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并天下尉缭献策迎韩非秦王动兵

昌平君和蒙武不仅带回了李斯,还向嬴政推荐了一个兵法大家,这令他欣喜若狂。

可初见此人,嬴政就感到不快,他无法把眼前之人与蒙武所说的兵家联系起来,他更为此人的傲慢无礼感到气愤。

这是一个年过半百、满脸皱纹的老头,他矮瘦的身材,灰白的头发,一身农夫的打扮。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

嬴政无法相信蒙武所呈的兵书是出自此人之手,秦国不乏能臣猛将,缺的就是兵家。吴有孙武、齐有孙膑、魏有吴起,他们曾使这些国家强盛一时,秦国若有此兵家,再辅以王翦、蒙武、桓齮、杨端和等大将,定可横扫天下,所以他对这种人一向是梦寐以求。

那老农似的兵家见到嬴政,不跪不拜,一个劲地打量着他,与李斯跪拜在地、感恩戴德的态度相比,有天壤之别。昌平君本来就对此人不满,见此情景便喝道:“大胆匹夫!见了大王还不行礼?”

那老头冷冷地看了昌平君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山野庶民,不懂礼数,大王若因此见怪,缭这就离去。”

“老先生慢走!且听晚辈把话说完。”自称缭的老头转身就要离去,蒙武连忙劝阻。等老先生站定之后,他又忙对嬴政道,“大王,臣昨日呈上的兵法确实是奇书,虽然只是其中一篇,想必大王已看出它的价值。老先生久居山野,不习朝廷礼仪,望大王能够谅解。”

嬴政心中虽有些不快,但不想就此失去一个人才,便笑道:“寡人已看过先生所著之书,心中甚为佩服。只是寡人有一事不明白,先生为魏人,为何不在魏国一展所长,而远至秦国求取荣华富贵。”

缭大笑几声后道:“大王误解了!我来见大王,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昌平君和李斯闻听此言,均露出不屑之态。嬴政也感到惊奇,因为至今还没有哪个人拜见他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缭不顾他们的表情,径自道:“我自幼研习兵法,至而立之年自觉学有所成,便开始游历各国。可多年的经历告诉我,凭我所学不难使一国强盛,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天下依然会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不瞒大王说,我的儿子、兄弟均死于争战之中,我还要这荣华富贵何用?连年争战,使百姓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我日夜所思就是要结束这种状况,而结束这一切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天下一统!”

缭侃侃而谈,使嬴政颇受震动。他扫平六国,统一天下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财富,从没有考虑过庶民百姓。不过这些他都放在了一边,继续追问道:“先生还没有回答寡人,为何选择大秦呢?”

“我遍游六国,就是为了择一明君,以我所学助他一统天下。”说完后,缭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嬴政,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那先生是否选择了寡人?”嬴政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问道。一统天下是他心中最大的愿望,秦国历代先君,只要能取得霸主地位已是很大成就。他若能统一天下,那就强胜先祖,取得秦国先君梦寐以求的成就。

缭微微一笑后说道:“大王比起六国君王是要英明很多,就凭大王知过能改,就非六国君王能及。但仅仅因为大王我就选择秦国,大王未免也自视过高。”

嬴政听到此言颇为尴尬,但又不便出言斥责,他在心底已被眼前这个貌不出众的老头所折服。

缭却不管此番话嬴政做何感想,仍自顾自道:“我选秦国,大王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原因则是秦国国力雄厚,有一统天下的基础。我曾三次入秦察看,秦法严谨,民风古朴,百姓畏法而顺;都邑官府,百吏莫不恭俭敦敬,忠信有加。观下而知其上,大王必日理万机,事必躬亲。”

嬴政暗想——此人果非一般,寡人当礼敬于他,于是起身拜道:“先生见微知著,寡人佩服不已。先生有何策能教寡人,使秦国一统天下?”

缭知道只有拿出令嬴政心服的计策,才能使他真正信服,于是对嬴政之拜也不谦让,不慌不忙答道:“秦国之患在于诸侯合纵,合纵成则秦国后果难料。为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大王应不惜以重金贿赂各国重臣,离间其君臣,破坏其合纵,我料最多花三十万镒金,就可达到目的。然后秦国再各个击破,一统天下将指日可待!”

嬴政闻言大喜道:“寡人一直心忧诸侯合纵抗秦,今日听先生一言,茅塞顿开。传寡人之令,以后先生衣食皆与寡人同!”

缭得如此礼遇,令昌平君心中很不是滋味。他主动请求前去接李斯,就是为了拉近与他的关系,谁知却被一个糟老头子抢了风头。他见李斯一言不发,不由暗中埋怨——你上《谏逐客书》的机智哪去了?

缭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嬴政的礼敬,这让蒙武心中甚是不安。缭不知谦让,天长日久并非好事,但愿他日后能知道收敛才好。

李斯在一旁望着嬴政与缭倾谈的样子,心中甚是失望,最初被迎回的喜悦也消失殆尽。他一路上拟好的言辞,欲向嬴政表达的忠心,此时却无进言的机会,这让他对缭既怨恨又羡慕。

第二日早朝,嬴政连下三道诏令,令朝中诸臣颇为震动。太傅池子华被嬴政拜为左相已大出朝臣意料,接着嬴政又任命一个毫不知名的老头缭为国尉,掌管武事,更让朝臣不明所以。唯一让群臣有点明白,就是任命李斯为廷尉,掌管刑辟。虽然群臣有许多疑问,但见为首的几位大臣都没有动静,也就无人提出异议。

早朝之后,嬴政又单独召见李斯道:“昨日寡人怠慢了你,你不会见怪吧?”

李斯连忙答道:“臣不敢。大王对臣恩宠有加,臣当竭力以报大王知遇之恩。”

“你能这样想,寡人心中甚慰。不知你对寡人重用缭有何看法?”

李斯小心应道:“国尉所说精辟有理,他的重金行间之策也甚合当前形势。不过此人过于狂傲,不守礼节,日后恐难相处。”

“凡胸有奇才之人,难免有些狂傲。难得你才智不凡,却又谨慎守礼,寡人没有看错你。记得你第一次进献统一之策,那时寡人尚未亲政,但你之所言却一直回**在寡人耳边。‘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寡人可曾记错?”

李斯激动道:“大王所言甚是!”

嬴政突然面色一寒道:“但你可知道寡人为何一直不用你,而现在却敢用你了?”

李斯不由心中一颤,低头道:“臣不知。”

“寡人不用你,是气你不识时务!你以为吕不韦根基深厚,寡人就扳不倒他吗?不过你还算聪明,没有陷入太深。你看看这些文书,就知寡人为何还会用你。”

李斯接过文书细一翻阅,不由冷汗直冒。这些都是咸阳吕不韦的门客与他来往的书信,幸亏当中没有他的名字。

“现在你知道寡人为何把你追回来,而把那些人都逐走了吧?以他们之罪,寡人就算杀了他们也不为过!”

“大王英明!”李斯声音有些颤抖。

“那寡人问你,你认为吕不韦该如何处置?”

李斯知道此刻若不能令嬴政满意,那他辛辛苦苦的谋划将付之东流,于是硬下心来道:“臣闻攘外必先安内,大王有志一统天下,则必使秦国君臣一心,上下齐力。吕不韦如秦之隐疾,暂时虽没什么危害,但一遇外情,其害必大。臣认为只有剔除隐疾,才能专心谋取天下!”

“说得好!那寡人就把这剔除隐疾之事交给你办。不过寡人不想他这么轻易地就死了,你出自吕不韦门下,可以更好地说服吕不韦的门客离弃他。寡人要他尝尽众叛亲离、孤独绝望的滋味!”

看着杀气腾腾的嬴政,李斯不禁心中有些害怕,他不知嬴政为何这般仇恨吕不韦。

已是黄昏时刻,喧嚣了一天的咸阳渐渐安静下来。可城南蒙武府中却热闹非凡,因为今日是蒙恬的大喜之日。菁露在蒙府中兜了几个圈子,甩掉了那些围绕她的王孙公子,然后独自来到后花园中。

除了自己家,菁露对这里最熟悉了。这个后花园非常宽敞,她经常和蒙家兄弟在此习文练武,留下了很多欢乐。她漫无目的地逛着,园内树木葱郁,花香袭人。

她期望能遇见蒙恬,却又害怕遇见他。他现在是新郎,高兴都来不及,怎会一个人跑到这里闲逛呢?菁露怅然地想着。

不知不觉中她来到一个小亭,这里曾是她和蒙家兄弟比试箭术、谈论《诗》《书》、合奏乐曲的地方。忽然,她隐约听到一丝熟悉的乐声,她仔细聆听着,确定是蒙恬的筝声。她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冲动,循着乐声走去。

不一会儿,她就看见了蒙恬魁梧的背影。只见他在水边席地而坐,旁边燃着香炉,冒着一缕缕轻烟。她知道蒙恬每次奏乐必先净手、焚香,以一种虔诚之心进入音乐之中。

她站在蒙恬身后,眼中充满了爱慕之情。从小她就崇拜蒙恬,不管做什么,蒙恬总能做得那么出色。他魁伟的身材,沉静的面容,就连被她捉弄后的微微一笑,都能让她如痴如醉。她曾幻想着自己能做蒙恬的新娘,所以才让那些王孙公子都知道蒙恬对她好。可是世事偏不如她所愿,不管她怎么计划,一切都无法挽回了。蒙恬已经娶妻,而她也即将嫁人。

一曲奏毕,蒙恬长叹了一口气,他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便转过身来,看见了早已泪水涔涔的菁露。他惊讶道:“菁露,怎么是你?”

菁露擦去泪水,故作开心道:“新郎不入洞房,却独自在此鼓筝抒怀,有什么心事呢?”

蒙恬站起来望着菁露,心酸不已。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能感觉到她的心痛。菁露啊菁露,你这又是何苦呢?

菁露读懂了蒙恬的眼神,刹那间她抛开所有的顾忌,扑进蒙恬的胸膛,放声大哭。蒙恬也紧紧抱住菁露,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在一处树丛后面,蒙毅正注视着亭中的两人。他悄悄退去,在花园中来回走动着,防止有人来打搅蒙恬和菁露。

片刻之后,菁露才止住了哭声,蒙恬道:“大王已下攻赵的命令,一月之后我就要到王将军麾下效力了,恐怕以后再难见面了。”

菁露幽怨道:“再见又有何益呢?大哥,这是我从小佩戴的玉坠,我把它给你,你看见它,就当看见了菁露。”

她把玉坠放入蒙恬手中,便飞快地离去了。蒙恬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一动也不动。

秦王政十一年(公元前236年),赵国派大将庞眗攻燕。秦国趁赵国对外用兵之机,派王翦、桓齮、杨端和各领大军十万,出兵伐赵。

嬴政一直恨赵国引诱成蛟反叛,现在又收留吕不韦转移至赵的产业。他图谋报复赵国已久,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这是他亲政以来首次对外用兵,所以他格外谨慎。不过他身边有缭出谋划策,因此此次攻赵还是显得从容有余。

不久捷报传来,王翦首先攻占了赵的阏与(今山西和顺)、橑阳(今山西左权)。接着,桓齮、杨端和攻取了赵河间九城,又拔掉了邺(今河北磁县)和安阳(今河南安阳)两地。秦国从三面围住了赵国,形成吞噬之势。赵悼襄王和庞眗都因这次兵败于秦,心急而死。

对外作战的胜利,使嬴政喜不自胜,他没有忘记李斯之言,决心趁自己威名正盛之时,先剔除吕不韦这一隐疾。

李斯受他所命,分化召纳了不少吕不韦的门客,但仍有人对吕不韦忠心耿耿,不肯离去。嬴政闻之大怒,他决定把吕不韦和他那些不肯归顺的门客迁至蛮荒边远之地。他亲自修书一封,让李斯交给吕不韦。在信中,他严厉斥责了吕不韦——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吕不韦看到嬴政的书信,知道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赵姬不可能再为他说话了,他已感到了穷途末路的悲哀。

李斯望着昔日的主人,满怀感慨,仅仅两年时间,吕不韦已显出老态,再也不是往日神采奕奕的大秦相邦了。

吕不韦喃喃地问道:“难道赵姬没跟他讲?不,不可能!”他怎么都不相信是赵姬骗了他,可嬴政的信中又明明点穿了此事。

李斯坐在一旁,他不解吕不韦的意思,见他情绪逐渐稳定,才问道:“司空马呢?他不是一直跟着君侯吗?”

吕不韦惨然一笑道:“还跟着老夫干什么?陪老夫老死于边荒野地吗?他已去了赵国,你也不必再动心思了。老夫为秦国竭尽所能,呕心沥血,却落得如此下场!李斯,你回去告诉嬴政,老夫年纪大了,不想再四处搬迁,恕老夫不能遵从王命了。”

李斯为难道:“文信侯,违抗王命,要罪及全族啊!”

“他无非是逼老夫一死而已!老夫就如他所愿吧!”

“文信侯,你这是……”

吕不韦不理李斯,径直走入内室拿出一瓶毒酒,他仰天长叹道:“赵姬!老夫欠你的就以此相偿吧!”说罢,他将毒酒一饮而尽。

吕不韦死后,家人和一部分门客将其安葬。但嬴政并没有因为吕不韦死了就放过这些人——

他下令将吕不韦的家人全都籍没为奴,对参加安葬吕不韦的门客,如果不是秦人,全部赶出秦国,如果是秦人,则免除其爵位,迁徙至房陵(今湖北房县)。

处理完这一切,嬴政亲至南宫向赵姬禀告。赵姬静静听完,并没有像嬴政想象的那么高兴。看着不言不语的母后,嬴政显得很无趣,坐了一会儿就离去了。

赵姬长叹一声,眼角流出两行热泪。吕不韦死了!这个既让她爱,又使她恨的男人最终还是因为她的一席话死了。如果她不讲那番话,或许嬴政也不会逼他那么狠。吕不韦让她成了秦国之母,却又使她失去了女人的一切。

所有的爱恨都在这一叹中烟消云散,她觉得极为空虚。现在除了这个日益让她感到陌生的儿子外,只剩下对往事的回忆了。

嬴政从母后那里出来,一直闷闷不乐。当初说起吕不韦的密谋时,他恨不得立刻传令杀了他。可现在吕不韦死了,而母后却并不是很高兴。

他也一直希望吕不韦死!特别是从母后口中惊悉吕不韦的阴谋后,他的这个愿望更加强烈。可现在吕不韦死了,他却有些茫然,就像一个射惯了的箭靶突然不见了。

吕不韦死了,嬴政觉得只剩下一件事值得去做了——那就是扫平六国,一统天下。寡人要建立先祖没有过的功业,让天下人都接受寡人的统治!一想到这里,他心中就有一股遏制不住的豪情。

赵高一直跟随在身旁,不时偷瞧他几眼,直到看见嬴政面露笑容后,他才小心地问道:“大王,是先回宫还是……”

“不回宫到哪里去?还有不少军务等着寡人处理。”

“大王,现在我军直逼邯郸,那些军务也多是报功领赏罢了。大王,清扬夫人要生了,您是不是去看看?”

“你不说寡人倒真忘了这事!这些日子一直忙于与赵国作战,好些日子没去看她了,那就到宜春宫去吧!”

“那要不要奴婢先去通禀一声?”

“算了,寡人只是去看看她而已。赵高,你先回去吧,寡人自己去就行了。”嬴政知道赵高有不少事要做,还要随侍自己,就打发他早点回去。

“那奴婢就告退了。”

宜春宫距咸阳宫二十多里,那里环境幽雅,很适合清扬居住。嬴政还特意招来卫地的工匠,按照卫国宫室的模样把这里重新修葺。对他来说,召清扬不是很方便,但每隔一段时日的见面却让他感到快活。

当他步入宜春宫时,宫女、寺人都有些手忙脚乱,他们没想到嬴政会突然前来,他们正在玩投壶的游戏。他知道清扬待下人甚宽,所以他们才敢在这里玩耍。嬴政于是便拿起一支竹箭“刷”的一下投进了壶中,引得宫女和寺人一阵喝彩。嬴政问道:“夫人在干什么?你们怎么没服侍她?”

一个宫女答道:“禀大王,夫人正在休息,奴婢这就去通报。”

“你们继续玩吧,寡人自己进去。”嬴政来到这里心情总是特别好。这里的宫女、寺人听说大王如何严厉而不苟言笑,总是有些不相信。

穿过几重院落,嬴政到了清扬住的内殿。还没进门,他就闻到花香。进入殿中,果然到处插满了鲜花,为大殿增色不少。

两个宫女见到悄然走进的嬴政,吓了一跳,正要行礼,却被他挥手制止了。他轻轻地走到卧榻之旁,打量着纱幔笼罩之下的丽人。只见她长裙罩身,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材,乌发斜散,将一张俏脸半露半掩。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之上,显得睡意正浓。

嬴政轻轻掀开纱帐,坐到榻旁。这轻微的振动惊醒了清扬,她睁开眼睛看清是嬴政时,顿时面颊绯红,惊喜道:“怎么是你?吓妾一跳!”

秦国上下,只有清扬对嬴政说话这般随便,也正是这种随便,使嬴政感到轻松快活。

嬴政微笑道:“好长时间没来看你了,你不会怪寡人吧?这段时日一直忙于与赵国作战,把寡人都给忙死了。”

清扬要坐起来,却被嬴政按住了:“你不要乱动,太医来看过了吗?”

清扬点头道:“来过了,太医说还有一月孩子就会出生了。”

“太好了!还有一月寡人就可以见到儿子了,寡人要立他为世子,将来继承王位。”

清扬道:“要是女儿怎么办呢?大王是不是不要她了?”

“那怎么会?寡人的女儿多少王孙公子都求不到。不过寡人仍希望是个儿子。”

清扬听嬴政这么说,皱着双眉道:“妾倒希望是个女儿。即使是儿子,也不希望大王立他为世子。”

“为什么?这可是许多姬妾想不到的好事!你不让寡人立你为后,寡人已经答应了,可这件事你得听寡人的。”嬴政坚决道。

“可大王并没有立紫巾姐姐为后啊!大王有志一统天下,只恨妾没有本事,不能帮助大王。紫巾姐姐为大王管理后宫,省去了大王不少心力,妾就做不到。大王立妾为后,是爱惜妾,可这样却会害了妾。”

“有寡人的宠爱,还有人敢害你不成?”嬴政不解清扬话中之意,不悦道。

“大王,妾若为王后,却不善管理后宫,日久必会生出事端,反而会使大王心烦。这样不仅对国事有损,也会使妾失去大王的宠爱。若是紫巾姐姐为后,大王不必心忧内宫,妾也可以专心服侍大王了。”

“寡人若依你之言立紫巾为后,那就立你子为嫡。”

“依礼嫡子应为王后所出,大王怎能因一己之爱而有违礼制,让天下人非议?况且妾也不知所生是男是女。”

“整个秦国只有你敢不听寡人之命!好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先让寡人好好看看你。”嬴政俯下身来把耳朵贴在清扬隆起的腹部上,清扬摸着他的头幸福地笑了。嬴政已比她初见时要成熟很多,不仅唇上胡须浓密,下巴和两鬓也长了黑须,使他的面容更添冷峻。但他仍像初见时那样对她宠爱依恋,还有什么比拴住嬴政的心更让她幸福的呢?

两个人正说着,一个宫女进来禀告道:“大王,中常侍有急事求见。”

“赵高?他可能有急事需处理,那寡人不能再陪你了。”嬴政知道赵高若不是碰到难以解决之事,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跑来打搅他。

“大王您去吧,别忘了来看妾。”清扬幽幽道。

嬴政走出宜春宫,看见赵高正在宫外踱来踱去。赵高看见他连忙上前道:“大王,奴婢刚接到消息,缭和蒙武只身出城,没有带任何侍卫,而且缭已除去官服,一身庶民装束。”

“难道他又要逃走?”嬴政疑惑地问。

“依奴婢看,好像是的。”赵高谨慎道。

嬴政大怒道:“寡人有什么对不住他?让他衣食与寡人相同,寡人对他执学生之礼,就算他在背后非议寡人,寡人都不与他计较,他竟然又不辞而别?”

缭曾在背后议论嬴政,说他“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还曾多次逃走,但都被嬴政“请”了回来。

“奴婢认为他若投奔别国,对大秦将危害不小,是不是马上派人把他抓回来?”

“这个倒不用担心,他若要投奔别国早就去了,也不会在秦国待两年。”

“那奴婢多心了,现在该怎么办?”

嬴政思索片刻后道:“备马!寡人送他一程!”

“奴婢已准备好了,大王可立刻就走。”赵高不失时机地显示出他的能干。

一队人在咸阳城中飞驰而过,惊吓了不少路人。有人开口欲骂,但一见是虎贲军,便又吓得憋了回去。慌忙趴伏在地,口中高呼:“大王万岁!”

嬴政追至城外十里,迎面遇见了孤身单骑的蒙武,便责问道:“缭已走了吗?你为何不禀告寡人?”

“国尉是突然要走的,臣竭力劝他留下,但也无济于事,请大王恕罪!”蒙武跪下请罪。

“算了,他要走就走吧,是寡人福薄,留不住他。”嬴政摆了摆手,有些悻悻然。

“国尉留下一些帛书,要臣转交给大王。他说这是多年的心血,希望大王能善加利用。”蒙武说着,向嬴政呈上一卷帛书。

嬴政接过一看,见是缭所著兵法二十四篇——

(一)天官;(二)兵谈;(三)制谈;(四)战威;(五)攻权;(六)守权;(七)二十陵;(八)武议;(九)将理;(十)原官;(十一)治本;(十二)战权;(十三)重刑令;(十四)伍制令;(十五)分塞令;(十六)束伍令;(十七)经卒令;(十八)勤卒令;(十九)将令;(二十)踵军令;(二十一)兵教上;(二十二)兵教下;(二十三)兵令上;(二十四)兵令下。

嬴政第一次见到视富贵如浮云,抛弃一切飘然而去的人。他捧着这些帛书,不禁有些茫然。难道自己真如缭所说一旦得志,天下皆为虏吗?要不然,他为什么不留下呢?回想着缭曾说过的话,嬴政心中有些不安。

“他留下此物,也不枉寡人善待他一场。蒙武,希望你以后再遇此事要善加考虑,必须奏知寡人。赵高!回宫!”嬴政有些不满地斥责了蒙武几句后迅速离去,留下他一人待在原地。

蒙武知道嬴政为此事很生气,不管怎么说,他派人去禀告一声是来得及的,但他没有这么做。他想起缭临走时所说的话,不禁心中暗问自己:“大王真如他所说吗?”

在秦国,缭唯与他相交甚厚,两人一直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缭丰富的兵法知识,精辟的见解,常令蒙武佩服不已。就在刚才告别时,缭还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治乱世需用重法,平乱世需用强兵。强兵重法却需一独断专行的君王掌握。秦乃万乘之国,若是大臣太重,就是人君之患,也非国民之福,只有多疑、善断的威霸之君,才能控制朝政,不使大权旁落。大王是我周游列国所遇的最合此道之人,但是多疑必寡情,善断必独专,一旦得志,自认最强,天下恐怕无人能够进言。大王平天下足矣,治天下必乱。我观将军乃忠厚纯良之臣,所以劝将军一言,一旦大王平天下成功,将军最好效仿陶朱公,隐身山野做一富家翁。大王身边之人,李斯才能出众,但只知逢迎,承仰鼻息;昌平君心胸狭窄,不能容人;最可怕是赵高此人,阴鸷诡谲,却又精明能干,你要小心提防。也只有大王能用这些人,换一懦弱之君,恐怕早已大权旁落。”

蒙武深为这个历经沧桑、洞察世事的老者的一番话所折服,在他面前,蒙武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秦王政十三年(公元前234年),秦国挟连胜之威,继续攻伐赵国。秦将桓齮勇不可当,一举攻下赵国平阳、武城两地,杀死赵将扈辄,斩首十万。

嬴政接到桓齮斩杀赵国名将扈辄的消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夸赞道:“昔日先祖昭襄王有武安君白起,今日寡人有大将军桓齮!”一时之间,桓齮之名传遍天下,迅速盖过王翦、蒙武、杨端和诸将,成为秦国第一名将。

昌平君听到嬴政的赞扬,心中甚是得意。他庆幸自己没有选错人,与桓齮结成儿女亲家。现在他与桓齮一个是文官之首,一个是武将之冠,大王似乎还有意让桓齮出任国尉,那么在相邦、国尉、御史大夫三公之中,他们就占了大半。不少人见昌平君权势日盛,纷纷投到其门下。昌平君声势也越来越大,与在外作战的桓齮成了遥相呼应之势。

蒙武、池子华等人却为秦国的胜利担忧,因为他们知道赵国经此一败,国内再无大将可用,只有起用塞北名将李牧。李牧此人用兵如神,曾驻守赵国北地抵挡匈奴,使匈奴十多年不敢接近赵国边境。他曾于赵悼襄王二年为赵相,因受谗毁而被罢相,一直未受重用。赵国若重新起用此人,必是秦国劲敌。

他俩在朝中一片贺喜之声中不禁相视苦笑,此时若向大王进言为时过早,只会败他的兴致,引起他的反感。

嬴政眼看七国之中兵威最盛的赵国就要被灭掉,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重赏了桓齮,希望其早日灭赵。可并不是每一件事都如他所愿,清扬最终为他添了一位公主,使他心中甚感遗憾。

在赵姬的一再催促和臣子的不断上书之下,他知道立后之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就顺从众人的意愿,立紫巾为王后。这是他亲政以来第一次违背心意决定的一件事,这虽然使所有的人都满意了,但唯独自己感到有些失望。

对于围绕在身边的臣子姬妾,他既要用他们,又要提防他们,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第二个吕不韦。他希望有人能告诉他,怎样辨别周围的这些人,怎样更好地控制他们。虽然他也学过帝王之术,但总觉得不够具体、明确。随着秦国疆域越来越大,官吏越来越多,他对驾驭群臣的权术需要更多地了解,但是总得不到满足。

这一日深夜,嬴政处理完奏章之后,开始翻阅从各国搜集来的典章史集。这么多年了,负责掌管宫廷书籍的尚书令已知道他读书的喜好。嬴政翻开第一卷书简,就被其中的内容吸引住了。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好,说得太对了!”嬴政不禁击案叫好。

他急不可待地将一卷卷竹简翻开,一口气读完。对平常所思之事,这些书简似乎使他有些明白,但细细思索之后又有些不甚明了。他欲找一个人谈谈,以解心中的疑惑。可赵高除了通狱法之外,对这方面并不擅长。他想起李斯曾师从荀况,一定对这方面有所了解,便吩咐近侍道:“立刻去把李斯找来。”

近侍心中奇怪为何深夜还要召李斯前来,但不敢相问,立刻出宫去了。嬴政趁此空闲,又翻开另一卷简册,结果拿起来之后,便不能放下了。当李斯急匆匆地赶来,他还聚精会神于书简之上,并没有注意到。

见此情景,近侍便上前轻轻唤道:“大王,廷尉来了。”

嬴政“嗯”了一声,没有任何反应。近侍又欲再唤,李斯轻声阻止道:“等大王看完了再说。”

过了一会儿,嬴政才将目光从书简上移开,掩卷自语道:“唉!寡人要是能见此人,就是死了也不后悔!”

闻听此语,李斯甚感奇怪,却又不便相问,正欲向嬴政行礼,嬴政却对他道:“看看这些书简,你一向见识广博,能不能告诉寡人这是何人所作?”

李斯接过之后,细细看了几卷,然后肯定地说道:“如果臣没有记错,这是臣昔日同窗韩非所作的《孤愤》和《五蠹》两章。”

“韩非?他是何人?你快与寡人说说。”嬴政一听李斯所言,便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他已做出决定,只要此人活在世上,就一定要把他弄到身边来。

李斯没想到嬴政深夜叫他来只是为了打听这两篇文章的作者,心中不禁很失望。自从缭出走之后,他伴驾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本以为大王深夜召他前来,是有什么要事相商,若是这样,他就更觉得自己在大王心中的分量了。

“韩非乃韩国公子,与臣一样师从于大儒荀子。韩非才华杰出,对帝王之术研究最深,连老师也对他推崇备至。不过他有口吃之疾,不善言辞,只会著书立说。”李斯略微整理一下思路就简明扼要地说完了,既介绍了韩非所长又点明了他最大的缺陷。他隐隐感觉到嬴政对韩非的赏识,知道韩非的长处也掩盖不了,便说出他最不利之处——口吃。

“他有口吃?”嬴政皱眉道。他知道口吃之人说话结结巴巴,让人听了厌烦。纵横之士能得各国君王重用,往往凭的就是一张利口。没有哪国君王会用一个口吃之人作为重臣,他心中有些犹豫。寡人要的是他的学问,先把他弄到秦国再说!嬴政思前想后才下定决心。

韩国在多年的蚕食下几成秦国附庸,他对李斯道:“你替寡人出使一趟韩国,务必请来韩非,寡人希望能够早日见到他。”

李斯心中虽不甚情愿,但嬴政心意已决,他也只得遵命执行。他到了韩国,向韩王表达了秦王对韩非的仰慕之情,这却引起韩王的猜疑,他一味与李斯周旋,不放韩非去秦。

早先,韩非心急韩国之弱,曾多次上书进献富国强兵之策,却得不到韩王的赏识,于是便闭门在家著书。这些文章经一些佞臣之口传入韩王的耳中,更加深了他对韩非的厌恶。秦王向他索要韩非,使他担心韩非得到秦王宠爱后向他报复,怎么也不肯放韩非离韩。

李斯无奈,只得回秦复命。嬴政听到回报后不禁大怒,他没想到一向俯首听命的韩王这次竟敢不遵他的命令。

秦王政十四年(公元前233年),嬴政一怒之下,在对赵用兵的同时派大军十万讨伐韩国。韩王闻听秦国大军压境,这才慌了,他找到韩非道:“请看在同宗的分上,你一定要救韩国。往日寡人对你有不周之处,请不要记在心上。你到秦之后,一定要劝说秦王保存韩国,寡人的宗祀社稷就托付给你了。”

韩非不禁一阵心酸,自己的才学得不到本国君王赏识,反而别国君王为了自己不惜出兵逼索,这是何等的悲哀?而到了此种地步,韩王还不在富国强兵上下功夫,仍一味讨好秦国,自己就算能劝服秦王,韩国又能苟存多久呢?

“臣尽力而为吧!”韩非望着这个昏庸不堪、急切地等待着回答的韩王,无奈地说道。

嬴政对韩非的到来显示出极大的热情,他召集群臣在咸阳宫的大殿接见韩非,并且将他请到自己的左方坐下,这令秦国百官羡慕不已,但也引起了一些大臣的不满。

刚走了一个待若上宾的缭,现在又来了一个韩非,昌平君看着这个半天不说一句话,说出一句话就结结巴巴的人竟如此得嬴政宠信,心中既妒忌又恼火。他趁酒席喧闹之机,对韩非道:“听说使者大人著书甚丰,我们都甚是仰慕。不知使者大人能否为我等诵读一篇,也好长我等见识。”

众朝臣闻言暗自窃笑,心想韩非说话都结结巴巴,如何能当着众人诵读文章?这不是存心让他难堪吗?嬴政也知晓昌平君用意,但他并不出言阻止,想看看韩非如何应对。

韩非四十出头,面相清俊,由于长年闭门著书之故,面色有些苍白。他似乎极不善于应付此种场面,一听昌平君说完,顿时满脸通红。他知道昌平君是要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便慢慢说道:“相邦谬赞了,外臣并没带书。”他知道自己话一多就要结巴,便以最简短的语句表达自己的意思。

昌平君笑道:“这不要紧,使者大人所著之文传遍天下,在座的各位大人中一定有人带着使者大人之书。”

话音刚落,就有一位朝臣应声道:“在下这里有!”众人一看此人出自昌平君门下,便知道他们早有准备。

韩非接过帛书,不知该如何是好。嬴政皱了皱眉头,还是忍住不言。就在这时,李斯站出来道:“大王,使者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就由臣代他诵读吧!想当年臣与使者大人同窗之时,其所著之文多由臣代诵。今日能有此机会重现往日同窗之情,臣求之不得,望大王能够恩准。”

韩非感激地看着昔日的同窗,虽然他们同窗之时并不像李斯所言那么投合,但今日的援助之举,顿时让他生出好感。

李斯拿过帛书,大声诵读。群臣却觉兴趣索然,昌平君更是用愤恨的眼光盯着他。赵高冷眼旁观这一切,把嬴政的神情尽收眼底。他见昌平君如此不识进退,心中明白他得宠的时日不会长久了,而李斯的乖巧识体,则令赵高刮目相看。

秦军不断向赵国挺进,桓齮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不久,他又攻下赵国重镇宜安(今河北石家庄),深入赵国后方,形成了对邯郸的包围之势。

在嬴政看来,攻取赵国是指日可待之事,他不禁意气风发,下令在上林苑中举行狩猎大赛。他允许各大臣自组阵营,在上林苑一较长短。一时间咸阳城热闹非凡,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练骑射。即使自己不行,也纷纷聘请好手充实自己的阵营。

秋冬之交,上林苑中万马嘶鸣,狩猎大赛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其实大臣们都清楚,无论他们怎么准备,都比不过大王的亲军卫队——虎贲军。

嬴政看着热闹的景象,不禁神采飞扬。秦国强于诸国,正是自上而下重视武事,奖励军功所致。他今天特意把扶苏带在身边,就是想让他见识一下秦国的尚武之风。

扶苏虽只九岁,但已习练骑射一年多。他坐在马上,对眼前群马奔腾、万声呐喊的景象甚感振奋。这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宏大的场面,他牢牢控制住**不安的战马,耐心等待着父王的命令。

当扶苏知道父王要带他去狩猎时,便早早地准备好了,希望能够在父王面前好好表现,赢得夸奖。他虽然是长子,生母又被立为王后,却不敢有任何狂妄不轨之举。在这方面他比一般孩童要早熟得多,他知道一切还掌握在父王手中,母亲又不得父王宠爱,他只有更努力,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嬴政望着端坐在马背上的扶苏,脸上露出赞赏之色。于是问道:“扶苏,寡人让你勤练骑射,你练得怎么样了啊?”

“父王,儿臣每日都在练习,不敢忘父王教诲。”扶苏恭敬地答道。

“那寡人今日想看看你的骑射到底练得怎样!赵高,都准备好了吗?”嬴政向身后问道。

“大王放心,这五十骑都是虎贲军中的神射手,其中不少人曾是猎户,极善追踪野兽。”赵高立刻说明了情况。

受母后影响,扶苏对赵高一直没什么好感。他从母后那得知,赵高狡诈狠毒,除了父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此时见他如此小心谨慎地侍奉父王,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寡人已好久没放马驰骋了!你们看那边昌平君的猎队收获不小啊!你们要争口气,不要被那些臣子比下去了!”嬴政对虎贲军喝道。

嬴政一路飞驰,不时想起和成蛟、姜玉在这狩猎的情景,这一切仿佛都成了一个遥远的梦,现在想起来都有些模糊了。

他勒马立于山冈上,身边留下十几个人,其他人都四散开来捕杀猎物,扶苏也拿着特制的弓箭,四处张望,极欲一显身手。

一只灰兔在草丛中跳来跳去,被扶苏看到了,只见他弯弓搭箭,“嗖”地朝野兔射去。可惜他臂力不够,野兔在中箭之后仍然向远处跑去。

嬴政笑道:“扶苏,你臂力太小,看寡人射给你看!”他举起穿云金弩,只见那野兔凌空一翻,便倒地不动了。

扶苏叫道:“父王射得真准!看,那边有只鹿跑出来了!”

嬴政连忙装好弩箭,瞄准鹿射了出去。弩箭正中鹿臀,那头鹿负伤之后跑得更快了。

嬴政和扶苏不甘心猎物就这样逃走,立即驱马狂追。鹿在树丛中东突西窜,很快就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他们四处搜索,虎贲军隔着一段距离,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父王,你看!”扶苏叫道。原来那头受伤的鹿正躺在地上,另一头鹿在为它舔伤口,旁边还有两头小鹿。

嬴政举起金弩,瞄准那头正在舔伤的鹿,他要把两只鹿都捕获。扶苏忽然劝道:“父王,它们怪可怜的,别杀它们吧?”

嬴政凝视着扶苏,他猛然有些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直不立扶苏为太子,他太善良了!

自从读了韩非所著之文,嬴政便明白了许多为君之道,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君王要心狠,要比臣下更狡猾,更残酷无情,否则就无法驾驭众臣。把秦国交给扶苏这样善良的人,他怎能放心呢?他冷酷地说道:“寡人一直对你管教太少,今日就教你最重要的一点——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心慈手软!这两头鹿是很可怜,但若不杀死它们,我们就可能因为少了这两头鹿而被其他的大臣比下去!寡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希望这种情况出现,你要好好记住寡人的话。举起你的弓箭,和寡人一起射死它们!”

嬴政用严厉的眼神盯着扶苏,使他从心底感到害怕。他勉强举起弓箭瞄准,嬴政笑了笑,然后低喝一声:“射!”

只见他的弩箭正中那头舔伤的鹿,那鹿立即委顿在地,不住挣扎。扶苏的箭没有射中任何目标,两头小鹿惊慌地逃向远方。

不知怎的,嬴政突然失去了打猎的兴致。他把穿云金弩交给赵高,寒着脸坐在马背上。扶苏在一旁低垂着头,不敢看父王一眼。

“是,父王。那儿臣还可以求教于池太傅吗?”扶苏低声应道,他对温和博学的池子华有很深的感情。

嬴政皱眉道:“池太傅博学多才,你向他请教又有何妨?不过寡人希望你能从韩先生那里多学点东西,这对你将来大有好处。他虽拙于口舌,但腹中才学不逊于任何人,连寡人都要尊他为师。”

扶苏受到鼓励,精神一振,立即答道:“儿臣谨遵父王教诲。”

侍候在一旁的赵高见嬴政如此器重扶苏,心中开始盘算起来。不过,他隐隐觉得扶苏对他并不友好。他自问一向对扶苏客气尊重,甚至有点巴结,但不知为何扶苏对他总不理不睬,态度冷淡。

能影响扶苏的只有三个人,除了大王就是王后和太傅。难道是他们两个在背后教唆扶苏如此对我?赵高在心中忐忑不安地想着。

韩非住在御赐的别馆里,这里本是王室宫苑,环境幽雅,设施豪华。嬴政还怕韩非不惯这里的生活,将韩国进献的美女赐了两名给他,钱财物品更是不计其数。

尽管如此,韩非还是抑郁不乐。他一想到一身所学不被本国君王所接受,屡屡进谏被拒之门外;而敌国君王仅仅见了几篇文章就不惜动干戈得到自己,待若上宾,心中就愤愤不已。他渴望自己的才学能得到赏识,可若是用这些去奴役自己的族人,他又于心不忍!

“先生,您在想什么呢?天气冷了,把这件皮裘披上吧?”一位娇小玲珑、清丽可人的女婢正笑吟吟地站在身后,把一件皮裘递给他。

韩非回头望去,立刻被眼前的美色震惊了。清冷的月光洒在那女婢身上,平添了些许朦胧,显出她的清丽绝俗。韩非呆呆地看着,忘了接她手中的皮裘。

那女婢走到他身旁,把皮裘披在他身上,那沁人的体香让韩非本来就紧张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他禁不住握住那女婢的手,动情道:“香……质,你……你真好。”

香质已与他相处有段时日,了解他越紧张激动时,就口吃得越厉害。她知道大王很重视韩非,要不然就不会把她们赐给韩非,而且大王也一再叮嘱她们,要好好侍奉韩非,让他安心留在秦国。

香质没有抽回手,任由韩非握着。几月的相处,已使她钟情于这个呆气十足的学士。他虽已年过四旬,但其清俊的面容、举手投足间的潇洒气质和一些执着的稚气,都让她心醉不已。她轻轻地问道:“先生,您还会回韩国吗?”

香质暗想——他真是迂呆,现在这种情形大王怎么会放他回去?于是劝道:“先生在韩国不受重视,可在这里,大王不仅尊重你,还赐予钱财、华屋,还有我们,您还有什么要求呢?”

韩非松开香质的手,仰天不语,他心知香质说得对。对嬴政,他有一种知己的感觉。嬴政不仅深悟他所著之文,而且能去实现他的主张,他的才学能在嬴政这得到充分发挥,这正是他一生所追求的。

可结果呢?秦国必然越来越强大,而自己的国家就可能被其灭掉。他的内心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纵然学识满腹,却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见到嬴政,再想想韩王,韩非的心都凉透了。他知道韩国灭亡是迟早的事,可自己能昧着良心帮助秦国,用族人的血泪来堆砌自己的荣华富贵吗?不,不能!

想到这里,他对香质道:“韩国是不能给我什么,但是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那里有我的兄弟姐妹。香质,你也是韩国人,你希望韩国被灭,自己的亲人被奴役吗?”

韩非说得很慢,仍不免结结巴巴,但其坚定的语气令香质动容,她能感觉到韩非心底奔涌的热流。

其实在香质的心中韩国早已死掉了,若不是韩王昏庸无能,她们这些柔弱的女子又怎会背井离乡,远到异国为奴呢?一个连自己的子民都保护不了的国家留着还有什么用呢?可韩非对韩国执着的爱意令她感动,她还能说什么呢?

韩非却不知道自己有些结巴的表述已深深打动了香质,仍然继续道:“香质,其实我这次是奉了韩王密令,希望能保存韩国。现在唯一能保存韩国的办法,就是让各国合纵抗秦。我知道秦国一直派姚贾在各国行间,破坏诸侯合纵,只要我说动秦王疑心于他,诸侯就有合纵的希望,到时我再献计保存韩国,或许能够成功。”

姚贾是赵高推荐给大王的,韩非此举一定会得罪赵高,一定要阻止他这么做!她清楚赵高的势力,她来这里就是听赵高之命行事。赵高狡诈狠毒,她早就见识过。

“姚贾一直深得大王信任,这几年行间也大有收获。大王精明能干,未必会信您之言,您还是想想其他的办法吧!”香质无法告诉韩非真相,只有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韩非忧虑道:“这种情况不无可能。前些时我向大王上书,意图把秦国兵锋引向赵、齐,使韩国得以暂存,可大王一直没有回应。唉!韩国积弱已深,恐怕难有回天之力,我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香质听罢,心中甚是悲伤,为自己,为韩非,也为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