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刺秦不复还

灭赵之后,王翦屯兵于燕国边界中山(今河北唐县)。嬴政心中犹豫不决,不知该先灭燕国还是先灭魏国。按照拟好的一统天下之策,灭韩之后就应伐魏,但李牧之死给了秦国灭赵之机,所以秦先灭了赵国。

赵国被灭,秦国从三面围住了魏国。此时灭魏,正是极好的机会,只是缺一个借口而已。对燕国,秦有讨伐的借口。燕丹收留了叛将桓齮,还与公子嘉联合抗秦。嬴政对此恨之入骨,思虑再三决定伐燕。

正在此时,燕王喜派使者出使秦国,并携有燕督亢(今河北涿州市)地图和桓齮的人头,希望能与秦结好。嬴政大喜,决定亲自接见燕国使者,让燕人见识一下秦国的威风。但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危险也正随着燕使的到来而逼近。

燕丹自逃回国后,日思夜想怎么样报复秦国,以雪被嬴政羞辱、追杀之辱。他提出以桓齮为将,联合赵国共同伐秦,却不被燕王喜所接受。他认为这样做无疑是惹火上身,把秦国的大军引到燕国来,而燕赵始终是对头,没有必要为了赵而冒此风险。

燕丹恨他眼光短浅,但心中还是存有一线希望,希望能说服太傅鞠武,想借他说动父王。

燕丹见到鞠武后道:“太傅可曾记得燕丹回国时的情景?”

“怎不记得?说起来令人心酸,殿下回来时,连大王都差点认不出来。你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怎会让人想到你就是燕国的太子!”

鞠武的话使他记起在崇山峻岭中被秦人追捕的日日夜夜。他吃不好,睡不好,时刻要提防秦人。随行的卫士为了掩护他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他孤身一人。最惊心动魄的是在雁门关外,他被追捕的秦兵咬住,自忖这次必死无疑,最后却被桓齮所救。

桓齮同他一样,也是被嬴政逼得无处藏身之人。他流亡六国一年有余,却无人敢收留,正准备出奔匈奴。两人境遇相同,都对嬴政恨之入骨,言谈也十分投机。桓齮的威名早已传遍天下,燕丹希望借他的统兵之才,率领燕国士卒同秦军作战。桓齮曾去过燕国,燕王喜也不敢收留他,但燕丹的豪气和决心感动了他,他决定再次同燕丹去燕国。

一幕幕情景从脑中掠过,现在想起来仍心有余悸,燕丹悲愤地说道:“当我踏上燕国的土地,就曾指天发誓,一定要向嬴政讨回所受的侮辱!我收留桓齮,就是想用他出这口恶气!唉,无奈父王不听我言,还望太傅从中斡旋。”

见燕丹如此气愤,鞠武心中感触颇深。一国太子被人像野狗一样到处追逐,谁能忍下这口气!可是他长年在外,对燕国并不了解,不管从哪方面比较,燕与秦都相去甚远。想到这里,他就劝解道:“太子所受之辱即是燕人所受之辱,但若要报复秦国,还得从长计议。秦国之强,已超过历代先君。北有甘泉、谷口之要塞,南有泾、渭之沃野,西有巴蜀富饶之地,东有崤山、函谷关之险。民众兵强,兵甲充裕。反观燕国,国小力弱,连赵国都难以战胜,又怎能与秦抗衡?殿下何必为了一时羞辱触怒秦国,而招致灭国之祸呢?”

“没想到太傅也这样想!我在秦多年,知道嬴政有扫除六国、一统天下的野心,就算燕国不去招惹他,他也不会放过燕国的。桓齮在秦为将多年,对秦军行军作战之了解,恐怕无人能及,现在秦军领兵之将,多是其后辈,怎会是他敌手?若能一战而胜秦军,再借机号召各国诸侯联合抗秦,这才能真正拯救燕国。”燕丹仍不放弃。

“只怕秦王知道太子收留了桓齮,会马上派大军伐燕。燕国即使举全国之兵,也不足二十万,如何能抵挡秦军?再说用兵之道,贵乎一心,不在其资历长短。留下桓齮,只会给秦国借口,殿下还是把他送到匈奴去吧!”鞠武还是劝道。

燕丹觉得鞠武所说也有道理,但他却不甘心就此接受:“桓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又与嬴政有不共戴天之仇,现在正是燕国用人之际,我怎忍心把他送到匈奴去?太傅既然不能接受我所说的,就请为我另想一个办法吧。”

“唯一的办法就是事秦以谨,然后再与三晋缔交、联合齐楚、北约匈奴共图秦!”

燕丹听后不由得苦笑,鞠武所说之策不过是被很多人提过、试过的合纵之策,可自从魏公子无忌实现过一次,各国就再也没有实现过真正的合纵,可见此策实行之难。于是他推辞道:“太傅之策旷日持久,我心急图秦,恐怕等不了那么久,太傅还是另想一策吧?”

鞠武见燕丹不接受己策,便道:“臣之智也仅止于此。不过臣可为殿下推荐一人,或许他有计策可以驱秦。”

燕丹忙问道:“此人是谁?”

“处士田光!他乃燕国有名的游侠,智谋深远,勇敢沉着,许多有识之士都依附于他。”

“那太傅赶快为我引荐。”以往这种游侠燕丹并不是很看重,不过现在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鞠武领来田光,燕丹亲至门口迎接,退行为其引路,并亲自为其拂拭座席。等田光坐定后,燕丹行礼道:“太傅向我推荐先生,希望先生能指教于我,以解燕国之危。”

田光瘦小精干,已是满头白发,但其举止洒脱,仍可窥见其昔日风采。他闻听燕丹此言,连忙道:“在下乃一市井之徒,怎能与殿下共谋国事?殿下有用得着之处,敬请直言。”

“秦国有一统天下的野心,燕国也在其征伐之列。太傅曾向我提合纵之策,但我认为实行起来旷日持久,恐怕此策未成,燕已被秦所灭。”

“合纵之举,历来是抗秦最佳之策,也是最难实行之策,殿下之虑也无可非议。鞠太傅之所以向殿下提及在下,乃是闻在下年轻时所为。骐骥盛壮,日行千里,至其衰时,不及驽马。在下已年老体衰,不能再做什么事了。但殿下既然找到了在下,在下怎能不为国尽心?在下有一友名叫荆轲,此人或可为殿下效力。”

“先生举荐,定非常人,我希望能与之结交。”

“那是当然。”

田光说完,便起身告辞,燕丹送其至门口时又叮嘱道:“今日与先生所谈,皆国之大事,望先生不要与人谈及。”

田光大笑道:“殿下是不明白在下的为人啊!”

燕丹尴尬道:“非是疑忌先生,实是秦强燕弱,若让秦国闻得风声,将会招致大祸。”

“那好吧!在下一定会给太子一个交代。”说完,田光径自离去。

蓟城是北方最繁华的城市,虽然对到过咸阳和邯郸的人来说,蓟城就显得太过狭小和寒碜了,但对一些游侠之士来说,这里却是天堂。燕国地近胡地,民风淳朴剽悍,往往一言不合即刀剑相向。这等私斗若不涉及官府朝政,就无人过问。所以,各国游侠及犯事之徒往往来这里寻求庇护,其民间势力之盛,远胜于其他六国。

处士田光,因其豪侠仗义,成为蓟城民间势力的首领。在这里若是受燕王缉捕,还可能寻到藏身之地;若得罪了田光,则绝无藏身之处。他的势力让一些权贵大臣都心惊,因为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就有求于田光。

从燕丹那里出来,田光便直奔蓟城中最有名的一家酒楼。还没进去,他就听见里面传出雄浑的歌声,还伴随着筑的敲击声。

酒楼中已坐满了人,大都是市井游侠之辈,他们三五成群,各自行乐。在最旁边的一张方案旁坐着三个人:一个身材适中,容貌俊雅,正仰天而歌,显出几分落拓不羁;一个极为瘦小,正在专心致志地击筑;最后一个挺着胖大的身躯,一手拿盏,一手抓肉,正在豪饮狂吃。这三人正是荆轲、高渐离和狗屠。

荆轲依在案旁,已露出几分醉态,正放声高歌: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

惠而好我,携手同车。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

唉,荆君又在伤怀啊!田光心中叹道。他走进楼内,向店主问道:“他们来这里多久了?”

“没多久,荆轲这才唱第一曲。”

“那就好,等会儿你告诉荆轲,我在楼上静室等他。”

店主与田光甚是熟悉,也知道他们甚是友好,不过他却有些看不起荆轲,问道:“等会儿他就醉了,怎能与先生谈话?”

田光笑道:“你不了解荆君,他不过是借酒抒怀,绝不是一个酒鬼。”

“他不过比一般酒鬼多了一项能耐,酒后善歌而已!”

荆轲在酒肆高歌,有人看不惯,曾向他寻衅挑战,他都避而不战。燕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崇尚血性之人,荆轲的这种行为最受人轻视。若不是因田光关照,店主早把他赶走了。所以与荆轲坐在一起的,永远只有高渐离和狗屠二人。他俩一个倚身豪门靠击筑卖艺为生,一个在集市屠狗糊口,都被豪侠之辈轻视。

偏偏三人极为要好,隔几日必聚一次。相见之后也不多说,只是豪饮。饮至半醉,一个击筑,一个高唱,一个倾听,随之大哭或大笑一场,旁若无人。

田光见店主这么说,只是笑道:“你就照我的吩咐去做吧。”

此时荆轲高歌已近尾声,正在低声吟唱。他所唱的是《北风》之曲,此曲喻国家危乱将至,其臣民不得已离开故国迁往他邦,但心中愁苦却无法排遣。他唱得如此动情,其实是因为唱的就是自己。

他原是卫国人,喜读书,善击剑,以其所学向卫君进言,却不得重用。后来卫国被秦所灭,他流浪各国,寻求复国之策。无奈他名声不著,人微言轻,秦国又势大,诸侯唯恐避之不及,谁又肯听他之言?如此辗转各国多年,依然毫无建树。

“好!为此歌当饮三爵!”狗屠连饮三爵后大哭不止,口中还反复吟道,“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高渐离放下手中之筑,举起酒狂饮不止,饮后也放声大哭。

荆轲望着痛哭失声的两人,仰天大笑道:“痛快!痛快!有此二友,我夫复何求!”

酒楼中人对三人早已习以为常,依旧各行其是。

荆轲正欲倒酒,店主过来道:“田先生在楼上等你。”

荆轲闻听一怔,问道:“是田光先生?”

店主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若是他人,荆轲可以不理,但田光相召,他却不能不去。他向高渐离和狗屠招呼了一声,便起身向楼上走去。

一进静室,田光便向他躬身行礼道:“荆君,你我相交至深,燕国恐怕无人不知。现在太子丹闻听我盛年之举,与我商量国事,求拒秦之策,却不知我已年老体衰。所以我向太子推荐了荆君,希望你能去见他。”

荆轲忙扶起田光道:“先生何必如此!荆轲受你之助颇多,一直无以为报,自当遵命就是。只是先生难以委决之事,只怕荆轲也无能为力。”

“荆君一定能够胜任。我为燕人,却在太子用人之际不能为国效力。太子在我出门之时叮嘱国之大事,不要与人谈及。想不到我行侠仗义四十余年,却依然受人怀疑!”

荆轲见田光不甚悲愤,便安慰道:“太子长年流落在外,不了解先生为人。先生之节操,蓟城之人无不知晓,先生何必耿耿于怀?”

田光摇头道:“我曾向太子许诺,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所以我希望荆君向太子禀告一声,就说田光已死,死人是不会泄露太子所托之事的!”

荆轲大惊道:“先生不可……”

“我意已决,荆君不必阻我!只望荆君不负我之所托。”田光说完,闭目垂首不再言语。

荆轲见田光自杀之意已决,心中既敬佩又难过。他躬身行礼后,就恭敬地离去了。

荆轲见了太子丹,把田光的话和死讯告诉了他。太子丹跪拜在地,痛哭流涕道:“我之所以嘱咐先生,是为了使大事成功,先生又何必以死言志呢!”

痛悼田光之后,太子丹又向荆轲行礼道:“田先生不嫌弃我,让荆卿前来,那我就大胆向你说出心中的谋划。”

荆轲一进太子府,太子丹就在暗中观察。他见荆轲不惊不诧,与管事搭话也不卑不亢,看起来一副气宇轩昂之态,这与他心中之人相去不远。

“燕国弱小,不能与秦抗衡。诸侯又惧怕秦,合纵之策难以实行。所以我私下认为,只有招募真正的勇士出使秦国,趁秦王召见之机劫持他,逼迫他归还各国被侵占的土地,就像当年曹沫劫持齐桓公那样。万一劫持不行,就刺死他。这样,秦国便又生大乱,必然无暇他顾,诸侯就可趁机联合破秦。不知荆卿以为如何?”

荆轲听后,沉默良久。他知道田光一定看出了太子丹的意图,只因自己年老力衰,怕不能胜任,所以才以死相激于他。他只要答应了太子丹,就是答应去死。

如果只太子丹求他,他可能会拒绝,但他身受田光之托,怎能无动于衷?不过就此答应太子丹,也显得自己太过草率,荆轲故意推辞道:“在下愚鲁,不解国家大事,殿下还是另寻其他勇士吧!”

太子丹怎肯轻易放弃?他一再行礼,再三请求,荆轲这才答应下来。自此以后,荆轲被尊为燕国上卿。太子丹每日前去问候,供给他珍宝美女,出入则车骑相随。蓟城之民甚是奇怪,他们不懂成天在市井中饮酒狂歌的荆轲为何会如此受太子丹器重?

荆轲在华屋大舍中每日美女相伴,美酒痛饮,可心中并不痛快,因为这一切他都不能与朋友分享。为了不泄露秘密,他必须做一个见利忘义之徒,不再与高渐离和狗屠来往。

太子丹给的一切他都领之无愧,因为这都是他以命换来的。只是太子丹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想起来就心惊肉跳。

太子丹有一匹心爱的千里马,荆轲试骑之后随口说了一句千里马之肝味美无比,第二日太子丹就把马杀了,把马肝送给了他。在酒宴上荆轲看见太子丹爱妾的一双美手,不禁称赞了一句,酒宴之后,太子丹就把爱妾的手斩下送给了他。

但荆轲并不喜欢太子丹这么做,因为这无疑是告诉他,他们这样侍奉自己,应该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是该为燕国效命了!

如此过了一年,秦灭了赵国,屯兵边界,燕国上下都十分恐慌。太子丹对荆轲道:“秦军就要渡过易水进兵燕国了,只怕以后不能再这样侍奉荆卿了。”

荆轲明白这是太子丹在责怪他,每日享受着醇酒美人,却不提出使秦国之事,于是便回道:“即使殿下不说,臣也准备去见您。臣此去秦国,若没有让秦王信任之物,心动之利,臣怎能接近于他?所以臣希望太子能把燕国最富饶的督亢之地进献给秦王,使他以为燕国惧怕秦国而献地屈服。然后再把秦王最痛恨的叛将桓齮的人头一起带去,秦王一定大喜,必定会接见臣,臣就可伺机而动,报答殿下了。”

太子丹摇了摇头道:“督亢之地没有问题,但桓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能忍心如此对他?荆卿还是另想办法吧!”

荆轲见太子丹不肯,便决定私下去见桓齮。

桓齮来燕后,每天以酒度日。只有这暂时麻醉,才能使他忘记仇恨煎熬的痛苦。他的族人被嬴政杀戮殆尽,自己也被逼得无处藏身,每想到此,他就恨得咬牙切齿。他本希望太子丹能让他领兵与秦军大战一场,让嬴政见识他的厉害,可太子丹却一直没有这个意思。这样一年多过去了,他也渐渐麻木了。

荆轲见到桓齮,就开门见山道:“秦国对待将军太残忍了,不但戮没了将军的族人,还以金千斤、邑万家求将军之头,如今秦军已屯兵易水,将军欲作何打算?”

桓齮仰天叹息道:“我每念及此,常痛入骨髓,却又无计可施啊!”

“在下有一策可解燕之祸患,也可报将军之仇。”

桓齮闻听后大喜,忙叩头请教。

“愿得将军之头献与秦王,秦王高兴之下必然会召见在下,在下就趁机刺杀他,这样将军之仇可报,燕国之祸可解,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从荆轲的眼神中桓齮看到了他坚定的决心。他知道荆轲入秦,不管刺杀是否成功,都难有生返之机,他又何必吝惜自己这条性命?况且他这一死,既可求得解脱,又有望报得深仇。于是脱下半边衣服扼腕道:“这是我日夜切齿锥心想做的事,今日才得到荆君指教,一切都拜托了!”

荆轲望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桓齮抽出佩剑,高呼道:“嬴政,我等着你!”说罢,便自刎而死。

太子丹听到消息后赶来,见桓齮已死,不禁抚尸大哭。事已至此,他只得按荆轲所说,把桓齮的头用木匣封藏起来,以备出使之用。

为了让荆轲行刺万无一失,太子丹为他寻到天下最锋利的徐夫人匕首,并淬上见血即死的剧毒。他还为荆轲找了一个副使秦武阳,此人也是蓟城有名的勇士,十三岁杀人,路人见之侧目。

可一切准备就绪后,荆轲却迟迟不动身。太子丹疑心他事到临头要反悔,就催促道:“秦军旦夕就可攻我燕国,荆卿还有什么没准备好吗?要不就让秦武阳先去!”

荆轲心中不由生出怒气,他这是为燕国去送死,却还被人怀疑,看来太子丹之贤也不过如此。他没好气地答道:“有去无回不过是庸人竖子矣!臣迟迟没有动身,是在等一个朋友,有他相伴,行刺之举就多一些把握。殿下既然怪臣去得迟了,那臣就此告别吧!”

太子丹知道错疑了荆轲,可他心中也有说不出的苦衷。若荆轲反悔,再要找到合适的人就难了,况且知道的人越多就越易泄密。他见荆轲已决定出行,虽受到责怪,也没放在心上。

晨曦刚至,易水之畔,几个身影正缓缓而行。此时北地已是深秋,寒风肆虐,仿佛要把这几个人吹入云端才肯休。他们默默地走着,一股悲壮、肃穆之气充溢其间,使人觉得压抑。

风,已在他们眼中凝固,它的肆虐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太子丹道:“荆卿,再往前去就是秦军驻守的中山之地,一路上你要多加小心,一切都拜托了!”

荆轲回施一礼,没有搭话。他走到两位好友的身旁,正要开口,狗屠却递上一只精美的陶罐道:“这里面装着你最喜欢的美酒,你就带着吧!以后我们就难有一起畅饮的机会了。”

高渐离白衣白冠来为荆轲送行,他已知荆轲此行目的,既为之自豪,又感到伤悲。荆轲此举是留名万世的行节,而他却要失去一个最好的朋友。听狗屠这般说,他立即接口道:“不,我们还要等着荆君回来一起畅饮!”

荆轲接过陶罐,拍开泥封,豪迈地笑道:“何须等到将来?来,我们就此痛饮!”

他举起陶罐,一通狂饮,然后高渐离和狗屠也痛饮了一番。最后荆轲喝完所有的酒,把陶罐摔在地上高声叫道:“渐离兄,请再奏一曲,荆轲再为诸君颂歌一曲,权当送别吧!”

高渐离席地而坐,敲起筑来,筑声和着呼啸的风声,伴着易水汹涌的涛声,渐至高亢,越来越响亮。太阳已经升起,仿佛被这筑声掩去了光彩,灰蒙蒙的,更使人压抑。

筑声越来越激昂,荆轲引吭高歌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

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

天地仿佛被这豪壮之气所激**,再听不到什么风声、涛声,甚至也听不见那美妙的筑声了。

荆轲边唱边行,最后登车而去,头也不回。众人痴痴地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天边。

嬴政从邯郸回到咸阳,准备用最隆重的礼仪接待荆轲和秦武阳,但这并不表示他对燕国特别看重。诸侯之中只剩齐、魏、燕、楚四国,若燕国不战而降,自然对其他各国是个不小的打击。他有心把这次接见变成一个纳降仪式,使诸侯都见识一下秦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威仪。

然天不遂人愿,嬴政刚回到咸阳,太后就病重不治,时日不多了。他来到赵姬的病榻之前,握住她的手道:“母后,您知道吗?寡人为您报了仇!那些欺侮过我们的赵人都被杀了。”

赵姬已不省人事,但始终存着一口气,当嬴政握住她的手时,她才有反应,慢慢地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是政儿吗?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娘这一生做过不少糊涂事,但总算没有铸成大错,你能原谅娘吗?”

嬴政含着泪道:“那些事都过去了,娘不必记挂在心上。”

“这几天,娘总看到你父王、成蛟,还有……”赵姬的目光逐渐黯淡下来,声音也越来越低。一抹微笑凝固在她脸上,嬴政感到自己的手被抓得生疼……

秦国为赵姬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荆轲和秦武阳恰逢此时来到咸阳,嬴政无心理会,把他们安排在馆舍之中一住就是三个月。之后,荆轲上书求见,却一直得不到回音。他有些担心嬴政这边拖住他们,那边派兵伐燕,于是就想出一个办法——他在咸阳广交秦臣,一边探听秦国动静,一边大造声势,使天下都知道燕使在秦求和,若秦国再出兵伐燕,就显得不顾道义。

随着名声越来越大,再加上钱财的作用,荆轲成了不少秦国大臣的座上宾。最使荆轲高兴的是,他结识了蒙毅,并且甚是投缘。

蒙毅是继李斯之后,又一个让秦国朝臣羡慕之人。他年纪轻轻即得嬴政重用,已位至上卿,随侍左右。他很欣赏荆轲身上的豪气,虽然他来是怀着屈辱向秦国求和的,但他与秦臣相交不卑不亢,让蒙毅甚是钦佩。

荆轲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嬴政的耳目。在宜春宫中,关于荆轲的报告又呈在了嬴政面前,并且还附有一份他的全部记录。

嬴政看后,不觉对身旁的清扬笑道:“没想到他曾是卫国之臣。清扬,荆轲这个人你知道吗?”

清扬正在逗弄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教他喊父王。小孩冲着嬴政咯咯直笑,一边牙牙学语:“父——王——”

清扬高兴地叫道:“你看,胡亥在叫你了,大王!”

嬴政放下手中的书简,望着她们母子笑道:“胡亥真乖!清扬,寡人有事问你,你就让侍女陪他玩会儿吧!”

“不要紧!他难得见大王一面,就让他多待一会儿吧!大王是问荆轲吧?妾在卫国时从未听说过此人。”

嬴政奇怪道:“不会吧?他在卫国时,卫人都称他为庆卿……”

“庆卿?原来是他!”清扬失声道。

“哦?你知道他?快给寡人说说!”嬴政见清扬如此反应,就更加感兴趣。

对于庆卿,清扬太熟悉了。她忘不了曾与他一起垂钓于淇水之畔,驾舟于泉源之上,甚至想过父王会把自己嫁给他。可卫国被灭之后,庆卿就消失了,她再也没有见过他,这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她心中的一个梦。

清扬不禁有些慌乱,但她不能引起嬴政的疑心,便装作漫不经心道:“他的先祖原是齐人,后迁居卫国,也算是世家子弟。他的才学和剑技在卫国是首屈一指的,他屡次向家父进言治国之道,都被拒绝。家父说他这个人恃才傲物,不懂为臣之道。”

你父亲是个老朽昏聩之人,如何能容纳此等人才?否则卫国也不会这么早被我大秦灭了。嬴政边想边问道:“看来他还是个人才,寡人要把他留下来!”

“他是燕国使臣,如何能归顺大王?”

“燕国就要成为寡人的郡县了,他一个燕国使臣又算得了什么?就是不知荆轲此人品性如何?”嬴政大笑着问道。只要拿到督亢之地,再攻打燕国就易如反掌了。一想到扫除六国的愿望正逐步实现,他心中好不得意。

“除了有些狂傲,倒是个忠勇之人。大王若能收他为臣,将又添一栋梁。”清扬轻轻道。

“那就好!寡人一直希望身边有个忠勇之臣。昔日有蒙武,可惜他出外戍边。李斯、赵高都很能干,但行事让寡人不太放心。蒙毅有其父风,但因为年轻,做事不够周到。把荆轲收入麾下,正可补此不足,寡人明日就在咸阳宫见他!”

清扬闻此忽然心思一动道:“妾有一事想请大王恩准。”

“什么事?”

“妾想看看九宾大典,妾原先还从未见过呢!”其实她是想看看荆轲,不知道他这些年成什么样子了。

嬴政有些为难,因为此举于礼不合。虽然他并不是一个注重礼仪的国君,但像这样的重大国事让一姬妾参加,实在说不过去。若清扬是王后还好说,但她只是一个姬妾。这样做将置王后于何地?臣子们恐怕要猜测他此举是否暗示要废掉王后了。

清扬看出嬴政的为难之处,连忙道:“大王不必为难,妾并不想参与国事,只是想看看大王接见燕使的威仪。大王可在一侧置一屏风,妾坐在后面,大臣们就看不见了。”

“这倒是个办法,那明日你就陪寡人上朝吧!”

胡亥见清扬与嬴政只顾说话,便不断拉扯她,希望引起母亲的注意,后见不起作用,就哭闹起来。嬴政见了笑道:“你比父王还霸道!父王与你母亲说会话都不乐意了?来,让父王抱抱!”

清扬看着嬴政抱着孩子笨拙的样子,直想发笑。胡亥是他的第十八个孩子,为生此子,清扬差点丢掉性命,现在看他们父子相嬉甚乐,她觉得付出的一切都很值得。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嬴政会把立嫡之事记在心上,这样难免会因嫡嗣之争引起兄弟相残。扶苏虽只有十四岁,但已有贤名,而胡亥只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儿,两者相距实在是太远了……

在秦国招待使臣的别馆中,荆轲正独自一人自斟自饮。他斜倚在榻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远方,不时地喝上几口。他接到明日进宫朝见的通告,于是便谢绝了一切应酬,待在馆舍中,哪儿也不去。秦武阳一大早就被人邀去逛咸阳东市,还未回来,整个馆舍之中除了几个杂役,便空****的,显得格外安静。入秦以来的紧张担心明日就该结束了,他不怕在秦廷上血溅当场,就怕连嬴政的面都没见上就事情败露了。现在他可以放心了,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只是耽误了一些时日。

怎么秦武阳还不回来?荆轲不禁心中烦躁,对太子丹用的这个人他心中并不乐意。虽然秦武阳十三岁就杀过人,但刺杀秦王这种事并不是单凭血气之勇就可以干成的。

几个月的相处,荆轲对秦武阳有些了解,知道他自杀人之后就名声显扬,一直是衣食无虑的权贵门客。这种人荆轲在各国游历时见过很多,多是为权贵们干些收租、讨账、对付异己的勾当,到时上了秦廷是否沉得住气还很难说。而且太子丹不等他好友前来就催促上路,他想起来就心中有气,若不是因为田光和桓齮,他真要撒手不管了。

入秦之后的所见所闻,都使他对嬴政产生敬慕之心,也使他认识到秦国为何会有扫除六国的野心。特别是秦国的法治,给他尤其深刻的印象。

秦国一向以严刑峻法著称,自从嬴政掌握秦国权柄后,因为疆土越来越大,特别是灭了韩国和赵国之后,法度不一的矛盾日益突出。为了解决这些矛盾,嬴政敦促臣子尽快编纂一部完备的法典,以利国家的统治。

荆轲来秦后,恰逢这部法典编纂完成,公布于众。

为了惩罚盗贼,制定了《盗律》《贼律》《囚律》《捕律》《杂律》和《具律》;为了管束官吏,制定了《为吏之道》《置吏律》《行书律》《内史杂》和《尉杂》;为了提高军队的战斗力,加强对军队的管束,又制定了《除吏律》《军爵律》《中劳律》《屯表律》和《戊律》;另外还制定了《田律》《厩苑律》《他律》和《金布律》等。这部法典涉及了秦国的各个方面,这让荆轲大为感叹,仅凭此项,六国的君王就无法与嬴政相比,也难怪韩国和赵国会先后亡于他的手中。

荆轲开始怀疑在咸阳待得久了,会影响他刺杀嬴政的决心。现在他只希望能赶快见到嬴政,趁杀心仍重的时候一举刺杀他。他边喝酒边思考明日该如何行动,各种细节他都想过千百遍,但仍不敢掉以轻心。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的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秦武阳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荆轲让杂役拿来蓑衣,准备出去找他。刚至门口,就看见几个人扶着他回来了。他接过秦武阳,打发走那几个人,然后把他摔在榻上。

秦武阳有着燕地男儿的魁伟身材,满脸虬髯,看上去甚是威猛,荆轲踢了踢他道:“不要再装了,这里没有外人。”

秦武阳伸了伸腰,“嘿嘿”笑了两声,便翻身坐了起来。荆轲早已和他商量好,凡有宴请,只喝至六成便装醉,以免误事。

荆轲又沉声道:“明日我们就要进宫面见嬴政,你好好准备一下。”

秦武阳惊讶道:“这么快?什么时候通知的?”

“今日午后。不然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这咸阳可比蓟城要繁华热闹多了,真想在这里再多住一两日。”

荆轲没想到他此时还有这种想法,不禁怒声道:“别忘了我们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秦国就要灭了你的祖宗社稷,你还贪慕它的繁华!若是如此,明日你就不必跟我去了!”

秦武阳没想到荆轲会发怒,连忙讪笑道:“属下只是说说而已,属下这就去准备。”

望着他的背影,一种不祥之感袭上荆轲心头。他希望能激起秦武阳的杀心斗志,但看他离去的神态,荆轲知道自己的目的并未达到。

第二日清晨,荆轲和秦武阳刚刚梳洗完毕,蒙毅就来接他们了。

从蒙毅那里荆轲已隐隐得知嬴政要把他留在秦国,果然蒙毅告诉他晋见之后,嬴政还要私下召见他。

他哪里还有机会见我?即使劫持成功,只怕他也不愿再见到我了。荆轲心中暗想。

马车向咸阳宫驰去,一路之上,二人相谈甚欢。荆轲一想到刺杀嬴政可能会连累蒙毅,心中就有些内疚。入秦以来,蒙毅对他甚是照顾。荆轲想对他表示感激之情,又怕言语有异,引起他的疑心。他知道蒙毅对嬴政忠心耿耿,若是知道他有行刺的意图,就算交情再深也不会饶恕他。

到了咸阳宫外,荆轲向蒙毅拱手一礼道:“蒙君珍重,在下进宫了。”

蒙毅不知荆轲此举何意,只得也拱手一礼。

荆轲和秦武阳,一人捧着装有桓齮头颅的匣子,一人捧着燕国督亢之地的地图,在内侍的引导下向咸阳宫大殿走去。一路上,虎贲军分列两旁。他们个个戈戟锃亮,神情肃穆。

荆轲游历各国,这种阵势见得多了。他跟随侍者,目不斜视地昂然而行。可秦武阳却从未经过这种场面,他只觉得数千虎贲军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仿佛要看穿他的意图。他只得低着头,紧跟在荆轲身后。

行至殿前,只见数十个侍郎手按刀剑,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他们。一个侍郎检查了一下,才放他们进去。

进入殿中,只见身着官服的秦国官吏整齐地排列在殿中,黑压压一片,听不到一点声息。诸多人的目光注视在他俩身上,秦武阳只觉得嗓子发干。他使劲咽了几口唾沫,想平息一下紧张的心情,可是腿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越想控制自己,越是抖得厉害,连手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荆轲眼中的余光注意到了秦武阳的神态,暗呼不妙。匕首就藏在秦武阳手捧的地图之中,若是抖落在地,那一切都将败露。

大殿之中,除秦王外,任何人不得携兵器上殿,使者更是不行,否则就以谋逆之罪诛杀。秦武阳也知道自己神情有异,却偏偏控制不住,不由更加脸色惨白。

殿中群臣感到奇怪,一个大臣还上前问道:“副使大人为何全身发抖,脸色发白?”

嬴政对这种肃穆庄严的气氛一直深感自豪,这曾震慑过各国不少使者。他对荆轲的从容不迫甚是欣赏,对秦武阳的恐惧甚是鄙夷,便道:“既是如此,就让他在殿外等候,你去把地图拿给寡人过目。”

在嬴政的左侧竖着一面八尺屏风,隐隐约约可见一人端坐其后。透过屏风的白绢,清扬可以清楚地看到殿中的情形。

荆轲还是那个样子!在这高大雄伟、富丽堂皇的大殿之上,在上百朝臣的注视之下,他悠然来往,从容不迫。

在卫国时,荆轲就是如此晋见卫君的,这让情窦初开的她深深迷醉。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她再也不是那个娇俏迷人的卫国公主了,而荆轲却风采依旧。

清扬还沉浸在缠绵的往事中,荆轲已从秦武阳手中取得地图来到了嬴政身边。他满怀喜悦地接过地图,心想有了督亢之地,就等于控制了燕国。

荆轲目不转睛地盯着嬴政,渐露紧张之态。嬴政则一心一意地展开地图,当地图展尽之时,突然露出一把匕首。

趁嬴政一愣之机,荆轲迅速抓起匕首,一手抓住他的衣袖,一手用匕首抵住他的胸口。嬴政本能地想躲开,但荆轲的匕首在前。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挺身而跪。

殿中群臣见此情景大哗,几个反应稍快的臣子欲上前营救,荆轲便怒喝道:“谁敢动,我就刺死你们大王!”

群臣都呆立当场,不敢再动。

嬴政明白自己被荆轲劫持了,望着胸前锃亮的匕首,他大气都不敢出。他极力镇定自己的情绪,颤声问道:“荆卿这……这是为何?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告诉寡人,寡人都可以答应!”

荆轲见自己已完全控制了局势,便数落嬴政道:“足下因一己之私,灭韩毁赵,意欲吞并天下。不念与太子丹交好之情而千里追杀,现在又意欲灭燕。今日你从吾计则生,不从吾计则死!”

群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清扬也被突然发生的事情震慑当场,当她明白是荆轲劫持了嬴政,心中就只剩一个念头——一定要救下嬴政!

嬴政见群臣手足无措的样子,感到绝望。现在只要他一言不慎,就会血溅当场。他不愿意死,他还有雄图大业等着去完成。现在只有先稳住荆轲,让他不至于陡起杀心,不管他提什么条件,先答应再说。打定主意后,他便又问道:“荆卿有何要求只管说,寡人一定答应!”

荆轲不会轻信嬴政之言,他要拿到嬴政归还侵占土地的契约,于是喝道:“足下最好不要耍什么诡计!我手中的是闻名天下的徐夫人匕首,淬有剧毒,见血即死……”

清扬想用琴声吸引荆轲的注意力,使嬴政有机会脱身。她见荆轲作势欲刺嬴政,就让内侍挪开了屏风。荆轲只觉得屏风后面的丽人有些面熟,但又记不起来。只听清扬唱道:

罗鄃单衣,可掣而绝;

八尺屏风,可超而越;

鹿卢之剑,可负而拔。

清扬唱的是秦音,荆轲听不太懂,但嬴政和殿中大臣都听得明白,这是提醒嬴政扯断衣袖,跨过屏风,再拔出宝剑与荆轲拼杀。紧接着,她用卫音唱起了一首卫风《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这是清扬第一次看见荆轲时所弹唱的一首卫风,她以此歌赞赏荆轲学问出众,风度潇洒,暗示自己的爱慕之心,她相信荆轲一定还记得。

荆轲没想到此时竟能听到如此地道的卫风,而且还是他如此熟悉的曲调。

是她!荆轲认出了清扬就是昔日令他倾心不已的卫国小公主。

“公主……”他低声唤道,眼中露出迷茫之色。

嬴政一直紧张地窥探着荆轲的神情,见此机会,立刻用力扯断衣袖,往旁边一滚,爬起来就奔屏风而去。荆轲顿觉不妙,匕首前刺,却刺空了。

嬴政因过于紧张,跳越屏风时摔倒在地,清扬马上跑过去扶他。荆轲见此情景便明白了她与嬴政的关系,不禁心如刀绞。

绝不能放嬴政逃走!荆轲牙一咬,看准他的背影用力将匕首掷出。清扬奋不顾身扑倒在嬴政身上,口中呼道:“大王!小心!”

匕首插入清扬的后肩,她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见一击不中,荆轲又气势汹汹地扑来。他想抢到匕首,再刺杀嬴政。

嬴政见清扬中了匕首,急得大叫道:“清扬!清扬!”

清扬鼓起余劲推了一下嬴政道:“大王,快……快拔剑!”说完,一缕黑血便从口中流出,头一歪便昏倒在地。

“清扬……”嬴政大声呼叫道,他见荆轲冲了过来,便一跃而起,准备拔出佩剑,杀死荆轲。可他的佩剑极长,高至腋下,寻常之法根本拔不出来,荆轲趁此机会又抢得匕首在手。

嬴政记起清扬之语,忙把佩剑推至身后,这才拔了出来。他看见清扬后肩上涌出的黑血,不禁双眼发红,高举佩剑狂呼道:“清扬,寡人要为你报仇!荆轲,寡人与你拼了!”

嬴政武器上占有优势,再加上他怒火中烧,更是不顾一切地狂劈猛砍,荆轲一时之间也占不到优势。殿中群臣见此情景便围攻上来,但由于手中没有武器,反而被荆轲刺倒几个。

侍医夏无且将随身所带的药囊向荆轲投去,荆轲用匕首一挡,里面的药物洒了他一脸,一下迷住了他的视线,嬴政趁机一剑刺中他的右臂。

荆轲右手受创,举止渐不灵活。嬴政仍然不住地狂刺猛砍,嘴里还不停地叫道:“寡人要杀死你!寡人要杀死你!”

二人斗至殿中,荆轲又被嬴政刺中几处。他大腿受创,进退已很困难,只剩下招架之功,但他还要作最后一搏。他觑准机会,将手中的匕首再次掷出。嬴政眼疾手快,将匕首劈落在地。

荆轲知道已没有了机会,便靠在一根殿柱上哈哈大笑道:“若不是我想生擒你,拿到归还土地的契约,今日死的就是你嬴政了!”

嬴政哪能容他继续狂言,他用尽平生力气,对准荆轲刺去。剑透体而过,把荆轲钉在殿柱上,但笑容却依然挂在他的脸上。殿外,众侍郎武士早已将秦武阳剁成肉酱。

嬴政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丢下长剑,瘫软在地。突然,他记起了清扬,连忙跑到她的身边急叫道:“清扬,你醒醒!寡人已为你报了仇!夏无且,你快过来看看,夫人怎么了?”

夏无且过来道:“大王,匕首淬有剧毒,中者无救了。”

“不会的!清扬不会死的!你快给看看呀!”嬴政不相信这是真的,向夏无且怒吼道。

夏无且只得为清扬诊断,其实他一眼就看出清扬已经死了。忙碌了一番后,他不得不向嬴政禀道:“大王,请恕臣无能,夫人已经无救了。”

嬴政伤心欲绝,抚着清扬的身体恸哭失声。若不是清扬为他挡了那一匕首,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夏无且在一旁劝道:“夫人已经去了,大王请节哀!”

殿中群臣也纷纷进言。

“你们都滚!滚出去!谁要再啰嗦,寡人就杀了他!”嬴政满脸杀气的样子,使群臣感到害怕。他们知道嬴政正处在极度的悲伤和狂怒中,谁惹他都是自找倒霉。

于是大家都悄然退去,荆轲的尸体也被人抬走,整个咸阳宫大殿只剩下哀哭的嬴政和气绝身亡的清扬夫人。

第十五章 灭诸侯一统天下明法度自称始皇

厚葬清扬后,嬴政就急令王翦出兵伐燕。他发誓一定要杀死太子丹,灭掉燕国。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燕国和代王嘉联合,屯兵易水之西,迎击秦军。王翦老谋深算,李信骁勇善战,燕代联军哪是对手?两军没有对峙多久,燕代联军即大败而逃。秦军趁势猛追,一路所向披靡。

燕王喜本来就恼恨太子丹刺杀嬴政不成,反而招致灭国之祸,现在还连累他被秦军追得东逃西窜。他接到代王嘉的信后,就派使者到衍水(今辽宁辽阳)把太子丹杀了,将其首级献给了嬴政。

嬴政得到太子丹的首级,心中的恶气才出了一些。他命令秦军攻下蓟城之后,大肆搜捕荆轲生前好友及太子丹昔日门客。狗屠被杀,高渐离改名易姓后逃至宋子(今河北赵县),在酒肆里当起了伙计。

嬴政见燕赵之地大部分被秦国占领,虽然还有代王嘉和燕王喜余孽未灭,但已不足为虑。他派小部分兵力作围剿之态,将大部分秦军撤回,准备讨伐下一个诸侯——魏王假。

魏国的先祖是周文王之子毕公高的后人,其后世子孙中有个叫毕万的,因侍奉晋献公有功,被封于魏地。其子魏犨是著名的勇士,辅佐晋文公重耳,为晋之重臣。魏犨之孙魏绛,向晋悼公献和戎之策,得以重用。其后,魏氏成为晋国一大家族,势力日渐强大。至魏桓子时,成为一方诸侯。

战国之初,魏国最早实行变法,成为最强的诸侯国。到魏惠王时,因未能重用商鞅,致使其至秦辅佐秦孝公实行变法,秦国逐渐强盛起来。此后,魏国渐渐衰弱,逐年被秦蚕食。至魏安釐王时,因中秦反间计,猜忌信陵君无忌,自毁栋梁,使秦国侵魏再无所顾忌。

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魏国唆使韩、赵遗民在新郑叛乱。嬴政借此令王翦之子王贲领兵二十万,大举伐魏。

魏王假见秦军来势凶猛,他本有心投降,但赵王的下场使他产生了警惕之心。遂放弃都城外围之地,把精兵强将全部集中于大梁城中,凭城固守。大梁是中原名城,墙高壁厚,城内屯有大量粮草。他想凭此坚城,守上一年半载。等秦军锐气过了,说不定能战而胜之,也有了与嬴政谈和的资本。

果然,王贲围攻大梁数月仍不能攻克,消息传回咸阳,嬴政甚是烦恼。在他的想象中,只要秦军兵临大梁,魏国就应该投降。现在秦军受阻,对他下一步讨齐伐楚也产生不利影响。他召集几个心腹臣子商议,希望能找到一个迅速灭魏之策。

李斯趁机进言道:“臣昔日游历大梁,见其地势低洼,魏惠王时曾开凿一渠,引河水入圃田,又从大梁北郭引圃田之水灌溉、运输。赵惠文王伐魏时,曾决河水之堤,水淹大梁。臣以为不妨效此策,以水攻之。”

蒙毅、冯去疾和王绾也知道此策,但他们更了解此策实行的后果。水淹之下,不知有多少地方要遭灾,多少百姓将流离失所。

嬴政恍然大悟道:“寡人怎么没想到呢?此策甚妙,既可少伤士卒,又可拔掉大梁。赵高,你立刻将此策传给王贲,叫他速战速决!”

赵高嫉妒地看了得意扬扬的李斯一眼,领命而去。

王贲接到传书,不觉叹了口气。水攻的后果他比谁都清楚,实在有伤天理。但王命已经下达,已不容他拖延。于是他命人阻断沟渠下游,决开河堤。

滔滔河水从东南滚滚而下,直扑大梁。大梁城被淹灌三月,粮草都被冲毁,城中断粮,墙体也被淹坏,魏王假不得已向秦军投降。

嬴政下令杀了魏王假,尽取魏地。至此三晋俱灭,中原之地尽入秦国。

此时,六国只剩下东方的齐国和南方的楚国,至于先灭哪国,嬴政一度犹豫不决。他曾问爱将李信,李信回道:“楚地广阔,齐地狭小;楚人勇悍,齐人怯懦。且齐国四十年未动兵革,战力极差,臣以为应从齐国下手。”

可嬴政却不以为然。秦王政二十一年(公元前226年),他曾派王贲试探性伐楚,结果大败楚军,攻占了十座城池。楚国只得将青阳(今湖南长沙)之地献给秦国求和,所以他并不以为楚国难以征伐。

另外,齐国与楚国比起来对秦国威胁更小。齐王建老迈昏庸,任用佞臣后胜为相,与秦交好而不救诸侯,如果秦国攻伐楚国,他就不用担心齐国出兵相救。因此,他决定还是先灭楚国。

嬴政召回王翦和李信商议伐楚之事,他问二人道:“寡人要讨伐楚国,二位将军估计要多少秦军可以破楚?”

李信伐燕时,曾率千余骑卒追逼燕王,迫使其献出太子丹的人头,从此名声大振。但他从未当过一方主帅,单独统兵作战。见嬴政提问,他决心争取这个领兵作战的机会,于是说道:“臣以为二十万人足矣。”

“二十万人怎够?臣以为非六十万人不可。”王翦听后摇了摇头。

王翦的回答让嬴政吃了一惊:“王将军太高估楚国了吧!楚自从李园乱国后已是四分五裂,周边小国纷纷自立,楚人却无力平复,可见其国力已衰。寡人也认为伐楚二十万人足矣。”

王翦见嬴政如此低估楚国,不禁有些担心:“楚虽然四分五裂,但在秦国的压力下必然会联合起来。楚将项燕也是能征善战之辈,用兵诡异,大王还是小心为上!”

嬴政望着两鬓斑白、满脸皱纹的王翦道:“将军为何如此惧怕楚军?怕是老了吧?”

王翦一听此言,就知道大王并未听进自己的劝言,便拜谢道:“臣征战多年,已至老朽,请大王准臣归乡养老。”

秦军猛将如云,蒙武、杨端和正值壮年,后起之将王贲、李信、蒙恬也越来越老练,放走王翦,嬴政想来也无关紧要。

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秦国灭魏后仅两月就命李信、蒙武各领军十万,进攻楚国。不久,嬴政就接到战报,李信攻取了楚国重镇平舆(今河南平舆),蒙武攻取了寝丘(今河南沈丘),这使他更坚信踏平楚国指日可待。

楚人强悍,怎肯轻易屈服于秦国?在项燕的谋划下,一张聚歼秦军的大网正悄悄展开,在他的率领下,楚军一直悄悄跟在秦军的身后。

李信攻占平舆后,继续引兵东进,蒙武则挥师向北。两军在楚国境内往来驰骋,会师于城父(今安徽亳县)。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李信、蒙武极是兴奋,准备稍作休整后,即合兵杀向楚都寿春。两军刚刚驻扎,还没来得及休息,杀声突然四起,漫山遍野的楚军向他们疯狂扑来。

李信、蒙武自进入楚境就没遇到过这么多楚军,见此情形,他们才知道中了楚人之计,于是指挥兵卒拼死抵抗。无奈秦军没有准备,又被楚军气势所慑,极为慌乱。

楚军怀报复仇之心,个个士气高昂,奋勇冲杀,很快就攻破了秦军的壁垒。李信、蒙武见大势已去,只得率领部分士卒杀开一条血路,突围而去。等他们摆脱楚军之后,二十万秦军只剩下五六万了。

李信没想到首次单独领军便受如此惨败,羞愤难当之下意欲自尽,蒙武拦住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李将军尚还年轻,何必自寻短见!这次兵败,是我们对楚国估计不足,只要我们如实上报,相信大王也不会怪罪。看来还是王老将军说得对,非六十万人不足以平楚!”

在蒙武的劝说之下,李信打消了自杀之念,他们收拾残兵败卒,回咸阳请罪。嬴政接到李信兵败的战报,又惊又怒又悔。他这才知道自己低估了楚国,后悔没听王翦之言。对李信、蒙武兵败之责,他没有多加追究,只派人痛责了一番。

项燕战胜秦军,名声大噪,随即也野心大增。他趁机篡夺楚国大权,立逃回楚国的昌平君之弟昌文君为王,与楚王负刍对抗。

楚王负刍本是庶子,其位是谋杀楚哀王后自立的,没得到一些世族权臣的承认。昌文君随昌平君被贬居陈地(今河南淮阳)后,昌平君不久就死了。项燕打败李信后,收复了陈地,便将他立为楚王作为傀儡。

秦军这一败,形势比嬴政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楚军挟胜利之威,一路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反观秦军大败之后,士气低落,闻项燕之名而丧胆。被秦国征服的韩、赵、燕、魏之民,都蠢蠢欲动。嬴政一边派兵镇压,一边思虑对付项燕之策。

他见到王翦,当面谢罪道:“寡人当初没听将军之言,以致李信兵败,秦国蒙受耻辱。现在楚军北进,将军难道就忍心抛弃秦国不管吗?”

“大王言重了,老臣怎敢作此之想?实在是征战多年,伤病缠身,已不堪为将,大王还是另择贤才吧!”王翦觉得就此答应嬴政,难以显出自己的身价。

嬴政诚恳地请道:“将军不必再说了,寡人这次来一定要请将军回去。”

王翦见嬴政这样说,就不好再推辞了:“大王既然要用老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就依将军。”嬴政点头答应,并拿出早已备好的上将军印。王翦见目的已经达到,忙下跪谢恩。

回到咸阳,嬴政内心总有些忐忑不安。六十万人马那可是他的全部“家底”,若所托非人,那后果不堪设想。他的长吁短叹,焦虑不安,引起赵高的注意。

自从清扬死后,赵高也颇为失意。他精心讨好清扬,把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都押在她身上。清扬对他的好感也越来越深,曾向嬴政提议让他来做胡亥的太傅。可清扬一死,让他所有的努力都化成泡影。

“大王近日忧心忡忡是为何事?”

嬴政叹了口气道:“寡人是在担心啊!这六十万人可是大秦的全部兵力呀!”

“大王何不赐良宅美地,让王翦的族人都迁到咸阳?”

“寡人这样做岂不太露痕迹?”嬴政早想过这个办法,觉得不妥才不愿实行。

“那大王就把蒙武、杨端和调入其帐下,王翦若有异心,二将也有掣肘作用。”赵高又想出一个办法,这正是他竭力表现的时候。

“这个办法倒是可行。”嬴政点头同意,不过他又很快补充道,“不过你还有一个任务,寡人将华阳公主赐予王翦,你将作为赐婚特使前往。你在什么地方遇到王翦,就在什么地方行合卺之礼。礼毕之后,即让王翦领兵出征!”

赵高羡慕道:“大王如此恩宠,他若有异心,就当天诛地灭!”

王翦受到如此恩宠,大臣们都羡慕不已,他却甚为担心。他在秦国为将多年,岂不明白此举的用意?这明显是大王对他不放心!当他领着六十万大军正出发时,嬴政亲至灞上为其送行。

“将军此去,当为我秦人报仇雪恨,将项燕人头拿来见寡人。”

“大王放心,老臣此去一定将项燕人头拿下。只是老臣后人甚多,宅第太小,请大王赐臣一块良宅美地,好让他们安居,这样臣去也无后顾之忧。”

嬴政没想到王翦会有此要求,颇有些意外:“将军只管出兵,何必担心这些呢?”

嬴政大笑道:“将军何必为此忧虑!寡人心中有数。”

王翦为将多年,所受的赏赐几代子孙也吃用不完,儿子王贲已是独当一面的大将,他又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嬴政知道这是王翦向他表忠心。

大军行至函谷关前,王翦又连续派人请求田产。蒙武和杨端和都看不过去了,提醒道:“将军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王翦随即道出自己的苦心:“二位将军有所不知,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田产。大王心性粗暴,疑心又重,他把全部士卒都交给了我,我要是不以子孙之名多求一些田产,让大王知道我挂念子孙,那不是让他怀疑我别有用心吗?”

蒙武和杨端和听后,都感叹他用心良苦。

秦王政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王翦率大军进入楚地,先后攻占陈地至平舆的楚国土地。楚人大恐,各个势力纷纷聚于项燕麾下,希望他能再次战而胜之。王翦此时却停兵不前,在平舆筑壁坚守。

楚军到来后,王翦任其辱骂、挑逗,都拒不应战。面对一望无际的秦军大营,项燕屡次派兵强攻,却总被秦军逼回。他又派兵包抄,却因秦军众多,占地广大,反而使自己兵力分散,吃了几次小亏。无奈之下,楚军被迫与秦军对峙。

对峙的几个月里,楚军求战不得,四十万大军每日耗费粮草不计其数。其士卒来自各个势力集团,矛盾日益突出,粮草补给也越来越困难。秦军却无此虑,嬴政亲自在后方督促,粮草每日源源不断运至前线。

项燕见再对峙下去,不等秦军来攻,自己内部就会打起来,只得率军后撤。于是王翦命蒙武率二十万精兵穷追猛打,自己则绕道从后面掩杀,楚军被秦军追至蕲南(今安徽宿县)包围起来。

蕲南城小,楚军又没补给,处境日益艰难。王翦、蒙武、杨端和日夜轮流进攻,让楚军疲于应付。

此时,楚军军心已经离散,不断有人私逃。项燕暗自灰心,对昌文君道:“臣准备出城与秦军决一死战,恐怕以后再不能侍奉大王了。”

“蒙将军不弃,立寡人为王。将军若战死沙场,寡人也绝不苟活!”昌文君惨笑一声,说完便举剑自杀,项燕也不拦阻。他将死讯告知全军将士,言大王不欲为秦俘而自尽,以激起士卒死战之心。楚军果然个个悲愤不已,纷纷请求出城与秦军决一死战。

王翦似乎早料到项燕会死中求生,已暗中做好准备。楚军气势汹汹杀出城来,王翦令弓箭手和投石车队给予迎头痛击,楚军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入城中。

第二次出城时,楚军的士气已不如第一次高昂。王翦命弓箭手和投石车队撤下,中军后退十里布阵以待。楚军以为秦军怯懦,拼命猛追,谁知却钻入了王翦的口袋阵。

两军纠缠在一起,顿时天昏地暗。蒙武、杨端和早已埋伏多时,见楚军进入口袋中,各自率领五百战车,从左右后方冲杀过来,顿时楚军阵脚大乱,开始溃逃。项燕虽骁勇无比,却已无力扭转败势,被秦军当场斩杀,只有儿子项梁趁乱逃走。

王翦乘胜攻击,楚国再无可战之军,秦军以摧枯拉朽之势,直逼寿春。秦王政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王翦、蒙武攻入寿春,俘虏楚王负刍,楚国就此灭亡。

秦王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嬴政下令扫灭燕赵楚三国残余。残余之敌闻风丧胆,秦军没费什么功夫,即平复三地。

眼看天下一统在即,嬴政心中兴奋喜悦之情无以言表。

齐王建见各国一个个被秦所灭,心中惶恐不安。他几次派使者去秦探听动向,但嬴政态度暧昧,既不说攻打齐国,也不表示继续修好。而被秦所灭的三晋及楚国的部分臣民不愿臣服秦国,纷纷逃至齐国,聚集在西南之地,伺机而动。

齐王建老迈昏庸,只想安享几年荣华富贵,便听信后胜之言封锁了西南疆界,他害怕三晋和楚国之人到来会给秦国进攻的借口。而在秦间的收买之下,后胜还劝齐王建入秦称臣。

马车行至雍门,雍门司马前来谏道:“齐人拥立大王,是为了国家社稷,还是为了立王而立王?”

“为了国家社稷。”

“既是为了国家,那大王为何要离开自己的国家去秦国呢?”

齐王建无言以对,只得掉转车头回城。

嬴政却不因齐王建有投降之心,而放过齐国。他借口齐国屯兵西南,挑衅秦国,向齐进兵。

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王贲、李信率大军攻齐。齐王民心已失,兵卒皆无士气,秦军没遇上什么抵抗,就兵临临淄城下。齐王建只得投降,嬴政心恶他的昏庸无能,将其迁往共地(今河南辉县),困居松柏林中活活饿死,后胜也被他毫不犹豫地杀了。

从秦王政十六年(公元前231年)令全国男子书报年龄造册大举征兵开始,历时十年,嬴政终于扫灭六国,完成了一统天下的雄图伟业。

咸阳城张灯结彩,分外热闹。秦国一统天下,百姓和士大夫们都喜气洋洋。百姓高兴的缘由很简单——现在天下一统,他们不用再冒刀兵之险出外征战了;士大夫们高兴的是——秦国的疆域扩大了数倍,各地都要派驻官吏,如果外放做一个郡守或县令,就相当于过去的一方诸侯了;最高兴的莫过于王室公子和重臣,按照周室先例,一统天下后将分封诸子和有功重臣出外为王或为侯,为国家镇守四边。众人都翘首以待,希望那座金碧辉煌的咸阳宫能传出令他们兴奋的消息。

离渭桥不远处,有一座长杨宫,也是秦昭襄王时所造。宫中有垂杨数亩,幽雅清静,已被作为长公子扶苏的府第。在众公子和大臣看来,这是嬴政对扶苏的恩宠,但他却不这样认为。

从九岁时起,嬴政就令他离开紫巾在此独居,这在诸公子中是罕见的。他不知道这是父王有心造就,还是根本就不喜欢自己。若说父王有心造就,但是除了偶尔让他陪着打猎,问问他的六艺之学,就很少再管他;若说父王不喜欢,却时常给他调换太傅,督促他学习,并不时露出让他承继王位之意。但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父王至今还没立他为太子,他是嫡长子,又有贤名,从各方面讲都应该被立为太子,只是父王不提,也就无人敢问。

昨日,他到高泉宫晋见了母后。看着母后郁郁寡欢的样子,他心中甚是难过。在他略懂宫中之事后,就知道有个清扬夫人一直与母后争宠,并且父王还一度打算立清扬夫人为后。从那时起,他就很恨这个女人,认为母亲的不快乐就是她造成的。后来清扬夫人死了,他以为再也没有人可以与母后相比了,父王应该宠爱母后了,可父王却变成了极为博爱之人。六国被征服后,嬴政在渭水北岸紧挨祈年宫之地,按照六国宫室原样仿造六座宫殿,把六国的姬妾美人都安置其中,他每日轮流在其中安歇,好不快活。

母后是一国之母,现在为天下之母,却受父王冷落,也难怪她心情会如此。再想起自己的心思,扶苏不由得感叹不已。但这一切他都无能为力,对母后的同情,对父王的不满,他只能深深藏于心中,不敢有丝毫表露。

父王是公认的旷世明主,若知道他有不满,就会生出厌恶之心,他就会受到国人的唾弃,那些对他恭恭敬敬、另眼相看的朝臣也会遗弃他,他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公子,你在想什么?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小姐,要不要奴婢给你传话?”香质端着食具悄悄出现在扶苏面前,笑着问道。

扶苏平日与她调笑惯了,仍不免俊脸一红道:“你不要取笑我,我是为母后身体担心。她整日郁郁寡欢,天长日久会生出病来的。”

香质把食具在案上排好,坐在一侧服侍扶苏。他们虽然名为主仆,但早已没主仆之分。她从韩国来秦时只有十五岁,而当时的扶苏只是八岁的孩童。她在服侍紫巾时,就与扶苏很投缘,扶苏也很依赖和信任她。后来她服侍韩非,受赵高迫害,幸亏扶苏救了她。自那以后,紫巾就把她赐予扶苏。

“你应该听母后之言,早日立一夫人。即使你不能时常进宫,也可让夫人替你进宫尽孝。过几年再让王后抱上孙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寂寞了。其他公子大多数都立了夫人,你是长公子,为何现在还不立夫人?若你立了夫人,奴婢也不会这么操心了。”

香质的话让扶苏有些难过,他至今迟迟不立夫人就是想让香质能常伴左右。可他却不能立香质为夫人,甚至连这个意思都不敢表露。二人身份悬殊,他娶香质为妾还有可能,立之为夫人就会遭到父王、母后乃至宗室的反对。

扶苏幽幽地看着香质,让她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慌乱。她强笑一声问道:“怎么了?你生气啦?”

扶苏不知道香质是否懂他的心,黯然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担心,若父王封我出守外地,也许你就不能再服侍我了。大臣们都在议论分封之事,听他们说可能把我封到齐地。那里是天下最富庶之地,可又最动**不安。齐鲁之士议论时政成风,致使百姓也好评议朝政,其法制不如秦地严明,诸侯余孽也多集中在那里,并不好治理啊!”

香质在扶苏身边也听了诸多太傅的教诲,长了不少见识。她知道嬴政重视法家,轻视儒术,对扶苏也多以法家之术教导。可扶苏偏偏爱好儒术,于是劝道:“大王若封你到那,也是对你的考验。齐鲁之地儒学盛行,你去那里是他们的福气。”

扶苏偏爱儒学是因为受第一个太傅池子华的影响,那是他最初接受的教导,印象也最深刻。后来的太傅都是嬴政指定的,对他的教导也多偏于法术,但他心中却总认为法家过于严苛,对人全从恶的方面考虑,不如儒家主张礼治、强调人伦让他更易接受。

虽然偏爱儒术,扶苏却不敢在父王面前有丝毫表露,只有在香质面前才敢说出一些心里话:“其实那些儒生也只是用嘴说说而已,如果善于引导,于国于民都有利。我也希望能为社稷做点事,困居都城,应付宴请实在让人生厌。”

“你是身在福中不以为福,百姓但求一日三餐能够吃饱就行了。当年就是因为太穷,奴婢才被卖入官家为奴,最后才来到了这里。”香质眼圈红红的,想起爹娘也不知现在如何,心中甚是悲伤。

扶苏听她说过韩国的生活,那种困苦是他无法体会的,只得同情地说道:“听说赵高的夫人韩姬把爹娘接到了咸阳,你和她不是同一个地方的吗?也许她会知道一些消息。”

香质摇了摇头道:“奴婢是不会登她的家门的。奴婢已托人打听,但一直没有消息。”

这时,一个侍从进来禀告道:“禀告公子,五大夫隗状求见。”

“快请!”扶苏忙道。

“隗大夫一定有要事与公子商议,看来公子的饭只怕又吃不成了。”香质收拾好餐具食物,退了出去。

扶苏整衣束冠,在屋门口躬身以待。

五大夫隗状是扶苏的太傅,他出生于戎狄之地。按礼戎狄之人一向被中原之国视为化外野人,不能入朝为官。秦国虽也曾被视为蛮夷之国,但对戎狄之人一样很轻视,很少有戎狄之人能在秦国取得官爵。隗状不仅取得了官爵,而且官至五大夫,乃大夫中的最高等级,并被嬴政封为扶苏的太傅,这是许多秦人都梦寐以求的荣耀。

嬴政给隗状如此高官厚禄,令许多朝臣不解,也令他们嫉妒,但是无人敢在嬴政面前非议隗状,因为非议隗状就是指责他用人不明,这是他决不能容忍的。

他扫平六国,自认为是旷世明主,其功绩可直追三皇五帝,他需要的是听命办事的臣子,而不是在他面前指手画脚。不过,他任用隗状并不仅仅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而是有深刻的用意。他虽然统一了天下,但并不因此而满足,因为在蛮荒的北部还有一个敌人,那就是匈奴。

他不时接到北地郡守的报告,说匈奴骑兵经常深入内地,袭扰边地之民。他没想到自己的天威竟然震慑不住那些蛮荒野人,心中很是愤怒,但他清楚现在还不能对付匈奴。天下刚刚统一,万民都渴望休养生息,他是明主,自然不能不为民着想,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开始着手准备对付匈奴。他深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之理,要消灭匈奴,就必须了解这些化外野人。在这种情况下,嬴政开始重用戎狄出生的隗状。

隗状不仅了解戎族的习惯,也深通中原的礼仪,为此深得嬴政的赏识,赐他高官厚禄,还让扶苏拜其为师。他这样做的用意,是让扶苏也了解匈奴,即使自己不能征服匈奴,也要让扶苏完成此志。

扶苏很快就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大汉快步走了进来。

隗状虽为文官,却有着武将的本色。他像许多戎人一样精于骑射,性情豪爽。他一进门就拉住扶苏坐下道:“你快坐下,我有事要对你说。”

扶苏性情柔和,与隗状甚是相投,二人常不拘礼仪,放声谈笑。

“今日早朝后大王单独召见了我,你可知道是为何事?”

扶苏迟疑了一下后问道:“近日分封之事传得沸沸扬扬,该不是此事吧?”

隗状诡秘一笑道:“这只是其中之一。最令人震惊的是大王要恢复左右相邦之职,不知公子能否猜出这左右相邦之职将由何人担任?”

“公子所言虽然考虑周全,可只猜对了一半。”

“哦,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扶苏有些惊奇。

隗状叹了口气道:“大王行事往往出人意料,可这次却为难了我。大王竟要拜我为右相,王绾为左相。这不是让我与李斯作对吗?我自问不是相才,也不想得到此位,但大王不准我辞让,真是让人为难啊!”

扶苏没想到隗状会带来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不过他略一思索就知道了父王这么做的深意。他一直在读韩非的遗著,这也是父王所偏爱的,其中的御臣之术,父王每次见他都少不了要问。

李斯、王绾是朝中老臣,势力已是不小,现在天下一统,若是二人同时被拜为相,就会造成大权旁落,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发生,父王就起用了隗状。他是戎人,在朝中根基不深,用他为相虽然有人不服,但是可以牵制各方势力,最终一切权力还是在父王手中。

以隗状之能,他未必不能当上右相,可是他已看出朝中的形势,不愿卷入其中,所以才有此语。于是扶苏劝道:“太傅之才不下李斯、王绾,且有一项他们不及的长处,那就是对匈奴的了解。父王用太傅为相,太傅也不必推辞。只要父王相信太傅,太傅又何必担心其他朝臣呢?而且今后扶苏还要多多仰仗太傅呢!”扶苏地位未稳,需要朝中大臣支持,隗状为右相,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

隗状今日来就是要找靠山的。他知道自己不及李斯、王绾的势力,但他是扶苏的太傅,扶苏又是朝臣公认的储君,只要有扶苏的支持,他还怕什么呢?

“公子言重了!有大王和公子的信任,我就放心了。”二人经此一谈,已取得默契。

“自从王绾向父王上了分封之议,分封之事闹得朝野皆知,不知父王作何打算?”扶苏又问道。

“这分封之举利弊皆有,就看大王如何决断。周室分封,造成诸侯林立,争战不息。若是王权衰弱,不能控制诸侯,就会反受其制,危及王室安危。但若事事依赖咸阳之令,一旦有突发之事,将不知如何应变。封建亲戚,各守其地,使其灵活应变,方能消除此虑。”

隗状这一番分析与扶苏不谋而合,他急忙问道:“那太傅是如何回答的?”

“我当然极力反对。”隗状说完,扶苏才出了口气。他们都知道嬴政对权柄的重视,决不会走周室分封的路。虽然他们作此想,但分封之议在诸多大臣中都得到支持,他们也不知嬴政最终将作何决断。

齐国被灭已有一个多月,这短时间以来,嬴政忙得不可开交。除了赏赐功臣,庆祝天下统一之外,还有许多事都等着他处理,并且这些事对他和秦国来说都是第一次,处理起来也不如从前顺畅。群臣也依据自己的设想进献治国之道,各种各样令人眼花缭乱。不过有些事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让群臣和天下庶民都知道,今后也好令行天下。

嬴政轻咳一声,沉声道:“如今天下一统,百姓需要休养生息,还望众卿尽心尽力,恪尽职守,安抚天下万民。诸卿所献的治国之策,寡人也已阅毕,待日后慢慢商讨。今日,寡人要宣布一项重大决定,为了更好地处理政务,寡人决定恢复左右相职,并定名为丞相。丞者,上承寡人之命也。寡人决定封隗状为右丞相,王绾为左丞相。”

郡臣甚是惊愕,显然是对隗状出任右丞相一事大感意外,纷纷低声议论起来。嬴政举手示意安静,然后威严地问道:“众卿觉得有何不妥,尽可上前言明。”

百官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见王绾、李斯、冯去疾等人均默不作声,便无人站出来反对。

“既然众卿没有异议,那就这样决定了!”

两人出列听封,王绾是御史大夫,站在百官前列,隗状官职较低,站在百官之中,走出来时,许多朝臣都用羡慕的眼光盯着他。

“御史大夫由冯劫继任。”嬴政又吩咐道。

冯劫原为廷尉属官,现在一下跃居三公,令朝臣们瞩目。

李斯闻此不由得感到丧气,自己不仅没当上丞相,而且原来的属下也跃居自己之上。冯劫是他的人,看起来是大王对他的补偿,实际上是分化他的势力。下属跃居自己之上,又怎会再任他摆布?看来大王对自己与赵高阴谄韩非之事仍耿耿于怀。

这时,嬴政突然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沉思起来,然后平静地说道:“昔日韩王献地效玺,请为藩臣,后又背弃信约,与赵、魏合纵挑衅我大秦,故寡人兴兵诛之;谁知赵王又背弃盟约,反叛于太原,寡人不得已又兴兵征讨;魏王起初立约入服我大秦,后又与韩、赵之遗民勾结,反于新郑,寡人不得不发兵讨伐,破其大梁;楚王初献青阳之地,后又叛约击我南郡,寡人才发兵平其地得其王;燕王昏乱,太子丹暗遣荆轲刺杀寡人,所以兴兵灭其国;齐王用后胜之计,封锁西界断绝与秦交往,因此寡人出兵讨平齐地……”

这些回忆引起不少文臣武将的共鸣,因为这其中也凝聚了他们的心血,承载着他们的荣耀。不过,嬴政说这些可不是与他们共缅往昔的,他扫了群臣一眼继续说道:“寡人以渺渺之身兴兵诛乱,赖宗庙神灵,使六国称臣认罪,天下始定。如今若不更改名号,就无以称颂这万世功勋,所以寡人决定重议王号!”

其实这项决定嬴政早已下发群臣商议,今日只是在朝堂之上作最后决议。

王绾闻言便立即出列奏道:“昔日五帝地方不过千里,外夷和诸侯时有不服,天子也无法控制。如今大王兴义兵,诛暴贼,平定天下,法令一统,自上古以来就未曾有过。此等功业,即使五帝也不及。臣等与博士商议后认为古有天皇、地皇和泰皇。泰皇最尊贵,所以臣等认为大王应称泰皇!”

这个称号让群臣大为佩服,也只有这个称号佩得上他的功绩。李斯这时也出列奏道:“商周之王自称‘余一人’,今日大王自称,臣等认为应用‘朕’,以示区别。其余之人均不得用此字,否则以忤逆之罪论处。大王出命改作‘制’,大王所下之令改作‘诏’,臣在上奏之前要说‘昧死’。”

“就依此言!从现在起就一切依照新制。朕听说太古之时有号无谥,中古有号,死后以其行为谥。如此一来则子议父,臣议君,实不应该,从今以后,废掉谥法!”嬴政突然道。

群臣听了大惊,因为这一项决议,嬴政并没有下发给他们商议。

谥法,是西周时所建的礼制,是根据人的一生行为,在其死后给以确定的评价。实行这一制度,可以约束人的行为,勉励人上进。君王死后,多是臣子根据其生前所为赠以谥号。如嬴政之父死后,吕不韦和大臣根据其生前行迹赠以“庄襄”二字为谥。

嬴政取消谥法,把君王仅受的一点约束力也给解除了,从此以后他就可以毫无顾忌、为所欲为,而不用担心后人评议了。

望着高高在上、志得意满的始皇帝,不少人心中嘀咕:陛下纵然英明神武,也难免偶有失误,陛下如此刚愎自用,以后谁还敢大胆进言,纠其偏执呢?

谥法废除,群臣只好按照事先拟定的程序进行下一项议程。王绾又道:“诸侯刚刚被灭,燕、齐、荆地处偏远,不在那里设置王侯,不足以镇抚当地。所以臣请陛下分封诸子,镇守四边!”几位大臣都出列上奏,所说与王绾大同小异。

“李斯,你没有上奏朕分封诸子,是否有什么不同之议?”

李斯就等着始皇发问,他对这个问题早已考虑许久了。从始皇的性情和秦国的制度来看,他知道始皇不会同意分封。虽有这么多臣子赞成分封,但这正是他显出与众不同之处,于是大胆上前奏道:“昔日周室分封子弟,后来关系就疏远了,结果造成诸侯互相攻伐,而周天子却无力禁止。如今赖陛下神明,使诸侯之地皆为郡县,臣认为对皇子和有功之臣给以重赏即可,这才是安定国家的方略,分封则大可不必。”

始皇连连点头,对李斯的提议甚表满意。殿中群臣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谁也没想到李斯会说出一个与众不同的提议。不少臣子看出李斯此议正投始皇所好,便纷纷上前附和李斯所言。刚被封为右丞相的隗状也站出来支持李斯,朝臣顿时分成两派,以隗状、李斯、冯劫为首之臣反对分封,以王绾、冯去疾、王翦为首的臣子赞成分封。两方争论不休,都试图说服对方。

燕、齐、荆等地离咸阳几千里之遥,若事事依赖咸阳之令,一旦有事就难以应付。再说边远之地的郡守、县令,若暗违朝廷之令,也无疑是一方诸侯,为祸作乱将更加无所顾忌。无奈他们所说不对始皇心思,其提议也就难以通过。

几项大事议毕,政令也相继而出,始皇下诏颁令天下施行——

一、改易历数,确立正朔。根据终始五德之言,按照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之理,秦代周当得水德,一年的起始之日定为农历十月初一。水在颜色上主黑,所以服色、旌旗、旄节皆以黑色为主。水在数字上主一、六,所以兵符、节符、法冠皆六寸,车舆长六丈,六尺为一步,六马为一乘。

二、天下分为三十六郡,分别为上郡、巴郡、汉中郡、蜀郡、河东郡、上党郡、太原郡、雁门郡、代郡、陇西郡、北地郡、南郡、南阳郡、三川郡、东郡、云中郡、颍川郡、邯郸郡、钜鹿郡、上谷郡、渔阳郡、右北平郡、辽西郡、砀郡、泗水郡、桂林郡、象郡、齐郡、黔中郡、九江郡、辽东郡、会稽郡、长沙郡、广阳郡、陈郡和闽中郡,关中之地则为内史,不在三十六郡之内。每郡设有郡守,负责掌治全郡;设郡尉,负责掌佐武职兵卒;设监御史,负责监察郡守及郡的治理情况。郡下设县,县有县令、县丞、县尉。县下设乡或亭,乡有三老(掌教化)、啬夫(司狱讼及征收赋税)、游彻(巡禁盗贼)。亭与乡相同。乡下设里,百户为一里,里有里宰管理。

三、将民间兵器收到咸阳,铸成钟锯,其余铸成十二个各重十二万斤的金人。

四、推行以秦国为准的度量衡制,统一钱币,统一文字,以《仓颉篇》作为推行天下的文字范本。

五、将散居天下的富豪十二万户迁至咸阳。

……

一系列巩固天下的政策诏告后,始皇才安下心来。他相信这些政策实行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撼动他的江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