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斯上书谏逐客太后泄愤图复仇

在祈年宫的内殿中,嬴政一直静静地听着蒙武与昌平君等人争论。这里是秦国真正的决策中心,凡有重大难决之事,嬴政就会召集心腹大臣在此商议。

昌平君和蒙武的奏章他都已经看过,心里早已做出决断。他让这些大臣放言争辩,好从中看出他们的心思。争辩往往使人不自觉露出本来面目,他也可以借此了解臣下的性格,然后从容地驾驭。

他看蒙武一人疲于招架,心中为他的忠勇耿直赞叹不已。在双方争论之时他也不时插上几句,询问一番。

一番争论之后,嬴政便阻止了他们:“好了,你们不用再争了。相邦,你先理好逐客名单,尽快交与寡人过目。蒙武留下,其余人都退下吧!”

昌平君心中大喜,大王无疑是同意了逐客之事,不过他心中还是有点嘀咕——为何大王还要把蒙武留下来。但大王既已作了决定,他也就放了心,即使蒙武再说什么,恐怕也难改变这个决定。

众臣都退出去后,嬴政对垂首不语的蒙武道:“蒙将军,难道你没有话与寡人说吗?”

“大王既已决定逐客,臣无话可说。”蒙武黯然道,他为自己不能阻止大王下逐客令自责不已。

“蒙将军忠君为国,寡人心中有数。但你可知道寡人心有隐忧,吕不韦的势力一日不除,寡人一日就睡不安稳!此次寡人想借此逐客之名彻底拔除他的势力!”

“可大王此举却可能使秦国留下不能容人的恶名,将来各国之士还怎敢投秦?”

“寡人只是借逐客之名逐走吕不韦的门客,有心之人当能看出寡人此举只是针对吕不韦,而非天下之士。再说秦国日渐强盛,这逐客之举也未必能吓得住往我大秦求取富贵之人。”

“但是有才气傲之人会因此而轻看秦国。”

“若真有这样的人才,寡人何妨亲自去请?难道寡人会比不上那逐客之令?”

“这……”蒙武虽觉得不妥,但也无话可说。

“寡人把你留下来,就是欣赏你忠君为国之心!寡人还有一事问你,听说你与池子华关系甚好是吗?”

“是的,臣自小就与他有来往。”蒙武不知嬴政问此话是何意。

“寡人想封他为左相,你认为如何?”嬴政凝视着蒙武。

“大王,您不担心臣徇私妄论吗?”

“寡人相信你,你也知道自己的责任。”

“那臣就告诉大王,此人之才足以胜任左相。”蒙武语意坚决。

“有你这句话,寡人就放心了。这件事你先不要向任何人泄露,回去之后,安心办你的事,其他的就不要多想了。”

蒙武离去后,嬴政想起刚才的情形,不禁暗自得意。他不仅安抚了蒙武这样正直的臣子,使其不生怨怪之心,也使那些暗藏私心的臣子成了他的挡箭牌而不自知。他既要达到驱逐吕不韦势力的目的,又要让天下士人把愤怒的矛头指向昌平君,而非他自己。

他心中暗恨昌平君和那些宗室大臣,他们明明是担心自己的利益受到客卿的阻碍,还要在他面前装作一心为秦的样子,还用吕不韦和嫪毐激起他的痛恨之心,实行逐客之策。他们当自己是什么?压服异己的工具?如果他们真心为秦,为何避而不谈此举的危害?嬴政坐在那里愤愤地想着。

他有些累了,也有些心烦。虽然他一言九鼎,但驾驭群臣并不是一件易事。他要分辨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谁是真的忠心,谁是表面忠心。如果当一个昏庸的大王或许就不会这么累,但他立志要扫平六国一统天下,如果连手下的大臣都不能驾驭使用,他又凭什么征服天下呢?

赵高不知何时进来了,他轻声道:“大王,奴婢已把郑国带来了。”

“让他进来吧,寡人要看看他是何许人。”自从接到昌平君的上奏,嬴政就想见见这个水工郑国。他不相信以吕不韦的精明,会看不出韩国的意图,而让郑国在秦做间十年!

郑国进来便跪拜道:“臣郑国拜见大王。”

嬴政从一进门就仔细打量他,只见他的脸上布满皱纹,衣服上还沾着不少灰黄的泥点,看起来好像刚从工地上下来。

“你可知道寡人召你来是为何事?”

“臣不知。”郑国声音有些颤抖。

“因为寡人想看看在秦做间十年的郑国到底是什么样子!”嬴政的话不怒自威,使郑国听了如五雷轰顶,差点瘫软在地。

“臣……臣……”郑国极想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嬴政的语气已不容他分辩。

嬴政轻蔑地笑道:“寡人杀了你,你不会有什么怨言吧?”

郑国知道再不分辩,就不会有开口的机会了:“大王,臣承认来秦是为韩国做间的。臣为韩人,韩王的命令能不听吗?况且臣的妻妾老小都在韩国,臣也是逼不得已!虽然当初是想借修渠之举疲惫秦国,使秦国不能伐韩,但水渠修成之后,可灌溉关中四万多顷土地,使秦国获益无穷。若现在半途而废,不但以前所做的全部浪费,而且还使秦国丧失了第二个巴蜀之地!”

“第二个巴蜀之地?”嬴政不禁眼睛一亮,似乎有些不相信。巴蜀地区因秦昭王派李冰父子前去修渠,灌田万顷,为秦国提供了丰厚的粮草,使秦国有了攻伐六国的本钱。

他想了片刻,便做出决定:“若真如你所说,关中之地再无旱荒之年,寡人不仅不追究你做间之罪,还会赏赐你。不过寡人再无多少时间给你,若发现你有意延误工期,寡人就治你死罪!”

郑国暗自出了一口气,庆幸这条命捡回来了。

咸阳城南端,朝廷官员的住处这几日特别热闹。自逐客令颁下之后,这里车来车往,忙忙碌碌。离开的人都唉声叹气,一脸愁容;留下的人则幸灾乐祸,暗自高兴。

李斯正在府中指挥着下人搬东西,他也在被逐之列。两日前,他还与茅焦相聚畅谈,欲携手共创一番大业。没想到逐客令下达,把他的所有美梦都打碎了。他想自己孜孜以求的一切刚有一些基础,却因为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在秦做间被发觉,使一切都在瞬间消失了,心中十分不甘。

“主人,一切都准备好了。”一个仆人小心翼翼地禀告道。

“走吧!走吧!”李斯满怀无奈道。他已经拖了几日行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所期望的奇迹并没有出现,已到了不得不离去的时候了。

唉!真是时运不济呀!李斯暗自长叹。他想起自己来秦几年的经历,也曾有过风光的时候。他还记得曾向嬴政进言,深得其赏识,并因此荣升为长史。而那次进言,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不能成功立业的人是因为其不善抓住时机;能建立伟业的人,多是利用他人的失误抓住机会一举成功。昔日秦穆公威霸天下,却不能吞并六国,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那时诸侯众多,周天子还有影响力,所以五霸迭兴,都尊奉周室。自从秦孝公以来,周室渐渐衰败,诸侯互相兼并,东方虽有六国,但秦居主导地位,历经六世而不衰。如今诸侯屈服于秦国,就像隶属于秦国的郡县,以秦国国势的强盛、大王的贤明,消灭诸侯就像扫除灶上的灰尘那样容易,现在正是成就帝业、统一天下的良机。若不抓紧这个机会,等诸侯强大起来,相聚合纵,那时就是有三皇五帝的贤能,也不能兼并天下。

可惜吕不韦和嬴政矛盾渐深,他这番进言虽得赏识,却并没有带来多久的好运。

他一时无法选择到底靠向哪一边,嬴政虽是大王,但他对吕不韦的势力很了解,担心嬴政扳不倒他。他观望等待着,结果两边的人都对他不放心。等他下定决心投向嬴政时,嬴政已用雷霆手段扫除了嫪毐,罢黜了吕不韦。

幸好嬴政比较赏识他的才干,使他得以保住了原职,但他却失去了一次绝好的靠近嬴政的机会。每每想到这,他就后悔不已。但他没有绝望,依旧努力表现着自己,希望能再引起嬴政的注意,可这次逐客令却粉碎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不甘心过布衣生活,做那瑟缩于茅厕的老鼠。当知悉自己也在被逐之列时,他连夜执笔上书,用尽平生所学写下了《谏逐客书》。可奏书递上去后却如泥牛入海,没有一点消息,他不得不失望地踏上回楚的旅程。

嬴政接到李斯的《谏逐客书》,就被其气势磅礴的论证、严密的陈述所打动。他反复地看了几遍,越来越觉得其所说有理。可他心里一直委决不下,毕竟逐客令刚刚颁发,如果马上撤销,那百姓和天下诸侯会怎样看他?如此朝令夕改,让手下大臣以后如何替他办事?犹豫再三,他始终拿不定主意。

他把几个心腹臣子招来,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在祈年宫中,依次坐着昌平君、昌文君、蒙武、桓齮、冯去疾、王绾,只有赵高立于嬴政身侧。

嬴政开口直奔主题:“众卿先看看这篇奏书再说。”

蒙武接过李斯的《谏逐客书》,只看了几句话,就被这篇谏言深深吸引住了。他觉得这些正是他心中想说的话,都被李斯痛快淋漓地表达出来了——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民人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者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

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奏书的第一句话就表明了李斯对逐客令的看法,接着他列举秦国历史上最有作为的四位君主穆公、孝公、惠文王、昭襄王重用客卿,使国富民强的事实。

接着,又用了一系列形象的比喻,说明美玉、明珠、宝剑、骏马、金石、彩饰和郑卫之音皆不产于秦,而秦王却喜欢这些,那人才为什么就不论曲直,只要不是秦人就非要驱逐呢?他还陈述了逐客将会给秦国带来的危害,指出欲成帝业者必须善纳人才,若不能容纳人才,反而送给敌人,就是帮助敌人强大,使自己衰弱。

蒙武为李斯的慷慨陈词所振奋,对他身处逆境,仍然毫不气馁的品质深感佩服。看到此处,他已对李斯的才学心悦诚服,禁不住拍案叫好,完全没想到在嬴政面前失礼。

众人惊异地望着蒙武,嬴政则微笑道:“蒙将军不必激动。”他可以想象蒙武的心情,因为他也曾上书劝阻逐客之举,却没有如李斯的《谏逐客书》说得这般有气势。

等众大臣都看完后,嬴政便问道:“众卿对此谏有何看法?”

昌平君当然不愿嬴政因此谏书而改变主意,首先出言道:“大王,李斯所言虽慷慨激昂,文采华丽,但失之偏颇。他在文中只论及客卿对大秦的好处,而对其所造成的危害却只字未提。商君虽使国富民强,诸侯亲服,但挟权自重,意图谋反;范雎虽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却大权独揽,用人唯私,阴陷白起,使大秦丧失栋梁;现在更有吕不韦之徒,私结党羽,独揽朝政,幸亏大王英明果断才不致酿成大祸。大王,客卿功虽高,但为祸也烈啊!”

区区数言,昌平君就点明客卿最不利的一面,并借吕不韦之事激起嬴政的反感。

昌文君也帮腔道:“昔日我大秦国小地狭,人才难得,借助客卿之力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我大秦地广人众,若再用客卿,岂不显示我秦人的无能?而且这些客卿在秦国与其故国争战时,极易游移不定,使大秦利益受损。”

兄弟二人一呼一应,力图消除李斯奏书的影响。从内心讲,他们也佩服李斯的才华,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更要极力反对,因为他们不想自己以后的地位受到威胁。

蒙武再也忍不住出言力争道:“李斯所言字字恳切,正是臣心中所想。至于相邦和昌文君所言,臣只想问一句,若大秦与楚国交战,相邦是否会偏袒楚国呢?”

昌平君兄弟原是楚国公子,来秦已有多年,已没有人将他们当楚人看,他俩也自视为秦人。他们闻听此言,脸色大变。他们知道嬴政表面豁达,实则疑心甚重,若是大王疑忌他们那该如何是好?

“蒙将军此言何意?我兄弟来秦已三十余年,早已自视为秦人,对大秦忠贞不贰,蒙将军此言欲置我等于何地?”

见昌平君恼羞成怒,蒙武连忙道:“既然相邦出身客卿,能为我大秦尽忠,为何不给其他客卿机会呢?”

嬴政怕他们争执下去会影响和气,便向冯去疾、王绾、桓齮三人望去:“好了,三位爱卿不必再争了,你们有什么意见?”

冯去疾倾听着三人的争论,一直不动声色。见大王问起,便表态道:“臣认为蒙将军所言甚是。”之后便不再多言。

嬴政知道他的性格,也不再追问。蒙武感激地看了冯去疾一眼,而他却恍若未觉。

桓齮则一直与昌平君兄弟来往密切,对朝中的情形也了解一些。于是他对嬴政道:“大王,逐客令已下,若因李斯谏言而更改,恐怕会引起天下人议论。再说被驱逐者多为吕不韦门客,再回来也不好办啊!”这无疑是支持昌平君兄弟。

“大王,李斯才华出众,若被逐出秦国实在可惜。”王绾也曲折表达了对蒙武的支持。

六人分成两派,恰好是三对三。嬴政望了望身侧的赵高道:“赵高,你有什么看法吗?”

赵高闻言受宠若惊,忙上前一步道:“奴婢以为若不论是非曲直,一律加以驱逐,实是弊大于利。像李斯这样的人,大王若不用他,就不能让他出走别国。”

“好,寡人这就发布诏令撤销逐客令。为了一统天下的大业,寡人受点非议算不了什么?若已逐之臣回来了,就由王绾安排。”

“是!大王!”王绾忙起身应道。他是御史大夫,负责监察百官,由他安排被驱逐之臣,嬴政是别有用意。

“寡人这次撤销逐客令,主要是因为李斯,他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若不是因为他出自吕不韦门下,恐怕现在早已是重臣了,不过现在找他回来也不算晚。蒙武,你就代寡人前去迎他吧!”

蒙武欣喜地应道:“是!大王!”

听到嬴政下令,昌平君兄弟极为沮丧。前天他们还在府中庆贺,逐客令下后,更多的权力就会集中到他们手中,可现在李斯的一席谏言就把一切给扭转了。他们心中暗悔为何没早借吕不韦之事把他除掉,以致搞成现在这种局面。

更令他们更担心的是,听大王的语气,李斯回来后一定会得到重用,而朝中的左相一职一直空缺。若李斯成了左相,对他们来说就太不利了。为长史时,他一直在他们的排挤下惶惶度日,掌权之后又怎能与他们合作?

昌平君知道大王之令已不可更改,但李斯还未回来,他还可以作一些补救:“大王,李斯此人才能出众,若被逐出秦国臣也认为可惜。臣虽对撤销逐客之令存有疑虑,但对李斯甚为佩服,恳请大王准许臣与蒙将军一起去迎李斯。”

“好,你就与蒙武一起去吧!这样更能显示寡人爱才之心。今日议事至此,各位爱卿若无他事就回去吧!”

见众人都离去了,嬴政不由得笑着自语道:“真是一只老狐狸!”

“相邦再狡猾,也逃不过大王的眼睛。”赵高在一旁接道。

嬴政哈哈大笑道:“你胆子不小,竟敢说寡人的右相狡猾!”

“谁让他在大王面前不老实,明明不想让李斯回来,却又装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

“你说李斯回来,寡人该给他一个什么官职?”

“大王不是说李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吗?现在左相一职正空缺呢!”

“那是寡人说给他们听的!寡人在没有确定李斯是否忠心前还不能封赏他。他纵有绝世才华,若不忠于寡人,那寡人要之又有何用!”嬴政双眉上扬,长目圆睁,仿佛发现不忠之人,就要立斩于剑下似的。

赵高出入嬴政身边,虽然已见惯这种样子,但仍不免心惊。

群臣都离去了,嬴政难得有片刻的空闲,赵高却又提醒道:“大王,太后已差人过来几次了,请您过去相聚。”

“你不说寡人还真忘记了!说来惭愧,母后回来已有半月,寡人还未陪她用过膳呢!”嬴政歉疚道。自从把母后从雍地接回来,嬴政再也没有往日的憎恨之心了。母后已经老了,看他的目光总有一丝怯弱和惶恐,这让他有些心痛。母子走到这一步,这能怪谁呢?母后再也不是那个容颜美丽,在后宫呼风唤雨的太后了,嬴政在心中叹息。

“这也不能怪大王,每天有这么多奏章要处理。这些堆积如山的简书奴婢看着就头晕,更别说是细心审阅了。”赵高敬佩道。嬴政每日阅读文书不下一百二十斤,朝中事无巨细,差不多都要过问,但是从未表现出筋疲力尽之态。

赵姬被迎回来后,住进了南宫,高泉宫被紫巾住着。嬴政本想让她住在高泉宫,好让紫巾陪伴她,但赵姬执意不肯,说是一个人住着清静。她不想回高泉宫,因为那里有太多的东西会勾起她的回忆。而那些回忆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南宫位于咸阳宫以南五里地,当初建造此宫的是赵地的能工巧匠。这里规模不大,但楼台亭榭、回廊幽径,无不体现了赵地精巧、秀美的风格。人老了容易怀旧,赵姬总不由自主想起在赵国的那段时光。

此刻赵姬在南宫的后花园中已摆好宴席,只等嬴政前来。她已派人去请了几次,回报都说大王正在议事,事毕之后才能来。在她身旁还坐着紫巾和扶苏,她们娘俩正小声地说着话。

扶苏已经六岁了,他不像一般孩童那样顽皮、吵闹,也不依偎在紫巾身旁撒娇,俨然一副大人的模样端坐在案几之后。

赵姬对母子俩特别喜爱,她从紫巾身上能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而从扶苏身上,她仿佛又看见了儿时的嬴政。扶苏好像有什么问题没有答出,紫巾正低声训斥他。虽然语声温柔,扶苏却不敢顶撞,低着小脑袋默不作声。

赵姬看着有些心疼,对紫巾道:“你别训斥他了,比起政儿小时候,他可乖多了。”

紫巾见太后插言,便停止了对扶苏的训斥。扶苏像得救似的,开口便问道:“祖母,父王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呢?”他脸上露出希冀之情,他已有半年多没见到父王了。

“到祖母身边来,祖母跟你说。”赵姬对扶苏特别喜爱,虽然嬴政已陆续给她添了七八个王孙,但除了扶苏,她都没有付出过感情。

扶苏闻言欣喜地坐到赵姬身旁,赵姬则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说:“那时候你父王和祖母住在邯郸,他经常偷跑出去和别人打架,每次回来都灰头土脸、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只有祖母弹琴给他听的时候,他才像你这么听话。”

扶苏好奇地问道:“祖母,打架很好玩吗?怎么从来没人和我打架?”

赵姬和紫巾都有些愕然,像扶苏这种出身王宫的公子,虽然自小不愁吃穿,却失去了许多孩童的乐趣。见赵姬不便回答,紫巾便道:“苏儿不要再缠着祖母了,快去看你父王来了没有?”扶苏闻言有些不情愿地站起来离去了。

赵姬见扶苏走远,便问紫巾道:“政儿已很久没到你那里去了吗?”

紫巾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赵姬见此又继续说道:“听说政儿又封了一位清扬夫人,而且还十分宠爱。他从小喜欢新奇,没有兴趣的东西从来不理。我希望你能成为后宫之主,但也只能为你在政儿面前说几句话。政儿曾告诉我,后宫由你管理的这段时日他甚为满意,我也不想再管这些事了,我已与政儿说过,一切还是由你管理。你有扶苏,又掌管后宫,还是很有希望的。”

“谢太后!只要扶苏能有出息,妾就心满意足了。”紫巾幽怨地答道,她想大王若真有心封她为后,王后之位也不会虚置这么久了。

这时,扶苏满脸兴奋地跑回来道:“祖母,娘,孩儿看见父王和中常侍一起来了。”

“赵高?政儿怎么把他带来了?”赵姬厌恶地说道。她从心里憎恨赵高,因为她的两个孩儿就死在他的手里。每当她看见赵高站在嬴政身后,一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她就从心里生厌。

嬴政一路龙行虎步,很快来到赵姬面前。他把赵高留在了外面,这让赵姬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满怀歉意道:“孩儿来晚了,累母后久等。紫巾也来了,这可是扶苏?”

赵姬嗔怪道:“自己的儿子都不认得了,你是怎么当父王的?”

紫巾见嬴政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妾拜见大王。”

赵姬道:“一家人聚在一起,不必这么多礼。政儿,你也坐下吧!”

嬴政刚欲坐下,就听见扶苏稚嫩的童音传来:“儿臣拜见父王。”

“都长这么高了,再过一两年就可陪父王行猎了。”嬴政笑道。

扶苏涨红了脸,轻声答道:“太傅只教儿臣诗书,骑射要过两年才学。”

嬴政点了点头,正要再问扶苏,赵姬又道:“你父子有什么话可以边吃边聊。娘看你整日这么辛劳,可要注意身体啊!”话音刚落,一群宫女鱼贯而入,迅速上好食物。接着乐师舞姬上来,依次放好琴瑟管箫等诸多乐器。

嬴政点头应道:“母后所言甚是,不过朝中事务纷乱如麻,孩儿想轻松点都不可能。扶苏,到父王这边来。”

赵姬吩咐奏乐,顿时琴瑟齐鸣,钟磬齐响,但四人都意不在宴席歌舞上。

最兴奋的是扶苏,他一直用仰慕的眼光看着父王,因为父王从没有与他说过这么多话,这让他感到无比亲切。从有记忆以来,他就很少看见父王,只是常听母亲说起,在他刚出生的那段时日,父王特别喜欢他,经常抱着他逗弄。

可现在父王为什么不喜欢他了呢?他问母亲,母亲总告诉他父王太忙,没有空闲。每次父王来看他,总能让他兴奋一段时日,但留在记忆中多是父王来去匆匆的身影。

嬴政见扶苏年纪虽小,但对他所问应答有致,心中颇为高兴。显然是紫巾的知书识礼影响了扶苏,比起其他子女,扶苏要强许多,这让嬴政对紫巾又添了一份敬意。

紫巾见嬴政父子其乐融融,也有些欢喜,又有些感伤。她手中拿着玉箸,却食不知味。赵姬看着紫巾的样子,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她今天叫嬴政来,也是为了帮紫巾一把。

紫巾的能干和温柔知礼,赵姬一直很欣赏,但是不知儿子为何一直不愿立她为后。她曾向儿子提过几次,都被他含糊支应过去。她不敢逼儿子太紧,否则会引起他的反感。她自知在儿子心目中的分量已大不如以前了,为紫巾能尽一点力就算不错了。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赵姬吩咐乐师舞姬退下,又对紫巾道:“紫巾,你先带扶苏回去吧,我与政儿还有事相商。”

“是,妾告退了。”扶苏依依不舍地离开嬴政,走向紫巾。

嬴政对紫巾道:“你管教扶苏有方,寡人很高兴。扶苏,回去后好好听你娘和太傅的话,父王到时考你若答不上来的话,就不带你去狩猎了。”

“儿臣记住了。”扶苏响亮地应道。

望着她们母子离去的身影,赵姬道:“有些事说多了娘也知道你很厌烦。可是娘的年纪大了,已没有多少精力管这些事了,希望你能早立下王后,娘也好了却了这桩心事。”

嬴政最怕赵姬提这件事,如果紫巾不是那么出色,他早就一口回绝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烦恼了。现在紫巾又为他**出一个出色的儿子,无疑又增加了分量,可他偏偏又下不了这个决心。

如果换成清扬,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母后还没见过清扬,或许见过之后会改变主意。想到这里嬴政便道:“母后,孩儿刚册封了一位清扬夫人,哪天让她来见见您?”

“娘只想提醒你,这后宫佳人不少,但像紫巾这么能干的不多。算了,娘以后就不管这事了,你自己拿主意吧!”

嬴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正沉默间,只听赵姬幽幽道:“娘今日叫你来,是有另一件事与你说。娘本打算今生不说出来,但这是娘的一个心结,也是你的一个心结,现在也到了该说的时候了。”

嬴政满脸疑惑,他见母后如此郑重,便道:“母后,您有什么事就说吧。”

赵姬突然脸色一变,凌厉地问道:“吕不韦被罢黜,你就安心让他在洛阳养老吗?”

嬴政无奈道:“母后,他这个人您还不了解?他会安心养老吗?他与昔日的门客、六国诸侯来往频繁,洛阳倒因他繁华了不少!”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辈子不甘平凡寂寞。你放他回洛阳养老,也不是心甘情愿的吧?”赵姬又淡淡一笑道。

“还是母后了解孩儿,孩儿当时也是迫不得已,他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若是大动干戈会引起混乱的。不过,现在已清除得差不多了。”

“你的性情娘还不知道?你没有杀吕不韦,不仅是因为他的势力吧?看来有许多事是该向你说清楚了。”

“母后,事情过去就算了,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可是娘不说出来,就太便宜吕不韦了!”赵姬恶狠狠道。她落到现在这种境地,对吕不韦尤其痛恨,她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吕不韦造成的。其他人都遭了报应,唯独他还在洛阳过着富贵的生活。

嬴政突然觉得母后变得十分可怕,赵姬眼中那仇恨的怒火仿佛可以噬人,那种仇恨已在她心中煎熬了许久。虽然嬴政杀了她的两个儿子,但那是她先有愧在先。但对吕不韦,她觉得从邯郸认识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利用她,把她当作向上攀爬的阶梯,现在该是她讨还这一切的时候了。

“你不知道,娘原先是吕不韦的小妾,为了结交你父王,他才把娘送给了你父王。”赵姬永远忘不了那个令她刻骨铭心的夜晚。

“你父王是个善良懦弱的人,在吕不韦的帮助下,他由一个毫不知名的秦国公子变成孝文王的嫡子,后来成为太子直至秦王。因此,吕不韦也成了权倾朝野的相邦。没有吕不韦,你父王不可能当上秦王,你也不可能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赵姬仿佛沉浸在对往事无穷的回忆中,嬴政寒着一张脸,默默地听着。

“但你别以为他这么做是安着什么好心,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你。”赵姬望向嬴政,觉得他有时真像吕不韦。

“不可能!怎么会是为孩儿?”嬴政不相信地大叫道。

“是的,就是为你。因为他一直以为你是他的儿子!这是娘与他之间的秘密,要不然以他目空一切的个性,怎么会一直诚心诚意辅佐你?要知道此前早有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他大权在握,又有什么不敢为?当时你父王去世,你尚年幼,娘又是一个弱女子,没有势力可以依靠,嬴氏宗亲也在一旁虎视眈眈,一切只有靠他,而他倾覆我们母子简直易如反掌,但他为什么还要死心塌地辅佐你?因为他一直以为你是他的儿子!”

嬴政面色苍白,仿佛害怕赵姬所说的变成事实,苍白地辩解道:“不!这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没有谁比娘更清楚,你的确是嬴氏骨血!为了保住你的王位,他逼死了成蛟!可怜成蛟年轻识浅,以为与子傒联合就能扳倒他,却不知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嫪毐也是一个可怜虫!当时你极欲掌权,威胁到他的权力时,他就利用嫪毐来牵制你。也怪娘糊涂,被他利用了还不知道。可是娘知道,不到你真正掌权的那天,娘也只有对他虚与委蛇,被他利用!若让他知道你不是他的儿子,这大秦的天下恐怕早就被他夺取了,你只怕比成蛟还惨!”

嬴政铁青着脸大叫道:“吕不韦,寡人绝不会放过你!”

咸阳东市,商肆林立,市中人群熙熙攘攘,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一直实行重农抑商之策。可由于秦国强大,内部和平稳定,各国商人还是纷纷至秦经商。

咸阳城是秦国王公贵族、大将重臣的聚居地,这些人为了享乐,少不了商人在其中互通有无,并且战火从未烧至咸阳,这里自然成了天下商人的向往之地。

“客官,小店里的布匹是咸阳市中品种最多、花色最全的。不瞒三位说,王宫的夫人们也常来小店购货。”一家布店老板正鼓起如簧之舌,向二男一女三个年轻人兜售着货物。三人看上去都只有十七八岁,从衣着打扮上看就知是贵族的公子小姐,难怪布店老板会如此热情。

两个少年身材高大,比常人高出一头,看上去都风度翩翩,一副儒生模样。少女身材高挑,看上去颇为婀娜。她指着一匹绣花绸布,对身材粗壮的少年道:“蒙恬,你看这匹怎么样?”

“你别问我,这几天我头晕眼花,看什么都不太清楚。”蒙恬笑了笑,趁那少女不注意,偷偷对旁边身材单薄的少年道,“小心应付,麻烦来了。”

这少年是蒙恬的弟弟蒙毅,他听到大哥这样说,就诡秘一笑道:“大哥,这又不是第一次了,看我的。”

蒙毅走到少女身旁道:“菁露,你真有眼光。不过,你那些仆人没跟来,我怕你手头不方便。”

菁露故作恍然大悟状:“哎呀,这可怎么办?都怪你们,不让我带仆人出来。不过这绸布我真的很喜欢,那怎么办?”

蒙毅知道他若是买下这匹布,明日全城的王孙公子都会知道他蒙家兄弟如何向菁露大献殷勤,而她又是如何不情愿地收下这匹布的,于是他道:“这样吧,你喜欢什么就尽管挑,最好帮我和大哥也挑一匹。店主那里我来应付,挑完之后就到前面的酒楼找我们吧。”

“那就多谢了。”菁露高兴地答应了,但她知道蒙毅诡计多端,不像蒙恬那么好对付,她一边挑布,一边不时偷看蒙毅。直到见他把店主叫到一旁拿出钱袋来,她才放心。

菁露感觉不妙,问道:“刚才不是有人给钱你了吗,怎么没付钱?”

店主道:“那位公子给钱不是为了买这两匹布,只是让我好好招待小姐。”

菁露知道中了蒙毅的计,便对店主道:“你把这两匹布送到右相府,自然会有人给钱你。”

店主只觉得此女容颜美丽,举止不凡,没想到竟是右相昌平君的女儿。素闻此女刁蛮任性,多少王孙公子都被她捉弄得晕头转向,店主再也不敢多言,连声应是。

菁露走出布店,心中暗自发狠——好你个蒙毅,竟如此对我,有你好看!

当她来到酒楼,就见蒙家兄弟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她没好气地说道:“想不到你们兄弟竟是吝啬之徒!”

“吝啬总比自作多情好!”蒙毅反唇相讥,“上次有人骗我大哥买了一件玉饰,结果差不多整个咸阳城的公子都知道我大哥对右相家的小姐有意了。你知不知道,这差点把我大哥的婚事搅黄了。”

“婚事?什么婚事?”菁露顾不得与蒙毅争辩,忙问道。

“我爹给大哥订了一门亲事,是冯少府的女儿。上次为了你那事,我爹把大哥狠训了一顿。”蒙毅没好气道。

“你们俩别吵了!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相聚了。爹已经跟我说了,我成亲之后就到王翦将军麾下去从军,以后再也不能与你们在一起了。菁露,这次出来就是为了好好聚一聚,所以没让你带仆人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把你当作妹妹,以前那些事你也没什么恶意,我也没怪过你,只是以后有事大哥就不能为你撑腰了。”蒙恬有些神情黯然。

菁露闻言泪水直下,她最害怕这天的到来,她觉得自己就要失去最亲近的人了。她的生母是昌平君的正室,来秦之后不习惯此地的生活,因思念故国郁郁而终。昌平君继娶后,她与后母不和,父亲又忙于政务,很少管她,她反而与蒙家兄弟在一起的日子多些。她擦了擦眼泪,强作笑颜道:“大哥,虽然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你,但我心里一直当你是大哥。恭喜你了!我敬大哥一爵!”说完,她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蒙毅没想到处处要强,连骑射都要超过男儿的菁露会有女儿态的时候。若是在以往他一定会取笑她的,但此刻的离愁别绪使他心中沉重,什么都不想说。

“你能叫我大哥,我太高兴了。其实我走了,还有二弟陪你。以你的骑射、二弟的聪明,足以扫平那些王孙公子了。”蒙恬故作轻松,他的话语伴随着夸张手势,却没有像往日那样使菁露绽开笑脸。她勉强笑了一下,随后面容变得更为凄楚。

菁露摇头道:“我们如果不是生在将相之家就好了。你们知道吗?我父亲已答应桓齮将军的提亲,要将我嫁给他的儿子桓柱成。”

蒙毅道:“是不是那个憨柱子?”

“嗯,就是那个总败在我们手下的憨柱子。”

蒙家兄弟听后,默然无语。他们生在将相之家,嫁娶却成了父辈寻找靠山、结交权势的手段。

“他什么都不如你,怎配娶你?菁露,难道你就答应了?”蒙毅鄙夷道。

“我已推过多次,但又有什么用呢?父母之命是不能违背的。其实我也该嫁人了,有谁像我这样疯疯癫癫找人比武论剑的?生为女儿身,有一身本事又有何用?我若是男儿就可跟随大哥去军中建功了。”菁露无奈道。

大家一阵沉默后,蒙恬又举起酒爵道:“不要再说这些了,来!我们喝酒!”

他们正喝着,突然听到外面人声鼎沸——

“看,那个就是上谏大王撤销逐客令的李斯!”

“就是他呀!”

“在蒙将军车上的老头儿是谁?”

“不知道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