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去似朝云02

与文洎同时调任的还有同样是河东人氏的范雍,由京东路转运副使出任泾源安抚经略使,颇令人猜疑北方是否将有大事发生。

一干好友就此依依惜别。张建侯一向与文彦博亲近,却仿佛没事人一样,他的神思完全在另外一件事上——他虽口中坚称张望归夫妇不会与西夏人勾结,心中却有所疑问,他也认为张望归是为了《张公兵书》而来。而今《张公兵书》沸沸扬扬,那发现兵书残页的全大道虽被官府拘捕一月,却已是炙手可热的红人。之前许洞让他设法将全大道带来盘问,为什么两个人的对话那么奇怪,他一句也听不懂?为什么许洞一口咬定全大道发现的兵书残页是假的?

他本不是能藏得住心事的人,越想越是迷惑,越是迷惑越想要弄清楚。晚饭桌上,包令仪夫妇忙着商议包拯的婚事,又极力向沈周称赞他的未婚妻是个博学的才女,他竟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吃过晚饭,终于忍不住将包拯和沈周拖入自己房中,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今日曾找来全大道之事。

沈周道:“呀,这可真是奇怪。不独许先生,就连全大道的反应也很奇怪。”张建侯道:“我怀疑全大道认得许先生,还特意提醒了他。”

沈周道:“不,那全大道就是一个嬉皮笑脸的无赖,他是看见许先生写下的字后才失色的,应该不认得许先生。你可知道许先生写的是什么?”张建侯忙将许洞扔掉的纸团取过来,道:“幸好我捡起来了,要不然肯定被仆人扫走了。”

展开一看,却是张巡《闻笛》一诗中的一句:“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

沈周道:“内容没什么奇特的呀,也许是笔迹!全大道认出了许先生的笔迹!”

包拯道:“不,不对。建侯,你再好好回忆一遍——全大道失色是在许先生表示要写字、但还没有动笔写前,对吧?”张建侯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是这样。但是许先生写完给全大道看过后,他的脸色愈发古怪,好像更吃惊了。我看到他的样子,还真以为许先生的笔迹跟他看到的兵书残页字迹一样呢,哪知道他却否认了。”

沈周道:“许先生……”张建侯道:“你别跟着许先生许先生了,你就快要娶他妹妹,他就是你大哥。”

沈周也不理会,道:“许先生见闻广博,是天下奇才,他今日行为虽然古怪,但必有缘故。”张建侯道:“许先生既能肯定全大道见过的兵书残页是假的,我想他肯定有什么证据吧。”

沈周道:“是不是许先生见过真的兵书?所以才能模仿张公的笔迹写字,让全大道辨认,以此来判断残页真伪。包拯,你怎么看?”

包拯道:“嗯,你的推测有道理。也许许先生见过的不一定是真的兵书,而是张公留下的奏章、书信一类的真迹。这些虽然也是难得之物,但相比于传说中的《张公兵书》,总是更容易些。但这件事中,最古怪的还不是许先生,而是那全大道。”

沈周道:“不古怪啊,根据建侯的描述,全大道看到许先生写的这些字后,他是很惊异的表情,表明这字迹与他看到的残页相同,这是人之常情。你们想想看,他看到了传说中的圣物《张公兵书》,忽然有一个人冒出来,挥笔写出跟兵书一样的笔迹,他能不惊讶么?”

张建侯道:“姑父的意思是,全大道都认出笔迹相同了,为什么还要断然否认呢?”沈周道:“也许他本人想独占兵书,不愿意旁人知道他看到的是真迹。”

张建侯道:“这不合情理,兵书越真,人人都争相向他打听,他能捞到的好处越大。”沈周道:“可官府出面澄清那残页是假的呀,全大道否认,也许只是迫于官府的压力。”

这件事,无论如何推敲都有几点难解之处:许洞提出来要写字比较残页笔迹,全大道先是放声嘲笑,随即愣住直至失色,到底是为什么?他看到许洞笔迹后大吃一惊,显是许洞笔迹与兵书残页相符,他承认也好,否认也好,都自有理由可以解释,但他居然不好奇许洞为何能写出一手酷似张巡亲笔的书法,问都不问一句就赶快离开,实在令人费解。

张建侯道:“太费事了,想不明白!反正今天晚上铁定睡不着了,我们何不去找全大道直接问个明白?姑父,我知道你不会去,我和沈大哥去就好了。”

包拯却跟着站起身来,道:“我也要去。”

除了诸多疑问等待解释外,包拯心中尚担心另外一件事——而今兵书残页的消息早已风传四海,对其虎视眈眈者不计其数,除了许多好奇心重的朝野大众外,还有沙州张望归这等异族人士。南京城内还盘踞有西夏奸细,慕容英冒险留下,多半也是想得到《张公兵书》。这全大道侥幸得到残页,却如此张扬,公然向询问究竟者收钱,保不齐会因此惹来祸事,得适时提醒他才好。

大宋以“杯酒释兵权”为国策,宴饮享乐之风极为兴盛,上至皇帝,下到大臣,择胜燕饮,以至市楼酒肆,往往皆供帐为游息之地。流风所及,在沉迷于声色的士风中,即使是普通小民,亦时时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圆子女。虽陋巷贫蹇之人,解衣市酒,浅斟低唱,不肯虚度。

夏夜凉风如水,尤其是白天新下过一场暴雨,四处弥漫着清新的气息。虽然已是晚上,大街上却比白天还要热闹,有人称扬州是“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放在南京城中也毫不夸张。街道两旁凭空多出来许多摊子,挂起油灯,摆出几张桌椅,有卖酒浆的,有卖果子的,有卖肉食的,有卖豆腐脑儿的,花样繁多,各有拿手绝活儿。食者也是各取所需,趋之若鹜。

民不光以食为天,娱乐一类的摊子也纷纷走上街头,有替人算卦算命的相摊,有赢钱赌物的关扑摊,有卖字画摊、卖诗摊。还有打着牙板唱曲儿的歌妓,咿咿呀呀唱上几句,向人们讨取赏钱。

也有些个提着马头竹篮的小孩子,头上簪着各色花朵,来回穿梭于摊子间,唱着《卖花声》[1],吟叫百端,卖力地兜售自己花篮中的鲜花。童音清脆,吟唱极有声韵,吟哦俱有不同,完全可以当做艺术景致来欣赏。时人称卖花吟唱是“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那些尚带着芬芳的鲜花在灯火中别有一番颜色,总能吸引得人望上几眼。

一名彩衣歌妓颇引人瞩目,正在清唱一支新曲,词道: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沈周听见,一时大为倾倒——“满目”一句出自唐人李峤之名作《汾阴行》:“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怜取”化自唐才子元稹所著《会真记》:“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虽是伤春伤别,却是以健笔写闲情,气象宏阔,意境莽苍,兼有刚柔之美。“满目山河”二语,重、拙、大三者兼而有之,极为罕见——上前询问,才知道这是应天知府晏殊之新作《浣溪沙》,一时感叹道:“天下人都以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晏相公生平最得意之名句,岂不知道这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胜其十倍不止。”

张建侯笑道:“那些个文人,就爱什么销魂、伤春,有那工夫,做点有用的事不好吗?”

几人也不知道全大道住处,分头去向路边摊子打听,人人都说知道这个人,却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沈周道:“南京有十万人口,这样问下去,要问到什么时候?全大道被官府逮捕过,又是从提刑司大狱放出来的,那里一定留有他的住址。”

三人遂赶来提刑司官署探问全大道的地址。三名差役正忙着在门楼上张贴告示,一人提灯,一人刷糨糊,一人忙着糊纸,听到张建侯出声打听全大道住处。三人头也不回,两人开始发笑,糊纸的差役则不耐烦地道:“又一个来问全大道的!去,去,没空理你们。”

包拯上前几步,借着灯光看那告示的内容,居然是朝廷新颁布了“贴射法”[1]。具体做法是:官府不再作为茶农和茶商的中间人,不再统一收购茶叶,允许商人和茶农自行交易。但茶农必须将茶叶送到官府指定的地方出卖,茶商则向官府贴纳官买官卖应得的净利后,凭官府发给的贴纳凭证到指点地反购茶。茶叶价格一律按中等茶计算。譬如茶叶本来五十六文钱一斤,但原来朝廷要预先支付茶农二十五文本钱,贴射法实行后,官府不再预支茶户本钱,只向茶商收取其中的三十一文差额,至于茶商是花二十五文还是三十文向茶农购买茶叶,则是他们自己的事。

新法执行之日,同时废除之前的提货单和交引制度。如此,省却了官府花费人力、物力收购茶叶的成本,也给了茶农、茶商更大的交易空间,像之前所发生过伪造交引断然不可能再发生,就算大茶商崔良中在世,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仗着有官府撑腰用提货单来博取暴利了,倒也是一桩好事。只是不知道这新法的飞快出笼,跟之前包拯破获的假交引案有无干系。

那提灯笼的差役转过身来,喝道:“你们还赖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正要驱赶,刷糨糊的差役却一眼瞥见了包拯额头上的月牙肉记,忙道:“先等一下!咦,你是小青天包拯?”包拯道:“正是。”

提灯笼的差役立即换了一副笑脸,道:“原来是包衙内。小的不认识……是没有认出您头上的小青天,多有怠慢。您找全大道,是吧?他住老字街,跟宋城县的仵作冯大乱是邻居。”包拯道:“多谢几位差役大哥。”

张建侯道:“姑父,你眼下是南京的大名人了!”沈周也笑道:“你现在走到哪里都好使,就算别人不认得你的脸,也认识额头的青月牙。”

正打趣时,意外见到宋城县尉楚宏从提刑司官署出来。这还是包拯几人第一次看见楚宏身穿便服的样子,颇为惊讶。

张建侯道:“楚县尉,这么晚了你还在提刑司做什么?”楚宏道:“有点私事来找康提刑官。”又歉然道:“今日实在是抱歉,都怪我属下不小心绊倒了张公子,竟然让那慕容英给逃了。”

张建侯很喜欢平易近人的楚宏,忙道:“有什么好抱歉的,下那么大的雨,我也没看到楚县尉属下的弓手啊。”

楚宏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张建侯道:“去找全大道。”楚宏道:“噢,他住在老字街,找分路碑就对了。”又道:“文公子跟我说了阿大、阿二那伙人和慕容英的事,明日一早,我就会带人去望月楼一一盘查,有消息再来告诉各位。我还有事,告辞了。”

老字街街口立有一座五楼三洞的节妇牌坊,俗称“分路碑”,是官府为表彰本地妇人汪氏贞烈守节、奉养公婆而建,旌柱上刻有“烈妇即忠臣,地道无亏;表节亦旌孝,天恩不朽”的对联,传为朝中某翰林所题,算是城中一景,也是老字街的标志,常有过往官员到此拜谒朝廷所赐旌表。上一任宋城县令曾题诗道:

三十余年别藁砧,庭兰青色又添深。

蓝溪水滞滩声恨,石桥乌鸣阜岛暗。

髡彼两髦为我特,至坚一操 人心。

不堪风雨潇潇夜,吩咐窗前草自吟。

包拯几人赶来老字街。张建侯望见正有一名白发老翁坐在牌坊边上杂货铺的门槛上纳凉,便过去向他打听全大道住处。

那老翁姓蒋,将手中蒲扇遥遥一指,道:“就在那边,一直走到头,那处新盖好的房子,看见没?那是冯大乱家。旁边的青色小房子就是全大道家。”一边挥着蒲扇驱逐蚊子,一边嘟囔道:“怎么今晚这么多人来找全大道?”

张建侯道:“今晚还有别人来找全大道么?”蒋翁道:“是啊,刚才就有一男一女来打听过。”

全大道是第一个发现《张公兵书》残页的人,足以惊动全城,而今红得发紫,人人争相巴结,一点也不奇怪。几人毫不以为意,赶来全家大门前。

张建侯扬声叫道:“全大道,我是张建侯,我又来找你了。”

无人应答。见院门虚掩,便干脆推门而入,堂门亦是大开,油灯闪动,燃得正欢。房间中有人影映窗。张建侯笑道:“你不记得我了么?你还叫我犯了事就来找你……”

忽听得“砰”的一声,窗上的人影消失了。张建侯“哎哟”一声,急忙往腰间一抹,拔出一柄软剑来,直闯进堂。

堂中的方桌上摆着碗筷,有几样荷叶包着的酒菜,还有一壶林酒,菜肴才刚刚动过。进来内室一看,凌乱不堪,全大道歪倒在屋子中间。张建侯也不及查看其死活,撑开后窗,伸出头去,却是一条极窄的小巷,昏黑一片,左右一望,什么也看不见。他匆忙跃出窗去,往最近的巷口奔去。

那巷子是条后巷,堆有不少杂物,甚至还有路人进来方便的秽物,味道难闻。张建侯强行忍住,冲出巷口,却是贞字街,因靠近西门,也是个繁华所在,正有夜市开张,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张建侯走出几步,抓起路边一正蹲着吃凉粉的男子问道:“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跑过?”

那男子见他手里提着剑,吓得丢了陶碗,叫道:“妈呀,有强盗!”用力挣脱,转身就跑。

一旁更是有人大叫道:“这人有兵器!快,快去叫人来!”

张建侯见众人一齐望向自己,急忙收了软剑,离开市集,绕道重新回来全大道家。正好在大门口遇到沈周请隔壁仵作冯大乱过来,心中登时一沉,问道:“全大道死了?”

沈周点点头,道:“已经让邻居去报官了。正好冯翁住隔壁,请他先来看一眼。可有追到凶手?”张建侯沮丧地摇了摇头。

冯大乱道:“张小官去过后巷了?”张建侯道:“是啊,冯翁怎么知道?”冯大乱道:“你的鞋子上有便便,身上又一股酸臭之气,哈哈。”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沈周见院子中有口井,便道:“你过去打桶水,擦洗一下。我领冯翁先进去。”

包拯正独自守在内室,蹲在全大道尸首边上,见冯大乱进来,忙让到一边。

室内一片狼藉,柜子、箱子都被掀翻,就连窗下的砖砌桌子也被人敲碎,东倒西歪得不成样子。勉强算得上完好、还没有倒塌的家具,大概就是一张木床和窗前的一只方凳了。全大道侧歪在地上,双手侧举,眼睛和嘴巴都张得老大,脑袋下有一摊血,才刚刚开始凝固。

冯大乱也不动手,先绕着尸首转了一圈,问道:“你们进来时他就是这样子吗?”包拯道:“是。”

冯大乱道:“实话说,老汉我早知道这个人会不得好死,果然如此。这屋子里这么乱,会不会是有人想找什么兵书残页?”

沈周忙道:“屋子里面虽然乱,柜子、箱子都被掀翻了,但上面都落了灰尘,可见已经有一些日子。应该是全大道被官府抓进大狱后,就有人来搜过他的家。今晚杀他的凶手,反倒没有动过这些东西,大概是认为已经找不出什么线索了。”

冯大乱道:“难怪有几夜我家的狗总是半夜叫唤。”蹲了下来,翻转全大道身子,前后看了一眼,道:“他是被人一刀割喉而死。身上没有其他伤口,手上也没有任何防御性伤口,应该是一下子就被人制住。”

沈周道:“但全大道脖子上还有一些别的伤痕,似乎被什么带状物勒过。”

冯大乱也不回答,只凝视尸体脖颈的那道致命伤口,喃喃道:“奇怪了。”沈周道:“奇怪在哪里?”冯大乱道:“这道伤口好长啊,几乎是全大道的前半边脖子。老汉我验了一辈子尸体,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

通常凶手断人喉咙,都是从后面制住受害者,用利器往其颈中横抹。人颈是圆柱状物,无论长刃、短刃,一刀之势,所割顶多只到喉结左右一寸处。即使最极限的情况,是凶手力气极大,兵刃极利,一刀能伤到双耳之下,那么受害者前半个脖子也都快要被切下来了。可全大道的颈伤长归长,深度却仅有三分,相当正常。

冯大乱思索了一会儿,道:“照我看来,全大道当时是跪在地上,凶手右手持刀,用刀子从他左耳下的地方下刀,慢慢地,一直割到右耳下。他大概是有意要多增加全大道的痛苦。”

沈周道:“可割喉是何等痛苦之事,全大道又没有被绑住,吃痛之下,必然全力挣扎,怎么可能容许凶手慢慢地下刀从左耳割到右耳呢?”

冯大乱遽然转过头来,瞪着沈周。旁人满以为他要发怒,结果他却只撩撩胡须,点头道:“你说得对。割喉这种事,都是快速一刀,迅若流星。”他跟沈周性情有几分相像,遇到疑难之事,总要孜孜求解。凝思了好半晌,才道:“听说极北之地有个叫蒙古的部落,习惯用一种弯刀,也许能造成这种伤势。”

沈周道:“不对,我见过蒙古弯刀图样,是单刃的,圆边外刃才能杀人。凶手得站在全大道面前才能动手,而且弯刀曲度太大,锋刃反而比单刀更短,造不出这种伤口。”

忽听得张建侯道:“你们在谈论什么?”沈周道:“兵器,凶手杀死全大道的兵器。”

一直默不作声的包拯忽然道:“凶器会不会是软剑?”冯大乱愣了一下,“哎哟”一声,道:“软剑!就是软剑!”

包拯问道:“建侯,你刚才亮出来的那柄软剑是从哪里得来的?”张建侯道:“是我自己偷偷找铁匠打造的。当然比不上裴青羽娘子的青羽剑,我使得也不算很得心应手,但最大的好处是旁人看不出我身上带着兵器,上街不会再有官府的人找麻烦了。”不无得意之色。又特意叮嘱道:“姑父可千万别让祖姑姑知道,不然又该数落我了。”

冯大乱道:“你身上就带着软剑?交出来,快些交出来!”

张建侯尚未会意过来,不明所以,但还是解下腰间软剑,递了过去,道:“冯翁小心些。这软剑要十万钱,可比寻常刀剑要贵好多呢。我贴上了这么多年积攒的所有零用钱,连小游的都挪用了,还向许先生借了四十贯才凑足数。”

无意间提到小游的名字,不由得又想到妹妹灵柩尚停在性善寺,要等包令仪辞官奏章批准后再一同返乡,方得入土为安,脸色登时黯然了下来。其实他对小游之死,远比包令仪夫妇和包拯更能释怀。他虽然莽撞,可还是多少知道些妹妹的心事——小游喜欢包拯,可又跟包拯是姑侄关系,两个人是万万不可能的。之前董氏前来为女儿向包拯提亲,包令仪夫妇也满口答应,小游表面强颜欢笑,背后却是郁郁满怀,悄悄掉过好几次眼泪。他也曾试探劝妹妹早些嫁人,离开包家,以免痛苦,但她却不愿意。也许对她而言,死反而是一种解脱。然而人生在世,并非只有“情爱”二字,如此花样年华而逝,若不是死得还算有价值、有意义,该是多么的可惜。

张建侯虽一时感伤,但毕竟性情豁达,生怕就此触动包拯,忙笑着岔开话题,道:“听说世间尚有一柄青冥剑,原本跟裴娘子的青羽剑是一对。我这软剑名金风,跟许先生的玉露剑也是一对。”

原来张建侯对裴青羽的软剑一见倾心,决意自己请人打造一柄,为此特意向许洞借钱。许洞年轻时也是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之辈,童心未泯,听说究竟,便多出了一份钱,请工匠打了一对软剑,他和张建侯一人一柄。冯大乱还是第一次见到软剑,很是好奇,拔出来反复摆弄不已。

沈周奇道:“这对软剑剑名叫金风、玉露?”张建侯道:“是啊。我本来说不如我这柄剑叫游龙,许先生那柄叫倚天,多有气势。可许先生说那些剑名太俗,还是叫金风玉露好,镮首上还刻了剑的名字呢。”

沈周道:“这名字取得极好,意味绵长。而今有《金风玉露相逢曲》的词牌名,又名《鹊桥仙》,金风和玉露各在你和许先生之手,暗合相逢之意。”张建侯笑道:“可惜我不是女子,不然的话,倒还可以常常鹊桥相会。”

沈周心中却颇为感慨:“那对青冥、青羽取自昆仑之精,却因天界、冥界而有了分隔,即使能够在一起,也是险途不断。而这对金风、玉露分明是期待相会之意,莫非是许先生心中忘不了什么人?”

他已经与许洞亲妹许愿定亲,很快就要成为许家女婿,对许洞生平多少有了一些了解,知道他年轻时与名士潘阆交往,周游天下,却是终身未娶,耐人寻味。

忽听得冯大乱叫道:“看好了!”

只见包拯手中竖执着一个圆枕头,张建侯则将软剑环在枕头上,冯大乱一声令下,张建侯顺手一抽,枕布被划开,内里装的荞麦壳滚滚落下。

冯大乱道:“看见没有?枕头的划口跟全大道的颈伤长度差不多,凶器定然是软剑无疑了。”

众人便一齐望着张建侯。张建侯尚莫名其妙,瞬间会意过来,嚷道:“你们怀疑是我?我可是跟包拯和沈大哥一起进来的。不,我是最先进来的,可是……”一时手忙脚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冯大乱慢条斯理地道:“没人说是你。你这柄剑还没有见过血,没有血腥味儿。”

张建侯登时转忧为喜,笑道:“还是冯翁老道,一眼就看出了端倪,鼻子也灵得很。”冯大乱摇头道:“老汉我鼻子可不灵。这老字街是出名的蚊虫蚂蚁街,你的软剑拔出来半天了,却没有过来一只苍蝇,那可是世间第一灵鼻之物,比狗鼻子还灵。既然没有被苍蝇盯上,就表明你的剑还没有沾过血,全大道不是你杀的。”

张建侯道:“姑父、沈大哥,你们也都明白,对不对?那为什么还这样看我呢?”

沈周叹了口气,却是默不作声。包拯也只是摇了摇头,露出为难之色来。

冯大乱道:“怎么都不说话?还是我来告诉小官人吧。你刚才不是说了软剑是一对么?这叫金风,还有一柄玉露在什么许先生手中,那许先生是谁?”

张建侯一时愣住,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沈周和包拯都不说话——他刚才夸口软剑的时候,不但如实叫出了许洞的真姓,而且明明白白地提到对方手里也有一柄软剑。难道当真是许洞杀了全大道?他有武功,有软剑,最重要的是,他还有动机。白日张建侯还特意提醒过许洞,说全大道很可能认出了他,他会不会因此而杀人灭口?

沈周即将是许洞妹婿,见张建侯窘迫,少不得要出面掩饰几句,道:“许先生是建侯的一个朋友,其实并不姓许,而是号‘许先生’,是个与世无争的人。许先生也不一定就是疑犯,软剑虽然少见,可眼下南京城中就有三柄。”他本是随口辩解,却蓦然得到了提示,道:“刚才邻居不是说过有一男一女来找全大道么?会不会就是张望归夫妇?”

张望归妻子裴青羽身上有青羽软剑,而且她夫妇二人志在《张公兵书》,想从见过残页的全大道身上得到线索是理所当然之事。张望归为人宽厚,裴青羽却是坚定刚强,当日她在性善寺出手击杀盗贼,均是一招制敌,虽没有立即置敌于死地,却是伤在要害之处,令对手瞬间失去反抗能力,招数之狠辣,性情之果敢,犹胜过须眉男子。若是全大道还是像白日对待张建侯那样,摆出一副无赖嘴脸,先伸手要钱,裴青羽一怒之下杀了他,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冯大乱问道:“张望归又是谁?”张建侯道:“是……是我的一个同族。”

冯大乱道:“我倒是觉得凶手更像那个许先生,而不是什么张望归。你们看,这里的地面上刻有一点一横,适才压在全大道腿弯处,我搬动尸体后才发现的。应该是他被迫跪在地上时,以指甲所划下的。”

众人一看,尸首边的地上果然刻有“亠”字样,全大道右手食指指甲缝中也有泥土。

冯大乱道:“看全大道颈处淤痕,他死前应该是跪在地上,被人用软剑裹住了脖子逼问。他大概也料到对方不会放过他,将死之时,自然要刻下凶手名字,留给后来人做线索。根据你们刚才的说法,那对姓张的夫妇晚上才一路打听寻来老字街,可见之前并不认识全大道。就算他们找上门后主动报上了姓名,这‘亠’字仍然跟弓长张相差甚远。沈小官刚才也说了,南京城中只有三柄软剑,既然不是张小官,又不是那对姓张的夫妇,自然就是那许先生了。”

沈周道:“我只是说据我所知,南京城中有三柄软剑,并不是一定只有三柄软剑,也许还有我不知道的呢。而且这‘亠’字,可能是许,更可能是文,那一横,都过了‘丶’了。”

虽然勉强辩解,其实心中也越来越怀疑是许洞杀人,根本动机就是全大道认出了他,他身份泄露,惹来诸多祸事,遂用软剑杀人灭口。却不料全大道暗中在地上划下暗记,留下了线索。

冯大乱虽然只是个差役,却是阅人无数,一眼看出了沈周的心虚,笑道:“这话怕是沈小官自己都不信吧。你想庇护那许先生,是也不是?”沈周难堪之极,道:“这个……”

包拯忽道:“许先生的嫌疑小,张望归夫妇的嫌疑要大得多。冯翁到底是老公门,发现了全大道留下的字迹,可以作为佐证。但这里面有两点疑问:第一,我们来这里之前,有一男一女也在路口打听了全大道的住处,时间相差不大。我们进来院子时,房间里还有人影晃动,听到建侯出声喊叫后,才紧急跳后窗逃走。换句话说,我们进来时撞见的人,从时间上推算只能是那一男一女,如果他们不是凶手,又何须跳窗逃走?再由伤口联系到软剑,由兵书联想到动机,这一男一女是张望归夫妇的可能性极大。”

他说得甚慢,冯大乱听得饶有兴趣,问道:“那么第二点疑问是什么?”

包拯道:“第二点,冯翁已经准确推算了全大道死前的情形,他是被人用软剑卷住脖子,背朝窗口,跪在地上,对不对?”冯大乱道:“对。只有可能是这个姿势,他才有机会在地上留下印记。”

包拯道:“那么问题就来了,按照全大道脖子的淤痕来看,他死前被凶手用刑催逼过什么事,就算是《张公兵书》残页的事吧。冯翁是公门中人,该知道审讯官讯问犯人时,通常是要面对犯人的。”冯大乱道:“对,这样可以看到犯人脸上的表情,便于判断口供是真是假。”

包拯道:“反过来推断,自背后制住全大道并负责刑讯的人不可能是审问者。也就是说,全大道被强迫面朝木床跪下时,床前的方凳上还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审问者。你们看,这四脚方凳落满灰尘,本放在墙角,那边还有四个腿印,却被临时搬来放在这里,上面还多出一个半圆形的干净印记,明显是有人在上面坐过。”

张建侯道:“啊,我明白了,凶手杀死全大道时,至少还有一个同伙在场。许先生素来独来独往,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包拯点点头,道:“当然,这凳子上的印记也有可能是全大道自己坐的,但按照常理推断,他回家后见到一片狼藉,应该立即动手收拾,如果不愿意麻烦,也多半要坐在堂屋歇息,或是到内室睡觉,绝不会搬过来凳子坐在上面发呆。他一出狱,便敢向打听兵书消息的人索要钱财,多半也早预料到家中会有这副场面。”

冯大乱张大嘴巴,愕然半晌,才叹道:“包公子心思缜密,机智过人,难怪人人称你‘小青天’。你不去做官,实在可惜了,可惜了。”连连摇头。

老字街距离宋城县衙所在的利字街不远,报官的邻居已然引着差役到来。

领头差役道:“今儿衙门里没人,县令、县尉、主簿等都不在。既然冯仵作已经验过尸了,这就先把人抬回去,等明日再说吧。”一边说着,一边向冯大乱使个眼色。

这差役是个明白人,猜测全大道白天才放出大狱,晚上就死在家里,必然跟《张公兵书》有关。现在南京城里来了许多寻找兵书的人,官员生怕有人趁乱滋事,下令严加戒备,他们当差的一个月来都忙得头昏脑胀,一天都不得休息,全是拜这个全大道所赐。他现在死了,对公家来说,倒也是一桩好事,希望那些个寻找兵书的闹剧也能就此消停下去。

冯大乱立即会意过来。他在仵作行当名气极大,只是因为精通本业,但世人都知道吃公门饭的人要以和为贵,这“和”指的就是同僚之间和睦相处、互帮互助。忙假意打了个呵欠,道:“困死我老汉了。唉,人老了,不顶事了,我得回去睡觉了。”当真转身走了出去。

张建侯道:“可是这全大道……”

领头差役呵斥道:“你是什么人?公家人都还没说话,你插什么嘴?”转头看见包拯,“哎哟”一声,忙赔笑道:“原来是包衙内,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怎么来了这里?当真哪里有大案,哪里就少不了您。”

这话语气怪怪的,也不知道是称赞还是讥讽。包拯叉了一下手,道:“告辞了。”

张建侯忙跟出来,问道:“姑父是要赶去望月楼找张先生么?现下这么晚了,不如明日一早再去吧。”

包拯却是不听,赶来望月楼,店家老樊却说张望归夫妇天一黑就出门了,人还没有回来。

沈周道:“他们夫妇在屋里时听见了建侯的声音,应该能猜到我们很快会找到这里,多半已经抢先逃走了。”包拯摇头道:“他们不远万里,从沙州来到中原,费了这么大周折,绝不会轻易离开的。”一时踌躇要不要立即赶去应天府告发这对夫妇,让官府发出图形告示,全城缉捕。

张建侯不愿意张望归夫妇就此落入官府之手,可又找不出什么理由阻止包拯,便向沈周使个眼色。沈周颇感为难,想了想,还是道:“官府对全大道被杀漠不关心,只有我们三个和冯大乱仔细勘验过现场,兴许张望归夫妇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怀疑到他们身上,不如今晚先回去,明日再来望月楼,如果仍然没有回来,再去应天府告发也不迟。”

张建侯道:“是啊是啊,况且姑父也亲眼看到官府那些人怎么办事了,之前刘德妙、高继安也是贴出告示,全城追捕,不也一个人都没抓到么?”包拯一想也对,便道:“那样也好,先回去吧。”

走出几步,又想起慕容英的事来,转身到柜台,向店家打听道:“之前有个叫慕容英的女子来过望月楼,她曾是崔都兰的婢女,樊翁可还记得?”老樊笑道:“这望月楼每日人来人往的,我连住客都不一定都能记住,更不要说食客了。”

包拯道:“嗯,那时崔良中刚刚过世,慕英容身上穿着斩衰,还在这里买了一包豆腐干。”老樊道:“啊,似乎有印象,好像长得还不错,挺标致的一个小娘子。”

张建侯忙问道:“樊翁可还记得她来望月楼做什么?”老樊道:“就是来买豆腐干吧。小店的豆腐干是南京一绝,每日都有人专门来等的。嗯,我想想看,她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又起身往后院转了转,回来时正好豆腐干出锅,她拿上就走了。”

张建侯道:“她没有上楼找人?”老樊道:“没有。”

张建侯长舒一口气,这下总算可以证明张望归夫妇没有跟党项人勾结了。在他看来,杀全大道那种人不算什么大罪,与西夏勾结、对大宋图谋不轨那才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包拯一时也想不通关窍,便打听另外一件事,问道:“这里住了赵阿大到赵阿八八人,樊翁不觉得他们的名字很奇怪、从来没有起过疑心吗?”

老樊道:“奇怪吗?老汉我还见过叫阿猫、阿狗、阿猪、阿牛的呢。还有姓唐的五兄弟,分别叫唐太宗、唐高宗、唐中宗、唐睿宗、唐玄宗,妹妹则叫唐武则天。再有姓张的三兄弟,分别叫张巡甲、张巡乙、张巡丙。包衙内没开过客栈,自然不知道民间的怪名字多得很。”一口气说完,觉得意犹未尽,又四下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没看见宫里都能用狸猫换太子吗?皇帝长到十几岁,还不知道太后不是自己亲娘吗?奇怪,哼哼,这大宋天下是无奇不有,再奇怪的事都不算奇怪。”

回家的路上,沈周还是不放心,三人又特意绕道许家,假意要观赏许洞那柄玉露剑。张建侯拔剑出来,在庭院中舞了半天,也不见一只蝇虫来叮剑刃,很是高兴,嚷道:“没血,这剑还没有见过血。”

许洞站在台阶上听见,狐疑问道:“你们几个小子深更半夜来找我,就是要看我的玉露剑有没有血迹?到底出了什么事?”沈周道:“不敢有瞒许先生,全大道死了,被人用一柄软剑杀死了。”

许洞大惊失色,道:“全大道死了?哎哟,这可糟了,我还正打算明日去找他呢。”

张建侯道:“先生找他做什么?不是已经认定《张公兵书》残页是假的了么?”许洞道:“不,我当时太激动了,被全大道的谎话骗过去了。他那么吃惊,表明我的字跟他见到的残页笔迹是完全相同的,那残页一定就是张公真迹!”

[1] 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中国茶叶原以今湖北一带所产绿茶为上品(宋代六大榷货务一半都在湖北),但武夷山后来居上,自唐代以来就享有大名。柳三变即大词人柳永原名。

[2] 宋制,每十里或二十里设邮铺,用善走铺卒递送公文,大路设马递铺。邮递速度用檄牌区分,分步递、马递、急脚递三种,金字牌(非黄金所制,以木牌朱漆黄金字)急脚递等级最高,可日行四百里。南宋名将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即指皇帝连发十二道诏令,以金字牌急脚递发出。

[3] 《卖花声》:唐五代曲调,为双调,平声韵,前后片各五句,共五十四字。出售商品时叫卖有声是宋代商业的一大特色,宋词人多有诗词记载。元代有人(已佚名)写有《逞风流王焕百花亭》杂剧,内中用大段篇幅记述了宋代城市市集上商贩的吟唱,足见当时商贩为推销商品而吟唱不绝再普通不过。又,《逞风流王焕百花亭》开场四句唱词即为:“教你当家不当家,及至当家乱如麻。早晨起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4] 宋仁宗颁行贴射法后,仅仅执行了一年多便因为弊端百出而被废除,又恢复了从前的茶法。茶税跟盐铁税的本质,都是官与民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