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齐使诤谏母子和群臣暗斗风云诡

嬴政和清扬正在忘情地享受着销魂的时刻,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清扬连忙推开嬴政,却怎么也推不动。嬴政可不管这些,他依然像只馋猫似的,紧紧地抱着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清扬连连摇头,不断推着嬴政。嬴政被弄得兴致全无,他坐起来怒视来人。清扬也坐到了一旁,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和衣裙。

只见内府总管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进来,他见嬴政目如寒星,一下便跪倒在地。

嬴政怒气冲冲地喝道:“寡人不是说过没有吩咐不许进来吗?你胆子不小,竟敢违抗寡人的命令!”

内府总管身体抖如筛糠,不住磕头道:“大王饶命!实在是紫巾夫人有要事求见,小人不得不进来禀告。”

清扬不想嬴政在盛怒之下杀了内府总管,若是如此,她以后在后宫就难以立足了。她轻声劝道:“大王,您若为刚才之事怪罪总管,妾也难以心安。总管是个能干之人,他又不是有意违抗大王之命,您就不要怪他了。”

嬴政因他败了兴致,故怒火中烧,冷静下来之后,他也觉得不应过分责怪内府总管。他朝清扬挤了挤眼睛,羞得她赶紧低下了头。

他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总管道:“这次有清扬夫人为你说情,寡人就饶了你。你去传令,册封公孙美人为清扬夫人。”

“是!谢大王、夫人不罪之恩。”他没想到公孙美人会如此快地获得大王的青睐,被册封为清扬夫人,这在后宫是难得的宠遇,他心中盘算着以后如何巴结于她。

清扬见嬴政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想起刚才的情景,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嬴政被她娇俏含羞的样子逗得直笑,他好久没有感到这么快乐舒心过了。总管不明所以,只有嘿嘿地赔笑。

清扬站起来道:“大王,紫巾夫人与您有要事相商,那妾就先回去了。”

“不准你走!”嬴政跳起来抓住清扬的手,他吩咐总管道,“你去告诉紫巾夫人,有事明日再议。”

清扬见嬴政此举,心头便是一甜。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如果现在依了嬴政,那以后她与紫巾必然处于对立的位置,而紫巾又是她心中敬佩之人,在后宫也颇有势力,于是她道:“大王,您对妾之心,妾感激不尽。紫巾夫人与大王有要事相商,若因妾而耽误,妾实在担当不起!大王若真爱妾,就让妾回去吧。”

“嗯……那好吧!难得你如此识礼,寡人就依你。”如果是别人不遵命令,嬴政早就勃然大怒了,不知为何,他对清扬却如此顺从。内府总管见此情景,心中暗暗称奇。

随内府总管出来,清扬在门口碰到了盛装而来的紫巾夫人,她立即行礼道:“清扬见过夫人。”

“清扬?”紫巾有些诧异。她对这个有些奇特的公孙美人,一开始就觉得有些威胁。

自从太后迁居雍地之后,紫巾就开始管理后宫。宫中诸多的美女她都见过,唯有公孙美人给她的印象特别深刻。不仅因为她生得极美,更多的是那种寻常美女身上难以见到的气质。她利用掌权之便,把公孙美人安置在一个较偏僻的地方,结果鬼使神差还是让大王见到了她。

她见清扬喜悦而羞怯的样子,心中有些发酸。她的担心变成了现实,清扬成了她最大威胁。她试图让所有人相信,她是嬴政最宠爱的姬妾,但她清楚,自己从来没有抓住过嬴政的心。嬴政对她就像那些良臣猛将一样,看重的是自己的才干。

内府总管明白紫巾的诧异,忙解释道:“禀告夫人,大王已册封公孙美人为清扬夫人。”

紫巾一听忙扶起清扬道:“大王既已封你为夫人,就不必再行此大礼,以后我们就姐妹相称吧。清扬,大王能赐你如此好听的名字,真是羡慕死姐姐了。”她几句话就把关系拉近了许多。

清扬微红着脸道:“姐姐说笑了,其实清扬对姐姐才能佩服不已。这后宫除了姐姐这样既美又有才能的人,谁还能为大王分忧呢?清扬以后还不知有多少事要麻烦姐姐呢!”

“妹妹不必客气,姐姐还有事与大王相商,哪天有空了我们姐妹再好好说说话。”说完,紫巾夫人就进去了。

嬴政还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中,他迫不及待地问紫巾道:“你急着见寡人到底什么事?”

对紫巾,嬴政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感情。她的端庄美丽以及才识曾一度让他迷恋,但与她在一起时嬴政总感到有些压抑,得不到征服的快感。他对紫巾的敬重多于喜爱,对她才能的需要多于对感情的需要。

紫巾已察觉到嬴政的轻松和喜悦,这是与她在一起时难见到的。她有些苦涩,暗想自己多年的努力,竟不如他偶然一见的女子。她强忍住心酸道:“大王,今日妾是为扶苏而来。他是大王的长子,已年满五岁,是不是该给他请一位老师了?”

嬴政吃惊道:“扶苏已经五岁了?真的好快啊!寡人因政事太忙,难得见他一面。哪天有空,寡人带他出去骑马!”

“扶苏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他平日总在念叨父王为什么不去看他,这下总算如愿了。”紫巾颇为感慨道。

嬴政心中有些愧疚,众多儿子女儿没有一个特别受他的宠爱。有些儿子、女儿生下来他就从没见过,可以说毫无感情。扶苏是他的长子,曾给他带来初为人父的喜悦,所以他得到的关爱要比其他子女多一些。即使如此,扶苏见他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他轻咳一声,掩饰着内心的尴尬道:“扶苏五岁了,是该给他找位太傅了,不知夫人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紫巾想了想道:“妾知道一人可为扶苏之师,只是他官小职微,若为太傅,妾怕一些大臣不满。”

“如果他确有其才,寡人可以擢拔。”

“他叫池子华,在少府冯去疾手下任职,为属官尚书令,负责掌管图书秘籍。妾听说他博学多才,也曾见过他为图书所做的笔录见解。只是他为人谨慎,寡言少语,声名在诸侯各国并不显著。”

嬴政知道紫巾最喜读书,腹中学问不浅,若是她看中之人,必非一般学者士子。他不再多虑,便对紫巾道:“夫人眼力果非寻常,目前朝中正缺人才,若他真如夫人所说,寡人就还有重用。明日早朝后,就让他来这里见寡人吧。”

扶苏之事商议完毕,嬴政又随口问了几句,二人再无话可谈。紫巾想问问清扬之事,但一想到嬴政猜疑之心颇重,怕他以为自己是与清扬争宠,便忍住不提。之后她又与嬴政闲谈了几句,便告辞回宫了。

紫巾刚走,赵高就来了。嬴政笑问道:“这几天寡人派人都找不见你,还以为你被美人迷昏了头呢!听说你出远门了,怎么不禀告一声?”

赵高讪笑道:“大王取笑了!奴婢暗中去了一趟洛阳,查证了一些事情,准备弄清楚后再向大王禀告。”

嬴政眼睛一亮道:“此行可有什么收获?”

吕不韦虽已罢相,但其影响还是存在的,这一直是嬴政的心病。他让赵高监视吕不韦,赵高丝毫不敢松懈。

“奴婢接到密报,说各国暗中派人去拜会吕不韦,奴婢便亲自前去查探。发现他们是去游说吕不韦的,还竞相许以显爵。”

“那吕不韦态度如何?”

“吕不韦态度甚是暧昧,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去哪一国。依奴婢估计,他可能在待价而沽。”

嬴政在殿中来回踱步,突然抬头道:“不,吕不韦此举决不简单。眼下秦国强盛,非六国可比,吕不韦心中甚是清楚。他与东方六国争斗多年,也了解六国的实力。况且他独断专行的作风已名闻诸侯,试问哪国君王还敢用他?诸侯游说他,无非是看重他在秦国的势力,想借此来分化、削弱秦国。依寡人看,这可能是吕不韦故意放风试探寡人。否则以他谨慎的行事风格,又怎会轻易将此事泄漏,而让你查得清清楚楚呢?”

听嬴政这么一说,赵高心中有些明白了:“难道他是在效甘茂之故?昔日甘茂欲投奔齐国,又怕得不到齐王的尊重,于是就让苏代游说先王,说他是个很有才能的人,离开秦国将对秦国不利,结果先王便给了他很高的俸禄。之后苏代又去游说齐王,说甘茂辅佐秦王对齐国是个很大的威胁,结果齐王又赐给甘茂上卿之位。奴婢现在想来,吕不韦一定是效仿此法,想引起大王注意,以期东山再起。”

赵高的分析听得嬴政连连点头,他兴奋道:“以你的才能,做个中常侍真是委屈了。寡人不可能再用吕不韦,不过也不得不防他另投他国,否则将对秦国产生巨大的威胁。赵高,你要继续加强对吕不韦的监视!”

“是!大王!但为何不干脆一点把他……”赵高小心问道。

“寡人何尝不想除去这个心头之患?只是现在时机尚不成熟。朝中经过这么多变故,惶惶不安者大有人在。若不能使他们安心,这朝政只怕也难以维持下去了。对了,寡人让你搜罗一些人才,可有什么收获?”

“奴婢搜寻了许久,想推荐一人,他是齐使茅焦,不过……”

“不过什么?有话你就直说,寡人不会怪罪的。”

“茅焦执意要上殿劝说大王母子和好,奴婢……”

“寡人不是说任何人不许再提此事吗?他是齐使又怎样!你把他赶回去,寡人不想见这等恃才之人!”嬴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奴婢也与他说过大王之意,但他执意要这么做。他说若大王不见他就会失去建立万世基业之机,他还说大王危机就在眼前而还不自知……”赵高小心翼翼道。

“他有什么本事,竟口出狂言!无非是激寡人召见他,好一逞口舌之利罢了。”嬴政怒极后,反倒冷静下来。

“此人的确狂傲,不过他在诸侯中倒有一些名望。大王若不见他,他定会在诸侯中非议大王,说大王嫉贤妒能,不纳贤才,那对大王的威仪将是一大损害!而且齐国清议之风天下有名,这些使者尤甚。大王何不在召见他后,视其所说后再作对策?”赵高趁机大胆言道。他跟随嬴政已有不少时日,早已明白何时该放胆直言,何时需缄口不语。

“寡人……寡人岂能忍受在众臣面前听他胡言乱语?”嬴政不禁有些犹豫,他不仅想以武功震慑天下,更想以贤德威服列国。

“大王,您已听过二十多次了,再多听一次又何妨?这样做才能显示您招纳贤才的决心。大王,请恕奴婢冒死进言。太后毕竟是一国之母,您真舍得让她孤单一人老于雍地?大王何不借茅焦进言之机接回太后,以息天下人之口?还可赢得天下贤才之心。”

嬴政静静听完赵高的话,当初他把母后幽禁雍地,虽然消解了一些心头之恨,但被一些朝臣大加指责。有些朝臣进言说“禽兽知母而不知有父”,像他如此对待生母,则连禽兽都不如。为此,他连杀二十七位大臣。他恨这些朝臣出语刻薄,认为他们是有意丑化自己。不过听赵高这么一说,他就不得不考虑了,因为赵高是不会给他难堪的。

嬴政思前想后,然后道:“你去告诉茅焦,明日寡人就在咸阳宫召见他。”

赵高心中大喜,但仍装作诚惶诚恐道:“谢大王不罪之恩。”

“到时他说什么,寡人都会克制的。如果连一个小小的齐使都不能收服,寡人又何谈统一天下的大计?”嬴政的豪迈油然而生。

“大王圣明!大王能有此心,一统六国指日可待!”

“好了,奉承话就少说两句,办你的事去吧。”嬴政不耐烦了,毕竟他被迫接受了一件自己并不愿意做的事,心中甚是不痛快。

赵高知趣地离开了,空****的内殿中又只剩下嬴政一人不停地来回走着,清扬、紫巾、太后、吕不韦的面容一一从他心头掠过。他越想越心烦,走到御案前翻开一卷竹简,略看几眼后又猛然摔开。他不知该如何使自己平静,平息心中的烦躁。突然清扬那玉面娇羞、巧笑嫣然之态又浮现在眼前,他大喊一声:“传清扬夫人!”

茅焦坐在奔往咸阳宫的马车上,不禁有些得意。他就要去做一件别人望而却步的事,并且要借此获取荣华富贵。

昨日赵高已告诉他秦王已改变心意,要召见他。交谈之中,赵高还向他透露此行不会有什么危险。茅焦遂放下心来,他为能结识秦王的心腹之臣而暗自高兴。

不过通过两次接触,他又觉得赵高此人心计深沉,贪欲极强。他几次送去的重礼,他都毫不推辞地收下,简直是有恃无恐。

一个君王是否英明,看其宠臣就可知道。茅焦游历各国,深知其中的关系。如果不是赵高显露出的精明能干,他会怀疑嬴政是否真如人们所说的那样英明、果敢。

不时有马车从他身旁驶过,都是赶去早朝的秦国官员。茅焦希望能碰到熟人,探听一下口风。果然,一辆马车在他车旁放慢了速度,车上传来熟悉的声音:“车上可是茅焦兄?”

茅焦听出这是李斯,心中大喜道:“原来是李斯兄,这是赶去早朝吧?”

“正是!茅焦兄要劝谏大王母子和好,此事已传遍咸阳。在下今日上朝,就是要一睹茅焦兄的风采!”

茅焦苦笑一声道:“只要不人头落地,我就不虚此行了。”

“茅焦兄为何口出此言?难道你没去拜见赵高?”

“见是见了,他已答应全力相助,不过……”

“茅焦兄是不是对赵高不放心?”

“也没什么,只是我心中有些担心而已。”茅焦迟疑了一下道,他本欲向李斯吐露对赵高的看法,但一想自己不过是以己度人,而且他也不清楚李斯与赵高的关系,便住口不言。

“赵高既已答应,应该不会有问题。茅焦兄,在下先行一步,咱们朝堂上见!”

望着远去的李斯,茅焦收敛心神不再多想。现在只有保持清醒的头脑、敏锐的思维,才能在朝堂上不出差错。他端坐马车之上,向咸阳宫疾驰。车至咸阳宫门前停下,在宫中内侍的引导下,茅焦向宫内走去。

一进宫门,茅焦就感受到秦国威临天下的气概。从宫门至议事大殿,两旁站满执戈而立的卫士。这些卫士个个铠甲鲜明,身材高大,无形中给步行其间之人以压力。

内侍引导茅焦进入大殿之中,殿中两旁黑压压地站满了群臣。正前方一处高台,嬴政端坐其上。他身着黑袍,腰系玉带,肋下挂着一柄华丽的长剑。他头上戴着一顶通天冠,冠前的珍珠卷帘使他的面容若隐若现。

殿中一片肃静,茅焦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更令人不安的是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茅焦虽出游各国,见过无数的大场面,但从没有感觉像今天这般巨大的压力。

嬴政仔细打量着缓步走来的茅焦,只见他中等身材,圆胖的脸上一双细细的眼睛,鼻子大而突兀,加上他那身华丽的服饰,极像一个行走各国的商贾。不过他从容不迫的举止,让嬴政甚是欣赏,有不少使者在这种寂静的威压中,举止失措。

茅焦行至台前,跪下朗声道:“外臣茅焦拜见大王!”

等待片刻,茅焦没有听见回音,殿中依然寂静一片。他有些愕然,抬头望去,只见嬴政正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他。他心神俱震,暗想自己有什么失当之处。

殿中气氛十分凝重,茅焦知道自己千万不能表现出任何惊慌的神情,否则不但会被嬴政轻视,更会引起诸臣的嘲笑,他的名声也将毁于一旦。

可如此对峙下去,最终对他还是不利。茅焦心思急转,随即一策了然于胸。他朗笑两声道:“外臣素闻秦人不知礼仪,未脱蛮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的话引起的震动不小,群臣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但没人出言指责。嬴政冷哼一声道:“这是我大秦的议事大殿,你竟敢出言相讥,胆子不小!你说大秦不知礼节,寡人问你,我等有何处待你失礼?”

茅焦听到嬴政回话,心中安定不少。他抬头挺胸,朗声道:“秦齐向为友邦,齐国一直与诸侯绝交而与秦国交好。茅焦身为齐使来秦晋见,大王竟多日避而不见,此为失礼之一。秦为大国,应以礼待人而不是以威压人。茅焦来到秦国议事大殿,大王不以使节之礼相待,却以威势压服,此为失礼之二。外臣此来是为大王济危解困,大王既允召见,当以士礼相待,为何在外臣下拜行礼之后置之不理?此为失礼之三。如此众多失礼之处,又怎能称为礼仪之国?”

茅焦在殿中侃侃而谈,他的胆识和气度令不少人折服。嬴政一拍案几,站起来一手按剑,一手指着茅焦喝道:“在秦国大殿之中,你竟然如此放肆狂妄,难道就不怕寡人手中之剑吗?”

嬴政的反应让茅焦有些心虚,但他绝不能就此示弱,否则他胆怯怕死之名马上会传遍诸国,就算嬴政能饶他,恐怕以后也难有立足之地。他哈哈大笑两声,显露出狂放不羁之态:“大王的剑是用来斩无行犯上之人的,恐怕还不能斩杀外臣。大王知道活着的人是不避讳说死的,就像国君不避讳说国亡一样。因为避讳说死也不可能使人不死,避讳说国亡也不可能使国不亡。可大王有诸多狂悖之处,却不许臣子进言相劝,难道要等到国亡后才明白吗?”

嬴政怒声道:“寡人有何狂悖之处?”

“大王车裂假父,囊杀二弟,不慈之名已遍传天下,又把母后迁往雍城,背负不孝之名。大臣为此劝谏却遭杀戮,就是桀纣也不过如此。天下人闻之,不会再心向秦国。外臣以为大王若不改正,秦国社稷危矣!”茅焦把嬴政的秘密当众一一道来,嬴政的脸色一变再变,按剑的手不住颤抖。群臣也露出惊慌之态,个个低头不语,唯恐有灾祸降临。

茅焦心中也忐忑不安,他知道这番话嬴政若能接受,今后他的荣华富贵将不可限量。如果嬴政怒气难消,他就会立遭杀身之祸。他解开上衣,拍着自己的胸膛道:“外臣已言尽于此,大王若认为外臣有何不实之言,就请降罪,外臣愿一死以谏大王!”

“你真以为寡人如桀纣一般吗?”嬴政忽然大笑,他走下高台扶起茅焦,为他穿好衣服,“先生之言,使寡人幡然醒悟。寡人立刻去雍城迎回太后,就请先生在秦多留几日,以观寡人所为如何?”

茅焦心中狂喜,但还是强作镇静跪下道:“外臣谨遵大王之命!”

嬴政回到祈年宫,身上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一个郁积心中的结终于解开了。太后的荒唐举止让他痛恨,还险些让嫪毐颠覆了王位,但血脉相连的骨肉亲情始终是他割舍不了的。特别是母子三人在邯郸相依为命的情景,总是在他心底浮现,让他难以忘怀。

他知道母后一人深居宫中的寂寞,把她迁往雍地,这种惩罚已很残酷。母后已渐年老,除了自己再无亲人,纵然她有千般不是,自己也不该如此待她。嬴政每想到此,都深悔自己为何不早听臣谏。如今他可以把母后接到身边,不仅使自己良心好过,也可以重树仁孝之名,使天下人重新认识他。

他决定大肆铺张渲染,让天下人都知道此事。虽然这涉及君主隐私,但既然已有不少人知晓,再多一些人又有何妨?他越想越觉得这样做得对,心中甚是兴奋,又不由自主想起了清扬。

每当他兴奋或烦躁之时,就会想起清扬那张亦喜亦嗔的脸。她在干什么呢?嬴政按捺不住想见她的心情,便向后宫奔去。

来到清扬的住处,嬴政见紫巾的两个贴身侍女在园中。莫非紫巾也在这里?他心中暗自琢磨。

那两个侍女看见嬴政进来,连忙参拜。

“你们怎么在这里?”话音刚落,里面屋门打开,走出两个女子,正是紫巾和清扬。

嬴政有些奇怪,问道:“紫巾,你怎么在这?”

紫巾正欲回答,清扬抢先开口道:“紫巾姐姐是来看妾的。”

旁边的侍女都不安地望了清扬一眼,她们知道嬴政最讨厌在他问话时,有人插嘴搭话,不少后宫之人都为此受过惩罚。

嬴政恍若未觉,轻“哦”了一声,随即笑问道:“你刚才称紫巾为姐姐,你们……”

“大王,妾与清扬甚是投缘,所以结为姐妹。”紫巾接上话道。

“你俩有缘,寡人也就放心了。”嬴政一直盯着清扬在看,即使与紫巾说话时也是如此,紫巾不禁暗自伤心。

清扬今日是经过一番刻意打扮的,如果说嬴政初见的一袭白衣、不作装饰的清扬是一株空谷幽兰,而现在立于他面前的则是娇艳的牡丹。她穿着华丽的宫服,盘起的乌发插着玉饰,衬托出高贵、典雅的气质。

她被嬴政看得很不好意思,便拉着紫巾的衣袖道:“都是紫巾姐姐,让人家穿成这样。”

嬴政被她的娇态逗弄得心动不已:“清扬,你这样也很好看。”

紫巾趁机打趣道:“大王都夸你了,你还怪我?大王,你看清扬妹妹这样打扮,是不是更美丽了?”

嬴政连连点头道:“你这妹妹不仅美丽,而且还有些顽皮,以后可有你罪受了。”

紫巾从没见过嬴政如此温和的语气和动人的微笑,他严肃的面孔、生冷的语气早已深植她的心中。眼前的嬴政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令人心动,而这一切的变化却是因为另一个女人——清扬。

清扬没有注意紫巾的面色有异,仍自顾自说道:“还说,妾从没见过哪个大王当……偷别人的琴!”她想“贼”字对嬴政实在是不恭敬,所以没说出口。

紫巾不禁黯然神伤,再也不想待在这里。嬴政和清扬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于是她抑制内心的伤感道:“大王,如果没有事,那妾就先告退了。”

嬴政知道紫巾是有意让他与清扬单独在一起,暗赞她善解人意。若是其他的姬妾,嬴政早把她赶走了,独独对紫巾,他总有些顾忌。

“你若有事,就先退下吧。对了,后天寡人接太后回宫,后宫之事你就安排一下。”

“是,妾告退了。”

清扬似乎要让紫巾留下,但嬴政的目光好像一根绳索捆住了她的手脚。她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嬴政见她这个样子,不禁又怜又爱。他再也不顾什么,就把清扬拥入怀中。颤抖的玉体和扑鼻的体香,让他的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

窗外有两只小鸟在追逐嬉闹,给无边的春色倍添了几分生机。

洛阳(今河南洛阳)原是周王室的都城,一直是天下人向往的繁华之地。周武王灭了商纣,定国都于丰镐(今陕西西安)。但丰镐偏处西方,不利于号令天下。武王便令其弟周公旦在洛阳营建王城,作为陪都,并将洛阳号为“成周”,丰镐号为“宗周”。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失信天下,被游牧之族犬戎攻破丰镐,宗周覆灭,洛阳成了周王室的唯一都城。秦昭襄王五十一年(公元前256年),周室最后一个天子周郝王崩,洛阳只剩下东周公保有周室一支。

秦庄襄王元年(公元前249年),吕不韦灭了东周公,庄襄王将洛阳十万户封给他。作为自己的封地,吕不韦对此处一直是悉心经营。他利用掌权之便,减免洛阳的赋税和徭役,使洛阳成为四周庶民百姓向往之地,其人口也越来越多。

吕不韦退居此地后,其族人及部分门客也相继迁入。在咸阳,他们过惯了奢侈的生活,现在依然如此。他们都心怀恐惧,不知这种生活还能维持多久,所以他们比在咸阳更奢侈,更疯狂,这使洛阳看起来比过去更为热闹兴盛。

吕不韦在此的府第比咸阳城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里他就是主人,一切都得听他的。其府门前依然热闹非凡,以前的门客,各国的使者,慕名前来投靠之人,在此熙来攘往。民间见此情景,又纷纷传言他将复出任相。

在府中的后花园里,吕不韦正与心腹谋士司空马在对弈。他棋艺并不高明,比起司空马来相差甚远,下棋只是他们商谈的借口。

连日来,各国使者不断来访,使吕不韦疲于应付,今日是他难得的空闲之时。司空马投下一子后,对紧皱双眉的吕不韦道:“除了齐使之外,各国使者都来游说君侯去其国为相,条件优厚令人咋舌,不知君侯欲作何打算?”

吕不韦仿佛没听见司空马的话,他缓缓投下一粒棋子,然后如释重负般地吐了一口气。

“先生认为老夫该做何打算?”他不答反问道。

“外间传言君侯欲复出为相,但在下认为此种机会微乎其微。大王对君侯可说是恩断义绝,前些时借太后之事斩杀二十七位大臣,其中多为君侯门客。大王做出此举,又怎会重新起用君侯?”

“先生之意是认为该听这些使者游说,选一国作为安身立命之地?”

“大王对君侯忌心甚重,在下认为目前出走任何一国都要比留在秦国安全。”

“此言差矣!”吕不韦放下手中棋子,站起身来,满脸忧虑之色。他自从出居封地,心情就没好过。虽然现在一切都安然无事,但官场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平静之后的风暴更加可怕。嬴政表面上对他不闻不问,但实际上从未放松过对他的监视。赵高秘密潜来洛阳,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被他的眼线发觉,这一切都使他心情沉重。

他背负双手,在亭中来回踱步。亭外鲜绿的新叶,怒放的鲜花,显现出一派生机,但这都引不起他的一点兴趣:“你以为各国使者就存着什么好心吗?他们虽声称仰慕老夫,无非是为了粉饰其险恶用心!大王虽对老夫猜忌万分,但秦国能有今天,也有老夫的一番心血。老夫若离秦,势必会影响一些大臣,大王在盛怒之下,必定祸及他们和老夫的族人,秦国的实力也必会大大削弱,老夫又怎能忍心将这一切都毁在手中?”

“可是大王对君侯咄咄相逼,君侯又何须顾忌呢?”

“别以为大王对我等不闻不问,就已经放过我等。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其监视之下,稍有异动,大军立至。前些日子赵高还潜来查探过,可见大王丝毫没放松警惕。”吕不韦心想自己已至此境,嬴政仍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心中甚是气恼。当初嬴政突然把他拘捕,令他猝不及防,等他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时,却只有束手听命的份。嬴政的手段让他心有余悸,不知道下一步将如何对付他。

吕不韦回到案旁,叹了口气道:“其实老夫也无意他往,接见这些人只是想试一下大王的反应。现在秦国势头正盛,若不出内乱,统一天下只是迟早之事。即使老夫奔往他国,也不可能阻止这种趋势。六国积弱已深,他们并不缺少人才,而是其君昏庸,不懂得使用人才,即使老夫真的去了,他们又岂能容老夫?就拿韩国来说,其君臣与各国交往,投机取巧,见风使舵,不择手段以求苟存,而不知以增强国力为根本。你可记得老夫在相位之时,韩国曾入荐水工郑国之事?”

“记得,在下还曾劝君侯不要接受。韩国派郑国前来行间,以期用修渠之事疲秦,消耗秦国国力,使秦国不能攻打韩国。”

“可笑韩国君臣目光短浅,竟想以此法获得几年苟延残喘。却不知若此渠修成,关中之地再无旱荒凶年,反而受益无穷,大大增强了我秦国国力。”

“幸亏君侯从中调拨筹划,才使工程顺利进行。只是郑国似乎有意拖延工期,历经十年仍未竣工。”

“当年修渠之时,正逢秦国多事之秋,晋阳郡叛乱,蒙骜伐魏,若投入过多的人力物力去修渠,会使人心浮动,国政之上也会捉襟见肘。老夫只好划拨有限的人力物力给郑国,难免使此渠修建缓慢。不过此渠修成之后,无疑又是个巴蜀之地啊!”

“在下担心有人别有用心,以此作为攻击君侯的借口。”

“大王若这点分辨能力都没有,他又凭什么扫除六国,一统天下?”吕不韦颇为自信道。

司空马跟随多年,对吕不韦知人用人的眼光相当佩服。当年他利用嫪毐摆脱了太后的纠缠,从容把政十余年,使秦国方有今日之强。他又苦心教诲嬴政,使秦国有了一个不亚于昭襄王的霸君。不过人心难料,也使他一步失算,最终倾覆。

每每想起这些,司空马就心中暗自叹息。他知道吕不韦还有一个心结未解,使他至今还在等待。

“咸阳传来消息,大王后天就要迎回太后。大王既能宽容太后,君侯也复出有望了。”吕不韦明白司空马是指太后回宫后,一定会为他在大王面前进言,或许还有重登相位的希望。

“但愿如你所言,不过……”吕不韦似有话难言,便转换话题道,“有些事不是你我所能预料的。来,下棋!”

二人对弈几手,吕不韦突然问道:“若有一日老夫遭遇不测,你意欲何往?”

司空马惊愕道:“君侯何出此言?”

吕不韦笑道:“老夫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以你的才干,出将入相都不为过,现在跟着老夫实在是委屈了你。”

“若没有君侯,在下还不知会怎样呢?在下的一切都是君侯赐予的,即使肝脑涂地,在下也不会离开君侯。”

“你的心意老夫知道,但老夫真的希望你考虑一下将来。按说留在秦国是最好的,但朝中大臣谁不知你是老夫的心腹谋士,你若留在这里,恐怕那些憎恨老夫的朝臣都要与你算账了,何况大王也未必敢用你。”

“六国之中,恐怕只有赵国与秦尚有一战之力。”司空马揣摩许久方才道。

“你是指良将李牧、廉颇吧?但你别忘了赵王昏庸无能,任用佞臣郭开为相。那郭开与李牧、廉颇素来不睦,有他这种嫉贤妒能的小人把持朝政,纵有李牧、廉颇也未必保得住赵国。”

“君侯所言甚是,在下也是不得已才出此言。韩国积弱已深,已不堪再战。魏国自信陵君死后,栋梁已毁。齐国空有大国之称,国人只好空谈,稷下学士议政讲学恐怕天下无敌,但若论耕守之道,却不足言道。楚国地域广阔、物产丰盛,反而使民风渐趋奢靡,其几代君王昏庸无能,群臣相妒争功,谄谀用事,致使百姓离心,城池不修。燕国地处偏远,兵少将弱,也不堪与秦国争战。细想起来,实无一国可与秦国抗衡。”

“你的分析甚为正确。现在天下大势已洞若观火,你我心中虽明白,却不能按自身所想行事,想来实在是可气啊!唉!”他发现自己现在变得越来越爱叹气了,是不是自己真的老了?吕不韦不禁暗问自己。

嬴政领着虎贲军浩浩****奔向雍城,为了显示诚意,他亲自驾车前去迎接太后。这事经过刻意宣扬,已使秦国百姓尽知。嬴政一路西行,不少百姓埋首路边,颂扬他的圣明。他就是要使天下人明白他勇于知错就改,使他好贤纳士的名声传得更广,同时他也是向太后表明,没有她和吕不韦,他同样能把秦国治理得井井有条。本来这次他想带清扬同去,向太后表明他已有了王后人选,但清扬并不愿意。那番对话是在他们缠绵之后,现在一字一句都还在他的耳边回响——

嬴政拥着清扬的娇躯,现实的快乐使他彻底放松了,他从没觉得像现在这样实实在在拥有一个女人。望着蜷伏在怀中的清扬,信心充溢在他心间,让他觉得天下已无事不可为了。

“清扬,寡人立你为王后,要你时刻陪在身边,好吗?”

清扬张开她那如星的双眸,慵懒陶醉的感觉让她有些不能自已,她只想静静地躺在嬴政怀中,听他那怦怦的心跳声。她抬起头望着嬴政,那张脸霎时清晰起来,两道浓眉如刀削一般整齐,狭长的眼睛露出温柔的目光。

“你怎么知道?”嬴政有些奇怪,平日就觉得当他盯着哪位朝臣不露声色时,对方一定会瑟瑟发抖,直至跪下,即使勇武如王翦、蒙武等人,也会不自在。

“是妾的感觉。”清扬知道嬴政宠她,就是因为自己不一般的气质,若像其他姬妾一样,早就被嬴政无情地抛弃了,“大王,妾不想成为王后,只要能时时见到大王,妾就心满意足了。”

“整个后宫只有你敢拒绝寡人,你不怕寡人惩罚你吗?”

“妾知道大王要听真话,若妾一味奉承取悦大王,大王会喜欢吗?大王封妾为王后,妾就不是现在的清扬了,那大王还会宠爱妾吗?”清扬幽幽道。

“你真不愿意做王后?”嬴政看不透清扬的心,这让他有种想探求的欲望。

“大王能够爱妾、宠妾不比做王后更好吗?再说妾也没能力管理后宫诸事,妾只希望大王有空来看看妾,听妾弹琴,陪妾说说话就心满意足了。”

“寡人本想让你一起去见母后,好册封你为王后,如今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那您为什么不带紫巾姐姐去?以她的端庄贤能,母仪天下足够了。”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收买了你,快告诉寡人,她给了你什么好处?”嬴政逗笑道。

“她给妾的好处能赶得上大王吗?妾是真心佩服紫巾姐姐,她把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为大王分了忧,妾就办不到。”

“好吧,王后一事以后再说。寡人希望这王后之位能留给最深爱之人,你再考虑一下,寡人不想勉强你。如果你变得同其他姬妾一样,那寡人得不偿失了。来,让寡人亲一下!”

“唔……”清扬羞红了脸,推了一下嬴政,这更激起了他的欲望,两人很快又缠绵起来……

几度缠绵的快乐,依然回**在嬴政的心间,这让他觉得一路上时间过得飞快。到了雍城,嬴政独自去见被幽禁在宫中的太后。

当初他疾言厉色把母后赶出了咸阳,并发誓一辈子不再见她,没想到今日会亲自来迎。他有点担心母后不肯谅解他,那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了。不过他已打定主意,一定要把母后接回去。凭他对母后的了解,他知道一定会成功的。

赵姬早已接到嬴政将要亲临雍城接她的消息。自从嫪毐谋反事败,嬴政处死两个孩子,把她幽禁于此,她就再也不想见这个儿子了。嬴政的冷酷无情,让她心寒。

可宫中的孤寂冷清更让她受不了,她是那种喜欢热闹,喜欢有人围着转的女人,可这里每天围绕身边的只有几个宫女。在这里的日子让她觉得比在邯郸还要难过,尽管那时受人欺凌,生活困苦,但有巨大的希望支撑着她,嬴政和成蛟也能弥补她情感上的缺憾。可在这里,吃穿不愁,身边的人对她唯命是从,但她感觉像是在等死。没有爱人、没有亲人的日子,对她来说与死又有何异?

嬴政见到赵姬,发现仅仅半年她就老了很多,发胖的身躯,额头的皱纹,鬓边的白发,无不显示她已不同往昔了。他不禁有些心酸,他知道母亲一向自负容颜美丽,现在变成了这样,可见那些事对她打击有多大。赵姬也发现儿子变了很多,唇上的短髭已使他完全摆脱了少年的稚气,显得沉稳庄重。

嬴政走到赵姬跟前跪了下来,声音哽咽道:“娘,孩儿来接您了。”

赵姬已是泪如泉涌,她忙扶起嬴政,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心头所有的恩怨都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母子深情。她擦了擦眼泪道:“好!好!你终于肯来见娘了。”

“孩儿是来接您的,以前是……”

赵姬打断了嬴政的话:“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能来接娘,娘心里就很高兴。”

待母子情绪稳定后,又叙起了家常。嬴政在宫中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同赵姬一起回了咸阳。

为了庆贺太后回来,咸阳宫大摆宴席款待群臣,而宴席的主角正是茅焦。赵姬亲自向他敬酒道:“爱卿功劳不小。你抗枉令直,使败事复成,我母子重归于好,今日我敬你一爵!”

“谢太后!其实太后、大王母子情深,若长久不和,也有违天伦,以大王仁孝之心早晚也会迎太后回宫。臣只是略作提示,以尽为臣之道而已。”茅焦连忙谢让。

嬴政也高兴道:“爱卿过谦了!若非爱卿一言点醒,寡人尚在执迷之中,寡人也要好好地赏赐你。来人!封茅焦为博士,爵上卿,赏金千镒!”

“谢大王恩典!”茅焦跪下谢恩。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些遗憾,因为博士是个没有多少实权、只供咨询的闲官。

群臣见嬴政厚赏茅焦,都甚是羡慕,不少人向他敬酒借机套交情。茅焦也知道眼前的情势很容易引起一些朝臣的妒忌,他不得不小心谨慎地答话、回敬。

赵姬坐了一会儿就离去了,嬴政招来宫廷乐师舞姬与群臣同乐。李斯借敬酒之机对茅焦道:“茅焦兄,恭贺你建此大功。大王如此看重茅焦兄,日后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一切多亏李斯兄指点。若李斯兄有空,酒宴散后我俩再畅叙一番如何?”茅焦借回敬之机,小声说道。

李斯脸上露出会心的一笑。

在场大臣中也有人对茅焦的迎合之态甚为不满,对群臣向茅焦敬酒的热闹甚为不屑的。

昌平君兄弟就一直坐在嬴政身侧,或与嬴政聊着,或与宗室大臣说笑,丝毫没有向茅焦敬酒的意思。他们兄弟是群臣中最有实力的,茅焦不敢怠慢,过来敬酒道:“在下昔日奔走六国,早就闻听相邦大名,对相邦之功德心仪不已。今日在下有幸与相邦同为一殿之臣,还望相邦以后多加指教。”

他和赵高同是嬴政对付嫪毐和吕不韦的心腹,但论及功劳,他觉得自己要比赵高大得多。多少朝臣是他出面联络,多少大计是他协助筹划,而赵高只不过在其中跑跑腿传传话而已。现在一切都成功了,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反而觉得离大王远了。

每念及此,昌平君心中就更嫉恨难平。茅焦通过赵高而得到荣华富贵,这让他觉得茅焦根本就没把他这个秦国右相放在眼中,所以茅焦向他敬酒时,他不冷不热地说道:“茅博士的敬酒本相可不敢当,你能抛弃齐国的荣华富贵而来我们这不知礼仪、未脱蛮风之国,实在委屈你了。”

这几句话便使茅焦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他是秦国右相,茅焦不能出言顶撞,且此话表面上也无懈可击,但用心却不言自明。若让大王以为他为了荣华富贵,就叛离齐国,对他的人品产生怀疑,那他以后在秦国就难有作为了。

嬴政注意到气氛有些僵持,便道:“相邦所言甚是,茅爱卿本执意回齐,但为寡人和太后挽留,以茅爱卿之才,博士之位是委屈了他。但我大秦对有功之臣向来不吝厚赏,只要茅爱卿多建功勋,寡人就会倍加赏赐。相邦,茅爱卿请你多加指教,寡人望你不要偏心,对诸大臣都要指点督导,使我大秦上下齐心,国兴民旺。”

嬴政的一席话就把局面扭转了,不仅表达了他对茅焦的看重,也表达了对昌平君的倚重。

茅焦见嬴政为他开脱,心中甚是感激,也见识到了嬴政高超的驭臣之道。一些想看热闹的臣子见大王出面,就知道不会再有好戏了。于是大殿中气氛又活跃起来,君臣同乐一直到很晚才罢。

咸阳城的南端府第林立,这里是秦国大臣们的居处。能住进这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可惜对大多数秦人来说,这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其实住进这里的绝大多数并不是秦人,而多是投奔秦国的各国客卿。这种情形引起了宗室大臣和秦人的不满,他们认为就是这些客卿抢走了他们的权位。

蒙武的府第也在这里,他是这里较老的住户了。自从父亲蒙骜开始,他们家就住在这里,而且不少人相信他们家还将在这里住下去。因为他有两个儿子,虽然年轻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蒙武正在写奏章,他已绞尽脑汁,反复看了几遍,不断删改,希望大王能接受这份奏章。他觉得这份奏章太重要了,若得不到大王批准,不知有多少大臣要遭殃,秦国也可能陷入危险的局面。

自从登上右相之位后,昌平君就以首席功臣自居,渐露飞扬跋扈之态。不少人见他位高权重,纷纷投到他门下。一些原是吕不韦门下的朝臣,也想转投到他门下。但他深知嬴政对吕不韦的反感,对这些人不仅不结纳,反而排挤打击更甚。

这些人虽然失势,但吕不韦苦心经营十余年,势力已触及朝中各个阶层,他们认清形势后聚集起来的势力也颇大,一时朝中又渐成两派对立之势。蒙武对昌平君之举尤为反感,曾出言相劝,反而招致他的不满,二人的关系也渐渐淡了。

如今他突然相邀,蒙武心想如没有什么大事,昌平君是绝不会请他去的。果然一到相邦府,昌平君提出“一切逐客”之策,这让他大吃一惊。

所谓“一切逐客”,就是把各国投奔到秦国的客卿全部驱逐出去,只留下秦人出身的官吏。原来昌平君和一些宗室大臣对客卿占据要职,阻碍他们势力的扩张一事深为不满,特别是茅焦一事更激起他们的反感。于是他们便商议联合上奏秦王,提出一切逐客。为了加强奏书的分量,他们也请蒙武参加。

蒙武闻听之后坚决反对,结果不欢而散,昌平君和宗室大臣早已互通声息,蒙武势单力薄,无法阻止他们。他只好回府写奏章,阐述“一切逐客”之弊,希望能阻止大王采纳此策。

“老爷,你忙碌了半天,把这碗汤喝了再写吧?”蒙夫人不知何时来到身侧,小声说道。

“夫人,你有所不知,此事关系大秦国运,我不得不慎重对待。”蒙武放下手中的笔感慨道。

蒙夫人乃是秦国宗室之女,不仅容颜美丽,而且知书识礼,甚得蒙武敬爱。整个秦国重臣中家无歌姬美妾的,只有他蒙武一人。令蒙武欣慰的是,夫人还生下了两个让他骄傲的儿子。长子蒙恬,年近二十,熟读兵法,精善武技,颇有其祖蒙骜之风;次子蒙毅,性格沉静,博通儒法之道。

蒙武自知守成有余,而光大蒙家门楣必在二子身上。他也有意培养二子参政之能,经常将朝中之事说与他们听。

此时他想听听二子的意见,便问夫人道:“怎么没见蒙恬他们?我有事想问问他们。”

“他俩一早就被昌平君的女儿请去了。”

蒙武听后不悦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让他们俩与那些人来往。那些人本事不大,就知道仗势耀武扬威。”

秦人尚武,宗室重臣子弟尤甚。有了好的武技才能取得军功,日后方能入朝为官。若才能出众得人推荐也可,但推荐之人却要担当风险,若所推之人犯法,就以其罪判罚推荐之人。

“孩子都大了,这些事他们能把握。妾看那昌平君的女儿不错,不仅人长得美貌,还知书识礼,不少王公大臣上门提亲都被她拒绝了。恬儿也不小了,你也该关心关心他的婚事了。”

“菁露这孩子,我们看着她与恬儿、毅儿一起长大,能不了解?当年吕不韦把持朝政,两家还常有走动,现在就不同了,这些儿女之事就由他们自己去吧!”蒙武有些无奈道。

“说实话恬儿与菁露倒甚是相配,只是两家……唉!他们都过了从军的年龄,你也该替他们安排一下,让他们早获军功。”

“军中我最佩服的就是王翦将军,可他现在正驻守边关,等他回朝之后我就将恬儿托付给他。恬儿要想光大家门,必须得王翦这样的大将指点才行。至于毅儿,不适合在军中发展,我另想办法。”

这时,一个仆人进来禀告道:“主人,池太傅前来拜见。”

“快请!”蒙武一听大喜,他正愁心中之事无人商议,想不到老友前来拜访。

“老爷,那妾先回避了。”蒙夫人说着就退了出去。

蒙夫人刚刚离去,池子华就随仆人进来了。蒙武早已起身候在门旁,两人相见,甚是高兴。

“蒙兄,在下前来打扰,你不会见怪吧?”池子华声音朗润,说着便呵呵笑了起来。他身材瘦长,方脸,凤眼长眉,貌相清俊,使人一见即生好感。

“哪里?哪里?池兄荣升太傅,我还未登门恭贺,今日来了一定要多饮几爵才行!”

“在下就是肚中馋虫作怪,心慕大嫂厨艺才来的。”池子华说罢,二人又相视大笑。

蒙武之父蒙骜与池子华之父池行燕都是齐人,一齐投奔秦国。蒙骜投身军中,屡立战功,很快升为将军。而池行燕在朝中受人排挤,一直不得志。

池子华幼承家教,又遍访名师,学得满腹经纶,博通儒法之道。但其为人耿介,在吕不韦当权时不愿屈就其门下,一直不得重用。后吕不韦罢相,他才得到重用,在少府属下任尚书令。两家虽地位悬殊,却常有往来,蒙武与池子华更是意气相投。

“蒙兄,你的两位虎子呢?”池子华左右望了望,奇怪地问道。往日只要他一进门,蒙恬和蒙毅就会前来问候。他很喜欢蒙家兄弟,老少三人常在一起谈论天下事,甚是融洽。

“一大早就被菁露请去了,现在还没回来。”蒙武没好气道。

“昌平君这人不怎么样,他的女儿倒甚是出色。说起来她与蒙恬很般配,只是……不过蒙兄,在下此来却是为蒙恬做媒的。”池子华略感为难道。

“有池兄从中作伐,真是犬子的幸运。”蒙武深信池子华的眼光,知道他也甚是喜欢蒙恬兄弟,他一定都考虑好了,才提出来的。

“当然!若连池兄都不信,这朝中我还能信谁呢?”蒙武斩钉截铁道。

“就冲蒙兄这句话,在下一定玉成这桩美事。说来蒙兄一定意外,女方是少府冯去疾之女冯贞。”

“冯去疾?”蒙武不由想起他那瘦削的身材,冷漠的面孔,独来独往的作风。

“蒙兄是担心冯少府孤僻冷漠,以后不好相处吧?其实他面冷心热,其独来独往的作风也是聪明之处。像他这样在秦国无根无底之人,卷进任何势力都很危险。自从吕不韦被罢黜之后,朝中表面看来一团和气,其实暗流汹涌,想必蒙兄也知道吧?”

“池兄既然说起,我也正有一事与你商议。”于是,蒙武便把昌平君等人的逐客之策一一告知池子华。

池子华听完惊叹道:“这些人果真厉害!明白人一看就知是他们的排挤异己之举,而厉害在于他们进谏此策的方法。逐客之策对大秦来说是弊大于利,而经他们一说则全无害处。更厉害的是他们抓住了大王痛恨吕不韦之心,又把此策与吕不韦用郑国建渠之事相连,大王十有八九会接受。其实说起来,昌平君兄弟来自楚国,何尝不是客卿出身?你我之父来自齐国,也在驱逐之列,那时大秦恐怕就不会有几个大臣留下了。”

“池兄所言甚是!他们此举不过是心嫉客卿权位越来越重,阻碍他们扩张势力罢了。其实,宗室排外之举早已有之。当年范雎来秦之时,几次躲过魏冉的搜查,蔡泽入秦为相仅数月,就有人威胁要杀他。如此种种,不胜烦数,只是都比不上这逐客之策罢了。如果大王真接受此策,我大秦可能会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蒙武说起这些,忧心忡忡。

“以大王之英明,未必不会认识到此举的危害。大王有志一统天下,就不能失去天下士人之心。若在下猜测不错,大王就算接受此策,也一定有变通之法。”池子华自信道。

“变通之法?池兄此话何意?”蒙武不解地问道。

“大王若是接受,损失最大的恐怕是吕不韦了。大王若真的这么做,虽然对秦国危害不大,但也势必在诸侯中留下秦国不能容士的恶名。蒙兄若是上奏,当在此处多提醒大王,或许能与昌平君一争。”

“池兄高明,我闻此言真是茅塞顿开啊!”蒙武对池子华的推论深为佩服。

不一会儿,蒙夫人就摆好酒菜,两人坐下边喝边谈。不过在他们心中始终有一层隐忧:不知逐客之策会给秦国带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