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物物遂生02

大宋不似汉唐有夜禁制度,入夜后,市井坊间往往热闹异常。楚宏被张建侯一问,也无话可答,只得退开。

包拯却道:“我们得到一条关于崔员外遇刺一案的线索,正赶着去查个明白,楚县尉不忙的话,不妨跟我们一道。”楚宏先是一愣,想了一想,才点头道:“好,我随包公子去。”态度极为沉静,毫无破案立功的急躁,甚至连线索是什么也没有追问。

张建侯很是不解,低声问道:“姑父为什么要叫上他?万一查到实证,功劳岂不成他的了?”包拯道:“我们又不是官,有什么功不功的?楚县尉是个勤勉的好官,你见到几个像他这样日日夜夜亲自巡视全城的县尉?”

张建侯这才不吭声了。

节字街是南京手工艺人的集中居住区,也有一些商铺。虽然夜色已深,依旧有不少人在街道边的摊子上饮酒作乐,不时有欢笑浪语。到了高继安家,正好门前月桂树下有两名男子点着灯笼下双陆,听闻众人来找高继安,一红脸男子笑道:“老高今晚不在!瞧,屋里的灯一晚上没亮过。”

包拯道:“大哥可知道他去了哪里?”红脸男子道:“我看见有个妇人把他叫走了,还问了一句,他也没答,不知道去了哪里。”另一白脸男子笑道:“还用问么?当然去了那妇人家里。”

包拯顾不上理会后一人的调笑,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那妇人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子?”红脸男子道:“嗯,应该是天黑后不久吧,我正在摊子上吃晚饭呢。那妇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孔。年纪嘛,我猜大约三四十岁?不过她不是第一次来找老高,应该是老相好了。”

张建侯道:“那妇人既来过多次,难道每次都是戴着帷帽么?你一次也没看到她的面目?”红脸男子道:“是啊,这不奇怪啊。她如果不是专项说媒的媒人,就一定是不愿意旁人看到她的真面目了。”

白脸男子:“其实也是有点奇怪,老高浑家死了好几年了,他手头也很有几个钱,完全可以再娶一房老婆,这妇人既不是媒人,又老来找他,肯定是对他有意,**,何必偷偷摸摸,见不得光?要我说,她多半是有夫之妇。”转头见到一身公服的楚宏,不禁“哎哟”一声,问道:“是老高犯事了么?”

包拯见再也问不出来什么,便将楚宏叫到一边,道:“之前发现的线索跟高继安有很大关系,他有可能只是被人叫走,但更可能是逃走了。事情紧急,我想进去高家,搜索更多证据,还请楚县尉行个方便。”

楚宏这才问道:“包公子所称的线索是什么?”听包拯说了大致情形,沉吟道:“虽然不算什么实证,但足以传讯高继安。好,我带包公子进去。”当即打亮火折。

高家大门没锁,一推即开。院子甚小,除了窗下散种着几株牡丹外,甬道两旁的空处都摆满了大木盘,盛放着清水,里面浸泡着枣、梨、黄杨等各种木材,显是刻版的材料。

楚宏先跨入堂屋,举火点燃灯烛,这才招呼包拯进去。

张建侯眼尖,一眼见到窗下牡丹丛边有新土刨出,赶过去用手挖了几下,将浮土拨开,赫然露出一柄精巧的黄金匕首,跟马季良的那柄匕首一模一样。忍不住欢笑一声,道:“哈哈,找到了,这不是实证是什么?崔员外的匕首在这里!呀,下面还压有刻刀。”

那是一柄精细刻刀——乳白色的圆形骨质杆身,粗不及小指;两头有刃,一头扁平如切刀,一头尖细如剑尖。刻刀用作雕版,属于特殊工具,制作工艺复杂,刀体通常用钢,比普通刀剑要坚韧耐用许多,刻刀的价值全在刃上,因而两头刃上均配有皮质护套。

众人忙赶过来围观。包拯一见便道:“不错,这正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楚宏忙道:“公子再四下看看,也许还会有什么别的发现,我派两名弓手留在这里帮你。我先赶回县衙,调派书吏和吏卒来记录现场,再请吕县令发出通缉告示,以防高继安明日一早逃出城去。”包拯见他办事敏捷周到,令人放心,便点头道:“好。”

楚宏道:“只是有劳两位公子要在这里多耗一会儿了。”包拯道:“不要紧,这就请楚县尉快去办事吧。”转头见张建侯正玩弄那刻刀凶器,忙叫道:“建侯,快放下刻刀,上面有毒。”

张建侯便将凶器原样丢进土坑中,等候官府派人来取证。又问道:“姑父,崔员外好歹也是南京城中的头面人物,这高继安不过是个刻书匠,他为什么敢在老虎头上捉虱子呢?”包拯道:“嗯,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再好好找找,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命弓手守在院中,自己和张建侯进屋搜索。

高继安是刻书匠人,大约有手工艺人细心爱整洁的天性,屋里屋外一应物事收拾得整整齐齐,吃穿用度井井有条,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称得上是小康之家。

家中正屋一间,卧室一间,还有一间类似于读书人书房的书坊。坊中摆有一张长长的台案,上面摆满雕版使用的工具,如各种形状、大小的刻刀、铲刀、刮刀、凿子、木槌等。还有印版固定夹具、固定纸张的架子,以及各种规格的刷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完全就是一个小巧的手工作坊。

夹具上有一块已经上样[1]的木板,虽是反文,却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唐代名将张巡的《守睢阳作》一诗: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

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

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写这首诗时,张巡已经知道睢阳无力再守,但他却没有流露出沮丧,豪气中带着柔情,悲壮得几近凄凉,惨烈堪与后世岳飞的《满江红》媲美。

张建侯道:“呀,看起来高继安正要刻印一本《张公文集》呢。”

张巡虽然死去已有二百多年,但其人声名不衰,在商丘一带更是被民间神化,地位崇高,刻印他的文集也不是奇事。

包拯、张建侯二人将堂屋、卧室、书坊都细细翻过一遍,不见有异常之处。又来到厨下,厨具甚少,只有一个橱柜和一口水缸,看起来有些空空****。灶上大锅盖着盖子,灶台上干干净净,没有寻常人家烟熏火燎之味道,也没有任何油腻之物,显然主人不常开火做饭。

张建侯道:“除了干净,没有出奇之处啊。”包拯道:“干净难道不是出奇?”

想了一想,走到灶台边,揭开瓮缸[1]的盖子,却见里面并无一滴水。人可以不做饭,在外面买现成的食物,但居家生活不能没有热水。这高继安明显是个洁净之人,难道不用热水洗浴么?即使习惯用冷水,他房中摆放着不少茶叶罐,难道泡茶也不用热水么?

包拯甚感疑惑,又到外面院子中,发现檐下摆着一个简易铜炉,旁边堆满柴禾,应该是专门烧水用的,这才释然。但心中仍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重新回到厨下,俯身往灶口看了一眼,里面积了许多柴灰。当即心念一动:厨房中一根柴禾都没有,灶口前也没有添火时坐的小板凳,灶里却有这么多灰,而且那灰的形状并非自然燃尽,明显有人拨弄过的痕迹,岂不是不同寻常?

一念及此,当即挽起袖子,伸手往灰里掏去,手一入灰,便触碰到硬物,心头一喜,知道自己猜测没错。忙将那物事取出来,掸去灰烬,却是一个油布包着的小包,长方形,约是一本书的大小。

张建侯问道:“收藏得这么隐秘,到底是什么?”

包拯便将油布一层层解开。油布包得极紧,足见里面物事之贵重。他拆得小心翼翼,张建侯已然等不及了,胡乱猜测道:“像是一本书,该不会是传说中的《张公兵书》吧?”一提到《张公兵书》,立即满脸通红起来。

难怪他激动,他非但出自南阳张氏,而且祖先与张巡同属一支,算得上是张巡的旁系子孙。一想到祖先留下的传奇兵书很可能就在眼前,按捺不住焦急,连声催促道:“快!快点!”

包拯奇怪地看了张建侯一眼,对内侄如此异想天开的想法感到极为诡异,问道:“你怎么会认为里面包的是《张公兵书》?难道是因为见到高继安在刻印《张公文集》么?”

张建侯道:“不是,不是。噢,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姑父,这次我和妹妹陪祖姑姑回南阳省亲、拜祭祖先,在张氏宗墓遇到了一对中年夫妇,相公名叫张望归,夫人名叫裴青羽,你猜那张望归是谁的后人?你一定想不到!”包拯道:“张议潮。”

张建侯不禁咋舌,连声道:“啊,姑父是怎么猜到的?真是神了,你连他的人都没有见过呀!”包拯道:“他的名字叫望归,可想而知,是盼望回到家乡的意思。张氏一系,最著名的望归人氏就是张议潮的子孙后代了。”

唐代安史之乱后,国力日衰,逐渐丧失了对西域的控制权,河西一带也被吐蕃占领。然敦煌虽百年阻汉,没落西戎,而人物风化,一同内地。唐代大中二年(848年),张议潮在沙州发动起义,汉人纷纷响应,争相与吐蕃军拼命,沙州由此收复。三年后,张议潮收复河西,主动归唐。唐朝于是在沙州建立归义军,统领河西十一州,授张议潮为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死后,其侄张淮深统领淮西,但由于不肯派儿子到长安为人质,唐朝廷对其不能放心,不授予节度使旌节,其实是不支持张淮深当节度使,从而引发了归义军内部的权力争夺,归义军的辖境缩至瓜、沙二州。唐朝灭亡后,张氏子孙张承奉建立金山国,却抵挡不住回鹘的进攻,最终被迫取消国号,臣服于回鹘,从此张氏彻底丧失了在河西地区的威望。沙州另一大族曹氏曹仁贵趁机发动兵变,取代了张承奉,又恢复归义军称号,仍称归义军节度使。此后,归义军政权一直把持在曹氏家族手中,而今当权者名叫曹贤顺,同时与大宋和辽国保持着友好通使关系。张望归夫妇便是新近跟随出使大宋的使者团入境的。

包拯随口问道:“那位张望归先生是预备到中原定居么?”张建侯道:“他倒是有这个想法,可他夫人不同意,好像很不喜欢我们大宋的样子。对了,他们夫妇说了,想来南京拜祭忠烈祠,也不知道到底来没来。如果遇上,我一定将姑父介绍给他们认识。”

油布包终于打开了,并不是《张公兵书》,甚至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叠相同大小的厚纸。

张建侯心情登时由艳阳高照转为坠落冰窟,脸色一下黯淡下来,沮丧地叹了口气。包拯却是颜色大变,失声道:“这些……这些都是伪造的交引!”

张建侯道:“交引是什么?”包拯道:“就是类似提货单的文书,可以凭它到榷货务换取茶叶。”

张建侯道:“可是提货单都是由东京榷货务开具,听说一式三份,分称甲、乙、丙,骑缝间均有盖印,东京榷货务自留甲份,乙份给茶商,丙份由朝廷发往南方六大榷货务。茶商去提茶叶,须得将手里的提货单交予官吏,两份凭证合印无误,方能提出茶叶。高继安私刻文书,就算能伪造官印,可榷货务没有底单,他怎么可能骗过官吏呢?”

包拯道:“这些文书自然不能直接到六大榷货务提取茶叶,但却可以到东京榷货务换取提货单,跟朝廷新实行的‘入边’制度有关。”

自西夏李继迁夺取灵州、不再臣服大宋以来,西北局势紧张,大宋在边关屯驻了大量军队,边军需要大量粮食,往前线运粮是一项十分繁重的任务,耗费浩繁。为了减轻负担,朝廷想了一个办法,即鼓励老百姓自己出钱出力将粮食运到边境,称“入边趋粟”,简称“入边”。驻军收到粮食后,给输粮者开具文书,称为“交引”。老百姓可以凭借交引到东京榷货务换取茶叶的提货单。对普通百姓而言,茶叶可以跟布帛、粮食一样折税,实际上有货币的作用。“入边”政策实行以后,很多老百姓都踊跃往边关送粮,朝廷由此省却了一大笔采购、运输物资的额外支出。但由于边区粮食价格高,中原粮价不过十几文,西北地区高达一千文,老百姓换来的交引价值很高,而他们往往没有实力做茶叶生意,便干脆将其卖掉,譬如卖给崔良中这样的大茶商,这样经过转手后,就容易造成弊端和漏洞。

张建侯道:“姑父怎么知道这些交引是伪造的?”包拯道:“交引是特殊用纸,既厚且韧,一般都是由朝廷印制好样式后发往边关,再由边军根据所运粮食多少折算成茶叶斤数,在空白处添上籍贯和姓名,发到入边者手中。入边者得到交引后自边关返回,因是辛苦所得,必然会贴身妥善收藏,不可能一点折痕都没有。可是这些交引很新,看起来就跟刚印制出来的一样。而且这每一张交引都可以换取一千驮[1]茶叶的提货单,价值不菲,如果不是伪造的,早该拿去换茶卖钱了,藏在灶灰中做什么呢?”

张建侯道:“可交引上的人名、籍贯看起来很真啊,你看这张眉州青神[2]人氏陈希亮,我知道青神那个地方,当地真有很多姓陈的。这是造假的没错,可还确实有鼻子有眼睛,煞有其事。”

包拯蓦然得到了提示,忙将一叠交引交给张建侯,自己跑回灶口。那灶口小,脑袋无法伸进去,他便挽起袖子,伸手入灶膛,将灶灰全部扒出来。

张建侯好奇道:“姑父还要找什么?”

包拯不答,只是一点一点地摸索。终于在靠近灶口的内壁上摸到了一块活动的火砖,他慢慢将火砖取下来,从小洞中掏出一个竹筒来。竹筒中插着一卷纸,取出来一看,却是一叠皱巴巴的交引,最上面一张写着眉州青神陈希亮的名字,然而价值却只有五十驮。

原来是有人自入边者手中买下了交引,又将这些原版交引交给高继安,令其照葫芦画瓢,重新刻造一份新的文单,入边者的姓名等均不改变,唯一的变化是将原先交引的价值夸大十倍、数十倍。可这些原版交引合起来算的话,原先价值已然很高,绝非普通商人的财力所能承受,高继安绝没有这个能力,他有的只是刻书的手艺,一定是另外有人聘请了他。而策划这件事的人,不但有雄厚的财力资本,而且还是胆大包天了。

张建侯立即明白了过来,道:“原来是这样。难道高继安是在替崔良中刻印假交引?呀,崔良中‘天下第一茶商’的名号原来是这么来的。”

包拯心中最先想到的也是崔良中,但目下并没有指向这位大茶商的直接证据,高继安和崔良中的唯一联系,只是在高继安家中发现了行刺崔良中的凶器。但这批交引牵扯到的茶叶数目如此巨大,除了“天下第一茶商”崔良中,谁还有能力染指呢?不是他指使高继安造假,又是谁呢?

张建侯道:“可我就不明白了,高继安既然跟崔良中是一伙儿,为什么他还要刺杀自己的主顾呢?即使是他起了贪念,自己想霸占这批交引,他也没有能力脱手啊。”包拯道:“嗯,这个……”

恰在此时,只听见外面有人叫道:“高继安回来了!喂,有官府的人在这里,你还不快跑!”

包拯忙将两叠交引重新用油布包好,收入怀中,这才赶出来查看。两名弓手已闻声追出大门,二人也紧跟出来,查看究竟。

三更已过,外面是黑漆漆的夜,大街上行人稀少,没有灯光,全然只能凭两边住户一两扇窗子透出的烛火照明,微弱而呆滞,好似惺忪眼睛的目光。昏昏暗暗中,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本来的样子。近处有草虫的哼哼唧唧声,远处则有人呼喊,夹杂着一两声狗吠,显得空旷而遥远。

张建侯还想去追高继安,可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只好陪着包拯站在大门前张望,道:“看来高继安傍晚时离开只是有事被人叫出去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包拯道:“嗯,如此才合情合理。不然高继安如何能知道我们已然请了仵作,从崔良中伤口验出了端倪?”

等了一会儿,弓手们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告道:“没有追到人。”

包拯道:“算了,反正夜间城门关闭,他出不了城。天亮前,缉拿他的告示就会贴遍大街小巷,他寸步难行,逃不掉的。”

弓手这才留意到包拯一脸灶灰,土头土脑的,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不禁一愣,想笑却又不敢笑出来。

在院子中等了小半个时辰,楚宏率领书吏、差役重新赶来,告知道:“我回去县衙将案情禀报了吕县令,吕县令立即签发了告示,已派人知会各城门守军,并禀报了应天府、提刑司。明日一早,城中就会展开大搜捕,高继安决计逃不掉的。”

包拯道:“只怕这件案子不是这么简单。”将自灶灰中搜到的一真一假两叠交引交给楚宏。

楚宏愣了半晌,才道:“这件案子看起来背景复杂,楚某须得回去禀报上司,再作决断。”转头催促书吏道:“快些为包、张两位公子录下证词,好让他们早些回去休息。”

书吏应了一声,正要询问经过,忽听得弓手在里面叫道:“土坑里少了刻刀!”

包拯大吃一惊,忙奔到窗下花丛边,只见土坑中只剩了那柄黄金匕首,那柄至关重要的凶器刻刀却是不见了。众人见状,无不惊讶之极。

张建侯挠头道:“不对呀,我明明放在这里的,就在匕首边上。这里又没有别人进来过,怎么会不见了呢?”

楚宏便质问手下道:“会不会是你们不小心动了,又掉在哪里了?”弓手慌忙辩解道:“刻刀只有张公子动过,听说刀上有剧毒,他扔回土坑后,小的们看都没敢多看。”

楚宏还要命人仔细搜寻刻刀,包拯摇头道:“不必了,我们适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刻刀被贼人窃走了。”

他已然明白过来,那刚才在外面警示高继安逃走的人,并不是真的发现了高继安的踪迹,而是要有意引众人出去。弓手闻声,立即追了出去。包拯和张建侯听到喊声,也赶快跟出了大门,虽然没有就此离开高家,却一直站在院门口等消息。而那贼人一直躲在暗处窥测,趁院中无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了刻刀。

如此看来,高继安已然逃走无疑,之前来找他的帷帽妇人多半就是来通风报信的。可这冒险窃走刻刀的贼人又是谁?跟高继安是什么关系?他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出高家,从包拯、张建侯的眼皮底下取走刻刀的?

包拯说了大致情形。楚宏极是不解,困惑地道:“凶器已经被发现,证实了是高继安向崔员外行凶,铁证如山,为什么还有人要偷走刻刀?如果是想销毁物证,为什么只单偷走刻刀,却留下匕首呢?”

张建侯抢着答道:“我能猜到原因——因为刻刀上有毒。既然仵作可以由伤者伤处推测出真正的凶器是刻刀,再联系到刻书匠人高继安,那么刻刀上的毒药也一定可以联系到什么人,所以贼人将它盗走了。换句话说,高继安只是一个小卒子,是他动手向崔员外行凶没错,但他背后还有主谋,那毒药一定能联系到主谋身上。”

如此推测确实有道理,连包拯也转过头来,惊异地看着内侄。

张建侯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是我聪明,我只是照猫画虎地想到的。”

楚宏道:“听说医博士许希珍几次为崔良中崔员外诊治,也判断不出他中的毒是什么。就算官府得到刻刀,结果还不是一样么?”

只听见背后有人道:“这全然不一样。崔员外中毒药已深入体内,跟他体内的血液以及茶叶积淀混杂在一起,毒药起了反应,就会发生变化,若是事先不知道是什么毒药,很难搞清楚药性。但刻刀上的毒药等于是源头,查明药性的可能性要大许多。”

回头一看,却是沈周站在院门口。他虽然勉强同意回包府歇息,但真躺到**时,却根本睡不着,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盼望包拯快些归来。见其久久不回,愈发担心起来,遂干脆披衣起床,见文彦博房中没有动静,便自己一个人摸黑出了包府,一路寻来高继安家中。

楚宏忙命把门的差役放沈周进来,道:“如沈公子所言,那么窃贼盗走刻刀就是这个道理了。”命书吏记录下现场情形、录下包拯几人口供,再派人留守高家,自己则带着两叠交引赶回宋城县衙向长官禀报。

包拯几人出来高家时,已然是凌晨时分,天虽然还没有亮,远处却间或有鸡鸣声。

半路上,沈周问明了事情经过,不由得极是懊恼,道:“当初我真该和你们一起来高家的,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也许不用着了那贼人的道。”包拯道:“不必自责,怪只怪贼人太处心积虑。”

张建侯向来自负武功了得,今晚却接连遭受挫折,先是在崔良中家中让房顶的真凶逃脱,接着又在高继安家中被贼人从眼皮底下盗走关键证物,自己居然丝毫没有察觉,既气愤又沮丧,恨恨道:“这两人千万别落在我手里,不然一定要让他们难看。”

沈周疑惑道:“今晚可真够邪门儿的。就算南京城中藏龙卧虎,一夜之间,哪里能冒出来那么多飞檐走壁的高手?”

包拯道:“应该是同一个人。刚刚窃走刻刀的贼人,一定就是今晚慕容英见到的屋顶上的人影,也就是所谓的真凶,其实就是高继安背后的主谋,或是主谋的手下。”

张建侯道:“可真凶不是已经被马龙图困在崔府中了么?”包拯道:“也许我们都弄错了。”蓦然想到什么,脚下也加紧了步伐。

张建侯道:“什么弄错了?哎,沈大哥,他怎么老是不把话说完?”其实张建侯比包拯低一辈,按理该叫沈周“叔叔”,但大家年纪相差不大,他又是礼仪粗疏之人,便“大哥”“大哥”地叫,也没有人在意。

沈周也是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你姑父的意思是,很可能我们之前推断有误,那真凶早已经逃离了崔府。”

包拯如此推测,自然不是凭空瞎猜,而是有重要理由:众人今晚才根据仵作冯大乱的检验判断出凶器是刻刀,由此联系到刻书匠人高继安,包拯据此追踪而来,高继安却已抢先逃走。但也不是全无所获,张建侯在高继安家窗下掘出凶器,得到了行凶铁证,崔良中遇刺案就此告破。即使高继安背后尚有主谋,只要捕到他本人,自然可以立即讯问明白,他不但是犯人,还是指认主谋的人证。然而,事情却突然出了意外,有贼人赶来盗走了刻刀,那应该是能追踪到主谋的关键证据。如果官府不能缉拿到高继安的话,那么也就不可能再追查到主谋。就在今晚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干系到主谋的人证高继安和物证刻刀先后消失了,这是有意识地毁痕灭迹,这显然是主谋或是主谋派人所为。可直到今晚,包拯等人才查到高继安的线索,谁会知晓他已然暴露、及时知会他逃走?又有谁知道包拯等人连夜来了高家、并搜到了杀人凶器?这一系列的事件,发生的时间紧密相连,根本不可能是巧合。唯一的可能是,那主谋得到崔良中曾经清醒过来的消息,担心他再一次醒来后透露自己的名字,于是决意今晚杀死崔良中灭口。他能摸到兼隐院房顶而不被人觉察,自然不是普通人。然而当晚马季良与包拯等人齐聚在崔良中房中,他丝毫没有机会下手,却意外听到高继安已经暴露的消息,不由得慌了神,由此被张建侯觉察到踪迹,幸好东厢房顶上的慕容英转移了众人视线。主谋侥幸逃出崔府后,急忙赶来节字街,通知高继安逃走。以马季良的个性,势必会立即派人来捉凶,高继安听说后,不及收拾,跟随主谋飞快逃走,途中略微镇定后,才想到家中还留有杀人证据。主谋得知高继安将匕首和刻刀埋在窗下牡丹丛中后,心知要糟,忙独自赶回来,预备取走凶器,却发现包拯等人在里面。于是使了招调虎离山之计,引开众人。他既能趋翔于戒备森严的崔府,出入高继安这种普通民居自然也不在话下。

张建侯失声道:“难道主谋就是那帷帽妇人?”沈周道:“按照经过来看,应该是她。”

张建侯道:“呀,这妇人能来去崔府如履平地,还能在我眼皮底下窃走刻刀,功夫应该相当不错,真想会会她。”

他是个武痴,碰到武功高强的人,总想着一较高下,却由此联想起一件事来,急忙扯住沈周的衣袖,道:“沈大哥,你刚才说南京不可能一夜之间冒出来那么多高手,我想到了一件事,这帷帽妇人会不会就是当晚在曹府与杨文广交过手的黑衣人?”

沈周仔细想了一想,才小心翼翼地道:“嗯,如果单从身手来判断,是有可能的。但小杨将军不是说与他交手的黑衣人是军人么?”包拯忽然回过头来,道:“不,小杨将军也不能肯定黑衣人是不是军人,只是对手打出了火蒺藜,他才有此猜测。”

张建侯道:“姑父也认为黑衣人就是主谋帷帽妇人?她的仇人还真多,当晚派高继安到知府衙门行刺崔良中,自己又赶来曹府杀曹汭,幸亏被杨文广阻止了。”

包拯道:“不,如果黑衣人真是帷帽妇人的话,那么她去曹府不是为了曹汭,而是为了曹丰。曹云霄不是说曾经亲眼见到兄长在大街上跟一名帷帽妇人说话么?帷帽虽然并不少见,但南京多雨少风,尘土不扬,出门戴这种帽子的妇人并不多,这两个帷帽妇人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沈周道:“可是黑衣人身上有火蒺藜啊。”包拯道:“有火蒺藜,并不代表他一定是军人。如果我没有猜错,高继安刻刀上的毒药也是得自帷帽妇人,也许她有法子能弄到奇毒、火蒺藜这些特别的东西。”

张建侯道:“这倒也有道理。可是姑父何以能肯定帷帽妇人到曹府是为了曹丰呢?”包拯道:“她是唯一一个能将所有事情联系起来的人。昨晚崔良中被刺,根据张尧封的描述,曹丰是根本不知情的,甚至已经喝醉,可到半夜,他莫名失了踪,直到现在也没有露面。他一定是被人叫醒,告知了什么消息,才会如此。而根据曹府诸多下人的说法,当晚自曹汭离开,再没有任何人进出……”

沈周道:“啊,我明白了,帷帽妇人会武艺,完全可以轻松越墙而过。是她找到曹丰,告知了什么事情,紧接着曹丰就失踪了。”

张建侯道:“我也赞同,那帷帽妇人一定就是曹丰的情妇!姑父不是推测过曹丰很可能是自己有意失踪,目的是为了保护真凶吗?他要保护的人正是他情妇,这样最合情合理啊。”

如此前后衔接起来,倒一切都说得通了——昨晚知府宴会,并没有受邀的高继安从隔壁的府学官署翻墙过来,在花园假山一带用带毒的刻刀刺中崔良中,取出崔氏的黄金匕首补了两刀,以掩饰刻刀留下的独特刀伤,随即收了凶器,将尸首拖到墙根的花丛后藏好。哪知道崔良中命大,侥幸未死,一直徘徊在知府衙门附近的帷帽妇人闻讯后很是恐慌,知道崔良中一醒就会说出凶手的名字,遂潜入曹府找情夫曹丰商议。曹丰想到崔氏与曹氏有怨,人所共知,崔良中遇刺,曹氏嫌疑最大,当即决定自己失踪,好造成畏罪潜逃的假象,以掩护情妇。他不会武艺,大概是在情妇的帮助下越墙而过,却被留宿曹汭府中的杨文广发现踪迹。情妇与杨文广一番交手后,最终仗着犀利暗器逃走,将曹丰藏了起来。高继安得知崔良中中毒未死后自然也是忧惧不已,甚至亲自到崔府门前打探消息。帷帽妇人为消除隐患,决意今晚动手杀了崔良中,结果先后被慕容英和张建侯发现,未能成事。利用混乱逃离崔府后,她便立即赶到节字街通知高继安逃走,半途得知尚有杀人证据留在高家后,又回来偷取了刻刀。

至于命案最关键的动机——高继安既是暗中为崔良中伪造交引,想来二人起了龌龊,所以高继安明明已经刻好假交引,却不肯交给崔良中,反而有意拖延。只是通常这种情况下,应该是崔良中杀高继安灭口。情况反过来的话,也许是高继安知道崔良中要杀他灭口,所以抢先下手,以求自保。而曹丰也许知情,也许不知情。其情妇则可能是为了情夫出口恶气,也有可能是为别的缘故,正好她知道高继安想对付崔良中,遂加以利用。

三人总算推测出事情的完整经过,但心头丝毫不见轻松,反而愈发沉重。

张建侯左右看了看,忍不住悄声道:“其实这崔良中真不是什么好人,依仗权势做了许多坏事,居然还伪造交引。帷帽妇人派高继安杀他,其实是在为民除害,可惜没有当场杀死他,才引出来后面这么多风波。我们当真要去捉帷帽妇人么?”

沈周道:“这个……我也说不好,看你姑父的意思吧。他说查就查,他说放弃就放弃。”

包拯正埋头前行,张建侯便追上去,将话重新说了一遍,虽说是向姑父索要答案,其实是赞赏那帷帽妇人的意思。包拯只是沉默以对。

他心头亦甚是困惑,觉得不该帮崔良中这样的恶人。崔良中不仅强取豪夺,鱼肉地方百姓,还大批刻印交引,扰乱朝廷经济,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的恶霸奸商范围。这样的人,实在死不足惜。自古以来,人间正义就是扶贫济弱、除暴安良,正如张建侯所言,帷帽妇人是在为民除害、伸张正义,他为什么还要追查她呢?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天地间尽被无尽空濛的静谧所占据,意念愈发显得刻意。虚幻缥缈的黑暗中,渐有一种深邃妖娆的神秘力量,缓缓牵动着思绪。忽然间,他心底深处涌出一股很悲凉的感觉。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什么让他感到值得欣喜的事情了。倒不是他个人生活有什么不快,妻子早逝的阴影早已从他心中消散,而是自小皇帝即位以后,刘太后垂帘听政,与中枢大臣争权不已,遂令朝中愈发多事。人立于天地之间,再洒脱随意,也难以置身于时局之外。

心事重重中,返家的路途也变得不那么远。似乎才一眨眼,就走到了崔府门外。

包拯见到崔府门槛前尚站有门仆,便走过去问道:“马龙图找到真凶了么?”门仆道:“没有。全府上下都细细搜过一遍,除了英娘身上那件外,没有找到沾有瓦灰的衣服。龙图官人实在累了,已经先睡下了。”包拯道:“好。劳烦转告马龙图,不必再寻了,真凶就是高继安,放了那些仆人吧。”

张建侯和沈周相视一眼,会心而笑。包拯言语中没有提到帷帽妇人,又称高继安为“真凶”,显然是不打算再追查那帷帽妇人了。

进来家中,已露倦色的包拯却不回去房中,而是向仆人要了个灯笼,提着走向东边园子。

张建侯问道:“姑父要去哪里?”包拯道:“东墙。”

张建侯居然立即会意了过来——包府与崔府毗邻,那帷帽妇人能在崔家来去自如、逃脱搜捕,原来是自包家东墙出入。包府是处官邸,是官家的房子,这可是万万让人想不到了。

包令仪虽任南京留守闲职,却跟范仲淹一样,靠苦读考中进士,走的是最令人尊敬的正途。他入仕以来素有清名,累官至虞部员外郎[1],掌管冶炼、茶叶、食盐的生产,铁、茶、盐全是官营专卖之物,是朝廷税收的重要来源,虞部员外郎则是个大大的肥缺。但包令仪为人正直,从未有任何受贿之事,极受朝野赞誉。后因不满刘太后的“白帖子”[2],被斥逐出朝,当了南京留守的闲官。他从此变得豁达,不再多问政事,乐得落个清闲。南京士民都知道他人品高尚,不肯同流合污,很是尊敬他,路上遇到会主动让在路旁。就连崔良中也曾派人送来礼物示好,只是被包令仪婉拒,因而崔、包两家虽是邻居,却从无私下来往,遇上仅仅是点点头,客客气气,很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谁能想到包府竟然会成为“贼人”进出崔府的垫脚石?

来到东墙根最靠近崔良中居所的地方,果见草丛歪歪倒倒,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土墙上还有几处用力蹬过的脚印,显然就是“贼人”翻墙时留下的了。

张建侯嚷道:“啊,她居然拿我们家当进出崔家的梯子。”

虽然他赞赏帷帽妇人的正义之举,但毕竟其人是在利用包家的地利之便,还是心有不满。万一传扬开去,包家说不定还会受到牵连,被怀疑成帷帽妇人的同党。

包拯只叹了口气,道:“走吧,回去睡觉。明日一早还要回书院上学呢。”

其实此时天已发亮,已然是“明日”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昨日自有昨日之无奈,明日则有明日之沉重。

包拯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来,怏怏转身。细心的沈周却借着蒙蒙天光发现墙角的荆棘上挂着一小片黑色衣襟,很可能就是翻墙者留下的。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告知同伴,而是等包拯和张建侯往回走出几步后,迅疾捡起衣襟,笼入自己袖中。

[1] 毕升为活字印刷术发明者,关于其籍贯,历代多有争议,因其在杭州刻书扬名,多有人认为其为杭州人。然而根据近年来的考古发现(1990年秋,毕升墓碑于湖北英山草盘地镇五桂墩村睡狮山麓出土),已经可以确认毕升为蕲州蕲水(今湖北英山)人氏。

[2] 楹(yíng),量词,古代计算房屋的单位,一间为一楹。

[4] 一种盛水的容器,镶嵌在灶膛边,注口在灶台上,可以利用灶膛的余火加热缸内的水。

[5] 一驮茶为一百斤,按当时市价,大约值二十五至三十贯左右(一贯等于一千钱,约值白银一两),茶马交易中可易马一匹。

[6] 眉州青神:今属四川。

[7] 宋代虞部(隶属于工部)掌山泽、苑囿、畋猎,取伐木石、薪炭、药物及金、银、铜、铁、铅、锡坑治废置收采等事。虞部员外郎为虞部副长官,从六品上。

[8] 刘娥执政前,宫廷支付财富,需要先开列品名数目,再由内侍省合同凭由司发给“合同凭由”,交有关物库发给。而刘娥当政后,内侍只要拿着“白帖子”(内侍自行书写的文书),就可以随意支取库房物品,国家财富由此被耗费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