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秦月汉关

自建成之日起,长城内外就是金戈铁马的逐鹿战场,饮满了豪情壮志,悲欢离合,鲜血泪水,边愁哀思,成为历史的生动缩影——梦想与勇气,权力与欲望,激昂与慷慨,惨烈与悲壮,在这片苍莽大地上反复交织上演。

长城气吞万里,仿若一条矫健的巨龙,伏踞在广袤辽阔的东方。“因地形,用险制塞”,一路翻崇山,越峻岭,跨深壑,依绝壁,经草原,穿流沙,破云斩雾,昂首翘尾,大有奔腾欲飞之势。

这条磅礴伟岸的万里长城原先只是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为了防御他国入侵所修筑的烽火台,北方游牧民族强大后,时常南下劫掠中原人口和财富,与其相邻的燕、赵、秦三国为了阻抑胡人骑兵南下,各自用砖、石以及泥土修筑起长长的城墙,将烽火台连接起来,形成最早的长城。

校尉羽书,单于猎火;旌旗逶迤,摐金伐鼓;白刃相搏,山川震眩;关山别情,胡笳起舞。自建成之日起,长城内外就是金戈铁马的逐鹿战场,饮满了豪情壮志,悲欢离合,鲜血泪水,边愁哀思,成为历史的生动缩影——梦想与勇气,权力与欲望,激昂与慷慨,惨烈与悲壮,在这片苍莽大地上反复交织上演。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为解决北方边患,派大将蒙恬北击匈奴,收复河南[1],并攻占了原属于匈奴的河套地区。又调发大量人力,将秦、赵、燕三国长城连接在一起,西起临洮,延袤起伏向东,直抵辽东[2]大海之滨,绵延蜿蜒万余里,巍峨粗犷,雄伟壮观,气势恢弘,号称“万里长城”,象征坚不可摧、永存于世的意志和力量。前后共征调近百万丁壮军士、民夫,花费十余年时间,工程浩大,古无其匹。繁重的劳动全部由人力以血肉之躯完成,以致“道路死者以沟量”,堪称血泪浇灌的世界奇迹,民间广泛流传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便来源于此。

为了进一步巩固边境,秦始皇大肆推行“移民实边”,特别设置九原郡,增设四十四县,从内地强征三万刑徒到这一带屯垦。经过数年的迅猛发展,农耕区域逐渐推进阴山[3]脚下。长城以南地区更是处处阡陌相连、村落相望,新兴农业繁荣,堪与关中地区相媲美,因而被称为“新秦中[1]”,成为天下人向往的地方。

然而到了秦汉战乱之际,情形有了很大改变——匈奴不但重新占领了河套与河南地,而且时常越过长城抢掠内郡。大汉立国不久,开国皇帝刘邦即遭逢白登之围,险些葬身于匈奴人之手。中原既无力应付强悍的匈奴骑兵,只能采取守势,委曲求全,采取“和亲”的绥靖政策,用汉家公主出嫁单于和陪嫁大量财物来换取和平。双方约定以长城为界,汉军不出塞,匈奴不入塞。尽管如此,边塞的居民还是时不时会遭受匈奴小规模的侵扰,汉军始终只处于防御的被动状态,敌来则挡,寇去则止。有能力的百姓大多举家逃往内郡,以背井离乡的代价来换取相对安宁的生活。

和亲时期尚且如此,马邑之谋后,大汉、匈奴绝亲,局面更加恶化,匈奴为报复大汉,连年越关攻城屠邑,驱掠畜产。不愿离开家乡的边境汉民要么被掠走为奴,要么被残忍杀害,遭遇奇惨。杀气冲塞,胡风吹边,昔日繁茂如烟的新秦中渐渐变成了荒芜静寂的白地,长城内外只剩下戍守的汉兵。秦时的明月照着汉时的关塞,山河依旧,气象随移,景致未变,人事已非,格外令人感慨。

右北平郡[2]一带的长城是燕长城,修建于战国燕昭王时期,堪称中国最古老的长城。当年燕昭王即位于燕国危难存亡之际,发愤自雄,在易水边筑起高台,以千斤黄金置于台上,广招天下贤士,乐毅、邹衍、剧辛等贤良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燕国国势由此大盛。燕昭王又派大将秦开[3]打败了经常侵边的东胡,将燕国的北部疆土一举拓展到辽东。为了进一步防御东胡,燕国修筑了长城,自造阳到襄平,长达一千多里,并缘边设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1]、辽东五郡。匈奴强大后,代替东胡成为中原北边的劲敌,因而五郡依然是边防重郡,驻有重兵。

元朔三年,即公元前126年,新年伊始之际,边塞降下一场瑞雪,长城内外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新征调到右北平的戍卒初登长城,不及欣赏壮美雪景,便争相向老士卒们打听飞将军的事迹。飞将军的奇闻轶事素来是军营中的热门话题,领头的假屯长[2]任文当即笑道:“说起飞将军的故事,话可就长了,怕是几天几夜也讲不完。”一名来自淮南国[3]的新戍卒东京门道:“其实飞将军名满天下,他的故事我们大多听过,只是想知道得更详细些。”

众人口中所称的“飞将军”即指现任右北平郡太守李广,出身名门,是擒获燕太子丹之秦名将李信七世孙。其人弓马娴熟,精于骑射,行动矫捷如风,忽来忽去,因而匈奴人给他起一个外号,叫“汉之飞将军”。

任文笑道:“那么你们一定没有听过射石饮羽的故事,这可是最近才发生的奇事。”

新戍卒们闻言更加按捺不住,连声催问究竟。任文便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洋洋洒洒地讲了起来:“你们往北看,那一大片土地都是匈奴左贤王的驻牧地,咱们戍守的右北平郡与其接壤,因而素来是胡人骑兵入侵抢掠的重地。两年前,材官将军韩安国就是在这里被匈奴人打败,损失了大量兵士及牲畜。”

有戍卒好奇问道:“是曾经位列三公的前任御史大夫韩安国么?”任文道:“不错,正是那位死灰复燃的韩安国韩大夫。”

韩安国字长孺,早先在梁国梁王刘武手下为官。刘武是汉景帝刘启的同产弟[1],仗着太后窦漪房的宠爱,一度觊觎帝位,引来兄长猜忌。韩安国曾作为使臣到长安,以言辞缓和了景帝和梁王的关系,由此博得了窦太后的好感。回去梁国后,韩安国因犯法被囚禁于监狱中。大汉律法严酷,狱吏恣意妄为,开国名将绛侯周勃也曾有“吾尝将百万军,安知狱吏之贵也”之叹。有狱吏田甲对韩安国百般凌辱虐待,韩安国吃尽了苦头,怒道:“死灰难道不会再燃烧吗?”暗示对方最好客气点,自己将来有可能还会复职。谁知道田甲竟狠狠回击道:“要是死灰复燃,我就撒一泡尿浇灭它。”不久,因窦太后之命,韩安国被任为梁国内史,从囚徒身份一举跃为二千石大官。田甲畏惧遭到报复,弃官逃走。韩安国命人召回田甲,笑道:“你可以撒尿了。”之后对其既往不咎,一笑了之,由此传为佳话。

众人均听说过这则典故,闻言一齐会意地笑了起来。有人打趣道:“韩大夫对狱吏自有胸襟和度量,可是对匈奴就少了一份豪气和胆量。”任文道:“正是如此!韩大夫是最坚定的主和派,历来主张跟匈奴和亲,当今天子也是个武断有个性之人,偏要委以他军职,派他屯驻在边郡要塞,对抗匈奴。可惜一介文人,实在难以担当重任,屡战屡败不说,两年前还被匈奴兵攻破了营垒,辽西太守也被杀害。天子派使者切责,韩大夫又内疚又抑郁,气急之下,吐血身亡,埋骨在右北平。之后匈奴兵愈发张狂不可一世,不断攻破边郡,杀掠数几千人。一直到李广老将军上任右北平郡太守后,局面才陡然转变,匈奴人畏惧飞将军之威名,居然主动避让风头,从此再也不敢入侵右北平。”

任文从军前当过小吏,口齿本就伶俐,又多次讲述过飞将军的传奇事迹,早深谙抑扬之道,见戍卒们已然听得入神,用力一拍大腿,话锋一转,道:“可就算没有了胡人入侵,右北平的百姓们还是不能安居乐业。你们知道原因么?因为右北平还有另外一个大大的祸害。”

戍卒们见他刻意顿住话头,纷纷追问道:“什么还能比匈奴为害更甚?到底是什么人?请屯长君快说!”任文卖足关子,这才嘻嘻笑道:“它可不是人,而是老虎!诸位,右北平虽没有了匈奴兵进犯,可是这一带山峦众多,时常有老虎出来伤害人畜。飞将军决意为民除害,只要听说哪儿有老虎,总是亲自赶去射杀。有一次,恶虎蓦然扑出,飞将军猝不及防受了伤,他临危不惧,急避一旁,最终带伤射死了这只老虎。不过,更精彩的还在后头——两个月前的一天,飞将军巡防后回去平刚城,当时天光已暗,暮色正浓。忽然一阵秋风掠过,树叶纷纷坠落,飞将军猛然瞧见前面山脚下草丛里蹲着一只斑斓大虎,立即飞快地取出弓箭,朝猛虎射出一箭。老虎中箭,一动不动。随从连忙举起兵器上前捉虎,走近一瞧,全部都愣住了,原来中箭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块大石头。而且箭陷得很深,几个人拔也拔不出来。飞将军过来看见后自己也很纳闷,于是又回到原地,对准那块石头射了几箭,然而箭头撞到石头只迸出火星儿,却再也射不进去了。这就是‘射石饮羽’的故事。”

众人听说李广的箭能射穿石头,又是惊异,又是佩服,发出一片“啧啧”的赞叹声,真恨不得当晚自己也在场,好亲眼目睹飞将军的神力。

来自河内温县[1]的戍卒裴喜忽然插口道:“李广将军箭法如神,精绝天下,这是公认的事实。不过屯长君不惜贬斥韩安国大夫来抬高李将军,不免有些过分了。对匈奴作战,韩大夫确实没有打过胜仗,可李将军自己不也是常败将军么?八年前,马邑之谋无功而返。三年前,天子派李将军率一万骑兵出雁门,结果一万精骑全军覆没不说,连李将军本人也当了匈奴人的俘虏。这可是我大汉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比较起来,韩大夫之败又算得了什么?”

原来三年前的春天,匈奴再度兴兵南下侵犯汉境,大肆杀掠吏民。自马邑之谋劳师动众却一无斩获后,皇帝刘彻在对匈奴问题上一直保持沉默,到此刻终于决定重新反击,派骁骑将军李广、轻车将军公孙贺、车骑将军卫青、骑将军公孙敖分四路出击——四人中,以李广年纪最大,资历也最老,他自十八岁起从军抗击匈奴,戎马倥偬,久经沙场,历文帝、景帝、武帝三朝,迄今已经四十载。其次是公孙贺,他是平曲侯公孙昆邪之孙,祖先是匈奴人,少为骑士,景帝时曾参与抗击匈奴,后成为太子刘彻的亲信,刘彻即皇帝位后,将他由太子舍人擢为太仆,位列九卿之中。公孙贺又娶了皇后卫子夫之姊卫君孺为妻,愈发得到刘彻宠信,曾参与马邑之谋。而卫青则是第一次领兵作战,他本是皇帝长姊平阳公主家的骑奴,许多人并不看好这位还不到三十岁的沉默憨厚的男子,认为皇帝拜他为将,不过因为他是正受宠幸的皇后卫子夫的弟弟。卫青是沾其姊姊卫子夫的光,公孙敖则是沾卫青的光,他自小与卫青交好。昔日皇后陈阿娇与卫子夫争宠,陈氏之母馆陶公主刘嫖派人捉住卫青,预备处死。公孙敖与好友张次公等人拼死将卫青夺了回来,这才救了他一命。之后卫青被刘彻召入宫中任太中大夫,公孙敖也跟着平步青云,以郎官的身份侍从皇帝左右。

四位大将军各率一万骑兵,约期同时异道出击,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公孙贺部未遇到匈奴军,一无所得;公孙敖部遭遇匈奴军后吃了败仗,损失七千骑;李广一部一出雁门关就被匈奴主力包围,激战之下寡不敌众,汉军损失殆尽,李广本人受伤被俘,在押送途中装死,趁敌人不备时夺弓掠马,终仗着神奇箭术逃生;只有卫青一部进军到匈奴单于祭天、聚会的龙城,斩杀七百胡人。

皇帝刘彻对这样的战果自然很不满意,仅加封卫青为关内侯,另两名主将李广和公孙敖均被逮捕下狱,交由执掌军法的军正论罪。大汉军法为开国名将韩信申定,条文众多,律令森严,对违犯者处罚量刑也比普通刑律要重许多。按照军律,亡失兵士过多要追究主将的责任,公孙敖损失了大半兵士,犯下死罪。尤其李广折损全部人马,自己也被敌人俘虏,论刑该当腰斩。但因为对匈奴用兵在即,朝廷正需良将,刘彻特诏准许二人用钱赎罪。[1]李广和公孙敖各自交纳了三十万钱,削职成为平民。此战中只有卫青一枝独秀,被赐关内侯,由骑奴跻身高爵之列。

任文听裴喜语气中对飞将军大有不敬之意,也丝毫没有将自己这个假屯长放在眼里,很是不快,沉下脸道:“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当年四路人马出击匈奴,只有飞将军一军遭遇匈奴主力,一万人对敌方数万人马,任谁也难有回天之力。”

裴喜道:“那可不一定。李将军是出了名的意气行事,治军不严,部属松垮,士兵自便,夜间不打更巡逻自卫,上战场从不布阵,不讲谋略,杀敌全靠他的匹夫之勇。若是换作程不识将军在世,以程将军的治军严格,队列整齐,阵式分明,即使不能以少胜多,也断然不会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原来李广与程不识同为名将,治军却有着天壤之别:李广讷口少言,与部下很易相处,率军出征时,往往划地为军阵,以射为戏,军中很少作文书记录,很少派兵自卫,甚至不派出侦察兵,治军极为简易;程不识却是截然相反,率军一旦驻扎下来,就马上派出侦察兵,安排轮防的士卒,文书登录也严格,每个人都要各司其职。因为治军苛严,士卒往往叫苦不迭。程不识本人也直言不讳地谈论过自己与李广治军的差别,道:“李将军治军简易,匈奴兵袭击容易得手,但士卒们都喜欢这种方式,愿意为他死;我治军虽然苛刻繁琐,但是却无隙可乘,匈奴人难以从我这里占到便宜。”

裴喜续道:“据说文帝在世,称李将军当高皇帝时,必定能封万户侯。以他这种好恶随意的性格,即使他真的生在高皇帝的时代,也只能是樊哙,不可能是韩信。”

戍卒们大多是各郡国征发来的农民,没太多见识,听裴喜侃侃而谈,言辞难以反驳,便各自沉默下来。

裴喜见众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敌意甚重,显是对他非议李广不满,便干脆冷笑道:“大伙儿不是想听飞将军的故事么?屯长君也别拣好的说,何不讲讲李将军是如何促狭斩杀霸陵尉[1]的,正好可以比照韩安国大夫‘死灰复燃’的故事。”

新戍卒们均是头一次听说霸陵尉之事,好奇心大起,一齐朝任文望去。

任文只是瞪视着裴喜,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裴喜道:“臣[1]河内温县公乘裴喜。”

汉初承袭了秦代的赐爵制度,以军功论赏爵位。爵位分为二十级,从一级到二十级分别为: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长、右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驷车庶长、大庶长、关内侯、列侯。有爵者可以为官,可以得到田宅,可以用来赎罪或赎奴隶,有许多特权和利益,爵位越高,利益越大,十九级关内侯和二十级列侯大体可相当于三公。汉高帝刘邦死后,其皇后吕雉把持朝政,为笼络人心,发布了一个大规模的赐爵诏令,将二十等爵位分为官爵和民爵,以八级公乘为界,八级以上为官爵,以下为民爵。这样,就等于取消了以军功赐爵的基本条件,之后凡有皇帝即位、立后、立太子等所谓大事时,朝廷均赐天下民爵,以示普天同庆,因而汉家男子几乎人人都有爵位。但普通百姓最高爵位不能过公乘,汉初刘氏冠风行民间,刘邦特下诏令:“非公乘以上,不得冠刘氏冠。”即有公乘以上爵位的男子才有资格戴刘氏冠。这裴喜不过二十岁出头,竟已有八级公大夫的爵位,这可是民爵的最高爵,按律令可以免除其个人徭役,完全不必来边关苦寒之地戍边。

任文闻言很是惊奇,问道:“你年纪轻轻,竟已是公乘?”裴喜道:“嗯。屯长君,大伙儿可都等着听飞将军怒杀霸陵尉的故事呢。君如此吞吞吐吐,不如由臣来代劳好了。”

任文正待阻止,新戍卒们却是心痒难耐,都嚷了起来,催道:“快讲,快讲。”裴喜道:“嗯,这件事的起因就发生在三年前李广将军兵败赎罪赋闲后……”

人群后面不知道何时多了几人,任文无意中瞥了一眼,蓦地脸色大变,斥道:“快些住口!”急命戍卒们列队站好,赶过去向一名黑甲将军躬身行礼,道:“小李将军。”

小李将军约摸二十七八岁,豹头环眼,虎背熊腰,腰佩长剑,腰带上结成官印,斜背着大弓箭筒,正是李广幼子李敢。他常年随父从军,亦以英勇善战著称,现任都尉,负责右北平郡地方军务。自两年前李广上任右北平郡太守,匈奴不敢来犯,边境安然无事,李广挂名太守官职,郡县地方事务不少,父子二人多待在距离长城边塞二百余里的平刚城中,并不常来长城军营。

任文既不明白李敢为何突然轻骑赶来边塞,不惊动军营当值校尉仆多便自行登上长城,也不知道适才裴喜那些非议李广的话被对方听到了多少,一想到小李将军那刚烈如火的脾性,心中更是惴惴难安,讪讪问道:“这般大冷的天,小李将军如何来了这里?”李敢冷冷摆手道:“你们不必管我,这几位是天子派来犒军的贵客,本都尉只是奉命领他们到长城看看。”

任文这才留意到李敢身后的随从中有四人并非寻常士卒的赤色戎服打扮,而是穿着虎文禅衣,戴着鹖鸟形状的武冠,脚上皮靴的靴头还装饰有花纹,贵气无比,显是在京师皇宫中当值的郎官。

郎官隶属于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又分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是最亲近皇帝的高级侍卫,掌宫殿门户禁卫,负责贴身保卫皇帝的安全。因有与天子朝夕相处的机会,许多高官名将都由郎官崛起,著名者如卫青、苏建、司马相如、主父偃等,飞将军李广也曾在汉文帝宫中任郎官。能成为郎官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要么是权贵子弟,要么是有一技之长的才子俊杰。这四人既能近身侍奉天子,不是有些来头,便是有相当的过人之处。

那四人中有两人年纪稍大,均是三十岁出头,一人仪表伟岸,风度翩翩,另一人容貌丑陋,面目可憎。余下两人则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一人剑眉朗目,英气冷傲,另一人则一副老实笨拙的样子,露出几分怯生生的稚气来。

任文心中揣度,两名年纪大些的郎官当是以才学显名的贤良之士,而那两名少年年纪轻轻得任郎官,一定是名宦显贵之后,有心询问四人姓名,好上前参见,只是见小李将军脸色不善,最终未敢开口。

李敢挥手斥退任文和众戍卒,领先来到城墙垛口,指着北方道:“东方大夫、几位郎中君请看,那边就是匈奴左贤王的驻牧地了。”

东方大夫正是那外貌风姿出众之人。他复姓东方,单名朔,字曼倩,平原厌次[1]人氏,父母早逝,由兄嫂抚养长大,成人后发奋读书,学识渊博。当今天子即位后征召天下文学贤良之士,东方朔应诏上书,称自己文武双全,具备各种才干和美德,文辞不逊,高自称誉,因而得了“狂人”的称号。皇帝刘彻花了近两个月才读完这份多达三千片木简的上书,不怪反喜,十分赞赏他的气概。汉代制度,天下上章、四方贡献均由公车司马令掌管,凡上书合皇帝之意者,均会被召到京师,养以俸禄,称为待诏公车。然而公车署中俸绿不多,东方朔也一直没有机会进见皇帝。不久,他去找几名同样待诏公车的侏儒,恐吓道:“你们还不知道么?你们的死期要到了!像你们这样矮小的人,活在世上无益,力不能耕作,也不能做官治理百姓,更不要说拿兵器到前方去作战。像你们这样的人,无益于国家,只是活在世上糟蹋粮食,所以皇上打算杀掉你们。”侏儒们大惊失色,吓得啼哭起来。东方朔假意安慰道:“暂时不要哭,皇上马上就要来了,你们赶快去叩头谢罪。”不一会儿,刘彻果然乘辇经过。侏儒们奔过来跪伏在地,号哭不止,连连磕头。刘彻觉着奇怪,问是怎么回事。侏儒回答道:“东方朔说陛下要杀掉我们这些身材矮小的人。”刘彻大为惊讶,立即召来东方朔,问他为何要借皇帝之名吓唬侏儒。东方朔回答道:“侏儒身长不过三尺许,他们一月能得到一袋口粮,还有二百四十钱俸金,撑饱了还有剩余。我身高九尺三,每月也是一袋口粮、二百四十钱俸金,食不饱肚,衣不蔽体,这实在是有欠公平。如果陛下认为我是可用之才,就应给予优厚待遇。如果认为我是平庸无用之辈,就该及早遣散回家。不然我就要沦为长安城中的乞丐了。”刘彻闻言哈哈大笑,非但没有责备东方朔,反而命他待诏司马门[1],成为供皇帝随时征召咨询的官员。不久,东方朔便因为擅长射覆晋升为常侍郎,得侍天子身边。其人聪明伶俐,滑稽诙谐,经常直言讽谏,天子爱他能言善辩,幽默风趣,也不怪罪。

而今这位狂人已被拜为太中大夫加给事中。太中大夫是本官,跟郎官一样隶属于郎中令,官秩比一千石,卫青任将军前即任此职。给事中则是加官。汉初相权极重,且丞相全部由功臣宿将出任,在朝政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当今天子刘彻好大权独揽,亲政后采取措施来抑制、削弱相权,授予一些亲信侍从及有才干的文人侍中、给事中等头衔,让他们参与处理朝政。这些官职带“中”的官员均可以出入宫禁,能在宫中办公,因而被称为“内朝”,虽然官小职微,却因为代表天子,得以与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员分庭抗礼。加给事中者给事宫禁中,常侍天子左右,备顾问应对,每日上朝谒见,分平尚书奏事,负责实际政务,为内朝要职,多以名儒国亲充任。东方朔得加此衔,任意出入禁中,已是天子身边的亲信宠臣。

比东方朔年纪略小的郎中名叫徐乐,右北平无终[2]人氏,虽然外表奇丑,却是才华横溢。他本是无名之辈,八年前赴阙上书,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以陈胜、吴广起义比拟土崩,以吴楚七国之乱比拟瓦解,指明国安的关键在于民安——当民困多怨时,陈胜这样无千乘之尊、无尺土之地的穷苦百姓一声呼唤,天下也纷纷响应;反之,当民安其处时,就连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这样的万乘之君举兵造反,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却也不能西攘尺寸之地。刘彻阅书后即拍案而起,立即召见徐乐,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当场拜为郎中,给事左右。但其人外貌欠佳,为人行事不似东方朔那般张狂,名气亦远远不及。他这次来到右北平郡,是奉皇帝之命犒赏边郡太守及戍军。

两名少年郎中一人名叫霍去病,是当今皇后卫子夫和关内侯卫青的外甥。另一人名韩说,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庶孙,其同产兄长即是一度与皇帝刘彻亲密到同起同卧程度的韩嫣。

李敢官任郡都尉,佩二千石银印,比四人中官秩最高的东方朔犹要高出一倍,只因四人既是朝廷使者,又是天子近臣,虽然心中不喜,亦不得不俯首充任向导,一路陪同游山玩水。

东方朔转头笑道:“右北平郡是徐卿故里,此次重游故地,不知有何感想?”徐乐只“嗯”了一声,凝神注视眼前的美景,似有无穷心事。

此处长城地势极高,自垛口凭高远眺,视野极其开阔,大有羽化飞升、君临环宇之感。空旷的大地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阴沉的天幕下闪烁着银辉,宁静而神秘,寂寥又迷离。观景者也被满眼的清亮晶莹挟裹了起来,烦嚣尽涤,神清气爽,似乎就此脱离尘世,达到了荣辱皆忘的境界。

霍去病忽道:“我想出塞看看,还请都尉君通融。”

李敢本不大情愿,可眼前这少年是皇亲国戚,将来说不定跟其舅卫青一样拜将封侯,自己少不得也会成为其下属,微一迟疑,还是满口应承道:“郎中君有此雅兴,李敢怎么敢不相陪?”

东方朔却不肯吃苦,只愿意与徐乐留在城墙上欣赏醉人美景。

韩说亦有所迟疑,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还是留下来,跟徐使君、东方大夫一起。”霍去病道:“那好,你跟东方大夫他们一起留在这里赏雪,我一个人去。”

扈从使者一行的卫队长韩延年闻言忙道:“臣也想跟随霍君出塞看看。”

李敢便领着霍去病、韩延年二人下来长城,带上随从士卒,策马来到关口,解下腰间青绶银印出示。把守城门的军侯不敢怠慢,急命士卒打开关口。

一行十余人踏雪出关,积雪刚好没过马蹄,踩之即实,行走还不算太艰难。唯独塞外风大,冷风似刀,刮在脸上生生作疼,对于头一次来到塞外的人,是个不小的考验,难以吃消。李敢本以为霍去病一介翩翩贵公子,不过少年好奇心性,想到长城外随意看看,哪知道他竟不避严寒,坚持要走得远一些。

往北驰出几十里,霍去病指着前面一座石砌的高堡问道:“那就是亭燧么?”李敢道:“不错。这是第一座,往北还有五座,均有燧长带领燧卒驻守,多是熟悉地形的本郡人氏。若有敌人来袭,白日举烟,夜间举火,遥相呼应,传递示警。不过自家父到右北平郡上任,亭燧上的烽火台再也没有点燃过。”语气中又是骄傲,又是遗憾。

大汉虽然广赐爵位,但要封高爵如关内侯、列侯等仍需要卓著的军功。李广虽然仅凭飞将军之名就能拒敌于长城之外,但像他这样不善言辞、不懂做官的人,无仗可打,就没有任何封侯拜相的希望,声名反而成了他建功立业的绊脚石。

霍去病年纪虽小,居然也立即明白了李敢的言外之意,点头道:“飞将军的威名的确是双刃剑……”忽然住了口,直直盯着前方,露出警惕的神情来,问道:“军中近来可有兵力调动?”李敢不明所以,答道:“没有,亭燧的燧卒才刚刚更换过一轮……”陡然也感觉到什么,驻马举目,朝北眺望。

空旷的天地间有轻微的马蹄声、呼喝声传来。过得片刻,声音渐大,北方天际处陡然出现了一群人马。

李敢一望见便惊叫道:“呀,是匈奴人!”

他常年在边塞,曾向俘虏学习匈奴之法,望尘知马步多少,嗅地知军远近。然而今日地面落雪,尘土不扬,无法判知对方实际人数,但似乎来犯敌人数目不多。一时不及思虑这队匈奴骑兵如何能避过汉军亭燧,转头命士卒道:“快!你们几个护送二位郎官君回关塞,其余人随我断后。”拈弓搭箭,自箭箙中取出一支鸣镝[1]向南射出。那鸣镝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呼啸着朝南飞去。

霍去病非但不肯勒转马头,反而请战道:“都尉君,关塞甚远,鸣镝信号难以抵达。敌人数量应该不过百人,又是远道而来,锋锐尽去,不如就近召集亭燧燧卒拦截。我与韩延年愿意追随都尉君身后,与匈奴人决一死战。”

大汉豪迈开放,习武成风,尤其当今天子酷好武艺,因而即便是官宦子弟也多精于骑射,少有娇弱之徒。列侯权贵的子弟更是从小要在北军中学习骑马射箭之术,成绩优异者可以顺利进入皇宫当郎官侍卫。但霍去病不过一少年,第一次来到塞外,遭遇到十倍于己的敌人,即主张迎战,这份胆识豪气还是极少见。正因为这份罕见的沉着冷静,他的提议在旁人眼中反而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

李敢心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当这里是上林苑[1]的狩猎场么?哪有百名匈奴骑兵入寇长城的道理,那不等于白白送死?”

李敢本是勇猛果决之人,承袭了其父飞将军李广好战的天性,其两位兄长又均是在与匈奴作战中战死,胸中早憋着一股复仇之气,换作平时一定径直冲上前厮杀,绝不会顾及己方人多人少,然而眼下却不得不优先考虑霍去病和韩延年的安危,这二位毕竟是朝廷使者的身份,万一有所差池,不但他会受到军法处置,还会牵连一大堆地方官吏。见霍去病跃跃欲试,忙道:“鲁莽不得!这百骑人马肯定是前锋,一定还有大队敌人在后面!”

霍去病道:“果真有大队敌人来袭的话,一定避不过外围亭燧的监视,早该有烽烟燃起。”李敢尚在犹豫之中,霍去病却甚是坚定,决然道:“临阵对敌,事不宜迟,请都尉君立即持印章去召燧卒。”俨然是以主将的身份下令,随即拔出长剑,朝匈奴人迎去。韩延年微一迟疑,也拔出兵器,策马跟上。

李敢见二人势难劝回,只得解下都尉银印,交给一名心腹士卒,命他速去亭燧点燃烽烟、召集燧卒,自己带领余人去追霍去病、韩延年二人。

急驰出几里地,与敌方人马渐渐接近,终于可以勉强分辨敌情——原来是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匈奴骑兵在追赶三男两女。五人尽是匈奴人打扮,其中一男一女已受了箭伤,半伏在马背上,身后犹自箭矢如雨,情形十分危急。

边塞偶尔也会有被匈奴掳走的汉民不堪虐待,思念故乡,冒险从胡地逃归,但匈奴派骑兵入塞追杀逃人之事却绝少发生。李敢常年屯驻边塞,都是头一回遇见,心道:“父亲大人曾被匈奴人俘虏,押送途中趁敌人不备才夺马逃回。这五人一定也是我大汉子民,匈奴人不惜舍弃数十人之性命入塞追杀,说不定内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关键人物。”一念及此,忙大声下令道:“前面五人是自己人,让过他们再放箭。”

他自己却轻舒猿臂,自背上取下大弓,又向一旁士卒要过一张单弓,同时挽起两弓,拈箭上弦。李家箭法世代相传,独步天下,急驰中一只羽箭呼啸而出,登时将追兵领头的匈奴百夫长射下马来。

其时,匈奴骑兵之箭力尚不能追及奔逃的五人,而距离更远的李敢却能力挽双弓,将箭射到匈奴阵中,登时引来一阵惊呼,有匈奴人叫道:“飞将军!”

李敢高声叫道:“飞将军在这里!”手上毫不停顿,接连射出三支羽箭,又有三名匈奴骑兵应声掉下马来。

匈奴人骇然而惊,尽皆勒马顿住——令他们停住的并非孤军深入汉地的巨大危险,而是那有百步穿杨神技的飞将军大名。

迟疑片刻,离得最近的亭燧的烽火台冒出一道浓烟,在寒风中瑟瑟缩缩,疲软无力地升向空中。

亭燧备有积薪,其实就是巨大的柴草堆,白天点燃观其浓烟,夜间则熊熊大火,日夜兼用,几十里外相望不绝。《烽火品约》[1]规定:敌五十人至五百人入侵燔一积薪;五百人至千燔二积薪;三千人以上入塞,或攻克亭障特急者燔三或四积薪;万人以上入塞燔五积薪。按照目前入塞的匈奴兵人数,只到点燃一积薪的程度。驻守亭燧的汉军燧卒亦大声鼓噪,尽数涌出亭燧,手执弩机和兵器,赶来增援。

匈奴骑兵见五名逃亡者已与前面的小队汉军接上,便纷纷勒转马头,往北退却。匈奴民族生性好利,利则进聚,不利则作鸟兽散,从不认为逃跑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就像麻雀一样,有食来聚,遇危险各自飞走,连踪影都难找到。不像中原人,据地死守,以败退为耻,因而自古以来防备和追击匈奴都甚为困难。

那奔逃的五人连日亡命,本已精疲力竭,山穷水尽,满以为会被射死在长城脚下,忽得大援到来,顿时松了一口气,马速也慢了下来,受箭伤最重的男子更是掉下马来。

李敢见匈奴兵退走,因己方骑兵少,便不命追击,跃下马来,扶起那受伤的男子,待看清他面孔,不由地吃了一惊,道:“你不是张骞张卿么?”

张骞非但伤重无力,更是神志不失,问道:“你……你是……”李敢急道:“我是李敢呀,飞将军第三子,我两位兄长李当户、李椒曾与你同为郎官。”张骞道:“啊,原来你是阿敢!十几年不见,你完全变了样子!”喜见昔日好友之弟,激动之下,竟然晕了过去。

李敢忙命士卒抱他上马,带回军营救治。又招手叫过那名满脸络腮胡须的匈奴人,问明几人姓名来历——络腮胡名甘父,当真是匈奴人,景帝在位时入侵汉关被汉军俘虏,赐给堂邑侯陈午为奴,所以又称堂邑父,后因熟悉匈奴地形、箭法精良,被举荐为张骞的侍从,跟随其出使西域。那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是汉民,名叫赵破奴,太原人氏,幼年时被匈奴人入侵中原掳走,一直沦落在胡地为奴,这次匈奴内乱,是他最先向张骞通风报信,几人约好一起逃回汉地。中箭受伤的女子名叫王寄,原是长乐宫宫女,十多年前作为陪嫁侍女跟随孙公主出嫁匈奴,这次也是趁乱跟赵破奴逃走。另一名匈奴女子乳名阿月,是张骞在胡地为奴时娶的妻子。

李敢听说匈奴发生内乱,又惊又喜,忙追问究竟。甘父汉话说得不好,于政事更一窍不通,支支吾吾也说不明白,倒是那赵破奴从旁叙述,这才将事情经过说清楚。原来匈奴军臣单于新近病死,他生前已经立爱子於单[1]为太子,按理该由太子继位。然而军臣之弟伊稚斜封左谷蠡王,野心勃勃,一直暗中窥测单于王位,在军臣宠臣中行说的支持下自立为单于。於单自然不甘心就此失位,兴兵讨伐伊稚斜。叔侄二人便各领人马,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几乎所有的王公贵族都卷入了这场争夺单于之位的大战,匈奴境内一片大乱,张骞几人这才有机会摆脱看守监视,夺马逃往汉地。匈奴与汉地交接的边境漫长,大致为右贤王驻牧的河西、楼烦王白羊王驻牧的河南以及左贤王驻牧的东方。两年前汉将军卫青奉命率四万骑兵反击匈奴,大获全胜,迫使匈奴楼烦王、白羊王率部逃遁,一举收复了黄河以南所有地区,现下正与游击将军苏建一道率领军民修筑朔方城,以巩固边塞。匈奴有意重新夺回河南地,在那一带缘边布有重兵,逃往汉地者难以通过。而右贤王驻牧的河西与西域相连,距离汉地太远。张骞几人只剩下唯一的选择,只能取道左贤王驻牧的东方。几人在匈奴也屡屡听说飞将军李广的大名,得知匈奴人畏之如虎,不敢轻易冒犯,便一路逃往李广驻守的右北平郡。不想在距离燕长城两百多里的地方被追兵发现,一路穷赶猛追,张骞和王寄均受了箭伤,若不是凑巧遇到霍去病、李敢出长城游玩,怕是难以活着回到汉地了。

此时长城内汉军望见烽火,已赶出大队骑兵出塞增援。校尉仆多亲自领队,简略问了几句,便率领轻骑前去追击逃走的匈奴骑兵,李敢等人则护送昏迷不醒的张骞回来关塞军营救治。

东方朔早年在宫中与张骞同为郎官,时常一道持戟宿卫未央宫,颇为熟稔,一见面就认了出来,大为意外。

徐乐也特意叮嘱道:“张骞是皇帝亲自挑选派去西域联络大月氏共击匈奴的特使,多年来念念不忘。想不到时隔十二年,他还活在人间。匈奴人不惜冒险入塞追杀,可见他身怀重大机密,务必要救活他。”

军医闻言深感为难,反而不敢下手救治,道:“箭入张君背心甚深,不拔出来,总还能维持一口气在,一定要强取的话,后果实在难以预料。依小臣看,这箭暂时还是不要拔的好。”

李敢只好道:“那么先回平刚城再说,城里或许能觅得良医。”徐乐叹了口气,道:“不用寻了,郡府中即有良医。”

李敢愣了一愣,才应道:“郡府掾史暴利长倒是懂得一些医术,可他的能力远远不及军医。”东方朔道:“徐卿指的不是郡府官吏,而是暂住在那里的贵客。”

李敢大奇道:“贵客?难道是夷安公主么?”东方朔摇了摇头,道:“不是公主本人,而是公主的主傅义姁,她曾经是太后的御医,是天下最好的医师。”

黑色山脊向前伸延着,强劲的北风呼啸而过,拂动着燕山的山峦。几道河流都结了冰,河面犹自带着北国土地冷峻的肤色。

平刚城位于燕山北口的峡谷之中,正当青龙河、瀑河、老哈河南北分流的隘口,东西两面均是大山,山势险峻,森林密茂,地势峥嵘,是筑城的天然绝险之地。既是一郡治所,又是控扼东北五郡的中心,理所当然地成为边关重地。城邑周遭十余里,城墙外挖有壕沟。城内不但驻有大量兵力,也聚居了许多平民客商,繁密程度虽远远不及京师长安,却也是边郡第一大城。

郡府[1]位于城池的正中心,是一处方形的宅院,四周墙垣围绕,一座大栅栏门开于北墙西侧。宅子分东西两院,两院间以长廊相隔。东院为两进,前堂后院,屋宇宏敞,为郡太守办公居住之所。西院楼舍齐备,是郡地方官吏办公所在,院西北角有望楼,西南有监狱。

郡太守李广正坐在堂中,心不在焉地检阅案牍。虽说政平讼理是太守的职责,可他更多的是一名军人,总觉得自己应该待在战场上,或是军营里,而不是白白在这些琐碎的文书上消耗光阴。

也难怪李广闷闷不乐,自三年前遭逢雁门大战,他就此跌入了人生的低谷——雁门大战是他一生中最惨重的失败,损失了全部人马,长子李当户和次子李椒均在此战中力竭战死,他自己也差点被俘虏到匈奴王庭。虽然赎罪削职后又被皇帝重新起用为边郡太守,可偏偏匈奴人畏惧他飞将军之名,对右北平秋毫无犯,他已然三年没有打过仗了,哪怕是一场小小的追逐战。一年前,天子决意反击匈奴,他上书请求领兵出战被拒,天子只任命其内弟卫青为将军,率领四万骑兵出击。那骑奴出身的卫青当真是运气好,首上战场便因直捣匈奴单于祭天的龙城而封关内侯,这一仗又完全收复了河南地,全甲兵而还,开创大汉立国以来对匈奴作战的最大胜利。因立下大功,卫青被封为长平侯,食邑三千八百户。之前许多看不起卫青的人也由此对其刮目相看——虽有椒戚之名,却有实实在在的战功。而他李广虽有赫赫威名,却无尺寸之功——马邑之谋无功而返尚情有可原,雁门之战一败涂地再也无法推脱。此时此刻,卫青正率领十万军民在河南大筑朔方城,那一带水草肥美,形势险要,势必将成为汉匈双方下一轮争夺的焦点,建功立业指日可待。比照之下,右北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如何能安坐郡太守之位呢?

桴鼓又称“建鼓”、“植鼓”,是悬挂在郡府、县廷等地方官署门前的大鼓,往往作为召集号令之用。汉承秦制,地方实行行政与司法合一体制。民间若发生案情,也可击鼓报警。所谓“桴鼓不绝”,即整日报警鼓声不断。

李广正嫌地方政务繁琐,哪里有心思听取讼诉,皱眉道:“他是不是昨日来过?老夫不是说过么,既是无终人氏,将案子发回,命无终县令决断便是。”门下掾道:“小臣也这般告诉苦主了,可那少年管敢坚持称其父留有遗命,有讼事一定要来郡府,且不要掾史决狱,一定要找郡太守本人。”

李广心念一动,问道:“苦主是个少年?名字也叫敢?”门下掾道:“是,正好跟小李将军同名,才十五岁。被告是他同父异母的姊姊,名叫管媚,与她夫君阳安一道在府门外。依小臣的看法,被告若不是心里有鬼,断然是不会一路跟着苦主来郡府的。”李广想了一想,道:“让他们进来。”又想到自己不习律令,命道:“先去叫军正来。”

郡太守秩俸二千石,掌一郡大小事务,等同于封疆大吏。因事务繁剧,府中置有不少属官,如郡丞、长史、掾史等,协助郡守处理各种政务,譬如决曹掾史负责断罪决狱,辞曹掾史主辟讼事等。然而李广在军营待得久了,军人习性根深蒂固,有事总是先叫军中属官,而不是郡府官吏。

军正执掌一军军法,须得熟知律令。自秦代秦始皇“焚书坑儒”以来,学习律令只能以吏为师[1],因而军中军正多是小吏出身,大大有别于军士。李广一军的军正名叫鲁谒居,原是长安小吏,新派来右北平军中不久。李广治军宽松,为人清廉朴素,吃住多与士卒一起,朝廷有赏赐也是均分给部下,因而他总能得军中死力,为士卒真心爱戴。若士卒犯法违律,他总是想方设法予以庇护,不令军正知晓。鲁谒居名为军正,反而成了协助地方断罪决狱的掾史,断的大多是民间案子,跟军营毫无干系。他倒也自得其所,从不抱怨。

鲁谒居闻召迅即赶来堂下,李广尚不及命人带告状人管敢进来,一名士卒飞奔进来,急声禀告道:“将军,长城上有烽烟燃起。”

李广闻言不禁大奇——匈奴骑兵入关劫掠,多选在秋高马肥之际抑或是冻土化开、新草发芽的春季,从来没有听过有冬月来进攻的。况且自他上任右北平太守,从没有半个匈奴人越塞,如何会忽然有狼烟升起?事情如此不合常理,会不会跟那几名京师来的郎官有关?那太中大夫东方朔行事荒诞出格,这次奉诏来边郡犒军,居然还带着夷安公主,当真匪夷所思,闻所未闻,会不会是他在玩烽火戏诸侯的把戏?

暴利长为难地道:“李都尉陪同使者去了长城游玩,没有都尉印符,如何能征发郡兵?”李广不悦道:“老夫奉天子令镇守边郡,佩二千石太守印,领一万骑兵备胡,难道还调不动区区几千郡兵么?况且都尉李敢是我儿子,若他人在这里,岂敢多说半个不字?”暴利长微一迟疑,还是说了出来:“可这不合朝廷制度。”

大汉军制采用征兵制,按照法律规定,男子年满二十岁[1]时必须到官府登记,叫做“傅”,即附着于名籍,要为国家义务服兵役两年:一年在原籍当兵,称为郡国兵,根据本地实际情况,或当材官,或当骑士,或当楼船,接受相应的军事训练。材官即为普通步兵,多为能开强弓硬弩者。骑士又名车骑,分车兵和骑兵,车兵有轻车和武刚车两类,轻车便捷用于作战,武刚车用于后勤运输,兼作驻扎布阵的防御。骑兵分轻骑和重骑,轻骑奔袭突击,重骑负重耐远,长途行军。楼船即水兵。另一年要么到京师当卫士,宿卫长安,称为“番上”,要么屯驻边疆当戍卒,称为“戍边”。不服兵役的年份,每年还须为地方官府服役一个月,即所谓“月为更卒”,直到五十六岁才能免除,称为“免老”。不愿或不能服役者,可出两千钱交官府雇人代替,称为“过更”,所出之钱即为更赋。完成两年强制兵役后的男子即转为预备役士卒。遇到重大战事,天子以虎符征调各地郡国兵,临时择命将帅出战。战罢,将帅罢职,士兵各归郡国。兵员不足时,还会临时谪发刑徒罪人。

右北平郡既是边郡,郡内军队除了来自天下郡国的戍卒外,还有本郡良家子弟组成的郡兵,主要是骑士,非常时期还会屯驻有直属中央朝廷的屯兵,比如李广曾以骁骑将军屯守云中。按照惯例,戍卒为边军,驻扎在长城边塞,负责日常防御,由各校尉统领,最高长官为郡太守。而服役中的郡兵则是地方军队一系,驻在平刚城西的军营中,有战事才会出征,最高长官是郡都尉。大汉制度,征发郡国兵需天子虎符,即使遇到紧急情况,也需太守与都尉两名二千石官员的印绶、符节合用,如此规定的用意,是让地方行政长官与军事长官互相牵制,任何一方都不能擅自调发军队。

暴利长本是善意提醒,却不知正巧触动了李广最敏感的神经,拍案大怒道:“军情紧急,你还在这里婆婆妈妈讲什么朝廷制度,殊不知‘军中只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喝令左右将暴利长拿下。

暴利长冷笑道:“下臣是郡地方官吏,似乎轮不到军正用军法来治臣的罪。况且,臣只是按朝廷制度提醒李将军,有何过错?臣要向长安廷尉府上诉。”不及说完,便被强行带了出去。

李广心急如焚,一时等不及再遣人去军营征发郡兵,干脆取过铠甲兵器,披挂停当,匆忙点齐郡府中当值的士卒,不到百人,均是轻骑快马,一路急驰出城。

行不多远,迎面遇上一名尉吏[1]飞骑赶来,禀报说长城上烽烟已熄,警报解除,或许是误报也说不准。

李广心中不免大为失望,悻悻骂了一句,却不愿意就此打道回府,便命士卒们回去郡府,自己则带了几名亲信随从,往城南酒肆而来。

大汉食俗有明显的等级性——天子一日四餐,一为平旦食,少阳之始也,二为昼食,太阳之始也,三为晡食,少阴之始也,四为暮食,太阴之始也,一顿饭多达二十六道菜;贵族官宦阶层则是三餐制,称朝食、昼食和晡食。当初周勃等人诛灭诸吕恢复汉室天下,就是利用晡食时间进攻,令正在吃饭的吕氏猝不及防;而民间饮食通常是日食两餐,这是先秦时期传下来的用餐习惯,以适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劳作生活,早餐在上午辰时,称“大食”,晚餐在下午申时,称“小食”,军营中也是如此。此时还不到正午,刚过大食不久,距离小食时间还远,李广其实并不饿,只是突然很想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城南酒肆不算太大,小本经营,却是家祖传老店,自制的马奶酒和酱肉别具风味,在平刚一带享有盛名,尤其马奶酒酒味醇厚,有“平刚一绝”之称。肆主羊田听到马蹄声迎接出来,认出飞将军,惊喜异常,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忙不迭地引领李广到堂中正首食案前。

李广解下佩剑放在食案上,道:“来一斤肝,一斤咸羊肉,都切好了,再来二斤马奶酒。嗯,有别的酒菜也都端上来。”羊田应声道:“是,飞将军请稍候,酒菜马上就好。”又请李广随从到一旁食案坐下。

李广摆手道:“不必费事,他们跟老夫同坐一案,我们在军中一向如此。”羊田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久闻飞将军爱兵如子,今日一见,才知道不是虚传。”心中更加敬慕,亲自往厨下去准备酒菜。

大汉严禁聚众饮酒,律令明文规定三人以上无故群饮须罚金四两,朝廷有庆典才特许臣民聚会换饮,称做“赐酺”。因而汉家酒肆通常只是卖酒的商铺,客人打完酒提了就走,虽也招待酒客,却不是主要营生,酒肆的厅堂从来都是稀稀落落,尤其在这样的时分,连打酒的主顾都少。但今日除了李广一行五人外,堂中居然还有两名酒客,各坐一案——一名男子二十来岁,身材颀长瘦削,穿着光鲜的银色鼯鼠皮袄,席坐在东首窗下;另一男子四十岁出头,短小精悍,健壮结实,穿着一身粗糙的棕色皮衣和皮套裤,正是民间黔首最常见的服饰,倚坐在北首墙角。二人均深埋着头,慢条斯理地饮酒,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对身旁之事置若罔闻。

随从任立衡跟随李广日久,立时猜到飞将军心意,起身欲去请那年轻男子过来相见。最年轻的随从任立政甚是机警,忙扯住兄长,低声道:“那两个人似乎有些古怪,还是小心些好。”

他一提示,任立衡便立即想到了,的确古怪——李广虽为人亲和,在百姓面前从不端将军架子,然其箭法名动天下,汉地、胡地没有不知道他的名字的,每当他来往于民间被人认出时,总是围观者如堵,场面十分热烈。酒肆肆主羊田迎接李广进来,大呼小叫,恨不得左右邻居都知道飞将军来了酒肆做客,那两人竟没有好奇扭头看上一眼,实在不合情理。试问天下间怎么可能有这样完全无动于衷的人?

任立衡扶剑走到窗下,问道:“足下面孔陌生得紧,理该不是本地人氏,敢问高姓大名?”

年轻男子只凝望着手中的铜酒杯入神,似正思虑什么要紧事情,如此寒冷的天气,鼻尖还渗出几粒汗珠来。任立衡又叫了一声,那男子这才回过神来,慌忙离座起身,答道:“臣姓雷名被,长安人氏。”

任立衡见他神色张皇,不由疑心更重,道:“足下可携有关传[1]?”雷被道:“当然有。”从怀中取出一枚竹简,递了过来。

任立衡略略一扫,见竹简上刻着一行小字,内中有“内史黯”和“大夫被”的字样。“黯”是指签发关传的现任右内史汲黯,“被”则是持传者本人雷被了,“大夫”则是他的爵位。

任立衡见关传上刻的出关原因及时间均能对上,便递传还给雷被,道:“原来雷君是来平刚探亲访友,多有冒犯。”说罢向座上摇了摇头,示意并无可疑。

雷被道:“敢问这位军侯,座上那位明公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飞将军?”任立衡道:“正是。”

雷被“啊”了一声,忙走到堂中,朝李广深深揖拜,道:“适才小子心中想事,又贪恋杯中之物,竟没有留意飞将军一行进来。久闻将军大名,今日无意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李广名气虽大,却是个质朴单纯的人,不善交际,拙于言辞,只微微点点头。

任立衡顺势问道:“雷君这柄佩剑看起来很不寻常,不知可否取出来一观?”雷被道:“乐意之极。”

到案前拿起长剑,刚及转身,那一直埋头坐在墙角的中年男子蓦地抬起头来,冷冷地瞪了雷被一眼,眼中精光暴射,凛然如刀,竟让他心头一震,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险些握不住长剑。幸好酒肆肆主羊田与打杂的小厮阿胡正用大木盘托着酒菜出来,遮住了李广几人的视线,这才无人留意到雷被的失态。

按照惯例,饮酒通常是在饭后,且按巡而饮,一人饮尽,再饮一人,而不是众人一齐干杯,依次尽爵,遍饮为一巡。李广在军中粗疏惯了,从不计较这些礼仪,见有菜有饭有汤,唯独缺酒,忙道:“劳烦肆主将酒先端上来。”

羊田道:“天冷得很,小人以为将军想喝点热乎酒暖暖身子,刚刚才烧了开水烫酒。”忙命阿胡先去取两角酒来。

那小厮阿胡却恍若未闻,只痴痴傻傻地盯着李广不放。羊田拿手往他后脑打了一下,赔笑道:“乡下来的穷小子,没有见过世面,见到飞将军光临小店,都惊喜得呆了。”李广道:“无妨。”羊田担心阿胡失礼,忙拉了他衣袖扯进了内堂。

李广举手叫道:“雷君,也请过来一起相坐。”雷被大喜过望,道:“飞将军有命,小子敢不遵从。”

墙角的中年男子忽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雷被闻声顿住脚步,微有迟疑。李广瞧在眼中,不由得转头打量那中年男子——那男子始终只是闷坐埋头饮酒,看不清面孔,但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气势,凛凛逼人,令李广顿时生出警觉来,这人一定是个了不得的游侠豪杰人物。正要命人去问那男子姓名、身份,忽听见门外有清脆的女子声音道:“就是这家酒肆。我打听过了,这家马奶酒最好,是平刚一绝。”另一女声接道:“我不信能比长安甘泉酒肆的上樽酒[1]还要好。”又有一柔媚的女声道:“我们偷偷来这种地方,会不会不太好?”

汉代风气开放,男女交往、结伴步行、同车而行或相逢驻车致意,在当时均是正常现象。女子一般都有专门职业,可以在公开场合中与男子饮酒欢聚或单独会见男宾。西汉初年,刘邦还沛,当地男女“日乐饮极欢”,许多地方习俗均是“娼优、男女杂坐”。在酒肆中遇到女酒客也是常见之事,雷被却仿佛撞见了天大的稀奇事,但闻人声,便掉头直望着门口,脸上写满不可名状的惊讶。

娇笑声中,帘子掀起,三名少女轻盈地步入堂中。不仅雷被惊呆在那里,李广等人亦立即惊得离座站了起来。

一名身穿紫色衣裙的少女道:“怎么没人来招呼咱们?店家……”一语未毕,便即愣住,结结巴巴地道:“李将军,你……你不是出城了么?”

身穿粉衣的少女甚是伶俐,忙一拉身旁的黄衫同伴,低声道:“公主,李将军人在这里,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黄衫女子尚在迟疑,她明知今日已难尽恣意畅饮之欢,可还是不甘心就此离去。

公主巡边,旷古未闻。实际上夷安公主这次微服来到边郡,不过是一时好奇心起。按照惯例,每逢辞旧迎新之际,朝廷都会派出使者携带大批财物前往边郡赏赐边将,以示恩宠优遇。这次选派来右北郡的使者是郎中徐乐,霍去病和韩说二人则是主动请缨,请当使者随从。夷安公主向来与霍去病亲近,听到消息后也想跟着一道出门远游。她幼年丧母,虽为父皇钟爱,却也知道刘彻定然不会同意,遂预先去求助以才智闻名的太中大夫东方朔,许以重金。刚好当日大雨新止,东方朔遂教了公主一计。刘彻在未央宫前殿处理完政事,忽然看到女儿神情古怪,站在殿阶旁屈指独语,大是好奇,忙召问究竟。夷安公主道:“殿后柏树上有一只灵鹊,立在枯枝上,东向鸣叫呢。”刘彻派人查看,果见有鹊如此,便问女儿何以会能知道。夷安公主神秘一笑,道:“告诉阿翁可以,但须得答应我一件事。”刘彻素来喜爱这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只有她敢像民间孩子那样叫他“阿翁”,而不是“父皇”,当即满口应承。夷安公主道:“风从东方来,鹊尾长,傍风则倾,背风则蹶,必然顺风而立。阿翁,女儿想跟去病哥哥去右北平郡,你事先答应了女儿,可不能反悔。”刘彻何等精明,微一沉吟,即醒悟过来,道:“这一定是东方朔教你的法子。”命召来其人,道:“你给公主出的好主意!朕要罚你,现下将公主交给你,你负责护送她去右北平郡。”东方朔忙拜谢道:“臣多谢陛下。”

出使边郡是件极艰苦的差事,路途遥远,来回最少也要两三个月,使者一般上年入秋就得动身出发,才能正好赶上十月的新年,远些的边郡搞不好连正月元旦也要搭在里面,失去与亲人佳节团聚的机会,所以朝中官吏多不愿意接这种差事。丞相府往往会从本郡人氏中选拔,譬如徐乐出使右北平郡,其故里就是右北平,允准使者公私兼顾,出使完毕后归里还乡,以近人情。

刘彻见东方朔不沮反喜,这才恍然大悟:他一定早料到会被指派护送公主,他故里是平原郡,正在通往右北平的必经之路上,出主意明帮公主,其实是帮他自己。

皇帝醒悟过来,又好气又好笑,有意沉下脸,故作严肃道:“记住,一路不可暴露公主身份,不可惊扰地方。若有差池,唯你是问。”东方朔道:“诺。”

又因为夷安公主一个少女外出多有不便,刘彻特命主傅义姁陪侍。夷安公主又趁机请求带上要好的女伴刘陵和司马琴心。刘彻为人豪迈,不拘一格,当即答应,道:“我大汉女子也该如男子一般,到外面见见世面。”遂成夷安公主右北平郡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