第十章 嫉妒心盛,卞夫人暗弄机巧
1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九月。江陵城外,长江北岸。
西风带着凉意,不时从天空中拂落几点雨滴,洒在江面上。
曹丕、曹彰身披甲衣,勒马立在高高的大堤上,望着滚滚东流的江水。
沉黯的乌云下,江上烟波浩渺,苍苍茫茫,似是无边无际。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丞相大人的这首《观沧海》,其实也可用来形容长江天堑。”曹丕感慨地说着,心想我北方水卒,仅在那小小的玄武池中操演过,不论练成多么精熟的战法,到了这无边无际的大江中,只怕也是无用。
“不管是什么天堑,也休想挡住朝廷大军。”曹彰手挥马鞭,豪情满怀地说着。
“不错,如今朝廷已占据了荆州,得到了十数万归降的水军和数也数不清的战舰,只待丞相大人一声令下,便可渡过长江,踏平江东。”曹丕傲然说道。
“如果仓舒能够知道丞相大人即将平定南方,一统天下,定是十分高兴。”曹彰兴奋中又带着些感伤之意。
“二弟错了。如果仓舒地下有知,此刻一定十分忧虑。”曹丕摇头说道。
“啊,这……这是何故?”曹彰怔了一怔,问道。
“二弟,丞相大人一统天下之后,会有什么举动?”曹丕反问道。
“许多人都在私下议论,说丞相大人一统天下之后,就会登上皇帝大位。”
“丞相大人登上皇帝大位之后,会不会立太子?”
“当然会。”
“丞相大人会立谁为太子?”
“这……”
“丞相大人只会在我与二弟、三弟之中选择一人为太子。既然我和二弟、三弟都有可能成为太子,则朝廷大臣必会如赌徒一般使尽招数,要在我们兄弟身上谋取富贵。到了那时,我们兄弟一不小心,便会陷于奸徒的挑拨之中,不知不觉间互相生起猜疑之心,势将重蹈袁氏兄弟的覆辙。”
“这……”曹彰心中一颤,定定地望着曹丕,“不,我们曹家子弟,决不能像袁氏兄弟那样自相残杀。”
“我们曹家子弟要想避免自相残杀,只有一个办法。”曹丕亦是定定地望着曹彰。
“什么办法?”
“我们三兄弟中若有二人心甘情愿地退让一步,就决不会使奸徒有可乘之机,也就不会重蹈袁氏兄弟的覆辙。而仓舒也能够含笑于九泉之下了。”
“我们三兄弟中,哪二人应该退让?”
“第一个应该退让的,是三弟。”
“为什么?”
“前日辛长史派人送信来,说三弟日日饮酒纵马,放浪不堪,专与江湖之徒结交,以致众人议论纷纷。二弟你想想,三弟这般胡闹,能够担当太子重任吗?”
“这也怪不得三弟,他心中委屈,一时无法排解,就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三弟成了太子,也是这样,能行吗?”
“当然不行。”
“第二个应该退让的,便是愚兄。”
“大哥文武全才,远胜小弟,怎么能退让呢?这第二个应该退让的,是小弟才对。”曹彰说着,嘴角隐隐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啊,莫非二弟他已识破了我的用心,曹丕心中发慌,强自镇定地说道:“丞相大人一向对愚兄不甚看重……
“大哥!”曹彰截断了曹丕的话头,“你有句话说错了。”
“是……是哪句话。”
“丞相大人只会在大哥和三弟之间选择一人立为太子。如果三弟退让了,就惟有大哥能够成为太子。”
“不,丞相大人对我们兄弟俱是一视同仁……”
“大哥!”曹彰再次打断了曹丕的话头。
曹丕身子不觉颤抖了一下,喉中似是堵着什么,无法说出话来。
“今日大哥既是把话挑明了,我也就不必顾忌什么——对于立太子这件事,我决不会争,因为我永远也不能成为仓舒那样的人。只有大哥和三弟,才能够成为太子。但是太子之位至为重大,惟有丞相大人才可以做出决断,我们兄弟私下里议论什么‘退让’,实是不该。但愿从今以后,大哥再也不要提这件事。”曹彰肃然说道。
“其实我也不想提起这件事,只不过担心朝中大臣……”
“大哥放心,小弟不会去争太子之位,也就决不会与朝廷大臣结交。对于大哥和三弟,小弟毫无成见,决不偏向任何一人。丞相大人的意思很明白——只要大哥和三弟能够成为仓舒那样的人,就一定能够成为太子。大哥和三弟根本不必去理会旁人的挑拨,只需牢牢记着丞相大人的教导就行了。”
“二弟今日一番话,实是金玉良言,愚兄得以领教,受益匪浅矣。”曹丕谦恭地说着,心中大为懊恼——今日我本想和二弟套套近乎,试探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哪知才说了个开头,就劈头受了他一通教训,实是晦气。
看来二弟心中早有主见,全不似外表看上去那么粗莽,今后我可要千万注意,别再惹怒了他。
哼,他说对我和三弟毫无成见,只怕不是真话。
不过,他倒也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他不可能被立为太子。如此,我也不必对他太过计较,只需用心对付了三弟,便可稳获丞相大人的欢心。
但愿上天保佑,让三弟一直这么荒唐下去。
这样,我就不须使出任何心计了……
2
低垂的柳枝仍是在风中轻柔地飘**着,只是那细长如眉的叶子已渐渐苍老,失去了青翠的颜色。
几只雀鸟偶尔在枝头上跳跃几下,便有几片叶子无可奈何地飘落下来,飘落在邺城市场宽阔的大道上。
曹植骑着白马,如闪电一般奔驰在那大道上,翻飞的马蹄将地上的落叶踏得四处飞扬。
夕阳垂在天际,市场上已是少见人迹。
惟有“柳下”酒肆中仍是人声鼎沸,异常热闹。
身披大袖长袍的方术之士,穿着短袖紧衣的侠士剑客,仿佛一下子从地底冒了出来,挨肩擦背地挤在酒肆的店堂中。
白马在瞬息之间驰到了古柳树下,曹植亦是在瞬息之间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早有人过来殷勤地将白马系在柳树上,更有人谦恭地将曹植迎进店堂。
拜见三公子!拜见三公子……
无论是方术之士,还是侠士剑客,都是争先恐后地对曹植行以跪拜大礼。
曹植对众人理也不理,大步穿过店堂,来到了酒肆的后院中。
后院中生着一株石榴树,结满了圆溜溜的石榴,几乎每一个石榴都裂开了口子,露出玛瑙般透明晶亮的子粒。
石榴树下,铺着一张芦席,席上置有酒案,左慈和周不疑相对坐在酒案两旁。
见曹植走了过来,左慈和周不疑都站起身,弯腰行了一礼。
曹植拱手回礼,顺势在席上坐了下来。
“金杏儿,拿酒来!”曹植还未坐稳,便大声叫道。
“来啦!”身穿红罗长裙的金杏儿捧着铜壶,轻盈地走到席前,将酒案上放着的三个玉杯满满斟上。
左慈和周不疑相视一笑,也坐了下来。
“干!”曹植举起玉杯,不等左慈和周不疑回应,便仰头一饮而尽。由于喝得太急,他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三公子,你总是这么性急,可不太好。”左慈边说边伸出右掌,在曹植的肩头轻拍了一下。
曹植只觉一股暖流从肩头传遍全身,十分舒服,顿时止住了咳嗽。
“好酒得慢慢品尝,才能品出滋味来。”左慈笑道。
曹植愣愣地看着左慈,一言不语。
“三公子这是怎么啦,莫非不认得老朽了?”左慈问道。
“你是真神仙,还是假神仙?”曹植反问道。
“三公子说老朽是真神仙,老朽就是真神仙。三公子说老朽是假神仙,老朽就是假神仙。”左慈摇头晃脑地说道。
金杏儿扑哧一笑:“左老头,你这话说了就和没说一样。”
“左老先生,你必须回答我,你是真神仙,还是假神仙?”曹植紧盯着左慈,一字一句地问道。
“老朽若是真神仙,三公子会如何呢?老朽若是假神仙,三公子又会如何呢?”左慈微笑着问道。
“你是真神仙,我就立刻拜你为师。你是假神仙,我就立刻杀了你!”曹植厉声说道。
“三公子,哪有你这么问话的?你这么相问,左老头就算是一个假神仙,他也不敢说啊。”金杏儿笑道。
“依你看来,左老先生是个真神仙,还是假神仙?”曹植望着金杏儿问道。
“我不管他是真神仙还是假神仙,我只管他是个好老头还是坏老头。”金杏儿说道。
“那么我是个好老头,还是坏老头?”左慈笑眯眯地问道。
金杏儿认真地想了想道:“你是个讨人嫌的老头,天天在这儿骗酒喝。不过你也不坏,若不是你这个讨人嫌的老头,我这个‘柳下’酒肆早就关门了。”
“哈哈哈!”左慈大笑起来,“杏儿姑娘这几句话还算中听。可杏儿姑娘也太抬举老朽了——老朽哪有本事让你这‘柳下’酒肆不关门呢?你们这个酒肆能够保下来,全是三公子的功劳啊。”
“我有什么功劳?我根本不知道夏侯尚成天霸占着‘柳下’酒肆是为了杏儿姑娘。我只想知道左老先生是不是真神仙,我只想和不疑兄决斗一场。可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左老先生是不是真神仙,我更无法和不疑兄决斗一场。”曹植闷闷地说着,望着金杏儿举起了空空的玉杯。
“所以说嘛——左老头还不是个坏老头,他想救我,又没有哪个胆量,就找个借口把三公子哄到这儿来了。也真怪,那夏侯尚平日凶得像只老虎,可见了三公子却像老鼠见了猫儿,吓得再也不敢在市场里露面了。嗯,三公子,你可不能喝多了啊。你每次不喝醉了不罢休,长久下去会喝坏身子的。”金杏儿边说边斟满了曹植手中的玉杯。
曹植又是仰起头,一饮而尽,然后又向金杏儿举起了玉杯。
金杏儿犹疑起来,向默然坐在酒案旁的周不疑望了过去。
“三公子,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周不疑说道。
“什么事?”
“这市场中的酒肆,为何这样少?”
“前几年缺少军粮,丞相大人曾下了戒酒令,严禁酿酒,以节省粮食。既然不能酿酒,市场中的酒肆也就无法开张了。后来丞相大人实行屯田法,大力开垦荒地,粮食渐渐多了,就又准许酿酒了——只是不准多酿,酒肆也不许多开。”
“这么说来丞相大人并不喜欢饮酒?”
“错了。丞相大人十分喜爱饮酒。”
“但是像你这个样子饮酒,丞相大人肯定不喜欢。”
“怎么,你也想把丞相大人抬出来压我吗?”曹植大怒,重重地将玉杯往酒案上一墩。砰——随着一声脆响,那只玉杯竟是碎成了四五瓣。
曹植愣住了,周不疑和金杏儿也愣住了。
“三公子,这只玉杯可是杏儿姑娘特地为你备下的,此玉杯产自昆仑山,价值十两黄金啊。”左慈笑道。
“我赔就是了。”曹植红涨着脸,伸手向腰间摸去,手才摸出,又停住了——他的腰中空空,并未带着黄金,他甚至连平日常佩的玉,也忘了系上。
“三公子,你别听左老头瞎说,一个杯儿算不了什么。”金杏儿安慰地说道。
“唉!”曹植叹了一声,“我近日只知纵马饮酒,把什么都忘了。反正我明日还要来的……”
“也不用等到明日。三公子,老朽能让你不费一两黄金,立刻就赔给金杏儿一只玉杯,不知你相不相信。”左慈笑道。
“我相信又怎么样,不相信又怎么样?”
“三公子不相信,我也就没法让你赔了玉杯。三公子若是相信,老朽便可献丑了。”
“我且相信你吧。”
“那三公子就看好了。”左慈说着,抬起宽大的袍袖,在玉杯的碎片上**来**去。
曹植大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些碎片。
“着!”左慈突地大喝一声,将衣袖盖在那些碎片上,然后迅速抬起了衣袖。
曹植呆住了——
那些碎片已经不见了。衣袖底下出现的是一只完整的玉杯,和曹植弄碎了的那只玉杯一模一样。
“哈哈哈!”左慈得意地笑着,拿起玉杯,递给曹植。
“唉!”曹植又是叹了一声,“我真有些相信左老先生是神仙了。”
“老朽献了一丑,三公子该有些赏赐吧。”左慈说道。
“你想要什么,就直说了吧。”
“三公子的文才,就像是周大侠的剑术一样,可以称为天下第一。周大侠的剑术,老朽已见识过了。可三公子的文才,老朽还没领教过呢。”
“左老先生是要我写诗?”
“三公子快人快语,一下子就说中了老朽的心思。”
“那就请左老先生出个题目吧。”
“这题目吗,倒也难以想出。”左慈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老朽虽是活了一百八十岁,能够记下来的事情却也不多。只有少年时一段漂泊四方的日子,可以称得上刻骨铭心。那会儿老朽还未学成仙术,离家千里,惶惶不可终日,早晨起来不知走往何处,天近黄昏又不知能在哪里歇息,常常站在大风中呆望着天上的红日,一望就是半天。三公子就以老朽少年落魄的情景为题,随便写几句吧。”
曹植听着,一挥手:“把笔墨纸砚拿来!”
金杏儿连忙奔进酒肆,很快就将笔墨纸砚拿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酒案上。
左慈和金杏儿抢着磨墨,一会儿就让砚中汪满了漆黑的墨汁。
曹植似是想都未想,提笔便在纸上写道——
悠悠远行客,去家千余里。
出亦无所之,入亦无所止。
浮云翳日光,悲风动地起。
“好!”左慈大赞声里,一把将那写着诗句的麻纸抢了过去。
“三公子,给我也写几句话吧。”周不疑说道。
“请不疑兄出题。”曹植头也不抬地说着,再次提起笔来。
“就以我这把佩剑为题吧。”周不疑说着,轻拍了一下腰悬的“太阿”宝剑。
周不疑话音刚落,曹植已飞快地在麻纸上写了起来——
美玉生磐石,宝剑出龙渊。
帝王临朝服,秉此威百蛮。
历久不见贵,杂糅刀刃间。
“啊,三公子下笔真是快呀,简直比老朽的仙术还要麻利。”左慈大声赞道。
“多谢三公子。”周不疑拱手向曹植行了一礼。
“三公子竟是这般称赞周大侠,让老朽羡慕死了。”左慈望着麻纸上的诗句,夸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三公子是怎么称赞周大侠的?”金杏儿连忙问道。
“三公子这首诗说的是宝剑,其实也说的是周大侠。三公子说,这宝剑来历非凡,本是出自巨匠之手,乃帝王之威仪,可以征服四方蛮夷。不幸因为年代久远,竟为庸人不识,埋没在寻常的刀刃中了。这也是在说,周大侠本是来历不凡的大器之材,可惜沦落在了民间,不为众人所识。一旦周大侠登上朝堂,必将成为帝王之威仪,领兵征伐四方,立下名扬千古的大功。”左慈捻着脸上的胡须说道。
“唉!”金杏儿听着,却是叹了一口气,“周大侠若去立功了,谁来‘柳下’吃酒呢?”
周不疑的眉毛忽然跳动了一下,眼中隐隐浮起几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忧色。
“哈哈!”左慈大笑了两声,道,“‘柳下’有你金杏儿这只凤凰在,还招不来酒客吗?”
“左老头你又瞎说,不给你喝酒了!”金杏儿生气地伸出手,把左慈面前的酒杯拿起来,藏在身后。
“啊,这可不行!老朽能活到一百八十岁,就是靠着每天几杯酒修炼成的。杏儿姑娘不让老朽喝酒,岂不是要了老朽的命吗!”左慈着急地大呼起来。
金杏儿对左慈的大呼毫不理会,转头望着曹植:“三公子能给小女子写几句诗吗?”
“杏儿的诗,别人早就写了出来,哪里要劳动三公子呢。”左慈抢着说道。“瞎说,瞎说!”金杏儿恼火地回过头,狠狠瞪了左慈一眼。
“那首天下人都会唱的《羽林郎》,写的不是你金杏儿吗?”左慈一脸认真的神情。
“那明明写的是冯子都要抢一个卖酒的胡姬,怎么会是我呢?”金杏儿气呼呼地问道。
“前些时,夏侯尚天天到酒肆来,不就是要抢你吗?”
“他敢抢?”
“不错。如今是丞相大人执掌朝政,律法森严。夏侯尚或许不敢公然抢你,但他天天那么待在酒肆里,让你金家没有一个客人敢来,也算得上是冯子都那等人物了。”
“就算夏侯尚是冯子都,我也不是胡姬啊。”
“你当然是胡姬?”
“我怎么是胡姬呢?”
“你姓什么?”
“我姓金。”
“你为什么姓金?”
“这……这……哪有你这么问话的。”
“老朽告诉你吧。”左慈笑了,“你们金家的祖上,并不是中原人。而是匈奴人,不,是匈奴王子。在孝武皇帝时,你们的祖上投奔了大汉,改名为金日磾。杏儿你是金日磾的后代,本应该是匈奴公主啊。可恨……可恨上天不公,竟让你做了酒家女儿。匈奴人是胡人,而你是匈奴人的后代,不是胡姬,又是什么?”
“真是这样吗?”金杏儿不觉瞪大了眼睛。
“真是这样。”周不疑忽然说了一句。
“啊,我原来,原来是胡姬,是胡姬……”金杏儿喃喃说着,脸上满是迷茫之色。
“金日磾是大汉名臣,金家亦是大汉望族。天下人闻知金家之名,莫不钦佩。”曹植说道。
“真是这样吗?”金杏儿望着周不疑说道。
“真是这样。”周不疑神情凝重地点了一下头。
“如果是这样,我就算是个胡姬,也不会被人轻视了。”金杏儿顿时高兴了起来。
“那首《羽林郎》是一首好诗,杏儿如果不介意,我就写了送给你。”曹植微笑着说道。
“好,你写,你写!”金杏儿叫着,脸上满是笑意,如同盛开的花朵。
周不疑的眉毛又跳动了一下,眼中掠过一道疾速闪出又疾速消失的杀气。
“我给你写,你就将这一壶酒全给我喝了,好不好?”曹植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举起了玉杯。
金杏儿笑着,向左慈望去。
“使不得,使不得!”左慈大叫起来。
金杏儿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又向周不疑望过去。
周不疑脸上毫无表情,一声不语。
“好!这一壶酒都给了三公子!”金杏儿似是和什么人赌气一般,抱着铜壶将酒液倒向曹植手中的玉杯。
“哈哈哈!”曹植大笑着,左手举杯狂饮,右手挥笔疾书。
麻纸上跳出一个个笔画尖锐而又刚直的黑字,如同是刀剑刻出的一般——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
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
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
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
银鞍何煜纞,翠盖空踟蹰。
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
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
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3
几阵秋风吹过,已是寒意袭人。
卞夫人立在后堂的石阶上,怔怔地望着庭院中的一丛**。
风中的**枝叶憔悴,花瓣亦是枯萎卷曲,曾有过的明丽之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年的秋风怎么如此严酷,竟早早把**吹成了这个样子?唉!如今我也如同这**一样,只剩下些憔悴了。卞夫人心中的苦涩之意直涌了上来,怎么也压不下去。
一阵脚步声响起,惊飞了庭院中的几只麻雀。
卞夫人脸上透出的苦涩之意顿时一扫而空,现出庄严肃穆的神情。
曹植身穿单薄的玄色衣袍,脸色青白,眼圈发黑,脚步虚浮地走到了石阶下。
啊,这就是我那清秀聪明,心地仁厚的植儿吗?卞夫人直瞪瞪地望着儿子,心中如针刺一般疼痛。
“孩儿见过母亲。”曹植跪下行以大礼。
卞夫人紧咬着嘴唇,一声不语。
“孩儿见过母亲。”曹植又是行了一礼。
卞夫人仍是一声不语,仍然是直瞪瞪地望着儿子。
曹植不再行礼,却也不敢站起身来。
“逆子!”卞夫人猛地怒喝了一声。
曹植默不作声,心想如今我不仅是父亲眼中的逆子,也是母亲眼中的逆子了。
“逆子!你说,你说!你都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卞夫人恨恨地问道。
曹植依然是默不作声,心想如今我又能干什么呢?
“你不说就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把丞相大人叮嘱的话全忘在了脑后。你文也不学,武也不习,竟然和夏侯家的孩子争风吃醋,成天围着一个酒家贱妇闹腾……”
“她不是一个贱妇。她是一个女孩儿,好女孩儿!”曹植抬起头,大声说道。
“啊,你还敢顶嘴!你,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卞夫人指着曹植,浑身颤抖。
曹植垂下头,心中懊悔不已——我这是怎么啦?我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无论母亲怎么说我,我也不反驳吗?可是我又为什么要反驳母亲呢?母亲虽然不能知晓我的心意,却也在日夜为我担忧,害怕我出了什么事情啊。我不听父母之言,已是不孝,又怎么能惹得母亲如此气恼呢?
“你这么闹腾,是不是要把那个酒家贱妇收进府来?”卞夫人强压着心中的怒气,一边问一边在心中想着——
如果植儿是真心迷恋那个酒家贱妇,并因此忘了甄宓,倒不是一件坏事。
曹植听着母亲的话,先是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混账!你既然不想要那个酒家贱妇,又为何天天往什么‘柳下’酒肆中去呢?”卞夫人厉声问道。
曹植又是默不作声,心想我不往“柳下”酒肆中去,又能往哪里去呢?
“我听说,你天天在‘柳下’酒肆中和一些不三不四的方士剑客喝酒,常常喝得烂醉如泥。”卞夫人又问道。
曹植还是默不作声——我真能天天乱醉如泥,倒也好了。可我醉不了啊,怎么也醉不了。
“你难道不知,那些方士都是靠着一张嘴大言欺人的骗子吗?你难道不知,那些剑客都是恃力不法的恶徒吗?你是堂堂的丞相府三公子,怎么能与那些下贱之人混闹在一起呢?你,你这个样子,还像是一个丞相府的公子吗?”卞夫人痛心地说着。
我并不愿意做一个丞相府的公子,我并不愿意!曹植在心中呼喊着,也只能在心中呼喊着。
“若是丞相大人还在邺城,见了你这个样子,只怕会……只怕会气出病来。”卞夫人说道。
丞相大人已经将我视为逆子,哪里会为我生气呢?曹植在心中悲哀地说着。
“你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卞夫人大声问着。
曹植无法回答,只能默不作声,只能更低地垂着头。
“你为什么不回答!”卞夫人更大声地问着。
“孩儿不孝,孩儿不孝……”曹植的回答低不可闻。
“啊,你还知道不孝,你还知道……”卞夫人眼圈红红,声音柔和下来,“为娘知道,我儿受了委屈。丞相大人他不该把我儿当众赶下了正堂,丞相大人也不该不许我儿从军。可越是这样,我儿就越是要争气啊。丞相大人其实是喜欢我儿的。我儿只要不这么任性,不这么赌气,丞相大人很快就会让我儿去做大事的。我儿文武双全,聪明仁孝,也定能做出番名扬天下的大事。”
不,丞相大人决不会让我做任何大事,我也做不来丞相大人眼中的大事。曹植在心中痛苦地说道。
“丞相大人已经平定了荆州,你知道吗?”卞夫人问道。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曹植在心中回答道。
“丕儿,彰儿都立了功,你知道吗?”卞夫人又问道。
他们立功也好,不立功也好,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曹植在心中反问道。
“植儿,你是为娘最喜欢的儿子,也是丞相大人最喜欢的儿子,许多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你,你可不能让丕儿和彰儿比下去了啊。”卞夫人说着,心中又是针扎一般疼痛——我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丕儿、彰儿一样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不能有着偏心啊。
可是……可是植儿偏偏这样不争气,我不说出几句刺激他的话,只怕他无法振作起来。
有大哥和二哥孝顺母亲,孝顺丞相大人,我就算真是一个逆子,罪过也会轻一些吧?曹植在心中问着自己。
“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卞夫人见儿子一声不吭,焦虑之下,声音又严厉起来。
“孩儿听见了。”
“你可愿改了那些毛病?”
“孩儿愿改。”
“你真心愿改?”
“孩儿真心愿改。”
“那好,从今日起,你就不要出府,在家中安安静静地待着,好好学文习武。”
“这个……”
“怎么,你不肯听我的话吗?”卞夫人厉声问道。
“孩儿……孩儿遵命!”曹植勉强回答了一句。
一阵风吹来,满院花草发出瑟瑟之声。
曹植也似那花草一般,在风中颤抖起来。
“你……你竟穿得这么少,一点也不爱惜自己。气死……气死我了!你还跪在这儿干什么?快,快回去加几件衣裳!”卞夫人又是恼恨又是爱怜地说道。
“孩儿遵命。”曹植如逢大赦,回答声里,已站起来急匆匆向庭院外退去。
卞夫人望着曹植远去的背影,心中就如同秋风中的花草一般,无法宁静——植儿成了这个样子,仅仅是因为丞相大人的缘故吗?
这其中是不是甄宓在弄什么花样?植儿曾经毫无顾忌地在府中追着甄宓,要见那贱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幸亏丞相大人不在府中,不然,他见了植儿这个样子,不知会气成……
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打断了卞夫人的思绪。
丞相府长史辛毗走到石阶下,恭恭敬敬向卞夫人行了一礼。
卞夫人目光如剑,直向辛毗刺去。
辛毗不敢与卞夫人的目光对视,垂下了头。
“辛毗,你知罪吗?”卞夫人陡地问道。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辛毗更低地垂下了头。
“你知罪?”
“小人知罪,小人不该任由三公子出府,到那‘柳下’酒肆中喝得烂醉。”
“你为何不阻止三公子?”
“小人不敢。”
“为何不敢?”
“丞相大人有交代,让小人别对三公子管得太紧了。他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只要别惹出事来就行了。”
“三公子成天和些什么方士侠客混在一起,长久下去,必会出事。”
“小人心里也甚是担忧,将三公子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了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回话说……”
“丞相大人说什么?”
“丞相大人还是那句话——别对三公子管得太紧了,他要上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好了。”
“这……这怎么能行?如果三公子出了事,丞相大人定是……定是饶不了你!”卞夫人盯着辛毗,恨恨地说道。
“可是……可是小人又怎敢……又怎敢不听丞相大人的吩咐呢?”辛毗哭丧着脸说道。
“丞相大人操劳的天下大事太多,哪能事事想得周全呢?今日我已经告诉了三公子,让他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出府。你呢,就把府门给我守紧些,不要让三公子出去了。”卞夫人断然说道。
“这……这个么依小人之见,还是先向丞相大人禀告一下。丞相大人临行时,反复对小人交代过——三公子的一举一动,都须随时禀告……”
“何止是三公子的一举一动,这丞相府中发生的任何事情——哪怕是豆粒大的一点事情呢?你不都是派人骑着千里快马,急慌慌地禀告给了丞相大人吗?”卞夫人打断辛毗的话头,冷冷说道。
“这……这个……小人身为丞相府长史,不能不小心谨慎啊。”辛毗说着,头上不觉沁出了汗珠。
“你对什么都小心谨慎,却偏偏不肯在三公子这件事上小心谨慎,是何居心?”卞夫人怒声问道。
“丞相夫人错怪小人了。小人对三公子是千小心,万小心,费尽了苦心啊。”辛毗边说边又行了一礼。
“你让三公子一个人在外面乱跑,就是千小心,万小心吗?”
“小人并不敢让三公子一个人在外面乱跑,小人在暗中布置了许多人,时时刻刻都在保护着三公子。”
“你为何要在暗中保护三公子?”
“这也是丞相大人交代过——让小人多照看三公子,但又不能露出照看的痕迹来。”
“那你又是如何不露痕迹地照看三公子的?”
“丞相夫人也许已经知道了——那‘柳下’酒肆日日都有许多方士剑客在其中饮酒。”
“是啊,天知道那些方士剑客中有没有心怀不轨的凶恶之徒。”
“这个请丞相夫人放心。那些方士剑客,一大半都是小人派去的,他们明为饮酒,实际上是在严密保护三公子。”
“啊,原来如此。”卞夫人大感意外,语气顿时缓和下来,“我也太性急了,果然错怪了长史大人。”
“丞相大人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纵然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万一。”辛毗说着,眼中隐隐似有泪光闪烁。
这该死的奴才,居然用丞相大人来挟持我。卞夫人心中恨恨地想着,语气更加柔和:“三公子的事,你该禀告的就尽快禀告。不过在丞相大人回话之前,你还是不要让三公子到府外去。”
“小人遵命。”辛毗弯腰答道,头几乎垂到了地上。
“我交代你办的那件事,有些眉目吗?”卞夫人问道。
“有些眉目了。”
“哦。这么说来,你已经是找到了一个美女。”
“找到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个美女虽然很不错了,但和……但和大公子的夫人相比,好像差那么一点点。”
“你且把她领进府来,让我看看。”
“小人遵命。”
“好啦,你该忙什么,就去忙什么吧。”
“是。”辛毗回答着,缓缓直起腰,倒行着退出了庭院。
卞夫人仍是站在石阶上,如同庭院中的那丛**,虽已枯萎,却依然顽强地挺立在秋风中。
4
灰色的流云一片连着一片从天空上飞过,庭院中的花草凋零已尽,只有一株柏树依旧保持着苍翠的风姿。
卞夫人孤零零坐在后堂的木榻上,望着那低垂的帘幕。
后堂中放置着火盆,红红的木炭散发出阵阵暖意。
坐在木榻上的卞夫人却未感到丝毫暖意,只觉浑身冰冷犹如坐在寒窖中一般。
帘幕微动,甄宓缓缓走了进来。
冬日的阳光在一刹那间从帘幕缝中洒进来,清晰地透出甄宓那飘逸而又灵动如鹿的身材。
啊,这贱人还是如此年轻,还是如此年轻……卞夫人心中似是被蛇咬了一口,痛苦不堪。
甄宓走近木榻,屈身向卞夫人深施一礼。
“罢了。”卞夫人微笑着道,“且上来坐着吧。”
甄宓又行了一礼然后坐在了木榻上。
“这次你回到娘家去住了一段日子,可把我寂寞死了。”卞夫人带着些埋怨之意,却又显得十分亲切地说着。
“啊,甄老夫人她好些了吗?”
“她已经好多了。”
“丞相府里还存有一些辽东出产的老人参,明儿我就让辛长史派人给甄老夫人送几支去。”
“多谢丞相夫人。”
“都是一家子人,还谢什么。嗯,子桓有信来吗?”
“他前几日还写了封信回来,说是江东的孙权就要投降了。”
“孙权若是投降了,丞相大人和子桓很快就会回来,你有没有什么准备?”卞夫人问道。
“什么准备?”甄宓满脸都是困惑之意。
“唉!”卞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问道,“环夫人她疯了,你知道吗?”
甄宓的身子一颤,沉重地点了点头,心道,环夫人不仅有着绝美的容貌,还有着绝世聪明。她深知,女人的美貌不过是像天上的云霞一样,仅仅是刹那间的灿烂,不足为恃。
环夫人在曹家惟一可恃的就是她的儿子。她把她所有的聪明,所有的仁爱之心都给了仓舒,也将她未来的一切,都交给了仓舒。
但是仓舒却突然去世了,环夫人所有的一切也就突然失去了,她又怎能不疯呢……
“从前住过这儿的那位刘夫人,也疯了。”卞夫人边说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甄宓一下。
甄宓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她其实并不知道刘氏已经疯了,因为她曾是刘氏的子妇,几乎所有的人,都不会贸然在她面前提起刘氏。
“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像我们这样的富贵人家,其实有许多令人难言的苦衷,身为妇人,能够平安待下去,就很不容易了。”卞夫人说着。
甄宓又是点了点头,心中疑惑——卞夫人这次召我前来,好像有什么事要说,却又不愿直接说出来。到底是什么事呢?
“宓儿,有些事,你应该早些想到。”
“什么事情?”
“荆州和江东之地,都是十分富庶,美貌的女子定然不少,无论是丞相大人,还是子桓,决不会空手而回。”
这话还用说吗?丞相大人和子桓又做了一次战胜者,又可以对失败者的东西肆意掠夺了。美貌的女子在他们眼中,是最容易夺到手的东西,也是最不值得珍视的东西,甄宓心中激愤地想着,脸上却仍是毫无表情,只淡淡说了一句:“如此一来,丞相府只怕不够住了。”
“对这件事,宓儿有没有准备一下?”卞夫人关切地问。
“孩儿又该如何准备?”甄宓反问道。
啊!这贱人竟是如此毫不在意,她……她必是料定了丕儿难以摆脱她,甚至丞相大人也难以摆脱她。卞夫人强压着心头的恨意,缓缓说道:“南方的女子听说都是十分刁钻,又不识礼仪,若在这丞相府中成了势,与你我甚是不利。”
“我找了几个中原美女,大部分留给了丞相大人,也给子桓留了一个。”
“这是……”
“这些女子是我们找来的,自然会听我们的话。”
“丞相夫人是想用这些女子来……来系住丞相大人的心。”
“也系住子桓的心。”卞夫人苦笑着说道。
甄宓默然不语,心道,卞夫人也实在可怜,她为了丞相大人,竟是将任何一个女人都难以避免的嫉妒之心也消磨掉了。只是丞相大人他未必会对卞夫人有什么真情,此刻也未必会把卞夫人放在心上。
“如果宓儿不愿意我给子桓留一个美女……”
“我愿意。”
“唉!宓儿,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可是我又只能这样啊。”
“孩儿知道。”
“我给子桓留下的那个美女,叫作李姬。模样儿甚是周正,能歌善舞,心地也不坏。必能得到子桓的喜欢,也必能敬畏宓儿。”
“丞相夫人想得如此周到,孩儿感激不尽。”
“我已将那李姬召进了丞相府,正在教她熟悉府内的礼仪,你想不想见她一面?”
“这……这还是免了吧。”
“也好。等子桓回来了,你再见她,也不算迟。”
“丞相夫人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甄宓心中忽地躁动起来,不愿在这阴暗的后堂待下去。
“还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
“什么事情?”
“子建近来有许多不端的行为,你知道吗?”
“我……”甄宓陡地明白了——她之所以心中躁动,正是害怕卞夫人会说起曹植。
那晚在水阁中,植弟他定是受了伤害。
唉!我也许应该慢慢开导植弟,不必那么惶急……可是,可是在当时那样的情景中,我又怎么能不惶急呢……
“我怕子建闹出什么事来,就不准他到府外去。”卞夫人忧虑的声音打断了甄宓的思绪。
“啊,植弟他……他只怕受不了。”甄宓吃惊地说道。
“他的确受不了,在府中几乎……几乎憋出了病来。丞相大人知道了这件事也很不高兴,让我别把子建管得太紧了。子桓也和丞相大人一样忧虑,也说子建不能这么憋在家中。唉!心病还须心药治,子建他需要人开导啊。丞相大人是父亲,子桓是长兄,他们若在府中,一定会好好开导子建。但如今丞相大人和子桓不在府中,就该由我们来好好开导子建了。”
“丞相夫人是……是说……”
“我是说,你应该见见子建,好好劝劝他。”
“这……这是丞相夫人的意思,不是丞相大人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丞相大人也十分赞同。前些时我让辛长史给丞相大人去了一封信,讲过这件事。丞相大人昨日才回信,让我立刻召你来,请你开导子建。”卞夫人说着,心中一阵阵刺痛——我是堂堂的丞相夫人,却要对这个贱人撒谎。
我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我担心这个贱人会……会看穿了我的心思?
啊,这个贱人会不会早已知道我其实恨死了她,会不会在心中藏着对付我的歹谋?
不,不会的!老天爷生着眼睛,会保佑我的……
“丞相大人也许不知道,孩儿对夫君说过——他南征之时,我,我不会与植弟相见。”甄宓说着,心中道——卞夫人什么都明白,就是有一件事不明白——子桓的确会忧虑家中的子建,但他的忧虑,却和丞相大人的忧虑截然不同。
“啊,你为何要对子桓说出这样的话来?”卞夫人问着,心中更加痛苦——子桓竟把这贱人当成了至宝,生怕她落在了子建手中。
“因为夫君他想听到这样的话。”甄宓坦然答道,心中想——卞夫人对我一片真情,我也不应该对她隐瞒什么。
“唉!子桓从小就有些怪心思,想不到他长大了竟还是这样。嗯,你也不用把对他说的话放在心上。毕竟丞相大人的吩咐要紧,只要你是在依照着丞相大人的吩咐行事,谁也不会说你什么闲话的。”
“这……”甄宓犹豫着,眉头紧皱。
“宓儿,难道你就愿意子建一直是这个样子吗?”卞夫人问着,心中大为忧虑——丞相大人的意愿,我绝不能违背。一切惟丞相大人之命是从,是我的立身之本啊。
如果甄宓不去开导植儿,丞相大人回来后定会不高兴,定要责怪我。
“我……我愿意去劝说植弟。”甄宓毅然说道。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曹植憔悴的面容——植弟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下去。他再这样下去,一生就白白断送了。植弟还是这样年轻啊,我怎么能忍心看着他断送了自己?
就算是丞相夫人没有说这番话,我也应该去劝说植弟。
子桓回来后若是要怪罪于我,就让他怪罪好了。
“你愿意去劝说子建,我就放心了。”卞夫人的神情顿时轻松起来,脸上浮满了笑意。但她心中一阵刺痛,却是一阵更紧一阵地涌了上来——天啊,天啊!你怎么能如此折磨我呢?明明是我最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却偏要做出心甘情愿去做的样子。
老天爷,你快把这贱人收走了吧,你快把这贱人收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