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长乐未央02

夷安公主问道:“呀,难道主人得重病了么?”东方朔道:“露财显富也算是一种重病吧。”夷安公主更是不解。东方朔道:“你忘了郭解了么?郭解为名所害,此翁必将为财所害。”

忽听闻马蹄声,朝车外一望,正见到郎中令李广飞骑进来陵邑,忙让公主缩头入窗。

李广心事重重,竟连东方朔的车子也未留意到,呼啸着擦身而过,倒是其随从任立政勒马招呼了一声。

夷安公主道:“此刻父皇正在未央宫大宴宾客,郎中令不参加宴会,也该在宫中当值,如何会私自回家?”东方朔道:“李将军多半是借病退席了。”夷安公主道:“师傅怎么会知道?还有,郎中令位列九卿,出门该乘车才是,京师不比右北平郡,他不遵礼仪,岂不是让人笑话?”东方朔叹道:“公主不懂,李将军是心中苦闷,无处发泄啊。”

在茂陵邑诸多豪宅的环绕中,东方朔的住宅堪称寒舍,只有一进院子,正屋一堂二舍,西侧有两间简陋的厢房。庭院中也没有植什么树木,只种着一种当地人称为“懒老婆”的花,白天花蕾收起,到天黑花才盛开,开出小喇叭般的紫红色花朵。说也奇怪,这花虽不起眼,也无甚芬芳,却有驱虫妙用。茂陵一带蚊虫极多,到夏季更是成群结队,但若是在窗下植满懒老婆花,便可少许多被蚊虫叮咬的烦扰。只是富贵人家嫌它普通粗俗,往往不愿意接纳它入院。

车夫刚将车子赶进院子,便有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迎出门来。夷安公主见她虽然清丽芊绵,却是一身白色素装,泪眼涟涟,脸有戚色,不禁心道:“这就是师傅新娶的夫人么?如何一身素服,看样子并不情愿嫁给师傅。”

原先她认为东方朔一年娶一任新妻子不过是**之举,然而此时身当被逼嫁人的境地,才知道勉为其难的滋味,忍不住道:“师傅,你该不会强人所难,用钱强娶了新夫人吧?”

东方朔哈哈笑道:“她不是我的新夫人,她就是我跟公主提过的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其来历的人。”

那女子听说眼前的年轻男子是女扮男装的当朝公主,忙过来参拜。

原来东方朔与太史令司马谈是邻居,大半个月前,司马谈之子司马迁领着一名年轻的女子来找东方朔。东方朔早知道司马迁已于半年前开始漫游名山大川及形胜之地,发誓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收集传说史迹、考察风土人情,忽见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自己家中,很是吃惊。待得知那女子来历,更是惊讶无比——那女子姓随名清娱,平原郡人氏,是皮货商人随奢之女,这随奢,就是在右北平郡平刚城城南客栈中杀死阳安、盗走管敢金剑的逃犯了。客栈无头双尸案当日已由东方朔查清,之后右北平郡长史暴胜之发出公文逐捕凶手郭解和随奢,但二人一直未能捕获。郭解能逃脱罗网倒也不足为奇,但随奢不过是一普通商人,居然也久久未能捕获,平原郡府逮捕了他的妻子拷问,一无所获,随妻不堪邻里谩骂侮辱,上吊自杀。女儿随清娱却坚信父亲不会杀人,到郡府鸣冤,平原郡太守以凶案发生在右北平郡为由,不予理会。随清娱便又来到右北平郡,郡太守路博德在此案案结后才上任,又正厉兵秣马备战匈奴,哪里有心思受理,命人将她赶了出来。随清娱听说此案当日是由太中大夫东方朔断定,便决意到京城寻找东方朔。她少女孤身,辗转奔波,心力交瘁,终在路上晕倒,正好被漫游天下的司马迁撞见,及时救了她一命。司马迁听说了究竟,很是感慨,道:“昔有缇萦救父[1],今有随氏鸣冤。”决意护送随清娱来长安。东方朔初听之下即大为震动,道:“有女如此,其父必定爱若掌上明珠,不会为区区一柄剑冒舍弃家庭的危险杀人。”决定重新调查无头双尸的案子。他反复思索案情,终于想到了一个疑点。

夷安公主一听大为兴奋,甚至忘记了自己逃婚的处境,道:“到底是什么疑点?”东方朔本不欲说,被磨不过,只好道:“金剑,我指的是管敢身上的那柄金剑。公主刚刚也说过的,高帝斩白蛇剑之所以名贵,不过是因为高皇帝用过它,其实就剑价值本身而言,未必就是无价之宝。管敢的那柄短剑也是如此,照常人眼光来估算,价值顶多不过一万钱……”

随清娱插口道:“家父没有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认得几个,没有太多见识,那柄金色短剑即使有不凡之处,家父也看不出来。况且家父颇善经营,我随家家产有三十万,也算是当地富户,别说为了一万钱杀人,就是盗取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说得不急不缓,娓娓而谈,浑然不似商人之女,倒似豪门世族的大家闺秀。言语中更有一种坚定,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

东方朔道:“随娘说得不错。我猜随奢起初在客栈看到管媚身上带着那柄短剑,提出以一万钱购买,其实是想买给女儿的。既然事情谈不拢,也就罢了。”

夷安公主道:“可如果不是随奢杀人盗剑,那么他人去了哪里,为何不敢还乡?真正盗剑的凶手又是谁?”东方朔道:“此中关节我已然明白过来,前面的问题我暂时不能回答公主,至于杀人盗剑的凶手,其人一定是知道金剑来历的,他知道那柄短剑跟长乐宫中的高帝斩白蛇剑有关联,怕是背后还有什么秘密也说不准。”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那真凶也是大有来历的。师傅盗高帝斩白蛇剑出宫,难道是想引出那人么?”东方朔点头道:“金剑既是一对……”

忽听得家仆在门外道:“有客来访。”东方朔忙收了金剑,让随清娱和夷安公主躲进内堂,请客人进来,却是淮南国翁主刘陵。

东方朔道:“翁主大驾光临,当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刘陵急促问道:“夷安公主人呢?”

夷安公主听见,忙奔了出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刘陵道:“我只是胡乱猜的。公主,太后派人接走了琴心,还派了人去淮南邸,我凑巧不在府中,才没有被‘请’去长乐宫。”她特意加重了“请”字,表示情非所愿。

夷安公主道:“呀,太后是要拿你和琴心做人质,逼我就范。师傅,我该怎么办?”东方朔道:“当然是乖乖回去啦。”

夷安公主怒道:“师傅……”刘陵忙拉起她的手,扯来院中无人处,问道:“公主当真不愿意嫁给於单么?”夷安公主道:“当然。”

刘陵道:“逃婚不是办法,我有个法子能解公主之厄。但请公主记住,阿陵是冒了性命危险,这件事不能再对第二个人说,就连琴心和东方大夫也不能告诉。”

夷安公主狐疑问道:“你想……你想……”刘陵道:“公主不要想,也不要猜,阿陵自有主张。咱们走吧。”夷安公主道:“去哪里?”刘陵道:“当然是回宫啦。”

夷安公主也别无他法,只得向东方朔辞行。东方朔道:“公主愿意回宫就好。不过,金剑之事……”夷安公主道:“师傅放心,徒儿不会告诉旁人的。”

东方朔这才舒了口气,道:“这件案子还要靠公主帮忙呢。你回去长乐宫后,就派人监视凌室,看都有些什么人去打听。”

夷安公主本来极是沮丧,一听回宫后还有案子可查,立即振奋起来,道:“好,一旦有眉目,我就让琴心通知师傅,反正你们都住在茂陵。”喜滋滋地出来,道:“咱们走吧。”

刘陵见夷安公主进屋一趟,出来便换了一副颜色,虽然诧异,也不多问。二女携手出来登车,正好在天黑前入城。

回来长乐宫,王太后亲自迎出,也不问究竟,只说“回来就好”。刘陵所住的淮南府就在未央宫北阙对面的甲第中,离长乐宫不远,见太后不追究夷安公主,便就此辞别。

夷安公主回来永宁殿。司马琴心迎出来道:“公主既然逃走,何必要回来?是因为琴心么?”夷安公主笑道:“不是,是我自己想回来。”

她虽然强颜欢笑,心中终究还是忐忑难安,回到房中,坐在梳妆台前,不知不觉又看到梳妆台上铜镜的铭文:“千秋万岁,长乐未央[1],结心相思,毋见忘。”默念一遍,只觉得满腹伤感。

一时也难以入眠,干脆不去想婚事,思虑到底是谁盗窃了管敢的那柄金剑。心道:“师傅既然说盗剑人是知情者,见过高帝斩白蛇剑的人本就不多,案发时那人又必定身在平刚城中,莫非是李广将军?或是霍去病?是他二人先后认出了那柄短剑。可他二人盗剑做什么,没有动机呀。”思来虑去,也难以想到一个有动机的嫌疑人,终于抵受不了困意,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日上三竿,夷安公主才起床,忙洗漱完毕,打算出门。却见自己的属官如公主家令、公主丞都聚集在殿门前,还多了数名郎官,料来是皇帝或太后派来的狱卒,也不理睬,叫上司马琴心径直出来。那些郎官倒也不敢阻拦,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

夷安公主也不先去长信殿请安,先绕道来到凌室前,却见许多宦者、宫女正忙着进出运冰,想来是在为两日后的宴会做准备。

夷安公主心中愈发气恼,赌气道:“琴心,一会儿见完太后你就出宫去叫阿陵来,我们要商议个法子才好。”司马琴心劝道:“公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怕是难以挽回了。皇上脾性刚硬,不容人置疑他的决定,你越是反抗,他越是要你嫁给匈奴人。”

夷安公主再无话说,只得怏怏来到长信殿向太后请安。

长信殿是太后居住之所,豪华奢侈为长乐宫诸殿之首,门口即是硕大无比的铜铺首,洁白的玉石门臼之间夹置着鎏金的铜门槛。进来殿内,殿上陈列着九条金龙,龙口之中各衔一枚九子金铃。殿首有雕画精细的屏风,前面有陈设清雅的玉几和玉床。

太后王娡正坐在玉**,修成君金俗则领着一名黄衫女子站在床前垂泪。夷安公主认得那黄衫女子是金俗的女儿梅瓶,去年嫁去淮南国做了太子刘迁的太子妃,也就是刘陵的嫂嫂,却不知她何时回了长安。

太后王娡怒气冲冲地道:“淮南国太子好大的胆子,敢欺负我外孙女。那淮南王刘安就任由儿子胡闹么?”梅瓶饮泣道:“公公、公婆都是向着臣妾的,可太子不听他们的。”

王娡怒道:“如此不是忤逆犯上么?这等不孝不忠的宗室子弟,还不赶快锁拿到京师治罪?来人,去叫宗正刘弃来。”

宗正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室事务,皇帝、诸侯王、外戚男女的姻亲嫡庶等都由宗正记录管理。一般宗正出面,就会涉及废立大事,如前皇后陈阿娇被废皇后,就是由宗正收走皇后玺绶。梅瓶性情柔弱,一听太后要命宗正追究丈夫,既气又痛,哭得更厉害了。

夷安公主素来爱管闲事,忙上前劝道:“梅姊姊别哭了,有太后在这里为你做主。到底出了什么事?是刘迁欺负你了么?”梅瓶“嘤嘤”哭泣个不停,还是金俗从旁叙说,才知道事情究竟。

淮南王刘安是高帝刘邦之孙。与大多数诸侯王荒**无道不同的是,他擅长养生,不喜游猎狗马,好鼓琴读书,曾招天下宾客一同撰写《鸿烈》[1],是诸侯王中的佼佼者。当今皇帝刘彻极敬重仰慕他的才学,每每刘安入朝,君臣二人欢宴,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不知不觉便到黄昏。刘彻有书信回报和赏赐到淮南国时,也要让大名士司马相如审阅和修改文字,生怕在刘安面前丢了面子。他知道母亲王太后心中想补偿长女金俗,便一心想为金俗之女梅瓶选一门好亲事,挑来挑去,终于挑中了淮南国太子,命宗正选梅瓶为淮南国太子妃。诸侯王的婚事虽要上报宗正,但大多由自己做主,若皇帝赐婚,又是另外一回事。梅瓶远嫁淮南之初,受到举国欢迎,太子刘迁也算体贴恩爱,但不知怎的后来他忽然一改前态,对梅瓶日益冷淡起来,甚至三个月不肯与她同房。淮南王刘安知道后大骂刘迁,下令晚上将太子和太子妃关在同一间房中。但刘迁仍然不肯与梅瓶同床,梅瓶问他缘故,他居然说他心中另有所爱,然后冷下脸,再也不发一言。梅瓶见公公、公婆也不能劝转夫君,终于心灰意冷,因为实在不能忍受独在异乡、备受冷落的生活,决意返回长安娘家。她是当今太后的外孙女,就此离去必然惹来诸多猜议。刘安苦劝不成,只得派车马相送,又上书向皇帝谢罪。

夷安公主一听便道:“淮南国太子无情无义,这样的男人抛开也就罢了,梅姊姊何须再为他哭泣?”

正劝说时,有宫女奔进来告道:“淮南国翁主绑着淮南国太子到了殿外,请太后赐见。”王娡道:“倒省得宗正派人去拿了。叫他们进来。”

刘迁双手反缚,被妹妹刘陵牵到殿下跪下。刘陵叩首拜道:“臣妾父王有信使来,称臣兄刘迁得罪了太子妃,特将他绑送到京师,请太后发落。”

诸侯王地位尊贵,比同丞相,上殿觐见时连皇帝也要起立问安。淮南王迅速派人押解太子进京,足见其赔罪诚意。况且刘安与景帝同辈,论起来刘迁算是皇帝的堂弟,王娡也不得不给个面子,命人扶起刘氏兄妹,解开绑索,道:“淮南王太小题大做了,不过是小夫妻拌嘴吵架。淮南太子,你先留在京师,过两日皇帝要在长乐宫为涉安侯举办家宴,参加的都是自家人,你们兄妹也来参加吧。”刘陵忙道:“谢太后。”又狠狠掐了一下兄长,刘迁才勉强道:“谢太后。”王娡道:“嗯,我也累了,你们都退下。”

夷安公主还想跟着刘陵出殿,却被王娡叫住,只得讪讪走到祖母身边,问道:“皇祖母有何吩咐?”王娡叹了口气,道:“祖母知道你不愿意嫁给匈奴太子,那於单年纪又大,确实委屈了你。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父皇成天喊着要报什么九世之仇,只要能打败匈奴,他可是什么都舍得的。你就当是为了你父皇,为了大汉吧。昔日秦宣太后[1]为保秦国边土,亲自献媚,侍奉义渠王三十年,直到秦国国力强大,才亲手杀死义渠,一举灭掉戎狄,报了失身之仇。”

夷安公主仰起头来,眼睛中有泪光晶晶发亮,问道:“皇祖母,十几年前,你是不是也对孙公主说过这番话?”王娡呆了一呆,将夷安公主揽入怀中,泪如泉涌,道:“这番话,祖母当年曾用来打动先帝。祖母生平最恨之事,不是嫁孙公主,而是嫁我妹妹的女儿昭阳公主。”

一时间,又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当年她与妹妹王姁同时入宫,同时得到太子刘启宠爱,她生下了三女一男,妹妹则生下一女四男。所有的子女中,刘启最爱的是王姁所生的女儿昭阳公主,宫里的人都爱那位公主,包括她自己的儿子刘彻。刘启即位为景帝后,先立长子刘荣为太子,后因不满刘荣的母亲栗姬,要改立太子,按顺序该轮到王姁所生的儿子,如此便严重威胁到王娡自己的利益。正好匈奴要求和亲,她便设法使景帝同意以昭阳公主出嫁匈奴军臣单于。昭阳公主离宫当日,王姁哭得晕死过去,刘彻也泪眼婆娑,牵住同父异母的姊姊不肯放手。昭阳走后,王姁一病不起,最终去世。王娡却在馆陶公主的帮助下,终于促使景帝立自己为皇后,立刘彻为太子。虽然她最终如愿以偿,儿子当上了皇帝,自己也入住长乐宫为太后,但她偶然也会想起妹妹以及那死在异乡的昭阳公主。

夷安公主自然不了解这些惊心动魄的宫廷争斗,不知道是无数心机和权谋才换来了她的父皇的登位,只茫然问道:“为什么是昭阳公主?”王娡摇了摇头,悲泣道:“我可怜的孩子,你父皇只依他的意志行事,他只爱他自己,你妹妹们将来的命运未必会比你好。你别再跟你父皇拧了,就安心嫁了吧,祖母是为你好。谁叫你是公主呢,这是你的命啊。也许因为你,咱们大汉以后世世代代都不用再将公主嫁给匈奴了。”

夷安公主觉得心尖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心房像琴弦般颤抖着。那一刹那,她陡然明白了许多事,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轻轻道:“皇祖母说得对,我该嫁给於单太子,为了孙公主,为了十位死在胡地的公主,也为了我们大汉公主不用再嫁去匈奴。”

一切都静寂了下来。偌大的长信殿中,人微小得像是匍匐在地上的尘埃。

款待涉安侯於单的家宴在长乐宫如期举行。本来长乐宫中举办宴会的最佳位置是鸿台,高达四十余丈,是长乐宫地势最高的建筑。台上楼观屋宇千门万户,耸入云天。昔日秦始皇经常登临此台射击空中翱翔的飞鸿,故取名鸿台。由于地势极高,可以俯瞰四周景物,长安巷陌尽入眼中。可惜惠帝四年的春天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毁了这座巍峨高耸的鸿台。鸿台既失,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改在大夏殿,时间也特意选在了晚上暮食时分。灯火齐燃,亮若白昼。

大夏殿坐北向南,是一座独立的庭院,宫殿虽不及前殿,但算上庭院中池子和园林的面积,堪称是长乐宫中第一大建筑。四周围有高墙,只在南边有门。城中有宫,宫中有城,是秦汉皇宫的一大特色,据说始作俑者是秦始皇嬴政。嬴政统一天下后,总怕被人暗算,防范极严,又听信方士之言,“居宫毋令人知”,以求长生不老,将一座座宫室修得固若金汤,外表像个城堡,但宫殿之间却有许多复道、阁道、甬道等暗中相连。

大夏殿的设计,本就是专供皇帝举办宴会时使用。进来南门,就是一座极大的庭院,东有鱼池,西有酒池,两池之间是甬道及开阔地带,必要时可当做宴饮场所。昔日秦始皇往酒池中注酒为水,还在池边置肉炙树,所谓“酒池肉林”即是指此。匈奴未平,当今天子当然不会如此奢侈,酒池中的仅仅是水,但却在池边预先放置了许多大铁杯,盛酒其中,预备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正殿东西长三十丈,殿中宽广空阔,是正式的宴会场所。正殿两边还建有偏殿,在临近殿门的地方有小门与正殿相通,供主宾休息。正殿之后则是一片柏树林,据说其中一棵柏树还是秦始皇亲手种植,柏影森森,除了打扫的内侍外,极少有人来此。

既是皇帝为女儿和女婿举办的家宴,参加者均是皇亲国戚。古人之坐,本以东向为尊,但由于宫室的殿堂都是坐北朝南,堂前没有门,只有两根楹柱,堂的东西两壁的墙叫序,堂内靠近序的地方分别叫东序和西序,上首最尊,其次是东序,再次是西序。因而最尊位北首堂上坐着太后王娡,稍西南的位置并排坐着皇帝刘彻和皇后卫子夫;东序第一位安排给了夷安公主和涉安侯於单;西序第一位是江都王刘建及王后胡成光;东序第二位是馆陶公主及她那有“主人翁”之称的男宠董偃;西序第二位则是皇帝乳母侯媪;依次按尊卑爵位轮下来是平阳公主和卫青夫妇,南阳公主,隆虑公主及其爱子昭平君陈耳,宗正颖侯刘弃;淮南国太子刘迁和翁主刘陵;红侯刘辟疆;修成君金俗及女儿梅瓶;卫皇后的姊姊卫君孺及夫婿太仆卿公孙贺;王太后之侄王长林及妻子刘徵臣。

汉代制度,诸侯王及子弟不奉诏不得逗留京师。江都王刘建是按惯例正月来京师朝见天子,至今逗留在长安,未回封国。刘弃和刘辟疆则是高帝刘邦之弟楚王刘交的后人。刘交虽是刘邦的异母弟,在几个兄弟中却最得刘邦信任,大汉立国后被封为楚王,次子刘郢客极得文帝信任,被留在朝中任宗正。但后来楚王太子刘辟非早死,刘郢客回楚国继承王位,成为第二代楚王,宗正之位改由其弟刘礼接替,可见朝廷对楚王一系后人信任之程度。刘郢客之子刘戊为第三任楚王后,因在服丧期间饮酒作乐,被景帝削夺封地,遂决定与吴王刘濞反叛,此即吴楚七国之乱。刘戊举兵前,刘戊之叔红侯刘富担心祸及自身,带着母亲逃来长安,因为其母与太后窦漪房是亲戚,朝廷遂准许他留在京师,刘辟疆便是红侯之子。七国之乱失败后,刘戊自杀。景帝认为楚王刘交有大功于朝廷,不该绝嗣,于是命在朝中任宗正的刘礼继承楚王的位子。第三任楚王刘戊的妻儿子女则受牵连,被除去宗籍,以刑徒的身份迁徙到边郡居住,其中就有年纪尚小的刘戊之子刘弃。直到刘彻即位后大赦天下,才将刘戊家眷赦为庶人,准其迁回京师,等到窦太后去世,又恢复了这些人的宗籍。刘弃在宗正府任职,因办事勤恳,赢得了皇帝青睐,不计较其父曾经谋逆的事实,破格拔擢其为宗正。这也是刘彻用人不拘一格的明证。

大殿中点着十数支修长的鹤状灯具,华彩夺目。上首摆放着一具屏风,屏架以芳香的杏木做成,雕刻繁花累枝,屏幕饰以文锦,映以美玉,画有古代勇士,气度轩昂。四周帷幔高垂,布置富丽堂皇。

汉代是分食制,参宴者一人一案,席地而坐。各人面前的长方形的木制大案上装饰有艳丽的漆绘图案,案上放置有大托盘,盘内放满黄金做的杯盘、酒勺等。

汉宫饮食器皿以玉质为最上,其次是漆器[1],普通百姓家只能用陶器、木器。漆器以蜀中漆器最为贵重,制作精巧,色彩鲜艳,花纹优美,装饰精致。一件漆器要经过素工、髹工、上工、铜耳黄涂工、画工、清工、造工等多道工艺,费时费力,民间有“一杯用百人之力,一屏风就万人之功”的说法,是极其珍贵的器物,只有最上层的权贵人家才用得起。未央、长乐两宫宴饮,历来是用漆器,既坚固耐用,又不烫嘴,所盛食物不改味。直到数年前方士李少君觐见皇帝,自称能役使鬼神和长生不死,告诉刘彻道:“供奉灶神[2],可以招来鬼神;鬼神来,可以使丹砂化为黄金;用黄金制成饮食器皿,可以益寿;寿长,可以见到蓬莱神仙;见到蓬莱神仙,再祭祀天地,可以不死。”刘彻听后信以为真,亲自供奉灶神,供奉灶神的习俗由此流传了下来。不久,李少君病死,刘彻以为他羽化而去,得以长生不老,遂学当年的秦始皇,派方士去海中寻求蓬莱神仙。此后多有燕、齐之地的荒诞不经之徒来到长安,向皇帝陈说神仙事,求得赏赐。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皇宫中开始改用黄金做饮食器皿,以求延年益寿。

众人均已就席,却唯独缺了最重要的人物——涉安侯於单。这不免让诸人心中嘀咕起来,这匈奴太子还真是拿自己当太子了,殊不知天子请客,就连太子也不敢迟到呢。

正当刘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之际,忽听到殿外有内侍高声叫道:“涉安侯到。”

於单扶着一名郎官踉踉跄跄地走进殿来,道:“臣赴宴来迟,请皇帝恕罪。”

刘彻见他脸色苍白,一手抚胸,分明是受了重伤,很是吃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於单摆手道:“没事,没事。”

搀扶於单的郎官正是新从匈奴逃归的赵破奴,忙禀道:“适才涉安侯车驾到西阙下时,忽有几支暗箭连珠射出,射中了车夫和马匹,车子失控,将涉安侯摔了下来。”

刘彻闻言大怒,道:“京畿之地,虎阙之下,竟发生当街行刺事件,长安的一班官吏都是吃白饭的。来人,速持朕节信到中尉寺,命中尉李息征发车骑,全城搜捕刺客。”

皇帝脸上阴云密布,随侍的郎中不敢多看第二眼,慌忙奔出去传令。王娡轻轻咳嗽了声,刘彻这才颜色稍和,问道:“涉安侯伤势要紧么?”於单道:“臣不要紧。”

夷安公主忽道:“长乐宫中自有良医,臣女的主傅就是名医,陛下不如立即派人到永宁殿召她来为涉安侯诊治。”

众人诧异地望着她,仿佛看到一个陌生人——谁都知道夷安公主不愿意下嫁於单,为此闹过多次。但她此刻忽然一改旧态,主动关心起於单,虽不是情意殷殷,但再也没有往日愤怒,实在太过蹊跷。

刘彻也愣了一愣,才道:“还是夷安考虑得周全。来人,速去永宁殿召主傅义姁来。”脸上终于露出几丝笑容,道:“涉安侯,朕来一一为你介绍。”

於单多是第一次见到在场男女,他已经得大行正丘及博士反复教授汉家礼仪,当下一一见礼,再落座到夷安公主身边,见未婚妻子如此年轻美貌,喜不自胜。夷安公主闻见他身上的怪味,几欲作呕,可身在大殿之上,只能强行忍住。

刘彻见於单伤势无碍,便下令开席。顷刻间,宫女、侍者穿梭如云,奉上肉块、黍臛[1]、酒浆等食物。

汉代饮酒礼节繁琐,依巡而饮,一人饮尽,再饮一人,依次饮遍为一巡。於单自惭姗姗来迟,先自罚三杯,再反客为主向众人敬酒,自王太后以下每席敬了一杯。他为人粗豪,比起那些矫情的朝臣要可爱得多,虽然在众人眼中依旧是一野蛮莽夫,但既然皇帝看重他,少不得也要对其礼敬几分。

在座的宾客中,除了於单外,公孙贺也是匈奴人,於单敬到他时,二人按照匈奴习俗交换酒杯饮酒,很是畅快。

酒是醪酒,虽不着烈字,然则於单一番牛饮,二十杯酒浆下肚,肚腹立即胀了起来,便请求暂时告退。刘彻坐得久了,也想上茅房,笑道:“今日是家宴,众卿都是自家亲戚,不必拘礼,大伙儿先各自去方便,放松肚皮,回来再痛饮一场。若有实在等不及的,先自己悄悄饮上几杯也无妨。”

众人一齐哄笑起来,正各自起身,内侍春陀忽急奔进来。刘彻见他神色仓皇,问道:“做什么?”春陀支吾道:“臣有急事要向馆陶公主禀告。”

馆陶公主刘嫖是汉景帝刘启同产姊姊,也是窦太后生前最爱的女儿,窦太后临死所留唯一遗诏,就是将东宫金钱财物尽赐爱女。馆陶公主有如此身份地位,对景帝一朝的朝政影响相当大。最初景帝立了宠爱的栗姬之子刘荣为太子,馆陶公主想将爱女陈阿娇嫁给刘荣,这样陈阿娇就是未来的皇后。由于另一宠妃王娡的挑拨,栗姬狂妄地拒绝了馆陶公主。馆陶公主怀恨在心,正好王娡千方百计地巴结她,两人遂一拍即合,决意结成儿女亲家,再想办法废掉刘荣的太子位,改立王娡之子刘彻为太子。但因为陈阿娇比刘彻大十岁,年纪相差太远,景帝起初并不同意这桩婚事。于是馆陶公主抱起刘彻,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开玩笑地问道:“你想要一个媳妇吗?”刘彻点点头。馆陶公主便将左右一百多名侍女指给刘彻,让他挑选。刘彻一一摇头。馆陶公主指着自己的女儿陈阿娇问道:“那你看阿娇怎么样?”不料刘彻立即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阿娇好!如果把阿娇给我做媳妇,将来我一定盖一座金屋子把阿娇藏起来。”此即典故“金屋藏娇”的来历。景帝在一旁听见,暗暗称奇,认为这是天作之合,遂顺水推舟同意了这桩婚事。从此,馆陶公主一有机会就和景帝谈及刘彻,赞誉他聪颖过人,才华横溢。景帝多次观察刘彻,发现这个儿子确实有龙凤之资,终于在刘彻七岁时,改立他为太子。刘彻做太子时,便遵守了儿时的诺言,娶了表姐陈阿娇为妻,即皇帝位为武帝后,太子妃陈阿娇立即被册为皇后。

然而陈阿娇娇生惯养,自恃辅立皇帝有功,骄横跋扈,年纪又比刘彻大许多,渐渐失去了丈夫的欢心。最重要的是,她嫁给刘彻多年,一直没有生育,朝堂上有了江山社稷后继无人的担忧。刘彻即位之初,与太皇太后窦漪房政见不合,窦氏势大,朝臣中一度有废天子的言论。在这样内忧外患的局面下,刘彻只能靠微服出游来排解心中的郁闷。他在姊姊平阳公主家遇见了羞花闭月的歌女卫子夫,按捺不住冲动,在更衣室临幸了她,又带回宫中。不久,卫子夫怀了身孕,陈阿娇嫉妒异常。馆陶公主为了给女儿出气,命人将卫青捕获,囚禁起来,准备杀死他以泄愤恨。但卫青的朋友骑郎公孙敖、张次公带人将卫青强行抢了回来。刘彻知道了此事后,立即召卫青入见,任命他为建章宫监、侍中,跟随左右,成为心腹近侍。后来卫子夫被封为夫人,卫青亦升任太中大夫,卫子夫的姊妹兄弟被一一委以要职。

陈阿娇心中怨恨,就请了一个叫楚服的女巫,让她行巫蛊之术,设法除掉卫子夫。巫蛊即用以加害仇敌的巫术,起源于远古,包括诅咒、射偶人和毒蛊等手段。诅咒即用言语诅咒仇敌个人或敌国受到祸害。射偶人是用木、土或纸做成仇家偶像,暗藏于某处,每日诅咒之或用箭射之,用针刺之,认为如此可使仇人得病身亡。汉代巫蛊之术十分盛行,人们对巫蛊的威力深信不疑。楚服用桐木[1]做了一个人偶,上面刻上卫子夫的名字,天天对着它念咒语,想以此将卫子夫咒死。数月后事发,刘彻派人逮捕楚服,交给侍御史张汤查办。张汤查实后,将楚服和她的徒弟以及与此事有牵连的宫女、内侍等三百多人全部判死刑,斩首示众。不久,刘彻又废去陈阿娇皇后位,让她搬到长门宫居住。尤其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长门宫正是馆陶公主为讨好刘彻献出的长门园。

陈阿娇被幽居在长门宫后,一度悔恨无比,幻想重新赢回恩宠,为此而费尽了心机。她知道刘彻喜欢读赋,尤其是司马相如的赋,于是花费千金向司马相如买赋,此即流传千古的《长门赋》的来历。司马相如优美的文笔令刘彻赞叹,却未能令他跨进长门宫一步。而卫子夫在一连生下三个女儿后,终于不负众望,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刘据。卫子夫母凭子贵,被立为皇后。

陈阿娇失宠被废,馆陶公主早年的苦心谋划付诸流水,又担心会牵连陈家和自己,专程向皇帝请罪。刘彻道:“皇后所为不轨于大义,不得不废。”并向姑母保证巫蛊事件不会影响到她,而且对待陈阿娇也会按照礼法供奉,绝不会疏忽怠慢。之后刘彻果然履行诺言,对馆陶公主恩宠如故。馆陶公主丈夫陈午过世得早,公主在府中养有男宠董偃。董偃与其母靠卖珠维持生计,十三岁时送珠到馆陶家中,被公主一眼相中,留在府中,同起同卧。董偃成人后英俊潇洒,性格温和,王公贵族看在馆陶公主的分上,都愿意和他结交,称呼他为“董君”。馆陶公主对董偃宠爱无比,日出千金,供他花费。有一次刘彻来到公主府邸,还未坐定,就道:“朕想拜见一下‘主人翁’。”馆陶公主以为皇帝听到自己行为越礼的风声,赶来兴师问罪,忙走下殿来,脱掉耳环首饰,伏地请罪道:“臣妾行为无状,辜负了陛下的厚望,该当死罪。皇上没有把我抓起来交给有司审问,已经很宽大了。”刘彻只是笑,非要见董偃不可。馆陶公主只得到东厢房把董偃引出来,一起磕头请罪。刘彻丝毫不怪罪,还赏赐给董偃衣服、帽子。汉朝人在皇帝面前都要谦称“臣”或是自己的名字,董偃却自称为“主人翁”。刘彻听了哈哈大笑,极赞赏他的别具一格,邀他同坐,饮宴甚欢。不久后还在未央宫前殿正室宣室设宴宴请馆陶公主和董偃。从此,天下皆知董偃贵宠无比,就连皇帝也要称他“主人翁”。

正因为馆陶公主和刘彻的关系并没有因为陈阿娇而受影响,姑侄二人历来随意。刘彻见内侍春陀称有事找馆陶公主,笑道:“主人翁人在这里,还有什么急事?”馆陶公主忙道:“有事当着皇上的面说无妨。”春陀迟疑了下,一字一句地道:“夫人……长门宫的那位夫人刚刚过世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在空****的大殿中,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长门宫的那位夫人”自然就是指废后陈阿娇了。除了於单已急不可待地奔出殿门外,余人都站在了原地,一齐望着皇帝,等他示下。

刘彻皱了皱眉头,显然这个消息来得不是时候,令他心情不畅。馆陶公主忙道:“家宴事大,千万不要扫了陛下的兴致。阿娇后事自有臣妾处理,臣妾请先告退。”刘彻点点头:“姑母先去吧。”

馆陶公主不免有些怨恨皇帝的冷酷无情,听到前任皇后的死讯居然只是厌烦地紧蹙眉头,甚至不及现任皇后卫子夫,那女人至少还露出了几丝震惊和难过。当初若不是她从中相助,力劝皇弟改立太子,皇帝的位子哪里轮得到他刘彻来坐?他不过是皇帝的第十个儿子而已。然而现下说这些话均已经迟了,只是些徒然的气话,她贵为长公主,也不得不在侄子面前俯首低头,有抱怨也不敢发作,只得扶了董偃,怏怏去了。

太后王娡实在有些看不过眼,道:“皇帝,阿娇毕竟是前任皇后,丧事不可草草了事。今日这酒宴……”刘彻道:“若是普通家宴,朕自会暂缓,只是於单是贵客,母后没有看到么?有人想置他于死地呢,这愈发说明他有价值,怠慢不得。况且阿娇被废已有四年,迁出皇宫已久,人既已殁,亦不能复生,何必让她的死扫了大家的兴致?她的身后事,朕明日自会交代太常去办。顶多朕取消今晚安排的歌舞便是。”

皇帝年纪越来越大,人越来越成熟,母子关系也不比从前,许多事他不再听从太后的意见,既如此明说,王娡也只能按他的意思来,赌气叫道:“王寄,扶我到偏殿去。”王寄一直侍立在太后身边,闻声便扶了太后离殿。

隆虑公主的丈夫陈蟜是馆陶公主的次子,因而死去的陈阿娇是她大姑子,立场颇为尴尬,留也不是,走更不好,稍一犹豫,即道:“母后,儿臣陪您去厢房歇息。”向儿子陈耳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出去,自己去追太后。

刘彻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笑道:“朕也要去方便。卫卿,你跟朕一道吧。”卫青已经因为夺回河南之地被封长平侯,忙躬身道:“诺。”

众人一直在一旁等候,见皇帝不欲停下宴席,便各自散开,争相往殿外去了,倒不一定是要去茅房,而是都预料到后面的宴会会很长,也许要坐很久,趁这个机会好好活动一下筋骨也好。

义姁道:“皇上不是召臣来为涉安侯诊治的么?臣进来时正遇到他去方便,说是一会儿就出来,所以臣就先等在这里。”顿了顿,又问道:“出了什么事?涉安侯怎么会受了刀伤?”夷安公主道:“刀伤?不,他只是新从车上摔了下来。伤势应该不重,适才他一个人敬了一巡酒。”一想到未婚夫胡须沾满酒水的粗俗样子,夷安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义姁小心翼翼道:“公主真的决定嫁给匈奴太子了么?”夷安公主道:“嗯。”她心事极重,不愿意再多谈,便往茅房而去。

皇宫中的茅房跟长安许多居民家一样,均是用带坐具的便桶,这是因为古代茅房受条件限制,很少与排污系统相连接,必须要人工定期清理。但既然是皇宫,排场还是大不一样,尤其是大夏殿这样专门宴饮的地方——西面紧贴着西偏殿的地方建了一间南北长房,厕门向西,内里又分成数间长廊式的小房,往北六间为男房,往南两间为女房。每间小房中放置有两个便桶。因为时人流行穿长袍,如厕前多要宽衣解袍,所以每间小房外又有衣架、铜镜以及盛满清水的铜盆,方便如厕者使用。西面入门处则立有数名内侍、宫女,随时清洗坐具、更换便桶和洗手的清水。

夷安公主进来茅房,一名宫女忙端过一盘干枣,她取了两枚,塞在鼻孔中。那宫女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夷安公主也不计较,道:“我知道样子是有些好笑啦,不过为了少闻些臭气,不得不如此。”

宫女忙道:“不是因为公主,是刚才涉安侯进来,奴婢奉上塞鼻的干枣,他拿起几枚就直接吃掉了,奴婢想想就忍不住要笑。”

夷安公主见小小的宫女都在嘲笑自己的未婚夫,忍不住气愤,恨恨道:“他是匈奴人,能知道这枣子的讲究么?”

白了那宫女一眼,自绕过屏风,往南去女房如厕。解完手出来,正遇到昭平君陈耳大步迈进门来。陈耳是隆虑公主的独生爱子,隆虑公主年纪很大时才生下这个儿子,爱若掌上明珠。夷安少时常与他一道玩耍,但长大后也不见得如何亲近,此刻遇到,也只是招呼一声。

陈耳见夷安形容黯淡,问道:“公主还在为嫁那胡人太子伤神么?”

夷安公主“哼”了一声,也不理睬,出来茅房觉得气闷无比,干脆来到后院的柏树林散心。

后院未掌灯火,不过有正殿红光透窗的映照,倒也不是黑魆魆一片,光影若明若暗,树影婆娑参差。刚进树林,便听见有男女低声调笑之声。大汉风气开放,男女交往甚至牵手游街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皇宫禁地之中[1]**成奸还是匪夷所思之事,昔日刘彻最爱的男宠韩嫣就是因为与宫女有奸被太后王娡赐死的。

夷安公主脑袋“轰”的一声,刘徵臣既称“王兄”,那么揽住她的男子就是她的亲哥哥江都王刘建了。

果然听见刘建的声音道:“怕什么,我是皇上的侄子,他都准许馆陶公主带着男宠登殿入堂,我跟我的好妹子亲热又碍他什么事?来,让我好好亲亲你,想死你了。我可是完全为了妹子才逗留京师,迟迟不回江都的。”刘徵臣挣扎着道:“不……不要……皇上可能不会计较,可是太后……太后是我夫君的亲姑姑……”不及说完,便“嘤”的一声,嘴唇被什么东西封上了。

这位刘建还是江都王太子时是出了名的骄恣**。邯郸[1]自古多美女,文帝刘恒在位时所宠幸的慎夫人、尹姬均是邯郸女子。邯郸人梁蚡有女美若天仙,欲献给江都王刘非,半途被刘建所夺。梁蚡稍微不满,即被刘建派人杀死。刘非死后,十名美貌姬妾尽为刘建霸占。几年前,江都百姓荼恬上书告发刘建在服父丧期间**,大大有违孝道。廷尉府严刑审讯了荼恬,得知他是被刘建异母弟刘定国重金收买,因为刘定国想得到江都王的王位。按照汉律规定,被人收买上告等同于诬告,而诬告与杀人同罪——诬告不是通常认为的依其所告之罪反坐,而是作为独立的罪行加以惩处,只要有诬罔行为就构成大罪,大多要受弃市极刑。这是朝廷担心诬告愈益猖濒,所以要用严刑惩治。荼恬由此被判死刑,而刘建安然无恙。

夷安公主略略站了一会儿,听见林中喘息之声愈重,再也听不下去,便匆匆离开柏树林,回来庭院。义姁还等在原处,见公主从另一边仓皇出来,不禁纳罕,上前问道:“公主有事么?”夷安公主摇摇头,自回到正殿。只有江都王后胡成光和太后之侄王长林各自默默坐在原席中。

又等了一刻工夫,众人逐渐回来坐席,皇帝、太后依次回到原座坐下。刘彻扫视一圈,除了称病告退的侯媪和已离宫的馆陶公主、董偃外,还缺一人——依旧是於单,不禁笑道:“涉安侯离开得最早,怎么反而回来得最迟?”夷安公主起身道:“义主傅早已经到了,正在偏殿为涉安侯诊治伤势也说不准。”

刘彻闻言笑道:“朕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倒是夷安这么快就会为未婚夫婿说话了。”正好见到义姁匆忙进来,忙问道:“涉安侯的伤势如何?”义姁面色凝重,重重看了夷安公主一眼,才道:“涉安侯殁了。”

大夏殿中诸人听说涉安侯於单死了,均是惊讶异常。刘陵还不相信地问了一句:“真的是涉安侯殁了么?”义姁肃然点点头。

这番话外之音已然十分明显,皇帝怀疑是夷安公主指使义姁杀了於单。在座的大多是聪明人,听到皇帝的提示,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夷安公主称宁死也不嫁匈奴太子,今日忽然又一改常态,原来是早有安排。更有人心道:“这一招釜底抽薪足够高明,看来之前有人在西阙向於单放冷箭也是公主派人所为,所以她才能有借口召义姁到大夏殿为於单诊治。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送命!”

[1] 塬是一种因冲刷形成的特殊地形,四边陡,顶上平,在西北黄土高原上相当普遍,著名者有龙首原、乐游原、白鹿原等,均在今陕西西安一带。

[2] 窦婴为汉文帝皇后窦漪房亲侄,田蚡为汉景帝皇后王娡同母异父弟。景帝时,窦婴为大将军,田蚡为诸曹郎,田蚡在窦婴前执子侄礼甚恭。窦太后死后,窦婴失势,田蚡任丞相,骄横显贵,仗势索要窦婴在城南的园田,遭到拒绝。窦婴的好友灌夫为此事在田蚡的婚宴上痛骂,田蚡令武士将灌夫捆绑下狱,并派人逮捕了灌夫全家和族人。窦婴写奏章为灌夫辩解。汉武帝刘彻召集当事人和群臣到长乐宫朝议(汉代只有有身份者才能在朝廷上辩论),窦婴和田蚡各持己见,争执不休,群臣意见各不相同。之后刘彻入见母后王娡,遭到厉声责备,不得已只好下令族灭灌夫。不久又判窦婴死罪,弃市于渭城(即秦之咸阳)。

[3] 石(dàn):古代计量单位。就容量而言,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石。据《汉书?律历志》云:“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因而重量一石为一百二十市斤,约合今61.5斤,汉千石约折合今30751公斤。

[4] 夷:中国古代称东部的民族。狄:中国古族名。春秋前长期活动于齐、鲁、晋、卫、宋、郑等国之间,与诸国有频繁的接触。因为他们主要居住于北方,故又通称“北狄”(亦作“翟”)。秦汉以后成为中国对北方少数民族的统称。

[5] 秦始皇鉴于前朝教训,认为“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王侯”,废除了周代的分封诸侯制,改行郡县制。汉代则是郡县制与分封诸侯制并存。

[6] 汉代最高军事长官本是太尉,太尉在朝中仅次于丞相,专掌武事,地位和丞相相同,秩俸万石,金印紫绶。但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后不再设置,军权完全归皇帝所有,遇到战事,皇帝临时任将,战后罢归原职。将军一职由于任命全由皇帝掌握,不受外朝控制,因而实际上也属于内朝一系的官员。

[7] 九世即九代,指积怨久远之大仇。《公羊传·庄公四年》载:“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缘起齐哀公因纪侯进谗,被周夷王活活烹杀。到齐哀公九世孙齐襄公时,齐国出兵灭纪国,终于报了齐哀公之仇。《公羊传》是专门解释《春秋》的一部典籍,其起讫年代与《春秋》一致。作者为战国时齐人公羊高,受学于孔子弟子子夏。春秋三传对“九世之仇”曾有争议,因为当时的风俗是家仇只论五世,《公羊传》认为国仇不受世代限制,《左传》反对。

[9] 於单对此一无所知,当即点头道:“东方大夫的话我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这十二金人是这样的来历。我们匈奴也有祭天金人,但那是当做大神祭拜的,而且是真金,供奉在休屠王的驻牧地,是匈奴的镇国之宝。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这金人的样貌服饰,为何是夷狄人呢?”

[10] 八卦:我国古代的一套有象征意义的符号,用“––”代表阳,用“--”代表阴,用三个这样的符号组成八种形式,叫做八卦。每一卦形代表一定的事物,乾代表天,坤代表地,坎代表水,离代表火,震代表雷,艮(gèn)代表山,巽(xùn)代表风,兑代表泽。及至宋朝,有学者认为四象演八卦(方位),八卦互相搭配又得到六十四卦,此为伏羲八卦,也叫先天八卦。也有学者认为八卦出自周文王的乾坤学说,先有天、地,天地相交而生成万物,天即乾,地即坤,其余六卦皆为其子女,震为长男,坎为中男,艮为少男;巽为长女,离为中女,兑为少女,是为文王八卦,又称后天八卦。

[11] 镒(yì):古代重量单位,合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

[12] 当时匈奴人对汉朝人的称呼,因为秦朝得名。

[13] 长陵:汉高帝刘邦陵墓,位于今陕西咸阳市东北。

[14] 淮南邸:淮南国设在长安的官邸。郡太守在长安的官邸称郡邸。汉代,各郡及诸侯国为了与朝廷联系方便,在京师设立官邸,供官员到京朝见或办事时住宿,类似于今驻京办事处。

[15] 亦作“孝悌力田”,汉代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始于惠帝时,名义上是奖励有孝的德行和能努力耕作者。高后朝置“孝弟力田”官。到文帝时,与“三老”同为郡县中掌教化的乡官。

[16] 汉代官员上朝必须乘车,二千石官员乘坐的车厢两侧要涂上红色,不足二千石,只能将车左涂红。

[17] 横音guāng,所以横门又名光门。

[18] 北邙山:咸阳至茂陵北原一带称北邙山,又名北芒岩。

[19] 汉文帝时,齐国临淄(今山东淄博)名医淳于意因误症被判肉刑,其人做过县令,按律要押赴京师受刑。幼女淳于缇萦一路跟随到长安,冒死拦截御驾,向皇帝上书道:“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后欲改过自新,其道亡(无)繇也。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除了表示愿为奴婢替父赎刑外,也指出肉刑的不合人道:人受肉刑后,失去的肢体不能复生,即使悔过自新也无济于事。汉文帝读后大为震动,赦免了淳于意,还下诏进行刑制改革,废除了肉刑,此为中国刑罚制度史上的重大事件。东汉史学家班固有诗赞道:“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21] 后世称《淮南子》。

[22] 义渠戎,春秋战国时都于今甘肃宁县。战国以后,义渠也称王。有城数十,国势强大,与秦国争战不休,各有胜负。秦昭襄王即位后,其母宣太后芈氏决意用阴谋来诱杀义渠王,出卖自己的肉体与义渠王姘居,再诱杀义渠王,灭其国。宣太后是楚国贵族,嫁给秦惠文王后被封为八子,后靠手腕让自己的儿子当上国君,以太后身份统治秦国长达三十六年之久。“太后之号,自秦昭王始也。”“母后临政,自秦宣太后始也。”

[23] 漆器是一种用生漆(割漆树流下的汁)涂敷在器物胎体表面(多用木胎或木土混合的夹胎)作为保护膜制成的工艺品或生活用品,表面被涂过漆的胎体经过反复多次的髹涂后,不仅坚固耐用,多样的装饰使器物色泽华丽。

[24] 灶神: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司饮食之神。民间传说,灶神要定期到天神那里报告人间善恶,因而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之语。又,汉代最大的天神为太一天神,汉武帝祭祀,太一天神的祭坛在上首中间,而“五帝坛环居其下”。

[25] 黍臛:黍米做的肉羹,是皇宫祭祀、节日、宴会必备主食。

[26] 春秋以来,桐棺一直被视为最粗劣最下等的棺材,以三寸桐棺下葬往往被当做对罪犯的一种惩罚。所以,以桐为偶与桐棺示罚意义类似,是一种有意识有目的的巫术行为。

[27] 汉代皇宫虽然也分外廷(皇帝朝会和办公的地方,某些官署也位于外廷)和内廷(皇帝和嫔妃居住的地方),但内廷关防远远不及后世皇宫森严,自由出入后宫禁中的男子除了宦者外,还有皇帝的心腹侍卫和宠臣,譬如带“中”字的官员,郎中、太中大夫等。皇帝有时为了方便在内廷召见大臣,往往给心腹官员另外加官,如卫青曾任建章宫监,加侍中。因为这个原因,还会出现即使贵为三公九卿,依旧有加官侍中的情况。

[28] 邯郸:今河北邯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