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去似朝云

煽动士卒围着长官高呼『万岁』是惯用的铲除政敌的手腕,已有先例。寇准在宋太宗时以二十九岁年纪出任枢密使,惹来天下人嫉妒。有一日骑马上街,忽然涌来一群暴民,对其下跪,大呼『万岁』。由于事件来得突然,如飘风迅雷,寇准愕然,不知该如何应对,由此被对手弹劾去职。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沧海客归珠有泪,章台人去骨遗香。

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

——宋祁《落花》

朝廷对王伦等逃卒公然闯入性善寺杀人一案极为震怒,太后刘娥以仁宗皇帝的名义连下三道诏书,切责南京各级官署,上至京东路、应天府,下到宋城县及驻地禁军,无不被称为“无能之辈”,各级官员一律被罚俸三个月。这种惊动天子、太后的重大案子,理所当然会有“替罪羊”,然而却不是负责缉盗的宋城县尉楚宏,而是兵马监押曹汭。自京城赶来的使者当众宣读诏书,称是曹汭统领失道,才促使王伦等人抢劫武器库后逃走,以致生出性善寺之变,因而曹汭是祸源,免去他一切职务,令其自行返回京师候审。

王伦一案,受害者人数最多,但论性质,远远不及假交引案以及假崔都兰案那么严重。尤其是王伦一伙盗贼明目张胆地杀人,其实是受党项奸细假崔都兰指使,朝廷却避重就轻,轻描淡写,只强调王伦逃卒身份,为此而重罚曹汭,着实令人大惑不解。

更有意味的事情还在后头。曹汭交出官印、离开官署的当日,走过操场时,忽然有一伙兵卒蜂拥至马前,一齐下拜,高声叫道:“万岁!万岁!”似有哗变的意思。曹汭一时愣住,半晌回不过神来。正好横塞军指挥使杨文广来接曹汭,见状上前厉声呵斥,兵卒才就此散去。但当日在官署门口围观的民众不少,消息很快传来,曹汭人到汴河码头,还没有来得及登船,便被闻讯赶来的应天府吏卒逮捕。

最匪夷所思的是,吏卒们搜查行李时,发现了一件黄色龙袍,遂成为谋反铁证。曹汭自然不肯承认龙袍是他的,然而众人亲眼所见,实难抵赖。他被带到应天府后,由推官上官佖审问。曹汭坚决不肯承认有谋反之事。因事关重大,上官佖也不再顾念犯人是当今枢密使曹利用的亲侄子,下令动了大刑,连夜熬审。当晚,曹汭经受不住酷刑死去。朝廷得报后,认为曹汭罪行重大,下令将枭下其首级,悬挂在城门上示众,尸首也抛入汴河中喂鱼。

这件所谓的谋反案看起来证据确凿,曹汭是罪有应得,但明眼人一看就有问题,煽动士卒围着长官高呼“万岁”是惯用的铲除政敌的手腕,已有先例。寇准在宋太宗时以二十九岁年纪出任枢密使,惹来天下人嫉妒。有一日他骑马上街,忽然涌来一群暴民,对其下跪,大呼“万岁”。由于事件来得突然,如飘风迅雷,寇准愕然,不知该如何应对,由此被对手弹劾去职。而另一名臣张咏亦遭遇过类似事件,然而张咏是天下奇才,被人围在中心山呼“万岁”后,立即从容下马,面朝开封方向跪下,也大呼“万岁”,举手即将对手的构陷消灭于斯须之间。

曹汭遭遇“万岁”事件,看起来分明是寇准、张咏遭遇的重演,而那谋反的铁证黄色龙袍更是来得可疑——就算曹汭有意谋反,但他已经被免职,正要回京师受审,为何还将如此重要的证据放在行囊之中?

曹汭虽然是仗着曹利用的关系才能当上兵马监押,但自上任以来,还算尽职,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许多人都猜测谋反事件是有人有意在算计他,甚至有谣言说,龙图阁直学士马季良来南京就是为了策划这件事。当然,谋反事件的最终目的不是仅仅陷害一个兵马监押那么简单。曹汭被拷打致死后不久,枢密使曹利用即受牵连被罢去官职,送往著名的重囚之地房州编管。曹利用才能平庸,昔日曾与丁谓一同构陷寇准,在民间名声不好,也没有多少人为他惋惜。但许多人因此而见识了刘太后的手段,颇有微词。丁谓、曹利用先后遭贬后,朝中再无元勋重臣能与刘太后相抗,刘氏遂一手遮天,俨然有取代赵氏之势。

曹汭被逮捕的当晚,南京留守包令仪连夜草拟奏稿,预备向朝廷申诉这起所谓谋反案的种种可疑之处。次日一早,拟好的奏章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便传来了曹汭被拷打而死的消息。包令仪脸色阴沉了许久,最终举手将奏章丢入火中,又重新拟了一份请求辞官致仕的奏书。

然而,曹汭的案子并没有在南京本地引起太大风波。一是因为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日曹汭被捕、连夜便被刑毙,也没有什么小道消息传出。市井百姓最乐于听闻的无非是各种花边内幕,譬如关注曹府的曹丰抛妻弃子跟情妇私奔出逃这类事,远比对军国大事要有兴趣得多;二是因为官府刻意压制了消息,民间并不知道假崔都兰之事,只听说大茶商崔良中死后,其女崔都兰也因伤心过度撒手西去,父女二人同日下葬,算是一桩奇事;三是因为南京人的注意力都还集中在《张公兵书》上。自从《张公兵书》残页横空出现在忠烈祠后,热衷于寻找兵书的人络绎不绝,不仅城南忠烈祠的门槛被踩得只剩下门框,就连城中老字街纪念张巡、许远的双庙也时时人满为患。

最先发现《张公兵书》残页的百姓全大道当日便被官府拘押,经由宋城县、应天府、京东路提刑司三级机构审讯后,终于弄明白他原先是个外地云游来的头陀,居住本地已经二十年,起初也只是跟其他行者、头陀一样,早早起床后敲着铁板在城中报晓,向左邻右舍化缘度日。后来不知如何眷恋起红尘,干脆还俗,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市井小混混,居然如鱼得水。据说这是因为他在报晓生涯中发现了许多人家隐藏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靠讹诈得了不少钱财,又用这些钱财来买通地头蛇的缘故。他没念过什么书,当日偶尔到忠烈祠上香,从张巡塑像下捡到了几页纸,依稀辨认出有“张公兵法”字样,便以为是传说中的《张公兵书》,兴奋地告诉了路人,以讹传讹,遂一发不可收拾,演变成轰动全城的重大事件。

尽管应天府出面辟谣,称全大道发现的不是什么《张公兵书》,但大多数人都不怎么相信官方的说法。正好时近五月二十五日张巡生日“尪公诞”,赶往南京城寻找兵书,恰如往大漠寻找宝藏一样,成为了一时的热潮。

全大道被释放出狱时,已然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他走出提刑司官署大门,刚想要伸展一下手脚,便被一名年轻男子抢过来扯住,叫道:“跟我走。”

那人虽然年轻,却是力大无比,全大道一挣竟然没能挣脱,狐疑问道:“你是谁呀?凭什么跟你走?”那男子笑道:“我叫张建侯,你跟我来便是,不会是什么坏事。你看我,人生得正派,不是什么坏人。”

全大道笑道:“我管你好人坏人!你找我,无非是想问《张公兵书》的事。你说你姓张,该不会也是张巡张公后人吧?”张建侯道:“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张公后人?”

全大道大笑道:“因为有许多人来大狱探我,一多半都自称姓张,是张公后人,你算是来得晚的了。”张建侯道:“呀,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南阳张氏,没有骗你。”

全大道道:“我不管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张公后人,要问我话,得先有见面礼。一贯钱回答一个问题。”张建侯愕然半晌,才道:“你还真是会赚钱。”

全大道不无得意地道:“谁叫我最先发现了《张公兵书》呢?这叫生财有道,奇货可居。喂,到底你有没有钱?没钱我可走了。你看那些人,肯定也是来找我的。”

张建侯转头一看,果见一些人正指指点点地走过来,迫不得已,只得道:“有钱,你先跟我来。”引着全大道来到包府。

全大道道:“这是南京留守包令仪包公的宅子。听说包公死了侄孙女,他很是伤心,已然上奏辞官,只等朝廷批文下来,就要回乡去了。这是官宅,很快就会改姓了。”

张建侯奇道:“你人明明关在大狱里面,消息怎么这般灵通?”全大道笑道:“谁叫我有本领呢,牢子、禁卒谁不认得我?”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衣衫,道:“你看,过堂时提刑官还命人对我用过大刑,我也惨叫得惊天动地,其实一点儿事儿没有。”

张建侯心道:“也曾听说衙门的小吏可恶,常常作假欺上瞒下,若是犯人使钱,板子高举,落下时却是蜻蜓点水,点到即止;若是犯人没钱,那板子就能当场断筋裂骨。康提刑官倒是个好官,可惜手下一帮胥吏太过可恶。”

全大道笑道:“小官人将来若是犯了事,只管来找我,只要你出得起银子,包管在大牢里面吃香喝辣,过得舒舒服服。”

张建侯“嘿嘿”两声,也不回答,引他进来堂屋。堂内早等有一人,却不是包拯,而是许洞。

全大道笑道:“你也姓张么?”许洞道:“我姓竹。你看到的兵书残页是什么样子的?上面写了些什么?”

全大道也不答话,只笑嘻嘻地伸出手来。

许洞愕然道:“做什么?”张建侯叹道:“他要钱,一句话一贯钱。”奔进内屋,取了一块银子,拿出来交给全大道,道:“这银子有十两多重,可以顶二十贯钱了。还不快些回答竹先生的话!”

全大道道:“残页就是一张破破烂烂的纸,像一本书那么大小。至于上面的内容嘛,我识字不多,只认得少数几个字,‘张公兵法’四个字肯定是有的。”

许洞轻嗤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

全大道笑道:“瞧先生模样,似乎也不大相信我的话,反正我知道的全说了,信不信在你。”掂了一下银子的分量,转身便要离开。

许洞道:“等一下。”踌躇半晌,问道:“你不识字,总该记得字的样子吧?通常不识字的人,对形状之类更形象的东西总是要更敏锐一些的。”全大道道:“字的样子,嗯,应该记得吧。”

许洞道:“那好,我写几个字,你看看是不是相同的笔迹。”

全大道道:“先生可真会开玩笑,你老人家的字写得再好,也不可能跟张公的书法一样呀。”大笑声中,蓦地意识到什么,停止了发笑,吃惊地瞪着许洞,仿佛看见什么鬼魅一般,失声道:“你……难道是你?”

许洞瞪视着他,反问道:“我怎么了?”全大道道:“不是你……”随即打住话头,道:“先生请写吧。”

许洞便让张建侯取来笔墨,往纸上随意写下一行字。全大道一见之下,眼睛瞪得更大,看看笔迹,又再看看许洞,惊讶得无以复加。

许洞见对方如此神色,登时激动了起来,抓住全大道的肩膀,道:“真的就是这笔迹,对不对?对不对?”全大道困惑地望着他,但最终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是。”

许洞的手松开了,陡然换了一副愤怒的神色,将纸张团成一团,扔到地上,气愤地道:“我就知道是个骗局!哼,骗局!”

全大道早骇异得呆了,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忙道:“我得赶紧回家去。”

张建侯浑然不明所以,问道:“什么骗局?”许洞道:“《张公兵书》就是个骗局!”挥了两下手,道:“我早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不该跟着瞎起哄的。我得走了。”转头问道:“咦,包拯人呢?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他?”

张建侯道:“先生不知道么?今日是他和沈大哥过眼的日子,所有人都去望月楼相媳妇去了。”许洞道:“噢,对,我给忘了,那沈周就快成我妹婿了。”走出几步,又回身叮嘱道:“今天的事可别对别人说,先生我丢不起这个人。”

张建侯道:“可先生怎么知道《张公兵书》是骗局?是因为全大道太油滑、太市侩了么?”许洞“嗯”了一声,也不置可否。

张建侯道:“我刚才看他神色,似乎认得先生。会不会他认得你,知道你其实不姓竹?”许洞“哎呀”一声,道:“我倒是忘了这件事。”匆忙出去,临到门槛,又回头道:“今日的事,千万别告诉别人。”张建侯应道:“是。”

送走许洞,张建侯便来望月楼寻找包拯等人。大街上人来人往,多了无数陌生面孔,既有闻风来寻找《张公兵书》者,也有不少是赶来参加斗茶大赛或是来看热闹的。

商丘每年有五月二十五日“尪公诞”举行斗茶大赛的传统,来自全国各地的茶道高手聚集城中,一较高下。大茶商崔良中的独子崔阳就是此道高手,已连续二年夺魁,本预备在去年来个三连冠,却意外败给了一个名叫柳三变的落魄文士,这柳三变来自崇安[1],词写得不错,但在茶道一行却是名不见经传。正因为如此,崔阳不能接受自己居然败给了一个无名小卒,激愤自杀。柳三变见出了人命,死的还是天下第一茶商之子,知道祸事临头,连赢得彩头也不敢要了,立即出城避难。崔良中得到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一面派人捉拿柳三变,一面派人告官。后来还是许多人到官府作证,称崔阳是当众自杀,与旁人无干。崔良中不肯善罢甘休,誓报杀子之仇,又请结拜兄弟马季良出面施压。朝廷调查得知柳三变是南唐降臣柳宜之子,柳氏家族多文学之士,柳宜曾是南唐名臣,声望很高。大宋灭南唐已久,然世人对太宗皇帝用牵机药毒死南唐后主李煜一事一直颇有微词,南唐故地一度人心不服,迄今仍然有怨。刘太后因新掌政权,不欲多生事端,又见柳三变确实无罪,便命不予立案。崔良中还想私下报仇,可惜一时找不到柳三变,此事才最终不了了之。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望月楼最热闹的时候,客房人满为患。绝大部分茶道高手本身就是富翁或是茶商,家境富裕,当然不会跟普通行商一样选择汴河边上的便宜客栈,这望月楼豪华气派,是他们的首选。

张建侯到门楼时,过眼刚刚结束,董浩夫妇和许仲容夫妇正带着各自的女儿离开。此次过眼名义上是相媳妇,其实是男女双方和双方家长的一次正式会面,亲事之前便已经定下来了。虽然彼时女子不像后世那般受礼教束缚,但毕竟是名门千金,都戴着帷帽,半遮面容。包令仪夫妇陪在一边,却是不见两名男主角包拯和沈周二人。

包拯因为小游尸骨未寒的缘故,心中颇为抗拒这次类似定亲的见面,然而也不愿意拂父母的意。一旦朝廷批准包令仪辞官,包氏全家就要扶张小游灵柩回去家乡。如果能在这之前解决婚姻大事,就能让包拯带着董氏一起返回庐州,那是最理想不过的事情,省却了日后许多千里来回奔波的麻烦。

张建侯不见包拯,心想这人会不会赌气逃婚了,忙上前问道:“姑父人呢?”包令仪道:“小文刚刚来了,叫了他和小沈在阁子里面说话呢。”

张建侯这才松了口气,忙进来望月楼后院,寻到三人。

文彦博道:“建侯来得正好。我得到假崔都兰的消息,正告诉他们两个呢,快过来坐下。”张建侯道:“啊,捉到假崔都兰了么?”

文彦博道:“那倒没有,只是官府派画工画了假崔都兰的相貌,拿去陕州请人辨认,果然有见过真崔都兰的人说这是假的。真的崔都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早被那群党项人用化骨粉化掉了。”张建侯道:“这不是马后炮么?不算什么好消息。”

沈周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叹道:“想想一个月前的那些事,当真是惊心动魄。如果不是慕容英手下留情放过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怀疑到假崔都兰头上。李代桃僵,这计划太厉害了。那假崔都兰看起来冷漠木讷,却想不到如此厉害,心机深不见底。”

张建侯道:“崔都兰不算什么,真正厉害的人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刘德妙。你们想想看,她竟然厉害到如此地步,凡是她预言要死的人,一个个都死了,而且每一个都不是她杀的——崔阳是因为跟人斗茶失败自杀身亡,真的崔都兰因为是崔良中之女被党项人杀死,曹丰则是被假崔都兰派慕容英杀死。可惜官府没有捕到这个神秘妇人,不然我真想见见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沈周道:“你祖姑父不是画过她的画像么?你算是见过画中的刘德妙了。”张建侯道:“真人总会跟画像有所差别吧。”

包拯和文彦博同时“啊”了一声,交换了一下眼色,愣在了那里。

张建侯道:“你们两个这是什么表情,怎么好像吃了只苍蝇似的?”文彦博叹道:“你是没有见过刘德妙,我和包拯都亲眼见过她,当时她人就在我们面前。”

张建侯大吃一惊,道:“什么时候?在哪里?”文彦博道:“一个月前,在包府厅堂里。”

张建侯却是不相信,嚷道:“这怎么可能呢?”转头去看包拯,他也点了点头,表示文彦博所言确有其事。

包拯这才想起来,当日他和文彦博、杨文广等人闯进自家厅堂寻找假崔都兰,正见到寇准遗孀宋小妹在与一名妇人说话,还以为那妇人就是崔都兰,哪知她抬起头来,才发现是另外一名女子,依稀有些面熟。宋小妹称那是她的故人,命人送她进了内堂。而包拯几人的心思全在假崔都兰身上,竟丝毫没有多留意到那妇人。现在回想起来,那妇人正是刘德妙。看来宋小妹之后匆忙离去,只是要替刘德妙打掩护,将其带出城去。她那么做,旁人倒也不是特别难以理解,毕竟她母亲刘氏是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女儿,跟出自北汉皇族的刘德妙是亲眷。可包拯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一点儿小小的失望——昔日寇准寇相公何等刚直,眼睛容不得一点儿沙子,而今他的夫人却公然庇护逃犯兼凶手,实在是有些不相衬。

张建侯道:“这么说,刘德妙早就跟随寇夫人逃出南京了?可姑父不是说她有重大图谋,不会轻易离开南京么?”文彦博道:“当时风声那么紧,为了搜捕刘德妙,商丘城都快被翻了个遍,之前庇护过她的曹氏自身也是岌岌可危,大概她实在无处容身,迫不得已才借助寇夫人之力逃离了南京。”

张建侯道:“那刘德妙这件事到底要怎么办?”

沈周和文彦博都有心庇护宋小妹,也不答话,只一齐望着包拯。包拯决然道:“刘德妙在知府宴会上向崔良中行凶,后来又救走假交引案的帮凶高继安,罪行重大,寇夫人实在不该徇私。我们应该立即去官府告发她。”

张建侯曾与宋小妹同船多日,颇有感情,忙道:“不管怎么说,寇夫人曾经救过祖姑姑的性命。她又不是刘德妙的帮凶,只不过念在亲戚一场,顺便带她出城而已,不至于去告官吧。”

沈周也道:“这件事还是谨慎些好。寇夫人会见刘德妙时,她的罪行已经败露,正被官府通缉,也就是说,寇夫人已经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但还是背着我们救她,说不定另有苦衷。”

包拯想了想,道:“那好,我先写封信给寇夫人,向她问明确认这件事,然后再作决断。”他既然已经决定,旁人也无异议。

刘德妙早已逃离南京,也不知道高继安是否一同出逃?那高继安其实并没有直接涉及崔良中遇刺一案,只是在他的院子里发现了凶器,多半是刘德妙自己私下埋在那里,也许是为了嫁祸,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但高继安伪造交引是千真万确的事,是为假崔都兰也好,是为崔良中也好,是为马季良也好,虽则他只是雇主的工具,也是弃市的重罪。刘德妙跟假交引有关么?她是逃犯身份,根本没有能力处理数目如此巨大的交引,应该不会对茶叶有兴趣。可如果不是假交引,她和高继安之间的纽带又是什么呢?她明明自己有能力杀人,事实也是她亲自向崔良中动了手,为什么还要冒暴露身份的危险接近高继安、又及时通知他逃走呢?如果二人不是有特殊的关系,就是刘德妙图谋的大事多半要用上高继安。也就是说,高继安是假崔都兰等人伪造交引的工具,又是刘德妙计划某重大事宜的工具。可惜,这两人抢先逃走,未能被官府捕获,留下了诸多难解谜题。

出来望月楼时,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众人没有带伞,便站在屋檐下等待雨停。

雨中的古城,倒是另外一番风景——青石板的街道被雨水打湿后,光亮润泽,褪去了岁月积淀的沧桑陈旧的外衣,陡然现出明明净净的清新,仿若劫后重生的新世界。大街上的行人有未带雨具而行色匆匆的,有撑着油伞悠闲踱步的,也有许多人戴着莎草编制的斗状笠帽继续忙碌。

潜伏在回忆深处的身影,忽然被目光所触及的记忆勾引了出来。包拯又回忆在庐州的日子,小游是最喜欢看下雨的,常常打着伞蹲到河边,看那一层层碧波**漾。往昔的点点滴滴,亦在心间泛起了涟漪,一圈一圈地划开,余波久久未能平息。

张建侯忽然留意到倚靠在门楼边的一名头戴斗笠的人,叫道:“呀,那个人……你们快看那个人像不像是慕容英?”沈周道:“哪里像?那人明明是男子。”

张建侯道:“确实很像。”一边抢下台阶,一边叫道:“慕容英!”

那斗笠人一听,立即转身就走。张建侯心中愈发能确认对方身份有鬼,大叫道:“你这个西夏奸细,居然还有胆回来,我看你今天往哪里跑?”疾步追了上去。

雨势遽然大了起来,滂沱如注。狂风席卷而来,一阵一阵雾状的雨幕随风飘动。大街上的风景和行人瞬间成为了各种蒙蒙剪影,咫尺之内难以辨清。白浪滔天,一片汪洋,好一场大雨!

包拯还想赶上去帮忙,追出几步,雨水如碎石子般抽打在脸上,再也难以张开双眼。正好宋城县尉楚宏带一队弓手冒雨从眼前经过,包拯忙奔到楚宏面前,大声告知慕容英出现的消息及逃走的方向。

楚宏简短地道:“包公子先等在这里,慕容英交给我。”

包拯今日因为要过眼相媳妇,特意穿了一身新衣裳,结果全身淋得通湿,狼狈不堪地回到屋檐下。

沈周道:“不妨再回阁子坐上一坐,把湿衣服脱下来。”又命跑堂的拿一条干毛巾、上一壶热酒,包拯勉强整理了一番。

这场疾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停时,张建侯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告道:“没追到。不过楚县尉已经派人知会城门守卫,并开始在城中搜捕。”

沈周道:“这可奇怪了。慕容英和她的主人假崔都兰身份已经暴露,她二人的相貌贴满全城大街小巷,她居然还胆敢留在这里。”文彦博道:“按照包拯的说法,党项人一定有重大图谋,所以非要冒险留在这里不可。”

沈周道:“党项人之前能够图谋交引茶叶之类,不过是倚仗崔良中是第一大茶商,可现在人人都知道崔都兰是假的了,她还能有什么作为?”文彦博道:“或许还有别的目的。”

沈周道:“但这里是南京,既不是京师汴京,又不是什么边防要塞,能有什么值得党项人冒性命危险呢?包拯,你怎么看?”

包拯却不回答,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道:“其实你心中多少有些感激慕容英,并不希望她被当场捉到,对吧?”

沈周当日侥幸逃得性命,后来慢慢回想,已经明白当日慕容英是有意放过他。她下山时才撞见杨文广,完全有时间先杀了他甚至化掉他再从容离开,与杨文广交手后,更是出声提醒他人在山顶茅屋。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的确是因为她,他才捡回了一条命。也正是由于他捡回了性命,包拯才顺藤摸瓜地怀疑到崔都兰头上,由此揭破了她实为党项奸细的身份。

沈周心中确实希望慕容英能够逃脱追捕,但看到张建侯浑身泥浆,实在不好意思当面承认,只得道:“她其实也不算什么坏人,如果不是她放了我,假崔都兰很可能现在还坐在崔府当她的小娘子呢。”

包拯道:“你我当日在望月楼门前巧遇慕容英,请她转告崔都兰多加小心。虽然是好意,却被慕容英以为你我或是那个预言人发现了崔都兰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有后来绑架之事。论起来,慕容英是罪魁祸首,后来放过了你,也多半是想到你起初的提醒完全是好意,却招来了杀身之祸,一时觉得内心有愧。她抓了你,又放了你,已经算是功过相抵,日后再遇见她,你可不能再心软。”

沈周只歪着头坐在一边,脸色严肃,也不答话。

张建侯道:“沈大哥,你生气了?其实姑父不是那个意思,慕容英多少算得上对你有恩,你投桃报李也情有可原……”

沈周回过神来,道:“啊,不,不是,我没有生气,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刚才包拯说,我们曾在望月楼门前遇到过慕容英,今日又在门楼见到她。前一次遇到还可能是巧合,而今她被通缉,居然还冒险来人多眼杂的望月楼,肯定就不是巧合了。”

文彦博道:“不错。慕容英冒险来到这里,表明这里住的一定有她的党羽。”包拯立即站了起来,道:“走,我们去向店家要一份名单。”

出来阁子时,正遇到黄河、杨守素引着张望归夫妇过来。张建侯很是惊异,上前问道:“张先生、黄公子,你们原来认识?”张望归道:“嗯,算是认识吧。”裴青羽笑道:“黄公子住望月楼,我们也住在望月楼,就是这么认识的。”

张建侯因与张望归同族,又因他是张议潮的后人,又因裴青羽武艺高强,身上的那柄青羽软剑更是兵器中的奇物,与他夫妇格外亲近,笑道:“我早请过先生住到我们包家,先生偏偏不去。”

张望归道:“我夫妇二人懒散惯了,实在不方便打扰,还是住客栈方便。”张建侯道:“那好,回头我来找你们。”

包拯几人来到柜台,提出想要一份住客名单。那店家跟望月楼主人同姓,也姓樊,为人和气,人称老樊,一摊手,为难地道:“这不好吧。”

沈周指着包拯问道:“樊翁可认得他?”老樊道:“当然认得,包衙内嘛,南京城中的大名人,人称‘小青天’。”

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说包拯被人称为“小青天”,忙问道:“小青天是怎么个来历和说法?”

老樊笑道:“听说大茶商崔良中的案子大多都是包衙内的功劳,沉冤得申,重见光明,不就是拨开云雾见青天么?”又指着包拯额头的青色肉记道:“还有那个月牙肉记,也是跟天有关的标志。包衙内还年轻,当然是小青天了。大伙儿都说朝廷应该封你当一个大大的官,最好比提刑官还要大,这样你就可以替老百姓破案申冤了。”

包拯摇头道:“崔良中的案子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他们几位都出了许多力。樊翁,我是的确得要一份住客名单。”

老樊道:“是不是跟什么案子有关?”包拯道:“可以这么说。”

老樊想了想,勉强道:“那好,我一会儿就抄录一份客人名单,派人送去公子府上。不过这件事有损小店名声,公子可千万不要张扬出去。”包拯道:“放心。也请樊翁不要张扬这件事。”老樊笑道:“这是当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回来包府,包拯和张建侯刚刚换下湿衣服,望月楼的跑堂便送来一封信。信皮上写着:“小青天包拯包公子亲启。”众人一看便笑了。

张建侯道:“倒是真快!”跑堂道:“小的脚快,比不得各位公子金贵。客官们常打趣,说小的快赶得上急脚递[1]了。”奉上书信,笑着去了。

张建侯拆开书信,果然是老樊抄录的一份名单,略略一翻就有些泄气了,道:“名单上的人不少,百十来个呢,大多数不认识,要怎么查?”包拯道:“先找那些一个月前就已经住进来、而且现在还住在这里的。”

一齐动手,将符合条件的名字用红笔标记出来。过了一遍后,标记出来的也有十来个人。

张建侯道:“黄河,杨守素,张望归,裴青羽,这四个是咱们认识的。咦,这些名字怎么这么奇怪,赵阿大、赵阿二、赵阿三、赵阿四,一直到八呢。”沈周道:“有些古怪。赵是国姓,最容易想到,阿大、阿二多半顺口说,肯定是化名。”

文彦博道:“这八个人多半是一伙子,但这化名也太明显了。如果真是西夏奸细或是江洋大盗什么的,哪会用这么顺口的名字,不是有意引人瞩目么?”

包拯道:“回头把这件事告诉楚县尉,让他去查一下这八个人。”又沉吟道:“黄河是来看斗茶大赛的,他和杨守素一直留在这里并不奇怪。张望归夫妇来南京是为了祭拜张巡,祭拜过了,就该尽快回去沙州,为何还滞留在这里?”沈周道:“也许他们想留下来看完迎尪公再走。”

张建侯道:“现在的迎尪公都被斗茶大赛抢占了风头,早没什么可看的了。”

包拯道:“张望归夫妇是跟随沙州使者团来大宋的,顾念先人,先后绕道南阳、南京拜祭张公,已然很不简单,再滞留在南京不走,实在于情理不通。建侯,他们是不是为了《张公兵书》而来?”

张建侯道:“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在南阳的时候,他们确实向我打听过《张公兵书》。小游死的当天,就是那个什么全大道发现兵书残页的那天,我确实是在忠烈祠外撞见他们夫妇的。”

沈周道:“张望归气度非凡,裴青羽身手了得,这二人都不是凡人,一直留在南京不走,肯定就是为了《张公兵书》了。”

张建侯道:“张望归也姓张,也是张公后人,想要兵书,没什么稀奇。我还想要兵书呢。”

包拯道:“但沙州不附中原已久,西依回鹘,东结辽国、西夏,若真让《张公兵书》落入张望归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文彦博道:“包拯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沙州生存于夹缝之中,与西夏相邻,素来关系不错,张望归会不会跟慕容英有所勾结?”

张建侯吓了一跳,道:“你说慕容英到望月楼是去找张先生?不,这不可能。”文彦博道:“但你也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呀。张望归一个月前就住进了望月楼,而且现在还住在那里,完全符合嫌犯条件。”

张建侯道:“当日姑父和沈大哥在望月楼门前遇到慕容英的时候,张先生夫妇正在忠烈祠看热闹呢。”文彦博道:“那也有可能是慕容英找来望月楼时并不知道张望归夫妇去了忠烈祠。”

张建侯辩不过对方,只好连连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你弄错了。”

沈周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争了。等明日楚县尉到望月楼查那阿大到阿八时,请他顺便问一下慕容英找的人是谁不就清楚了吗?”众人这才无话。

文彦博道:“查案的事,我再也帮不上忙了。明日一早,我就要随家父赶赴河东。”

他父亲南京通判文洎忽然被升迁为河东转运使,令下即刻赴任,一时来不及搬运家眷,文母又放心不下,遂令长子文彦博随行。

沈周道:“令尊是河东人,熟悉风土人情,倒也是一桩美差。”文彦博道:“话是这么说,终究来得太突然了,颇令人不安。等家父上任后安顿好一切,我会返回南京奉迎母亲,到时再与各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