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庙岛见闻

第二天上午,灶间传来的声响惊醒了林逸飞。

林逸飞伸着懒腰坐起身,发现身边几个人还在呼呼大睡,唯独小风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穿上外套,下炕后来到了灶间。

荀叔夫妇正在忙活着做饭,荀叔热情地问道:“咋不再睡一会儿?”

林逸飞有些腼腆地应道:“睡够了。”见老两口忙碌,他寒暄着,“荀叔,有什么活儿要我干吗?”其实他就是客气一下,那些灶台上的活计,这位少爷压根就不会。

荀叔听了直摆手:“不用不用,你快去歇着。”

院子里的小风听到了林逸飞的声音,招呼道:“小哥,你起来了?”

林逸飞走到院子一看,小风坐在院里一条凳子上,正晒着太阳,对面是低着头的小灵儿。

小灵儿抬起头,羞怯地打了招呼:“小哥。”

林逸飞笑着问:“哟,都起这么早,你们在说什么呢?”

小风讪笑着应道:“我觉得我好得差不多了,你们这也过来了,我正和小灵儿商量,想跟你们一起回去呢。”

小灵儿低着头,好像在生气:“不行,你说好了就好了?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俺得等你好利索了才准你走。”

小风苦着脸说道:“一百天,那还不得憋死我啊!”说罢,他晃了晃自己的胳膊,“灵儿,你看,我真没事了。再说了,小哥他们也都来了,他们……”

小灵儿急了,愤愤地打断了小风:“俺咋着你了,咋就憋着你了?你还有没有良心?和俺在一起就委屈你了是不?那你走就好了,还问俺干什么!”

小风赶忙求饶:“小灵儿你别生气呀,我也没说我委屈啊,我这不是正和你商量嘛,我……”

小灵儿气鼓鼓地站起身:“随便你,腿长在你身上,你想走就走,还商量个啥?谁稀罕你在这里。”说完,红着眼圈跑进了屋子。

小风朝林逸飞难为情地笑笑,几步追到房门前,对着小灵儿的背影喊道:“灵儿,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我陪小哥去海边转转,行不?”

小灵儿没有搭理他,倒是荀叔笑着朝小风眨了眨眼:“去吧去吧,一会儿饭就好了,早些回家吃饭。”

庙岛的海边很美,暖暖的阳光晒着,通体舒服。伴着舒缓的海浪声,几个渔家女正在小码头边修补渔网,一切都是那样安静祥和。

林逸飞和小风在一处海边大坝石阶上坐下来,林逸飞笑着说道:“这个小灵儿对你不错啊,人又长得漂亮,干脆你留着算了。”

小风懒洋洋地应道:“小哥,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长得漂亮的姑娘多了,我留得过来嘛。”

林逸飞扭头瞥了小风一眼,正色道:“我可不是拿你寻开心,我跟你说正经的,小灵儿姑娘真的不错,人家又对你这么好,你就没动心思?”

小风盯着林逸飞看了一会儿,发现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望着远处的海面,叹了一口气:“小哥,我不瞒你,也不怕你笑话,打从我见小灵儿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她,后来,越来越喜欢,可光喜欢有什么用啊。”

小风的坦诚让林逸飞有些意外,他疑惑道:“什么叫光喜欢有什么用?

傻子都能看出来那丫头喜欢你,你也喜欢她,这不挺好的吗?”

小风苦笑着摇摇头,反问道:“小哥,咱还打小鬼子不?”

“当然打了,”林逸飞明白小风话里的意思,劝解道,“可这跟你和小灵儿有什么关系?打小鬼子也不能耽误了娶媳妇啊。”

小风笑了笑,平静地说道:“小哥,打小鬼子就得死人,那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说句不好听的,指不定哪天人就没了。小灵儿是个好丫头,咱不能害了人家。小哥,跟你说实话,我也不舍得走,可我害怕,害怕再这样守几天,我就真的离不开她了。”

小风说得有道理,林逸飞没想到一向天马行空的小风竟会想这么多。小风接着说道:“咱身边被小鬼子祸害的人还少吗?不把小鬼子赶出去,谁也别想过上安生日子。我要是能活到赶走小鬼子的那一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庙岛,来娶小灵儿!”

两个人并肩坐在石阶上,林逸飞扶着小风的肩头,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噗通”,一颗石子落在了他们眼前的海里,溅起一片水花。二人回头一看,狗子正嚼着草梗,傻笑着跑了过来。

三个人一起在海边聊着天。林逸飞突然想起一件事:“哎,小风,我那天听你爷爷跟你说话,你们家原来姓冯啊?”

“是,但不是你们说的那个‘冯’,我们家姓的是‘丰’,就是三个横一个竖那个‘丰’,丰收的丰。”小风笑着解释道,“可不是我想瞒着你们,我爷爷也是去年才告诉我的。”

“丰?”林逸飞惊讶地问道,“这个姓可是真少见啊。”

小风得意地说道:“少见吧?我爷爷说了,咱们滨城这边几乎没有,但是在我们老家那里就多了去了,有好几个村子的人都姓丰呢。听我爷爷说,天底下姓丰的是一家,只要是姓丰的,那可都是亲戚。”

这个姓氏确实少见,林逸飞不禁想起了一个传说中“如雷贯耳”的大人物。

他笑着问道:“哎,小风,小时候我经常跟我爸去茶馆听书,那里有个说书的,他总说一个人的段子,说的是京城的一个大盗,叫‘鬼影圣手丰穗子’,这个人该不会也是你们家的亲戚吧?”

“对,”狗子也兴奋地嚷道,“老爷经常带我和少爷去听书,我也记得呢,那人可是个绝顶厉害的侠盗啊!”

小风抿嘴笑着,没有答话。

小风的神情让林逸飞一愣,他冷不丁想起当年自己曾偷听到父亲和大妈之间的一段对话,难道……林逸飞拧着眉头问道:“不会吧?那……那说的该不会就是你爷爷吧?”

狗子也惊呆了:“什么?鬼影圣手丰穗子是……是你爷爷?小风,你可别蒙我!”

“是,”小风笑着应道,笑容里除了得意还多了几分腼腆,“不过我爷爷可没有书里说得那么神乎。我爷爷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是干了些大事,可真的没有他们传得那么玄乎。那些说书的都是捕风捉影,屁大的事到了他们嘴里也能变成醒世惊雷。”

“俺的个娘哎,”狗子瞠目结舌地咋呼道,“咱身边竟然还藏着一个劫富济贫的大英雄呢!这次回去,说什么我也得给他老人家磕几个响头!”

林逸飞恍然大悟,难怪老道长隐姓埋名,对自己本来的姓氏讳而不言,原来是这个原因。如此说来,那小风应该叫“小丰”才对啊。

三个人正说得热闹,一个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哥,回家吃饭了。”

回头一看,是小灵儿。

三个人起身朝小灵儿走去,却见小灵儿怒气冲冲地瞪着小风,抬着小手指了过来:“你,小长风。”

小风一愣,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委屈的表情:“我又咋啦?”

小灵儿依旧保持着那副怒容。小风低头一打量自己,坏了,刚才为了舒服,他将手臂从吊带上取了下来,却忘了放回去。小风手忙脚乱地将左胳膊套进了吊带里,一脸讨好地笑道:“嘿嘿……刚才不小心,它自己秃噜下来的,不是故意的。”

小灵儿狠狠白了小风一眼,一转身,气鼓鼓地走了。

小风颠颠地追了上去。

这顿饭是在荀家正屋的大饭桌上吃的,满桌都是海鲜。饭前,小灵儿又给小风端来了一碗鸽子汤。荀叔夫妇一如既往地热情,但是林逸飞吃得却有些别扭。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小风被人家救了,人家就是恩人,可眼下这么几条大汉子,在恩人的家里白吃白喝,换了谁这脸面上也挂不住。

咋办?给钱?林逸飞倒是让狗子带了钱过来,可在这时候给人家钱,既俗,也伤感情;另外,昨晚林逸飞还驳了王瑞卿的面子,当面拒绝了人家邀请他们入伙,这些事着实让林逸飞有些为难。

饭后众人帮忙收拾好餐桌,林逸飞和大黄便叫上其他三个人聚在院子里,他们想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灵儿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小风身上的伤还没有好,虽然能动,但坐在船上颠簸一个多小时,又要在山路上跋涉几个小时,身体肯定会吃不消。

可是不走也不现实,不说几个大汉子都在人家这里白吃白喝,就说目前这里的情况家里人还不知道,福叔肯定还在担着心呢,而且也不知道长风道长会不会去别院找孙子。于情于理,都该赶紧给家里报个信了。

小风说出自己的意见:“我觉得这都不是事,大伙安心住下,没问题。荀叔、荀婶根本没拿咱们当外人,倒是应该给家里报个平安,实在不行就让王队长派个人去,怎么样?”

林逸飞摇了摇头:“不行,咱们出门的时候福叔就不放心,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不回去,让个陌生人回去报平安,他肯定更着急了。”

“就是,”狗子看着小风,说道,“再说了,人家荀叔荀婶是不拿你当外人,可我们还是外人啊。”说着,他朝另几个人坏笑着一眨眼,“是吧?”

众人都憋着笑。小风又臊红了脸:“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

大黄试探着提了个建议:“要不,狗子先回去一趟?”

狗子把眼一瞪:“什么?我回去,你是怕我不死是吧?自从出了这事,我躲着我爹还来不及呢,你们这是让我回去送死啊。少爷不在身边,我爹他非把我的腿打折了不可,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大黄苦笑着点点头,又看向黑子。黑子把脸一冷:“看我干什么?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让我回去也成,那你也得回去。”

大伙一时都没了主意。

小风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干脆咱们一起走,我这伤也没什么大碍,能跑能跳的,我的腿脚利索着呢。”

王瑞卿这时候乐呵呵地走了过来:“都在这儿呢,在开会?”

几个人难为情地笑了笑,都看向了林逸飞。林逸飞吞吞吐吐地说道:“王队长,我们……我们正商量着什么时候回去呢,这么多人在这里住着,挺麻烦你们的。”

“这有什么麻烦的,”王瑞卿说道,“你们就安心在这里住下,过两天我们的医生就来给小长风换药,到时候看看伤口的恢复情况再做决定也不迟。”

荀婶这时也走了出来,嗔怪道:“你们这些孩子啊,我们不拿你们当客,你们咋还把自己当外人了呢。你们在外面帮老百姓打小鬼子,连命都豁出去了,吃婶儿几顿饭那还不是应该的?”她一指隔壁的院子,“不光你们,瑞卿他们武工队的人回来,都是在各家里吃饭呢。”

荀婶的一番话,让大伙更难为情了,尤其是林逸飞,他觉得自己压根就没想过“帮老百姓打小鬼子”,他杀小鬼子,只是想为自己的亲人报仇。不过既然荀婶发了话,自己如果再客套下去,未免显得太矫情了。

王瑞卿劝大家安心留下来,并说当天晚上有几个队员要回陆地,他可以让队员们顺路去栖霞山给福叔报个信。如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林逸飞可以写封信,让队员们给带过去。

大伙聚在一起说话,小灵儿一直躲在门后偷听,当她听说小风还会留下来的时候,松了一口气。这时,小风正好向她看过来,两人的眼神碰在一起。

小风嬉笑着朝小灵儿眨了眨眼,小灵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闪身回屋。一回到屋里,小灵儿就绷不住抿着嘴害羞地笑了,带着一丝甜意。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这样,那就留下来吧。可也不能老是闲着,几个人一商量,干脆找个僻静处,练枪去。

整座庙岛其实就是一处凸出海面的陆地,一丛高耸的礁石占了庙岛一半的面积,那座妈祖庙就建在礁石的上面。礁石后的断崖下是一处海滩,由于远离码头,平时渔民们绝少去那里。那里是庙岛上唯一一块相对僻静的区域。

几个人一路朝山后走去,林逸飞在路上不停地向黑子请教关于射击的问题。上次和小鬼子交手,他有太多的感触,自己本事还是太差啊。大伙一路说笑,却没发现身后远远地跟着一个娇俏的身影,小风不经意一回头,看见小灵儿在后面。灵儿见自己被人发现,立马收住了脚步,低着头红着脸,偷眼瞄了瞄小风,娇羞而倔强。

小风笑了,朝小灵儿喊道:“你总跟着我们干吗?”

小灵儿红着脸辩解道:“谁跟着你们了?这路又不是你们家的。”

真是个嘴硬的小丫头!小风无奈地笑了笑,朝小灵儿一招手:“想一起去,就快跑两步。”

小灵儿咬着嘴唇得意地笑了,她小跑几步来到小风的身边,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

来到海滩,黑子自然成了射击教官,大家围在他身边,听他一点一点讲授他的射击经验。黑子着重讲了瞄准和打移动目标,然后手把手地纠正大家的动作。大家按黑子的指导苦练瞄准,尽可能朝着黑子说的“人枪合一”的境界努力,尽量做到眼到枪到,拔枪、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打移动目标就更难了,这里面大有学问。射击者要根据目标物的移动速度和轨迹设好“提前量”。比如上次林逸飞他们伏击小鬼子的巡逻队,用枪追着小鬼子瞄准,永远也不会击中目标。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瞄准鬼子的前方,当鬼子进入“准星儿”的前端时果断开枪。这里面也有个天分,对眼神和反应速度要求极高。就拿黑子打山鸡来说,百发百中。原因很简单,熟能生巧,黑子已经摸清了山鸡的习性,能准确无误地预判出山鸡的行走、疾跑和飞起来的全过程,在什么时候瞄什么位置,他熟门熟路。

在黑子的指点下,三个人慢慢有了心得体会,开始迈进了门槛,枪法进步神速。尤其是小风,他左肩有伤,干脆就练起了右手,没多久,他右手的枪法也很精准了。

黑子又突发奇想,让人找来了一条小舢板,他让林逸飞他们几个试着射击小船桅杆上的三角旗。那天的风浪很大,小船在海面上飘摇不定,射击的难度可想而知。

枪声吸引来不少渔民,有几个在岛上的武工队队员也跑过来围观。大伙聚在他们身后啧啧称奇,满眼的艳羡。坐在一边的小灵儿别提有多得意了,她觉得别人夸小长风就是夸她,甚至比夸她自己还得意。

又练了一会儿,几个人坐在海滩上休息,那群渔民和武工队队员也围了上来,他们拘谨地摸着林逸飞等人的驳壳枪,爱不释手。也难怪他们眼馋,林逸飞他们用的可都是正宗的德国毛瑟枪。那些队员手里的武器可就差远了,有的是改装过的鸟铳,有的是老旧的单发步枪,与林逸飞这几个人的家伙一比,哪方面都不在一个层次上。林逸飞看着心里不禁有些疑虑,就凭这些破玩意儿也能打死小鬼子?

林逸飞心里慢慢有了一些傲气,他看着那几位带着枪的武工队队员,热情地邀请道:“怎么样?你们也来几枪,让我们几个也开开眼。”话语很诚恳,但还是能听出几分挑衅的味道。

一个黑壮的小伙子红着脸应道:“俺们的枪不行,打不了那么远。”

林逸飞看了看小伙子手里的步枪,又看了看还在海里飘摇的小舢板,他觉得有些纳闷。林逸飞虽然不太懂枪,可步枪的射程比手枪要远,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那小伙子竟说他的步枪打不了这么远。此时,那条小舢板距离他们也不过五十米左右。

狗子戏谑道:“是枪不行,还是枪法不行?”

小伙子羞涩地笑着,解释道:“是枪不行,太远了,就打不准了。”

还有这种事?林逸飞等人都看向黑子。黑子扭头看了看那小伙子手里的枪,问道:“你那是杆‘老套筒’吧?”

“嗯。”小伙子腼腆地点点头。

林逸飞好奇地问道:“黑子,‘老套筒’是啥意思?”

黑子解释道:“老套筒就是咱们汉阳兵工厂在大清朝那会儿仿造德国‘八八式步枪’生产的第一代快枪。由于这种步枪的枪管材质不佳,经常在射击时出现炸膛的现象,兵工厂在后期改造的过程中,在原枪管外又套加了一层钢管,所以叫做老套筒。”

众人啧啧称奇。

狗子惊叹道:“乖乖,大清朝?那……那这枪的岁数比我爹都大。”

黑子点头说道:“还真让你给说对了,若论辈分,你用过的那支毛瑟步枪,还真得管这枪叫爹。”

大黄一拍黑子的肩膀,笑着说道:“你不能这么算啊!”说着,他一指不远处一名武工队队员背上的鸟铳说道,“瞧见那杆老火铳没有?大明朝那会儿就有了,算老祖宗不?你还得让狗子过去磕头啊。”

众人哈哈大笑。

黑子说道:“老套筒子,老是老了点儿,不过这枪我用过,要论射程和准度,没什么大问题。如果打不准,那可能是枪没调校好。”说着,他朝那个小伙子一招手,商量道,“兄弟,能把你的枪给我看看吗?”

黑壮小伙子一愣,周围几个武工队队员怂恿道:“铁蛋,难得遇见个明白人,让人家帮着给看看。”

铁蛋那黑黑壮壮的身材,长得跟他的名字一样结实。铁蛋把枪交给黑子。

黑子端着枪打量了一番,又瞄向了天空,嘴里念叨着:“还不错,标尺和准星都没有问题。”说着,他用枪瞄准了小舢板上的旗子,一勾扳机,就打出一枪。

枪响之后,黑子傻眼了,怎么可能?竟然没打中!黑子还杵在那里发愣,铁蛋发疯一样冲了过去,一把抢回了自己的枪,高声叫道:“你干啥呢?你干啥呀你?你混哪,你干啥打俺的子弹!”

黑子一头雾水,窘迫地解释道:“我就是想试一下,我想……”

铁蛋不依不饶地吼道:“你想啥啊,你试一下就得打俺的子弹啊!”

大黄哪儿能容得自己的兄弟吃亏,他冲上去挡在黑子的身前,一伸手推了铁蛋一个趔趄,厉声说道:“什么毛病!我警告你,有话好好说。”

事发突然,林逸飞等人这才反应过来,于是赶紧上前劝架,几个武工队队员也把铁蛋拉到了一边。小灵儿和小风也跑了过来。小灵儿红着脸数落:“铁蛋,他们都是俺姐夫的客人,你咋好这样呢?”

铁蛋一跺脚,眼泪都出来了:“客人咋了,客人就许打俺的子弹啊?俺就这三发子弹,俺还要留着打小鬼子呢。”说完,他委屈地抹着眼泪,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

直到这时黑子才明白,自己算是闯下大祸了!刚才他的手指头就那么轻轻一勾,就消耗掉了武工队队员铁蛋三分之一的弹药储备。

可子弹已经打出去了,怎么办?狗子赶紧从自己的弹匣里抠出五颗子弹,他上前一搂铁蛋的脖子,将子弹拍到了铁蛋的手里:“行了兄弟,拿着。”

铁蛋还在抹眼泪,望着手里的子弹一愣,仔细地数了一遍,然后在衣裳上把每一颗子弹都蹭得干干净净,装进了衣兜。他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一扭头,用他那张还带着泪的脸朝狗子一笑:“大哥,谢谢了。”

狗子搂住铁蛋,戏谑道:“就给三发子弹?你们队长对你可是够抠门儿的。”

旁边的几个武工队队员七嘴八舌地说道:“拉倒吧,俺们队长就对他偏心眼儿,自打从雷公山回来,俺们都没有子弹了,就这小子还有子弹。”

铁蛋急了,红着脸嚷道:“有一发是俺自己攒的,剩下的两发,是俺跟队长磨了两天他才给俺的。”

一个武工队队员质问道:“队长就是偏心眼儿,大伙都没子弹了,他凭啥就给你子弹?”

铁蛋得意地辩解道:“凭啥就不能给俺?俺在雷公山还打死两个小鬼子呢!”

又有人说话:“俺也打死小鬼子了,队长咋不给俺子弹?再说,黑灯瞎火的,你咋肯定就是你打死的?”

铁蛋涨红着脸正要辩解,狗子摆手打断了这场争论:“停,停,”他疑惑道,“你们连子弹都没有,那平时你们不练枪法呀?”

“练呀,我们天天练。”几个武工队队员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只练瞄准,喏,用这个。”说话间,几个人从腰间掏出了各自的物件,递到了狗子的面前。

林逸飞凑过去一看,那些人的手里竟然是弹弓。他不由得一阵心酸,扭头看了看大黄,大黄此时也蹙起了眉头。这些可爱又可敬的人啊,他们的军用物资实在是太匮乏了。

说起来也是,武工队获取军火的途径只有两个:一个是靠缴获,打小鬼子的伏击,抢夺小鬼子的武器弹药。这样做风险很大,每次伏击几乎都有队员受伤甚至牺牲。再一个是靠买,用钱财或者物品,跟凤霞县的伪军们换子弹。但是这种方式很少使用,因为武工队囊中羞涩,没什么值钱的财物;另外,小鬼子对治安军的军火控制也很严。

队员们还告诉林逸飞,武工队每次选择什么时机打鬼子,完全取决于他们手里有多少子弹。很多时候,明明可以打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却因为手里的子弹不充裕而无法实施。还有几次,眼看着就要得手了,就因为打光了子弹而不得不草草撤出战场。

就以几天前在雷公山救了小风的那次战斗为例:因为预想是一场打劫鬼子军火车队的大伏击,王瑞卿很期待能“大丰收”,所以他让队员们带上了武工队所有家底。未曾想阴差阳错,一场伏击战变成了遭遇战,虽然武工队打死了几个小鬼子,但却打光了几乎所有子弹,而没有丝毫斩获。所以队员们认为那场战斗是不完美的,是很亏本的。

有个队员感叹道:“什么时候俺们也能有这么多子弹,那俺们就天天堵着鬼子的炮楼打。”

旁边一个人附和道:“就是,有天晚上俺做了一个梦,梦见咱们又要出去打伏击,队长给咱们每个人发了十好几发子弹。那仗打起来,嘿,别提有多带劲了。”

这些话让林逸飞等人感到震惊,他们知道武工队不富裕,却没想到竟然穷到这种地步。对这些抗日战士来说,子弹太宝贵了,难怪铁蛋会为了一颗在林逸飞眼里无足轻重的子弹要跟黑子顶牛。

众人都沉默了。黑子却想起另一件事,说道:“铁蛋,你这把枪不对呀,肯定有问题,能再给我看看吗?”

“还看啊,”铁蛋苦着脸商量道,“给你看看也行,可你……你别再开枪了行不?”

黑子苦笑着点点头,铁蛋这才把枪递了过去。

黑子拉开枪栓看了看,摇了摇头。他又把枪竖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枪口,然后一声叹息,把枪还给了铁蛋。

大黄问道:“咋了?”

黑子苦笑一声:“膛线都没了,全磨光了。”

大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风好奇地问道:“啥没了?咋回事?”

黑子告诉大伙:“子弹击发后的命中率高低完全依靠枪管内的膛线。那些螺纹状的膛线就是子弹的跑道。如果一支枪的膛线出现了残缺或磨损,那子弹击发后就势必会出现弹道的偏离。也就是说,即使你瞄得再准,子弹能否击中目标,那也要完全靠运气。铁蛋使用的这支步枪,枪管里的膛线早就磨光了,根本看不到。”众人恍然大悟,难怪连黑子都打不中目标,原来是那把枪有问题。

黑子问道:“铁蛋,你就是用这把枪干掉了两个小鬼子?”

铁蛋脖子一梗,神气地应道:“那当然!”

黑子扭头看了看大黄,大黄摇着头叹息道:“拿着这种家什干活,跟玩儿命没什么区别。”

“你说什么呢?”铁蛋自豪地说道,“俺们才不会跟小鬼子硬拼呢,俺们可以打伏击,先埋伏好,等小鬼子走近了,再狠狠地揍他们。”

黑子问道:“你说的这个‘走近’,距离大概有多少,五十米?”见铁蛋摇头,黑子又问,“四十米?”铁蛋又摇头,黑子眉头一蹙,“不会是三十米吧?”

蹲在旁边的一个武工队队员应道:“差不多,看情况吧,有时候更近,一般也就是二三十米的距离。”

二三十米的伏击,那跟拼刺刀有什么区别?林逸飞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觑。黑子又问道:“如果在你们的伏击距离之外,被小鬼子发现了,怎么办?”

铁蛋挠着头,难为情地笑了:“跑呗,小鬼子的枪好,能打着俺们,可俺们打不着人家呀!除了跑,还能咋办?总不能傻在那里等死吧。”

周围的几个武工队队员也都笑了起来。望着眼前这群小伙子,林逸飞一阵心酸,又一阵心痛,父亲曾斥巨资为保安团购置了枪械,可他们竟然拿着好枪不办人事,就那么把滨城卖给了日本人,如今,那些汉奸竟然拿着父亲和乡亲们购置的枪械为日本人卖命。再看看眼前的这些武工队队员,他们手里拿着这么破烂的装备,依然在和小鬼子拼命,相比之下,二杠子啊二杠子,你真是羞煞先人哪!

狗子来到武工队队员们的面前,很大方地递上了自己的枪,说道:“来,用我的,你们也开两枪。”

几个队员羞涩地搓着手,直往后躲:“不行不行,太糟蹋子弹了,不行不行。”

大伙正说着话,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一条大船。林逸飞觉得那船上的标志有些古怪:桅杆上挂着一面黑色的大帆,船头还竖着一面黑色的大旗。大黄也看到了,他向周围的人询问:“哎,那是条什么船啊?”

几个渔民站起身朝海面上望了几眼,又重新坐下来,轻描淡写地应道:“哦,没事,是‘海蛎子’他们的船。”

几个人都点点头。林逸飞突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对,顿时紧张了起来:“海蛎子,哪个海蛎子?”

几个渔民都笑了,笑得很从容:“还有哪个海蛎子,扁担岛的呗。”

海匪!林逸飞霍地拔出手枪,大黄几个也都掏出了各自的枪械,一个个紧张地望向海面,如临大敌。可那些渔民和武工队队员却依旧坐在那里闲谈,根本不像有事的样子。林逸飞不禁愕然:“你们……你们不要躲一躲吗?”

渔民们有些莫名其妙:“躲?躲谁啊?干吗要躲?”

狗子指了指海面,一脸的焦虑:“那可是海蛎子啊!”

几个渔民互相看了两眼,齐声问道:“海蛎子咋了?”

“他们是海匪啊!”狗子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他们一下。

几个渔民众口一声地反问道:“海匪咋了?”

这是林逸飞遇到的最淡定的渔民了,面对悍匪竟然如此处乱不惊。他疑惑地问道:“你们就不怕他们上岛?”

渔民们的回答让林逸飞一阵恍惚:“上岛就上岛呗,怕啥?”

林逸飞很紧张地再次提醒:“他们可是海匪!如果上了岛,他们……不会欺负你们?”

渔民们都笑了,而且笑得很得意。坐在一边的小灵儿开了口:“就凭他们?

他们也得敢哪。”

林逸飞彻底蒙了,那可都是杀人越货的海匪啊,他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渔民们告诉林逸飞等人,那些海匪也都是苦出身,被逼得没法子才干了这个营生。海匪只是打劫过往的商船,与当地渔民绝少发生龃龉。渔民与海匪彼此间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但要说都在海上谋生,海匪与渔民完全没有冲突也是不可能的。很多年前,偶尔也有海匪祸害渔民的事情发生,但庙岛的渔民也不是好欺负的,小灵儿的爹荀叔就曾经组织渔民对抗过海匪。

那一年,一艘渔船在海上遭遇海匪抢劫,因为反抗,船上的三名渔民被全部杀害。

噩耗传回庙岛,荀叔不顾海面上风高浪急,当即率领岛上的所有渔船出海寻仇。那天傍晚,他们终于发现了一艘海匪船。众渔船分工明确、通力合作,将那艘准备返航的海匪船团团围住。最终他们愣是顶着枪林弹雨,成功顶翻了那艘海匪船,船上的海匪也尽数葬身鱼腹。

事发后,当时的海匪头子亲自驾着一艘小船,登岛赔罪,自此后海匪就再也没敢袭扰渔民。如今岛上又有了武工队,虽然不是常驻,但是毕竟有几条枪在,海匪们就更不敢招惹渔民们了。

偶尔也会有海匪船靠上庙岛的码头,那肯定是扁担岛上没吃的了。由于官府的遏制和打压,有时海匪们无法登陆采购补给,每逢这样的境况,他们就会带着货物或者钱财,来庙岛跟渔民交换粮食和蔬菜。海匪偶尔也有手头紧的时候,渔民们倒也大方,可以给他们记账先赊着,但是下一次交易前必须结清,绝不赊欠第二次,账目结清后方可循环再赊。

所以在渔民们眼里,那些海匪根本算不上什么悍匪,他们只不过是另一群可怜的人,为生活所迫在海面上“乞讨”而已。

林逸飞等人完全听傻了,这些事情是他们之前完全没想到的。渔民们一句“土匪也是人”让大黄和黑子心里很是熨帖——身为响马,他俩觉得这话很公道。

众人回去的时候路过小码头,小灵儿悄悄指了指几个正在往船上搬货物的汉子:“喏,那些就是扁担岛的人。”

林逸飞忍不住想笑,海匪混到这种样子,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