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春风有意

当目光穿透记忆深处迷离的过往时,一些模糊的年华世事注定要淡去,但那一幕还是那般清晰地镌镂在那里。他和丁丁站在春天的原野上,极目之处,孤坟残阳,微草星花,不见当年西楚霸王凌人盛气,唯留美人虞姬一缕幽魂。

夷安公主先是一惊,见众人目光灼灼,投向自己,反而冷静下来。

刘彻重重一拍龙案,正要发怒,忽见郎中令李广和长乐宫卫尉段宏各带人马冲进殿来,不禁一惊,喝问道:“这是朕的家宴,你们不得召唤,闯进来想做什么?”

义姁道:“陛下勿怪,是臣妾命内侍叫二位将军进来的。涉安侯死在了后院柏树林中,臣妾担心太后和陛下有失,所以派人请二位将军到殿上护驾。”

刘彻“啊”了一声,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太后王娡反而要机敏得多,赞道:“义主傅,你做得很对。段卿,立即召集卫卒围住大夏殿,再派人封锁长乐宫,没有我和皇帝的诏令,任何人不能出入。”她只命段宏办事,自然因为长乐宫卫尉是她的心腹,而郎中令李广则是皇帝的人了。段宏道:“遵旨。”飞奔出去传令。

刘彻这才会过意来,道:“朕要去看看涉安侯。郎中令,你随朕来。”李广忙命属下郎官点燃火炬照亮道路。

来到后院,却见於单仰天躺在林边,眼睛瞪得老大。李广略略一看,即道:“涉安侯身上似乎没有致命伤口。”正要命人将其尸首翻转过来,却听见夷安公主叫道:“别动,他不是被人从后面杀死的。”

李广愕然起身,问道:“公主如何能知道?”夷安公主道:“他的身边就是一棵大柏树,如果被人从后面下手,必然要本能地去扶树干,即使没有扶住,身子也该是往前仆倒,冲北才对。但你看他的身子横在树边,头朝东边,表明他是刚转身时被人从正面杀死的,伤口一定在他胸腹。”

李广便命郎官赵破奴解开於单的黑色外袍,果见白色内衣腹部处有一块圆斑血迹。

刘彻本因为於单在自己眼前被杀十分震怒,忽见女儿从旁指点案情迷津,头头是道,又惊又奇,问道:“这是东方朔教你的本事么?”夷安公主道:“嗯。父皇,涉安侯在大夏殿中闭门被杀,案子非同小可,又不能交给外臣大张旗鼓地调查,父皇不如去茂陵召臣女师傅东方朔来。”

她虽然没有明说,话意却很明白——今日太后、皇帝家宴,郎中令李广和长乐宫卫尉段宏亲自在大夏殿外宿卫,严密得如铁桶一般。能在大夏殿中杀人,在皇帝眼皮底下杀人,凶手一定不是常人。

刘彻尚在迟疑中,赵破奴又解开了於单的内衣,不禁惊呼一声,叫道:“陛下请看!”

原来於单除了腹部有一处圆点般的伤口外,胸前还缠着厚厚的药布,之前夷安公主闻到的怪味正是从药布上发出。她这才恍然明白了过来,转身见义姁已跟了过来,忙问道:“之前主傅曾问涉安侯怎么会受了刀伤,当时就看出他身上另外有伤么?”

义姁点点头,道:“臣在庭院中遇见涉安侯时,见他脚步虚浮,手扶胸口,身上散出一股药气,所以推测他受了伤。不过公主既然说他今晚曾从车上跌落过,臣也就没有再细问。”

刘彻命人解开药布,好让义姁查验伤口。义姁道:“这是剑伤,已经得到了很好的医治,涂的药也是上好的治外伤的药。不过伤口还没有开始愈合,应该是伤在前日或者更早的时候。”

刘彻道:“大前日朕在未央宫宴请涉安侯和群臣,那时候不见他身上有伤,照主傅的说法,剑伤当在前日了。先是前日的剑伤,再是今晚的虎阙下的冷箭,紧接着又是大夏殿柏树林的行刺,看来有人非要涉安侯死不可呀!”一时觉得查案颇有乐趣,招手叫过一名少年郎官,道:“你持朕信物,立即到茂陵召东方朔来调查涉安侯一案。”

那郎官个子不高,有着圆滚滚、肉乎乎的大鼻头,颇招人喜欢。他名叫苏武,是未央宫卫尉苏建的幼子,迟疑了下,道:“目下已是深夜,本朝自立国便禁止夜行,虽有天子信物可以畅行无阻,而今北方不平静,深夜开启城门干系重大,请陛下三思。”

刘彻闻言极是赞赏,道:“到底是名将之子,考虑得很是周全。好,就明日一早再召东方朔不迟。”

夷安公主道:“可父皇不可能将宾客留在这里整整一晚,若他们离开长乐宫,许多关键线索会就此消失。”

刘彻奇道:“难道你怀疑凶手是今晚参宴的人?”

非但他觉得夷安公主的想法不可思议,就连旁人也是如此看法,因为赴宴者个个是皇亲国戚,权势、富贵、名气、金钱应有尽有,有谁会冒性命危险来杀一个投降的匈奴太子?若真以动机来论,还真是夷安公主嫌疑最大。

但夷安公主因为有自己的怀疑对象,也顾不得旁人的眼光,忙道:“臣女不敢说凶手一定是今晚的参宴者,但他们的嫌疑肯定比宫女、内侍要大,请父皇让臣女在师傅到前先问话,以留下初始证据。”

义姁忙道:“公主,你和涉安侯虽未成婚,可你们已经有夫妻之名,涉安侯被杀,按律公主该回避。”夷安公主道:“主傅这话说得不对,任贤不避亲。参宴的这么多人,除了父皇,除了我,还有谁真心想查出真凶?又有谁敢一查到底呢?”

这句话说得极有豪气,刘彻本是性情中人,立即被深深打动了,道:“朕准夷安所奏。郎中令,你分派一些人手留下来,供公主查案差遣。至于那些宾客什么的,等夷安问完话再放他们离去。”李广躬身道:“臣奉旨。”

夷安公主忙道:“父皇要去哪里?”刘彻一愣,随口答道:“当然要回去未央宫了。”夷安公主道:“不,父皇也是嫌疑人,要等问完话才能走。”刘彻愈发觉得新奇有趣,笑道:“想不到朕也有被亲生女儿审的时候。你问吧。”

夷安公主道:“第一巡酒毕,父皇和卫青将军一起离开大殿,去了哪里?”刘彻道:“去了东偏殿的静室方便。”

皇帝是九五之尊,当然不能和普通人一样到茅房方便。刘彻有一座玉做的虎子,专做便器,无论他人到哪里,都有侍中携带跟随。

夷安公主道:“父皇一直在那里么?”刘彻笑道:“一直待在那里,直到再次登临大殿。不信的话,可以去向卫卿求证,朕这就回去未央宫了,保证不会与他串词。”夷安公主道:“是,臣女恭送父皇回宫。”

刘彻重新回头看了一眼於单尸首,心中很是遗憾——他跟这个人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收做女婿无非是要利用他,此刻他不幸身亡,又陡然后悔该早些重用他。然而人死不能复生,也只能叹息几声了事。

夷安公主等皇帝走远,这才命人抬於单的尸首去西阙门内的卫尉寺,等候验尸者到来,自己和义姁重新回来大殿。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殿中的气氛极其压抑。

夷安公主朗声道:“大家先少安勿躁,马上就可以离开了,不过我奉父皇旨意,有些话要问各位。”

公孙贺忍不住先问道:“公主,涉安侯是遇刺身亡了么?”夷安公主道:“太仆卿如何会知道?”公孙贺讪讪道:“臣只是胡乱猜的。”

夷安公主让义姁留在大殿监视众人的言行,自己先请太后王娡到偏殿,道:“皇祖母勿怪,这话每个人都要问的,太后适才离开大殿后去了哪里?”王娡很是不悦,但还是答道:“老身人在偏殿,有隆虑陪着,后来金俗、南宫、平阳几姊妹都来了。”夷安公主道:“是,臣女记下了。请太后自回长信殿歇息。”

王娡蓦然意识到什么,道:“莫非你怀疑是殿上的人杀死了涉安侯?呀,你……你……”紧紧盯着夷安公主,却说不出“你”字下面的话来。

夷安公主莫名其妙,道:“我怎么了?皇祖母到底想说什么?”王娡叹了口气,道:“没什么。起驾回宫吧。”

夷安公主回来大殿,请皇后卫子夫、平阳公主、卫青夫妇、南宫公主、隆虑公主母子先行离开。这些人都是皇室至亲,没有任何要杀死於单的理由,况且三位公主有太后证词。至于卫子夫、卫青姊弟,卫子夫温良贤淑,卫青宽厚谦逊,这与二人出身卑微、少年时饱受凌辱有很大关系。姊弟二人即使富贵显达后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过失,正因为如此,才愈发得到皇帝的宠爱。无论是谁来主持查案,如果从排除嫌犯着手,首先排除的肯定卫子夫、卫青姊弟,皇帝和太后都要排在其后。

殿中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只剩下江都王刘建、王后胡成光,宗正刘弃,红侯刘辟疆,淮南国太子刘迁和翁主刘陵,金俗和女儿梅瓶,公孙贺、卫君孺夫妇,王长林、刘徵臣夫妇。

夷安公主又将刘迁、刘陵、金俗、梅瓶四人一齐叫到偏殿,道:“我知道第一巡酒后修成君去偏殿侍奉太后,你们三位呢?”

刘陵早有满腹疑问,她与夷安公主素来交好,直言问道:“公主是在奉旨调查涉安侯之死么?”夷安公主道:“嗯。”

刘陵犹自不信,追问道:“涉安侯是被人杀死的么?”夷安公主道:“嗯。”

刘陵很是意外,愣了许久,才道:“我们三人在西偏殿的一间静室中,我想劝说兄长与阿嫂和好,我们三个一直待在那里。噢,对了,我兄长中途去过一趟茅房,但很快又回来。”

夷安公主道:“太子、太子妃,真是这样么?”刘迁自出现起,一直板着脸,也不答话。还是梅瓶抽抽搭搭地道:“事情正如翁主所说。”

夷安公主见场面尴尬,猜想太子和太子妃仍未和好,只好道:“那么,请四位先离宫回家吧。”

刘陵有意留了下来,见左右无人,低声道:“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最好么?匈奴太子死了,公主再也不用嫁给他了。凶手是帮了公主啊。”夷安公主道:“你不懂的。你先回去,我还要继续问话。明日得空,我再去淮南王邸寻你。”刘陵道:“那好,我约好琴心,一起在王邸等公主。公主自己保重。”说罢依依不舍地去了。

送走四人,夷安公主又叫来宗正刘弃,刘弃称一直与红侯刘辟疆在殿前阶旁的金人前交谈,再问刘辟疆也是如此回答,遂将二人也放走。

轮到公孙贺夫妇时,卫君孺称陪卫皇后在庭院中走了一圈,一直在谈皇后爱子刘据的教育,二人还在南门遇见了郎中令李广——李广的孙子李陵因为跟刘据同岁,被选进宫中为伴读——三人聊了很久,直到李广告退,卫氏姊妹才重新进殿。公孙贺则称去了趟茅房,因为要解大手,费了不少时间,然后就直接回了大殿。

夷安公主道:“有劳。”送走二人,命人先将王长林叫到偏殿,问他第一巡酒后去了哪里。王长林虽是皇亲,却长得肥头大耳,呆头呆脑,答道:“我本来想去茅房,可出殿后又不想去了,于是回来殿中坐下,独自喝酒吃肉。”

夷安公主道:“那么江都王后胡成光呢?”王长林道:“我进来坐下后,王后也跟了进来,公主该知道,她是我的内嫂,也算是至亲的亲戚。我们聊了一些事,王后这次来京还带了两岁的女儿,名叫细君,名字还是董国相[1]取的呢。我和翁主正预备选个日子,带上细君小翁主一起出去春游呢。”

他絮絮叨叨,还要继续说到终南山春游的计划。夷安公主忙打断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留在这里。”出来大殿,请江都王后胡成光先去偏殿歇息,先问江都王刘建道:“大王之前离开大殿后去了哪里?”刘建道:“当然去了茅房啊。”

夷安公主转头问道:“那么翁主呢?”刘徵臣低下头去,道:“我也去了茅房。”她似乎已经猜到下面的问话,蓦然抬起头来,急促地道:“出来茅房时,我遇到了王兄,遂一道散步,去了后院的柏树林中。但我们没有看到涉安侯,更没有杀人。”

夷安公主笑道:“翁主反应得好快呀,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倒先答上来了。”刘徵臣道:“之前不是有人说过涉安侯是遇刺身亡么?公主一个个问话,又一个个放走,只留下我和王兄,不是怀疑我们是什么?”夷安公主道:“不错,本公主正有此想法。”

原来江都王刘建、刘徵臣兄妹正是夷安公主心目中的独一无二的怀疑对象。她曾亲耳听到这对兄妹在柏树林中嬉戏调笑,这是二人出现在凶杀现场的明证。也许当她离开后院后,於单也来了柏树林,无意中看到了这对兄妹正在通奸。皇族中多有****无耻之徒,但**无异于禽兽行为,一旦败露,江都王必定要被夺去王位。更不要说刘徵臣是王太后侄媳,居然在太后宫中**[2],可能会遭受最严厉的惩罚。刘建没想到会有人来到偏僻的后院,更没有想到会被於单撞见,气急之下,不得不杀人灭口。除此之外,谁会有杀死於单的动机呢?

与天子同殿宴饮,进殿前更要摘剑免冠,参宴者既不可能带仆从进宫,身上也不可能携有兵刃。刘建仓促之中也无从寻找凶器,多半是用妹妹刘徵臣头上的发簪之类下手,所以才会造成那样一个圆点般的创口。夷安早留意到刘徵臣头上插着一支步摇,头发也较初入殿时凌乱了许多,此刻见她主动坦白到过柏树林,却丝毫不提奸情,更在没有被问及的情况下辩称没有杀人,不由得愈发怀疑这对兄妹就是凶手,忙走过去道:“翁主,劳烦将你的步摇借我看看。”

刘徵臣一脸茫然,还是依言拔下步摇。步摇簪体的确够长够硬,但却不像夷安公主所预料的那样,簪尖并没有血迹。她以为是刘建刻意擦掉了,放到鼻子下闻了一闻,还是没有血腥味。

一旁的义姁实在看不下去了,将夷安公主叫到一旁,问道:“公主当真要这么做么?”夷安公主愕然道:“主傅这话是什么意思?”义姁道:“公主心知肚明,明知道江都王兄妹不是凶手,为何要找他们当替罪羊?”

夷安公主见义姁不明就里,忙低声说了自己曾在柏树林见过刘建兄妹之事。义姁道:“公主仅凭他二人到过后院就断定他们有杀人嫌疑,若是如此,臣和公主不是也有嫌疑么?”

夷安公主不得已,只得说了刘建兄妹**之事。义姁倒也不吃惊,只道:“凶手不是他二人。”

夷安公主道:“主傅如何会知道?”义姁道:“公主一定要臣明说么?好吧。按照公主的推论,涉安侯是因为撞见江都王兄妹奸情被杀灭口,他二人在林中作乐,涉安侯从林外而来,如果发现了动静想去查看,定然是面朝林中的。可公主已当众指明涉安侯是在林边转身时被杀人杀死,那么凶手一定是自他背后而来,怎么可能是林中的江都王兄妹呢?”

夷安公主道:“哎哟,主傅说得对极了,我是先入为主了。”忙走到刘建兄妹面前,将步摇还给刘徵臣,歉然道:“抱歉,是我胡乱猜疑,得罪了大王和翁主,二位这就请回吧。”刘建脸色铁青,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刘徵臣问道:“我夫君人呢?”夷安公主道:“就在西偏殿中。”

一干宾客先后走得干干净净,夷安公主颓然坐下,大惑不解,完全想不明白於单为何会在大夏殿中被杀。

义姁道:“公主,时辰不早了,这就请回永宁殿歇息吧。”

夷安公主听她语气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不觉很是奇怪,道:“长乐宫出了这样的大事,主傅为何若无其事?”蓦然得到某种提示,睁大眼睛瞪着义姁,颤声道:“该不会是……主傅你吧?”

夷安公主心中既震惊又感动,义姁杀死於单,只有一个理由,为了她可以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她吞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道:“谢谢主傅,可是……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义姁尚且莫名其妙,道:“公主说什么呢。”倏地醒悟过来,惊道:“公主以为臣是凶手?”

夷安公主见义姁语气既惊讶又气愤,绝不是作伪,忙问道:“难道不是主傅所为?”义姁道:“当然不是臣做的,公主明明知道真相。”夷安公主奇道:“我怎么会知道真相?”

义姁闻言一愣,沉吟许久,才道:“臣有证据证明我不是凶手。涉安侯被杀前,脸是朝向柏树林中,不管是刘建兄妹也好,还是其他人也好,总之树林里面一定有什么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时候,凶手从背后接近他,或者叫了他一声,或者是他自己听到动静,回过身来时,却被凶手用发簪之类的尖细物杀死,对不对?”夷安公主道:“对,杀人经过一定是这样。这是从尸首的位置推断的,按照师傅的说法,可以算是铁的物证。”

义姁道:“然后林中的人和凶手都先后回来了大殿,也就是说,涉安侯一定是死在所有人重回大殿之前,对不对?”夷安公主道:“对。而且我特别留意到江都王兄妹是最后进来的,皇祖母还很不满地瞪了江都王一眼。”

义姁道:“可是臣却是在见到所有人回了大殿唯独不见涉安侯后,才有了不好的感觉。之前臣见他脚步漂浮,受伤不轻,臣想他有可能伤势太重,倒在了什么地方爬不起来,所以才临时决定去找。这一点,庭院中宿卫的郎官可以作证。臣先去了茅房,宫女说涉安侯一直在埋怨便桶不好用,早就出去茅房往北边去了。臣猜到是涉安侯用不惯便桶,想找个偏僻的地方方便,忙赶去后院,却见到涉安侯躺在树林边上。臣以为他只是摔倒,上去探他鼻息全无,吓了一跳,呆了一呆,才回来大殿禀报。”

夷安公主仔细回思一遍,确认义姁所言合情合理,忙赔罪道:“实在抱歉,我不该怀疑主傅君的。”义姁道:“臣也很抱歉,臣之前也以为是公主……”

忽见刘徵臣又重新走进来,道:“有一件事,兴许与涉安侯被刺有关……”夷安公主道:“什么事?”刘徵臣却迟疑不说。

义姁道:“翁主放心,我们公主决计不是多嘴多舌之人。”夷安公主这才会意过来,忙道:“翁主放心,我绝不会对人提起翁主的私事。”

刘徵臣这才道:“多谢公主、主傅君。我虽不知道涉安侯是何时被杀,但期间曾听到过一名女子的尖叫,声音就从林子外面的西南方向传来。我还以为是有人发现了我们,但王兄却说是我听错了。现在仔细想来,确实是有那么一声的,或许是大夏殿墙外的宫女夜惊也说不准。”

夷安公主道:“翁主没有在后院见过其他人么?”刘徵臣道:“没有。”

送走刘徵臣,夷安公主更是困惑,道:“女宾客只有我和主傅去过后院,既不可能是我,也不可能是主傅,那尖叫的女子会是谁?”义姁道:“兴许是某个听见动静到后院查看的宫女也说不准。公主,夜深了,这案子还是明日再查吧。”夷安公主道:“也好。今晚大夏殿中侍宴的内侍、宫女有上百人,我一人无论如何是问不过来的,还是要叫人来帮忙才是,先回去睡吧。”

夷安公主折腾了一夜,疲累之极,回到永宁殿中不及洗漱,倒头就睡。次日还是义姁进来叫唤好几声才勉强睁眼醒来,见外面早已经日上三竿,不禁吃了一惊,道:“我起得迟了。”

义姁道:“东方大夫已经到长乐宫了,刚来过永宁殿,听说公主未起,就先去大夏殿了。”

夷安公主听说,忙梳洗打扮一番,换了身新衣裳,赶来大夏殿。

昨日在大夏殿中所有当值的宫人被分别带走,宫女拘禁在暴室狱[1],郎官、内侍等拘禁在掖庭狱[1]。东方朔正分派卫卒去向众人一一问话,见公主进来,忙道:“我已经听义主傅说了,公主昨晚可是大出风头。”夷安公主道:“徒弟我做得不错吧?连父皇都对我刮目相看呢。”东方朔道:“嗯,古谚有云:‘名师出高徒。’那是决计错不了的。”

夷安公主道:“那么师傅可有想到谁是凶手?”东方朔道:“这个很难推测。涉安侯先后三次遇刺,昨日之内就发生了两次,难怪皇上震怒。我适才到卫尉寺看过,他身上新伤、旧伤不少,昨晚上挨的那一下子似乎并不足以致命。不过我不是行家,具体情形要等看到正式爰书才能知晓。公主别急,长安令正亲自带领最有经验的令史检验尸首呢。”

夷安公主道:“现任长安令义纵不是义主傅的弟弟么?既然义主傅昨晚也在现场,他该回避才是。”东方朔道:“举贤不避亲,听说公主昨晚也对皇上说过这句话。”

正说着,忽见太中大夫张骞和郎官徐乐联袂到来。东方朔对张骞极是敬重,忙迎上前去。

张骞向夷安公主见过礼,这才将东方朔拉到一旁,低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有事来拜托东方君。”东方朔笑道:“张君何需跟我见外?况且张君目下最得皇上宠幸,天下间还有什么事办不到,能来找我东方朔,实在是太给面子了。”

张骞也不多寒暄,径直道:“这件事我本来不想惊动旁人,可适才在未央宫朝见时皇上告知涉安侯于昨晚在大夏殿中遇刺,正委派东方大夫暗中调查。我感到万分震惊,思来想去,又暗中跟徐君商议了一下,还是觉得要将这件事告诉东方卿。”

东方朔见他面色肃穆,语气凝重,登时收敛了笑容,道:“请讲。”张骞正待开口,夷安公主已凑了过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神秘?是跟案子有关的事么?”

东方朔道:“张君不必忌讳,公主是我徒弟,皇上也委派了她查这件案子。最要紧的是,她是一个热心、善良、正直的女子。”张骞微一迟疑,即道:“好。”招手叫过徐乐,四人一齐来到酒池边的台榭坐下。

张骞道:“东方大夫可还记得赵破奴说过,宫女王寄因为一直在军臣单于身边侍奉,知道匈奴人有个大阴谋。”东方朔道:“记得,匈奴收买了本朝的高官,预备里应外合,王寄亲眼见过高官使者。可惜后来她失去了记忆,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这些话是真是假,也无从核实。”

张骞道:“我之前与王寄一起逃归,途中休息的时候她曾略略对我提过此事,说这是中行说的建议,要大力策反那些被汉军俘虏后投降的匈奴将领,事情进行了很多年,也进行得相当顺利。”东方朔道:“呀,这些匈奴降将可是人数不少,而且大多在朝中担任要职。此事干系重大,张君为何不禀报皇上处置?”

张骞道:“因为甘父。东方君想必也知道,甘父也是被俘虏的匈奴人,在大汉做了数年奴隶后才在机缘巧合下跟随我出使西域。我二人一道被匈奴俘虏,他本可以重投族人的怀抱,但十几年来,他始终没有抛弃过我。没有他的帮助,没有他的射术,我就算不死在匈奴人的折磨下,也早就饿死了。他是我的再生父母,为我做了这么多,却从来不求回报,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在匈奴十余年,知道匈奴人中许多都是像甘父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投降大汉的匈奴将领也有许多是像甘父这样的人。我若将王寄的话禀告皇上,皇上定会命有司穷治,以那些刀笔吏[1]的严酷,不知道要冤死多少人。东方大夫聪明过人,当日平刚金剑之案令人印象深刻,我本早有心请君暗中调查这件事,但后来听到朝臣们对东方大夫多有议论……抱歉,请恕我直言,大臣们都称东方大夫是‘狂人’,我想兹事体大,所以一时有所犹豫。但昨晚涉安侯在长乐宫中遇刺,案情诡异难测,我也不能再有所顾忌了。”

他所称的“刀笔吏”虽字义表面是泛指掌刑狱的官吏,但人人知道他是指现任廷尉张汤。

张汤是长安人,父亲任长安丞,精通律法,张汤自幼受到家庭熏陶。有一次,张父外出,叫他在家看门,回来后发现肉被老鼠偷吃了一块,就痛打了他一顿。张汤很是气愤,于是挖开老鼠的巢穴,活捉了老鼠,找到所窃的肉,鼠赃俱获。再将老鼠当做犯人一样严加审讯拷打,写成断狱文书,宣判老鼠应当受磔刑,然后亲自把老鼠分尸。张父读到断狱文书后大惊,认为儿子是可造之才,从此教他学习律法。张父死后,张汤当上了长安吏,累迁内史掾、茂陵尉,后由丞相田蚡推荐,补任侍御史。在治前皇后陈阿娇巫蛊案中,手段严酷,牵连众多,深合刘彻心意,升他当了太中大夫,不久又升任廷尉。张汤曾与同样精通律令的赵禹共同编定法律,制定《越宫律》《朝律》和见知故纵、监临部主之法。其人工于心计,一心迎合皇帝所好,以《春秋》古义治狱,审理案件完全以刘彻意旨为准绳,还把刘彻对于疑难案件的批示制定为律令程式,作为以后办案的依据。如此作为,自然深得皇帝欢心。张汤生病,皇帝亲临其舍探视,隆贵无比。此君办案,凡涉及朝臣豪族必穷追猛打,用法苛刻,但对普通穷苦百姓则常常网开一面。

东方朔道:“张君的话我听明白了,君的苦心我能体会,放心,今日君对我说的话,我东方朔绝不会再对人说,直到调查清楚为止。公主!”夷安公主道:“是,我也绝不会对人说的。”顿了一顿,忍不住又道:“那些人叫师傅狂人,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师傅的本事。”

东方朔忙道:“闲话少说。张君今日来告知此事,莫非认为涉安侯遇刺是匈奴主使所为?”张骞点点头,道:“我和徐君都是这个看法。”

徐乐道:“於单是军臣单于之子,被立为太子已经有很多年,他本来就是单于之位的继承人,自然洞察所有的匈奴军机。但仅此一点,还不至于要匈奴新单于伊稚斜万里迢迢派人到长安来追杀他。”

夷安公主道:“为什么不至于?”徐乐道:“回公主话,匈奴作战本就随意而为,不讲究章程阵法,所谓的匈奴军机也就是一些匈奴王室内部的情况。其实对大汉而言,於单投降本身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其军事价值。”

东方朔道:“但如果王寄的话属实,情况就不同了。”徐乐道:“正是如此,我和张君甚至认为於单遇刺进一步证实了王寄的话属实。如果匈奴一直在策反降将,那么於单一定是知道的,他甚至知道有哪些人被策反,有哪些人与匈奴联系过。而今他也投降了大汉,之前那些预备倒戈的匈奴降将自然害怕他会泄露秘密,所以非要他死不可。只有如此,才能解释於单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天子脚下遇刺。”他“啧啧”了两声,续道:“竟然敢在长乐宫杀人,可见要置於单于死地的决心是何等强烈。”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凶手一定是匈奴降将了。难道是公孙贺?昨晚参加宴会的可只有他一个是匈奴人。他祖父正好是匈奴降将。”

东方朔忙道:“公主别胡乱猜测。诬告在本朝可是重罪,一切要有了证据再说。我倒觉得不大可能是公孙贺,他是皇后的姊夫,位居九卿,大汉给他的难道不比匈奴给他的多么?”

张骞道:“王寄说过,那些打算重投匈奴怀抱的降将还拉拢了朝廷中的高官。”东方朔道:“嗯,本朝实行三公九卿制,所谓高官者,无非是三公九卿及各郡太守。郡太守各在其地,各司其职,不可能参与勾结匈奴这等大事。三公之首丞相薛泽是个好好先生,不管事,朝臣中权力最重的当数御史大夫公孙弘、廷尉张汤以及执掌军权的将军卫青,但公孙弘起于布衣,张汤出身小吏,卫青出身骑奴,是大汉给了他们扬名立万的机会,这三人都不可能与匈奴勾结。如果一定要说是高官,那么多半是指诸侯王。匈奴人分不清大汉郡县和诸侯国的区别,也不知道朝廷跟诸侯国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立的,他们只以为是大汉天下一家。诸侯王贵为王侯,是天子近亲,不是匈奴人眼中的高官是什么?”

张骞闻言大是钦佩,道:“东方君智慧远过我等,分析得条条有理,这件事就拜托给东方君了。”说罢,深深作了一揖。东方朔忙起身还礼,道:“不敢当。”

徐乐道:“还有一事,东方君之前不是派人到右北平郡请长史暴胜之到平刚城南客栈向店主栾翁核验证词么?恰好管敢到平刚办事,也住在客栈里,听说案子有变化,又挂念他那柄金剑的下落,所以也赶来了长安,目下正住在我家里。”东方朔道:“嗯,我昨日正好收到暴长史的文书,对案情有了点新看法,回头我再去徐君家深谈。”徐乐闻言,便拱拱手,与张骞去了。

夷安公主道:“奇怪,他们两个不是很关心涉安侯的案子么,为何急匆匆地走了?”东方朔道:“公主没有听出来么?”夷安公主道:“听出来什么?”东方朔道:“因为我说了匈奴拉拢的高官可能不是朝臣,而是诸侯王。他们料到凶手即将水落石出,所以就赶紧走了。”

诸侯王造反,事先总是勾结匈奴为外应,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景帝时吴王刘濞和楚王刘戊率领七国叛乱,事先与匈奴约定共同举兵。幸亏太尉周亚夫处置有方,吴楚七国之乱历经两个月即告结束。匈奴知道吴楚兵败后,不肯入汉边助战,才没有酿成大汉内外交困的大祸。之后朝廷为防类似事件发生,不断采取措施削弱诸侯王的势力。朝野间揣度上意,不断有人上告诸侯王谋反,其实大多是虚有其事,不过是想迎合皇帝削藩的心理,以此得到厚赏。

当今天子刘彻即位后的第四年,代王刘登、长沙王刘发、中山王刘胜[1]、济北王刘明等京师朝见,刘彻设酒宴款待。席间音乐正酣时,刘胜忽然悲痛流涕。刘彻忙问兄长为何如此悲伤。刘胜回答道:“臣闻悲者不可为累欷,思者不可为叹息。故高渐离击筑易水之上,荆轲为之低而不食;雍门子壹微吟,孟尝君为之於邑。今臣心结日久,每闻幼眇之声,不知涕泣之横集也。”文辞极为雄壮。又称大臣们都在议论摧抑诸侯王,到处罗织诸侯的罪行,还常常通过笞服诸侯之臣,迫使证成其君之罪,使宗室斥退,骨肉冰释,所以他听到乐声后有所感怀,忍不住悲伤泣下。刘彻听后极为动容,下诏书命省有司所奏诸侯事,从此对民间上告诸侯王也格外谨慎。正因为如此,江都王刘建被异母弟刘定国指使人上告**时,廷尉不先追查上告内容是否属实,而是先严刑拷问上告人。

夷安公主这才会意过来,嚷道:“江都王!一定是江都王刘建跟匈奴有所勾结,怕於单揭发他,正好利用在大夏殿家宴的机会杀人灭口。我说他怎么迟迟留在京师不回他的江都国呢。什么他跟妹妹通奸,不过是个幌子,太高明了,谁都不会想到一个跟妹妹卿卿我我的**棍会是杀人凶手。哼,刘建本来是我的首要怀疑对象,不过因为义主傅替他们兄妹说话,我才放过了。真是后悔,昨晚该将他们兄妹分开,好好审问的。”

东方朔道:“公主知道义主傅为什么替江都王说话吗?因为她是第一个到凶杀现场的人,发现了杀死於单的凶器。”

夷安公主大吃一惊,道:“义主傅发现了凶器?她为何不告诉我?”她正要起身去找义姁,却被东方朔拉住,道:“凶器现下在我这里。”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打开,中间一支鎏金发簪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发簪虽是女子固定发髻必用之物,但形制、长短也有严格的等级之分,譬如皇太后的发簪以玳瑁为擿[1],长一尺,公、卿、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夫人为鱼须擿。那根金簪约有半尺来长,通体为圆锥形,上有云纹雕饰,样式精美,一望就不是凡品。

夷安公主眼睛瞪得浑圆,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不是我的金簪么?”

她听说杀死於单的凶器就是自己的金簪,本来还难以置信,可亲眼看到簪尖的血迹时,登时有一阵惊悚的感觉,这才恍然明白昨晚主傅义姁的种种异常了——

义姁是第一个到凶案现场的,认出於单身上的凶器是公主的金簪时,理所当然地就以为是夷安杀了人。她是主傅,对公主有教导之责,公主犯错,主傅也会受到责罚,她无论是为了保护公主也好,保护自己也好,都必须要将凶器取走。所以当后来夷安公主主动请命查案时,她认为公主是在惺惺作态,不过是要掩饰罪行。尤其当夷安盯上江都王刘建兄妹,认定刘徵臣头上的步摇就是杀人凶器时,更令义姁心冷,以为公主不过是要找替罪羊。但她后来亲眼见到夷安公主知错就改并不坚持己见时,这才意识到公主未必就是真凶。但她既不能肯定,也不敢明说,等到次日一早东方朔到来,才将发簪之事告诉了他。

夷安公主道:“昨日宴会前,可有旁人到过永宁殿?”夷安公主道:“除了我的属官外,就是阿陵了。”蓦然意识到什么,“啊”了一声,呆在了那里。

东方朔不动声色,追问道:“公主也想到淮南国翁主可能就是凶手了?”夷安公主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之前夷安逃婚躲在茂陵东方朔住处时,刘陵曾称有法子能解公主之厄,但是要冒性命危险,要求公主不得再对第二个人说。当时夷安公主已经有所感觉,怀疑刘陵要用什么激烈的法子,但还是没有往杀人这方面想。后来她自己转变心意,决意为了大汉嫁给於单。昨日家宴开始前,刘陵到永宁殿来看她,她也将这番心意说出,但一想到自己根本不喜欢却要嫁的男子,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刘陵定然以为她是违心之语,愈发气愤,决意在家宴上伺机杀死於单,所以才顺手取了她首饰盒中的金簪作为凶器。刘陵有梅瓶的证词,证明她一直在偏殿中,那么她很可能请兄长刘迁下手。

东方朔肃色道:“公主昨晚问过刘迁、刘陵兄妹,他们怎么说?我敢说,他们兄妹中一定有人去过茅房,然后跟着於单去了后院。公主想为他们打掩护也没用,茅房内侍、宫女不少,一定有人见到的。”

夷安公主摇了摇头,有心要为最好的朋友辩护,但始终找不到理由,只得道:“是我杀了於单,不是阿陵。”

东方朔奇道:“公主肯主动认下罪名,那么凶手一定是淮南国翁主刘陵了。难道公主真以为她是不愿意看到你嫁给不喜欢的匈奴太子才仗义出手帮你除害么?”夷安公主道:“难道不是么?”

东方朔道:“当然不是。如果刘陵是替朋友着想,怎么会盗取公主的金簪呢?公主的金簪既是太后所赠,想必许多人都认得,她有意选其作为凶器,可谓居心叵测。她也了解公主的脾性,一旦看到凶器后,为了朋友义气,就会自认罪名。若不是义主傅凑巧出现,取走了於单身上的凶器,只怕她的阴谋已经得逞了。这女子厉害!好厉害!淮南王将这样伶俐的女儿放在京师,必定有所图谋,嘿嘿!”

夷安公主道:“我不明白。”东方朔往四周看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淮南王刘安一定与匈奴有所勾结,他听到匈奴太子於单降汉,所以派太子刘迁来京师处置,不然哪有这么巧,长乐宫中正要举行家宴,淮南国太子就到了?正好淮南国翁主刘陵与公主交好,利用公主不想嫁给於单的心理,假意替公主杀人,其实就是期待公主认下罪名,好掩盖她真正的用意。”

东方朔“啊”了一声,道:“公主说得不错,如果刘陵当真有如此心计,一定不会选家宴下手。”

夷安公主不过随口强辩,想不到竟能说服师傅,不禁喜出望外,道:“师傅不怀疑阿陵了么?”东方朔道:“昨晚之事应该与她无关,可是之前不还有两起行刺事件么?”

正在此时,一名卫卒过来躬身行礼,道:“臣和臣的同伴问到了一些事情,嗯,一些重要的事情,应该……不,是可能,可能与昨晚涉安侯遇刺有关。”

未央宫、长乐宫和皇帝避暑行宫甘泉宫均设卫尉,长官卫尉秩俸中二千石,佩青绶银印。卫尉寺下属卫卒均是征发自各郡国的良家子弟,也就是农民。朝廷有意将皇宫门户交给这些人守卫,是因为卫卒一年一更换,可以有效防止朝臣结党营私。不过这些卫卒大多出身贫寒,虽然已经在家乡当过一年郡兵,受过良好的军事训练,但并没有多少文化。

赶来禀告的卫卒乡音很重,说话又有些夹杂不清,东方朔和夷安公主总算耐着性子听完,倒真是发现了两条重要线索:昨晚侍立茅房的宫女和内侍听见过淮南国太子刘迁和涉安侯於单在内间争吵,起因是於单问起刘迁为何不与太子妃梅瓶坐在一席,但二人吵了几句后,就先后离开了茅房;另一件事是后来发生的,茅房中有内侍听见后院方向传来一声尖叫,似是女声,还特意出西门张望。正巧那时太仆卿公孙贺解完手出来,问他在看什么。内侍说北边似乎有动静,公孙贺便说他去看看,打发内侍进去换便桶,自己往北去了。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刘迁和公孙贺都有重大嫌疑。尤其是公孙贺,内侍亲眼看见他往后院去了,他却对我撒谎,说什么只去了趟茅房解大手,然后就直接回了大殿。”东方朔道:“公孙贺的确比刘迁更可疑,至少刘陵说刘迁去过茅房,没有掩饰其行踪。公孙贺未说实话,心中一定有鬼。但有一点最关键的疑点,凶器是公主的发簪,公孙贺如何能得到?”

东方朔向公主使了个眼色,夷安便道:“太仆卿,你这不是贼喊捉贼么?难道不是你杀了於单么?”公孙贺吃了一惊,道:“什么?公主是说臣杀人么?我……我怎么会杀涉安侯?”稍一凝思,便回过神来,道:“是因为有人看见我往后院去了么?”

夷安公主道:“是啊,你昨晚为什么对我撒谎?”公孙贺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臣也不能不说实话了。臣出来茅房时,听内侍说后院方向有动静,一时起了警觉之心,臣想太后、皇上都在大夏殿中,万万疏忽不得,于是想去查看一番。谁知道没走多远,臣就遇见了一名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臣叫了她一声,她也没有理睬,径直跑去前面了。臣正不知所以时,又有一名郎官打扮的男子从后面跑了过来,臣问他出了什么事,那郎官说没事,臣就直接回去大殿了。”

夷安公主道:“这些经过你昨晚为什么隐瞒不说?”公孙贺道:“臣不敢说,臣虽然不认得那郎官是谁,却认得那宫女,她是太后身边的人。”

夷安公主大是意外,道:“是皇祖母身边的人么?是谁?”公孙贺道:“就是那名新近从匈奴逃归的女子王寄。”

夷安公主道:“啊,王寄!原来是王寄!昨日傍晚,她来过永宁殿,说是奉太后之命来看我换好衣服没有,她还在梳妆台前为我整过发髻。那个金簪……”东方朔忙打断她道:“烦请太仆卿回报皇上,涉安侯的案子已有眉目,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公孙贺道:“好。公主,臣先告退。”

夷安公主道:“师傅为什么不让我当着公孙贺说出王寄从永宁殿盗取金簪的事?”东方朔道:“金簪这件事暂时别提,我后面还有用得上的地方。可是我还是觉得有疑问,王寄为什么要杀於单呢?”

夷安公主道:“王寄既然在胡地侍奉单于和母阏氏,一定经常见到匈奴太子,认得於单是肯定的事,说不定两个人还有什么私人恩怨。”东方朔道:“如此就有两个可能了:第一,王寄已经恢复了记忆,早认出了於单,但却继续装疯卖傻,为的是要找机会杀死於单。她去永宁殿看望公主,目的就是要盗取公主的金簪,因为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公主不愿意嫁匈奴太子,事发后人人怀疑公主,公主就会成为她的替罪羊。”

夷安公主道:“不错,不错,正是这样。”东方朔道:“还有第二种可能呢,我倒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些——那就是王寄还是个傻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可能是无意间拿了公主的金簪,又无意间去了后院,在林边撞见於单,蓦然间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惊吓之下失手杀了他,再跌跌撞撞往前院跑去,这才撞见了公孙贺。”

东方朔正色道:“旁人可以不信,但公主不能不信。我们跟王寄一道回来京师,途中朝夕相处,公主应该能看出,她的傻不是装的,她的失忆不一定是因为伤势引发,更有可能是她不想再回忆起过去。她不是经常在梦中尖叫哭泣么?可见她之前在胡地一定吃了很多苦。如果王寄没有失忆,她一定比任何人都知道於单对大汉的用处,要揭发出那些预备重新反叛的匈奴降将,非借助於单之力不可。我猜想皇上虽然强逼公主嫁给他,并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么大的用场。”招手叫过一名卫卒,吩咐了几句,那卫卒躬身去了。

过了一刻工夫,卫卒从掖庭狱带来郎官赵破奴。东方朔道:“咱们也算得上是熟人,我就开门见山了,昨晚赵郎官去过后院,对么?”赵破奴微一迟疑,即点点头,道:“是的。”慢慢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王寄失去记忆后,也不再认识以前的旧人,包括赵破奴在内,这令他一直十分费解。因为他二人在胡地时就已经暗中相知相许,她怎么会忘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呢?到京师后,赵破奴被授予官职,在郎中令李广手下为郎官,于未央宫当差,王寄则被王太后接进长乐宫,重新做了太后身边的女官,从此两人只能隔墙相望。哪知道事情凑巧,太后和皇帝要在长乐宫举办家宴,赵破奴随侍皇帝,也得以进出大夏殿。昨晚宴会开始之时,赵破奴奉命扶着受伤的於单进来,一眼看到站在王太后身后的王寄,心有所动,只觉得几个月不见,她出落得愈发明艳亮丽。只是王寄依旧对他视而不见,仿若陌生人一般。他意气难平,遂一直暗中留意,想找机会跟她说上几句话。第一巡酒结束时,居然真的看见王寄从东偏殿中出来,往后院去了。当时赵破奴就觉得奇怪,如果王寄是要上茅房,该往西穿过庭院,如果不是去茅房,她又要到哪里去?他见左右无人留意,遂跟了上去,叫住王寄,问她还认不认识自己。王寄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人,随即又往北走。赵破奴又气又恼,却无可奈何,见她神思恍惚,担心她出事,只得闷闷跟在后面。到了后院,王寄张望了一下,便转向西去了。他这才想到她本来就是要去茅房,不过是神志不清,夜间天色又黑,分不清方向。正要上前叫她时,忽然听到林子中有人声,犹豫要不要出声喝问时,就听见王寄尖叫一声,朝前跑了。他急忙赶过去,见涉安侯於单也站在林边,裤子解开,露出胯间的**来,原来是在这里方便。他想王寄多半受了惊吓,不及与於单招呼,忙去追赶,半途遇上了太仆卿公孙贺,两人对答了一句。只是等他到前院时,王寄已经进了偏殿,他无法再追,也只能怅然满怀。

夷安公主道:“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赵破奴道:“公主想听实话么?我心中只有阿寄,至于那个匈奴太子他死还是不死关我什么事?我说出经过,不仅我要受到擅离职守的处分,说不定还会让你们怀疑阿寄。是我亲手解开於单的衣服验伤,我看到他腹部的那一圆斑伤口时,当即想到这是女子的发簪所刺。虽然我不相信阿寄会杀人,可我还是不能让你们怀疑到她身上。”

夷安公主道:“你现在说出来,我们还是一样要怀疑王寄。”赵破奴道:“我相信东方大夫不会冤枉好人。大夫君,你能从一把金剑看出金剑主人生前的心愿,也一定能找到真凶,为阿寄洗脱嫌疑,对不对?”东方朔道:“嗯。你去吧,叫他们将那些拘禁在暴室狱、掖庭狱的人都放了。”

赵破奴又惊又喜,问道:“大夫君找到真凶了么?”东方朔道:“还没有,不过应该跟那些宫人无干。你先去吧。”赵破奴颇为失望,只得道:“诺。”

夷安公主道:“不是王寄杀人,那又是谁呢?”东方朔道:“现在最关键的就是王寄的口供,咱们这就去长信殿。”

二人来到长信殿。夷安公主道:“皇祖母不喜欢师傅,还是我自己进去好了。”东方朔知道太后对自己一年换一任妻子的做法极有微词,便道:“也好。”

平阳公主正陪着太后王娡在偏殿中闲话家常,女官王寄带着众宫女侍立在一旁。胡乱扯了几句,平阳公主掏出一枚银指环,走过去套在王寄的右手中指上,笑道:“这个送给你,多谢你服侍太后。”

王寄见那指环以银丝绞成,颇为精致,随口谢了。王娡却是脸色一变,冷冷问道:“皇帝又瞧上我的人了么?”

原来金、银指环在皇宫中是宫女避异的标记——当某一宫女处于妊娠或月辰期间,必须在右手套以金环,以戒帝王御幸;平时则用银环,表示可供帝王临幸。因指环有“禁戒”之用,所以又名“戒指”。

平阳公主见太后不快,忙赔笑道:“其实皇上也是为了国事,想多了解一些匈奴的情况。”

王娡“哼”了一声,正要反驳,夷安公主闯了进来,说明来意,称想询问王寄昨夜去过哪里。王娡愠意更重,道:“既然想问,就在这里当面问吧。”

夷安公主便问昨晚王寄第一巡酒后去了哪里,王寄努力想了半天,才道:“不大记得了。”夷安公主道:“那么你有没有去过后院?有没有见到於单?”

夷安公主忙赔罪道:“皇祖母别见怪,是因为有人见到王寄去过后院,臣女才会这么问,原是想慢慢引她回忆起来。”王娡道:“她一个傻子,会杀人么?哼!”

平阳公主见母亲暴怒,忙打眼色命夷安公主出去。夷安公主只得向太后告退,出殿将经过告诉了东方朔。东方朔凝思半晌,道:“王寄应该是可信的,不然她不会想半天才回答公主的话。”

夷安公主道:“这件案子实在诡异,金簪只有王寄能拿到,可她离开后院时,赵破奴见到於单还活得好好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凶器偏偏是我的金簪啊?”

东方朔道:“咱们从头顺一遍,王寄在永宁殿看到公主的金簪,也许让她想起了什么往事,所以顺手取了收入怀中。晚宴时,皇上宣布暂歇。於单最早离开大殿,人人都知道他是直奔茅房而去。王寄也想方便,出来偏殿后,没有辨明方向,直接往北而去。她不可能事先想到会在后院撞见於单撒尿,忽然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下体,惊慌之下顺手取出金簪刺出,这也是一些妇人的本能反应。”

夷安公主道:“可是王寄在先,赵破奴在后,他经过於单时人可是还活着的。”东方朔道:“赵破奴只说於单没有回过头来看他,於单一直半侧着身子,望着西南方向发呆半侧身子时被杀,不正是公主从现场尸首情形推出的结论么?金簪尖细,刺入腹部,出血不多,不足以立即致命,所以赵破奴到时,於单还活着,正怔怔望着凶手消失的方向。不过这只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就是王寄在半路遗失了金簪,被赵破奴捡到,他一路跟着王寄来到后院,意外发现於单在此撒尿。他之前在匈奴为奴,肯定没有少受折磨,跟於单有私仇也说不准,当即看准仇人落单的机会,上前来了一下。”

夷安公主道:“这种可能性不能成立。师傅难道看不出赵破奴很喜欢王寄么?他又不知道那是我的金簪,只以为是王寄的,怎么可能用她的失落之物杀人,那不是引人怀疑她么?”东方朔思忖道:“不错不错,果然是这个道理,公主越来越明察秋毫了。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公孙贺拣到了金簪,好奇来到后院查看究竟,见只有於单一人,便举手杀了他。”

夷安公主笑道:“师傅又要搬出那套匈奴奸细的理论了么?公孙贺可是皇亲国戚,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人,回去匈奴对他有什么好处,听说那里以肉为食,以酪为浆,连房屋都没有,更不要说城市了。”东方朔道:“话虽然这么说,但这个公孙贺极为可疑,不是因为他是匈奴人,而是因为他刚才的供词。他称认出了王寄,但却没有认出郎官是谁。郎中令属下各种郎官人数近千,他的确未必能全部认得,可他怎么会不认识赵破奴呢?赵破奴回京后被天子在未央宫宣室召见,当面褒奖,授予官职,他当时明明在场。”

夷安公主道:“那么这件案子的最大嫌犯就是王寄了。”东方朔点点头,道:“不过公主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如果旁人问起,就说还没有找到凶手,师傅还有后招。”

正说着,一名内侍奔过来道:“长安令已经检验完涉安侯尸首,请东方大夫速去卫尉寺。”

长乐宫卫尉寺在西阙门南边的周垣[1]下。二人进来寺厅,长安令义纵迎上来,奉上检验爰书,道:“涉安侯腹部的伤口不是致命伤。”

夷安公主吃了一惊,问道:“那於单是怎么死的?”义纵道:“死在雄黄之下。”

雄黄是民间常见的解毒剂、杀虫药,可以克制蛇、蝎等百虫,大夫常常用它治疗恶疮、蛇虫咬伤等。战国时期,楚国大夫屈原愤而投江,屈原家乡的人们为了保护屈原遗体不让蛟龙吃掉,纷纷将粽子、咸蛋投入江中。一位老医师则拿来一坛混有雄黄的酒倒入江中,说是可以药晕鱼龙,保护屈原。过了一会儿,江面真的浮起了一条蛟龙。从此民间开始流行用雄黄泡酒饮用,达到驱邪避疫的目的。

但雄黄一方面是良药,另一方面又是毒物,腐蚀性强,服用稍微过量,就会使人腹泻腹痛、麻痹昏迷甚至致人死亡。於单之前胸口曾受过剑伤,身上裹了厚厚的药布,那药布上除了有上好的治疗外伤的膏药外,还浸泡了雄黄,通过伤口慢慢渗入体内。昨晚酒宴,於单一人先饮二十大杯酒,全身发热,加剧了雄黄进入体内的速度和量。他大概感觉到身体不适,所以一巡酒后就请求告退,去了茅房,后来又不知怎的去了后院,被人刺了一下。恰逢此时他体内毒素积聚已多,终于体力不支倒地。

夷安公主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这是真的么?”义纵道:“千真万确。臣少年时曾伙同他人劫财为生,手段就是将雄黄下在客人的酒中,令客人晕厥后取走财物,但也有因雄黄过量而害死人的事发生过。”

义纵三十余岁,脸色赤黑。最早是因为姊姊义姁医术高明得幸王太后之故,由太后亲自出面举荐,入皇宫为中郎。不久被刘彻发现其人果决狠辣,补为上党郡中县令,治政严酷,其县大治,政声远闻,遂又被调来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任长安令。

东方朔倒不以为意,沉吟问道:“那么义明廷对此案有什么高见?”义纵道:“高见不敢当。依臣的看法,涉安侯先后三次遇刺,但都不是同一伙人。第一名刺客先用剑刺伤了涉安侯,再买通大夫在药布上下毒,既有把握置涉安侯于死地,理当不会再出手;第二名刺客埋伏在长乐宫西阙外,用暗箭出击,虽未射中涉安侯,终将他惊下马来。但如果这刺客有能进入长乐宫的能耐,他也就不用冒险在宫门外出手了。此人逃跑时在驰道上飞奔,追捕的卫卒不敢违背禁令,这才被他侥幸逃脱;第三名刺客……”他顿了顿,才道:“第三名凶手应该不是刺客,依臣的看法,她多半是名女子,受到了意外刺激,才突然出手,凶器大概是发簪之类的女子饰物。”

夷安公主适才对义纵还有鄙夷之心,见他仅凭伤口就能推断出昨晚情形,果然有几分才干,不禁又心生佩服。

东方朔也道:“久闻义明廷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义纵道:“不敢当。不过是臣少年时无知,做过不少违法的勾当,对那些犯法者的行事手段多少知道一些罢了。”

东方朔道:“我有一件私事想拜托义明廷,可否借一步说话?”他生平狂傲无状,权贵多有被其戏弄者,此刻忽然对一个县令如此折节客气,实在是令人意外。

义纵却是相当坦然,道:“好。”跟着东方朔走到一旁。两人嘀嘀咕咕一阵,这才拱手作别。

夷安公主道:“师傅跟义县令说了些什么?”东方朔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拜托他暂时将涉安侯的真正死因保密。”

夷安公主道:“现在我们要去哪里?”东方朔道:“北阙甲第。”

北阙甲第是京师第一权贵区,位于未央宫北阙附近,也就是厨城门大街之西、横门大街以东的一个区域,南隔直城门大街同未央宫相对,北过雍门大街同东市为邻。一个“甲”字,就表明它是长安城中建筑最为豪华的宅第区。这一片地区是荣誉和尊贵的象征,不是谁都能居住,只有皇帝特赐的重臣显宦才能在甲第修建住宅。

第一个住进甲第的是开国功臣夏侯婴,他跟高皇帝刘邦是同乡好友,跟随刘邦起义,立下不少战功。韩信初投刘邦时,没有得到重用,只是管理仓库的小官。后坐法当斩,同案的十三人都已处决,就要轮到韩信时,正好夏侯婴经过,韩信道:“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夏侯婴觉得此人话语不同凡响,见他相貌威武,就下令放了他,交谈后更加欣赏,立推荐给萧何,萧何又推荐给刘邦,才成就了韩信的军功伟业。大汉开国,夏侯婴因军功被封汝阴侯,但他得以“第一人”的身份住进甲第,并非由于他的军功,而是因为他是惠帝刘盈的“救命恩人”。楚汉战争时期,刘邦与项羽争战,在彭城[1]大败,不得已仓皇逃命,后面项羽骑兵穷追不舍,情况万分紧急,刘邦曾几次将儿子刘盈和女儿推下车,以减轻负担,加快车速,幸得负责驾车的夏侯婴重新收载,二人才终幸免于难。刘盈即位为皇帝后,对夏侯婴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特赐夏侯婴北第第一,说“近我”,以表示格外尊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