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讲 为独尊杀两兄

二贝勒阿敏和三贝勒莽古尔泰,是否为清太宗皇太极所杀?皇太极为什么要下令幽死堂兄阿敏和杀死五兄莽古尔泰?这成为一个清宫历史之谜。

一、四佛并尊

清太祖努尔哈赤于天命元年即万历四十四年(1616 年)登上汗位,是满蒙贵族公推的,其威望、其军功、其地位、其影响,在当时,在建州,是唯一的,独尊的。其他贝勒则是天命大汗的子孙或侄子。在御定长子褚英、次子代善继储失败后,努尔哈赤在临终前,没有采取中原皇朝皇位继承的嫡长制。努尔哈赤生前“汗谕”:新汗由诸贝勒公推,诸贝勒也可以罢黜大汗。这显然是后金时期的“贵族共和制”。

这时,在爱新觉罗宗室中,已经形成“四大和硕贝勒”,习称为“四大贝勒”,就是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由皇太极继承努尔哈赤的遗位,正是“四大贝勒”议商后作出的决定。

天命十一年即天启六年(1626 年)九月初一日,在盛京大政殿,皇太极举行登极大典。诸和硕贝勒、贝勒、大臣等一同拜天盟誓。新汗皇太极誓言:谨告于皇天后土,今我诸兄弟子侄,以家国人民之重,推我为君,敬绍皇考之业,钦承皇考之心。我若不敬兄长,不爱子弟,不行正道,明知非义之事而故为之,兄弟子侄,微有过愆,遂削夺皇考所予户口,或贬或诛,天地鉴谴,夺其寿算。若敬兄长、爱子弟、行正道,天地眷佑,俾永膺纯嘏;或有无心过误,亦祈天地鉴之。(《清太宗实录》卷一)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与诸贝勒等十四人列名誓曰:“我等兄弟子侄,询谋佥同,奉皇帝缵承皇考基业,嗣登大位,宗社式凭,臣民倚赖,如有佥壬,心怀嫉妒,将不利于上者,天地谴责之,夺其寿算。”

誓毕,皇太极“以三大贝勒推戴,初登宸极,不遽以臣礼待之,率诸贝勒行三拜礼,各赐雕鞍、马匹”。(《清太宗实录》卷一)以上说明:这时皇太极虽然继承了汗位,但表面上与代善、阿敏、莽古尔泰是平等的,在临朝御政或节庆朝拜时,四人并坐,这就是俗称的“四佛并尊”。

在原“四大贝勒”中,皇太极位列第四。当时,代善四十四岁,阿敏四十一岁,莽古尔泰四十岁,皇太极三十五岁。所以,皇太极继承汗位后,并没有“面南独坐”,而是“四佛并尊”。

除上述年齿因素外,旗分也是一大重要因素。满洲宗室贵族,其权力、地位、军力、经济是以“旗”作基础单位的。前述褚英死之年,就是万历四十三(1615 年),努尔哈赤将原有的满洲四旗——黄旗、白旗、红旗、蓝旗,扩充为八旗——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镶白旗、正红旗、镶红旗、正蓝旗、镶蓝旗。每旗有主旗贝勒,就是旗的主人。旗,不仅是军事单位,还是政治、人口、财富单位。主旗贝勒是变动的,初建八旗的主旗贝勒大致是:努尔哈赤自领正黄旗、镶黄旗;代善领正红旗、镶红旗;皇太极领正白旗,杜度(褚英之子)领镶白旗;莽古尔泰领正蓝旗,阿敏领镶蓝旗。

皇太极成为天聪大汗后,大体情况是:皇太极、豪格父子领两黄旗;代善、岳讬父子领两红旗;多尔衮、多铎兄弟领两白旗;莽古尔泰领正蓝旗、阿敏(后为济尔哈朗)领镶蓝旗。

从以上情况看,两黄旗由皇太极父子亲掌,可靠且牢固;两红旗归代善父子执掌,也可信且可靠;两白旗归多尔衮、多铎掌握,他们母亲殉死,自己年幼,也是可控;唯独两蓝旗的主旗贝勒——阿敏和莽古尔泰,位列“四大贝勒”,对于新汗皇太极来说,既可疑,又难控。

“四佛并尊”并没有达到皇太极

的目的,而巩固汗权,“面南独尊”

才是他的追求。于是,皇太极便拿两蓝旗的主旗贝勒阿敏和莽古尔泰二、先砍阿敏皇太极同阿敏的冲突,要从阿敏的身世说起。

阿敏是舒尔哈齐的第二子、皇太极的堂兄。皇太极的父亲努尔哈赤兄弟五人:皇太极的父亲努尔哈赤居长,二叔为穆尔哈齐,三叔为舒尔哈齐,四叔为雅尔哈齐,五叔为巴雅喇。皇太极的三叔舒尔哈齐和他的父亲努尔哈赤是同父同母的兄弟,都受到继母的刻薄对待,所以兄弟二人的关系格外亲密。明万历十一年(1583 年),时年二十五岁的努尔哈赤和时年二十岁的胞弟舒尔哈齐,共同起兵,并肩战斗,东征西讨,同立功业。

朝鲜南部主簿申忠一曾到建州的佛阿拉,回朝鲜后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写成了《建州纪程图记》,也就是《申忠一书启及图录》。书中记载:努尔哈赤同舒尔哈齐兄弟,分别住在各自的栅城里,各自统领自己的军队。朝鲜通事(翻译)河世国也作了记载:老乙可赤(努尔哈赤)常时所住之家,麾下四千余名,佩剑卫立,而设坐交椅。唐(明朝)官家丁先请入拜辞而罢,然后世国亦为请入,揖礼而出。小乙可赤(舒尔哈齐)一样行礼矣。老乙可赤屠牛设宴,小乙可赤屠猪设宴,各有赏给。

他们兄弟的兵力,申忠一记载说:大概目睹,则老乙可赤麾下万余名,小乙可赤麾下五千余名,常在城中,而常时习阵。

申忠一在文字记录中还附有亲手所绘的插图,如《木栅内奴酋家图》《外城内小酋家图》等。在新年期间,舒尔哈齐在家中宴请申忠一,他竟然当着申忠一的面说出对兄长不满的话:“日后你佥使若有送礼,则不可高下于我兄弟!”透露出舒尔哈齐于权力、地位、人口、财货对其兄的不满。后来,兄弟二人的矛盾逐渐积累,日益严重。努尔哈赤不让舒尔哈齐统兵出征。舒尔哈齐更加不满,走出屯落,另行居住。努尔哈赤不能容忍胞弟的行为,对胞弟加以圈禁。在万历三十九年(1611 年)舒尔哈齐死,年四十八。

舒尔哈齐的死,明朝人记载:“酋(努尔哈赤)疑弟二心,佯营壮第一区,落成置酒,招弟饮会,入于寝室,锒铛之,注铁键其户,仅容二穴,通饮食,出便溺……”也有人说:“奴酋忌其弟兵强,计杀之。”朝鲜也记载:努尔哈赤“杀弟而并其兵”。所以,孟森先生说努尔哈赤是“手刃其弟”。

努尔哈赤逼死或杀死胞弟舒尔哈齐后,把舒尔哈齐的第二子阿敏收养了,其兵力、人口的一部分给了阿敏。

努尔哈赤晚年的“四大贝勒”,按年齿排座次为: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

阿敏(1586—1640),舒尔哈齐死时他二十六岁,后由努尔哈赤收养。八旗创立后任主旗贝勒,曾参加乌碣岩之战、萨尔浒大战等,骁勇坚毅,屡立战功,颇受努尔哈赤信任和重用。天聪元年(1627 年)统帅后金军攻陷平壤,与朝鲜定下“兄弟之盟”。

因为阿敏有舒尔哈齐这个软肋,而且只是皇太极的堂兄,并不是亲兄弟,所以皇太极为了集中权力,便先拿软的柿子捏——向阿敏开刀。

天聪三年(1629 年)皇太极率军攻打北京城,阿敏坐守沈阳。皇太极攻城不下,统军到京东地带,连下永平、遵化、迁安、滦州四城。皇太极率军回沈阳后,命阿敏等带兵六千,前去接替驻守永平的济尔哈朗。时明朝大学士、经略孙承宗,会锦州总兵祖大寿及山东、山西、宁夏、陕西、甘肃等省援兵,分兵围攻永平等四城。明军先攻滦州,守将溃围而出。

阿敏见形势不妙,为保存实力,弃守遵化、迁安。最后,阿敏放弃永平,出冷口,奔沈阳。行前,将投降并被任命的永平巡抚白养粹等明朝官员全部杀害,并下令屠杀城中汉民。阿敏又令遵化守将弃城出边。

皇太极闻报阿敏率领败军回师沈阳郊外,命将阿敏羁押听审。皇太极集诸王贝勒会议阿敏罪状,宣示阿敏十六大罪,罪当死。皇太极命将阿敏“送高墙禁锢,永不叙用”。命“留庄六所、园二所、奴仆二十、羊五百、牛二十”。

(《清史稿· 阿敏传》卷二一五)。阿敏被囚禁十载,崇德五年(1640 年),死于高墙内。

阿敏弃守永平、遵化、迁安、滦州四城,为形势之所迫。官修清史一概斥之为“弃地不守”。其实,阿敏仅率五千官兵,分守关内四座孤城,在彼己力量绝对悬殊的局势下,主动撤离永平,保存部众实力是为明智之举。但阿敏也有过错,就是“妄杀降官”。阿敏落狱后,他的镶蓝旗归其弟济尔哈朗掌管。

皇太极用人的一招,就是将自己不喜欢的人派到最危难、最险恶的作战前线,既借对方兵力来削弱自己对手的兵力,又借对手的失利来制裁自己的对手。他对阿敏和莽古尔泰采用的是同一种手段。皇太极登极誓言说得冠冕堂皇,一旦得势,就独断任性,背离了信誓旦旦的初衷。

三、再杀五兄

皇太极同莽古尔泰的冲突,要从莽古尔泰的身世说起。莽古尔泰(1587—1633),是努尔哈赤第五子。莽古尔泰的母亲富察氏,为建州女真莽塞杜诸祜之女,原嫁给努尔哈赤三伯祖索长阿之孙、努尔哈赤叔伯兄威准为妻。万历十三年(1585 年),威准死。富察氏改嫁努尔哈赤为妻。富察氏于万历十五年(1587 年)生子莽古尔泰,十八年(1590 年)生女莽古济,二十四年(1596 年)生子德格类,并抚养舒尔哈齐之子阿敏。

莽古尔泰性勇猛、精骑射,但鲁莽。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 年)定八旗,莽古尔泰为正蓝旗的主旗贝勒。富察氏既是莽古尔泰的生母,又是阿敏的养母。天命五年即万历四十八年(1620 年),富察氏死去。阿敏死后,莽古尔泰既势单力薄,且孤掌难鸣。

皇太极与莽古尔泰的冲突,表现在大凌河之战。明军大凌河城守将为明朝名将祖大寿。城里除了祖大寿自己的亲军外,主要是修城班军和夫役,缺乏粮秣、武器、弹药、矢镞等。

天聪五年即崇祯四年(1631 年)

夏,皇太极率领八旗军攻大凌河城,倾巢而出,志在必得。皇太极的部署是:四面围城,攻城打援,运用火炮,战和兼施。其围城部署:两黄旗在北面,两红旗在西面,两白旗在东面,两蓝旗在南面。守城明军突围要出南门,山海关明军增援也要在南门打开通道。八旗军又以红衣大炮攻城的南面,坏雉堞,破敌楼。所以,整个大凌河之战,打得最激烈、最残酷的是大凌河城南门的攻防战。

明守将祖大寿先后四次从南城突围。第一次突围从南城门,五百余骑出战,遭到两蓝旗军的拼死围堵,双方伤亡相当惨重,明军退回城内。

祖大寿第二次从南城门突围,又同两蓝旗军遭遇。

两蓝旗兵进抵城壕,舍骑步战拼杀,明军退入壕内。时明军城上与壕内,上下配合,矢炮齐发。

两蓝旗兵力不能敌,死伤惨重,仓皇后退。皇太极得知败报,非常生气,情绪激动,竟对正蓝旗军的军官“唾其面”,羞辱之。正蓝旗主旗贝勒莽古尔泰既非常焦躁,又异常气愤。这是因为:明朝实行卫所制、募兵制,总兵官统兵作战;阵亡官兵的家属则分散在全国各地,不知其长官是谁。

八旗军则不同,八旗军是寓兵于民,全民皆兵。

兵民按照八旗统制起来,分作三级管理——固山额真(相当于军长)、甲喇额真(相当于师长)、牛录额真(相当于团长),他们既是军事指挥官,领图记”铜印又是部民行政官。

一场争战下来,两黄、两红、两白各旗官兵很少伤亡,而正蓝旗官兵伤亡惨重,这怎么向其眷属交代?在这种尴尬困境下,莽古尔泰向皇太极流露怨言:“昨日之战,我属下将领被伤者多。”(《清太宗实录》卷九)面对这种牢骚话,天聪汗皇太极不仅没有体恤安抚、正面鼓励,反而指责说:“朕闻尔所部兵,凡有差遣,每致违误。”莽古尔泰进一步辩解说:“我部众凡有差遣,每倍于人,何尝违误?”皇太极很不高兴:“上不怿而起,将乘马(去)。”莽古尔泰更加不满,说:“皇上宜从公开谕,奈何独与我为难?我止以推崇皇上,是以一切承顺,乃意犹未释,而欲杀我耶?”于是,举其佩刀之柄前向,“频摩视之”。这时,莽古尔泰同母弟贝勒德格类上前说:“尔举动大悖,谁能容汝!”挥拳殴向莽古尔泰。莽古尔泰发怒并责问其弟说:“尔何为殴我!”说着用手拔出佩刀五寸多。德格类急忙推开莽古尔泰。皇太极骑马回到营帐。事后,莽古尔泰觉得白天欠克制,晚间到皇太极大营帐外,派人奏曰:“臣以枵腹饮酒四卮,因对上狂言。言出于口,竟不自知。今来叩首,请罪于上。”皇太极派额驸扬古利、达尔哈传谕曰:“尔于白昼拔刃欲犯朕,昏夜复来何为?”拒不接见莽古尔泰。

大凌河之战,从八月初六日围城,到十月二十九日陷城,共八十三天。皇太极获得三千五百门大小火炮等战利品,后回到沈阳。莽古尔泰与皇太极在大凌河城爆发的这场冲突,开启了莽古尔泰的历史悲剧。

同年十二月,议莽古尔泰“御前露刃罪”,定:革去莽古尔泰大贝勒,降为贝勒;夺五牛录属员,罚驮甲胄雕鞍马十一匹,素鞍马各一匹;又罚银一万两入官。(《清太宗实录》卷一○)翌年十二月初二日,莽古尔泰以暴疾卒,年四十六。而后,其弟德格类也以暴疾卒,年四十四。

事情到此,并未结束。皇太极胸怀狭窄,器量不够。莽古尔泰死后一年,其生前所领正蓝旗固山额真觉罗色勒等,率正蓝旗大臣及莽古尔泰亲戚二十五人,为莽古尔泰扫墓。皇太极知道这个消息后,召集诸贝勒大臣等在大政殿会议,拟将觉罗色勒斩首,后免死,令“众唾其面,黜之”。又传谕诸福晋对莽古尔泰福晋“往辱詈而训诫之”。(《清太宗实录》卷一七)对莽古尔泰部将、亲戚、福晋加以羞辱,使之丢尽脸面,声名扫地。

还有,皇太极为打击和镇压莽古尔泰正蓝旗势力,将莽古尔泰的长子额必伦等杀死,还杀了正蓝旗官兵一千余人。

(《明清史料》甲编)

皇太极通过种种手段,先使代善服帖退让,再打击阿敏,又打击莽古尔泰,均取得胜利。于是,皇太极、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四佛并尊”的政治格局被打破,出现皇太极“一佛独尊”的专制局面。

在这里,要肯定皇太极在位十七年的历史功绩,譬如:改族名为“满洲”、改国号为“大清”;仿明朝建立三院(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六部(吏、户、礼、兵、刑、工)、二衙门(都察院和理藩院)的政府架构;建立八旗蒙古和八旗汉军,研制红衣大炮,继其父征抚漠南蒙古(内蒙古),完成对明奴儿干都司和辽东都司(山东北部除外)的重新统一和管辖;始行开科取士,重用汉官范文程、洪承畴、祖大寿等;改革老满文,推行加圈点新满文等。特别是和努尔哈赤父子两代,开拓疆域,完成了对东北森林文化地域约三百万平方公里土地的重新统一:予缵承皇考太祖皇帝之业,嗣位以来,蒙天眷佑,自东北海滨,迄西北海滨,其间使犬、使鹿之邦,及产黑狐、黑貂之地,不事耕种、渔猎为生之俗,厄鲁特部落,以至斡难河源,远迩诸国,在在臣服。蒙古大元及朝鲜国,悉入版图。(《清太宗实录》卷六一)到皇太极临终前,清朝实际控制的土地约有四百万平方公里,与明朝实际控制的土地面积大体相仿。这为清军入关、迁都北京、入主中原、一统华夏,奠定了基础。但是,皇太极也有问题。于其外部,举例之一,是他派八旗大兵七次掳掠中原,直至济南,给关内百姓造成巨大灾难。于其内部,举例之一,是他在对待阿敏、莽古尔泰的问题上,过于任性,过于狭隘,过于专断,过于残暴,完全背离了他的誓言:“兄弟子侄,微有过愆,遂削夺皇考所予户口,或贬或诛,天地鉴谴,夺其寿算。”皇太极的任性,还表现为“皇帝罢工”。他几次因不高兴就闹情绪,宣布“罢工”——就是关上盛京皇宫的大清门,不上班,把六部官员等都关在大门外。皇太极在清十二帝中,既贡献重大,又任性任情。其结果应了那句话:“天地鉴谴,夺其寿算!”皇太极五十二岁崩逝,疾有所因,并非偶然。修养不够,未能进关定鼎北京、君临天下。皇太极身后被清尊为“清太宗”,他的儿子福临却被清尊为“清世祖”。子为祖,父为宗——这是皇太极专权任性的一个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