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烈血飙旗

为了方便庆祝又不让福叔担心,林逸飞让狗子去厨房取来一些饭菜,端到他的房间。他还告诉家丁和下人,晚上除了留守值夜的,其他人都可以喝点酒。

房间里,小风捧起酒坛子,要给众人往碗里添酒,大黄却一把抢过酒坛子:“今天晚上怎么敢劳动你呀,你可是咱们的大功臣,来来来,坐下坐下,今天让几个哥哥伺候伺候你。”

小风也不推辞,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得意地应道:“那咱就不客气啦。”

大家都满了酒,大黄乐呵呵地端起酒碗:“来,今天是个喜日子,咱们的逸飞少爷是有大学问的人,就让他先说几句。”

狗子提议道:“咱们是不是也学着王队长他们那样,‘呱唧呱唧’?”

黑子和小风都表示赞成:“对对,我看行。”

几个人掩饰不住喜悦,可又不敢大声,只是象征性地鼓了几下掌。林逸飞端起酒碗,说道:“就像刚才大黄说的,今天是咱们的喜日子。这一碗酒就是咱们的庆功酒,咱们给自己庆功,以后杀更多的小鬼子。”

狗子随声附和道:“对,杀更多官儿更大的小鬼子。”

大伙都笑,小风在桌子底下踢了狗子一脚:“别抢话,小哥还没说完呢。”

林逸飞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身边有那么多被鬼子害死的亲人、朋友,今天,就是替他们报仇的开始,不把鬼子杀干净,誓不罢休!”

小风显得格外激动,又鼓起了掌。

林逸飞笑了笑,接着说道:“来,小风今天立了大功,咱们对小风表示祝贺,来日方长,也预祝咱们以后立下更大的功劳。”

五个人一碰碗,干掉了碗里的烈酒,大呼过瘾。狗子给大家把酒重新满上。林逸飞敲了敲桌子,严肃地说道:“尽管今天小风立了大功,但我还是要说一说他在雷公山犯的错误。大家不要以为我是在小题大做,这绝不是两个地瓜的事,这是战场纪律,关系到每个人的生死存亡。如果以后大家都像他那样,想干啥就干啥,那咱和一盘散沙有什么区别?还不如趁早散伙,都忙活自己的算了。”

大黄也郑重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对,这件事一定要严肃地批评小风,大家也要引以为戒。今后只要是大伙商量好的事,要绝对服从,有意见可以提出来,但绝不允许自作主张。”

小风瞅了瞅其他几个人,哭丧着脸说道:“我知道错了,给个机会行不?”

我保证以后再不敢了。”

黑子端起酒碗打圆场:“来,这碗酒咱们祝小风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说着,他在桌子下碰了碰林逸飞的腿,低声劝道,“再说了,今天要不是人家小风丢的那半拉地瓜皮,你的小命恐怕早就……”

听黑子这么一说,林逸飞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还真有点后怕。

狗子提议道:“小风,你快给大伙儿说说,你是怎么收拾了那个小鬼子。”

小风一下子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讲起了他和那个小鬼子遭遇的过程,大伙听得津津有味,到了精彩处齐声叫好。

黑子从身后拿起那支步枪,放到桌子上:“你们都瞅瞅,这枪上有啥。”

大伙聚过去一看,发现那支步枪的木制枪托上,密密麻麻地刻着很多竖线,排列相当整齐。大伙看得一头雾水:“黑子,那是啥?是什么意思?”

黑子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刚才我数了一下,一共四十七条线。这小鬼子是在炫耀他的战功呢,这是四十七条人命!他用这支枪杀了四十七个中国人。”

几个人都沉默了。小风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些畜生,走着瞧,小爷我跟他们死磕到底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要他们血债血偿!”

林逸飞说道:“小风说得对,今天小风也算是为这四十七个冤魂报了仇,小鬼子欠咱的血债,咱们要让他们加倍偿还。”

“还剩四十六个,”黑子冷冷地说道:“今天,我抹去了一条。以后咱们每杀一个小鬼子,我就抹去一条,等都抹完了,我就在上面刻上咱们自己的战功。”

大黄激动地站了起来:“黑子,说得太好了,咱就这么干。来,今天高兴,咱们再来一碗!”

放下了酒碗,小风若有所思地提议道:“我说几位哥哥,咱们这回也算是拉起‘杆子’来了,我觉得,咱是不是也该有个自己的名号啊?”

小风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对对,必须有名号,来个响亮点的。”

黑子说道:“咱们一共五个人,那就叫‘五魁首’,怎么样?”

众人否决:“不好不好,再来一个就叫‘六六顺’?这也算个‘杆子’名啊?

不行不行。”

大黄提议道:“要不就叫‘决死队’,就是……就是咱们要和鬼子决死到底的意思,咋样?”

又有人反对:“不行不行,动不动就死啊活啊的,不吉利。”

狗子来了个干脆的:“那就直接叫‘杀鬼队’,反正咱们只杀小鬼子。”

小风听了直咧嘴:“你这名字也忒不像个样了,怎么跟闹着玩似的,我怎么听都觉得像是我爷爷他们的活儿!”

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好,大伙的眼神又聚到了林逸飞身上。大黄说道:“哎,逸飞,你咋没个动静呢?咱五个人里面就数你有学问,你给咱们整个名号呗。”

林逸飞看了看眼前这几个人,伸手蘸着酒,在桌子上写下一个字:飙。

四颗脑袋全都聚到了桌子上方,可谁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大黄问道:“这是个啥?”

林逸飞指着那个字念道:“你们都看好了,这个字念‘biāo’。”

“好!”大黄叫了一声好,咂着嘴说道,“嗯,这名字不错,听着就有那么点意思。”

小风不屑地白了大黄一眼,说道:“快拉倒吧,啥就有点意思?我小哥就是写个‘屁’你肯定也喊好,你知道这字是啥意思?”

大黄憨笑着挠挠头:“我是不知道啥意思,反正我就觉得不错。”说完,他问林逸飞,“哎,给说说,这是啥意思?”

林逸飞故弄玄虚地一笑:“你们看看这个字,觉得是啥意思?”

狗子盯着那个字看了一会儿,嘴里念叨着:“犬……风……飙?还真瞧不出来。”

小风倒是有学问,嘴里念叨的是:“风……狗……”

“啥?”大黄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嚷道,“疯狗?咋起这么个名啊,这……这能叫得出口啊!”

“哈哈……”林逸飞笑得不行,指着那个字解释道,“这个字的左边是三个‘犬’。大黄,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和黑子,还有狗子,当初爹娘为了好养活,都给起了个带狗的名,是吧?右边是一个风,就是咱的小风。这三条‘犬’加上一个‘风’,就是‘飙’。”

大黄点点头,又问道:“可这个字到底是个啥意思?”

林逸飞激动了起来:“飙,是远古时期一种永远在奔跑的神兽,强壮、彪悍,有掌管风的能力。咱们就要做‘飙’,咱们要刮起一阵很大很狂的风,咱们要让这阵风刮得鬼子鸡飞狗跳,永无宁日!”

“太棒了!”几个人齐声叫好,“小鬼子,等着吧,你们的飙爷爷来啦!”

几个人都为新名号亢奋不已。黑子问道:“逸飞少爷,这光有我们的,你的名字咋不在里面?”

林逸飞笑了:“有你们在前面一路狂飙刮着大风,我就跟在你们后面‘飞’啊。”

狗子咂着嘴:“少爷,这一个字儿是不是少了点啥?叫起来好像不太对味啊。”

黑子在一旁说道:“一个字咋了?只要这个字的意思够味儿,一个字就一个字。”

林逸飞觉得狗子的话有道理,单纯一个“飙”字好像是缺了点什么,他沉思半晌,有了主意:“来,狗子说得没错。要不这样,咱南山的‘杆子’不是叫‘黄旗’吗?那咱就叫‘飙旗’,咋样?”

大伙纷纷叫好,都觉得这个名字够味儿,听着也够响亮。大黄一拍桌子,端起酒碗:“就这么定了。逸飞,你念书多,学问大,以后你就是咱们‘飙旗’的大当家!来,为咱们的新名号,敬大当家的一碗。”

林逸飞也端着碗站起来:“我可不是什么大当家,以后咱们五个人要拧成一股绳,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来。来,为了咱们的‘飙旗’,干了!”

又喝了几碗酒,大伙意犹未尽地回了各自房间休息。

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号,林逸飞对这个名号很满意。躺在大炕上,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今天在雷公山上的事。大黄说得对,鬼子上次在雷公山吃了大亏,这次又在那里死了大官,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看来雷公山暂时不能去了。可下一仗该在哪里打呢?林逸飞琢磨着。说实话,他心里最想收拾的是姚村炮楼里的鬼子,小春喜的死一直揪着他的心。可是,就凭他们这五个人,袭击炮楼太危险了,可以说没有半点胜算。

林逸飞在炕上正想着心事,突然听到院里有拉动枪栓的声音,有人在高处低吼一声:“谁?站住!”

喊话的是正在碉楼上值夜的家丁,看来门口有情况。深更半夜的,什么人会到山里来?难道是……鬼子?林逸飞来不及多想,抓起手枪下了炕。

林逸飞来到院子里时,大黄的房门也开了,大黄和黑子提着枪跑了出来。

家丁隔着院门,朝门外喊道:“谁?再不说话我就开枪了!”

“兄弟,别开枪,自己人。俺是山下牛肉馆的,到这里找俺们家的黄少爷,俺前几天还来过呢。”

哦,是牛肉馆的店小二,可这么晚了,他跑到山上来干什么?林逸飞朝家丁一摆手,两个家丁搬开了那条粗重的门闩。

院门打开,大黄看着门外的几个人,瞠目结舌地问道:“你……你咋来了?”

一个女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咋了?俺咋就不能来?你说,你还算不算个男人?给不给俺报仇你给句明白话,一句话没留就躲到这里来了,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这话说得可够冲,竟然还是个女的!林逸飞也吃了一惊。

门口站着四个人,最前面的是山下牛肉馆的店小二,后面的两个人比较眼生。这三个人中间的那位,穿着一身男人衣裳,头上戴着一顶棉帽子,可那小脸也太娇嫩了,一看就是个秀气的女孩子。

大黄愣在那里,与那个女孩僵持着。林逸飞偷偷问身边的黑子:“哎,这谁啊?”

黑子一脸的幸灾乐祸,捂着嘴窃笑道:“大黄的媳妇呗。”

林逸飞又吃了一惊,大黄的媳妇?他啥时候有媳妇了?他竟连自己也不告诉。

大黄杵在门口对那女孩子辩解:“我啥时候躲你了!再说,我用得着躲你吗?我也没说不给你报仇啊!让你老老实实在山上等我,你跑出来嘚瑟个啥?”

女孩气呼呼地一指大黄,刚要开口,林逸飞笑着迎了上去:“哟,这就是嫂子吧?这大半夜的,外面多冷啊,快快快,咱们进屋里说话。”

嫂子?大黄又蒙了。他扭头愣愣地看了看林逸飞,然后凑到他的耳边,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我的大少爷,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行不?赶紧的,快帮我把她打发走。”

林逸飞却根本没理大黄那茬儿,殷勤地将女孩迎进了院里。女孩怔怔地看着林逸飞,迟疑着问道:“您……您是?”

大黄气呼呼地介绍道:“哦,这是我弟弟。哎我说,你是不是……”

林逸飞也不理大黄,走到正堂门口,转身亲热地招呼道:“来,嫂子,快请进。你别听我哥的,他就是那么个人,嘴上硬得能啃石头。其实他这几天可想你了,还总跟我们念叨你呢。来来来,咱们屋里说话。”

女孩将信将疑,看了林逸飞一眼,然后低头进了正堂。

林逸飞朝大黄坏坏地一笑,招呼道:“大黄哥,你还愣着干啥?快陪嫂子进屋啊。”说完,扭头吩咐几个家丁,“别傻站着了,咋那么没眼力见儿呢,快沏茶,再拿些点心上来。”

大黄并没有跟进正堂,他转头看向还杵在院门口的那两个人,斥责道:“你俩脖子上顶的是尿壶啊,怎么把她领这儿来了!”

一个人叫苦道:“二当家的,您是不知道啊!自打您下山后,这个姑奶奶找不着您,天天在山上要死要活的。大当家的也是被她闹得实在没办法,这才让我们带着她找您来了。”

另一个也苦着脸补充道:“是啊,大当家的说您在凤霞县,我们就带她到了山下的‘消息’那儿。本想劝她在山下先住一宿,我们也好偷偷上来给您报个信。可那姑奶奶死活不答应,我们也是被逼得没法子啊。”

大黄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连个女人都哄不住,还能指望着你们干啥!”

见大黄一直没进屋,林逸飞又跑了回来,劝说道:“行了大黄,这人都已经来了,你还说这些有啥用,赶紧进去吧。”说着,他安排家丁给两个南山的兄弟准备住处。

牛肉馆的店小二非要马上下山,林逸飞和大黄也没过多挽留。

送走了店小二,二人朝正堂走去。大黄对林逸飞埋怨道:“哎,我说,你哪来那么多瞎话,我啥时候在你眼前念叨她了?”

林逸飞白了大黄一眼:“你咋听不出好赖话呢,我那不是跟她客气嘛,你还不领情?这么晚了,你还真让她再回去啊。她能从南山追到这里来,肯定就没打算自己回去。”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正堂门口,林逸飞低声提醒道,“哎,姑娘不错啊,别总板着个脸,热情一点嘛。”

大黄刚想说点什么,林逸飞已经满面春风地进了正堂:“嫂子,喝茶。”

这会儿,狗子和老阿福也赶过来,看来狗子已经将来人的情况告诉了老阿福。老阿福一进正堂就眉开眼笑地寒暄道:“听说大黄的新媳妇来了,哎呀,喜事喜事,快让我好好瞧瞧。”

可是,当老阿福看清那女孩的样貌时,却一下子愣住了。女孩似乎也认出了老阿福,她放下茶碗赶紧站起身:“福叔?是您吗?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福叔竟然和这姑娘认识,屋里其他人都略感吃惊。

福叔激动得嘴唇直哆嗦:“这……这不是紫依小姐吗?道祖保佑,你……你没死啊?”

紫依?林逸飞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紫依猛地扑到了老阿福怀里,叫了一声福叔,便哇哇大哭起来。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林逸飞偷偷问身边的大黄:“怎么个情况?”

大黄看他一眼,一脸的莫名其妙:“我……我哪儿知道。”

福叔抹着眼泪,安慰着怀里的女孩:“大小姐,别哭,有话慢慢说。”说着,他牵起姑娘的手来到林逸飞身前,介绍道,“大小姐,这就是我们府上的逸飞少爷。”

林逸飞惊愕地问道:“福叔,您……您认识她?”

福叔拍着大腿说道:“少爷,这就是宋家的紫依小姐,是你那没过门的媳妇啊!”

“啊?”在场的人彻底傻了。

难道这个漂亮得像仙女的姑娘,就是宋村宋恩万的千金大小姐宋紫依?

可林逸飞没过门的媳妇怎么会成了大黄的媳妇?难道宋恩万把自己的宝贝闺女许给了两个婆家?不可能,宋家不可能干这样的事啊。

紫依姑娘抹着眼泪给林逸飞作了个揖:“逸飞少爷,俺……俺见过你的照片。”难怪她初次见到林逸飞时,眼神那么怪异。

福叔扶着宋紫依在椅子上坐下来,宋紫依抽泣着,说起了宋府发生的灾变。

出事那天,正是宋府大喜的日子,那天是宋紫依的弟弟六岁的生日。

宋恩万的大太太没有生养,二太太产下宋紫依后,肚子也多年不见动静。

于是,宋恩万便名正言顺地娶了第三房太太。这个三姨太还真争气,进了宋家的第二年就给宋恩万诞下了一个宝贝儿子。宋恩万中年得子,那种喜悦可想而知。老来得子的宋恩万对这个儿子的疼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给儿子取名“小豆子”,寓意上天所能恩赐的富贵与祥和,会随着小儿子的降生再度降临宋府。可是事与愿违,半年前,小豆子的生母突然得了一场莫名的大病,一夜之间撒手人寰,于是这个没了娘的独苗,更成了宋恩万的心头肉。

宋府唯一的小少爷过生日,那自然马虎不得。大宅内外张灯结彩,全府上下喜气洋洋,从中午就开始大宴宾客,流水宴席一直持续到当天深夜。

宋紫依不喜欢这种太过喧嚣的场合,再说,在胶东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不能在这样的场合抛头露面。中午时分,宋紫依陪母亲接待了两桌女客,晚上天刚擦黑,她就去了丫鬟兰子的房中,跟着兰子学做女红。

夜深了,兰子去宋紫依的房间收拾床铺,宋紫依也开始收拾针线,准备回房休息。就在她刚准备离开兰子房间的时候,门外突然枪声大作,叫嚣声四起。宋紫依哪儿见过这阵势,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软了腿脚。

这时兰子惊慌失措地跑回来,惊声尖叫:“小姐,不好了,宅子里进土匪了,快躲起来呀!”说着,拉起宋紫依的手,就把她拽到了土炕下。

原来,兰子的这间房虽然距离大小姐的房间不远,却是宋府的一间老屋,屋里土炕下有一个地窖。老辈的农户用这种地窖储存过冬的食物,比如地瓜、洋芋什么的,新盖的房子,尤其是大户人家的新房,早就不再有这种地窖了。

宋府几年前翻新了府宅,唯独这处厢房没有拆了重盖,冥冥之中,留下了这个让宋紫依和丫鬟兰子活命的地窖。

整整一夜,宋紫依和兰子躲在地窖里大气都不敢出。院子里隐约传来男人的叫骂声、女人的惨叫声和孩子的啼哭声,中间还有好几拨土匪来到她们藏匿的这间老屋,翻箱倒柜地搜寻财物。万幸的是,他们都没有发现这个地窖。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两个人才战战兢兢地爬出地窖。在确定安全之后,她俩牵着手走出了屋子,可院子里的惨状,把她们彻底吓坏了。这里昨天还是一片喜庆,一夜之间,竟变成了人间地狱。

宋紫依掩着脸跑去了母亲的房间,房间里的惨状让宋紫依尖叫一声就昏厥了过去。大炕上,是母亲**的尸身,母亲圆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早已没了气息;在母亲周围还有几具女人尸身,也都是**。

当宋紫依醒来时,身边除了兰子还多了几个好心的邻居。恍惚之间,宋紫依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定是自己做了噩梦。可如果不是真的,为什么自己鼻子里满满的都是血腥味?为什么这些人都在抹眼泪?她勉强支撑起羸弱的身体,失神地问道:“俺爹呢?”她迫切地想要找到父亲。

父亲是这个家的支柱,是这里的主宰,也是她所有的依靠。

兰子搀扶着宋紫依又回到院子里,此时的院子已经被人整理过,没有起初她看到的那么杂乱了。院子那棵老树下,宋紫依看到一个沾满灰烬的包袱。

兰子瞥了那包袱一眼,痛哭失声:“那……那里面就是老爷。”

怎么会?父亲的身材虽然算不上魁梧,但那个包袱怎么会装得下父亲?

宋紫依后来才知道,闯进家里来的这伙土匪,是被称为“活阎王”的大喜子。父亲被“活阎王”装进了麻袋,架上木柴浇了煤油,被“烧了猪”……悲痛欲绝的宋紫依又想起弟弟小豆子。她和弟弟虽是同父异母,但宋紫依太喜欢这个弟弟了。小豆子白白胖胖的,乖巧得很。平日里,只要宋紫依在家,他都会跟在宋紫依的身后,不停地叫着姐姐,每当宋紫依听到弟弟这样叫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三妈(小豆子的母亲)病逝以后,小豆子就一直跟着二太太(宋紫依的母亲)生活。宋紫依比弟弟大了整整十二岁,她简直把这个弟弟当成是自己的孩子来疼爱。

她惊慌地问周围的人:“弟弟,俺弟弟呢?”

兰子躲闪着一双泪眼:“大小姐,别找了,咱们还是……”

“不!”宋紫依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哭喊:“他在哪儿?小豆子在哪儿?”

人们把宋紫依搀扶到了府宅的正院,有人指了指院子中央那口还冒着热气的大锅,便匆忙别过头去。宋紫依来到那口大锅前,只瞅了一眼,就再度昏厥过去……

平日里热热闹闹的宋府大宅,如今除了大小姐宋紫依和丫鬟兰子,全府上下几十口人,全被杀害了!

人事不省的宋紫依被众人抬到邻居家里,她昏迷了很久,虽然有气息,但一直没有醒过来。一天夜里,当兰子端着一碗热汤走进小姐的房间打算侍奉她吃点东西的时候,她惊愕地发现小姐不见了。

宋紫依去哪儿了?

这个倔强的丫头要报仇,她要为爹娘、小豆子,还有宋家几十口惨死的人报仇!她要千刀万剐了“活阎王”大喜子!可是,连官府都对大喜子束手无策,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怎么报仇啊?

自己不能,那就找帮手,宋紫依想去滨城找公爹林敬轩帮忙。宋紫依知道,公爹林敬轩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宋家和林家世代交好,自己又是林敬轩没过门的儿媳妇,他一定会帮自己的。可是她隐约记起,几天前爹无意中说过,她公爹被日本人抓去了。这回小豆子过生日,公爹都没能过来,看来,公爹那边也是自身难保。怎么办?她又想到了另一伙能为她报仇的人——南山黄旗。

宋紫依听人说过,“活阎王”大喜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黄旗的人。南山黄旗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可是宋紫依不认识黄旗的人,怎么办?宋紫依想了一天,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在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一天,第二天夜里,宋紫依终于赶到了南山。她提着一个在路边捡到的破脸盆进山了。她一路走一路敲着破脸盆喊:“好汉,我来找南山的好汉,有人吗?你们在哪儿啊?”

在路边树丛中暗伏的几个黄旗岗哨有些纳闷,这黑灯瞎火的,一个疯丫头敲着个破脸盆进山干啥?眼见着那姑娘就要通过暗哨,他们只好现身。就这样,宋紫依被人蒙上眼睛,带进了山里。

被揭去蒙眼布的时候,宋紫依发现自己站在一个乌烟瘴气的大厅里。到处都是酒味和烟味,四周全是凶神恶煞的壮汉。宋紫依不怕,为了报仇,她早就豁出去了。

有人说话了:“你个丫头片子,大半夜的闯山寨,活腻歪了!”

那人的问话勾起了宋紫依的伤心事,她哭喊道:“俺要报仇,俺要给俺们全家人报仇!”

黄旗大当家罗百岁此时正端坐在聚义堂大殿之上,听了这话大吃一惊。

虽然那姑娘只说了一句话,还是哭着喊出来的,但罗百岁听得仔细,这姑娘是本地口音。罗百岁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边的随从,低声问:“咋回事?

咱们有人下山了?”

那随从也在犯蒙,他转头对宋紫依高声问话:“把话说清楚了,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杀了你全家?你能认出来吗?有大当家的给你做主,一会儿你去把人找出来!”

宋紫依狠狠地一抹眼泪,高声回话:“俺叫宋紫依,凤霞县宋村的宋恩万是俺爹。俺不知道那些杀俺家人的畜生长啥样,可是俺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大喜子,是凤凰山的活阎王!”

原来这丫头是凤霞县财主宋恩万的闺女。宋恩万这人罗百岁倒是听说过,听这丫头话里的意思,宋恩万已经死于凤凰山大喜子之手。这时,罗百岁安心了许多,还好,不是自己手下弟兄惹的祸。

宋紫依自报家门,也说清了缘由,罗百岁却是一头雾水,他问道:“我说姑娘,都说冤有头债有主,那大喜子杀了你全家,他在凤凰山,你咋跑到我们南山上寻仇来了?”

宋紫依盯着罗百岁看了一会儿,怯生生地问道:“您……您坐得那么高,那这里您说了算?”

随从不耐烦地说道:“你废什么话呀!这是我们大当家的。”

宋紫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喊道:“大当家的,乡亲们都说南山的黄旗最仁义,俺想让大当家的给俺做主,帮俺主持公道,杀了大喜子给俺爹娘和弟弟,给全家的老小报仇!”

罗百岁略一思忖,苦笑着一抱拳:“多谢乡亲们抬爱!可是大小姐,咱家虽然是绿林中人,可山里人有山里人的规矩,我们和凤凰山并无恩怨,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对不起了姑娘,这个忙我们恐怕是帮不上啊。”

宋紫依跪在地上,不依不饶地喊道:“都说你们黄旗的人是好汉,咋的?

连你们也怕了大喜子?俺们没招他没惹他,全家几十口人都死在他手里了,难道这天底下就没个说理的地方吗?”说罢,她“咚咚”地给罗百岁磕了几个响头,哀求道,“大当家的,您就当可怜俺,帮俺出了这口恶气吧!”

罗百岁叹了一口气:“姑娘,不是咱黄旗不帮你,那大喜子确实不是个东西,可那毕竟是你的私仇。绿林有绿林的规矩,我们黄旗不便插手,我劝你还是赶快下山,另请高明吧。”

大殿里有人窃窃私语,觉得大当家说得没错。虽然大喜子带着凤凰山的匪众为害乡里,黄旗里很多人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但是碍于规矩,确实无法名正言顺地惩治他们。

宋紫依霍地站起了身,到了这种地步,也顾不得什么羞耻了,她把心一横,高声喊道:“大当家的,俺要给你做媳妇!”

这一声,惊得所有人都傻了。罗百岁更是差点儿从太师椅上摔下来,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啥?”

宋紫依涨红着脸喊道:“俺要给你当媳妇。只要你娶了俺,那俺爹就是你老丈人,大喜子他杀了你老丈人,你还敢说他跟你没有冤仇?”

嗯,好像还真是这么个理儿。有人开始掩着嘴笑,罗百岁拍着太师椅的扶手,说道:“姑娘,你这……咱老罗几十岁的人了,给你当爹都行,你……你胡说些什么呀。”

宋紫依豁出去了:“俺不管,只要你能给俺报了仇,那你就是俺男人。

见过俺的人都说俺长得漂亮,俺读过书,识文断字,俺还会绣花,俺……俺还是个黄花闺女,俺配得上你!俺上山的时候就想好了,谁能给俺老宋家报了仇,俺就是他的人,俺给他生娃做饭。他要是有了老婆,那俺就给他做小,当牛做马伺候他一辈子!”

姑娘的一番话说得大伙一时沉默起来,片刻之后,有人开始起哄:“大当家的,这丫头够水灵,我看这笔买卖咱赔不了。”

还有人喊:“大当家的,大喜子那货就是个杂碎,趁早,把您的喜事和他的丧事一起办了吧,这也算是双喜临门啊。”

更有心急暴躁的,早就按捺不住了:“大当家的,快别寻思了,你在山上办你的喜事,兄弟我带几个人下山,提了大喜子的脑袋回来见你,就算兄弟们给你随的份子啦!”

……

罗百岁哭笑不得,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大殿里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这笔买卖我接了!”

竟然有人敢在这时候接话茬儿!宋紫依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此时,小伙子正面无表情地坐着,用冷漠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

大殿里一下子炸了锅,爆起一片喝彩:“好,咱二当家的接了‘盘子’,要出马啦!”

“二当家的有种,兄弟们可全看你的啦!”

二当家的?宋紫依的心里有了底。这么年轻的后生,能在黄旗坐上第二把交椅,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感激地看着那个小伙子,给他作了个揖。

满大殿里最高兴的要数罗百岁了,本来大伙起哄让他有些骑虎难下,如今终于有人给他解了围。罗百岁起身朝二当家的抱了抱拳,如释重负地说道:“大黄兄弟,大哥我谢谢你了!人我可就交给你了,你赶紧给我领走。”

大黄也不客气,起身朝着众人一抱拳,上前就牵住了宋紫依柔嫩的小手,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昂首出了聚义堂。

大黄把宋紫依带回自己的住处,回身关严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一个血气方刚的壮汉和一个正值妙龄的如花女子,宋紫依骤然紧张了起来。说实话,她根本没有做好“入洞房”的准备,可眼下的情形,似乎已经由不得她了。可说来奇怪,大黄似乎并不急于对眼前的美女下手,他给宋紫依倒了一碗茶,自己则泰然地坐到了一张桌子旁。

宋紫依真的渴了,端起那碗茶一饮而尽,然后怯怯地问道:“你……你真的能给俺报仇?”见大黄只是笑了笑,宋紫依接着说道,“你放心,俺说话算话,只要你给俺报了仇,那俺就是你的人了。”

大黄笑道:“你说话算话,我说话也算话。我们黄旗的人言而有信,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我肯定会去给你报仇,不过……”大黄的语调一转,“你应该知道,这是件风险很大的事。大喜子可不是一般的畜生,如果我给你报仇不成,自己反倒搭上了性命,那我这买卖可就赔大了。”

人家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宋紫依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她红着脸一咬牙,起身开始解起了衣裳扣子:“俺信你,只要你说话算话,只要你是真心想给俺报仇,俺现在就把身子给了你。”

“哈哈……”大黄大笑起来,“傻丫头,行,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穿好衣裳,安心住在这里,等我的消息。”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

宋紫依独自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了房间,但不是大黄。来人将端来的饭菜放到桌子上,然后恭敬地招呼道:“少奶奶,吃点儿吧,这是二当家的让送来的。”

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宋紫依真有些饿了。有人肯替她报仇,她心里也松快了一点。宋紫依吃着饭菜,又想起了那个叫大黄的二当家。这个大黄一点也不像她想象中的土匪,没有一脸横肉、满口黄牙、浑身脏兮兮的臭味……他长得还真是英武好看。说来也怪,宋紫依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怕大黄,甚至觉得他很亲切。

难道这就是人家说的缘分?想到这里,宋紫依竟羞红了脸。

可第二天,大黄一整天也没回来。第三天下午,宋紫依听到屋外有人议论,好像说二当家带着人下山了,去了滨城。

宋紫依觉得大黄肯定是给自己报仇去了,于是便安心地留在了南山,只要他能给自己报仇,那自己就跟他好好过日子。她让屋外的守卫帮她找来针线和布料,在屋里做起了女红。如今的宋紫依身无分文,连点嫁妆都没有,她想绣几幅鸳鸯、喜鹊的枕套,就算是自己的嫁妆吧。

又过了三四天,听外面的人说二当家的平安回山了。宋紫依高兴坏了,虽然她只见过大黄一次,但她觉得,大黄已经是自己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了。

为了迎接大黄,宋紫依想好好打扮一下自己,可房间里连简单的胭脂水粉都没有。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宋紫依知道自己漂亮,只要洗净了脸,梳梳头,谁家的姑娘也没有自己俊。

二当家的终于回来了。

大黄刚进门,宋紫依就欣喜地迎了上去:“你可回来了,大喜子死了吗?”

大黄抱歉地笑了笑,说道:“我这几天出去办了些别的事,恐怕你还要在这里再等上几天。”大黄没有说谎,这些天他真的去办了件很重要的事,滨城他的世伯林敬轩被小鬼子害死了,他去滨城处理了一下世伯的后事,又去栖霞山找到了他的兄弟林逸飞。当然,这些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宋紫依信得过大黄,既然大黄让她等,那她就等着好了。她坚信,大黄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大喜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大黄还是二当家的。

那天晚上,大黄在房间里坐了很久,他仔细地听宋紫依讲了父母和弟弟以及宋家其他人的惨死。大黄听完红了眼眶,起身时留下了一句话:“早点休息吧,你以后……还有我呢。”便离开了房间。

“你以后……还有我呢”,宋紫依觉得这句话真暖心呀。

的房里。

过了几天,大黄又从山上消失了,宋紫依觉得这回他肯定是去杀大喜子了。她很兴奋,同时也开始为大黄担心,她每天都在心里为大黄祈祷:回来,一定要平安回来。

有一天,宋紫依正在屋里绣花,听到门口有人说:“二当家的今晚查岗哨,都把招子放亮点儿。”听到这句话,宋紫依竟然激动得羞红了脸,她在想,一定是大黄回来了。

宋紫依等了一整晚都没有见到人影子,第二天她出门的时候才知道,大黄现在已经不是黄旗二当家的了,现在黄旗二当家的,是一个叫长生的人。

宋紫依慌了,大黄怎么了?他不是二当家了,还能给自己报仇吗?她直接去了南山的聚义堂,要找大当家的罗百岁当面问个究竟。

罗百岁一再解释说,就算大黄不当这个二当家的,他也是黄旗的人,他答应宋紫依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可宋紫依根本听不进去,她质问道:“那他人在哪儿,俺要见他。肯定是你们不想让他帮俺报仇,所以才不让他当官了,如果你们不让俺见他,那俺就在这里跟你们没完。”

面对一个动不得、碰不得、骂不得的小丫头,罗百岁实在没辙,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让两个亲信带着宋紫依,一路送她到了凤霞县……宋紫依流着眼泪说完这些事,起身给林逸飞作了个揖,说道:“逸飞少爷,俺知道,俺爹和您家里给咱俩定了亲。按俺们乡下规矩,俺也应该算是你们林家的人了。可如今俺爹不在了,那个婚约也就不作数了。俺答应过大黄,只要他能给俺报仇,那俺就是他的人,所以……俺对不住您了,俺不知道您和大黄认识,真的对不起。”

林逸飞红着眼圈起身回礼:“紫依小姐,你别这么说,我完全能理解。

没关系,咱们还是一家人,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嫂子了。”

宋紫依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深深地一鞠躬:“谢谢您!也请您转告一下世伯,俺不能给他做儿媳妇了,希望他能够体谅俺的难处。”

林逸飞想笑一笑,可挤出笑容的同时,也挤出了眼泪:“我……我的父母也过世了。”

宋紫依目瞪口呆地望着林逸飞,老阿福叹着气结束了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好了,大小姐这回也算是到家了。时候不早了,大家都早些歇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因为太晚,当夜就没有再收拾房间。黑子去了狗子的房间,大黄和林逸飞挤到了一处,腾出他们原来住的屋子给了宋紫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