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红艳沙尘02
此案最终惊动了天子,所有涉案者不分首从,均被腰斩,包括桑晋和卫广。杜周由此赢得了不畏权贵的美名,更加赢得皇帝的信任。
由于金日磾被顺利救出,他也能够指认那来游说他效命单于的匈奴内奸——居然并不是弓高侯韩则,而是宦者令春陀。他原先告诉李陵的既不是“公”,也不是“弓”,而是“宫”,意思是宫里的宦者。内应之计的始作俑者中行说原本就是宦者,知道皇宫中的宦者大多是犯法或受牵累受腐刑的人,不少人仇恨官府,仇恨朝廷,是以刻意在宦者中发展内应。宦者令春陀既是内应,一切疑问都迎刃而解,他是宦者首领,吃住都在皇宫中,进入长乐宫钟室取走高帝斩白蛇剑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他在皇宫任职三十年,了解各种宫廷秘闻,知晓平阳公主涉入前皇后陈阿娇巫蛊案、王夫人中毒案也毫不稀奇,匿名告发并不是针对平阳公主,而是要扳倒大将军卫青。至于韩则所提到的甘泉宫行刺事件,多半也有他参与其中。只是他抢先在逮捕者到达前死亡,许多事情再难以当面对质。
自古以来都是祸起萧墙,内奸的巨大危害难以想象。宦者令春陀自杀后,很多人包括皇帝刘彻都安心了许多。
刘彻一度打算重新对匈奴用兵,偏偏这时候大将军卫青病逝了。虽然卫青已经被闲置了十几年,门前冷落,一度煌煌云集的门客早各自作鸟兽散,空有大将军、大司马的头衔,但他毕竟是一个象征,他的去世令朝堂一下子空**了许多,大汉再也没有能令匈奴人闻名震慑的名将了。刘彻也明显感到卫青死后所带来的巨大缺失感,感到朝中再无文武名臣,特意下诏书令郡县地方官吏举荐有才学的人。
卫青死后与平阳公主合葬,其陵墓建在茂陵东边,形似庐山。虽然葬礼远远不及外甥霍去病风光,但陪葬皇帝寝陵,亦是难得的殊荣。
卫青的去世令皇帝暂缓了对匈奴新一轮的攻击,如此一来,就愈发彰显出与乌孙结盟的重要。
乌孙昆莫猎骄靡已经去世,匈奴公主奇仙也按照乌孙习俗改嫁给了新昆莫军须靡,再次与大汉公主刘细君共侍一夫。汉朝与乌孙的和亲结盟并不如预想中的顺利,这实在是因为匈奴公主比大汉公主做得要好得多——奇仙性情开朗,精于骑射,与新昆莫军须靡志趣相投,夫妻极为恩爱;刘细君高雅矜持,自恃大国公主身份,不居住在赤谷城中的昆莫穹庐中,而是在城外另行筑城居住,一月仅仅与军须靡见几次面。她虽然得前昆莫猎骄靡巧妙安排,先嫁给军须靡,却只生下一个女儿少夫,而奇仙嫁给军须靡后不久就生下儿子泥靡,因为是现任昆莫长子,如无意外,势必将成为下一任昆莫。
匈奴人不过是效法汉朝和亲,结果却比汉家有效得多。皇帝刘彻得知消息后,心中很不高兴,下诏切责。刘细君接获天子诏书,又是惶恐,又是委屈。她看见了使者眼中的不满,但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伤痛、无助占据了她的全身,伤痛到骨髓,无助到绝望。
使者的嘴唇还在不停地张翕着,声音如蚊蚁,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她只感觉自己的思绪在减退,意识在模糊,身体开始往浓重的黑暗中坠落。她想要抓住点什么,但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坠落,不停地沉沦,永无尽头……
最先得知刘细君病死消息的是李陵,他回去长安后不久,便再度以骑都尉的官职率军屯驻在张掖一带,负责酒泉、张掖两郡边军的骑射训练。乌孙使者东来长安报信,必然要经过张掖。那日黄昏时分,他在城上看见持着节耄的乌孙使者气急败坏地驰进城中,心中已经隐隐感到不妙,追到驿站一问,果然听到江都公主病殁的消息。
那一刻,李陵的心陡然一沉,转过头去,仿若看到刘细君就站在如血的残阳中,她还是他记忆中最美妙的样子:娉娉婷婷,秀丽婀娜,如弱柳扶风,道不尽的婉转风流。
令他伤痛的不仅是刘细君之死,还有京师所传来的新一任的大汉公主即将再嫁乌孙昆莫的消息——被选中的宗室女子正是刘解忧,她已经被封为楚国公主,很快将启程嫁去乌孙。汉女悲而歌飞鹄,楚客伤而奏南弦。刘细君和刘解忧先后被封为公主出塞和亲,前后不到四年。
李陵实在不能想象刘解忧接到天子诏书时的表情,他想她一定是不开心的,因为他这次离开长安时,当面向她许诺下次回去时就会正式迎娶她,她也微笑着答应了。誓言犹在耳边,佳人却永远不再属于自己,他心中不免有了一丝怨恨:皇族中有那么多的公主、翁主,光皇上的哥哥中山王刘胜就有几十个女儿,为什么偏偏要选中解忧呢?他很想立即驰回京师,当面请求天子收回成命,可他是边将身份,不得皇帝诏书不可以擅自离开辖地,只能茫然无措地南望长安,空自兴叹。
此时正是边郡的多事之秋。匈奴乌维单于病死不久,其子乌师庐即位,因不过十来岁年纪,所以号称“儿单于”。乌师庐年少气盛,雄心勃勃,意图恢复祖先的基业。为了与大汉对抗,下令族人往西北迁徙,左方兵直指云中,右方兵逼近酒泉、敦煌郡,离李陵驻地张掖仅有一步之遥。李陵率领五名校尉,一万人马,日夜巡防。
繁忙的军务虽然暂时分散了注意力,但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会到来。这一日,楚国公主刘解忧一行到达了张掖,被安置在驿站中。负责护送公主一行的是浞野侯赵破奴,天子面前最得宠的匈河将军。
李陵早迎候在驿站外,刘解忧命人引他进来,笑道:“李陵哥哥,好久不见,你可是消瘦了不少。”命人置办酒席,请李陵坐下,一边饮酒,一边谈些京师见闻。
刘解忧道:“今年可是发生了不少大事,皇上听从太史令司马迁的建议,改用夏正新历法,今后再也不是十月是岁首了,而是正月,听说天下的农民都欢天喜地。[1] 皇上为此大改官制,现在中尉叫执金吾,郎中令叫光禄勋,内史则叫京兆尹了。”李陵道:“嗯。”
刘解忧道:“还有一件大事,跟李陵哥哥你还有点关系呢。皇上最先拜你的官职不是建章监么,现下新皇宫的名字已经定了,就叫建章宫。之前可是只有你和卫青大将军任过建章监呢。”
她所称的建章宫即是指在长安城西上林苑中新营造的宫殿。之前未央宫中失火,用来承接玉露的柏梁台被焚毁,皇帝宠信的胡巫勇之进言说:“如果发生火灾,就要另建造一个比原来更加高大的建筑物来压住火魔,此为服胜。”刘彻信以为真,于是在城西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建章宫。这座宫殿在规模和华丽程度方面都远远超过了未央宫,由许多宫殿台阁组成,号称“千门万户”。
李陵见她强颜欢笑,也不得不附和道:“嗯,我也听说建章宫宏伟奢靡之极,下次回京朝见天子,要好好去看一看。”刘解忧道:“我可以先给李陵哥哥讲讲。”也不待李陵答应,自顾自地讲述了起来——
建章宫周围筑有宫墙,长二十余里,四面各有一座宫门。南门是正宫门,雄伟高大,故名“阊阖”,意即“天门”。有门楼三层,高达三十余丈。又因其建筑装修以玉石为主,也称“璧门”。东宫门外筑有凤阙,因其上装有鎏金铜凤而得名,高二十五丈。北宫门的阙楼则称圆阙,建筑形制一如凤阙。与未央宫之间架有飞阁复道,方便交通。
建章宫主要建筑为玉堂殿,又称前殿,金碧辉煌,登临其上,就连高出长安城许多的未央宫也尽在眼底。殿内十二门,阶陛均用玉石做成。又铸五尺高的铜凤凰,饰以黄金,竖立在屋顶上,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下有转机,向风若翔。
玉堂殿外,还有骀**、驭娑、柃诣、天梁、奇宝、鼓簧等宫,及有神明、疏圃、呜銮、奇华、铜柱、函德等殿,皆宏伟高大,飞檐翘角,振翼欲飞,可以将日影折射入殿内。各宫之间及其与城内诸宫之间皆有飞阁相连,可以乘辇自由上下。骀**位于前殿东北,以景色优美而得名。每当春暖花开之时,宫中万木葱绿,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鼓簧宫是帝王鼓簧作乐之处。奇华殿就在玉堂殿近侧,专门用以陈列外国奇物及外国使者献给汉天子的礼品,如火浣布、切玉刀、巨象、大雀、狮子、宝马等,奇珍异宝,充塞其中。神明殿为祭祀仙人之处,高五十丈,上有九室,以象九天;室中常置九天道士百人,以便随时和神仙通话。在台上正中,巍然屹立着一巨大的铜铸仙人,其手掌前舒,大有七围;掌上托着一直径达二十七丈的大铜盘,盘中有一巨型玉杯,用以承接露水,因而称为承露盘。
前殿北边还修了一个范围宽广的人工湖——太液池,将建章宫点缀得更加美丽宜人。池中建筑完全是仿照传说中的东海仙境来布局,筑有三座假山,分别名之以瀛洲、蓬莱、方丈,以象征传说中的三座神山[1]。池中起有渐台,高二十余丈。池北岸有人工雕刻的石鱼,长三丈,高五尺,西岸则有三只石鳖,各长六尺。池边长满了雕胡、紫箨、绿节之类的植物。因为环境优美,池中鱼鳖成群,池边沙滩上鹧鸪、鹩鹊、鸿鹚等水鸟布满充积。
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刘解忧又笑道:“你不知道,我临出发前,皇上在建章宫太液池上的渐台设宴送行,忽然有大批黄鹄飞落太液池中,景象壮观,令人叹为观止,而且是京师里从未见到的那种黄鹄,在场群臣无不振奋,皇上大喜,认为是难得一见的吉兆[1],这是上天在昭示这次和亲乌孙一定能够马到功成。”
她兴致很高,谈笑风生,脸颊上不时露出两个圆圆的可爱的酒窝。但不知怎的,话到这里,再也难以掩饰内心的凄凉,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又想起了刘细君所作的那首广为传唱的《黄鹄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这些远道而来的黄鹄,兴许就是刘细君的精魂所化吧。一缕香魂,最终还是返回了故乡。那么她呢?是不是也要客死他乡,才得以化身黄鹄,返回故乡?
今夜无月,只有灯影绰约。刘解忧盛装坐在那里,身影映在青灰红的帷幔上,像是一片薄薄的剪影。灯光并不明亮,但李陵可以感觉她的明眸正闪烁着光芒,像晶晶亮的星星。她也正打量着他,他的浓眉,他的微耸的颧骨,他那象征坚忍不拔的方方的下巴。
忽然,毫无征兆地,刘解忧起身奔近李陵,仿佛穿过了苍茫的时光,越过了辽阔的荒野,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样。她在他背后跪了下来,从后面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健壮的肩膀上。
侍立在一旁的几名宫女急忙退了出去。
李陵一动不动地席坐在原处,仿若石化了一般,但心中却噙满莫名的哀愁。他跟解忧从小相识,至今已近二十年,似乎从来没有这般靠近过。他甚至可以清楚地闻见她发梢上的香气,不禁有些恍恍惚惚起来,喃喃问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一定要选你和亲?”
刘解忧一时心意彷徨,犹豫要不要告诉李陵真相。其实皇帝并没有直接下诏强行选她做和亲公主,而是先召她去了未央宫,告诉她道:“像刘细君那样美貌的宗室女子多得是,可朕不要她那样没有担当的。朕原先选中她,是因为她是董仲舒的义女,以为她知书达理,可没有想到她终究还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只关心她自己的情感,关心她自己的命运,嫁到乌孙后除了日夜悲叹哭泣,没有做过任何对大汉有益的事。与乌孙结盟是国之大事,绝不能让匈奴人占了上风,所以朕这次要选的是聪明智慧、深明大义的大汉公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朕也不想勉强你,以免你会重蹈刘细君的覆辙,所以先召你来问你个人的心愿。解忧,你愿意做一位大汉公主和亲乌孙,助朕完成共击匈奴的使命么?”刘解忧只微微迟疑了一下,便朗声答道:“愿意,臣女一定不负陛下重托。”刘彻大喜过望,当即下诏封她为楚国公主,为她设置官署。
刘解忧答应得爽快,心中却还是有所起伏,这自然是她心中一直有李陵的缘故。此刻她悲情流露,也不是想要抗拒皇帝交付的使命,只是为不能见到心爱的男子如此伤心难过。是她自己选择了和亲这条路,在她内心深处,总觉得是自己抛弃了爱人,抛弃了誓言,抛弃了承诺。她嘴唇翕张了几下,艰难地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李陵看不见她潮红的双颊,但清楚地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和咚咚的心跳,只觉得鼻子发酸,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案上红烛,红焰荧荧,似灭未灭,令人心惊。
次日一早,刘解忧一行动身出发,继续西行。李陵因要处理紧急军情,连夜赶往边塞,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昔日大将军卫青率兵大败匈奴,收复黄河以南失地,皇帝刘彻诏令灾民迁徙新秦中地区屯耕,由朝廷供给口粮、衣物、种子和耕牛,兴开渠引水灌溉之先。数年之内,这块往日人口稀少的地区出现了“冠盖相望”的繁荣景象。然而朝廷接连对匈奴用兵,大批丁壮被征发往前线,田园荒芜。民间有童谣唱道:“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谁为诸君鼓咙胡。”
看尽沿途人丁凋零景象,刘解忧心头愈发沉重,她深深地感受到自己使命重大。强烈的责任感暂时冲淡了她与心爱的男子从此将天各一方的伤怀,她决意要竭尽全力完成皇帝交付的任务。
跟随楚国公主一起出玉门关的还有使者车令率领的出使大宛的求马队伍。自张骞通西域以来,有汉使者出使大宛国,得知当地有一种汗血宝马,能够日驰千里,大宛国人十分珍爱,视为国宝,并千方百计地防止被别国得到,将所有宝马藏匿在贰师城中。正如中原极力阻止丝绸制造技术外传一样,大宛珍惜国宝,也是人之常情。但汉家天子刘彻爱马成癖,听说汗血宝马的种种神奇之处后,对其梦寐以求,所以特意招募使者出使大宛。车令本是民间一莽夫,因仰慕昔日张骞建殊勋于域外,主动应征,由于其人孔武有力,被皇帝相中,拜为使者,携带一千斤黄金及一匹纯金打造的真马大小的金马前去大宛,万里迢迢,只为换取汗血宝马。
跟车令满心渴求建功立业相比,刘解忧完全是另外一种心情,她已经做好了承担使命的准备,但想到从此将与心爱的男子关山远隔,望断天涯,从此只能在梦中相会,她还是会忍不住地心痛。直到出了玉门关后,从所未见的塞外风光才将她的郁郁情怀一扫而光——
玉门关位于敦煌的西北方向,是通往西域必经的关隘。这里新修建了防御匈奴的长城,城墙自东沿着刀锋般的山脊奔驰,蜿蜒向祁连山延伸,障墙、城台、烽燧交替起落,雄浑壮美。这样,汉代长城的规模远远超出了秦长城,东起辽东,西至盐泽,工程浩大前所未有,雄关胜迹,壮比山河,充分展现了一个民族的豪迈与坚韧。
这段长城修建得十分艰巨。修筑墙往往要就地取材,但当地干旱,黄沙土没有黏性,很难筑成高墙。后来修城的民夫偶然发现田鼠的洞非常牢固,仔细观察后发现田鼠是将吃过的葡萄皮、细柳枝与沙土混在一起筑窝。民夫便照猫画虎,用细红柳枝、沙蒿、芦芭及拌了酿过酒的葡萄皮混上沙土,再用打夯的办法,铺一层,筑一层,终于修起了一丈多高八尺多厚的沙土城墙。著名的玉门关也是用这种跟田鼠学来的办法修成,城墙上的砖群刻有文字,清晰地记载着民夫们的辛苦及斑斑血泪。
玉门以西,则是茫茫荒漠,很少有人烟。苍穹浩浩渺渺,戈壁一望无际。一簇簇灌木似的红柳错落生长在黄褐色的沙石上,开着紫红色的小花,没有胭脂露染的瑰丽,没有丽质天成的芬芳,没有人播种,没有人耕耘,没有人浇灌,甚至没有人欣赏,却以赤骨铮铮的顽强给这片荒凉得震撼人心的大地带来几许柔韧,几许飘逸。
偶然可以见到成群的野驴和胆小的羚羊,表情生动,神韵活灵活现。还有一种周身泛着古铜色光泽的野骆驼,发狂地奔驰而过,腾起阵阵沙雾。有汉军意图捕捉一头当做坐骑,策马奋起直追,却是始终未能追上。
出玉门关一百三十里有石崖,崖上有泉水名悬泉水,水流细如指柱,淌流不尽,但只能流出一里之远。然而奇特的是,当来取水的人马多时,泉水出水即多;人马少时,水流又变得细小,如同有灵性一般,令人叹为观止。
辽阔的戈壁,广袤的天地,热烈奔放的生命,无所羁绊的自由,连人的心胸也跟着豪迈了起来。古今俱失,天独斯人。当人微小得如一粒尘埃时,往往能够发现更为广大的世界,世事往往奇妙如斯。
戈壁过后便是白龙堆沙漠,因沙梁纵横高大、沙土发白、蜿曲如龙而得名,莽莽数百里,一直延伸到西域楼兰国境。
刘解忧曾听不少人讲过沙漠的景象,无非是沙如雪、月如霜之类,可只有亲眼见到沙漠时,才会发现它的华贵与雄奇——沙丘跌宕起伏,仿若凝固的波涛,静静地卧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发出柔和的光芒。那种浩浩****的博大胸怀,那种悄然无声的沉静气度,令每一个第一次见到的人都惊叹不止。轻风拂过沙梁,梳理出一道一道的纹理,仿若精美的织锦。而当风暴来临时,大风骤起,仿佛张牙舞爪的怪兽,扑过来与黄沙进行殊死搏斗,肆虐狂乱,蓦然间黄尘滚滚,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天地间变为一片混沌。风与沙最终难分胜负,各自偃旗息鼓,沙漠复归寂静。沙丘上所有的痕迹都被抚平,仿若从来没有人踏足过。
白龙堆沙漠本有“魔鬼之地狱”之称,意思是人力难以穿越的死亡地带。除了气候恶劣、难辨方向外,还常常有龙卷风骤然而起,最高可达近百丈,风力足以将活人卷入半空中。时有俗谚形容白龙堆道:“有人进去无人回,天阴时闻鬼啾啾。”
然而自从张骞通西域以来,这片沉寂的死亡地带也变得热闹起来,驼铃阵阵,马队成群结队。穿梭来往的除了大汉和西域各国的使者外,更多的还是商人。胡商重商逐利,发现中原的丝绸销往西方能够牟取巨利,因而甘冒路途艰险之苦,运送一些体积小、价值高的珍宝,如瑟瑟、美玉、玛瑙、珍珠等,到中原换购丝绸,白龙堆沙漠遂成为著名的丝绸之路的必经要道。
间或也会遇到死人或动物的白骨。大汉每年排遣大批使者前往西域,能活着回来长安的只有一半,另一半只有极少数是被匈奴游骑劫杀,大多数都是因为迷失道路、缺乏食物和水而死在了沙漠中,可见白龙堆之凶险。
刘解忧一行携带有大批嫁妆财物,行走得极为缓慢。这一日,车子又陷进了流沙中,她遂下车步行。阳光洒在无尽的沙丘上,满眼蔓延着纯净的金黄色光芒,层层叠叠的沙纹仿佛是风的涟漪。她试着在沙脊上行走,脚下软软绵绵,身影印在沙上,仿若一幅绝妙的剪影。当她用力踩踏沙梁的脊背时,细沙便像水银一般倾泻而下——那一刻,她想她是爱上了沙漠。
正疯狂地迷恋大漠景色时,忽远远看见前面沙谷下半掩着一个人身,刘解忧忙命侍卫过去查看。侍卫长张博带人将那人从流沙中挖了出来,却是一名年轻的少女,脸上生满恶疮,已是濒死的边缘。
张博即是跟随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的匈奴人甘父之子,“张”姓是跟从张骞,“博”则是取张骞爵位博望侯之字。他本人曾多次跟随使者队伍出使西域,大致一看情形,便过来禀告道:“公主,那女子双手被绳索缚在胸前,应该是胡商预备贩去西域的奴婢,途中生了重病,所以被丢下了。她活不了了。”
奴隶和丝绸是丝绸之路上最赚钱的两大商品,汉朝强大富庶,西域各国贵人无不以拥有秦人奴隶为荣,遂滋生了商人往西方贩卖奴隶的买卖。
刘解忧闻言,走到那女子身边,道:“我是要去乌孙和亲的楚国公主,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枯瘦如柴,脱水严重,已是奄奄一息,虽然苏醒,却是说不出话来。张博命人取来酒浆,往她喉咙中灌下几口。她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地道:“冯……冯嫽……”
刘解忧道:“你叫冯嫽?是哪里人氏?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那少女摇摇头,只喃喃重复道:“冯嫽……冯嫽……”
刘解忧心念一动,问道:“是不是你还有个同伴叫冯嫽?”那少女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挺起身子,捉住刘解忧的手,道:“救……救救……她……”不及说完,便松开鸟爪一般的手,倒地死去。
刘解忧遂命人就地挖了一个坑,将少女掩埋。也许不久后到来的风暴将会卷走浮沙,少女尸首重新暴露于阳光之下,即使不被兀鹰吃掉腐肉,也会被风沙剥蚀,逐渐变成一具白骨。也许沙梁移动,最终将她深埋于沙漠中,变成一具干尸。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她将永远地留在这里,籍籍无名,灵魂亦不得安息。
刘解忧与少女萍水相逢,不知对方姓名来历,倒也不如何悲伤。只是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地中,平地生出人的卑微和渺小来,生命在这漫无边际的黄沙中也成了一粒尘埃,如此微不足道。
穿越白龙堆沙漠后,就到达了西域最东面的国家——楼兰。这是个绿洲小国,国中多柽柳、胡桐、葭苇、白草,为了保护国境不被风沙侵蚀,楼兰制定有严格的保护环境[1]的法律:树存活着时将树砍断致死要罚马一匹,砍断树枝则罚母牛一头。
楼兰人种肤白,高鼻深目,与汉人和匈奴人有明显差异,生活习性也大异于游牧为主的匈奴人,譬如懂得建筑之术,建有房屋和城池。护送楚国公主一行的匈河将军赵破奴就是因为攻破楼兰王都扜泥、俘虏国王伐色而封浞野侯。楼兰时已归汉,伐色国王亲自出城迎接刘解忧一行。之前伐色曾应汉朝要求,将长子莫那送往长安作为人质,几年不见爱子,难免牵挂,特意询问其生活。赵破奴不敢实说莫那已犯法被阉割为宦者,只能含含糊糊地应对过去。
参加完王宫宴会,回到驿馆已是晚上,刘解忧遂换上便服,也如楼兰女子一般,拿一块黑巾蒙住面孔,带上张博几名侍卫,自侧门悄悄溜了出去。
今日凑巧是楼兰的葡萄酒节。楼兰有岁首节、葡萄酒节、乞寒泼水节三大节庆,均是举国狂欢的大节日。扜泥城中处处火树银花,欢歌笑语。
这个国家的男子都是剪发齐项,并不似中原男子那般挽髻。少女则是梳发为五辫,左右各二,脑后一辫。妇人将辫子盘梳成髻,而且要面蒙黑巾。人人喜穿白色窄袖紧身的衣裳,多夹用绿花,爱戴尖顶虚帽,有的帽子还有前檐,称卷檐虚帽,便于遮挡太阳。汉人很喜欢这个国家出产的长筒革靴,软硬合适,便于跋涉风沙。
张博多次到过楼兰,熟悉扜泥情形,当即领刘解忧来到市集中的女市,即专门买卖女奴的地方。
几名胡商正在按照习俗陈宝斗富,即互相比拼所售女奴的容貌。高台上站着三名年轻少女,被迫按照命令在台上转来转去,一人是褐发碧眼的西域女子,一人是宽额浓眉的身毒女子,另一人则是汉家女子。三人均赤着双脚,双手缚在身前,只穿着极单薄极紧身的衣裳,窈窕身姿展露无疑。那汉人女子姿色颇佳,只是紧咬双唇,神情冷漠。另外两名女子则是惊惧异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台下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众人高喊一阵,便有人跳上台去,抓住西域女子的双手举了起来,似是公选出了她是最美丽的女奴。一名商人跳上台去,一脚将那汉人女子踢倒在地,扬起手中的鞭子,便朝她劈头盖脸地抽打下去。那汉人女子也不求饶,只举手护住脸面,咬牙强忍。
刘解忧在人群后看得一清二楚,忙命道:“去叫那商人过来,告诉他我要买下他的女奴。”
张博奔近台前,用匈奴话喊了几句。西域受匈奴统治日久,几乎人人会说匈奴话,但那商人只是一愣。刘解忧见那商人分明是个汉人,依稀有些眼熟,忙亲自挤到台前,道:“你这名女奴我买了。”
那商人奇道:“你是汉人?”他只说“汉人”,却不说西域人习惯说的“秦人”,显然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了。
刘解忧道:“不错,你不认得我了么?我可是还记得你。”当即取下面巾来。
那商人看清她的面容,“啊”了一声,一把甩掉头上的尖顶虚帽,转身就跑。两名侍卫早得刘解忧暗示,正守在他身后,当即捉住他手臂,将他拖下台来。
原来这商人竟是昔日绑架刘解忧和桑迁的歹人之一。本来刘解忧被劫后一直被捆缚住双手,眼睛也被蒙住,看不到对方的样子,但后来李陵自愿换她出去,歹人将她带出长安后解开绑缚,推下车子。她甚是机警,忙扯下眼睛上的黑布,看见了赶车的车夫的样貌,正是今晚这在女市跟胡商斗女奴的商人。
市集中人山人海,这一小小纠纷很快被喧闹盖过去。刘解忧径直带着那商人和女奴回来驿馆,问道:“你们改做贩卖奴隶了么?暴利长人在哪里?”商人只是不答。
刘解忧见他倔强,便命张博带他出去,交给赵破奴处置,又问那女奴道:“你叫什么名字?”女奴已经知道她是楚国公主的身份,当即垂首道:“回公主话,臣女名叫冯嫽。”刘解忧道:“啊,你就是冯嫽,我今晚到女市,就是为了找你。”
冯嫽听说刘解忧在沙漠中遇到过病重少女之事,沉默许久,才道:“她叫冯妙,是我的亲妹妹。我姊妹二人本是良家女子,家住在金城,母亲早逝,只与父亲相依为命。不久前家父不幸病故,请了凶肆来操办丧事。哪知道父亲新葬,亲友刚刚散去,这伙人就绑架了我们姊妹,说要卖去西域做女奴。我们被绑起来关在马车里,一路向西驰去,后来陆续有四名女子加进来,应该是他们沿途劫掠来的女子。”
刘解忧道:“这伙歹人的首领暴利长当过官吏,手段高明,伪刻关传混出关带外也不足为奇,可出玉门关并不容易,士卒会严格搜出行人和货物。你们为何不向边将呼救?”冯嫽道:“他们每日给我们服下的汤中下了幻药,我们大多时候都是迷迷糊糊的,完全不清醒,如何能够呼救?”
刘解忧道:“原来如此。”她不能在楼兰滞留,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当即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将这件事情找赵将军转告楼兰国王,请国王派人追捕暴利长一伙,解救其余被拐卖的女子,再送你们回去汉地。”冯嫽点点头,道:“多谢。”
次日一早,赵破奴进来禀告,他已经连夜拷问了刘解忧自女市捕获的商人,原来那人名叫郭建,正是暴利长的手下。
当初廷尉杜周用酷刑拷问桑晋和卫广后,解救了金日磾和桑迁,同时严令追捕暴利长。暴利长难以在京师立足,遂带领手下逃到河西一带。这里虽然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处,但还是属于边郡,地广人稀,朝廷正大肆鼓励内地百姓到此处安居,容易立足。他们先是重操凶肆旧业,不久即发现往西域贩卖货物能够获取巨资,而女奴即是利益最大的生意。他们也不会学那些胡商,到中原各地低价购买贫苦人家的女儿,而是径直绑架良家女子,无本万利,只是路费上有些开销罢了。郭建这次一行四人,是第二次押送女奴来楼兰转卖,想不到冯妙半途生了重病,生怕她感染其他女奴,只好将她丢下。不想刘解忧意外撞见冯妙,不忘她临终遗言,到楼兰女市寻访冯嫽,竟意外认出了郭建,可谓巧得不能再巧。
郭建在严刑下招供后,赵破奴遂连夜联络了楼兰执政官,派兵到客栈逮捕了郭建的三名同伙,救出了其余四名女奴。
刘解忧道:“暴利长没有在其中么?”赵破奴道:“听说他仍然留在敦煌一带。臣会派人送信给敦煌太守,请他立即派兵追捕。昨夜逮捕的人犯,还有那几名被解救的良家女子,都会由楼兰派人护送回敦煌。”
正说着,侍卫长张博引着冯嫽进来,禀告道:“她一定要当面见到公主拜谢。”刘解忧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冯嫽上前道:“公主于冯嫽有救命之恩,又助我葬妹,冯嫽无以为报,想从此追随公主,为公主端汤送水,聊尽犬马之劳。”
刘解忧很是意外,道:“你想做我的侍女?你可知道乌孙风俗不同于汉地?”冯嫽道:“公主既能去得,冯嫽也可以做到。”
刘解忧见她谈吐不凡,心道:“皇上为我配了众多属官,偏偏没有这样有气概的女子。嗯,她在汉地再无亲人,心无所恋,跟着我也好。”当即应允,携了冯嫽重新上路。
西域地域极为广阔,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接玉门关,西限葱岭,北面是蜿蜒的阿尔泰山,南面是巍峨高峻的昆仑山。在这两大山脉之间,还横亘着绵延不绝的天山。天山南北各有一个盆地:北面是准噶尔盆地,南面是塔里木盆地,盆地的中央即是浩瀚如海、一望无际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间有塔里木河穿过。西域三十六国大多缘水源分布在塔里木盆地周围,南缘有楼兰、且末、于阗、莎车等,北缘有车师、尉犁、焉耆、龟兹、温宿、姑墨、疏勒等。这些国家面积不大,多数是沙漠绿洲,也有山谷或盆地。人口一般不多,如楼兰只有几万人,小国如温宿只有一两千人。国家虽小,却大都有城郭,与匈奴依旧保持浓厚的游牧习性完全不同,百姓多从事农业和畜牧业,民风淳朴祥和。
尽管张骞通西域已经十余年,汉朝势力进入西域,汉军甚至一度攻破楼兰王都扜泥,用武力降服楼兰国,但汉人在西域仍然不多见。刘解忧一行所经之处,均引起巨大轰动,观者如潮。
其实在西域人心中,普遍喜欢汉人要多过匈奴人。之前匈奴统治西域时,在各国设有僮仆都尉,征收繁重的赋税。所谓僮仆都尉,顾名思义,意即视西域诸国为僮仆。西域各国作为匈奴的附属国,国王每年都须得亲自赶赴胡地,参加祭天等各种活动。对这些小国而言,无疑是沉重的负担。而大汉国力富庶,自与西域通好之后,皇帝刘彻赏赐给各国使者极其丰厚的礼物,财物不计其数。以利来论,自然是大汉要比匈奴好上千百倍。只是西域诸国也不敢轻易得罪匈奴,毕竟从距离远近而论,匈奴近在咫尺,匈奴在西域设置的僮仆都尉一直还存在。而大汉即便占领了河西之地,依旧与西域隔着难以逾越的茫茫大漠,在西域人眼中,即使大汉有心助诸国摆脱匈奴的羁縻,也是鞭长莫及。
刘解忧便在西域人刻意保持着距离的热情和好奇中一路西行着。
自楼兰西行六百里,就到达了尉犁国,这是个绿洲小国,只有不足一万人口。再西行五百里,就到达了龟兹,该国人口多达八万,出产五谷,以音乐歌舞著名。汉军军乐就是根据这个国家的《摩诃》《兜勒》等乐曲改编而成。又先后经过车师、温宿等国,终于踏入了西域之国乌孙的国境。
乌孙原先只是一个部落,和月氏一样,居住在河西走廊的祁连山一带,生活习俗与匈奴相同。月氏强大后,发兵攻击乌孙,乌孙族大败,昆莫难兜靡被杀害,乌孙族人民四散逃亡,土地、牧场、水源均被月氏占领。难兜靡之子猎骄靡当时还在襁褓中,乌孙大臣布就抱着他去投奔匈奴冒顿单于。布就极有心计,知道冒顿单于迷信,便称猎骄靡被遗弃荒野时,有乌鸦衔肉喂养,有恶狼主动哺乳。狼是匈奴的图腾,冒顿单于听后果然认为猎骄靡有神灵庇护,不但愿意提供庇护,而且决定亲自抚养他,将匈奴军队收编的乌孙人都交给他率领。猎骄靡长大后,联合老上单于,一举攻灭月氏,老上单于甚至砍下了月氏国王的首级,做成酒器饮酒。经过多年征战,猎骄靡征服了金山到天山一带的大片土地,东接匈奴,西连康居和大宛,一举成为西域最强大的国家。但乌孙作为匈奴的附属国,昆莫每年年初都必须到单于王庭朝见,年中则要到龙城参加祭祀祖先、天地、鬼神的礼仪,入秋后还得根据人畜数奉纳课税,不能不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老上单于死后,军臣单于继位,羽翼已丰的猎骄靡不愿意再臣服于匈奴,停止了到匈奴王庭朝拜。军臣单于勃然大怒,派兵进攻乌孙,结果反而被乌孙打得大败,乌孙由此赢得了独立地位,猎骄靡也因此被认为是乌孙国史上最传奇、最伟大的昆莫。正是因为有这一段辉煌的力抗匈奴的故事,当年张骞才认为大汉可以联合乌孙共击匈奴,建议为皇帝采纳后,才先后有了刘细君和刘解忧的出嫁。
天马徕兮从两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障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虽然拥有辽阔的土地,国民也学会田作种树,开始由畜牧转向农业,但乌孙依旧保持有“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习俗,譬如国中共有三座王都,分别是夏都、冬都、赤谷。顾名思义,夏都位于海拔较高的地方,适合炎热的夏季居住;冬都则位于气候温和的盆地中,适宜寒冷的冬季居住;赤谷则是春秋两季居住的都城,山花烂漫,风景优美。昆莫率领群臣在三座王都中定时迁徙。
赤谷是乌孙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位于天山最高峰博格达峰西北部一座平坦的山坡上,南对高耸的雪峰,北面则可以俯瞰伊塞克湖。城外筑有一圈用土石筑成的高墙。
昆莫的王宫位于城市中央的最高处,称为昆莫勒,即昆莫居住的地方。其余建筑均以王宫为中心,围成半圆圈,一圈一圈向山坡下延展,仿若向外辐射的太阳。名义上是建筑,其实却只是一座座半圆球形状的毡房,昆莫的王宫也是如此,不过是更大、更多、更豪华些而已,此即为刘细君在其《黄鹄歌》中所唱的“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为了迎接大汉公主的到来,整座城市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城门处挂起了乌孙的旗帜——天蓝色的幕布上绘着鲜红的太阳和苍狼的图案。乌孙族崇拜天地日月,奉太阳若神,因而太阳是乌孙王族的标志,苍狼则是乌孙的图腾。
虽然赤谷是乌孙首都,号称西域第二大城市,仅次于康居国的王城,城池的规模和繁华程度却远远不及中原的一个中等县邑,甚至无法接纳刘解忧一行千余人尽数入城。赵破奴只得将大多数人马安置在城外,带了少数心腹,护送公主进城。
这是一个万人空巷、倾城而出的日子,许多牧民甚至提早从遥远的地方骑马赶来,看热闹的人群挤满了道路两旁。因为乌孙并非此地土著,而是后来的征服者,因而国人除了蓝眼睛、红胡子的乌孙族人,还有被征服的黄皮肤的月氏人和白皮肤的塞种人。实际上,在乌孙国六十三万人口中,月氏人和塞种人的人口加起来比乌孙人还要多。
乌孙的风俗与楼兰国甚像。国民的服饰多用牲畜皮毛加工而成,喜欢用银元或银制品来做装饰。年轻女子头戴圆形花帽,帽顶插着猫头鹰[1]的羽毛作为帽缨。已婚妇女则戴着白布盖头,外披白布大头巾,长及脚跟。因为人人经常骑马,所以男女都穿着长筒皮靴。
作为万众瞩目的中心,刘解忧也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自从踏上了乌孙的土地,看到绿草如茵、牛羊遍野的风景,她便爱上了这个国度,她在心中默默许诺,也将用全部的热忱来热爱乌孙的子民。
乌孙跟匈奴同习俗,昆莫夫人可以议政、参与行军打仗,左夫人匈奴公主奇仙也抱着小太子泥靡跟在昆莫身边。军须靡为她引见,她依旧只是警惕而好奇地审视着刘解忧,敌意极盛。
这种场面早是意料之中的事,刘解忧遂主动招呼了一声。奇仙很是惊讶,道:“你会说我们匈奴话?”刘解忧笑道:“路上临时学了一些,说得不好,还请左夫人多多指教。”
这位新来的公主当真与之前的刘细君性情完全不同,刘细君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娇气,矜持,成天一副苦瓜脸,还喜欢摆架子,这位公主却是明媚而热情,脸上笑颜如花,不时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不由得让奇仙稀罕起来。
军须靡看到新夫人随和友善,还会说匈奴语和乌孙语,不像之前的刘细君完全无法交流,很是高兴,忙迎进王宫。
乌孙的王宫由十二座巨大的毡房组成。毡房是乌孙族人的独特发明创造,完全由木架、毛毡、草绳、牛筋等搭建,不用任何钉子、楔子等工具,轻便牢固,拆卸方便,便于搬迁,适应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特点。一座完整的毡房由围墙、房杆、顶圈、房毡、门组合而成,大致分为上下两部分:下部为圆柱形,用横竖交错相连而成的红柳木栅栏构成一圈围墙;上部为穹形盖顶的骨架,由数十根撑杆搭成。每座毡房内又有不等数目的房墙,将毡房分隔成不同的房间,如客厅、卧室、厨房等。王宫的毡房比普通百姓的毡房要讲究得多,全部用洁白如玉的白色毡子做成,所以又被称为“白色的宫殿”。所用的毡子不但精密细致,而且厚实无比,全部是由乌孙妇女手工制成。制作时,先用木棍将羊毛敲打松散,洒水打湿,铺在平整的地上压实,再由多人反复卷压,工艺极为复杂,费时费力。乌孙气候寒冷并且多雨,这种毡子制作的毡房不但能够很好地遮风挡雨,而且冬暖夏凉,十分适应当地的气候特点。
十二座毡房中,中间最大最高的两座毡房为昆莫所独有,一座是昆莫大帐,是昆莫与群臣议事的地方,另一座则是昆莫住所。
昆莫大帐的毡房顶部开有四个天窗,光线很好,与中原宫殿深邃幽密的感觉全然不同。帐中早已准备好接风洗尘的酒席,正首是昆莫的宝座,左下方是左夫人奇仙的座位,右下方则是刘解忧的座位,乌孙百官以及左、右夫人的属官依官秩分排坐在两旁。所谓座位,只是在地上铺了一块精美的羊毛毛毡,供主宾席坐。昆莫的宝座是一块贴金地毯,极为华丽。地毯前面摆有低矮的长条木案,用来置放食物和酒水。军须靡一声令下,伴随着冬不拉和阿肯[1]们欢快的歌声,欢迎大汉公主的宴席开始了。
公主丞宝典是前右夫人刘细君官署的最高长官,也在帐内,座位正好离刘解忧不远,忙附上来低声禀告道:“这一定是大禄来了。”
原来前昆莫猎骄靡共有两个儿子:长子蚤和次子禄。兄弟二人性格截然相反,蚤知书文弱,禄骁勇善战。按照乌孙长子即位的传统,蚤很早就被立为太子。但还没有等到他继承昆莫之位,便先行病死,临死前恳请父亲立自己的儿子军须靡为太子,猎骄靡答应了他。禄为此非常不满,打算起兵杀死军须靡。猎骄靡年纪已大,不愿意见到骨肉相残,遂将乌孙国分为三部,令次子禄和孙子军须靡各统治一部,自己统治余下的一部,三部土地、军力相当,又尊禄为大禄,才勉强平息了事态。张骞出使乌孙时,正是乌孙国分的时候,猎骄靡起初不敢答应张骞与汉结盟的请求,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年老国分,不能专制”。后来猎骄靡病重,将左夫人刘细君先许配给军须靡,其实也是要巩固他的太子之位。由于猎骄靡事先做下了周密安排,军须靡得以顺利继承昆莫之位。但叔叔大禄依旧不服气,一直拒绝来赤谷朝拜军须靡。
右大将阿泰早就奔出去察看敌情,一刻后即进来禀告道:“是大禄来了。”军须靡道:“他带来多少人马?”阿泰道:“大概一万骑。”
军须靡遂出来大帐,果见西面城下有无数密密匝匝的骑士,银枪闪亮。
乌孙国相特则克道:“昆莫,赤谷城中只有五百卫士驻防,大禄来者不善,我们须得立即派人出城召集兵马。”“特则克”在乌孙语中是“粪便”的意思,因为国相出生时不足月份,因而有此名。
军须靡点点头,正要下令,有骑士飞奔上来,禀告道:“大禄已进城了,只带了他儿子翁归靡和十余名侍卫。”群臣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道大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到一群骑士穿过一圈一圈的毡房,纵马爬上山坡。到得王宫大帐前,众人翻身下马,为首的是一名五十余岁的白发老者,高额隆鼻,鼻梁勾曲,唇厚多须,有一双碧绿而桀骜不驯的眼睛。军须靡一眼认出他就是一直跟自己争夺昆莫之位的叔叔大禄,却还是心中一震,暗道:“多年不见,叔叔竟然已经衰老得这般厉害。”
大禄似是患了重病,搀扶着一名肥胖男子的手,慢吞吞地走到军须靡面前。军须靡将右手斜向上搁置在胸前,微微颔首,叫道:“叔父。”又对大禄身旁的男子道:“翁归靡堂兄。”翁归靡躬身回了一礼,道:“昆莫。”
军须靡忙招手叫过刘解忧,道:“这位是楚国公主。”大禄道:“你就是大汉公主么?”指着身边的肥胖青年道,“这是我的儿子翁归靡,名字是先父取的,按照我们乌孙的传统,名字中带有‘靡’字的王子都是有资格继承昆莫王位的。就算他现在不是昆莫,将来也会当上,公主何不及早改嫁给他?”言语中竟然有为儿子抢亲之意。抢亲虽是草原旧俗,但毕竟涉事者是乌孙昆莫,军须靡和一旁群臣听在耳中,均勃然色变。
刘解忧的乌孙话已经讲得很好,不需要通译,当即笑道:“大禄就爱开玩笑。我今日新到赤谷,大禄也是远道而来,何不进帐同饮一杯?”大禄见她豪爽英气,落落大方,应道:“你这女子很好,我喜欢,就听你的。”扶了儿子的手,旁若无人地进来大帐。
乌孙国相特则克急忙让出自己的座位,请大禄父子坐下。
军须靡不知道大禄到底为何而来,如果真的是要夺位或是抢亲,为何又肯孤身来到王宫?一时难以猜透用意,暗中命左右大将出城召集人手,全力戒备。
乌孙人习惯饮用葡萄酒,王宫酒宴不用酒壶,而是将酒盛放在一种特殊的碗形酒器叵罗中,用酒勺舀取。大禄大大咧咧地到国相席位上坐下,自顾自地舀出酒来,饮了两杯。叵罗已然见底,一旁奉酒的侍女忙取过一壶新酒,倾倒在叵罗中。
大禄又新舀了一杯酒,起身走到刘解忧酒案前,道:“公主,我大禄敬你……”一语未毕,便忽然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不放。刘解忧见他眼球突出,目光异样,忙起身问道:“大禄还好么?”
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大禄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仿若一块立不住的木板,“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阵尘土。
翁归靡急忙抢过来扶起父亲,却见大禄已然气绝,双目犹自睁得滚圆。他先是一愣,随即像一个孩子般大哭大叫起来。
军须靡万万料不到会出了这样的事,一想到大禄的军队很可能将大禄之死归咎于他而疯狂报复,登时脸色苍白。
刘解忧忙上前亲自扶起翁归靡,温言问道:“大禄可是身患重病?”翁归靡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道:“阿翁外出打猎时受了风寒,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要赶来赤谷看看昆莫新娶的公主。他还说,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来赤谷,想不到……想不到成了真的……”
军须靡听在耳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虽然并不伤心大禄之死,但看到翁归靡痛哭不止,不免对这位淳厚的堂兄多了几分同情,忙上前道:“叔父不幸病故,还请堂兄节哀。我一定会用最隆重的葬礼……用昆莫的葬礼来安葬叔父,将他葬入王陵。”翁归靡道:“多……多谢。”
大禄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所幸其子翁归靡单纯忠厚,只认为父亲是病情突发而死,并没有因此而为难昆莫,旋即出城命大军回去属地,自己只带了少数侍卫留在赤谷,协办父亲丧事。
刘解忧态度从容,应答得体,极有大国公主风范,当即令昆莫及群臣刮目相看。军须靡听说她不愿意居住在城外刘细君修建的庐舍中,便命人在昆莫大帐后安排了一座最大的毡房给她。
到达赤谷一个月后,刘解忧便与军须靡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被正式立为昆莫的右夫人。她一直在不停地忙碌,忙着安置各种事宜,又过了一个月后才抽出空来,由王宫女官支谦引领,到刘细君的坟茔前拜祭。
刘细君被埋葬在伊塞克湖[1]边一块坦**如砥的草地上。伊塞克湖是西域最大的高山湖泊,周千余里,东西长,南北狭,四面环山。湖中的水都是由高山冰雪融化而成,幽绿可爱,清澈透明,像一面天然的大镜子。皑皑雪峰从无边无际的碧蓝湖面升起,湛蓝得发黑的天空、絮状的白云、翠绿的云松一一倒映在湖中,构成了一幅绝美的山水图画,使人感到如临仙境。最奇特的是,这座湖泊虽然坐落在终年积雪的天山峻岭之中,地处高寒,却是终年不结冰,与周围积雪的峰峦形成鲜明对照,因此享有“热湖”之称。只是湖水微咸,不能饮用和灌溉。大风起时,洪涛浩瀚,水浪翻滚不息,往往有龙鱼和水怪涌出,因而湖中鱼虾虽多,却没有人敢捕猎,生怕触怒水中的神灵。
乌孙国人认为灵魂不死,今生和来世是同样重要,因而重视丧葬。刘细君以乌孙昆莫右夫人身份病故,按照习俗,后事颇为隆重。与中原流行堆土起坟茔不同的是,这里的陵墓称做库尔干,外面看起来是一座圆形帐篷一样的圆顶房屋,门两边各立有一座高及房屋的圆柱,均用石头和泥巴砌成。屋顶绘有壁画,有手拿长矛骑着马的武士,有别致的树木花草等。房屋中间则放着石椁,椁首朝东,表示敬慕太阳升起,刘细君就安葬在里面。按照中原习俗,石棺旁还立了一块石碑,刻着“细君公主之墓”六个汉字,是昆莫请公主属官公主丞宝典所书。
刘解忧很是惊异,问道:“细君姊姊的封号是江都公主,为何要刻上‘细君公主’?”刘细君的侍卫长魏超忙上前答道:“细君公主因为江都封国已削,不怎么喜欢江都公主这个封号,所以臣等一直称呼她为细君公主。”
刘解忧见他神色甚是诡秘,道:“有话不妨直说。”魏超道:“请公主借一步说话。”
刘解忧先是一愣,随即走出陵屋,有意无意地走到伊塞克湖边,离得众侍从远些,这才道:“你说。”魏超犹豫半晌,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道:“细君公主死得十分可疑。”
刘解忧心中暗惊,表面却故作镇定,问道:“你为何这样说?”魏超道:“当日长安来了使者,向细君公主来宣读皇上诏书,细君公主当场晕了过去。大夫诊治后并无大碍,说公主只是身子弱,修养几天就好了。可昆莫和左夫人来庐舍探望后,公主当晚就死了。”
刘解忧道:“你怀疑是左夫人害死了细君公主么?为何不禀报昆莫?”魏超道:“臣是侍卫长,怎敢越权上报昆莫?臣只将疑问禀告了公主丞,可公主丞君说昆莫极为宠爱左夫人,如果没有真凭实据,贸然提出疑问只会引祸上身。若是奏报天子,则显得是我等失职,回国后必然要被皇上下诏处死,所以不准臣张扬。臣即将启程返回汉地,自思若不将实情告诉解忧公主,怕是那暗害细君公主的人还要继续对公主你下手。”
刘解忧道:“好,我知道了。多谢你。”又问道:“这件事,除了宝典外,你可有再对旁人提过?”魏超道:“没有。”刘解忧道:“那好,你依然不能张扬,也不要告诉宝典。”魏超道:“遵命。”
回来王宫后,刘解忧又召来侍奉过刘细君的宫女、侍卫等,详细盘问刘细君病死的经过,情形均跟魏超所报相同。这些人虽然不敢如魏超那般明说,但脸上的表情也分明是怀疑刘细君死得不明不白。
如此调查了数日,刘解忧心中有数后,这才派人召来公主丞宝典,道:“我来这里后,听到不少人说公主丞君极是能干,跟昆莫和左夫人都相处得很好。”宝典忙道:“那不过是臣分内之事。细君公主已死,臣目下已经不是公主丞了,还是请公主直接称呼臣的名字。”
刘解忧道:“昨晚我在梦里见到了细君公主,她告诉我说,她死得冤枉,死不瞑目,让我替她昭雪。宝君,我不想瞒你,我跟细君公主同在茂陵长大,有姊妹之谊,她托付给我的事,我是一定要做的。”宝典吓了一跳,忙道:“那不过是个梦,公主怎能当真?细君公主当众昏倒后即一病不起,皇上的使者可以作证。”刘解忧道:“我正要将这个奇怪的梦禀告皇上,既然你提到使者,我也可以顺便在奏章中问他一下。”
刘解忧道:“你自己想要活命,就任凭细君公主冤死么?”宝典道:“是,是臣的不对。可就算查出是谁害死了细君公主,那又能怎样?解忧公主来了乌孙也有一个月了,昆莫才来过公主这里几回?他的心思全在匈奴公主身上,就算他知道了是奇仙公主害死了细君公主,也绝不会拿她怎样的,况且她还是未来昆莫的母亲。就算退一万步说,昆莫肯处罚奇仙公主,可他会因此而亲近我们大汉么?臣很怀疑这一点。以昆莫对奇仙公主的感情,只会更加恨我们,恨我们逼迫他处罚了他最心爱的左夫人。”
刘解忧一时无语,只挥手斥他出去,好半晌才问道:“冯嫽,你怎么看这件事?”冯嫽道:“宝典这人虽然自私可恶,但他的顾虑确实有道理。如果真是奇仙公主下毒害死了细君公主,我们出面揭破此事,就等于是跟昆莫撕破脸皮。”刘解忧道:“如此,这件事只能忍,不能扬了。”心中虽然不平,却也无可奈何。
闷闷出来营帐,正见到左夫人奇仙带着儿子泥靡和刘细君的女儿少夫在草坪上玩耍,不禁心中一动,心道:“奇仙公主性格开朗,活泼可爱,她所生的儿子是昆莫长子,将来必然要被立为太子。细君姊姊多愁善感,不得昆莫欢心,一个月不过才与军须靡见一次面,所生少夫也只是个女儿,又拿什么与奇仙相抗呢?既然如此,奇仙为何还要平白冒着失宠的危险毒杀细君姊姊呢?她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啊。”正沉思间,忽见奇仙朝自己招手,忙走了过去。
奇仙道:“右夫人,少夫的手划伤了,我得带她去巴克斯[1]那里看看,正好你来了,你帮我送泥靡去他父亲那里。”刘解忧微一迟疑,道:“好。”奇仙遂命侍女抱了少夫,往坡下毡房去了。
刘解忧转过身来,还不到两岁的小泥靡正坐在草丛中,瞪大两只月亮般澄澈的淡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一时心中很是感慨:也许奇仙能够装出对少夫好的样子,但放心将儿子交给情敌加政敌的她看管,这是决计伪装不出来的。当即上前帮泥靡扶正小圆皮帽子,亲自抱他来到昆莫大帐。
昆莫军须靡正与堂兄翁归靡商议事情,乌孙相特则克、右大将阿泰等人也在一旁。原来翁归靡有意将前昆莫猎骄靡划给父亲大禄一部的土地归还给现任昆莫,如此一来,乌孙就能够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国家。军须靡极是高兴,当即封翁归靡为岑陬,正是他本人继任昆莫前的封号,见到刘解忧抱着泥靡进来,更觉开心,招手叫道:“右夫人,快过来坐下,跟我一起喝一杯庆贺。”
刘解忧听见招呼,抱着泥靡过来坐下。军须靡亲自握起酒勺,从叵罗中舀了一杯酒递给她。
刘解忧道:“多谢昆莫。”正要举杯饮下,却被什么扯住了手臂,低头一看,竟是小泥靡攀住了她衣袖,“呀呀”叫个不停。
众人见状,无不大笑。军须靡笑道:“我的宝贝儿子也要喝酒呢。喝酒好,喝酒的男子才能快些长大。”刘解忧也觉得好笑,柔声道:“别急,我来喂你。”
正举杯凑近泥靡嘴唇,忽听到军须靡一声闷叫,捧腹仰天倒了下去。侍立一旁的冯嫽极是机警,抢上来夺过刘解忧手中的金酒杯,丢到地上。红褐色的葡萄酒流了出来,“滋滋”冒出细小的泡沫来。再看军须靡,已是脸色发青,抽搐不止。
帐中忽起惊变,群臣尽皆愣住。右大将阿泰到底是军人,比文臣反应要敏捷,急忙起身出帐,一面派人去请巫医,一面召集卫士封锁王宫,即十二座毡房,不准任何人离开。
刘解忧将泥靡交给冯嫽,上前抱住军须靡,叫道:“昆莫!昆莫!”军须靡却不应她,只叫道:“堂兄……翁……翁……”
翁归靡早惊得目瞪口呆,被乌孙国相特则克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凑过来跪下,道:“臣翁归靡在这里。”军须靡道:“暂时由你……你继承昆莫之位,直到……泥靡长大……”
翁归靡一呆,随即胡乱摆手道:“不,臣不能……”军须靡忽然挺起身子,紧紧抓住了他的手,道:“你……就是新昆莫……但将来要传回给我儿子,答应我……你对着太阳发誓……”翁归靡道:“我……”不及说完后面的话,军须靡的手已经松了开去,瘫倒在刘解忧怀中,歪头死去。
翁归靡慌乱万分,只茫然叫道:“昆莫!昆莫!”
乌孙相特则克忙上前扶起翁归靡,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昆莫,请你节哀。”翁归靡道:“不,我不能……”特则克道:“我们这么多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军须靡昆莫临死前将昆莫的位子传给了你,等到泥靡王子长大成人,再传回给他。”
翁归靡道:“可是我……”特则克坚决地道:“不要再推辞了。眼下有许多事要处理,最要紧的当然是要追查害死前昆莫的凶手。请昆莫立即即位,好出面主持大事。”不由分说地将翁归靡推到宝座上坐下,率领群臣站到前面,一齐鞠躬道:“恭贺新昆莫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