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秦月汉关02

公主位比列侯,地位、秩级远在郡太守之上,李广虽然意外着恼,还是不得不过来行礼参见,以免日后被人弹劾“不敬”、“失礼”,又低声劝道:“公主是千金之躯,不可在酒肆这等闲杂之地逗留,臣这就护送公主回去郡府。”

夷安公主老大不情愿就此离去,眼珠转了几转,悄声笑道:“李将军,本公主这次微服出游,就是特意要到民间走走看看,酒肆也是民间,哪里是什么闲杂之地?你且退下,咱们就装作不认识,你喝你的酒,我喝我的酒,咱们互不干涉。”

李广道:“公主……”刘陵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公主是远道慕名而来,将军可不能扫兴。这酒肆中只有寥寥两名外人,只要将军不声张,谁会知道公主的真实身份?况且将军人也在这里,决计出不了乱子,是也不是?”

她伶牙俐齿,听起来句句在理。李广本木讷寡言,一时难以反驳。夷安公主见他被刘陵噎住,得意一笑,遂扯了女伴自行到一张食案坐下。

这家酒肆坐西朝东,以上首为最尊位,也就是李广所在食案。夷安公主所坐位置靠近柜台,坐南面北,比墙角那坐北面南的中年男子还低了一级。她自是毫不在意,任立衡等人却是面面相觑,既不敢拦阻,也不敢动,只望着李广,等他示下。李广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勉强回到自己的食案坐下,满桌的酒菜无论如何是再也吃不下了。

正巧小厮阿胡端酒出来,夷安公主举手叫道:“店家,快给我们这桌上些好酒好菜。”

阿胡却理也不理,径直朝李广食案走去。夷安公主道:“喂,你……”刘陵笑道:“公主别生气,这里的百姓眼中只有飞将军。”夷安公主道:“嗯,也对。”

李广忙道:“这位小哥,酒先给那桌送去。”阿胡阴恻恻地道:“不行,这酒是专门为李广将军你准备的。”

李广听他语气极其怪异,正待转头,忽听见有物体破空之声,听风辨形,举手一抄,竟是一只铜酒杯,正是墙角那神秘的中年男子挥手掷出!

这一掷正对着李广头顶,劲道十足,绝非酒醉之人乱性所为。任立衡等随从一齐起身,拔出兵器,朝那男子怒目而视。那男子岿然不动,不着急取身侧兵刃,并无动手反抗之意,只举起右手,朝南侧指了两指。

任立衡不明所以,喝问道:“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做什么?”忽听见司马琴心直身惊叫道:“刺……刺客……”

她坐在食案旁侧,面朝西向,侧对着上首。当众人注意力被那凭空飞来的酒杯吸引之时,她正好见到阿胡从托盘底下取出一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李广颈中扎去。

李广注意力一直在那中年男子身上,听见司马琴心呼喊,本能地将手一举,只听见“铛”的一声,他适才接住的铜酒杯适时挡住了匕首,可谓凑巧惊险之极。任立衡等随从回过头来,这才会意那中年男子要掷的其实是阿胡手中的托盘,意在提醒诸人盘下有刀,不过酒杯半途被李广截住。

阿胡还待再刺,李广已然抓起佩剑,向旁侧滚开。随从们赶过来,举刀将阿胡围在中间。阿胡见无幸逃出,毫不迟疑,立即回腕自刭。一股血箭自颈间喷射而出,他丢下匕首,捂住伤口,朝李广不住冷笑。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任立衡忙抢过来扶住阿胡,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行刺飞将军?”

阿胡慢慢坐倒在地,断断续续地道:“我与李广仇深似海,可惜我杀不了他,报不了父仇……”

李广闻言俯身问道:“你父亲是谁?如何会与老夫结怨?”蓦然想到什么,道:“肆主叫你阿胡,莫非你姓胡?你……你是……”阿胡却不理睬,自顾自地道:“李广,你心胸狭隘,背信弃义,将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不及说完,头一歪,就此断气。

羊田正端酒出来,见状惊得目瞪口呆,手中的酒菜也跌落了一地。两名随从忙举刀上前制住他,押到一旁。

任立政道:“将军,酒肆不宜久留,还是先回去郡府,再派人来料理这里不迟。”

李广没有回答,眼睛睁得老大,表情极其怪异,望着阿胡尸首发呆,似是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事情。

任立政问道:“将军认得这刺客么?”李广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不认得。你们先送公主回府。”

任立政道:“诺。”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夷安公主几人不知道何时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问道:“公主人呢?”

不独夷安公主三人,就连适才扔出酒杯的中年男子和剑客雷被也一同消失不见了。李广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忙解下腰间印绶交给任立衡,道:“快,快去传令,立即封闭城门,搜寻公主下落。”

随从押了肆主羊田过来,盘问之下,阿胡的身份也迅疾查明——他原是一名来自陇西的商贩的马夫,一年前那商贩付不起酒钱,临时将他作为赘子[1]抵押在酒肆,后来商贩一直未回来赎取,羊田也乐得占个天大的便宜,多一个不要钱的奴仆。

阿胡既自称与李广有刻骨仇恨,那么他一定是追踪李广行迹来到右北平郡。推断起来,他原来的所谓主人陇西商贩也一定是他的同党,有意付不出酒钱,好将他抵押在酒肆。汉代行政组织严密,郡下有县,县下有乡,乡下有里,里中十家为什,五家为伍,户籍管理相当完善,商人还有单独的市籍。阿胡没有本地户籍,很难在平刚城中谋生居住,即使勉强安顿下来,势必会引起里正等基层官吏的注意,但做了酒肆赘子,就轻而易举地摆脱了身份的麻烦,虽然地位低下,少不得要被新主人打骂,但却绝不会惹官府起疑。

既问明事情最终与城南酒肆无干,李广也不愿意多牵连无辜,以免平刚城从此少了一绝,命人释放羊田,将阿胡尸首交由平刚县令安葬。羊田经此一事,惊吓得不轻,再也不敢随意收留陌生人。

回到郡府,李广焦躁难安,在堂中走来走去,当年他以区区几百人马被匈奴大军包围,也没有这样慌乱过——阿胡行刺固然令他耿耿于怀,但更令他心烦的还是夷安公主失踪一事。他自是知道公主一旦有事,许多人包括他自己都要大祸临头,堂堂男子不能战死沙场,反倒要因公主失踪受牵连遭诛,想想就觉得窝囊。烦恼之下,只能不断地下令,派出郡府中见过夷安公主样貌的官吏率领士卒在城中搜索,又命掾史立即发出缉捕雷被和中年男子的告示。

负责起草文书的录事掾史记录中年男子的外貌特征时,蓦然发出一声惊呼,道:“将军,小臣记得这名男子,他一定就是天子亲自诏书名捕[1]的关东大侠郭解,形状描述跟缉捕文书中一模一样。”

李广随从任立衡当即“啊”了一声,颤声道:“他……他就是郭解?难怪……难怪能有那样的气势。”

李广也惊得张大了嘴巴,他本来早已猜到刺客阿胡的真实身份,现下因为掾史认出了郭解而更加确认——阿胡肯定是胡丰的儿子。两年前,他下令在郡府门前将胡丰斩首示众,胡丰始终不肯伏法,不断挣扎高喊道:“李广,你听好了,关东大侠郭解一定会为我报仇的。”这胡丰,就是李广削职赋闲时偶然结怨的前任霸陵尉了。

三年前,李广出雁门击匈奴,兵败涂地,自己也被匈奴所俘,因伤重用绳索网置两马之间。他假装昏死,行走十余里时忽腾上旁侧一名匈奴兵马背,夺其弓,策马南奔,终于侥幸逃回。但也因全军覆没被军正判了腰斩死刑,遭受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和失意,幸亏天子开恩,准许赎罪为庶人。之后他落职民间,意志非常消沉,常与颖阴侯灌婴的孙子灌强到兰田山中打猎,以此作为排遣。某天他带着几名随从外出,在田野间饮酒作乐,误了归家时辰。汉代制度严禁夜行,李广一行摸黑回家,一路安然无事,唯独在路过霸陵时被霸陵尉胡丰拦截喝止。李广的随从说:“这是前任李将军。”胡丰道:“律令严禁夜行,即使是现任将军,也不准通行,何况是前任呢?”下令吏卒扣押李广,让他停宿在霸陵亭[1]下。这本是件小事,胡丰不过是依法行事,次日也释放了李广,然而当英雄落魄之时,他也就不再是英雄,李广在人生最低谷时听到“前任”、“现任”之类的话,认定胡丰是在刻意嘲讽他,心中怨恨不已,发誓将来一定要找机会报复。过了不久,匈奴又在边境骚扰,杀死辽西太守,大将韩安国奉命出击,汉军大败,一退再退。皇帝不得不考虑重新起用名声卓著的李广,遂任命他为右北平太守。李广特意请求带霸陵尉胡丰一起赴任。刘彻根本不了解二人的恩怨,还以为他打算重用胡丰,于是允准。一到任上,李广就下令将胡丰斩首。胡丰大恨,临死前高呼关东大侠郭解一定会为他报仇。大侠郭解的名字李广原也听过,可并没有放在心上,那郭解武艺再高,名气再大,又如何能与他李广相提并论?杀了胡丰后,李广向上书自陈谢罪。刘彻回书道:“将军者,国之爪牙也。《司马法》曰:‘登车不式,遭丧不服,振旅抚师,以征不服;率三军之心,同战士之力,故怒形则千里竦,威振则万物伏;是以名声暴于夷貉,威棱憺乎邻国。’夫报忿除害,捐残去杀,朕之所图于将军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颡请罪,岂朕之指哉!将军其率师东辕,弥节白檀,以临右北平盛秋。”

汉代风气本就任侠仗义,民间黔首和朝廷士大夫均以快意恩仇为乐事,正当用将之际,刘彻更不愿意因为胡丰一案而指责李广。李广虽然嘴上不说,心中也着实得意了一阵子——他斩杀律法上无罪之人,天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但得意很快转为了新的失意,自那以后,天子似乎有意无意地与李广疏远了,以往每逢有匈奴战事,李广所部都是绝对的主力,可去年反击匈奴之战刘彻却只派了卫青、李息为将,卫青更是一举夺回河南之地,成为举世瞩目的军事新锐,风头和威望远远超过了李广,飞将军的光芒陡然黯淡了。

更巧合的事情是,胡丰临死前声称会为他报仇的关东大侠郭解居然一度成为了李广在茂陵的邻居。茂陵即是当今天子刘彻的陵墓,刘彻即位后第二年开始兴建,因地属槐里县茂乡,故称茂陵。刘彻为了鼓励百姓移居茂陵,下令给每一户移民发放二十万安家费,赐田二顷。又半强制性地命令大批官吏移居,著名者如司马相如、董仲舒、魏相、司马谈等。李广祖籍就在槐里,后来才迁居陇西成纪[1],他也乐得响应天子的号召,在建元三年将家从长安城里移到了茂陵,迄今已十二年。去年中大夫主父偃上书称:“茂陵初立,地方广大,人户稀少。如果将天下豪强大族都迁到茂陵,既可以繁荣茂陵,又可以防止他们在地方上依势横行,这叫做不诛而害除。”汉初刘敬也曾向汉高帝刘邦献强本弱末之计,徙居十万六国后裔及豪杰充实关中。刘彻极赞赏主父偃之建议,诏令各郡国调查户口,凡财产在三百万钱以上的富翁豪强都必须迁到茂陵居住。名义为迁,其实就是举家被地方官吏押解到茂陵,对于被点到名的人来说,不亚于一场大灾难,这其中就有郭解。

郭解字翁伯,河内轵县[1]人,其人果敢狠毒,年轻时做过许多坏事,如专门藏匿亡命之徒,私铸钱币,盗挖陵墓等。旁人稍微得罪他,就会被他举刀杀死,手段极其残忍,被他杀死的人数不胜数。但另一方面,他为人讲义气,重承诺,为朋友出面报仇,即使豁出性命也要干到底。因为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郭解在民间名气很大,运气也格外好,每每到被官府追捕的危急时刻,不是有人协助他脱险,就是适时赶上皇帝进行大赦天下。

十年前,郭解不知如何忽然脱胎换骨,性情大变,仿佛完全变了个人——以前他挥霍无度,现在变得折节为俭;以前他睚眦必报,现在却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救人危难而不矜其功。如此一来,名望越来越大,红极一时。不仅百姓敬畏他,许多王侯权贵也争相与其结交,将军卫青出征匈奴路过河内也曾慕名拜访。

不过郭解虽然有名,家产尚达不到三百万迁居茂陵的标准,但事情坏就坏在他的名气上。轵县主管迁徙的廷掾杨昭认为郭解即使资产不够,也属于在地方上横行无忌的豪族,断然将他列在了名单上。消息传到长安,将军卫青特意求见皇帝,为郭解说情,请求让他留在故里。刘彻当即道:“一介布衣,居然能使朝中将军出面为之说情,说明他家里不穷。”连天子都开了金口,郭解再不情愿,迁居还是成为了铁板钉钉的事实,人们争相赶来送行,送给他的钱财多达一千多万。

郭解的侄子郭弃气急败坏,暗中刺杀了“罪魁祸首”廷掾杨昭,砍下首级。杨昭的父亲杨季主虽无实证,却知道是郭解一派的人所为,发誓要报仇,郭、杨两家遂成死敌。轵县县令不敢过问其事,生怕惹祸上身。

郭解入关后,在茂陵的住处恰好与李广家相邻,关中豪杰贤士争相与他交往。其家每日车水马龙,高朋满座,到半夜夜禁后,门前还常常停有十余辆车子,李家颇受其惊扰之苦。

盈满则亏,灾难最终还是降临了。杨季主哀伤爱子惨死,更痛恨地方官吏畏惧郭解势力,决定亲自到长安向天子伏阙控诉,结果出发当日被人杀死在轵县县境内。杨季主家人变卖全部家产,以千金寻得死士赴京上书。死士刚到未央宫北阙下,便被预先守候多时的刺客一刀刺死。正好御史大夫公孙弘入宫奏事,撞见了这一幕,虽未捕获刺客,却及时截留住死士身上的告书,杨季主父子的惨剧这才得以传入天子耳中。刘彻震怒,诏令廷尉立即逮捕郭解,下狱穷治。当吏卒赶到茂陵时,郭解早听到风声,安顿好家小,伪科关传,单身逃亡出了关中。据说沿途暗中帮助郭解逃走的人不计其数,他逃到临晋时,关吏籍少公发现他的关传是伪造,郭解不得已说出真实姓名,籍少公立即放他出关不说,还在追兵到来后自杀,以免自己受不了酷刑拷掠交代出郭解的去向。从那以后,郭解便消失在茫茫人海,彻底失去了音讯和踪迹。

李广虽曾与郭解为邻,但他常驻边关,并没有见过这位声名鼎沸的奇人,今日在城南酒肆偶然留意到他凌人的气度,猜到这是个来历非凡的人物,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就是天子诏命追捕的逃犯郭解,若非录事掾史熟记公文,只怕还是难以猜破其中究竟——前霸陵尉胡丰既然临死前称郭解会为他报仇,说明他与郭解有很深的交情。那刺客阿胡一定是胡丰的亲人,与郭解密谋,要在酒肆刺杀他。郭解先扔出铜酒杯,想来只是要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好让阿胡有机会下手行刺。万一事不成,他还可以谎称是要提醒李广。当阿胡一击未中后,他便迅疾离开酒肆,以免身份暴露。

只是有一点疑问,李广虽然好酒,但向来只在府中畅饮,极少来到民间酒肆,今日他本来是要出城,临时才转道城南酒肆,郭解、阿胡二人又如何知道他会到来,还能及时安排好行刺计划?或许是他二人本来就约好在酒肆中密谋,不过凑巧李广来了酒肆,遂临时决定铤而走险,仓促上阵?

另外,夷安公主失踪一事也甚是蹊跷。绑架公主是灭族大罪,也只有郭解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勇气和胆量。当时事出突然,李广能从阿胡匕首下逃生实属侥幸,惊吓出一身冷汗,一时未能及时觉察到公主的动向,情有可原,可郭解只有一人,如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公主、刘陵、司马琴心三人悄无声息地带走?除非是那年轻剑客雷被加入其中。如果他和郭解都是阿胡同伙的话,为何不立即挟持公主换取阿胡性命?反正都是死罪,不过是死法的不同而已。

李广越想越觉得费解,忽见公主主傅义姁板着脸闯进堂中,更觉头疼无比。

义姁年近四旬,河东人氏,虽是女子,却有一身不亚于男子的本领,不但知书达理,见闻广博,且医术极其高明,原是长乐宫中专门侍奉太后王娡的女御医。近来王太后年老,又爱惜孙女,特命义姁做了夷安公主的属官,负责辅导、保育公主。她这次奉命跟随夷安公主前来右北平郡,心中颇不情愿,又处处告诫、约束公主,公主烦不胜烦,干脆甩掉她溜出郡府。

李广见义姁面色不善,忙道:“主傅君,老夫正要派人去找你。”义姁肃色道:“将军,我看到郡府人进人出,是不是出了大事?”李广道:“嗯,这个……”他料到难以隐瞒,还是原原本本地说了事情经过。

义姁大惊失色道:“哎呀,郭解的祖父、父亲均死在朝廷手里,他自己又被天子诏书名捕,恨朝廷入骨,夷安公主落到他手里,还有活命的机会么?”

原来郭解的祖父、父亲均是名噪一时的豪侠,多有违法乱纪之事,祖父在带头抢劫富豪时被射杀,父亲在汉文帝时因劫狱救人被逮捕处死,均死在官府手里。郭解自小受家庭习气浸濡,所以才心狠手辣,凶残歹毒,下手杀人从不留情。

李广全心全意扑在军事上,对郭解这种江湖豪侠所知不多,也没有多大兴趣了解,只道:“老夫已下令封锁城门,满城搜捕,劫质者出不了城,也许会主动放了公主。”

义姁连连跺脚,显然并不相信李广的话,蓦然想到什么,忙道:“快,将军快派人去边塞请东方朔回来,眼下只有他才能救公主,救我们大家。”

李广亦听过许多关于东方朔的奇闻轶事,但这种靠自吹自擂和小聪明博天子一笑而得居官位的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佞臣之流,虽然也如义姁所请,立即派出驿卒去召李敢一行回来,却无论如何不相信东方朔能有什么解决问题的法子。

到夜间戌时,东方朔居然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郡府,浑身寒气,满面霜土。

李广想不到东方朔会回来得如此之快,又见只有他和徐乐二人,大是愕然,忙迎下堂来。东方朔也不理睬人,径直奔到堂中火盆边,一屁股坐在青砖上,嚷道:“累死我了,我得喘口气。”又道:“长城那边下了不小的雪,平刚怎么半点雪影子也不见?这里可比边塞暖和多了。”

李广道:“平刚环山依水,虽是同一郡,气候却与边塞大有区别。怎么只见两位,其他人呢?”徐乐忙道:“李敢将军带着伤者在后面,脚程要慢一些,还得一两个时辰才能进城。”不及多作说明,转头道:“主傅君,你在这里太好了,麻烦你快些去做准备,有一男一女中了匈奴人的羽箭,伤势很重,人已经昏迷过去,一回来郡府就得立即救治。”

义姁道:“还是先救跟前的人要紧!东方大夫,你如此模样,成何体统,快起来,夷安公主被郭解劫走了!”

徐乐先“啊”了一声,道:“是那个正被皇帝诏书名捕的郭解么?”义姁道:“除了他,还有谁能如此胆大包天?徐使君,东方大夫,若是不赶紧想法子解救公主,我们的性命都要搭上。”

东方朔皱眉道:“这郭解正被朝廷全力缉捕,不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待大赦,跑来右北平郡做什么?他可真会找事。我是真累了,一口气跑了二百里地呢,你们让我歇会儿。”

徐乐却很是不解,道:“就算郭解知道夷安公主的身份,以他的名气和为人,怎会向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动手?”大略问明事情经过,亦深感棘手,不由得转头去看东方朔。

东方朔道:“看我做什么?”徐乐与他交往已久,深知他生性自大,既爱逞能又喜人吹捧,道:“郭解曾经在茂陵居住,东方卿见过他几次,况且这件事也只有卿才能解决,我们不是看你,而是唯卿马首是瞻。”

东方朔果然很是受用,当即起身,拍着胸脯道:“找回公主的事包在我东方朔身上。”徐乐忙道:“既然东方大夫满口答应了,还请主傅君尽快去预备救人的汤药。”

义姁见东方朔答应得爽快,虽相信其能,还是不免半信半疑,问道:“大夫君当真有把握找回公主?”东方朔笑道:“主傅君大可放心,我受皇命护送公主,公主有事,第一个要掉脑袋的人就是我东方朔,我能不尽心尽力地找她回来么?”

义姁这才略略放心,问道:“受伤的是什么人?”徐乐道:“男子是出使西域的使者张骞,女子是孙公主的贴身侍女王寄,都是新从匈奴逃回的,主傅君务必要救活他们。”

义姁道:“这二人的名字我都曾听太后提过。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是他们的年纪、体貌、受伤部位、箭伤深浅,我才能预先有所准备。”徐乐道:“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行家,我早料到主傅君会有此问,所以特意请求东方大夫与我一道先行赶回来。”

原来张骞遇救后始终昏迷不醒,又开始发高烧,伤势有日趋严重之势,徐乐便想自己先赶回平刚知会义姁,让她有所准备,又因为东方朔过目不忘,口才好,记忆力奇佳,遂拉了他同行。果然义姁详细询问清楚伤者伤势,东方朔描述得一清二楚。义姁点头道:“我知道了,得先做些准备。”说罢亲自出去往药铺抓药。

李广从徐乐口中得知匈奴内乱正酣后,欣喜若狂,竟不再以夷安公主之生死为虑,忙召来长史暴胜之,口述文书,由暴胜之记录,修饰润色后封以太守印章,连夜派人驰传京师,将军情奏报天子,请求出战匈奴。

汉代为保障政令通达,自有一套完备的官方驿传系统,以车传送称“传”,步递称“邮”,马递称“驿”,驿传中间停驻之站称“置”,步递停留之处称“亭”。其中“传”速度最快,级别最高。平刚到长安五千余里,长路漫漫,律令对留迟失期者处罚极为严厉,传卒见简上写明了最低日行走里程,不敢怠慢,立即动身出发。

只是这位老将军的行径在徐乐等旁人看来未免很有些奇怪——匈奴一百骑兵追击张骞入塞,沿途汉军亭燧一无所知,及至长城下才被意外发现,这是边将严重失职,而且被朝廷使者当场撞见,难以隐瞒,李广不立即派人逮捕各燧长治罪,反而着急上书请战匈奴,于惯例不合。难怪久传李广治军不严、对待下属宽厚。徐乐和东方朔回到平刚城时已是半夜,按律城池昼启夜闭均有定时,即使是郡太守本人也不能随意进出,然而徐乐、东方朔及随从夜叩城门,也未多受守城士卒盘问即被放入城,虽然士卒认得为首二人是朝廷使者,又有救人如救火的前提,但亦是军纪不严的明证。

徐乐好黄老之学,素来主张无为而治,对匈奴采取和亲之策,见李广在堂中走来走去,不断搓手,显是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兴奋不已,不由得摇了摇头,心道:“李将军一闻有战机便急不可待,若非天性好战,便是急于立功封侯,如此有失名将风度,怕是最终难以功成。”

他本不是多嘴多舌之人,然而想到飞将军箭术天下无双,威名远扬,连匈奴人都敬畏有加,只怕天底下再难出第二个这样的英雄人物,正待好言劝谏几句,却被东方朔适时扯住衣袖,心念微动,便将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问道:“东方卿是想要去寻找公主么?”

东方朔点点头,道:“李将军,我和徐乐要出去逛上一逛,还得借用一下今日扈从你到城南酒肆的随从。”

李广猜想他连夜出去,必定是与寻找夷安公主有关,见他神色疲倦,知道他一路击鞭 镫急驰回平刚城受了不少累,对他的印象多少有些改观,忙命身边最得力的任立衡、任立政兄弟侍从。

大汉制度禁止夜行,街道上除了搜寻公主的官吏士卒,极少能看到行人。街道上刮着北风,寒气扑面而来,直渗入人的肺腑,冰冷得彻骨。

东方朔四人骑马出了郡府,直朝城南酒肆而来。酒肆早已经打烊,内中却燃着灯火,可见肆主羊田为白日之事依然耿耿难寐。

东方朔把门叫开,安慰羊田道:“没有别的事,我们就是来饮酒。”羊田见又是官家的人到来,吓得面色如土,只连连点头。

几人进来堂中。室中点着汉地最流行的“当户灯”,“当户”是匈奴的官名,即是以匈奴人的形象作为灯具。雕刻的铜人身穿直襟短衣,左胸**,脚着长靴,颇为生动有趣。

东方朔问明白日刺杀情形,在酒肆转了一圈,堂前、堂后均仔细看过,又依次往李广、郭解、雷被坐过的食案坐过一遍,遇到不解之事,便询问任氏兄弟,又不厌其烦地追问郭解、雷被、阿胡等人的样貌、高矮等。

任立衡心道:“有在这里瞎耗的工夫,还不如往各处去搜寻公主。”忙道:“经过已然很明白,是郭解、雷被二人勾结阿胡要刺杀飞将军,见事不成,就干脆将夷安公主掳走。”

东方朔摇头道:“不,郭解、雷被、阿胡各不相识,他们只是凑巧同时出现在这家酒肆。肆主是最好的旁观者。肆主,依你看,他们三个人互相认识么?”

羊田愣了好半晌,才奇道:“那短小的男子竟然就是郭解大侠?呀!呀!呀!”一连惊叫了三声,才道:“不,阿胡完全不认得他,他是第一次来酒肆,是小人亲自招待的,阿胡跟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那个叫雷被的年轻人也是一样。”东方朔笑道:“瞧,我说得没错吧?所以说一切只是凑巧。”

徐乐道:“这三人聚在这里虽是巧合,倒也不足为奇,酒肆本来就是趋来送往、聚散离合之地。”东方朔道:“不错,但李将军临时来到这里则是更大的巧合,因为偏偏这三个人中,有两个人各自对李将军别有目的——一人是阿胡,另一人却不是你们所想的郭解,而是那年轻剑客雷被。”

任立政大奇,问道:“大夫君如何会这样认为?”东方朔道:“李将军和你们几个进来时,郭解和雷被都佯作不知,你甚至也因此起疑,是也不是?”任立政道:“不错,肆主出迎,认出飞将军,这二人在堂内一定听得一清二楚,以飞将军的名头,他二人没有任何反应着实不合情理。”

徐乐道:“李将军是一郡太守,郭解则是逃犯,他担心李将军看过通缉文书而不敢抬头张望,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那雷被没有反应就显得相当可疑了。”任立衡道:“当时我等也起过疑心,不过我过去问雷被姓名时,他又主动问起飞将军,称心中想事,没有留意到左右,听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东方朔却斥道:“呸,有什么道理?是你们几个太笨,才被雷被糊弄了过去。”

东方朔是有名的矜才使气,目中无人,极不好相处,但任立衡兄弟也是陇西大家子弟,被他当面斥责“太笨”,丝毫不留情面,未免有些下不来台,任立政还好,任立衡当即便拉下脸来。

徐乐忙道:“雷被身上还有什么破绽么?我可是也没看出来呢,快请你这个聪明人指点出来。”东方朔傲然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眼下正是冬季,是边塞最寒最苦的时候,寻常人哪会选这个时节探亲访友?就算真有其事,你们兄弟刚才也说过了,雷被穿的是鼯鼠皮衣,天下皮衣以燕地鼯鼠皮和代地黄狼皮最为有名,他的皮衣既是簇新,应当是来平刚后购置,说明他来这里已有几日,将一切安排妥当后,才会有闲工夫到市集置办新衣裳。那么,他探的亲呢?他访的友呢?不陪同外地贵客一起到酒肆饮酒,这岂是豪爽热情的燕人的待客之道?我敢说,这雷被来边郡一定有所图谋,身上的关传多半是假的,说不定连姓名都是假的。”

任立政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道:“大夫君仅凭雷被身上一件皮衣就能推出这么多事情来?”东方朔得意地笑道:“怎么样,我很厉害吧?雷被不巧遇到我东方朔,只能怪他倒霉。”

任立政心中确实佩服不已,但见对方大言不惭、毫不谦逊,不免又有些不服气,道:“就算雷被是有所图谋而来,未必是针对飞将军。也许他跟郭解一样。是个在逃的逃犯,所以不敢抬头。”

东方朔道:“不,雷被一定是为飞将军而来,全靠郭解才能证实这一点。小任君,你提过郭解曾重重咳嗽一声,似是有意为之,凑巧就在李将军邀请雷被来上首坐席时,对不对?”任立政道:“嗯,咳嗽声很重,引起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雷被当即也站在了那里。”东方朔道:“那声咳嗽,应该是郭解警告雷被不要妄动。”

任立衡越听越糊涂,忍不住问道:“大夫君是说雷被本要过来刺杀飞将军,却因为郭解一声咳嗽才没有动手?可你不是说他二人根本不认识么?这……这怎么可能?”东方朔笑道:“不是可能不可能,而是事情本来就是这样——肆主迎出酒肆,见到飞将军,欣喜异常。雷被在堂内听到飞将军到来时,一定有所反应,或是表情,或是动作,飞将军和你们几个人虽未进来,但雷被的反应却落入了郭解眼中,他由此知道此人心怀歹意。我家也住在茂陵,曾经见过郭解几面,他外貌普通,身材矮小,可身上有一股慑人的气度。雷被应该留意到这一点,知道这人不是个普通人。后来当飞将军留意到宝剑锋利,有意邀雷被同坐时,本来对他是个大好机会,但郭解那一声咳嗽震慑了他。至于之后所发生的种种意外情形,更非他所能预料。”

任立政道:“郭解既然肯预先提醒飞将军提防雷被,那么应该不会在后来与阿胡勾结行刺飞将军,他预先掷出酒杯,其实是要提醒将军。”东方朔道:“你说得不错,郭解座席正对内堂出口,阿胡掀开帘子出来时,他就已经看见了托盘下的凶器。不过以他的逃犯身份,不便公然提示,所以他掷出了酒杯。李将军身材高大,手臂也比寻常人要长许多,根据你们的说法,他席坐在这里,举手截住酒杯,高度大致在阿胡胸间,所以我猜想郭解原本是想要打中阿胡手腕,这样托盘落地,凶刀自现,阴谋也就暴露了。只不过酒杯凑巧飞过李将军头顶时被断然截住,反倒弄巧成拙,将你们的注意力引向他本人。”

任立衡道:“如大夫君所言,雷被也是对飞将军别有所图,为何不趁乱下手呢?”东方朔道:“阿胡突然发难行刺飞将军时,对雷被确实是最佳的机会,但就因为郭解在场,他有所畏惧,才没有动手。可以说,郭解先后两次救了你们李将军。好啦,案情真相大白啦,郭解既肯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提醒李将军有危险,当然也不会绑架夷安公主。雷被不是那种当机立断的人,不然不会几次迟疑,错失良机,况且有郭解在场,他不敢轻举妄动,要将公主三人同时带走,他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任立政道:“可是夷安公主未进来前,雷被仅听到声音便惊然回过头去,似乎是认得公主。”东方朔道:“嗯,雷被是关中一带口音,他自称是长安人氏或许是真。夷安公主最喜欢出宫游玩,他说不定见过公主,听到她的声音,料不到公主会出现在这里,吃惊极了,本能地转头去看,连掩饰都忘记了。其实照我看,这个人是不适合做刺客的,遇事不稳,临场不决,谁会雇他行刺呢?推断起来,他应该跟李将军有私仇才是。”

任立政道:“夷安公主进来后,飞将军曾上前行礼,旁人就算不知道公主身份,也该猜到她身份不低。大夫君,你说了这么一大堆,还没有说到底要如何找回夷安公主呢。”东方朔神秘一笑,道:“明日一早,夷安公主必然会回来郡府。”

任立衡道:“啊?是真的么?大夫君如何能肯定?”东方朔笑道:“这里面自有玄机,具体情形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你们兄弟这就回去郡府,将事情经过一字不差地告诉李将军,让他召回那些搜寻公主的士卒,别白费工夫了。我和徐卿还得坐下来好好喝几杯。”

任立衡亲眼见到东方朔来到酒肆转了几圈,问了一番话,就洋洋洒洒地推断出了白日的情形,思虑之缜密,着实令人信服,虽对他称“夷安公主明早会回来郡府”的话半信半疑,还是道:“那好,臣等这就回去郡府禀告将军。”

徐乐一直死死盯着北首郭解坐过的坐席,仿佛那里有什么线索一般。东方朔转头看见,不禁有些奇怪,问道:“徐卿在看什么?”徐乐道:“唔,我曾经见过郭解……”

任立衡闻言立即转身,捉住徐乐手臂,急问道:“徐使君在哪里见过郭解?”他力气奇大,这一捏又出了大力,徐乐疼得直龇牙咧嘴。

东方朔笑道:“郭解被追捕,不过是因为其侄和门客杀人,他本人罪不至死。就算他是弃市死罪,大任君捕到他,顶多只有十两的赏金,何须如此心急?”任立衡忙松开手,道:“恕臣失礼。臣哪会稀罕赏金,实在是因为担心郭解会对飞将军不利。”

徐乐忙道:“是我没有把话说清楚,我见郭解是八年前的事了。当年我离开家乡到京师上书,途中路过河内,受人之托去拜见过郭解一次。”任立衡道:“原来如此,是臣鲁莽了。”

任立政忽道:“大夫君认定夷安公主会平安回来,基本前提应该是郭解对飞将军和公主均无恶意,对吧?小子愚笨,还请将内中详情相告。”东方朔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推测当时情形,应该是夷安公主三人不愿意回去郡府那个憋气的地方,借机溜出去。她三人一动,雷被就跟着动了,雷被一动,郭解也就跟着动了。郭解不会对公主动手,当然也不会允准雷被对公主动手,所以我猜想这二人互相牵制,各有顾忌,而完全不知情的公主三人反而得以脱离危险,去了什么好玩的地方。”

徐乐连连摇头道:“不可能,郭解如果要杀飞将军,何必要在今日两次预先警示呢?他来到边郡,一定是有别的原因。”任立政道:“我想以郭解之为人,定然视阿胡、雷被为宵小之辈,不愿意飞将军死在他们手中,所以有意警示,他其实是想要亲自动手报仇。”

东方朔本已席地坐下,闻言立即直起身来,问道:“郭解跟李将军虽是茂陵邻里,应该没有机会见过面,如何会结下深仇?”

经历今晚,任立政对东方朔的智慧钦佩不已,知道要查明真相,非得借助对方的聪明才智不可,也顾不上为李广隐讳,老老实实说了前霸陵尉胡丰被杀时曾提到郭解会为他报仇的话。

东方朔神情严肃了起来,道:“霸陵尉胡丰之事我早有所闻,只是料不到他会与郭解扯上干系。”任立政道:“我们原以为是胡丰不甘心赴死,信口胡说八道。但今日遇到郭解,才知道当日他话出有因。郭解一定是为飞将军而来。听说他有一诺千金之名,其诺必诚,其行必果,大夫君,你可一定要在他向将军下手前设法捉住他。”

东方朔道:“可这还是说不通。李将军认定阿胡是胡丰之子,对不对?”任立政道:“是,因为阿胡临死说他与将军仇深似海,可惜报不了父仇。”

东方朔道:“郭解果真是来找李将军报胡丰之仇的话,阿胡一定不是胡丰的后人,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又问道:“你们可有搜过阿胡住处,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私人物品?”任立政道:“搜过,并没有发现异常。对了,这是他用来行刺的匕首。”东方朔道:“呀,原来他用的是匕首。”

任立政见他语气很是意外,奇道:“这不过是柄普通匕首,有何出奇之处么?”东方朔道:“我进来酒肆的时候到厨下看过,那里边有好几把解肉尖刀,随手可得,且日日磨砺使用,极其锋锐。阿胡不取尖刀,一定要用匕首行刺,可见这匕首对他意义非凡。而且他既然将匕首随时随地随身携带,定是日夜思虑报仇,这仇可不是一般的深。你们将军还有哪些仇家?”

任立政道:“飞将军一生戎马,天下最恨他的当然是匈奴人,可那是公仇,若论私恨,只有胡丰一人。也许郭解与阿胡只是互相不认识而已。”东方朔道:“你太小瞧郭解了!且不说他干过的那些惊天动地的事,单是世上无数人肯为他赴死这一点,你们李将军也及不上!他若与胡丰熟识,会不知道他有一个一心复仇的儿子阿胡么?”

任立衡闻言大是不满,道:“郭解不过是个逃犯,大夫君怎可将他跟我们将军相提并论?”东方朔“嘿嘿”一声,似不屑与他辩驳,只转头问徐乐道:“徐卿怎么看这件事?”

任立政道:“那么夷安公主之事该怎么办?”东方朔道:“如果夷安公主落入了郭解抑或是雷被之手,他们的最终目标还是李将军,一定会派人来郡府谈条件的。如果是我,还会主动释放三个中的一个,譬如价值最小的司马琴心。咱们先回去,静候消息。”

几人出了酒肆,打马朝郡府赶来。到郡府门前,正遇上李敢等人回来。

东方朔忙上前扯住霍去病,道:“要寻回夷安公主,非得借助霍君不可。”霍去病听完经过,皱眉道:“我能有什么法子找回公主?”东方朔道:“霍君也没有法子么?那好,我去睡觉了。你们该救人的救人,该找人的找人,明日一早再叫醒我。”说罢居然真的撇下众人,大模大样地回房间关门睡觉了。

郡府当晚忙乱异常,既有夷安公主失踪在先,又有张骞等人归来在后,李广、李敢等人自然彻夜守候堂中,不敢离开半步。但这一夜,始终没有公主的半点消息传来。

[1] 河南:泛指关中盆地往北的黄河以南地区。河套:在今内蒙古和宁夏境内,为冲积平原,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有黄河灌溉之利。

[2] 临洮:今甘肃岷县。辽东:郡名,治所在襄平,今辽宁辽阳。今人所见长城为明代长城(西起甘肃嘉峪关,东至山海关),秦汉长城的位置比其要往北许多。

[3] 阴山山脉横亘于内蒙古中部,东段进入河北西北部,连绵一千二百多公里,南北宽50至100公里,是黄河流域的北部界线,季风与非季风的分界线,也是中国古代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分界线。

[4] 秦中含义与狭义的关中略同,指今陕西中部平原地区,因春秋战国时地属秦国而得名。新秦中范围包括今宁夏中部、北部及陕西北部。

[5] 右北平:治平刚,今内蒙古宁城黑城古城。一说为今河北平泉,另一说为今辽宁凌源西南,各自有考古依据,作者的取舍即代表个人倾向和观点。实际上,三处位置均相距不到百里。上谷郡:治沮阳,今河北怀来西南,燕长城起点造阳也在这一带。

[6] 秦开为燕国名将,曾在东胡当过人质。与荆轲一同刺杀秦始皇的燕国勇士秦舞阳即是秦开之孙。

[7] 渔阳郡:治渔阳县,今北京密云县西南。辽西郡:今辽宁义县西。

[8] 汉时军队编制实行部曲制:通常万人为一军,由杂号将军统领。一军分为五部,各有校尉一人,比二千石,军司马一人,比千石;部下有曲,曲有军侯一人,比六百石;曲下有屯,屯长一人,比二百石。又有军假司马、假侯、假屯等,均为副职。部曲到魏晋南北朝时指家兵、私兵,隋唐时期指介于奴婢与良人之间属于贱口的社会阶层。

[10] 同产弟:同母兄弟。

[11] 河内:中国古以黄河以北为河内,汉置河内郡,辖今豫北的西部,郡治怀县(今河南武陟西南)。温县:今河南温县。

[12] 大汉律令,民有罪,允准买爵三十级以赎死罪,爵位一级约值万钱。汉代黄金和铜钱是官方流通货币,黄金为上币,铜钱为下币,一金(黄金一斤)约折合一万铜钱。按照当时物价和消费水平,有十万钱已算是中产家庭。

[13] 汉文帝刘恒陵墓名霸陵,按惯例陵地设霸陵县(今陕西长安县),建制同其他县,有县令、县尉等。

[14] 臣:汉代男子最常用的自谦词,下级对上级、大臣对君王也使用此谦称。汉代女子自谦称“妾”,非自谦称“女夹”,均是“我”的意思。“贱妾”表示加重自谦,年长女性自称“老妾”。“公”、“君”、“卿”、“足下”均为对男子的尊称。

[15] 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明。

[16] 司马门:通指汉皇宫外门,因每门设司马(司马主武,兵禁之意)一人,比千石,隶属于卫尉,掌门禁,故名。待诏的司马门实际上指未央宫北门鲁班门,汉武帝晚期征伐大宛后在此门放置铜马,改名为金马门,因而后世又称待诏金马门。

[17] 右北平无终:今天津蓟县。

[18] 箙(fú):用竹、木或兽皮做成的盛箭的器具。鸣镝即响箭,发明自匈奴,专门用来传递信号,其箭镞以牛角制成,拇指大小,头部中空,射发后发出声音。

[19] 上林苑:皇家园林,位于长安城外西面,规模极大,仅周围围绕的垣墙就长达四百余里。

[20] 汉代烽火制度由中央朝廷、郡太守、郡都尉三级逐级颁发,中央朝廷颁发的称《品》,郡太守和郡都尉颁发的称《品约》。

[21] 於单:音wūdān,根据胡语音译。

[22] 汉代郡官署称府,长官郡太守被尊称为明府。边郡太守职责不同于内郡太守,其主要职责是防边,权力比内郡郡守更大,所以往往称郡将或将军。县官署称廷,长官县令(小县为县长)被称为明廷。

[23] 早在西周时,典章文物俱掌于官府,礼、乐、射、舞器都藏于宗庙。民间无书无器,学术专为官有,教育非官莫属,非官莫能。学也在官府,官师合一。至春秋战国时期,学术繁荣,百家争鸣,官学衰落,私学兴起,教育终冲破了“以吏为师”的局限。到秦代,秦始皇为统制舆论、钳制思想,重新在全国确立了“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的教育制度:下令焚毁除秦国以外的列国史书;除博士官外,私藏百家之书、私议百家学说者均受到严惩;只有医药、卜筮、种树等实用性书籍可以保存;想学习法律的人只能以吏为师,在实践中掌握。

[25] 汉在军事要塞周围每百里设三名尉吏,专门担任传令、通讯等联络工作。小说中所涉及重要官职之注释请参看附录《西汉官职简表》。

[26] 汉代有严密的关传制度,凡过关津者,须持有“传”(一种文书)才能通过,又叫“移过所文书”。通商者过关,所持文书更有特殊要求,称“斗检封”,其形方,上有封检,其内有书,则周时印章,上书其物识事而已。关传主要是防范各诸侯国,禁止汉民(直属汉中央朝廷的郡县的百姓)流往诸侯国(均是刘姓诸王王国,如淮南王国)中。汉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曾废关传,汉景帝四年(公元前153年)因七国之乱复置诸关,用传出入。

[27] 稻米一斗得酒一斗为上樽,稷米一斗得酒一斗为中樽,粟米一斗得酒一斗为下樽。

[28] 汉制,皇帝之女称公主,诸侯王之女称翁主。公主位比列侯,下置官署,有家令和丞等多名属官,专为其起居生活效力。

[29] “赘”(zhuì)在汉时意为质押,“赘子”即以人为抵押,带有家奴性质,若是三年不能赎回,遂成为奴婢。另有“赘婿”,指男子因家贫无力聘娶,不得不就婚于女家,社会地位等同于商人,极其低下。

[30] 诏书名捕:朝廷发下诏书,指名逃犯的姓名及其他特征,通告全国,加以追捕,是级别最高的通缉文书。汉代关东指函谷关以东地区。

[31] 亭是秦汉时期提供旅客住宿的客舍,大约十里一亭。亭设亭长,管辖亭舍,供旅客之宿。西汉全国大约有将近三万个亭,京师长安周围有亭一百二十多个。

[32] 槐里:今陕西兴平。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

[33] 河内轵县:今河南济源。薄昭(汉文帝刘恒母薄太后之弟)曾封轵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