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红艳沙尘

使者的嘴唇还在不停地张翕着,声音如蚊蚁,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她只感觉自己的思绪在减退,意识在模糊,身体开始往浓重的黑暗中坠落。她想要抓住点什么,但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坠落,不停地沉沦,永无尽头……

李陵率军回到京师后,皇帝立即在未央宫宣室召见。刘彻已经事先得报李陵军所历见闻,一见面就厉声斥责他妇人之仁,不该为了护送一名受伤的匈奴女子贸然深入腹地,以致被匈奴大军包围,却又极赞赏他于千军万马之中连射五副水袋的镇定和勇气,称赞他有大将风度。

李陵黯然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其实臣的最后一箭是失败的,若是臣的侍从任立衡丝毫不动,那一箭只会射中他的额头,而不会凑巧射中掉落的水袋。”刘彻道:“卿为人诚实,这点很好。不过朕曾听你祖父李君谈论射箭之道,称靶为志,心为箭,心随靶动,任立衡一动,卿的箭自然就跟着动了,这是卿天生的本能,而不是什么失误。”

李陵默然不语。射箭最高明的境界是心神合一,他自认箭术不凡,但他并不能未卜先知,最后一支羽箭离弦之后,任立衡才开始低头。他的确是受到了那山坡上滚落的红色身影的干扰,分神失了手。如若正常的话,那一箭该掠过任立衡的头顶,当然,水袋也会掉落而不会被射中,他们一行六人也都将死在匈奴左贤王且鞮侯的刀下。

刘彻又道:“不过任立衡也算是为国尽忠,朕会好好抚恤他的家人。”李陵道:“多谢陛下。”正想要缴还骑都尉之印,刘彻却摆手道:“正好朕新从楚地选募了五千精兵,就交由卿统领,酒泉、张掖两郡的边关防务也交给卿了。”

昔日飞将军李广最盛时也不过是边郡太守,李陵时年不过二十岁出头,居然同时统领两郡军务,可谓官高权重,只是想到从此要屯驻在边境,远离京师,远离老母,远离解忧,一时也不知道是喜是忧。然而皇帝旨意容不得他考虑,只得伏地拜谢。

出来未央宫,却见刘解忧和桑迁正等在北司马门前。数月不见,刘解忧似乎长大了许多,圆圆的脸庞也尖瘦了一些,明丽中流露出一股韶华少女特有的妩媚来。他心中不禁一漾,忙定了定神,迎上前道:“我正要回茂陵去看你们。”桑迁笑道:“解忧妹子听说你回来了,立即就扯上我飞马赶来这里。”刘解忧脸色一红,道:“我们走吧。”

李陵见她神情闷闷不乐,似乎并不以见到自己为喜,不禁奇怪,想要问起缘故,却又碍于身后跟着不少侍从,只得强行忍住。

一行人刚走到直城门,便迎面遇上一名内侍,叫道:“都尉君,太子请你去北宫一趟。”李陵无奈,只得道:“解忧,你和桑迁先回茂陵,我回头去找你们。”

刘解忧道:“李陵哥哥,我有句要紧话先要问你。”将李陵叫到一旁,严肃地问道:“你送回家的那个匈奴女子……她……她很美丽么?”李陵道:“谁?哦,你说左贤王的女儿夷光么?我没有留意她美不美丽……”蓦然领悟到对方的言外之意,忙道:“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夷光才是个小孩子。”刘解忧这才展颜而笑,道:“原来如此。李陵哥哥,你快去见太子吧,我就在这里等你。”李陵应了一声,便跟随内侍来到北宫。

太子刘据正与大将军卫青在太子宫博望苑谈论和亲乌孙之事,见到李陵到来,很是欣喜,亲自上前扶起他,笑道:“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情若手足,何须多礼?”李陵道:“太子身份尊贵,臣只是尽做臣子的本分。”

刘据道:“我叫你来,不为别的,只想听你说说西域之行的见闻。”李陵道:“是。”大致说了一路西行到乌孙所经历的诸多西域绿洲小国的风貌。

刘据道:“我曾听博望侯张骞说过,大月氏用银铸造钱币,银币正面铸印国王肖像,背面铸印国王夫人肖像,国王若死,则另铸新币。还听说他们用皮革书写文字,文字皆是横写。果真是这样么?”李陵道:“大月氏在乌孙的西南面,中间还隔着大宛等诸多国家,臣这次没有到达,所以不能确定。”

刘据道:“那么你到过的国家,那些人可是长得跟我们汉人大有分别?”李陵道:“是。从西域东面第一国楼兰开始,就能看到楼兰人的容貌迥异于汉人。不过我听说西域南边有一个名叫于阗的国家,那里的人的样貌跟我们中原人一模一样,并无分别。”刘据道:“这一点我也听张骞说过,昔日张君第一次出使西域归来,途中遇到匈奴游哨,便是谎称自己是来自于阗国的商人,只是因为没有货物,才被匈奴人识破。”

李陵心道:“博望侯张骞到过西域绝大部分国家,见闻远在我之上,他在世时,太子曾多次召他秉烛夜谈,早对各种风俗人情了如指掌,为何今日还要特意召我来问这些?”正疑惑间,又听见刘据道:“李君目下深得父皇信任,拜将封侯是不日之事。我娶了李君堂妹,与李家已是至亲,日后还要与李君互相扶持才是。”

李陵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太子是看到他在皇帝面前得宠,刻意笼络。他知道皇后、太子失宠已久之事,虽然皇帝曾特意召见大将军卫青,转告太子不必忧虑,但行动上依旧未有任何亲近的表示,始终难以真正令卫氏一方放心。虽然他一直有心帮助太子,不仅仅因为他担任过太子的伴读,而且太子为人敦厚儒雅,将来必定是个明君,但现在刘据如此明目张胆地示好,使得太子在他心中的形象陡然陌生了起来,再不是那个一起读书、一起习武、毫无心机、坦诚相见的伙伴了。他面临如此局面,内心深处总有一丝内疚萦绕,似乎有种背叛了太子的感觉,他是太子自幼的伴读,长大后也该是太子属官,可他却转身成为天子宠臣,以致太子也不得不屈尊讨好他。不应该是这样的,真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正感尴尬难以自处之时,忽听到大将军卫青道:“太子特意命我准备了一点礼物,恭贺李君平安脱险归来。”一挥手,一名内侍捧上来一方木匣,打开一看,却是一件锃亮簇新的锁子甲。

卫青道:“这是昔日淮南王送我的礼物,我禀告了皇上,皇上命我自行留下,但我一直没有穿过,现在转送给都尉君。这件甲衣刀枪不入,却又轻不过二两,正是都尉君良配。”

当今皇帝最忌讳臣子结党营私,尤其示好方是太子,李陵本不想接受礼物,但转念心道:“我与太子一起长大,原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拒绝朋友礼物于情理不合。况且太子处境本已十分可怜,我不如收下甲衣,也好令他稍稍心安。只要我自己问心无愧,就是皇上知道也不能多说什么。”当即上前接过甲衣,满口称谢。

刘据果然十分高兴,道:“本来我该置办酒宴为李君接风洗尘的,但你新回京城即被召入宫中,还没有来得及归家探望太夫人,我也不敢多阻你这个大孝子。”李陵道:“多谢太子体谅。”再次拜谢,这才捧了木匣出来。

出北宫时正遇上宦者令春陀。春陀阴阳怪气地道:“都尉君可是南北两面都春风得意啊,难得,难得。”

李陵也不理睬,自行出宫,将木匣交给侍从,上马赶来直城门,却不见了刘解忧和桑迁人影,以为他们等不及已先行回茂陵了,忙驰回家中,先赶去拜见母亲。

李母肃色道:“老身已经听说你出师遭遇左贤王之事,我知道,你那么做,是要救其余的侍从,可任家父子三代为我李家效力,你亲手射死了任立衡,日后到地下见到你祖父,如何向他交代?”

李陵知道母亲以为他是一心想射中水袋,所以不惜射死了任立衡,忙跪下道:“事情不是那样的。”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李母道:“你是说,是那摔倒的匈奴女孩儿分了你的心神?”李陵道:“是的,孩儿不敢隐瞒母亲,那支箭本该落空的。”

李母道:“那么你可有对旁人说过这件事?”李陵道:“当然,孩儿早将真相告诉了所有侍从,包括任立衡的弟弟任立政,适才又如实禀告了天子。”

李母这才释然,亲自上前扶起李陵,赞道:“我儿做事光明磊落,这才不失为英雄行径。”命人叫进来任立政,命李陵向他跪下,道:“虽然李陵是你上司,然而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他射死了你兄长,老身这就将他交给你处置,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任立政慌忙跟李陵跪作一排,道:“太夫人无须如此。且不说都尉君神箭救了我们大家,就是他事后肯向臣亲口坦白承认失手之事,足见胸襟坦**,是世所罕见的君子。”

李母道:“你愿意原谅李陵?”任立政道:“当然。战场上的事本就死伤无定,况且真正射死臣兄长的也不是都尉君,而是匈奴左贤王。”李母道:“那好,老身很感激你有这份气度。来人,带李陵出去,责打五十鞭。”

任立政还想再求情,李陵道:“不必了。就让我挨这一顿打吧,我也好心安些。”出来脱掉外衣,跪在堂前。

李母担心家卒徇私,亲自从旁监督,每每见到家卒落鞭稍轻之时,便大声呵斥。打到三十鞭时,李陵背上已是血肉模糊,鲜血淋漓,身子摇摇欲坠。

侍从一齐跪下求情,李母丝毫不为所动,一直到五十鞭打完,这才道:“等任立衡棺木运回京师,你须得三叩九拜,以孝子身份为他送葬。”

李陵几近昏死,连一声“诺”也答不出来。侍从们忙抢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房中,令他脸面朝下,伏在**,为他擦伤上药。他剧痛难忍,挺了片刻,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只听见耳边有个焦急的声音叫道:“李陵!李陵!”他勉强睁开眼睛,却是霍光,道:“你来了。”

霍光道:“你有没有看见解忧和桑迁?”李陵道:“他们没有回家么?”霍光道:“没有,我还以为他们来了你这里。”

李陵刚欲撑起身子,背上如同火炙一般,又无力趴下,只得老老实实地不再动弹,道:“我们本来约好直城门见的。但我从北宫出来时,他们人就不见了。”霍光道:“那好,你先好好养伤,我再去找找看。”

李陵捉住他衣袖,道:“等一等!你……你怎么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霍光沉默半晌,道:“我嫂嫂死了,而今我们霍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再不能干些怎么行?”李陵闻言便放开了手。

司马琴心是公认的美女加才女,被誉为“茂陵第一美女”,她曾是茂陵所有男子谈论的对象,就连太子刘据幼年时也曾经向李陵打听过她的事迹。如此完美的女子,后来嫁给了最完美的男子,受尽天下人的艳慕。可惜人生如梦,富贵尘土,昔日扬威天下的骠骑将军,而今也成了茂陵的一抔黄土。再绝世的功业,再惊艳的美人,终究要追随着年华逝去,这大概就是当今天子不甘心屈服于命运,拼命要追求长生不老的原因吧。

那么他的将来呢?他将来是什么样子,或者说,他希望他将来是什么样子?他又回想起那个塞外的宁静的夜晚,如果能时时牵着解忧的手,一起仰望星空,一起俯瞰大地,一起沉默,一起微笑,那才是他真正感到快乐的生活吧。人来到尘世间,就如同一只漂泊无定的小鸟,渴望栖身。即使如大汉皇帝那样的英雄人物,也梦想着能重新与爱姬李妍重新相会,相守终生。如果能够追到幸福的青鸟,他宁愿放弃名利,放弃高官厚禄,默默无名地过完下半生。毕竟,爱人才是人生的最后一站。

痴痴想着,心中温暖而宁静。

月白风清的夜晚,他因为受了伤而无法动弹,但某些古老永恒的情感和渴望像轻风一样拂进他心里,让他能够静下来,倾听一下内心真正的声音。

次日上午,任立政正在为李陵换药时,霍光匆匆闯了进来,道:“解忧和桑迁昨日是被人劫走了。”

李陵“哎哟”一声,忙令侍从扶自己坐起,道:“你怎么不早来告诉我?”

霍光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本来我是不打算告诉你的,不过今早有人往我家投书,指名要你前去交涉。”李陵道:“我?怎么会是我?”

东方朔慢慢踱步进来,道:“大概是对方知道你新挨过打,身上有伤,最容易对付。”

管敢忙道:“那么都尉君更不能去了。他是二千石大官,万一被对方挟持,不是更加不妙么?”

李陵道:“我去。他们让我去哪里?”霍光道:“信中让你到东市去,不准带侍从,不准携带兵器。”

任立政道:“劫持人质,大多是为求财,桑迁家中富可敌国,那人一定是针对他的,为何反倒要都尉君做中间交涉者?这其中一定有诈。东方先生,你的意思呢?”东方朔道:“嗯。”

李陵道:“好了,我意已决。拿衣服过来。”任立政道:“既然如此,那么也请都尉君让臣带人暗中跟随,万一有事,也好策应。”李陵道:“你们都听东方先生的安排吧。快去备车。”

车一路驰进长安,刚上雍门大街便是车水马龙,车子走得比蜗牛还慢。李陵心急如焚,索性下车走进东市。他背上有伤,只能扶着拐杖慢慢行走。

刚进东市西门,便有一名七八岁的小孩子走过来问道:“你是叫李陵么?”李陵道:“是我。”小孩子笑道:“跟我来吧,有人在等你。”

李陵便跟在那孩子身后,一路走街穿巷,来到一家肉食铺子中。早有一名男子等在那里,领着李陵穿过铺子,自后门出来,钻入斜对面另一家铺子的后院,这才停下来道:“你就是李陵么?”李陵道:“嗯。”

那男子往他腰间摸索一番,却不见官印,道:“没有骑都尉的官印,如何能证明你就是李陵?”李陵道:“你给我一把弓箭,我立即能证明给你看。”

那男子便不再多问,打个呼哨,房中奔出来两名男子,夺过李陵拐杖,反拧过手臂,将他双手绑了起来。

李陵大声抗辩道:“你们不是要我来做中间人么,为何还要绑我?”领头男子道:“你武艺太强,不得不防,得罪了。”

又用黑布蒙住李陵的眼睛,带着他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段,乘上马车,又走了好长一段路,这才扶他下来,带到一间房中,让他坐在地上。

过了小半个时辰,有人推门进来,问道:“你就是李陵?”年纪听起来已不轻。

李陵道:“是我。足下是谁?”那人道:“我姓暴,你叫我暴甲好了。”李陵道:“桑迁和刘解忧人在哪里?”暴甲道:“他们都很好。”

李陵道:“你想要什么?”暴甲道:“我们冒险劫持人质,犯下死罪,当然是要钱。你回去告诉桑弘羊老儿,要赎回他的宝贝儿子,先准备好两千金。”李陵道:“好。既然你们只要钱,那么请先放了那女子吧。桑迁是独子,你们只要有他在手,还怕桑弘羊不听命么?”

暴甲笑道:“这可不行。我特意叫你来当中间人,也是有原因的。要赎回刘解忧,你得拿另一样东西来换——你们李家的《李将军射术》一书。”李陵道:“原来你真正想要的是《李将军射术》一书。好,我留下来做你的人质,你放刘解忧回去替你传话。”

暴甲很是意外,道:“你自愿留下来做人质?”李陵道:“是。《李将军射术》一书由家母收藏,刘解忧又不是我李家什么人,家母怎么可能拿出祖传之物来换她性命?但若是你用我做人质,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又道:“目下我受了伤,连小孩子都打不过,你还怕我会逃跑么?不过在交换之前,我要见刘解忧一面。”

暴甲微一沉吟,道:“好。来人,去带那女子来这里。”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纷沓进来,有人揭开李陵眼睛上的黑布。却见房中站着数名男子,均用黑布蒙住了脸,两名男子挟着刘解忧站在面前,不过她眼睛被蒙住,口中也堵了破布。

暴甲道:“人你已经看到啦,现在该放心了吧。”

李陵也不吭声,只点了点头。暴甲便命人带刘解忧出去。刘解忧虽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还是有所感应,“呜呜”出声,大力挣扎。只是她双手被缚在背后,哪里抵得过两名彪形大汉,轻而易举地便被拖了出去。

两名男子走上前来,依旧用黑布蒙住李陵的双眼,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扯出房来。走了大概一刻工夫,跨过一个高高的门槛才停下来。有人往他口中塞了一团布,给他左脚上铐了铁环,这才将他推倒在地。李陵后背撞在墙上,伤口迸裂,痛得大呼,只是苦于不能出声罢了。

忽觉得左脚踝被什么东西扯动,当即意识到镣铐另一端锁的可能是桑迁,慢慢往左边摸索过去,果然碰到了一个人。那人“呜呜”怪叫不止,大概也是跟李陵一样无法说话,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李陵强忍背伤疼痛,用肘臂撞了撞身旁的人。那人愣了许久,最终还是会意过来,背过身子,将双手递到李陵手边。李陵摸索了半天,终于解开了那人手腕上的绳索。他双手得脱,立即摘掉眼睛上的黑布,又扯出了口中的堵塞物,长舒一口气,随即惊叫道:“李陵……怎么是你?”

李陵的吃惊更是远在对方之上,心道:“这不是桑迁的声音,说话的腔调不是地道的汉话,倒像是匈奴人。”

忽觉眼前一亮,定睛望去——那人当真不是桑迁,而是金日磾,即前匈奴休屠王勇夫的太子日磾。浑邪王于军降汉时杀了勇夫,日磾则成为俘虏,被罚在未央宫马厩养马,因善于养马而被爱马成癖的皇帝器重,由马奴一跃成为天子宠臣,赐姓金,而今官任驸马都尉,佩二千石印。

李陵惊得目瞪口呆,问道:“怎么会是你?”金日磾一边解开他手上的绳索,一边答道:“我是被人绑来了这里。都尉君也是如此么?可他们为什么要绑你?”

李陵心念一动,道:“难道你知道这些人绑你的原因?”金日磾道:“我听到过只言片语,似乎是他们要将我高价卖给匈奴人。哦,我的意思是卖给胡地的匈奴人。”

李陵道:“可是为什么一定是你呢?”

他质疑是肯定的——投降汉的匈奴人中,地位最高的是匈奴太子於单,他是军臣单于的儿子,当年天子对其极为重视,不惜以夷安公主下嫁就是明证,可惜於单很快被淮南王刘安一伙害死;其次则是浑邪王于军,被封为漯阴侯,食邑万户。就算匈奴人要下手,浑邪王远比金日磾更有影响力。金日磾虽然在汉朝为官,却并不是主动投降,他早先就是因为不肯归顺才被没入宫中为马奴,后来得到天子宠幸,完全是侥幸。如果说要对付的是在朝为官的匈奴人,位列九卿的公孙贺则是更好的选择呀。为什么偏偏是金日磾呢?

但金日磾自己似乎并不奇怪,只道:“有人来游说我重新为匈奴效力,我没有同意。”

李陵这才恍然大悟——游说金日磾的人多半就是东方朔一直在追查的匈奴内奸,他满以为金日磾跟大汉有杀父之仇,本来就不愿意降汉,到今天的位子有太多的偶然性,说服其倒戈轻而易举,哪知道金日磾却没有同意。他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遂有意灭口。外面的这伙人一定是那内奸找来的,可为何不杀了金日磾呢,那样岂不是更容易?

金日磾似是看出李陵心中的疑问,道:“都尉君可知道我为什么姓金?”李陵道:“当然知道,是因为祭天金人的缘故。”

匈奴镇国之宝祭天金人原由休屠王勇夫保管,大汉皇帝大规模出击匈奴前,派骠骑将军霍去病千里奇袭,用武力夺取了祭天金人,至今隆重地供奉在皇帝最爱的行宫甘泉宫中。日磾因为是休屠王之子,所以被特意赐姓金,以纪念这次胜利。

金日磾道:“不错,是因为祭天金人。我父王是龙城大会公选出的护宝者,后来祭天金人归汉,匈奴时时刻刻想要夺回金人,从伊稚斜单于到乌维单于,尝试过许多方法,甚至也想过学习当年骠骑将军的深入奇袭,强行夺取。”

李陵心道:“匈奴军力虽然强悍,国力却远远无法与大汉抗衡。当年骠骑将军深入匈奴腹地,是因为匈奴地广人稀,汉军逼近休屠王驻地时才被发现。我大汉人口稠密,匈奴骑兵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京畿,简直是痴人说梦。除非是利用内奸巧取,像盗取高帝斩白蛇剑那样。偏偏金人沉重硕大,须得数名健壮的男子才能合力抬起,根本不可能被盗走。”

金日磾续道:“但最终乌维单于发现夺回金人已不可能,所以又从西天[1]新请了一座金人,但要成为镇国之宝,还需要用活人祭天。”李陵道:“你是前任护宝者的儿子,所以乌维单于选中了你?”金日磾点了点头。

李陵不禁哑然失笑,道:“难道这些人是打算将你捆送去匈奴么?这一路汉军关卡重重,怎么可能送一个大活人出关?”

金日磾沉默不语。他的心情其实是矛盾而复杂的——一开始他是极度仇恨汉朝的,一心要为父报仇,曾不计生死两次在军中行刺骠骑将军霍去病就是明证。后来虽然因会养马得到皇帝信用,依然并不如何真心臣服大汉,只不过为了帮助母亲和弟弟摆脱官奴身份,不得已在朝为官,但从未想过要与自己的族人为敌。也许正是这一点被匈奴安插在朝廷中的内奸看到,误以为他仍然心向匈奴,所以来劝说他重新为匈奴单于效力。但他已经见识到大汉方方面面远胜匈奴,知道匈奴绝不可能与大汉长久抗衡,况且暗中耍阴谋诡计也不是他喜欢的方式,遂坚决地予以拒绝。当然,他也表示绝不会与乌维单于为敌,泄露内奸的身份。可没想到他刚离开见面的地方,便被人从后面打晕,绑来这里关押。他途中醒转过来,听到绑架者谈话,这才知道内奸早有准备,若是自己不肯从命,便会立即擒拿自己,设法押回胡地祭天。他倒没有想过内奸这伙人能否顺利将自己运出关塞,只是担心此人心计深远,万一谎称自己主动叛逃,那么他的母亲和弟弟都要被牵连处死。他此刻到底要不要违背诺言,将那内奸的名字说出来呢?

二人被囚禁的地方只是一间空****的土房,房中间停着两具梓木棺材,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死尸。

他二人虽然互相解开绑绳,但各有一只脚被镣铐锁在一起,行动受限,还是难以逃走。金日磾不甘心坐以待毙,低声道:“都尉君,虽然逃跑有些困难,但你我还是要奋力一试。”

李陵摇了摇头,道:“怕是我要连累你了,我受了伤,难以行走。”金日磾大奇,道:“是这些人伤了你么?”

忽有一名灰衣男子推门进来,见李陵、金日磾二人自行解脱绑缚,正在交谈,不禁吃了一惊,忙叫道:“来人,快来人,快将他们两个人的嘴堵上。”

李陵忙问道:“那个人是谁?”金日磾愣了一下,问道:“哪个人?”蓦然会意对方是问内奸是谁,微一迟疑,还是决意说出来,道:“是公……”

但还不及说出游说者的名字,便被重新堵上嘴巴、蒙住眼睛,反手缚住。先进来的灰衣男子拿钥匙开了他右脚上的镣铐,两名男子将他拉起来,架了出去。

李陵道:“喂,你们要带他去……”一语未毕,口即被堵住,眼睛也失去了光明。双手被重新拉到背后,用绳索牢牢捆住。有人将镣铐的铁链往他小腿上绕过数圈,用另一只铐环锁住他右脚踝上,令他动弹不得。

只听见有重物滑动之声,随即有两人上来,一人抓住李陵肩膀,一人抓住他双脚。他意识到不妙,大力挣扎,却还是被强行抬起来丢入了棺材中,棺盖随即“轧轧”合上。

四周一下子寂静了下来,李陵甚至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他背上伤处触碰到棺底,伤口火辣辣地刺痛,似乎每一寸皮肉都重新被生生扯裂,撕心裂肺的疼痛像万根钢针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身体。喘了几口大气,勉强积蓄了一点气力,这才努力坐起。哪知道不及挺直身子,头便撞上了棺盖,又重新摔倒,几欲昏死过去。

休息了一会儿,他慢慢侧过身子,一点一点挪动,终于翻转了过来,背部朝上,累得大汗淋漓。虽然伤口疼痛不减,但伤处不再受到挤压,可以减缓流血。

他就那么孤零零地伏在棺材中,饥渴交加,伤痛如炙,却又无法喊叫,强忍痛苦煎熬,当真难受之极。他从来没有觉得时光流逝得如此之慢,只觉得每一刻都格外难熬。

忽听得外面隐隐有歌声传来,声音虽然微弱,歌词却是清晰可辨: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今乃不得少踟蹰。

这支《薤露》前一章极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容易干枯,后一章言人死精魄归于蒿里,原是田横门人为纪念田横而作。汉代立国之初,田横不愿意臣服汉高帝刘邦,于被召途中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协律都尉李延年生前极爱这支曲子,特意将其收入乐府《相和曲》中,成为著名的挽歌辞。

李陵本人也精通诗文音律,听那歌声凄婉悲凉,一咏三叹,不由得心头也跟着凝重了起来,暗道:“我就快要死了,这支《薤露》像是为我而唱。逝波难驻,西日易颓,花木不停,薤露非久。可惜!”

正郁郁感怀之时,忽听见外面有叫喊嘈杂之声。片刻后,即有人奔跑过来,一脚踢开门。李陵听得清楚,忙用力弯腿,来回摆动。他小腿上缠绕着铁链,敲在棺木内壁上,发出清脆的“锵锵”声。

这一招果然有用,只听见有人高喊道:“有人!这里面有人!”

棺木很快打开了,声音登时高亢而清晰起来:“找到了!这里有一个人质!”

有人将李陵抬了出来,让他坐在地上,扯下他眼睛和口中的束缚,问道:“你是桑迁桑公子么?”李陵道:“我是骑都尉李陵。”见对方服饰是廷尉府的吏卒,忙道:“驸马都尉金日磾刚才也在这里,他被带出去不久,你们快去搜索。”

吏卒们本是为搜桑迁而来,根本不知道李陵和金日磾之事,一听这里关押有两名二千石都尉高官,不禁咋舌。他们没有钥匙,无法打开李陵脚上的铁铐,只得留下一人看守,另一人奔出去寻求帮助。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一大群人拥了进来,领头的却是廷尉杜周。

杜周,字长孺,出身小吏。酷吏义纵以其甚有能力推荐出任廷尉史一职,得到前廷尉张汤的赏识,官至御史。此人平素沉默寡言,老成持重,外表宽柔,而内心深刻。他曾受命查边郡因匈奴侵扰而损失的人畜、甲兵、仓廪问题,执法严峻,很多人因此被判死罪。但正因为其用法严酷,反而得到皇帝的赏识,认为其人尽力无私,提拔他做了廷尉。他决案方式大抵仿效张汤,即不以法律条文为准绳,而以皇帝的意旨为转移,皇帝想惩办的,他就严办,皇帝想释放的,他就显示罪犯的冤状,人称“从谀”,意即专以秉承上意邀功,猎取高位。

杜周上任廷尉后,极严苛之能事,重大案件数量激增,二千石以上高官因罪下狱前后达一百余人。加上各郡太守和丞相府、御史大夫府交付廷尉审讯的案件,每年不下一千余起。每一起案件所牵连的人数,大的案件达到数百人,小的案件也有数十人。狱吏办案奔跑的路程,远者数千里,近者数百里。由于案件实在太多,狱吏无法一一地详细审问,只得按照所告事实引用法令条文判罪,有不服的,便采取严刑拷打、逼取供状的办法来定案。廷尉及京师官府所属监狱所关押的犯人多至六七万人,加上执法官吏任意株连,有时多达十余万人。因而时人称杜周“内深刺骨”,是继张汤之后又一个令人闻名色变的酷吏。

李陵见到廷尉最高长官亲自带人搜索人质,先是惊讶,随即想到这位酷吏出马为的不是自己,也不是为了金日磾,而是为了桑迁,确切地说,是为桑迁的父亲桑弘羊。天下人都知道,这位搜粟都尉兼大农令是天子面前当之无愧的红人,自其十三岁以神童之名入宫伴读,便与皇帝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数十年恩宠不衰,朝臣中没有人能与其相比。

果然,杜周第一句话就问道:“桑公子人呢?”李陵道:“我来这里后没有见到桑迁,只见过解忧和金日磾。”

杜周道:“那么都尉君又是如何落入歹人之手?”李陵道:“是这些歹人指名让我来谈赎金的。廷尉君又是如何找到了这里?”

杜周的心思全在搜寻桑迁的下落上,无意与李陵闲话,但对方也是二千石高官,官秩与他相等,怠慢不得,便留下御史咸宣处理后事,自己匆匆带人出去继续追索。

咸宣一面命吏卒寻来重斧,砸开镣铐,一面向李陵大致介绍了追查经过——原来昨日就有人往桑弘羊门前投书,称桑迁已被劫持,让桑弘羊准备赎金,等候通知。桑弘羊脾性与当今皇帝极像,为人强硬好胜,当即不顾歹人警告,亲自带着投书来找廷尉杜周。杜周仔细看过投书后,断定一定有熟人做内应,立即带着精干官吏来到桑府,关起大门,将下人们叫来一一审问,折腾了众人一夜,终于得到一条有用信息——桑迁的堂兄桑晋游手好闲,好斗鸡赌博,花光了自己的那份家产后,几次来找桑弘羊求官,都被赶了出去。前不久,桑晋常常在茂陵桑府附近徘徊,形容甚是鬼祟。杜周一早回来长安,亲自带人将桑晋从被窝中抓到廷尉府。桑晋开始尚且抵赖,后来抵不住酷刑拷打,终于承认是自己勾结暴甲绑架了桑迁,意欲向桑弘羊索取巨额赎金后与暴甲各分一半。本来暴甲一切都有安排,可他自己着急,忍不住也要让桑弘羊着急,先行暗中投书到桑府,哪知道语气中露出破绽,被杜周追踪到。问起暴甲来历,他只知道那人姓暴,原来也是个官吏,因犯法而逃亡,来到长安后招徕了一帮亡命之徒,专门做“替人消灾”的事,无论是谁,只要出得起价钱,他们就替雇主办事。杜周遂根据桑晋的口供,寻来东市这家凶肆[1]。

李陵心道:“原来这里是家凶肆,难怪会有人唱挽歌。”忙问道:“这里所有的棺木都查验过了么?”咸宣道:“都尉君请放心,臣正在派人一一搜查。”见李陵后背被血迹浸透,忙道:“都尉君受了伤,臣送你去医治。”命人扶了李陵出来。正好遇到东方朔一行人。

刘解忧奔过来,握住李陵的手臂,喜极而泣,道:“李陵哥哥,你没事,实在太好了。”

她知道李陵实际上是舍己救人。《李将军射术》是飞将军李广所著,详细记载了李家射术和箭法的要诀,李陵断然不会容忍祖父之书落入奸人之手。他拿自己换走刘解忧,实际上就是在暗示母亲,宁可他死,也不能交出祖父遗书。他知道刘解忧冰雪聪明,担心她猜到自己的意图,所以在绑架者同意他二人见面时有意不出声。刘解忧随即被绑架者带出东市释放,正遇到四下寻找李陵踪迹的任立政等侍从,便一面派人去通知桑弘羊准备赎金,自己回茂陵向李母索取《李将军射术》一书。李母听说究竟,没有答话,只轻轻叹息了一声。刘解忧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李家是绝不会交出《李将军射术》的,这不但是李母的意思,也是李陵自己的意思。一时也无法可想,只得来求助东方朔。东方朔本在李陵携带的拐杖上钻了一些小孔,灌入花粉,好便于追踪。但任立政、管敢等侍从一路追到某家肉食店的后院时,只看见丢弃的拐杖,李陵人早就不见了。众人无可奈何,正要先回茂陵等待歹人下一步通知,却看见廷尉杜周率领大批吏卒到来,封锁了东市,挨家挨户搜捕逃犯。自杜周上任廷尉以来,大狱不断,日日有吏卒出动逮人,人们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东方朔等人虽然猜到杜周是为桑迁而来,却有意不阻止,想趁廷尉打草惊蛇之时,寻访到李陵的被关押处。杜周根据桑晋的口供寻到凶肆,却只发现了李陵。

李陵道:“你没事么?有没有受伤?”刘解忧道:“没有,我很好。桑迁人呢?”李陵道:“我没有见过他,只在不久前见过金日磾。”

他新受鞭伤,带伤折腾了一天,体力消耗极大,失血又多,说完这几句话,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回到茂陵东方朔的住处,俯卧在**,背上清凉一片,痛楚大为减轻。

刘解忧守在床边,见李陵醒来,忙解释道:“是我怕太夫人担心,先带你来了我师傅这里。任立政他们已经回去告诉太夫人,说你已然没事,去帮廷尉抓捕歹人了。”李陵道:“多谢。”又问道:“你和桑迁是如何被劫的?”

刘解忧道:“我们两个本来在直城门等你,有一个小孩子跑过来嬉笑玩耍,突然伸手抢走了桑迁腰带上的玉佩。他急忙去追,结果不知怎的摔倒了,我赶去扶他时,头发晕,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师傅说多半是那小孩子施放了迷药什么的。”

刘解忧叹道:“你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我不要你为了我以身涉险。”李陵握住她的手,只默不作声。

正好东方朔和霍光进来,刘解忧忙抽手站起来,问道:“有桑迁哥哥的消息了么?”霍光摇了摇头,道:“只在凶肆的一具棺材里找到桑迁的一只鞋子。”

东方朔道:“想来绑架者带走金日磾时就已经得到消息,所以同时转移走了金日磾和桑迁。只是为什么又独独没有带走李陵呢?”刘解忧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要钱不要命,对他们来说,《李将军射术》当然比不上黄金重要。不过金日磾家中只有母亲和弟弟,算不上什么有钱人啊,咱们茂陵随便一户人家就能超过他,为什么要带走他呢?”

李陵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这伙人绑架金日磾是因为别的事。”当即说了匈奴内奸亲自出面游说金日磾效命单于之事。

东方朔道:“你是说金日磾被带走时来不及说出内奸的姓名,只说了一个‘公’字?”李陵点点头,道:“我真不该跟金日磾东扯西拉,应该最先问那匈奴内奸的名字的。”

东方朔道:“你不必自责。我猜就算你一开始就问,金日磾未必肯告诉你。他那样的性子,虽然没有同意背叛大汉,却也不会轻易出卖自己的族人。”

刘解忧道:“会不会就是公孙贺?师傅不是一直怀疑他是匈奴内奸么?”东方朔摇了摇头,道:“我怀疑公孙贺,完全是基于推测,并没有真凭实据。我请长安大侠朱安世监视他好些日子了,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不过即便如此,他依然有最大的嫌疑。”

李陵道:“朱安世都未能发现公孙贺的可疑之处,言下只有金日磾的只言片语,难以指正。况且朝中有好几位复姓公孙的官员,譬如与卫青大将军交好的公孙敖,又譬如前丞相公孙弘之子平津侯公孙度、太中大夫公孙卿等。”

刘解忧道:“要是能及时救出金日磾就好了,他是最好的人证,可以当面指认内奸,将大汉的心腹大患一举铲除。”李陵道:“金日磾洞悉如此重大机密,那些人即使不能带他去胡地祭天,也会杀了他灭口。”

几人均知金日磾危在旦夕。尤其是霍光,在他初到京师最孤独的日子,是金日磾给了他心灵的抚慰,他历来视其为密友,一想到其必死无疑,自己却无力营救,心情极为沉重。

刘解忧道:“不如这样,我明日一早去见公孙贺,说我被绑架后遇到了金日磾,金日磾提到匈奴内奸之事,如此来试探他的反应。如果他露出破绽,也许可以顺势追查到金日磾和桑迁的下落。”李陵断然否决道:“不行,这样太危险。万一公孙贺就是内奸,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你。”

他二人争执不休,霍光忽插口道:“我去。”刘解忧道:“你?你又没有被绑架过,没有跟金日磾在一起的机会。如果公孙贺就是内奸,他很清楚金日磾跟他交谈后一出门就被绑架了,他才不会相信你的话呢。”霍光道:“可我是金日磾在朝中唯一的好友。我可以说金日磾早看出公孙贺就是匈奴内奸,告诉我万一他有什么不幸,就让我去找公孙贺对质。”

东方朔道:“不,还是李陵去最合适。他已经告诉廷尉他在凶肆中跟金日磾关押在一起,那内奸也一定已经知道了,如果由他出面去试探,效果一定最好。”

刘解忧道:“师傅,你别怪弟子跟你唱反调,果真是这样的话,还用得着去试探公孙贺么?他一定会自己找上门的,或者会派刺客来杀李陵哥哥灭口。总之,我不准李陵哥哥去。”一面说着,一面出去通知管敢等侍从严加戒备。忽听见门外车马辚辚,不由得吃了一惊,道:“这么快就来了?”

门外有人朗声叫道:“大农令桑君前来拜会东方先生。”

东方朔闻声迎了出去。桑弘羊年近五旬,却是满脸红光,无一根白发,进门立即揖手拜道:“深夜冒昧惊扰先生,还望恕罪。”东方朔道:“大农令君父子情深,也是人之常情。”

进来坐下,桑弘羊见对方早猜到自己的来意,便道:“犬子桑迁被歹人所掳,今日廷尉搜捕东市,却只救出了李都尉。我实在担心犬子的安危,特来向先生求教。”东方朔道:“大农令君放心,桑公子暂时不会有危险。如果歹人要撕票,廷尉早该在凶肆找到桑公子的尸首,歹人既然冒险带走了他,说明还是想用他换取赎金。只是廷尉今日动静太大,这些人不便再露面,怕是要消沉一段时间了。”

桑弘羊搓手不止,踌躇许久才道:“我只有桑迁一个孩子,而今也十分后悔,不知道先生可有法子救他?我愿意付双倍赎金。”东方朔道:“大农令君是要我出面替你向歹人赎回桑公子么?这怕是难以做到。”

桑弘羊道:“我曾听皇上提过,先生和长安大侠朱安世有些交情。这些人在长安弄出这么大动静,朱安世身为地头蛇,不可能不知道。”

东方朔正色道:“我可以明白地告诉大农令君,这伙歹人跟朱安世决计是不同的人。朱安世不过是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至少有劫富济贫的美名,但这些人……嘿嘿,大农令君难道没有听说么?这伙人可是跟匈奴人都勾结上了。”桑弘羊吃了一惊,道:“居然有这等事!”神情沮丧之极。

桑弘羊一听事有转机,忙道:“全听先生吩咐。”东方朔道:“那好,请大农令君开始准备赎金,二千金,一两也不能少。明日一早再去告诉杜廷尉,切不可牵连无辜。事情闹大了,反而会促使歹人撕票,桑公子的性命可就危险了。”桑弘羊道:“这个好说。”

东方朔道:“夜深了,我就不多留大农令君。”叫仆人送客。

霍光在内堂听得一清二楚,等桑弘羊离去,忙出来问道:“东方先生既然叫大农令准备赎金,是有办法救桑迁么?那么也应该有办法救金日磾。”东方朔摇了摇头,道:“办法暂时没有,希望暴甲这伙人知道桑弘羊预备妥协,想交出赎金,他们不杀桑迁,那么金日磾活着的希望也更大些。”

霍光道:“可他们不是要运金日磾到胡地祭天么?”刘解忧道:“如今弄成这样,长安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还怎么可能送一个活人出城?这伙歹人一定会先隐藏起来,等风平浪静再说。搜查得越严,金日磾活着的希望就越小。所以我师傅才要桑弘羊出面,让杜廷尉不要把动静闹得太大。”

东方朔道:“好了,也不早了,解忧,你先回去歇息。霍光不能回城了,就留在我这里将就一晚。”叫仆人护送刘解忧回家。

次日一早,霍光匆忙赶回北阙甲第住处,预备换上官服去未央宫中当值,却见隔壁龙额侯韩说家门前挂起了丧灯,忙派仆人过去打听,才知道韩说的兄长韩则昨夜过世了。

韩则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嫡长孙,世袭了祖父爵位,之前因为装病,不肯侍从皇帝到甘泉宫,犯下大不敬之罪,被取消了爵位。韩说则是韩颓当的庶孙,因战功封龙额侯,现任郎中令,位列九卿,成就反而远在兄长韩则之上。

不知怎的,霍光脑子突然冒出来一个极为奇怪的想法。这想法虽然只是灵光一现,却如毒蛇般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以致再无心思想别的事情。

侍妾显儿很是奇怪,问道:“夫君为何这副表情?”

她以前是司马琴心的心腹婢女,跟着主君读书识字,很有些见识。霍光有事从不瞒她,当即说了自己的想法。

显儿道:“夫君的怀疑只是猜测,还是要与东方先生商议一下才好。”

霍光深以为然,忙派仆人到茂陵去请东方朔和刘解忧来自己家中,自己到北司马门向当值官员告假,之后返回家中,换上素服,专程到隔壁韩府致哀。他官任奉车都尉,虽与郎中令平级,但在行政上却是郎中令的下属,到韩府祭奠上司的兄长是合情合理之事。

等了大半个时辰,东方朔和刘解忧终于乘车赶到。刘解忧问道:“到底有什么发现?一大早就急着叫我们进城。”霍光道:“隔壁韩则得暴病死了。”

刘解忧道:“那又怎样?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全长安的列侯中,就数韩则最奇怪了。人人抢着巴结皇帝,争相留在皇帝身边,他却装病,不肯跟随皇帝去甘泉宫打猎,结果弄得世袭的爵位也丢了。”

霍光道:“我昨日还遇到过韩则,他正驰马如风,没有任何病症之相。”刘解忧道:“你是说韩则死得可疑?那该直接报官呀。”

东方朔却蓦然醒悟过来,道:“韩则以前的爵位是弓高侯,你是怀疑金日磾说的是‘弓’,而不是‘公’?”霍光点点头,道:“韩则虽然失去了爵位,但大家也都觉得他的列侯爵位丢失得莫名其妙,依旧称他弓高侯。金日磾来我家中,撞见他好几次,当面、背后都是称他弓高侯。而且,韩则死的这个时候,也实在太巧了。”

刘解忧道:“难道韩则真的就是匈奴内奸?他以为金日磾已经告诉了李陵哥哥真相,所以畏罪自杀了?”

霍光道:“还有,我至今还记得当年襄城侯韩释之被匈奴使者的侍从刺死之事,韩则也受了伤。虽然对外宣称是刺客跟韩氏有私仇,二人的祖父是自匈奴降汉,但他们本人自父辈起,就都是在长安出生、长大,还能跟匈奴人有什么私仇?会不会正如解忧所说,其实他们本来就是匈奴内奸,匈奴人去找他们就是谈公事,结果起了口角,匈奴人一怒之下杀了韩释之,伤了韩则?”他性格内向,一向沉默寡言,忽然侃侃而谈,颇令人侧目。

其实霍光一直对韩氏充满了好奇,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韩氏明明跟大汉有不解深仇,却反过来投降了大汉,实在令人费解。韩王信当年虽然是被迫投降匈奴,但降胡后经常引匈奴骑兵侵入内地,对大汉危害颇大。汉高帝十一年的春天,韩王信引匈奴侵入参合。汉朝派遣柴将军带兵前去迎击。柴将军在兵力上有绝对优势,将韩王信围困在参合城中,但他对韩王信的处境颇为同情,特意写信招降,承诺恢复韩王信原来在汉朝时的爵位和封地。韩王信却回信拒绝道:“皇帝将我从里巷平民中提拔上来,使我南面称王,这是我的荣幸。但我犯下了三条大罪:楚汉相争,我在荥阳保卫战中被项羽俘虏,没有以死效忠,这是罪状一;匈奴进犯马邑,我未能坚守城池,而是献城投降,这是罪状二;我现在为敌人带兵,与将军争战,争一旦之命,这是罪状三。昔日越国文种、范蠡没有一条罪状,却被功成后身败,一个被杀,一个逃亡。对皇帝犯下三大罪状,还想求活于世,这是伍子胥之所以在吴国被杀的原因。现在我亡命于山谷间,每日都靠向蛮夷乞讨过活,思归之心,就同瘫痪之人不能忘记直立行走,眼盲之人无法忘记睁眼一样,只不过情势不允许罢了。”显然是对高帝刘邦的刻薄寡恩、过河拆桥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以致在明知必将惨败的情况下都不愿意重新归降大汉。结果两军交战,韩王信大败,参合被屠城,韩王信本人也被斩杀,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韩王信的后人长大成人后都在匈奴担任高官。但奇怪的是,他的儿子韩颓当和孙子韩婴在文帝在位时以匈奴相国的身份投降了汉朝,积极参与平定吴楚七国之乱,以军功各自封侯。自古以来,杀父之仇都是不共戴天之深仇,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这对叔侄又重新在匈奴的尊位上降汉呢?这是霍光心中的一个重大疑问,且已经为此纳罕了许多年,但他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别人,当然没有人会主动告诉他原因。但当今日他得知韩则暴毙时,心中不由自主地将所有的疑点都联系到一起。

东方朔和刘解忧一齐来到韩府,称要拜祭弓高侯韩则。韩说听说东方朔到来,飞快地迎出堂来,道:“先生真是稀客。”东方朔道:“我和解忧正好路过贵府,见府中有丧,所以顺便进来拜祭。”

进来灵堂行礼完毕,东方朔问道:“昨日还有人见到弓高侯在道上纵马飞驰,不知何以会突然得了暴病?”韩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阿兄患了什么怪病,突然就……就过世了。”

东方朔“嗯”了一声,道:“我与弓高侯也算有些旧交情,想近前瞻仰一下遗容。”不等对方回答,径直走上前去。

韩说登时脸色煞白,当东方朔即将走近棺木的一刹那,他奔了过来,恳切地道:“韩某曾与东方先生一道出使右北平郡,算有些交情,先生请随我来,我有话说。”

东方朔料想韩则必定是非正常死亡,一检尸首就能验证,当即道:“好,就先听郎中令君的吩咐。”

韩说领着东方朔、刘解忧来到书房,命仆从退出,关好房门,这才道:“先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我知道一切瞒不过先生法眼,如果先生能够替我保密,我愿意将一切和盘托出。”东方朔悠然道:“我又不知道郎中令君所言何事,可不敢先行答应。”

韩说咬咬牙,道:“是我杀了我阿兄。”

东方朔和刘解忧均吃了一惊,师傅二人均猜想韩则多半是担心内奸身份暴露,抢先服毒自杀,却想不到韩说会主动承认杀兄的罪名。他虽然有列侯的爵位,却始终只是庶子身份,但韩则却是嫡长子,汉代嫡庶界限分明,庶弟杀嫡兄,那可是腰斩的重罪。

韩说不等对方发问,先讪讪解释道:“我昨日才知道阿兄他……他跟匈奴人勾结……我怕他连累族人,不得不杀了他。”

他边说边舔嘴唇,说得极为艰难,显然自己也不如何相信这套说辞,但见东方朔并不十分诧异,反而吃了一惊,道:“原来先生早知道了!”

东方朔道:“嗯,如果不是知道些什么,我师徒二人今日何以会特意过府拜访?郎中令君,你这就将你所知道的一一说出来吧,如果可以及时捕获那伙匈奴人,还能将功赎罪。”

韩说长叹一声,道:“本来早有下人来禀告,说阿兄这些日子一直很是怪异,但我想兴许是他失了列侯爵位、无事可做的缘故,况且我们韩家一向以嫡长兄最尊,我也不能多说什么。昨晚我从宫中回来,阿兄忽然来找我,说有极要紧极机密之事商议,我遂命人置了酒席,请他坐下,边喝边谈。他连饮了三大杯酒,才开口道:‘阿说,你可还记得先祖韩王信是怎么死的?’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妙,当即道:‘那些都是陈年旧事,而今你我兄弟既是大汉臣民,不提也罢。’阿兄却说:‘刘氏不过是起自草泽的无赖之徒,当今天子尚且兴兵匈奴,念念不忘要报九世之仇。我们韩氏是真正的贵族[1],你怎么反倒忘了祖先深仇?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按照祖先规定,这秘密只能传给嫡长子,可惜我没有儿子,眼下只能传给你了。’我听了忍不住问道:‘什么天大的秘密?’阿兄道:‘当初祖父颓当和伯父婴降汉,本来就是奉单于之命,要回汉朝来当内应。’”

这件事,其实就是昔日王寄所称汉朝廷重臣中有匈奴内奸之事,进行得极为机密,只有历任单于和献计者中行说知晓。只不过王寄偷听得零零碎碎,不得要领,以为是单于要策反之前降汉的匈奴人。但因为她长期在王庭出入,匈奴人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机密,所以当她逃走后,新即位的伊稚斜单于立即派出精锐骑士追杀。

计划的初衷是好的,执行起来却有新的问题。以韩颓当为例,他降汉后,因平定七国之乱立下战功,被封为弓高侯,顺利进入朝廷重臣行列。但当匈奴内应一事,最关键的就是机密,一定要保持机密,初时单于与他约定,只将秘密传于嫡长子一人,而且除了侄子韩婴外,他也不知道还有谁跟自己一样,是匈奴派回来的内应。随着时光的流逝,韩颓当娶妻生子,儿子又娶妻生子,儿孙们在汉地长大,除了嫡长子之外,其余人都以为父辈已成为汉朝的良臣,当然再无报先祖之仇的意向。最极端者如韩说的同产兄长韩嫣,自小入宫担任伴读,与皇帝刘彻一起长大,同起同卧。他知道皇帝一心要击灭匈奴,所以练习骑射,研究匈奴地形风貌,积极做各种准备。继承匈奴内应职位的嫡兄长韩则看在眼中,不免既气且恨。尤其是匈奴单于得知后极为恼怒,秘密派使者严厉斥责韩则,韩则不得已,只得向太后王娡告发韩嫣与宫女有奸情,直接导致韩嫣被赐死。

至于韩则不肯随侍皇帝狩猎甘泉宫以致失去列侯爵位一事,则是因为他得知另有匈奴内应安排了一起刺杀计划,打算在狩猎时刺杀皇帝。他只是世袭爵位,并不在朝中任职,虽是匈奴内应,但除了曾派人用弩箭伏击降汉的匈奴太子於单外,并未对汉朝造成实质的损害,不欲卷入其事,所以宁可失掉爵位,也不肯扈从皇帝到甘泉宫。结果那一次并没有发生什么行刺皇帝的大事,只有郎中令李敢被骠骑将军霍去病射死,皇帝对外宣称是鹿角撞死,极为诡异。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料到必与那匈奴内应有关,也许行刺的对象本来就是霍去病,却不知道如何令霍去病转而亲手射死了李敢。不过他对这些事并不真正关心,他在长安出生、长大,内心深处并不仇恨汉朝,只是上天让他有嫡长子的身份,他不得不在世袭爵位的同时,承袭一份责任。而且如果他不履行这份责任的话,他的匈奴内应的身份就会被匈奴人公开,那么韩氏也将面临灭族的命运。这次有人来找他,要他运送一批人出关,威胁如果办不到的话就向汉朝告发他。他早已经失去列侯爵位,无权无势,不得已,只能求助正当红的庶出弟弟韩说。

刘解忧忙问道:“弓高侯没有说要郎中令君运送的是什么人,怎么运么?”韩说道:“他本来是要说的,可我既震惊又恐慌,实在不愿意听阿兄再说报先祖之仇之类的话,所以就上前紧紧掐住了他的脖子,结果他……他就死了。”当即朝东方朔跪下,恳求道:“东方先生,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对皇上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也就是昨晚我才知道这些事。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们韩家。”

东方朔道:“就算我肯替郎中令君隐瞒杀死兄长的秘密,那些知道你兄长内应身份的匈奴人会轻易放过你么?郎中令君受皇上宠信日久,何不立即进宫请罪,将一切禀明?皇上也许非但不怪罪,还会赞你大义灭亲。”韩说仔细思虑,的确是这个道理,忙拜谢道:“多谢先生指点。”

二人遂告辞出来。

刘解忧道:“师傅相信韩说的话?”东方朔道:“嗯。他本来可以编造别的谎言,譬如韩则是被仇人掐死之类,但他却如实说出了祖父降汉的内幕,这可是灭族的罪名,足见他内心惊慌失措,是新近才知道这一秘密。”又叹道:“可惜韩说杀了韩则,掐断了一大条重要线索。”

刘解忧道:“这也不能全怪韩说,若不是韩则之死提示了霍光,我们又哪里能想到‘公’是指弓高侯呢?不过韩则一定不是盗走高帝斩白蛇剑的人,上次磨剑之期时,他早已经失去爵位,也相应没有了门籍,无法随意进出长乐宫,一定是另外的内奸所为。其实如果让韩说将计就计,等那些匈奴人来找他,利用他兄长之死威胁他替他们办事,不正好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吗?”东方朔道:“如果这样,那么韩氏就该被灭门了,当今天子能够容忍失败,但绝不能容忍被欺骗。”

当即回来霍光宅邸,告知韩说之语。霍光多年的困惑终于解开,长舒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又道:“韩则要郎中令运送出城的人中,一定有金日磾。”刘解忧道:“嗯,这正是我和师傅担心的,等待韩则死讯传来,暴甲那些人也许怕行踪暴露,会就此杀了金日磾灭口。”

他们三人在堂中长吁短叹,苦无营救金日磾和桑迁之计,廷尉那边却有了重大进展。杜周虽得桑弘羊嘱托,同意不再肆意牵连,将搜索东市的吏卒撤走,却又将桑晋提出来反复讯问。杜周本就以残忍闻名,见桑弘羊丝毫不以侄子性命为然,更是痛下狠手,恨不得将天下所有刑具都加在犯人身上,好逼问出口供。桑晋连遭多番酷刑折磨,口吐白沫,小便失禁,完全没有了人形,终于又招出一条重要线索,最先居中为他和暴甲牵线的是卫广,即大将军卫青的幼弟。

桑晋招出卫广后,杜周也不管他是不是皇后和大将军的弟弟,派吏卒逮捕了卫广,带到廷尉府拷问。卫广在严刑下供出了一处地点,杜周亲自带人去搜,居然逮到了三名歹人,同时搜出了金日磾和桑迁。

虽然未能逮到头目,却得知为首的歹人暴甲原来就是昔日在右北平郡李广手下为吏的暴利长。他因为顶撞李广被下狱判刑,在边关服苦役,因受不了虐待而逃亡,流窜各地为盗,招揽了不少亡命之徒,后来干脆来到京师,专门收钱办事,杀人绑架,无所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