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茅焦出使欲留秦嬴政偷琴戏美人

咸阳城虽然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但由于受嫪毐反叛的影响,城中还弥漫着肃杀之气,不时有人被杀头示众。百姓更是人心惶惶,不知何时自己就会被牵连进去。

从商鞅变法开始,秦国就实行“连坐”制度。五户人家为一伍,设伍长;十家为一什,设什长。这样不仅方便收取赋税、掌握全国的户籍数,而且便于互相监督。

按照规定,有犯法者而隐藏不告的,十家都要受连坐,报告的人可以同战场斩获敌人首级一样得到功爵,而隐藏罪犯者就按投敌论处。由于实行这样的“连坐”制度,人们有时不明原因就被杀头弃市。嫪毐虽被处死,但他还有数千家僮舍人,这些人又牵扯着千家万户,所以大家都不知何时灾难就会降临。

紧接着又是权倾一国的“仲父”吕不韦被罢免,这在秦国上下乃至诸侯各国之间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百姓还感觉不到什么,但在朝为官之人多与吕不韦有关系,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寻找门路,探听大王口风。

嬴政最终没有杀掉吕不韦,这使不少人松了口气。但有不少朝臣还是看出,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就了结。大王这样做不是不忍对吕不韦下手,而是有太多顾忌,怕牵一发而动全身,给东方六国可乘之机。

而各诸侯国也不甘寂寞,纷纷遣使来探听内情。他们都被秦国逼得喘不过气来,希望秦国从内部瓦解,从而解除对他们的威胁。但令他们失望的是,吕不韦虽然被罢免了官职,但秦国并没有发生大的动乱。相反,不少使者拜见了秦王后,更感到一种可怕的威胁。

秦王虽然年轻,但接见众使者时所表现出来的气度,令各国使者不敢直视。更令他们心惊的是,秦王虽然刚刚亲政,却有不少良臣猛将对他心悦诚服。

吕不韦虽然精明能干,但一直大权独揽,所用之人多是门客,免不了得罪宗室大臣。而秦王扶持宗室大臣,起用一批遭吕不韦排斥的旧臣,但对吕不韦的人仍加以任用,并不排斥。同吕不韦比起来,秦王更加知人善用。

转眼间到了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四月,嬴政已亲政一年了。嫪毐和吕不韦已成了过眼云烟,可朝中又出现了一批令人瞩目的权臣。文有昌平君及其弟昌文君、冯去疾和王绾。武有王翦、蒙武、桓齮等。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昌平君了,他接替吕不韦,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

宗室大臣们在朝廷上扬眉吐气,认为大展威风的时候到了。可嬴政的态度却很暧昧,他虽然处置了吕不韦,却对其门客依然礼敬有加。这让宗室大臣们有些无所适从,不敢贸然行动。

昌平君的府门前车马往来频繁,一派热闹景象。这日,他奉嬴政之命率群臣宴请各国使臣。朝中的大臣差不多都来了,大家都想借此机会与他套套交情。而各国的使臣也想借此机会一探虚实,这也是他们与秦国大臣全面接触的好机会。在这里,他们不仅可以听到各种消息,说不定还可以联系到一些有意另谋高就的人士,为本国挖来一两个人才。

当然,嬴政此举也有他自己的用意——

一是为了向各国宣示秦国上下和睦,并不像外界传言那样。

二是为了缓和朝中的气氛,让那些惶惶不安的臣子能够安心。

昌平君为了向各国使臣及朝臣们显示自己的权势,也不遗余力地铺张操办。宴客大厅中已是宾朋满座,左右两旁各有四十多个案几,而案几各分成四排,身份显赫者坐在最前靠近主人的一方。后面距主人较远的,多是职小位卑之人。

酒过三巡,昌平君举爵道:“今日酒宴乃是奉大王之命慰劳各位使臣,各位不远千里,来我大秦以示友好,鄙国大王深表谢意。”说到此,昌平君话锋一转,“至于各位上书欲劝谏大王母子和好,就不要再行此举了。鄙国国君行事自有主张,希望各位能谨慎从事。若惹大王雷霆之怒,即使诸位贵为使臣,恐怕也难幸免!”

使臣受辱是各国最忌之事,因为这最易引起两国战端。使臣进言劝谏,是代表各自的国君说话,即使言语有所冒犯,也不能随意处罚,最严重的也不过是驱逐回国,像昌平君这样暗含威胁的并不多见。众使臣也清楚秦国为何如此嚣张,秦国现在连各国合纵都不惧怕,怎会怕与一国开战?

其实,各国使臣劝谏秦王母子和好也并非出自好心,他们是想借机羞辱秦国,向天下人昭示秦王的不孝不义,打击他的声威,降低秦国的威信。嬴政正是看出他们的居心,才让昌平君阻止的。

蒙武接着道:“诸位使臣恐怕还不清楚,朝中大臣为此事劝谏大王而遭杀身之祸者已有二十七人。”

“二十七人!”座中各使臣都惊呼道,他们听说有过大臣为此事丧命,却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

“这是他们咎由自取!大王三令五申不许再议此事,他们却恃往日声望,妄议君王家事,意图博取谏臣之名。大王洞悉其心,明察秋毫,自然不会让其得逞,所以望诸位不要再行此举。”蒙武继续道。

各国使臣从蒙武的话中已隐约听出此事与朝中争斗有关——所谓恃往日声威者多是出自吕不韦门下的大臣,嬴政知道不可能连根拔除吕不韦的势力,只有借各种机会削弱他们。他们从中也看到了一个睥睨天下的年轻君王和他暴烈的主政手段,这让他们想起本国的君王,不禁感到丧气。各国君王在强秦的威逼下,只知苟安求和,而秦王如此年轻就知道励精图治,秦国的将来将不可限量。

宴会进行得非常热烈,充满了秦国的粗朴豪放之气。为了向各国使臣显示秦国的军力,昌平君特意从军中调来雄壮威武的军士作格斗表演。秦国重视军功,崇尚武技。在这种场合,免不了要炫耀一番。

羞辱秦国的目的没有达到,各国使臣既无心眼前的美食,也看不进刺激的搏杀表演。他们有的思谋着回去如何向国君交代;有的结合在秦国的所见所闻,开始为自己的前途考虑。

宴会就在看似热闹但并不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

齐国使臣茅焦一出相府,就听见有人在叫他:“茅焦兄,你是否还认得小弟?”

茅焦定睛一看,便认出了来人。他上前与其执手相握道:“这不是李斯兄吗?原来你也来赴宴了,怎么刚才没看见你呢?”

李斯苦笑道:“你是齐国的使臣、大秦的贵客,坐在宴席前排,又怎会注意到我们这些坐在后面的小人物呢?”

茅焦有些不好意思道:“李斯兄说笑了!请原谅小弟一直没有去看你,这里实在是应酬太多了。怎么?听李斯兄此语,好像在秦国并不如意啊!”

李斯叹了口气道:“只怪我当初不该投身吕不韦门下。如今吕不韦被罢黜,我等出自他门下的臣子,上见疑于君王,下陷于群臣倾轧,日子不好过啊!”

茅焦望着面前这个年约三旬、长眉细目、有儒雅之风的同窗师弟,想起他昔日意气风发,与今日的长吁短叹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

李斯是楚国上蔡人,年轻时曾为其地郡守下面的一个小吏。他每次经过府衙厕所之时,都会看见里面偷食秽物的老鼠惊恐地四处逃窜,而他走进郡中囤粮的仓库时,见其中的老鼠又肥又大,却不担心人的到来。他不禁感叹道:“一个人的贤或不肖,就像这些老鼠一样,看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

于是他辞去官职,跟一代大家荀卿学习帝王之术。学成之后,他并不想回楚国效命,而是投身吕不韦门下做了一个舍人。很快他就凭着自己的才学得到了赏识,被任命为郎,后来又被吕不韦推荐给嬴政,被任命为长史。

嬴政因他出自吕不韦门下,虽然赏识他的才学,但心存顾忌,并不重用他。吕不韦被罢黜后,他更难有施展才学的机会,所以见到昔日同窗难免有诸多感慨。

茅焦不解地问道:“听说李斯兄在秦国为长史,这可是一个上通君王,下达群臣的好位置,当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李斯摇头道:“茅焦兄不解内情。在下虽为长史,却毫无施展之地,每日只为大王整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这有什么意思?唉,想起来就令人心灰意冷啊!”

茅焦见四周无人,便对李斯神秘说道:“李斯兄如果在秦国不如意,可有意到齐国谋求发展?”

李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茅焦,然后不悦地说道:“在下虽然在秦国不如意,但还没想过另投他国。在下对茅焦兄这么说,并不是想托你晋身齐国。当年你我同窗之时相处最是相欢,所以才对你一吐肺腑之言。如今大王虽见疑于在下,但在下敢断言,大王英明果敢,将是昭襄王再世!在下只希望假以时日,大王能明白在下对秦国的一片忠心。茅焦兄,在下倒有一言,不知你是否愿听?”

“李斯兄直言无妨。”茅焦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竟被李斯拒绝,颇为尴尬地说道。

“齐国因灭宋激起列国愤怒,致使各国尽出精锐共讨齐国。燕将乐毅攻下齐城七十余座,直入临淄尽取齐之宝藏,齐闵王也亡于楚将淖齿之手,齐国再也不复往日声威。幸好有齐君田后,贤明能干,事秦谨慎,待诸侯仁义,才使齐国四十年未受兵灾之祸。然田后死后,齐王建却是一昏庸之人,只知苟且偷安,难复齐国往日声威!在下倒为茅焦兄日后担心,像齐王建如此昏庸之主,岂是你大展宏图的所在?相信茅焦兄对天下形势已了然于胸,当明白在下之意。”李斯侃侃而谈道。

茅焦心中暗责李斯,此言简直没将齐国放在眼里。他当然明白秦国的威势如日中天,是东方六国所不能比拟的,而他们又出现了一个英明果敢、野心勃勃的年轻君王,那六国以后的日子将更难过了。唯一对抗秦国的办法就是六国合纵抗秦,但这实行起来却又困难重重。六国之间存在着各种矛盾,秦国也屡屡从中破坏,使各国都争相事秦,以求苟安过活。而六国君王又是贪图安逸之辈,对秦国抱着避让态度,使其势越来越强大。

茅焦道:“我何尝不明白李斯兄之意?如果秦国不发生内乱,一统天下将是迟早的事。实不相瞒,我原想借此出使之机一探秦国内情,看是否能求得一官半职,一展胸中所学。不过一见李斯兄之境况,让我担心在此谋得一席之地并不容易。”

“何以见得?茅焦兄难道已试过?”

“李斯兄不是一个明证吗?你来秦多年,以胸中所学当不致如此吧?往日吕不韦在时,还能广纳天下之士,如今昌平君、昌文君兄弟把持朝政,多用宗室之臣,像我这样一个外来之人,又怎能得到重用?”茅焦叹了口气。

“依在下之见,这只是暂时的现象。我王既有一统天下之雄心,当然也有广纳贤才之胸怀。只因吕不韦和嫪毐之变,我王才生出疑忌之心。假以时日,必有改变。茅焦兄如想在秦国一展抱负,当作常人不能及之事,以引大王的关注。”

“常人不能及之事?”茅焦思量道,“若说此事目前倒有一件,就是劝谏大王母子和好,只是此事颇为不易啊!”想到此事有性命之忧,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如果茅焦兄去拜见一人,或许能帮你完成此常人不易之举。”

“此人是谁?”茅焦急切问道。

“中常侍赵高。”

赵高望着眼前默然无语的嬴政就有些心惧,他狭长的双目盯着前方,眼神深邃难测,两唇紧闭,棱角分明。他觉得越来越难了解这位年轻的君主了。

嬴政沉默了片刻才道:“你给寡人好好看住吕不韦!寡人让他退居封地已是格外开恩了,可他还不知收敛,竟与六国暗中来往。赵高,你要严加监视!”

赵高了解嬴政这么做是多么困难,虽然他恨不得亲手杀了吕不韦,但还是表现得极为克制,甚至违心饶了吕不韦一命。

“大王,吕不韦心计难测,奴婢以为留下他恐怕夜长梦多啊!”

嬴政颇为无奈道:“寡人何尝不想一劳永逸把他连根拔除,可他在朝中的势力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朝中诸事还要依靠旧臣,寡人总不能把他们全都杀掉或放逐吧?而且出自吕不韦门下的这些朝臣,其中也不乏才智杰出之士。只希望他们不要纠缠在吕不韦这一棵树上,毕竟这大秦还是我嬴氏的!”

“奴婢可没想这么多,奴婢只知道谁对大王不忠,就要铲除谁!”

其实赵高明白嬴政的苦衷,他知道嬴政并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主,之所以他要如此表现,是为了让嬴政以为他见识浅薄,却一心为主,避免引起他的疑忌。

嬴政笑着站起来,拍了拍比他矮一头的赵高道:“其实论功劳,你比昌平君、蒙武他们要大得多,但寡人没有赏你高官,你不会怨怪寡人吧?”

赵高连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即使大王真的封了奴婢,奴婢恐怕也难以胜任,奴婢只愿意服侍大王!”

嬴政把赵高扶起来,用深邃的眼神盯着他,然后转过身去,好像要掩饰某种感情:“说心里话,这朝中上下寡人唯一相信的人就只有你。寡人没有封你高官,倒不是顾忌什么,只是你一出去为官,就不能像这样与寡人朝夕相处,寡人只怕连一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

赵高听了此语不由心头一热:大王虽贵为一国君王,也不能忍受内心的孤寂啊。大王不仅欣赏我的才干,还对我产生了感情上的依赖,赵高心中窃喜。

“大王,您把奴婢从一个受人轻视的宫中厮役超擢为中常侍,对奴婢信任有加,这就是对奴婢最好的赏赐,奴婢已别无所求!”

嬴政摆了摆手道:“好了,这些话就不要说了。寡人心里明白,你虽然官职不大,但权力不小,昌平君、蒙武等人都不敢小瞧于你。寡人虽宠信你,但你也要拿出点本事给他们瞧瞧。如今朝中急需用人,你就为寡人多寻几个才智之士吧!”

为大王挑选人才,正是培植势力的大好机会。嬴政此语无疑是恩准他可以建立自己的势力。

嬴政忽然又问道:“你还没有立夫人吧?前些日子,韩国使者进献了几个美姬,寡人看了觉得还不错,你就挑一个回去吧。寡人虽不能赏你高官,但这些钱财、美女还是可以赏你的。”

“谢大王恩赐!”赵高本想推辞,但一想到嬴政最厌恶臣下对他的命令推三阻四,便一口答应了。

“今日已没什么事了,你就早点回去享受寡人赐给你的美人吧!”嬴政打趣道。

赵高心中暗自苦笑,因为嬴政赐给他的美人并不好消受,至少他不能像对待其他女子那样对待她,而且说不定她是嬴政放在他身边的监视之人。

赵高离去了,空****的大殿只有嬴政,他突然感到几许落寞袭上心头。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都等着他批阅,他打开一卷看了一会儿,却静不下心来。他心中有些躁动,想找个人说话以解心头的寂寞。

四月正是春意盎然的季节,也是春情萌动的时候,他向后宫走去,想在那里找到一些慰藉。他迎着暖暖春阳,漫步在咸阳宫的小径上,春暖花开的迷人景色使他心中萌发的欲望更加强烈。

他有多少姬妾并不清楚,除了少数几个夫人外,其余诸如美人、良人、八子、七子之类的后宫姬妾他连面孔都记不住。他喜欢美色,却从不沉迷其中,因为他的心早随着姜玉的死而冰封。

王后之位至今仍然空着,并不是没有人适合这个位置,而是他从来没想过立哪位姬妾为后,因为还没有谁值得他这样做。

他有七个儿子,长子扶苏已经五岁。扶苏之母是齐国公主,因为她喜欢头饰紫巾,被称为紫巾公主。她生下扶苏后,嬴政立了她为夫人。

在众多的姬妾中,紫巾是少数几个能得他欢心的人。她出身高贵,又生下长子,被众大臣视为王后的最佳人选,但嬴政一直迟迟不下诏册封。这使众大臣纳闷于心,也使紫巾幽怨不已。

嬴政何尝不想早日立后?自从太后被迁雍地,后宫琐事都落在他的身上,后来他让紫巾主理后宫,自己才脱身出来。他心里有一种渴望——再遇上如姜玉般纯真美丽的女子,他要把后位留给她。对那些战战兢兢强颜笑脸承欢于膝下的美女,他感到厌恶。

忽然,一缕悠扬的琴声随着和煦的春风缓缓飘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忍不住驻足。那琴音似乎是在有意引他,他循着琴音找寻过去。

嬴政习过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听出那琴声并不是秦国之调,而是卫国之音。那柔和、纤细的乐声,如美人的纱裙惹人遐思,他曾听过这种音乐,只是从来没有觉得这般美妙。

穿过几重回廊,嬴政跨进一道苑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精致的小花园。一位丽人正居群花之中,悠然自得地弹着琴。他怕惊扰这宁静的气氛,便在苑门处停下,远远地望着。那丽人没觉得有人前来,仍然全神贯注地弹琴。她的面容随着琴声时喜时忧,时笑时嗔,完全沉浸在其中。

嬴政不知不觉往前靠近,那丽人已完全进入视野。她一身白衣,云发高挽,全身没见一件饰物。

一曲弹完,随即长叹一声,丽人才抬首眺望。她见站在不远处的嬴政正直勾勾望着她。

平常所见的嬴政,总是华服高冠、一副不苟言笑的君王威仪,令人不敢直视。除了一些随侍左右的近侍和一些较为亲近的夫人外,一般人都难以见到身着便服的他。见一位陌生的男人痴盯着自己,丽人不禁有些惊慌,也有些恼怒,但她不知对方是谁,便沉下脸问道:“你是何人?为何闯到这里来?”

“寡……我是大王的近侍,因闻姑娘琴音美妙,不觉驻足聆听,打扰了。”嬴政陡起游戏之心,便随口捏造起来。其实只要细想一下,便不难发现此话的破绽——哪一个近侍也不会那么大胆盯着后宫姬妾。

那丽人恍若未觉此话的破绽,嬴政一说她便相信了。不过她显然对内宫近侍没什么好感,出言讥讽道:“你也懂乐?我以为你们只会呵斥人呢!”

嬴政走近那丽人,不禁心中赞叹——好一个美人儿!那丽人约十六七岁,一袭白衣衬托出她的丰姿。弯如月牙的细眉下有着一双明亮眼睛,似一汪碧潭,正好奇地注视着他。

“宫中的内侍真那么厉害?那我没吓到你吧?”

丽人露出不屑的神情道:“他们只会对那些不受大王宠爱的姬妾耍威风,可对那些夫人,他们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不过看你的样子,好像与他们有些不一样。”

嬴政不禁为她娇俏的样子心醉,便逗道:“看来你也不怎么受大王宠爱,要不然怎会在此孤单,而琴声中又充满哀怨呢?”

丽人见嬴政听出她琴音中的秘密,便嗔怒道:“你这人说话怎么没大没小?告诉你,我可是美人,你再口出妄言,我就告诉紫巾夫人!”

美人在宫中地位仅次于夫人,一般出身较好、姿色不错的女子才可以得到此封号。

嬴政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妄言,姑娘千万不要告诉紫巾夫人。听姑娘琴音,好像对卫乐甚是熟悉,难道姑娘是卫人?”

那丽人也只想吓唬一下嬴政,见他问起自己身世,便幽幽道:“我本是卫元君的女儿,来秦国已有半年了,除了得到美人封号外,还没有见过大王。我们这些已灭的小国宗室,又有谁会看在眼里?他们只会巴结齐、楚等国的公主!嗯,还是算了。我才不会去求他们,只希望能在这里清静地过下去。”

嬴政对后宫的情形知道一些——一般来说,大国的公主或出身世族的女子被封后的机会要大一些,她们也是内侍们巴结的对象。而那些出身不怎么样,又想得到大王眷顾的宫女就要巴结他们了。大王如果没有点明要哪位姬妾侍寝,那侍寝之人就由内侍来安排了,如果得罪了他们,可能老死宫中也见不到大王一面。

他虽然是大王,对这种事也不可能与内侍们计较,只要他们做得不过分,他也懒得去管。这后宫佳丽成群,他不可能个个都照顾到。眼前的丽人来秦半年还没见过他的面,一定是内侍们欺她国小势微,没有靠山,才把她放在一边不理。

嬴政这才发现她有些像姜玉,不禁心中一颤:难道这就是自己盼望已久的人?嬴政在心中把她与姜玉一比,果然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她那双眼睛比姜玉要大,看上去少了几分娇俏,而多了一些娴静。

丽人不等他回话,又接着问道:“我与你说这么多干吗?你不是大王的近侍吗?能告诉我大王长什么样子吗?”

她一定是寂寞得太久了,便忍不住向人倾诉。嬴政在心里想。

“大王长得什么样?”嬴政重复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嗯,你看我长得如何?有人说我很像大王……”

“你竟敢这样说?幸亏这里没有别人,让人听见了告诉给大王,你就犯了妄言之罪,会被灭族的!”那丽人不等他说完就截住话头。

“那你知道了不报岂不是要连坐?”嬴政嬉笑道。他今日兴致特别好,与面前的丽人说话真是很快活,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丽人一下子急得脸通红,跺足责怪道:“我是为你好,你反而不识好歹!你快走,我不想和你说话了。”说完便抱起瑶琴,向屋内走去。

嬴政哪肯这般轻易放过她?他尾随着这个女子,推开了正要关闭的屋门。那丽人没料到一个内侍竟如此胆大闯了进来,不觉愣在那里不悦道:“你要干什么?还不出去?”

嬴政满不在乎地笑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我怎么能走?”他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意,想看看那丽人到底怎么办?

丽人有些怀疑,即使是内侍也不会如此大胆,出言如此轻佻。她警惕地后退了几步问道:“你到底是何人?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你不说出名字我就不走。”嬴政大大咧咧地走到案几之后坐下,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他从小在赵国市井中长大,学起来也像模像样。

丽人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不禁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嬴政还故意抓起案几上的瓷壶,为自己斟了一碗水,慢慢喝起来。他刚喝了一口,便挑剔道:“水都凉了,怎么喝呀?你能不能温一下?”

丽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她不再多言,放下琴就出去了。

嬴政知道她一定是叫人去了,本想等着她回来,看看结果会怎样。但他转念一想,到时一定来人很多,在那种情况下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他看了看案几上那张瑶琴,知道是琴中极品,便心生一计,拿起那张琴就离开了。

茅焦坐在车上,心中很不平静,对能否取得赵高的帮助他心中一点底都没有。他以纵横之术和机智雄辩的口才名闻诸侯,但以前游说的多是各国大王或闻名遐迩的权臣。事前他都针对各人喜厌及弱点做好了准备,但这次李斯指点他去拜见的赵高,他多方面打听后,仍对其人知之甚少。

从零星的情况来看,赵高算是秦廷之中最神秘的人了。他官职不高,却时常出没嬴政左右;一些重要的政事他也从未参加讨论,但连昌平君对他都甚是礼敬。

他还了解到赵高出身低微,有些大臣谈起他来都有些不屑。但赵高为人到底如何,好像还没人说得清楚。茅焦曾派人送去一份厚礼,赵高收下了,这多少让他有点心安。

车行至赵高府前,那府第让茅焦感觉有些意外。赵高是嬴政的宠臣,府第却显得有些寒碜,与他的身份不相符合。这里既没有高高的门阶,也没有宽大的门庭,若不是有人指引,一般人都不会认为这是秦王宠臣所居之宅。

进入府内,他更觉得这里与众不同。府中男仆很多,并且个个高大健壮,行动迅捷。略一观察,茅焦就看出这些人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战士。他们步伐稳健有力,做事干脆利落,感觉不到一般仆人的那股奴气。

进入内屋,只见一人在屋中正前依案而坐,案上堆满简册。那人见茅焦进来,连忙起身相迎道:“贵使来访,在下未曾远迎,还请贵使恕罪。”

茅焦打量着赵高,觉得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年轻得多。他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两颊瘦削,颧骨高耸,双眼转动间显出几分精干。

问候完毕,赵高并不问茅焦此行的目的,只是与他漫无边际地谈论诸国之事。虽然所谈散乱,但茅焦还是发现赵高观察敏锐,列国许多不为人知的小事,他都了如指掌。

两人闲聊一阵后,赵高笑道:“先生来秦已有些时日了吧,按礼应当是在下先去拜会先生,只是一直有事缠身,希望先生能够谅解。返齐时请告知在下一声,在下一定为先生饯行。”

“大人太客气了!实不相瞒,外臣本来早该返齐了,但有一件心事未了,故迟迟未能起程。”茅焦不再兜圈子。虽然赵高收了礼,但他看得出来,赵高并未把那份礼放在心上。

“先生有何心事?”赵高追问道,不过言语中毫无承诺相助之意。

茅焦暗觉他处事狡猾老练,但心中也早有准备:“鄙国大王派外臣前来,是为了劝谏贵国大王母子和好。齐秦两国交好多年,外臣身为齐使而不能为齐秦两国出力,实是有负鄙国大王之命。”

“原来是为此事啊!不过这事的确难办,大王善纳臣言,但在此事上却寸步不让。这事也不能全怪大王,因为这一切都伤得大王太深了。”赵高为难道。

“外臣倒不是怕死不敢进谏,只是怕连进言的机会都没有。外臣听说天上有二十八宿,现在已死了二十七人,就让外臣凑满这二十八之数。只希望大人能从中斡旋,让外臣能见到贵国大王,有进言的机会。”

“那在下岂不是害了先生?这事万万不可!”赵高拒绝道。

“外臣纵然身死,但比起秦国的安危来,又算得了什么!”茅焦慨然道。

“先生此话何意?”

“贵国大王车裂假父,迁母杀弟,残戮谏臣,实是行桀纣之道。特别是迁母之举,让人更不可谅解。若此事遍传天下,只怕天下再无人向秦,难道不危险吗?”

赵高思索了片刻,然后道:“先生所言也甚是有理,只是……这样吧,在下尽量为先生创造进言之机,不过能否说动大王还要靠先生了。在下相信先生还是有希望的,毕竟你与那二十七位大臣不同。”

“那就一切拜托大人了。”茅焦听出赵高的暗示。他与那二十七位大臣身份不同,嬴政处死他们是为扫除异己,而他则没有这种危险。

嬴政面前时常浮现出那张俏似姜玉的丽人面容。一想起她,嬴政就觉得有种不可言传的兴奋传遍全身。那丽人的一颦一笑已深留他的脑海,虽然那只是一段片刻的接触。

他可以像对待其他姬妾那样,吩咐内侍一声,让她前来侍寝,可他并不想那样做。他渴望一个能与他平心相处、真正爱他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把他当主人,刻意讨好他的女人。

他从未想过宠爱哪一个姬妾,因为从来没有哪一位女子能使他保持长久的兴趣。唯一能与他亲近接触的,只有紫巾夫人。不过,他对紫巾的感情是敬多于爱,她的端庄美丽、不苟言笑,以及与太后相似的气质,总让他不能全心去亲近。

紫巾为他生下了扶苏,又将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但这一切只让嬴政增添几分敬意,并没有增进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也知道紫巾是王后的最佳人选,太后也曾经与他商量过几次,但总被他用种种借口回避了。

自从嫪毐之事后,太后的种种无德被他知晓,对太后的愤恨也影响了他对紫巾的感情。他有些害怕见到那张与太后相似的面孔,他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在她面前泄露内心的狂躁和软弱,丧失君王的威仪。可他也需要向人倾诉内心的烦恼忧愁,但这个人又不是随便可以找得到的。

能听他诉说苦恼的成蛟背叛了他,能与他说心里话的母亲给他的伤害更深。每每想到所经历的这一切,嬴政就有发狂的冲动。他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了,他变得喜怒无常。但在那天下午,那个弹琴的丽人让他感到一种阔别很久的轻松和愉悦。

他有些担心,一旦那丽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后,是否会与其他姬妾一样,只知道讨好他以求得封赏。但这不可能隐藏得太久,说不定下一次她就会知道他的身份。到时会怎么样呢?嬴政不愿去想。

这几日处理政事,他有些心不在焉。原来每次议事时,他总嫌臣子们知道得太少,报告得不够详尽。可现在他却希望臣子们能尽快结束那些禀告,让他有时间等待与那丽人相会。可他等了几天,也没人向他报告后宫出了什么事。不过,他还是瞧出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内府总管频繁找他的随身内侍问话,虽然想瞒他,但他是有心之人,自然瞒不住。

嬴政知道内宫出现了这种事,首先由内府总管处理,大一点的事就上报给王后或太后,最后才会惊动他。不过这一次嬴政希望能亲自过问,他问内府总管道:“这几天你总是找寡人的内侍问话,是不是内宫出了什么事?”

大王问起来,内府总管再不敢隐瞒,他禀告道:“启禀大王,后宫之中出现了贼人。”

“贼人?”嬴政暗自好笑,不过还是装作不解地问道,“难道丢了什么东西吗?”

“前几天有人冒充大王近侍,偷走了公孙美人的琴。这张琴是公孙美人的心爱之物,她禀告了紫巾夫人。夫人命奴婢尽快查出偷琴之人,但奴婢问遍了宫中内侍,也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公孙美人虽然向内府总管形容过偷琴人的容貌,但他怎敢怀疑“偷琴贼”就是嬴政呢?

“公孙美人?”嬴政念叨了一句,“你去把她找来,说不定寡人能为她找回那张琴。”

内府总管心中有些奇怪,不知大王为何会对这等事留心?不过见嬴政一副笃定的神态,他已隐隐猜出其中的内情。

公孙美人听内府总管传她去见大王,不由心中怦怦乱跳。半年来,想不到这次会因祸得福,她能够见到嬴政了。

她一想起这次来秦背负着整个家族的期望,就觉得负担不起。

卫国于秦王政六年(公元前241年)被秦国灭掉。为了笼络人心,显示秦国的仁厚,秦王没有灭掉卫国的宗祀,而只是将卫元君迁到了野王(今河南沁阳),让其继续保留爵位,祭奉宗祀。

卫元君为了讨秦王的欢心,就把女儿献了出来,他指望凭借女儿的美貌能使卫国能借助秦国的力量重新崛起,至少也能保持现状,不被贬为庶民。

公孙美人来秦半年,从各方面了解到秦王虽然年轻,但并不贪**女色。虽后宫美女如云,但从没有听说他对哪个姬妾特别宠爱,就连立后呼声最高的紫巾夫人也难以得到他的专宠。

想到这些,公孙美人既有些失望,又有些高兴。如果不是父王逼迫,她才不愿意来侍奉秦王。秦国在诸侯中素有虎狼之国的称号,以残暴著称,攻城略地常作屠城之举。秦人性情也多粗野凶狠,所以公孙美人对秦王没有什么好感。何况来秦之前,她心中已有一人,虽然今生今世再难相见,但她愿意守着这个人的影子过下去。

家族的期望让她想起来就觉得好笑。若是卫国真能因为她而重新强盛,那秦国恐怕早已为诸侯所灭。可是她一个女儿身,能为家族做的也仅此而已。诸多感慨浮上心头,她觉得好无奈。

内府总管乍一见公孙美人心中暗暗称奇。虽然她一袭白衣,一张素面,不见任何修饰,但流露出一种别具魅力的雅韵。凭直觉,他知道这个美人一定会引起大王的注意,因此一点也不敢怠慢。

“请美人在外稍候,奴婢这就进去禀告大王。”到了祈年宫,内府总管殷勤地说道。很快,他又急急地从殿中出来让公孙美人进去。

公孙美人很紧张,这是她第一次见这个强大国家的君王。听说秦王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喜怒无常,如果一不小心触犯了他,那将如何是好?她站在门外左右为难,心中埋怨自己——早知如此,就不找那张琴了。可她现在也不可能后悔了,王命下达,已没有抗拒的余地。她咬了咬嘴唇,走了进去。

宫殿高大敞亮,不尚巧饰,有秦国建筑粗朴豪放的风格。殿中的物品不多,但都有其用处。她心中暗叹一声,难怪秦国会越来越强盛!在这里她没有看见一件父王书房中常见的奇珍异宝,能见到的俱是高大的木架,上面搁满了竹简帛书。

殿中的正前方有一张大方案,上面放着的也是竹简帛书和笔墨。她原先就听宫女们说秦王很勤奋,经常批阅奏章至深夜,现在见此情形她已相信了几分。

正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细细的脚步声,转身一看,正是那偷琴的年轻内侍。他依然是初见时的那副打扮,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公孙美人正待出言责骂,又觉得不妥。这是秦王的书房,内侍不经传唤怎敢擅自进来?她越来越怀疑此人的身份,于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嬴政见她玉面通红、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觉嬉笑道:“你不是到处找我吗?我偷了你的琴,你是不是很想骂我?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一定在心里骂我。不过,被你这么漂亮的美人骂两句也没什么。”

公孙美人本想弄清他的身份后再说,但见他一出口就轻薄自己,不禁心中有气,便斥骂道:“你这大胆的小贼,偷了我的琴还在这里疯言疯语,我要禀告大王治你的罪!”

公孙美人虽然嘴里说得很凶,但心里对眼前的这位内侍有一种异样的好感。他的那些疯话既让她生气,又让她有些高兴。她隐约觉得面前的人就是嬴政,但又希望他最好不是。

“你叫大王把我杀了,你就拿不到琴了。如果你能弹一曲给我听,说不定我会把琴还给你,怎么样?”嬴政觉得眼前这个丽人发怒的样子甚是惹人怜爱。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里可是大王的书房。”公孙美人见他如此有恃无恐,心中更是怀疑。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呢?”嬴政狡黠地问道,甚是开心。

公孙美人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道:“你想听我弹琴,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嬴政很感兴趣。

“如果你是大王,就饶恕我刚才的冒犯之罪;如果不是,你就对我行跪拜之礼,不准再说轻薄之言,我也不禀告大王。”说罢,她一双美目紧盯着嬴政。

这个美人倒是很聪明,心地也善良。她一定是猜出自己是秦王,才会说出如此条件的。不过嬴政还是想急一急眼前的俏佳人,便寒下一张脸故作沉吟。

公孙美人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以为他不肯原谅自己,眼泪在美目中打转,就欲哭泣起来。

嬴政连忙开口道:“你既然开了条件,我也有个条件。你说话的声音那么好听,你要边弹边唱才行。”

感觉到嬴政炽烈的目光,公孙美人心如小鹿一般乱撞,低语道:“你还不把琴给我?”

“好,我这就拿琴给你。”

公孙美人抿嘴一笑,心中有一丝甜甜的滋味。眼前的嬴政好像往日那些在她身边大献殷勤的贵族少年,只是他转身而去的背影显示出无与伦比的君王气概,让她觉得眼前之人与那些贵族少年不同。

她有些迷惑了,凭直觉眼前这人已对她大有好感。难道他真是秦王?怎么和别人口中所说的秦王如此不同?公孙美人在心中烦乱地想着。

嬴政把琴拿来交给了她,可是在哪里弹呢?这里除了那张大案,再无放琴之处。公孙美人不知如何是好。

嬴政愣了一下就明白了,他三下两下就把书简整理好,然后对公孙美人道:“你就在这里弹吧。”

“那是大王用的地方,我可不敢坐。”公孙美人有心刁难嬴政。

“他知道有你这个美人坐在那里,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怪罪呢?”嬴政仍是那副嬉笑的面孔。

公孙美人被嬴政的话羞红了脸,她觉得嬴政十分随和,甚至还有些少年顽皮的心性。她把琴放在案上坐了下来,嬴政也挨着她坐下,把她吓了一跳。她惊慌道:“你坐这么近,我怎么弹琴?”

“以前我听娘弹琴的时候,总坐在她身边,可现在再也听不到了。”嬴政说这话的时候,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秦王的母亲不就是赵姬吗?他有迁母的恶名,所以外界才传言他冷酷无情,可是看他现在的样子,仍然对母亲有深厚的感情。公孙美人虽有一些疑问,但不便开口相问,毕竟这是君王的家事。

可嬴政坐在身边让她很不自在,他那灼灼的眼神、近在可闻的男人气息搅得她心神不宁,这如何还能让她静下心来弹琴呢?

“看来我坐在这里,你真是弹不成了。”嬴政冲她笑道,然后站起来走到离她一丈来远的地方坐下。

公孙美人调好琴,平稳了呼吸,才开始弹起来,很快就沉浸到琴音之中。她想起了远在野王的家人,只有这琴音,才能略解她的乡愁。她轻启朱唇,缓缓唱道: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

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

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

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

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这首卫风《竹竿》描述了卫女远嫁异国,回想幼时淇水边嬉戏的情形。琴音和歌声相互映衬,再加上公孙美人对卫音淋漓尽致的表现,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顿时充溢着整个大殿。

余音缭绕,琴声徐歇。嬴政恍若未觉,依然沉浸在回忆之中。

公孙美人见嬴政双眼微闭,怔怔地坐在那里。她仔细打量这位年轻的君王,见他两道浓眉斜飞入鬓,挺拔的鼻梁,高起而浑圆的颧骨,紧闭的双唇,透露出坚毅、固执的性格。

君王的威严及与权臣的争斗,使嬴政的心智远远高于同龄人,而此时他那挂于眼角的泪水却让公孙美人感觉到了这个年轻君王的内心。这琴声是他们彼此感应的桥梁,把他们联结在一起。公孙美人心中油然生起强烈的怜惜之情,为自己,也为面前的嬴政。她轻勾琴弦,打断了他的回忆。

嬴政惊醒过来,他看见一双大眼睛正盯着自己,眼神中透露出几分爱怜,几分娇羞,几分矜持。她递出一块洁白的丝巾,嬴政为她的善解人意而感动,轻轻接了过来。

他擦去脸上的泪水,把丝巾递给公孙美人。公孙美人伸手欲接丝巾,却被他捉住了小手。她情急之下,欲要挣脱,却被嬴政一下拉到了身边。

公孙美人已确定了他的身份,不便过分挣扎引起他的不快,何况她心中已有些喜欢他了。嬴政深情地看着身旁的公孙美人,望着她那如黑瀑般倾泻的长发、洁如凝脂般的面容、不胜娇羞的神情,抑制不住心中的爱怜。

“大王……”公孙美人嘤嘤地叫了一声,从嬴政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看着她娇羞的面容上欲睁欲闭的双目,嬴政托起公孙美人垂下的头,不禁心动神摇,他轻轻地说道:“你真美!寡人要赐你一名,就封你为清扬夫人吧!”

公孙美人因受父母宠爱,随兄弟习过六艺,她知道清扬是赞扬女子美目的。她虽然出身高贵,但也只有姓氏,嬴政赐名给她,是对她极大的恩宠。宫中蒙受此种礼遇的,除她之外就只有紫巾夫人了。

公孙美人羞怯道:“您是大王,为何这般戏弄妾?您不会责怪妾对您无礼吧?”

“你早知寡人是大王对不对?知道寡人是大王,还敢说出那种话,寡人该怎样惩罚你呢?”

“谁知道您是大王?当初您偷了妾的琴不说,还疯言疯语的,就像是……”清扬说到此处住口不语,她想自己的比喻实在不雅,不禁捂嘴笑了起来。

“像什么?你快说!”嬴政被她毫无拘束的娇态所吸引,忍不住追问道。

“就像是个不怀好意的小无赖!”清扬脱口而出。

“好啊!你竟敢骂寡人是无赖,看寡人怎么惩罚你!”嬴政从未感觉像现在这般快活,他把清扬拽入怀中,手脚不老实起来。

不消片刻清扬便驯服在嬴政的魅力下,她本是一个情窦已开的少女,对嬴政又有好感,因此两人由一个进攻,一个抵挡,变成了紧紧相拥,缠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