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不辨风尘

无论生前多么骄横,拥有多少财富,他现在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再也不会有任何知觉。闹里有钱,静处安身;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世人所在意的功名、钱财、利禄,终究只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身外之物,生前能够轻清于世、安宁淡泊,该是多么可贵。

悠悠风物四时新,苒苒山屏万古春。

多少江山人不看,却来江上看行人。

——丁谓《垂虹亭》

这一夜,是那样漫长,又是那样短促。

黎明如约到来。晶莹的露水闪烁着晨曦的微光,流连在石板街

上,将青灰色的大石板滋润得温婉润泽。清风如水,空中到处弥漫着清新的气息。

城市的大街巷陌里传来了敲打铁牌子的声音——这是寄居城中的行者、头陀们开始报晓催起了。他们一边敲打着手中的片铁,一边用浑厚的嗓音大声报出当下的时辰及今日的天气,夹以“普度众生救苦难诸佛菩萨”等佛家用语。报晓的本意是教人省睡、勿失时机、起床念佛,行者、头陀们并不受官方俸禄,都是自愿起早报晓,以唤醒痴迷大众,偶尔也会接受路过的人家施舍斋饭、斋物。他们每日恪守时间,准点无误,穿行于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巷陌中,成为城市的一道特色风景。

包拯和衣躺在**,听到行者喊着阴报“天色阴晦”,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喊出晴报“天色晴明”,也不知道是不是倦意太浓听混了,不由得有些困惑起来。

迷迷蒙蒙中,仿若回到了庐州合肥县香花墩的家中。杨柳依依,曲水潺潺,晨曦初露时,他坐在林中水边读书,读到忘情之处,随意站起来,一步迈出去,结果掉入水中。只觉得身子陡然轻了许多,但还是止不住地往下坠。他想攀上岸边,却被水草缠住了双脚,愈是挣扎,愈是紧密。他开始恐慌,大叫道:“小游!小游救我!”

包拯蓦然从**坐起,这才惊觉适才情形不过是南柯一梦。但却不知道梦境为什么跟曾经发生的事故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和张小游都长大了,不再是孩童的面貌。

呆坐了一会儿,转头见外面已日上三竿,包拯这才抹了抹额头汗水,披衣起床,洗漱了出来。张建侯还在房里呼呼大睡,客房的文彦博和沈周却已经离开了,一个回了文家,一个回了应天书院。

包拯忙到堂上来拜见父母,却只有父亲包令仪。他也不问儿子大半夜地在外面忙活什么,只道:“寇夫人不想见外客,所以你母亲和小游陪她到城北性善寺斋戒去了,还要为寇相公做一场法事,几日后才能回来。本来你母亲还想叫上你和建侯,听说你们忙了一夜,快早上才回来,一时没忍心。你这是要回去书院么?”包拯道:“是。”

包令仪道:“虽然寇夫人出了城,但毕竟算是我们家的贵客,你最近就别在书院歇宿了,办完事早些回来。得空也去性善寺看看。”包拯道:“是。”正欲退出,忍不住又回身问道:“父亲大人为何不问我昨晚都去了哪里?”

包令仪道:“你从小就挺然独立,从不像其他的小孩子那样戏狎嬉闹,仿佛成年人一般,令人放心。现在你有范先生那样的好老师,有文彦博这样机敏聪明的同学,有沈周这样多才多艺的朋友,为父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而担忧的呢?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吧。”

包拯道:“孩儿心头有一个难解的疑惑,如果有一个好人出于公义之心杀了一个坏人,那么这个好人该不该被惩罚呢?”包令仪思索了一会儿,道:“我也许会关心那个坏人有多坏,到底做了些什么坏事。”

包拯便说了刻书匠高继安为崔良中伪造交引之事,道:“如果不是因为崔良中被刺,谁又能想得到这位天下第一茶商不但倚仗权贵低价购买提货单,甚至还伪造交引,鱼目混珠,好骗取更多的茶叶?”

包令仪道:“嗯,为父明白了。你认为那凶案主谋其实是有功之人,对吧?我想问一句,你说崔良中倚仗权贵,那权贵一定是指龙图阁直学士马季良了。那么依你看,马季良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包拯道:“马学士?倒是跟传说中的完全不一样。”

包令仪道:“所以事情有时候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人也不一定就是传说中的那样,真相揭开之时,往往会令人大吃一惊。如果那主谋当真是为民除害,考虑放她一马未尝不是好事。但你能肯定她当真是出于公义之心吗?她跟高继安通谋,而高继安利用手艺和职务之便,暗中刻印交引,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应该先设法查清楚动机和真相,再考虑要不要放过主谋。”

包拯心头彷徨顿去,道:“多谢父亲大人指教,孩儿去了。”匆忙出门,迎面遇上马季良的心腹侍从。

侍从忙道:“龙图官人命小的把这张纸条交给包公子。昨天夜里,有人隔墙丢了块石头进来,外面包着的就是这张纸。龙图官人起得晚,刚刚才看到,登时脸色大变,本来打算立即过府来找公子,却又被提刑官派人叫去提刑司了。龙图官人遂命小的先将纸条送给公子,等他回来,再来找公子商议。”

包拯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吧。”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四行草字:“宫廷秘药,古人不扬。意欲活命,切勿声张。”一望之下,便“啊”了一声,急忙回来叫上张建侯,一起赶去宋城县衙。

张建侯尚未睡醒,一边揉眼睛一边问道:“姑父也没怎么睡,难道不困么?”包拯取出纸条递过去,道:“你看了这个就不会困了。”

张建侯不爱读书,仔细辨认,才念出那四行草书,登时睡意全无,道:“啊,这是谁写的?是那帷帽妇人么?”包拯道:“这字虽是匆匆写就,却是笔力遒劲,气势欹倾,应该是男子所书。”

张建侯道:“那一定是帷帽妇人的情夫曹丰了。”包拯道:“不,曹丰的字我见过,写得中规中矩,没有这般神气横溢。字如其人,这个人一定是个恣意洒脱的男子。”

张建侯道:“既不是曹丰,也不是帷帽妇人,那会是谁?还有谁会阻止马龙图追查奇毒药性一事?”包拯道:“我暂时还想不到是谁,但这张纸条却暴露了一条线索,表明我们昨晚的推测有可能全错了。”

张建侯道:“全错了,怎么会呢?”包拯道:“那好,我有几个问题问你,先不管写这字条的人是谁。这字条是夜半时分丢入崔府院中,当时我们还在高继安家中。那么,这个人是怎么知道崔良中所中奇毒是宫廷秘药的?他写这个字条,分明是警示马龙图不要张扬毒药一事,而昨晚沈周刚好建议马龙图派人回汴京寻太医谋取解药,事情会如此凑巧么?”

张建侯越听越糊涂,道:“我还是不明白。”包拯道:“等会儿见到楚县尉你就明白了。”

宋城县衙位于利字街,是南京城中最古老、最沧桑的建筑,所在之处正是昔日宋国王宫所在地。县衙大门漆成红色,为面阔三间的硬山结构建筑。两侧配有登闻鼓及一对石头狮子。县衙大门上方的黑漆大匾上写着“宋城县署”四个大字,因岁月久远,已呈斑驳之色。

到县衙门前,包拯请差役通传。等了好大一会儿,楚宏才匆匆出来,脸上尽是疲惫之色,道:“我正奉命传讯高继安的左右街坊,劳二位公子久等,抱歉。”

包拯道:“我正是为这件事来的。那在月桂树下下双陆的邻居,可具体记得帷帽妇人叫走高继安是什么时辰?”楚宏道:“刚好是亥时。他们记得很清楚,当时正好有打更的经过。”

张建侯道:“呀,昨晚亥时时分,马龙图听到更声,还抱怨道:‘怎么仵作还没有到?’话音刚落,侍从就带着冯大乱进来了。如此,就证明昨晚伏在崔良中屋顶上的人一定不是帷帽妇人了。原来姑父来找楚县尉,是要证实这一点。”

包拯点点头,道:“楚县尉先去办公事,有线索我会及时告知。”

楚宏道:“也好。”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我昨晚已将包公子搜到的两叠交引上交,吕县令连夜亲自送去应天府,听说应天府又立即派人送去提刑司。之后上头有命令下来,交代宋城县只准调查高继安行凶杀人一案,而且要暗中进行,由提刑司派人监督。”

包拯微叹一声,道:“我知道了,多谢。”拱手作别。

一离开宋城县衙,张建侯便愤愤道:“自古以来都是官官相护。那康提刑官原来也只是空有清官之名,眼下有马季良在这里,我敢打包票,他一定会包庇崔良中,假交引这件事多半会不了了之。要我说,这件事咱们不要管了,管他是谁要杀崔良中,他死了,世间倒是干净了。”

包拯道:“我不同意。凡事要有始有终,既然我们一开始就卷入进来,不管官府如何断案,不管崔良中人品如何,我们都要找出真相,给世人一个交代。”

张建侯道:“可这案子纷繁复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头绪这么多,自己都乱了,还要怎么查?”包拯道:“头绪虽多,却并不乱,虽然我们昨晚的推测出了大大的偏差,但至少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可以肯定高继安卷入了凶案,有凶器为证;第二,可以肯定帷帽妇人是他的同党,有节字街街坊邻居为证。”

张建侯道:“那昨晚潜入崔府的黑衣人呢?他跟高继安是一伙儿吗?”包拯沉吟半晌,才道:“这个很难讲。屋顶上的黑衣人应该就是写字条的人,他既然知道奇毒是宫廷秘药,应该跟高继安和帷帽妇人是一伙儿的。但帷帽妇人去通知高继安逃走的时候,仵作还没有到崔府,事情没有败露,没人知道凶案跟高继安有关。那时候黑衣人还伏在屋顶上,他冒险进来崔府,必是有所图谋,如果是预备杀崔良中灭口,那么高继安就没有必要逃走。所以从这点看,他又跟高继安和帷帽妇人不是同伙。”

张建侯完全糊涂了,他知道自己一时难以弄明白这之间的逻辑关系,便干脆不再理会,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包拯道:“先去应天书院。我向范先生请几天假,再叫上沈周和彦博。”

自南门出城时,正好见到兵马监押曹汭亲自带着一队兵士在追捕什么人,弄得大街上人仰马翻,一片狼藉,许多摊贩的摊子都被撞翻了。张建侯好奇,特意过去向守城士卒打探究竟。

那士卒也刚从同僚那里打听到经过,立即毫无保留地告知道:“那追捕的逃犯名叫王伦,原先是个盗墓贼,后来当上了京东路虎翼士卒,负责追捕盗贼。不知怎的又跟曹将军不大和睦,前年被曹将军责罚后气不过,纠集了军中数名要好的伙伴,强行冲进武器库,夺了一些武器逃走了,听说去了什么鸡公山落草当了山大王,专靠打劫盗墓为生。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南京,适才他进城,正好曹将军巡视经过这里,认了出来,便亲自带人去追了。”

宋朝招募禁军不计前科,重犯也可以免死参军,一些名将如范廷召、高琼等在入伍之前均是背负血案的杀人重犯。范廷召父亲被当地恶霸杀害,范廷召当年只有十八岁,手刃杀父仇人,剖取其心祭奠父墓。之后亡命天涯,落草为寇,以勇壮闻名,后来参军,成为大宋开国名将。高琼年轻时当过剧盗,被官府捕获后判处磔刑,已经押到刑场上,结果因天降大雨而侥幸逃脱,后投奔晋王赵光义,居然一路当到殿前都指挥使的高官。正因为宋军多招募亡命之徒,常常会出现长官难以驾驭手下的局面,像曹汭、王伦这种事例并不罕见,至于军队士卒因不服管束而发生武装哗变也时有发生。

张建侯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道:“呀,会不会前晚在曹府与杨文广交手的人就是这个叫王伦的家伙?他以前是军人,还敢抢武器库,弄几个火蒺藜也不是什么难事。”

包拯道:“这倒是有可能。等曹将军捕到王伦,一问就明白了。走吧,先回书院去。”

应天书院位于商丘城南南湖湖畔,南湖水质清澈,湖面多雾,对岸就是中原的动脉汴河,河中船只如梭,河岸商旅辐辏。

大宋提倡文治,自太宗皇帝以来,科举取士规模日益扩大,而官学却长期处于低迷不振的状态。士人潜心向学,苦无其所,在这种情况下,书院开始蓬勃兴起。当时最著名的有应天、白鹿、岳麓、嵩阳四大书院。其中三大书院均设在幽雅僻静、风光秀美的山林之中,独有应天书院处于繁华闹市,而其办学时间最久,名气最大,且长盛不衰,实为大宋一奇。

回到书院,正好遇到主教范仲淹执手送应天知府晏殊出来,二人神态严肃,似在交谈什么重要之事。包拯便让张建侯去教舍寻沈周和文彦博,自己静静等在一旁。

过了好大一会儿,范仲淹才松开了手,晏殊拱手辞去。他转身时一眼留意到包拯,微微扬起了头,嘴唇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就疾步离去。

范仲淹招手叫过包拯,道:“我已听说了假交引之事,你做得很好。”包拯道:“那么先生也赞成我继续追查下去么?”范仲淹道:“当然。不管怎样,都要还世人一个公道。不管结果怎样,公道自在人心。你懂么?”包拯道:“是,多谢先生教诲。”

范仲淹道:“我还有几句话问你。你学业早有所成,完全可以去参加科考,孜孜求进,为什么还一定要留在书院呢?”包拯低下头去,沉默不应。

范仲淹叹了口气,道:“听说你妻子张婉与你有表兄妹之亲,又是青梅竹马的伙伴,两情相悦,却不幸早逝,想来对你的打击很大吧?”包拯道:“也不全然是因为亡妻。”

范仲淹道:“那么当是令尊宦海之沉浮令你有所犹豫了。令尊包公任福建惠安知县时,革除弊病,整顿吏治,造福一方百姓;任朝散大夫时,居官而善,直言上谏,多有忠言;任虞部员外郎时,清廉简朴,端正风气,不避权贵;即使眼下身处闲职,亦是随遇而安,从无抱怨之词。豁达随性之人,我生平所见,唯你父亲一人而已。其实好男儿当如尊父,在其位时,当谋其政。不在其位,亦无所怨,一切顺其自然。你明明有出色的吏治才干,却因为心有所畏而刻意回避仕途,岂不是有违天道?我言尽于此,是否要参加科考,全在于你个人了。”

包拯目送范仲淹离开,心头若有所思,悄立原地良久,直到张建侯、沈周过来叫他,才回过神来。

张建侯道:“我已经将事情告诉了沈大哥,他说他可能知道那伏在崔良中房顶的贼人是谁。”

包拯很是惊讶,道:“我们才刚刚推测出潜入崔府的贼人不是帷帽妇人,你怎么会知道贼人是谁?”沈周道:“因为我昨晚发现了两件怪事。”当即从袖中取出一小片黑色衣襟,正是他昨晚在包府东墙下荆棘丛中发现的。

张建侯道:“这是贼人留下的么?只是很普通的布料啊。”

包拯道:“另一件怪事是什么?”沈周道:“昨晚石中立石学士来你家时,穿着一身黑色的便服,而离开你家时,身上穿着你的外袍。”

原来昨晚包拯和张建侯赶去找高继安,沈周则与文彦博回来包府歇息。到包府大门口时,正好见到石中立等人在与包令仪作别,忙过去招呼。沈周眼尖心细,一眼看到石中立换了一身衣服,身上穿的居然是包拯的外袍,很是奇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石中立当即意识到了,笑着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在茅房里摔了一跤,将衣服弄脏了,只好临时借了件包拯的长袍穿。好在我二人身材差不多,倒也合身。”沈周听后也没太当回事。但他后来跟随包拯来到东墙下、意外在荆棘上发现一小片黑色衣襟时,登时将两件事联系了起来。

张建侯道:“哎呀,一定是石学士原来那身黑色便服上沾了许多瓦灰,他不得不将外袍脱下来扔了,然后谎称在茅房中跌倒,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借姑父的衣服穿上。”又埋怨道:“沈大哥,既然你早发现了,为什么昨晚不早说?”

沈周道:“你和包拯都累了,我不忍心再见你们费神。再说了,我觉得怀疑贼人就是石学士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说出来也没人相信,很可能只是巧合。”

其实他还存了一点小小的私心,石中立称欣赏他的为人,主动替他做媒,许下许仲容之女,他少不得要心存感激。

张建侯却道:“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巧合?石学士怎么不可疑?他昨日还叫我们不要多管闲事,说崔良中是死有余辜,你们都亲耳听见的。其实,他说得也对啊,他是个好人,崔良中则是个大坏人,我们干嘛要帮坏人对付好人呢?”

沈周道:“包拯,你怎么看?”包拯便将纸条递给他,道:“这是昨晚有人扔进崔府院中的,我怀疑跟潜入崔家的黑衣人是同一人。”

沈周反复看过,道:“我没有见识过石学士的书法,不过这笔迹汪洋恣意,倒是蛮符合他的性情。”包拯道:“石学士素来性情直爽,我们就直接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事情再凑巧不过,石中立正与包令仪、许仲容、竹渊夫等人站在汴河码头为庐州知州刘筠送行。包拯等人一出书院便远远瞧见,忙赶过去见礼。

许仲容和竹渊夫二人不断上下打量着沈周,分明有审视未来许家女婿的意味,倒是让他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

刘筠呵呵笑道:“我这回可是要去包公家乡了。”拱手与众人作别,这才离岸登船去了。

包令仪问道:“你们是凑巧经过这里么?”包拯道:“算得上是,不过孩儿是特意来寻石学士的。”包令仪听说,便道:“老夫官署还有事,这就告辞了。”

石中立狐疑问道:“你们几个小娃娃有事找老夫,居然连包公都赶紧避开了。到底什么事?老许、老竹二位都是老朋友,但说无妨。”

包拯道:“听说昨晚石学士穿了晚生的衣服回家。”石中立道:“是啊,你是来讨要衣服的么?回头老夫叫人洗干净后给你送回府上去。”又摇了摇头,道:“你可真不像包公的儿子,小家子气。”

包拯道:“晚生不是来讨要我自己的衣服,而是想讨要石学士原来的那身衣服。”石中立道:“哪身衣服?啊,你说那件啊,没有了。”

包拯道:“衣服怎么会没有了呢?”石中立道:“衣服扔了当然就没有了。”

包拯道:“石学士将那身衣服扔哪儿了?”石中立道:“它弄脏了,老夫当然扔在粪坑里了。你难道还想让老夫带着一身秽物回家么?咦,你这个小娃娃当真奇怪,你要那身脏衣服做什么?”

张建侯听这倚老卖老的翰林学士一口一个“小娃娃”,很是气愤,道:“因为我们发现了一片衣襟,是昨晚潜入崔府的人留下的。”从沈周手中取过那片衣襟,举到石中立面前,质问道:“石学士,您老看清楚了,这是不是你丢掉的那件衣服上的?”

石中立愣了一愣,答道:“我哪知道它是不是?你去粪坑把那件衣服捞出来,比一下不就知道了。”

张建侯干脆地道:“行了,我看您老人家也是个爽快人,是石学士你要杀崔良中,对吧?”

石中立愣了一愣,这才会意过来,哈哈笑了几声,道:“老夫要杀崔良中?前晚老夫在府署花园假山那里看见他时,他还朝我挤眉弄眼地笑呢。”

包拯吃了一惊,道:“石学士在假山那里见过崔良中?”石中立道:“是啊。前晚宴会好生无聊,老夫跟刘筠一道出来聊了一会儿,他重新进去宴会厅,老夫去上茅房,结果茅房都满员了。老夫不耐烦等,就摸黑跑到花园假山下,就地撒了一泡尿。”言行粗俗豪放,丝毫不像个翰林学士。

包拯道:“那石学士是什么时候看到的?”石中立居然腼腆地撇了一下嘴角,不好意思地道:“这个说起来实在有点无聊。就在老夫撒尿的时候,听到后面有动静,转头一看,一个人站在背后不远处,吓了老夫一跳。老夫忙问道:‘谁在那里?’那人迟疑了一下,答道:‘是我,崔良中。’老夫束好裤子,走过去一看,果然是那‘天下第一茶商’崔良中,叫了老夫一声,便朝老夫笑。”

张建侯道:“然后呢?你们又说了些什么?”石中立道:“还有什么然后?老夫知道崔良中不是好人,当然不会理他,径直走了,回了宴会厅。后来你就来了,在外面跟杨文广打上了架。咦,你们这些小娃娃有正经事不做,居然跑来怀疑是老夫杀了崔良中!”

沈周忙道:“石学士别着急,崔良中还没死,称不上‘杀了’。这案子里面有许多疑点与石学士相关,不由得人不起疑心。”

他说得甚是恳切,石中立这才点点头,道:“那好,你倒是说说看,老夫哪点可疑了?”沈周道:“根据石学士适才所言,您老人家很可能就是最后一个见到崔良中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嫌疑。这是其一;其二,前晚应天府署出事,昨晚崔府出事,石学士都在附近;其三,昨晚潜入崔府的黑衣人在房顶伏过,身上沾有大量瓦灰,而石学士凑巧丢了外衣,而且外衣跟黑衣人所穿的衣服是同一颜色。请恕晚生冒昧,但这些的确都是重大疑点。”

石中立这次倒没有着恼,转头去看老朋友,三人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许仲容笑道:“你也知道叫石公老人家,你看他都这把年纪了,会翻墙上房顶么?”沈周道:“依情理来看,自然是不能的。”

包拯插话道:“可是断案最终要凭证据,只要验证这片衣襟就是从石学士的衣服上撕扯下来的,石学士难逃嫌疑。”

石中立登时像一个孩子般撅起了嘴,赌气道:“好啊,那你们就回去包府,将老夫扔掉的衣服从粪坑捞起来验证。”包拯道:“正要如此。几位先生,晚生告辞了。”

沈周见石中立当真生了气,本来还想从中圆缓几句,但见包拯决然掉头而起,微一迟疑,还是转身去追同伴。

走出一大截,张建侯犹自回望不已,担心地道:“这石学士嫌疑重大,他知道我们现在就要去找证据,一会儿会不会逃跑了?”包拯道:“他是翰林学士,家眷都在汴京,能跑到哪里去?再说了,我觉得他很可能说的是实话。”

张建侯道:“呀,姑父相信他的话?”包拯道:“嗯。石学士讲述他在假山遇到崔良中的情景,细节绘声绘色,十分逼真,像那个撒尿方便什么的,不像是临时编出来的。”

沈周很是疑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适才还一再暗示石学士跟案情有关?要知道,他很可能是下科科考的知贡举[1]呢。”

包拯道:“我认为石学士说的是真话,只是我个人的直觉。就像你认为石学士不可能翻墙上房一样,同样掺杂了个人的情感在里面。然而人都有私心,判断有对有错,如果最终证实这片衣襟是从石学士衣服上扯下来的,那只能证明你我二人的直觉都错了。法令是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是国家治乱安危之所系,岂能让情大于法?只有证据才是无私公正的,最有说服力。”

沈周听了深为折服,叹道:“要是我父亲听到你这番话,一定也会击节赞赏的。”

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三位公子,等一等!”闻声回头,却是那文士竹渊夫追了上来。

沈周问道:“竹先生有事么?”竹渊夫道:“嗯,我有话对你们三位说。请随我来。”

包拯几人交换一下眼色,料想他独自追来,所言必是涉及石中立,当即跟了上去。

竹渊夫领头来到汴河岸边,叫住一名船夫,自怀中掏出一小块儿银子递过去,称要借他的小船一用。船夫掂量了一下银子,大约有二两重,彼时银价值钱,足足抵得上他两个月的收入,便爽快地答应了。

竹渊夫几步跳上船,叫道:“上来吧。”

张建侯道:“一定要在船上吗?这个……”竹渊夫道:“什么?”张建侯道:“这个……我怕水!”

竹渊夫笑道:“你怕水?听说张公子武功了得,在知府宴会上大出风头,原来是只旱鸭子。我告诉你,我要说的话事关重大,非得在船上说不可。”

包拯道:“不是他,是我怕水。”走到岸边,微一踌躇,鼓足勇气迈上了船。

昨日他也曾登过宋小妹的大船,但眼前却是只小舢板,摇晃得厉害,刚一脚踏上船板,便觉脚下一软,幸亏被竹渊夫及时抓住,扶他到舱中坐下。张建侯和沈周先后跳上船。竹渊夫便解开缆绳,抽走搭板,亲自打桨,将船划离岸边。

张建侯道:“竹先生,真看不出你文质彬彬的模样,居然有划船的气力。”竹渊夫笑道:“你想不到的事多了。”见船离岸边已有数丈,便放下双桨,钻进船舱来。

张建侯道:“竹先生选了这样一个地方,想必要说的话十分机密了。”竹渊夫笑道:“嗯,是那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话。”

张建侯道:“先生就别卖关子了,快些说吧。”竹渊夫道:“好,那我就直说了——你们都冤枉石翰林了,他就是个老顽童,除了会写文章外,其他什么都不会,像翻墙、上房这类事,他是万万做不来的。”

沈周道:“嗯,这些我们也相信。可是一旦证据吻合……”

竹渊夫道:“是我!昨晚从包公子府上潜入崔府的黑衣人是我!后来在节字街用调虎离山之计骗开包、张二位公子,然后潜入高继安家中偷走刻刀的人也是我!”

包拯几人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瞪着竹渊夫。如果说他自承是潜入崔府的黑衣人还有可能是为了袒护石中立,可刻刀凶器被发现后又失窃一事尚未传开,只有寥寥数人知晓,若不是他亲自所为,他又从何得知?

竹渊夫知道事已至此,不说出真实身份实难取信对方,当即叹了口气,道:“实话告诉你们,竹渊夫只是我的化名,我姓许名洞,许公仲容其实就是我的生父。”

沈周道:“啊,先生就是许洞?你……你不是早死了么?”许洞叹道:“唉,不知死,焉知生,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假包换的许洞就坐在你们面前。”

许洞字洞天,吴郡苏州人氏,二十年前是名动天下的大才子,不仅文章俊逸,且擅长弓矢击刺之伎,精于兵学,文武双全,被人称为不世出的奇才。他艺高人胆大,曾亲赴辽国考察契丹地形、防备等。这样有战略眼光的人杰,本可以为朝廷重用,大有所为,然其与身份神秘的名士潘阆[1]交好,卷入诸多宫廷纷争。传说潘阆在太宗皇帝赵光义还是晋王时曾栖身晋王府,洞悉赵光义诸多秘密,后来又辅佐秦王赵廷美图谋皇位,赵廷美被贬后,潘阆也被太宗皇帝亲自点名通缉。但直到宋真宗即位后,潘阆才意外被地方官府捕获,械送京师。宋真宗亲自召见交谈后,不仅无罪开释,还任命潘阆做了一个小官。后来潘阆以诗名显达,与寇准、张咏等名臣多有唱和,其生平所为亦扑朔迷离,引来诸多猜测。许洞是咸平三年(1000年)进士,与吕蒙正之侄吕夷简同年。他本已顺利步入仕途,亦一度受到潘阆牵连,不仅被除名,还受到诸多迫害,时时被官府监视,最终郁郁病殁于家乡。

许洞虽然失意于官场,但其人才华横溢,以文词称于天下,为诸多名流激赏。其人爱竹,家乡吴中居处大门前只种植了一株竹子,表示特立之操。吴人至今称之曰:“许洞门前一竿竹。”新任庐州知州刘筠诗名满天下,生平最著名之诗即为《许洞归吴中》:

欲折瑶华向绿畴,风光满目尽离愁。

茂林修竹多嘉客,万壑千岩忆旧游。

汉诏已闻求泛驾,祢狂无自屈岑牟。

荆山待价何忧晚,龟手犹期裂地酬。

许洞精通《左氏春秋》,其所著五卷《春秋释幽》亦是应天书院开列的学生必读书籍之一,包拯和沈周等人均拜读过其作品,读到慷慨激昂之处,也曾为这位大才子的英年早逝而惋惜,想不到其人居然还好好活在世上,而且就坐在面前,实在令人震惊。震惊之后,倒也慢慢回过味来——许洞生平际遇非凡,他这样自负的人物,假死自然有必须假死的理由,却不知道他又为何突然抛头露面,卷入了崔良中一案?

隔了好半晌,沈周才讪讪问道:“许先生为什么要杀崔良中?是跟他有仇么?”

许洞很是惊奇,自指鼻子道:“我杀崔良中?怎么可能?倒是我瞧在过世的老吕和在世的小吕的分上,救了他们崔家满门呢。”

张建侯问道:“老吕和小吕分别是谁?”许洞道:“老吕就是过世的宰相吕蒙正,小吕就是现任宰相吕夷简啊。崔良中的侄媳妇吕茗茗,不正是吕蒙正的小女儿么?”

沈周问道:“昨晚往崔府抛扔字条、警示马龙图不得追查毒药毒性的人,应该也是许先生了?”

许洞轻蔑一笑,道:“马龙图?现在大字不识几个的茶商都能当龙图阁直学士了!一个妇道人家执掌天下,能做什么好事?”眼皮上挑,眉目间隐约又有几分当年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风采,显然是对当今太后刘娥执政极度不满。又续道:“不错,是我扔的字条。我知道你们好奇,我也可以告诉你们事情经过,但有一点要事先告诉你们,这些事情极其重大,知道了未必是一件好事。我之所以隐姓埋名、佯死避祸,也与这些事有关。你们还要听么?”

张建侯毫不犹豫地道:“要听。”

包拯转头去看沈周,见他迟疑着点了头,这才自己也点了点头。

许洞道:“那好,我就将能说的尽量告诉你们。”

原来许洞自佯死后,一直浪迹名山大川,颇为自得,这次到南京,是特意赶来抚慰被逐出京的老友刘筠。前晚崔良中遇刺后,他听说崔良中昏迷并非刀伤,而是中了奇毒,连本地最厉害的医博士许希珍也查不出药性。许洞对医术一类并无研究,但其至交好友潘阆生前是天下名医。潘阆曾神秘卷入宫廷事件,一度被宋太宗赵光义亲自点名追捕。许洞曾听潘阆提过,当年太祖皇帝赵匡胤在斧声烛影的迷雾中神秘暴毙,众说纷纭,有说是醉酒而死的,有说是被斧子砍死的,其实太祖皇帝是死于一种秘药,能令人全身麻痹,慢慢失去意识,最终死状跟醉死无异。许洞听闻崔良中的症状后,感到与潘阆描述的药症十分接近。如果当真是同一种药,那么凶手一定非同小可,这可是当年某人用来毒杀大宋开国皇帝的毒药,传闻是太宗皇帝心腹谋士程德玄精心配制。当年潘阆就是因为洞悉宫廷机密而惹来杀身大祸,许洞也受牵连一度被逮捕拷问。

许洞一时起了好奇之心,决定亲自去看看崔良中的病状,但崔府这个时候被崔良中之女崔都兰控制,不允准任何人探访,连医博士许希珍也吃了闭门羹。许洞年轻时就胆大妄为,现下年纪大了,人虽然沉稳了许多,但本性不改,既然从崔府大门进不去,他便决定暗中潜入。正好昨晚石中立、刘筠等人听说故相寇准夫人宋小妹住进了南京留守包令仪府邸,决意不避嫌疑,前去拜访,他便主动跟随,目的就是为了从包府潜入崔府。

许洞生平最重要的军事思想就是用兵要用间,称“用间之道,圣人以用兵决胜,不可不用间”,间就是间谍,他本人又亲赴辽国,对暗中收集情报这一类秘密活动自然体会极深。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谎称方便离开了厅堂,从包家花园潜入崔府兼隐院。对他这样身手了得、事先又准备了相关工具的人而言,攀援上房顶并非难事。他本意只要窥测崔良中的病状,不过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刚到屋顶掀开瓦片往下窥探时,马季良就带着包拯等人进来了,之后又等来了仵作冯大乱,下面一应人的对话如由伤口推测出刻书匠人高继安很可能有染凶案等,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对包拯几人的才智也很是佩服。但后来听到马季良要派人回东京请太医来为崔良中诊治时,不由得暗骂对方是自寻死路。如果这药确实就是当年杀死太祖皇帝的秘药,必然是出自皇宫,而这等秘药流落民间,必然涉及更多的宫廷机密。一旦当权者恐慌真相泄露,所有相关人员都会被处死,只不过手段各有不同罢了。崔良中已经是半死不活,但其家人也要受牵累,不死也会刺配牢城,或是编管[1]某偏僻之地。他与吕蒙正交好,与吕夷简又是同年,遂决意看在吕茗茗分上,警示一下马季良。

许洞年轻时做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对于从事见不得人的秘密活动极有经验。他入崔府时,不但备有飞索等工具,而且早料到屋顶会有大量积垢,他那身黑色衣服是专门请人缝制,正反两面都可以穿,而旁人看起来全是一个样子。回到包府后,他便脱下外袍,抖落浮尘,反面穿上,再不动声色地回到厅堂中,继续与包令仪、刘筠等人谈天说地。

之后众人辞别离开包府,经过崔府时,许洞又顺手将早已写好的字条裹了石头抛入崔府院内。他料想以马季良关爱结义兄弟的性格,见到纸条警示后必然不敢再张扬毒药一事,更不敢派人回东京请太医。

但此时还有另外一个隐患——那就是包拯等人已经推测到凶案与高继安有关,一旦搜到涂毒的凶器交给医博士许希珍检验,再以文书上报,势必引发另一场轩然大波,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可能因此而倒霉。许洞跟随父亲许仲容回家,等众人歇下后,便又携带工具翻墙而出,赶来高继安家中。

当时,包拯和张建侯在厨房发现了真假两叠交引,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宋城县衙的两名弓手守在院子中聊天,谈到了牡丹花丛旁的凶器。许洞便躲在暗处假意呼喊,给人造成高继安回来了又要逃走的假象,果然令人上当,不但弓手出门就追,就连包拯、张建侯二人也跟出来在大门口翘望。他遂自旁院潜入,取走了刻刀。包拯等人毫无察觉,直到宋城县尉带人来取证、记录现场,差役才发现刻刀失窃了。

这前后的一切本来做得天衣无缝,唯一不巧的是,许洞在从兼隐院跃回包府时被墙下荆棘挂住衣角,扯下一片小小的衣襟,由此露了行踪。本来许洞早已将相关证据处理掉,他自己不说,绝没有人怀疑到他身上,就算有怀疑,也没有任何证据,然而沈周几人却由那片衣襟疑心到昨晚凑巧换过衣服的翰林学士石中立身上,偏偏石中立是个老顽童的性子,一来一往误会更深。许洞不愿意看到旁人代己受过,遂决意追上包拯几人,说出真相。

张建侯道:“哎呀,许先生可真是好人啊。其实你不说,我们绝猜不到是你。而且我们回去后从粪坑捞出衣服,一旦与这片衣襟对不上,石学士的嫌疑自可洗清。但你真是个敢做敢当的人。谢谢你,替我们省了捂着鼻子从大粪坑捞衣服这一幕了。”

许洞肃色道:“不必谢我。不过我是个已死之人,今日对你们说过的话,希望不要再有第四人知道。”沈周道:“先生请放心,我们知道轻重。多谢先生信任,肯以真相告知。”

包拯自上船以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用手死死抓住舱板,显是内心依然惊惧于往昔落水的经历。直到小船靠上码头,张建侯扶他上岸,一直憋得难受的胸口才觉得舒服了些。

送走许洞,包拯几人干脆来到汴河边上的垂虹亭坐下。

这是一个充满朝气的季节,到处都洋溢着生机勃勃的味道。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客、货、漕、渡等各式船只载满各种货物不时驶过,舵橹搅碎了倒映的光影,仿若一幅素笔勾勒的天然图画,又好似一曲跃动的华彩乐章。有限的意象,却能带来无尽的想象。

三人一边欣赏风景,一边思忖离奇案情。

崔良中前晚遇刺后,又陆续发生了许多扑朔迷离的事,而今由于许洞的坦诚相告,一些最难解的谜题得以解开,但还是有许多疑问——高继安刻刀上的毒药从何而来?那帷帽妇人跟他是什么关系?又跟曹丰是什么关系?之前推测曹丰是自己有意失踪,好庇护凶手,可而今真相已发,他为什么还不出现呢?还有那些在高继安家中发现的交引到底是谁的?如果真是崔良中所有,那么高继安敢对崔氏对手,背后之人一定大有来头,一定是有能力处理那些交引的人,又是谁要跟“天下第一茶商”作对呢?

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原来你们几个在这里,倒教我们好找。”回头一看,却是文彦博和张尧封。

包拯起身问道:“有事么?”文彦博道:“不是我有事,是曹府戚彤娘子想见我们几个。”

沈周忙问道:“戚彤娘子有说是什么事么?”张尧封道:“今早我到曹府去,发现大嫂精神很差,问她原因,她不肯说。后来云霄劝了她一阵子,她便说想见见包公子几位。”包拯道:“那好,咱们这就去吧。”

张尧封悄悄拉住沈周衣袖,有意落在后头,问道:“早闻沈兄多才多艺,总有许多奇妙的点子让物尽其用,不知道沈兄有没有法子将一只摔断的玉镯修补好?”沈周笑道:“这可难倒我了。这南京城中就有许多手艺高明的首饰匠人,何不去找他们?”

张尧封道:“不瞒沈兄,小弟已经跑过一遍了,都说修复是不可能办到的事,顶多也就是用金丝打成套子,从外面将断处胶结在一起。”一边说着,一边自怀中掏出两截断开的玉镯来。

那玉镯碧绿葱翠,光泽细腻,质地半透,沉稳古朴,是一只上好的于阗玉镯。自西域产玉大国于阗国灭亡以来[1],中原玉价不断上涨,这只镯子宛若凝脂,晶莹可爱,在市场上当是价值不菲,却不巧断成了两截,当真十分可惜。

沈周道:“嗯,既然这样,你将镯子给我,我看能不能设法调一些树汁,从两边粘上。不过我只是尽力试一试,可不能保证什么。”张尧封大喜,忙道:“多谢沈兄。”取自己手帕包了玉镯,双手郑重奉了过来。

来到曹府时,曹丰妻子戚彤正与小姑曹云霄坐在堂中闲谈,听说有客到来,曹云霄便起身避进内堂。

包拯等人进来坐下,寒暄问候一番后,方才问道:“娘子召我等前来,可是有了曹丰曹员外的下落?”戚彤形容消瘦得厉害,神色甚是哀戚,道:“的确是关于我夫君的下落。昨晚,我不断地做着同一个噩梦,梦见夫君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我怀疑他已然遭了毒手,不在人世了。”

众人闻言吓了一跳。张尧封忙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嫂思念担心大哥过度,才会有此噩梦。”

戚彤摇了摇头,道:“我与曹丰自小相识,青梅竹马,长大后有幸结为夫妇,夫妻连心,我对他的感应,历来是极准的。”

张建侯道:“那么娘子可知道曹丰在外面有个情妇?”文彦博忙使个眼色,赔罪道:“建侯是无心之语,娘子不要见怪。”

戚彤却全然不在意,道:“张公子心直口快,本是好意。你提的情妇这件事,我确实是料不到的。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告诉诸位,不独我,我公公也认为夫君已经凶多吉少。”叹了口气,续道:“昨夜噩梦以后,我心中一直极为不安,本来不想将这些告诉公公和小姑,可是早上去给公公问安时,公公自己主动告诉我说,夫君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相士王青很早就曾经预言过,崔良中崔员外和他本人都有丧子之相。但崔良中更加凄惨,他还有丧女之相,而公公满门则将因为女儿荣耀无比。”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得一齐转头去看张尧封。张尧封颇为尴尬,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文彦博问道:“这王青,就是曹教授前晚带去知府宴会的那名相士么?”戚彤道:“应该就是同一人。”

沈周问道:“那么王青预言丧子是在什么时候?”戚彤道:“听说在与公公初见时。不久后,崔员外独子就自杀身亡,所以公公对他的话极是信服。”

张建侯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奇人,能预先言明祸福?”文彦博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昔日陈抟老祖曾预言太祖皇帝必当拥有天下,后来果然开创一代基业。想来再出一个类似陈抟老祖、麻衣道者之类的奇人,也是有可能的。”想到那相士王青预言张家门客张尧封有王侯之相,他堂堂名门公子却一无所就,口中如此说,心里却并不如何服气。

包拯摇了摇头,旁人都以为他也不相信有神人存在,他却说了句“不晓得”。

戚彤道:“听公公说,他原本也是不信的,尤其是王相士还说他有丧子之相。可后来崔员外独子崔阳死后,公公很是震惊,立即将王相士请回来奉为上宾,请他化解夫君之厄运。王相士开始也答应了,哪知道最终还是……”强忍许久,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当即举袖掩面。

沈周道:“娘子莫要悲伤。王相士所言未必是实。前晚尊夫失踪,尊府上下没有任何人见过有人出入,就算凶手身手高明,潜入府中杀害了尊夫,可凶手不可能带着尸首出门。”

文彦博道:“府中上下已被官府人搜过,既然没有发现尸首,那么一定是曹员外自己悄悄出了门。如果曹员外当真已经为人所害,那么总该有尸首。自前晚开始,南京城中警戒极严,处处有人巡逻搜索,迄今却无人报官发现尸首,可见曹员外尚在人世。”

戚彤道:“可是公公说王相士既然说过,就一定会应验。”

张建侯重重一拍桌案,怒道:“一定是这个相士王青在捣鬼!他告诉曹教授所谓的丧子预言后,先设法害了崔良中的独子崔阳,终于取信于曹教授,接着将曹丰骗出曹府,杀了或是关起来,好让他那个所谓的预言应验。因为他早说过崔、曹两家会丧子,不但没有人怀疑他杀人,还会对他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周道:“可这完全说不通,王青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呢?仅仅是‘预言奇准’的空名,是不会让他冒险杀人的。”张建侯道:“嗯,嗯,这个……”一时语塞,情急之下,飞快地搜肠刮肚,居然当真想出了一个理由,“因为崔、曹两家都只有一个儿子,唯一的独子死了,财产当然就要落入外人之手。”

文彦博连连摇头,道:“这理由实在荒唐。照你这个想法来推测,张尧封肯定就是相士王青的同党。”

张建侯道:“对啊,你倒是提醒我了。就是因为王青的预言,曹教授才选中张尧封做女婿,现在曹教授的唯一独子曹丰也不在了,获利最大的不就是他么?”

张尧封急道:“我是刚刚才听说王青的名字,根本就不认识他,怎么会跟他合谋谋取曹家财产呢?”

包拯道:“建侯,没有证据不要瞎猜测。你说王青是为了崔、曹两家的财产才弄所谓的丧子预言,这根本站不住脚。第一,崔阳不是被人谋害。他自负茶道高手,却意外败于福建一无名文士之手,激愤之下才自杀身亡的,当时有成百上千双眼睛看见,作不得假。第二,就算曹丰已经遇害,曹家财产将来也会归曹丰员外的孩子、也就是曹教授的孙子所有。第三,尧封兄跟随文丈已有几年时间,文丈去年才到南京上任,已经是崔阳死后,也就是相士王青与曹教授谋面后了。”

张尧封虽然洗脱嫌疑,仍感处境难堪,转头问道:“大嫂,你可知道那相士王青住在哪里?”戚彤道:“我虽然听公公和夫君提过此人的名字,却并没有见过,更不知道他住在哪里。”顿了顿,又道:“早上公公对我说了王相士的预言后,我也想亲自找王相士当面问个明白,为何他会称我夫君短寿。然而公公却不肯告知住处,说是他曾经对天起誓,绝不能泄露王相士的秘密,否则五雷轰顶,不得好死。我听公公这般说,只好算了。”

相士以看相算卦为生,通常要想方设法地招徕主顾,大街上不时可见的花哨招牌就是明证。可这王相士神龙见首不见尾,如此神秘,诸多事件又与他的预言有关,只能愈发惹人起疑。

张建侯道:“难道府上没有人见过么?”戚彤道:“没有听说王相士来过家中,应该是没人见过。”

包拯道:“未必。麻烦娘子将前晚跟随曹教授赴宴的侍从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