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幼童出洋多曲折 薪火相传报师恩

谕内阁:前据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遵议尚书毛昶熙请撤三口通商大臣条陈。天津地方紧要,自宜因时变通。三口通商大臣一缺,着即行裁撤。所有应办各事宜,均着归直隶总督督饬该管道员经理,即由礼部颁给钦差大臣关防,用昭信守。并着该督于每年海口春融开冻后,移扎天津;冬令封河,再回省城。倘遇有紧要事件,必须回省料理,亦准其酌度情形,暂行回省,事竣仍赴津郡,以资兼顾。其山东登莱青道所管东海关、奉天奉锦道所管牛庄关均归该督统辖。唯中外交涉事务较繁,自应添设道员管理。着照所请,准其另设津海关道一缺,沿海地方均归专辖,直隶通省中外交涉事件,统归管理,兼令充直隶总督海防行营翼长。并责成该道督饬府县悉心妥办,仍随时禀请该督酌核办理。嗣后津海关道缺出,着由直隶总督拣员请补。其余未尽事宜,着李鸿章迅速妥议具奏。

这份明发上谕,时间是十月十二日,离工部尚书、总理衙门大臣毛昶熙从天津回到京师只有一个多月,这件事办得相当顺利。增设天津海关道一职是李鸿章提出来的,撤销了通商大臣,但总要有人专管这一块。天津已有天津道一职,按常理应该将天津道增加洋务、通商职能后改为天津海关道,但李鸿章建议朝廷,天津道继续保留。因为天津道有一项重要职司,就是负责一百余万石漕粮接运,繁难已极,牵涉精力很大,不可能再兼顾他职。新设海关道,不但要管理天津的两个海关,而且负责与各国领事交涉一切事宜,而且沿海地方均归专辖。所以此职相当重要,以洋务通商为主,又不仅限于洋务,与沿海府县均有隶属关系,因此也就避免了从前三口通商大臣遇事,则地方官坐视成败,不肯协助的问题。兼充直隶总督海防行营翼长,是李鸿章未雨绸缪,因为天津是京师的门户,而洋人动不动就将兵舰开过来相要挟,将来天津海防至关重要。让天津海关道兼充海防行营翼长,也是向朝廷暗示,将来北洋要加强海防。

至于人选,他奏调天津道陈钦出任。陈钦,山东历城人,十年前总理衙门成立,他考取了总理衙门章京。在总理衙门目闻目濡,对洋务、外交颇为内行。天津教案发生后,毛昶熙署理三口通商大臣,推荐陈钦出任天津道。陈钦是毛昶熙的亲信,办理洋务能力也强,所以李鸿章极力推荐他来担任天津海关道,朝廷很快批准。

此外,朝廷重新部署了全国的军队,又要加强天津防务,所以李鸿章的淮军都要重新派遣。广西记名提督、右江镇总兵周盛传部调到天津海口负责海防,直隶练军专防陆路要冲,湖北提督郭松林的武毅军则到湖北驻扎,刘铭传则带徐邦道部马队二营去了陕西。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无论去陕西的淮军还是新调直隶的淮军,都需要保证粮饷供应,所以他将设在武昌的淮军总粮台改为陕甘后路粮台,而在天津设淮军总粮台。营务处的文案盛宣怀多次表示愿到粮台历练,李鸿章有意栽培,就让他会办粮台。

办理完这些事情,李鸿章决定回武昌一趟,与大哥李瀚章办交接。李鸿章出任湖广总督不久,朝廷就让他带兵去贵州,后来又让他去陕西,湖广总督一职就由浙江巡抚李瀚章前来署理。李鸿章出任直隶总督,李瀚章则实授湖广总督兼湖北巡抚。兄弟两人轮流坐镇湖广,自设湖广总督以来绝无仅有。按规矩,李鸿章早该去办交接,但继任者是他的大哥,反正出不了什么大毛病,何况他匆忙带兵入卫直隶,接着又处理教案,实在脱不开身,因此此事一直拖到天寒地冻的时节。

十一月十日,他到了武昌,先去拜见老母亲,问母亲愿不愿跟到保定去住。老母亲非常知足,道:“人家都夸我好福气,搬进武昌总督府,就不用挪动了,二儿子走了,大儿子接着。我呀,就待在武昌享福吧,保定那么远,以后再说吧。”

当天晚上,湖北布政使、按察使及武昌首府首县请两位总督赴宴,算是为兄弟两人庆贺。只是到了黄鹤楼才发现,兄弟两人怎么坐是个大问题。当时宴席上的座次非常讲究,各得其位,才能皆大欢喜。万一出错,有人坐了不该坐的椅子,那整个宴会便尴尬至极,甚至惹来埋怨和麻烦。李家两兄弟是前后任总督,又是亲兄弟。如果按官职大小,两人都是总督,但李鸿章是协办大学士,官位高于李瀚章,所以应该李鸿章坐上位;但李瀚章是哥,李鸿章是弟,兄长尊于老弟,按这个道理,李瀚章应该坐上位。何况李瀚章最讲究官威,在官场上以架子大出名,外号就是“李大架子”,下属参见行礼,从来是大咧咧安坐领受。宴席座次弄错,那可是犯了李家大爷的忌讳。大家千思万想,难得万全之策。

李鸿章看了一眼宴席情形,就知道大家为难的原因。他问湖北藩台道:“老兄,各位请我们两兄弟,是公义还是私情?”

“既有公义也有私情。”藩台回答。

李鸿章又笑了笑道:“几位不会只请我兄弟俩这一顿饭吧?”

众位都笑答:“哪里,我等能天天请到两位大人才好。”

“那么我问诸位一个问题,诸位办事是先公后私,还是先私后公?”李鸿章又问。

“当然是先公后私。”

李鸿章笑道:“那就好办了。今天这一桌算公义,那这上位就由我来坐;明天大家再办一桌,只论私谊,上位就由我老哥来坐,如何?”

难题迎刃而解,大家纷纷入座。最讲官面的李瀚章也痛痛快快地说道:“我家老二到湖北来,就算是客;我呢算是主人,当然要让客人坐主位。”

宴罢散席,湖北藩台对臬台道:“李伯相难怪会坐上疆吏之首的宝座,脑子确实灵光。今天谁坐上位的事情看似小事,其实也不小。”

“是呐!换了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样的理由和办法来。”臬台也心悦诚服。

李鸿章要赶在腊月底回到保定,因为直隶的事太多,由不得他拖拉,所以十一月底就起程。女儿馨如和他已经十分熟悉,哭叫着不肯让他走。

馨如就是妙玉的女儿。妙玉因为生产时受到惊吓,又恨李鸿章关键时候抛弃她们母女,后来不知为何淹死在运河中,馨如全靠秋秋帮忙抚养。再后来,李鸿章平定捻军,沿运河南下,在济宁淮军总粮台遇到秋秋,了解了妙玉已死的情况后,他将馨如收为义女。他把孩子带回武昌,就交由母亲抚养。馨如与李鸿章十分亲近,李鸿章也知道她是自己的女儿,因此对她十分宠爱。这次回武昌只待了不到十天,父女就难舍难分。于是他决定,把馨如带到保定去,让赵夫人亲自抚育。

李鸿章回到天津,几份廷寄已经堆在案头。拆阅第一件就是喜事,朝廷准他所请,调湖北遇缺即补道沈保靖出任天津机器局总办。天津机器局是前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于同治六年(1867年)创办,直属于总理衙门。天津机器局分两期建设,先在天津城东贾家沽道建火药局,称东局,从英国购买机器,生产火药和铜帽;随后又在城南海光寺动工兴建南局,专门生产炸炮。两局刚刚开始生产,就发生天津教案,三口通商大臣一职成为直隶总督的兼差,所以天津机器局只能交由李鸿章来管理,虽然朝廷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

李鸿章对机器局非常上心,决心大展拳脚,首先他就奏请把原来总办英国人妥觅士撤掉,因为他与崇厚关系密切,不过他的理由是这样重要的机器局让洋人来操纵,实不相宜。他推荐的总办沈保靖,当年曾与藩鼎新、刘秉璋一起跟着李文安、李鸿章父子学习,与李鸿章有师生之谊。李鸿章率淮军入沪后,召沈保靖入幕,专门制造洋枪洋炮,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成立后,沈保靖出任会办。等李鸿章总督湖广后,正在丁忧的沈保靖又被李鸿章奏调营务处。他有会办江南制造总局的经历,自然成为第一人选。对天津机器局,李鸿章已经有一番筹划,要扩大东局规模,增加生产火药的生产线三条,撤掉南局,把相关设备归并到东局,真正形成一个火药、炸炮一体生产的机器局。

还有一封曾国藩的信,是谈派幼童出国留学的事情。对这件事,李鸿章十分佩服老师的眼界和担当。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容闳说起。他从美国留学回来后,曾在广州美国公使馆、香港高等审判厅、上海海关等处任职,后为上海宝顺洋行经营丝茶生意,眼界相当开阔。他在安庆见过曾国藩,提出了直接到美国购买制器之器的建议,得到曾国藩的欣赏和信任。曾国藩交给他六万多两银子去美国买回了一百多件机器,这才有了江南制造总局的成立。不过据容闳所说,当年他去安庆见曾国藩,最想提的建议其实是派遣中国学生出洋留学。因为他觉得发展教育、为国储材才是最重的;而为国储材,最要紧、急需的是储备掌握列国先进科学技术的人才,这要派人到国外去学,才能最见成效。但是,引荐的人对他说,曾总督最关心的就是制造洋枪洋炮和轮船,你提派人留学,总督未必感兴趣。所以容闳才提出购买机器的计划,而派遣留学生的计划只好搁置。但他一直耿耿于怀,丁日昌出任江苏巡抚后,容闳就向他提起这一计划。丁日昌也是倾心洋务的人,对这一计划很感兴趣,就让容闳起草一个说明,由他寄给军机大臣兼总理衙门大臣文祥,不巧文祥因病请假回籍,此事就不了了之。天津教案发生后,丁日昌北上协助曾国藩会办教案,就把容闳带到天津。调查的过程中,容闳有感于中外隔膜太深,诸多误会和谣言是造成天津教案的重要原因,因此派遣学生留洋,才能真正了解西洋文化,于是他把派遣留学生的计划重新提了出来。丁日昌把这个计划告诉曾国藩,希望借助他的威望引起朝廷的重视。曾国藩对这一计划非常感兴趣,立即与丁日昌联衔上书恭亲王。恭亲王十分赞同,但顾忌朝中清议,因此建议曾国藩思虑周全,拿出可行的计划后再正式出奏。

曾国藩回任两江,身体更加糟糕。但他对留学一事却未曾放下,让容闳拿出一个计划来,熟商之后又将方案寄给李鸿章,请他帮着参谋。

容闳制定的留学计划,总学额为一百二十名,招收十至十二岁的男童,每年派出三十名,分四批派完。出国前应在国内先入预备学堂,学习西文一年。学生在美国学习为期十五年,毕业后回国。为了使学生在国外留学期间能够继续学习汉语和经书,要派出教师若干人。为了安排、管理留学生的学习和生活,可以在美国成立大清留学生事务所,设两名监督,容闳是正监督,朝廷再派一名为副监督。经费由户部分年度拨付。

李鸿章认真看过这份留学计划,虽然比较完备,但还有不妥之处。一是招生的时候,应当与孩子的父母签订生死状,说明父母是自愿让孩子出国,如果因病去世,朝廷概不负责。二是经费,只要求户部拨付太笼统,因为户部年年都为银子发愁,如果到时候一拖再拖,孩子们在美国求告无门,实在不妥。海关税收比较可靠,而且洋人主事的海关比较守信用,因此明确经费每年由海关从洋税中拨付更妥当。三是容闳任监督未必合适。因为派学生出洋,必然受到守旧势力的反对,容闳本来就是从美国留学回来,守旧派视之为汉奸,对他出任监督必定不放心,因此应当选派一名翰林出身的人出任监督,能够减少阻力。四是因为学生需要学习一年西文,所以预备学堂应当尽快成立招生,等朝廷批准后再行动,那就太晚了。

曾国藩接到李鸿章的信函后对容闳道:“少荃这几条建议很好,你抓紧核算所需费用,拿出一个较为详细的说明。我写一封信你去上海找海关道,商量成立幼童出洋肄业局,也就是预备学校,由我幕中的刘开成主持,你全权负责招生。”

正副监督的事,曾国藩颇费思量。李鸿章说得有道理,但真正了解美国情形的是容闳,首倡其事的也是容闳,事情有了眉目,却只让他任副监督,好像有些说不过去。但容闳反倒不以为意,留学计划是他多年的愿望,如今有望成行,怎么方便怎么来。曾国藩对此十分赞赏,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人选,那就是刑部主事陈兰彬。

陈兰彬是广东花县人,二十四岁就中进士,选拔为翰林院庶吉士,充国史馆纂修。为人诚恳,但太过谨小慎微,且不善钻营,因此仕途不顺,任刑部主事近十年不得升迁。咸丰十年丁忧回籍,被曾国藩召入幕中,后来回京又任刑部主事近十年,仍然不得升迁。他曾托曾国藩幕中颇得信任的文案刘开成谋求外任,曾国藩觉得出任留学监督,这倒不失一个机会。所以让刘开成写信,问他意下如何。

曾国藩办事讲究的是光明正大,他觉得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正式出奏。慈禧觉得事关重大,除军机外,招内阁学士及亲贵大臣一起商议。

恭亲王向大家简要说明留学计划。醇郡王第一个反对,他的理由是:“京师建有同文馆,请洋人为教习,江南、金陵机器局、福州船政局都聘请洋人传授技艺,何必再到洋人国家学习?”

恭亲王解释道:“请洋人为师,虽然也能学到洋人技巧知识,但很难精通,只有派幼童直接到西洋国家,与西洋国家的孩童一起学习,亲自到洋人的工厂参观操作,才能把最根本的道理学到手。百闻不如一见,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就是这个道理。”

倭仁也表示反对,他的理由与醇郡王不同:“王爷,自我朝立国以来,只有朝鲜、日本等藩国派人来我朝学习,从未闻我朝去他国学习。为什么?因为我朝典章制度一切尽善,天下四方无出其右者。要派我聪颖子弟去夷人国家,白白丢了中学精华,沾染了洋人恶习,此风断不可开!”

“倭相,曾国藩说日本国十年前就已经派人赴西洋学习,可见西洋必有值得所学之处。孔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国家之间也是如此,派人去学习洋人长处有什么不好?”恭亲王耐心解释。

“王爷,把我们的子弟送到洋人国家学什么?几个月前洋人口口声声要让津郡化为焦土,而曾国藩却要朝廷派我子弟出洋学习,学他们横行霸道、见利忘义、不讲人伦吗?他……”倭仁一听曾国藩的名字就有些上火,有些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缓过气来后连连咳嗽。

恭亲王连忙招呼人扶他回府休息,他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们不要在我面前提曾国藩,此前我为有曾国藩这么个同门深感自豪,津案之后,我深以为耻。”

倭仁被太监搀扶出去休息,大家继续廷议,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不能说服谁。慈禧也没有成见,也说不上支持不支持。她知道这么议下去不会有结果,不如先放放再说。等散朝后,她又对恭亲王道:“老六,我看倭仁病得不轻,毕竟他是先帝器重的老臣,又是皇帝的师傅,着太医去瞧瞧,争吵归争吵,你们同朝为臣,还是要互相体恤才是。”

恭亲王出宫后就带着太医去了倭府。听说是太后派来的太医,倭仁挣扎着要起身谢恩。恭亲王连忙劝道:“倭相就别拘礼了,躺着别动。”

太医把过脉便道:“倭大人是忧心太重,推开心,卧床静养就是。”

“我是杞人忧天呢。”

恭亲王知道他还在说气话,并不计较:“倭相,今天我来,一是来瞧瞧您,二也是来表示歉意。我平日俗务缠身,很少有机会与您长谈,在洋务上我们政见不同,有时候争执起来说话管前不顾后,您可不要放在心上。”

位高权重的亲王话说到如此份上,倭仁也够有面子了,他颤抖着手道:“王爷,您过虑了,我始终认为您是少有的贤王。您开明、谦和、勤恳,是咱满洲亲贵中最难得的。可是对您倡导的洋务,我的确不能妄赞。王爷,执政者最该维护的是人心,是礼义廉耻。就是学会了洋人枪炮、轮船那一套,文官贪墨,武将惧死,又如何能够保家保国保族保种?”

“倭相啊,您说的道理我也深以为然。办洋务也不是只要西学不学中学,我的想法是既学到洋人的技巧,又有您说的好操守,岂不更好?”

“王爷,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洋人重商我重农,洋人嗜利我好义,本就是南辕北辙,跟着洋人学,只能是邯郸学步。”倭仁连连摇头。

恭亲王再要争辩,看到倭仁脸色灰暗,疲倦不堪,想想争也无益,反正争了快十年了都没个了断,今天再争除了让倭仁更郁闷外能有什么结果?因此他改口道:“倭相说得是。我不打扰了,您好好休息,皇上的功课还等着您呢。”

倭仁拉住恭亲王的手劝道:“王爷,我怕是不能再给皇上授读了。王爷能来看我,我甚是欣慰。我知道劝不了王爷,可听不听在王爷,说不说在我。曾国藩奏请派幼童出洋学习,这事万万不可。您想啊,孩子心地本是一张纸,极易被迷惑沾染,送到洋人国家,您还能指望他们懂君臣大义、礼义廉耻吗?没有君臣大义、礼义廉耻的年轻人,即便把洋人的奇技**巧都学到手,对我大清又有何益?这是花钱糟蹋人才,不是为国储才。”

“倭相放心,太后说这件事暂不议了。”

恭亲王告辞出门,问太医倭仁的病情到底如何。

“倭大人怕是没几天了。”

“倭相是难得的耿介清正。”

“可惜倭相脑子不开化。”太医与恭亲王关系很好,说话也随和。

恭亲王却是另一番见解:“不可这样评价倭相。他们这代人与我们毕竟不同,我们年轻时看到的就是洋人横扫我大清,所以不得不考虑我朝差在哪里。而倭相他们这代人,满脑子都是泱泱上国的正统观念,要改也就很难。”

“王爷,倭相和曾相听说当年都曾跟着理学大师镜海先生求学,两人关系相当亲密,为什么两人如今南辕北辙?”太医一听恭亲王如此说,便岔开了话题。

镜海先生是唐鉴,字镜海,湖南善化人,嘉庆十四年进士,继承了程颢、程颐、朱熹的衣钵,被人尊为理学大师,当朝无出其右者。曾国藩和倭仁都曾经拜唐鉴为师,并互相切磋,是唐鉴最得意的两个门生。如今两人都身居高位,但一个是洋务领袖,一个是清流领袖,正如太医所言,真个是南辕北辙。

恭亲王看得很明了:“倭相与曾相虽然都信守程朱理学,但两人不是同类人,从儒家传统‘内圣外王’标准来衡量,倭相偏于‘内圣’修身,曾相重于‘外王’经世,何况曾相平洪逆战捻匪,一直在办实务,与未出京门的倭相自然不同。”

廷议没有结果,慈禧的态度是“先放放再说”,恭亲王和醇郡王两兄弟都暗自着急。恭亲王怕这事拖得不了了之,而醇郡王则担心太后哪一天一松口就答应了。醇郡王以知兵自居,也以恪守祖训自居,与恭亲王的施政越来越格格不入。从兵事上来讲,他认为应该给八旗绿营加饷,提振士气,而恭亲王屡屡以帑项艰难婉拒。从恪守祖训来说,两人更是南辕北辙,醇郡王认为大清制度尽善,关键是提振人心士气,应该对洋人强硬,把所有洋人赶出中国去,而不是处处迁就洋人。天津教案,法国人要求将他的爱将陈国瑞与天津地方官一并正法,虽然经曾国藩、李鸿章力争,陈国瑞未损毫发,但醇郡王则非常不满,对派崇厚到法国去道歉更是觉得有损国格,而这一切,都是六哥施政方向有问题。天津教案的怒气还没消,曾国藩又提出派幼童出洋,这帮人到底要把大清推向何方?他思前想后觉得不能再退让,必须对当前施政以尽匡失之责,否则对不住列祖列宗。他亲自捉刀,向太后上了份密折。

他首先撇清自己,上此密折绝无中伤兄弟的私心,完全是政见分歧,不得不有所直陈。自己与两宫太后之间是君臣关系,与恭亲王之间是兄弟关系,“欲尽君臣大义,每伤兄弟私情;欲徇兄弟私情,又昧君臣大义”。为尽君臣大义,他密陈“不可使外人知”的意见四条。第一条说“办夷之臣,即秉政之臣,诸事有可无否”“将来皇上亲政,忠谏难闻,闻而不行,甚可畏也”。这是对恭亲王身兼军机领袖及总理衙门大臣双重大权不满,揽权太甚,无可制衡。第二条说“我朝制度,事无大小,皆禀命而行,立法尽善”“今夷务内常有万不可行之事,诸臣先向夷人商妥,然后请旨集议,迫朝廷以不能不允之势,杜极谏力诤之口,如此要挟,可谓奇绝。”这是攻击六哥对洋人软弱,与洋人站在一起胁迫朝廷。第三条则说“自来中外交涉,彼若馈物,非奉旨不得收受”。而总理衙门各官“公然与受礼物,彼此拜会,恬不为怪”“且此次崇厚出使,大购财货,备送外夷,是以德报怨,不思国家仇耻”。老六家里,洋人稀奇玩意最多,醇郡王又眼馋又不屑。第四条说的是天津教案,“上年天津之案,民心皆有义愤,天下皆引领以望,乃诸臣不趁势率民而驱夷,只杀民以谢夷,且以恐震惊宫阙一语,以阻众志。”这一条其实不必密陈,他一直想振臂一呼,尽驱洋夷。

慈禧何等精明,知道老七所议,一则是眼馋老六的实权,二则是几近书生意气,振臂一呼,尽驱洋人,完全是画饼。但她所高兴的是,老七终于敢来挑战老六的权威了。既要老六来办事,又不能让他尾大不掉,这是自垂帘听政以来她一直采取的策略。同治三年,她曾严谴老六,但那次包括老七在内的亲贵大臣都极力维护老六,可见老六深得支持。时过境迁,十年过来,自己对军国大政驾轻就熟,而且有意培植清流言官来牵制老六,真正是收放自如,妙乎于心。如今再加上跃跃欲试的老七,玩老六于股掌之中想来并非难事。但在慈安面前,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老七这是闹意气呢!”

醇郡王上密折的事,恭亲王等人很快就知道了。但太后却只字未提,可见此折必有密不示人的事项。恭亲王首先想到的是,老七肯定是对自己多有指责,所以他又多了份儆诫,对曾国藩的奏议也就不敢再提。

倭仁的病却日渐加重,没过一个月竟然去世了。于是京中盛传,是曾国藩执意要派幼童出国,生生把倭相国气死了,曾国藩的名声也因此更加臭不可闻。京中自然也有曾国藩的好友,书信往来,曾国藩本人对这些传闻也略知一二,又是感叹,又是无奈,又是抱愧。以他不求强为的一贯作风,派学生出洋的事受到如此大的阻力,而且招来这么多误会和责骂,他一定会放弃,或者静待时机。然而这次不同,他反而抛却了顾虑,认定这是一件有功于国的大事,要尽全力去推动。他对薛福成道:“叔耘,天津教案百年之后肯定还会有人骂我,但我敢断定,百年之后,派幼童出洋留学这件事,必定让后人感念。”他让薛福成给上海的容闳去信,催问招生情况,嘱他无论如何上半年要开班。

上海的容闳也正为招生的事情发愁,他忙了一个多月只招到十人,其中有两人还在犹豫。因为父母都不放心让小小的孩子到洋人国家去,何况洋人挖眼剖心的说法在民间一直很盛行。北方省份百姓思想守旧,从来不与洋人打交道,关于洋人的认识就是这些荒谬不经的传闻,所以磨破嘴皮也劝不动。倒是广东有人听说他在招生,辗转把孩子送来。这十几个人,有七个是广东香山的。这给了他个启发,与其在上海死守,不如到香港去一趟,因为香港洋人办的学校中,有不少就是广东过去的孩子。

容闳即将起程的时候,收到好友谭伯邨的一封信,向他推荐一个叫詹天佑的孩子,父母有意让他出洋,请容闳能否去一趟。容闳非常兴奋,信心大增,决定先去广东南海。

可是到了南海,詹天佑的父亲詹兴洪又改了主意:“不能让孩子去洋鬼子国家,咱堂堂天朝百姓,去蛮夷国家干什么?”

容闳劝道:“老哥,我很小就去了花旗国,在那里待了十几年,人家方方面面不比咱差,您就放心吧。”

“就算我放心,孩子今年十二岁,学上十五年,那都二十七八了,上哪讨媳妇去?那不把我孙子给耽误了。不成,这事不成。”詹兴洪仍然摇着头。

谭伯邨对詹兴洪突然变卦有些生气,就赌气道:“老詹,你前几天应得好好的,怎么转脸不认账了?你要拿孩子将来找不到媳妇当借口,我可要将你一军——我家小女年方七岁,比天佑小五岁,十五年后也不过二十二岁,如今就与天佑定下亲来你总该放心了吧?”

“你真舍得?”詹兴洪有些不相信。

“这不都让你逼的吗?我答应纯甫说一定能够说动你,结果你成了这副态度。当然,我也是为女儿打算,我相信纯甫的话,天佑将来肯定要出息的,比你代人写信、刻章强个十倍百倍,那时你别反悔。”谭伯邨苦笑道。

“哪能反悔呢?来来来,我写甘结。”詹兴洪满脸笑容。

“老詹,你这脸也变得太快了,刚才还咬着牙不答应,怎么转脸就同意了?”谭伯邨反而不急了。

詹兴洪本心是同意了的,可是前几天听了几句闲话,有人说他是没本事养不起儿子,所以要送给洋鬼子。又有人说,娃子送到洋人国家去,学不学得成先不说,找媳妇就成难题,谁愿嫁给个假洋鬼子?到时候给你娶个洋人儿媳妇回来,能不能生孩子很难说,就是生出来,也是不中不洋的怪物,他因此改了主意。可是如今谭邨伯答应把女儿给他当儿媳妇,那又当别论了,因为他很看好谭家的女儿,而且谭家是洋行买办出身,家资殷实,他有些不敢高攀,如今人家主动提出来,他没有不顺杆爬的道理。

谭家是买办出身,眼光不同于一般人家,看中的是詹天佑天资聪明,原本就计划把他带到洋行去学手,如今有朝廷掏银子出洋学习的机会,自然是再好不过。他认定詹天佑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所以赌一把也值。

无论是思谋已久,还是被激将的结果,总之,双方很痛快地达成了一门亲事,詹兴洪也很痛快地同意了让儿子出洋。

詹兴洪已无顾虑,取了纸笔写甘结——

具结人詹兴洪今与具结事:兹童男詹天佑,年十二岁,情愿送赴宪局带往花旗国肄业,学习机艺回来之日,听从中国差遣,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此结是实。

詹兴洪

同治十一年三月十五日

容闳非常感谢谭伯邨,道:“谭兄,为了帮我招生,让你把女儿都搭上了。”

谭伯邨道:“我要是有儿子,连眼睛也不眨就送给你带出国去。我看,你别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香山县出洋的人家最多,我有好几个洋行的朋友家在那,让他们帮着你找,肯定事半功倍。”

“好,一切听你吩咐。”容闳听了眼睛一亮。

李鸿章也一直关注着幼童出洋留学的事情,所以四月初美国公使过天津的时候他专门咨询:美国是否真的欢迎中国幼童前往?能否学有所成?美国人是否能把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中国学生?工厂、公司能否让中国学生参观、学习?

美国公使的回答让李鸿章放心,美国与欧洲各国一样,欢迎外国学生前去学习,因为吸纳他国留学生不仅有钱可赚,而且也是传播国家影响的好机会。美国小学、中学和大学都接收中国留学生,而且将来美国人也可到中国来留学,这是条约中载明的。

经过这番详细会谈,李鸿章对留学美国的事情更加踏实。他给曾国藩写信说明这次会谈情况,并建议两人联衔出奏,再次奏请朝廷予以支持。李鸿章预计最大的阻力还是清流,他们肯定会说,现在天津、上海、福州都已设局仿造轮船、枪炮、军火,京师也设同文馆请洋人教学,何必再派学生远涉重洋?他在信中已经想好答词:“远适肄业,集思广益,所以收远大之效也。西人学求实济,无论为士、为农、为工、为商、为兵,无不入塾读书,共明其理,习见其器,躬亲其事。中国欲学其长,欲取其密,非遍览久习,则本源无由洞彻,曲折无以自明。古人谓学齐语,须引而置之庄岳之间,又曰百闻不如一见,比物此志也。”

两人联名的奏折到京,恭亲王吸取上次的教训,不给清流派争论的机会,而是先在慈禧身上下功夫。所以次日见起,第一件就是回奏幼童出洋的事情。

“总理衙门一致认为派幼童出洋学习一事是为国储材的长远大计,应当准曾国藩、李鸿章所请。曾国藩因为办理津案饱受诟病,而他仍然不计个人得失,冒清议之大不韪,筹划幼童出洋,可见此事意义重大。李鸿章专门与美国公使谈过,美国也非常欢迎大清学生赴美留学。”恭亲王说话十分谨慎,因为他还摸不透慈禧到底是何主张。

“老六,听你的意思,是因为曾国藩和李鸿章赞同你们才赞同。你们总理衙门大臣的意见呢?你们是怎么议的,到底是想办还是不想办?”慈禧听恭亲王最近奏事,不像从前那样态度鲜明,心里已经不满。她不愿意恭亲王尾大不掉,但更不希望他不敢担责,唯唯诺诺。

恭亲王只好老实回答:“自从去年津案以来,总理衙门备受清议批评,动辄被骂卖国贼,大臣们心有余悸,所以议事不免迁延观望,即便当办的事情也不敢明确态度。”

“哦,是这么副心肠。”慈禧冷笑道,“你们是不愿担骂名,那么是要我和姐姐还有皇上来担了。”

“奴才不敢。”恭亲王等人惶恐地跪下磕头。

慈安心肠软,便打圆场道:“老六你们都起来吧,你们办事难,我们姐妹也都清楚。”

“我们姐妹和皇上既然把秉政大权交给你们,就是信得过你们。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们姐妹和皇上心中都有杆秤,是非功过,虽不能说分毫不差,可哪些事是公忠体国,哪些话是书生意气,我们还分得清楚。你们可不能只顾惜虚名,而误了当国大政。”慈禧最擅长的就是恩威并用,打一巴掌给个枣。

“奴才等定不敢辜负两宫和皇上重托,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这话听上去是责备的意思,但完全是一副以国相托的信赖,所以恭亲王又率众军机跪下去。

恭亲王今天连跪两次,这好像是从来不曾有的事,因此慈禧心头就如同盛暑喝了冰镇酸梅汤一样畅快淋漓:“姐姐,你瞧老六说的,好像我们姐妹要逼他上阵拼命一样。什么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这些话都不必说了。老六你说,派幼童出洋留学这事行还是不行,该还是不该,你们说句痛快话。”

“行,当然行,该,当然应该。”恭亲王回答得十分痛快,“据李鸿章说,英国公使威妥玛听说大清要派幼童到美国留学,他们也希望能到他们国家去,说英国学府世界最多,也最有名。”

“哦,那就是说,西洋国家都争着让咱们去留洋。”听了这话,慈禧还有些惊异,“李鸿章从上海起就和洋人打交道,他对付洋人比曾国藩还得心应手。这件事,也多听听他的意见。”

恭亲王小心回道:“是,李鸿章自去年处理津案,一直没回省城保定,通信方便得很。李鸿章和曾国藩的意见一样,是希望尽快成立出洋肄业局,并点派出洋委员。”

“此事就这样吧。”慈禧最后说道。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不但同意陈兰彬、容闳出任正副委员,而且经费的事就让上海海关拨给。

从六月份开始,直隶连降大雨,永定河、海河、南北运河、草仓河、拒马河等河漫溢,顺天、保定、天津、河间、开州、东明等八十余州县全部受灾,天津地势低洼,是直隶九河汇聚之地,受灾犹重,难民从四面八方涌入天津求食。直隶官员全力救灾,李鸿章则把城内外的寺庙以及闲置的民房全部用于安置灾民,又沿城墙搭盖席棚,设置粥厂、馍房,施给灾民,以资糊口。

近年来直隶旱涝交替,几乎无年不灾,民间粮食所存无多,到周边山东、河南、山东去购买,各省又以多年歉收为由,百般阻拦。李鸿章除奏请朝廷截留漕粮外,又请朝廷行文周边各省严禁囤粮居奇。在直隶境内劝捐的同时,他再派出委员到江浙各省劝捐赈灾。李鸿章天天忙得团团转,于是写信给周馥,让他前来帮忙治水。

李鸿章总督湖广的时候,周馥因为家中接连有丧,心力交瘁,到句容境内的宝华山养病,跟着一位道士静修半年,诸病皆去,精气勃然。接到李鸿章的信,他立即收拾行装到天津来,帮着永定河道筑堤治水。

一直忙到九月,水才渐退,于是官府又动员灾民回乡。这又需要粮食和银子,而直隶真正是捉襟见肘,所依靠的还是劝捐。天津城还有两千多难民不能还乡,每日施粥一次,至明春二月底,大约有六七千两银子就足够。难民、治水、洋务等事项安排妥当,于是李鸿章上奏朝廷,海河封冻,他回省城保定。

同治十一年正月初五日,是李鸿章五十整寿。年前年后保定总督府非常热闹,亲属部旧能到的都到了,贺联则收到了近百副,尤其是好友、大学问家俞樾题写的对联,最令李鸿章得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春酒一尊,为相公寿

治内用文,治外用武,长城万里,殷天子邦

上联是赞李鸿章生日妙,下联则是奉承李鸿章被国家倚为长城。生日之妙乃是天意,是父母给的,没什么好说,治内用文,治外用武,文武双全,正是李鸿章心中自诩。虽然明知是奉承,也依然十分高兴。回想当初千里船运赴上海,那时自己还不过是个道台,哪想得到会有今天的伯相之尊?然而追根溯源,他不能不感激恩师曾国藩,所以初五寿宴上,已经颇有醉意的李鸿章对众人道:“诸位谬赞,鸿章能有今日,上赖太后皇上天高地厚之恩,下赖诸位鼎力支持。而我终生最不能忘,也不敢忘记的就是我的老师曾侯相。人这一生功名就如同脚下的台阶,无论你爬得多高,每一步台阶都不可少,也不能忘。师相在我这大半生中,何止是一步台阶?是步步都在抬举鸿章也。人往往把功名归于自己的聪明,归于自己能够苦心志、劳筋骨,而容易忘掉自己的恩人和贵人。鸿章不敢如此,也不会如此,也期望在座的诸位也不要做忘恩负义之辈。”

李鸿章这番话,并非提前有备,而是酒酣耳热之际,真正的有感而发。不过在众人听来,可谓是一箭双雕,既表明自己感念师恩,也其实是在提醒,不要忘了他的抬举之恩。

李鸿章感恩戴德的曾国藩,入冬之后身体更差。除了眩晕、眼睛看不清、腿脚麻木的毛病外,正月初五,也就是李鸿章热热闹闹庆贺五十整寿的那天,薛福成陪他下棋,看他有些疲倦,便劝说今天不下了。曾国藩摇摇头,示意摆子。两人下着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曾国藩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手里捏着一粒子叫了一声“叔耘”,薛福成看他张口结舌却没有下文,感到不妙,连忙招呼人扶他到**去躺下。等睡了一觉,感觉好些了,他才坐起来说道:“今天竟然口不能言,从前未曾有过。”

“不是忘了说什么,是说不出来,口舌都不听使唤了。”这种情形,薛福成悄悄告诉曾纪鸿,让他留心。

正月二十四日,前河道总督苏廷魁坐船路过金陵,曾国藩决定亲自去迎接。他端坐轿内手持《四书》背诵,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想停轿稍稍休息,却舌僵难言,只能手指戈什哈示意。贴身的戈什哈精明灵透,连忙吩咐回府。

回府后喝了服中药稍好了些,但依然不能说话。晚上精神好了些,也能说话了,便问曾纪鸿道:“你苏世叔可安排得好了?”

曾纪鸿回应道:“父亲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已经把父亲出迎的事告诉了世叔,世叔说等您稍好了再来看您。”

“我精神散漫已久,近来更加不济,应办公事不能随时了结,我要上折请辞,尸位素餐,心何能安。”曾国藩叹息了一声又问,“京中可有信来?”

曾纪鸿略作犹豫,如实答道:“京中来信说,近来言官们对福州船政局和江南制造局造船一事颇有微词。”

“让他们说去吧。我这盏老油灯就要灭了,但愿少荃他们能撑下去。幼童出洋的事不知怎样了,但愿在我有生之年孩子们能顺利去花旗国。”曾国藩听闻后又长叹一声。

“父亲放心,前日容大人来信,说大约夏天就可乘轮起程,还说到时会来向您辞行请教。”

二月初四早饭后,曾国藩在曾纪鸿及女儿的陪同下在西花园中散步。花园甚大,满园已走过,曾国藩尚不满足,正要登搂,突然他身子一屈,幸亏曾纪鸿扶得紧才没跌倒。女儿问他是不是鞋没穿好,曾国藩回应道:“不是,我脚麻了。”

戈什哈也过来搀扶,此时曾国藩已经不能行走。众人连忙搬来椅子,把他抬到花厅。家人们也都赶过来了,端坐三刻后,曾国藩便停止了呼吸。

江宁将军以六百里加急奏报曾国藩出缺的消息,折子到京已经是半夜。内奏事处的太监不敢耽搁,立即交由长春宫的太监递到太后面前。宫中的规矩,夜里太监只准在殿外坐更,寝殿门口守门及殿内、凤榻前全是宫女。太监接到六百里加急,就递给守门的宫女小声道:“六百里加急,不敢耽搁。”

可是,太后刚睡下不久,谁敢去叫?最近太后脾气不好,不但饮食锐减,面如冷霜,而且睡眠非常差,久难成眠。据说,是因为为同治皇帝选后的事不能如意。同治帝中意的是赛尚阿的孙女,据说相当有才,因为她的阿玛是蒙古少有的状元——翰林院日讲起注官侍讲崇绮。同治不喜欢读书,希望娶个有文才的皇后,将来能帮他看奏折。而且她年龄十九岁,比皇帝大两岁,正是皇帝所喜欢的“姐姐”。慈安的意思很明确,支持皇帝按自己的心意选。但慈禧却不看好崇绮的女儿,原因说来相当简单,慈禧属羊,而皇帝中意的皇后属虎,羊入虎口,太不吉利。所以在同治帝将如意送出的时候——如意递给谁,谁就是皇后,慈禧连连咳嗽,想阻止皇帝。但这位同治帝从小有个性,最不愿别人牵着鼻子走,所以执意按自己的想法选了阿鲁特氏。这是两天前的事,慈禧的气依然没消,此时她刚刚睡去不到一个时辰。

“好,随你的便。上头追究下来,反正与我无关。”太监把折匣硬塞给宫女。

守门的宫女没法,只好悄悄地交给凤榻前的宫女。守在太后凤榻前的宫女最受器重,在宫中地位也相当高,她思虑一番后,决定叫醒太后。

慈禧听说是两江六百里急递,立即命令掌灯。一看折子是江宁将军拜发,立即明白是曾国藩出缺。因为六百里加急,只有丢失或收复城池、大员出缺才准用,江南没有战事,而江宁将军拜折,必是曾国藩出缺。

会不会与马新贻一样?慈禧拆折子的时候,心里这样忐忑。曾国藩因为处理天津教案,杀了二十多个人抵罪,被人骂作卖国贼,会不会是被正法者家属寻仇?

她打开折子,看罢稍稍平复——曾国藩算是寿终正寝。

她把折子交给宫女,闭上眼睛,回想同治年间克平洪逆、捻逆大难以及天津教案这样的大祸,哪一个离得了曾国藩?禁不住流下两行泪来。

天未亮即见起,第一起召见军机,当然是议曾国藩出缺的事。江南驻京的提塘官已经把曾国藩出缺的消息报告给军机大臣、兵部尚书沈桂芬,沈桂芬则连夜派人去鉴园报告恭亲王及各位军机大臣。所以见起前,恭亲王、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五位军机大臣已经有所商讨。主要有两件事,一是曾国藩的封典,二是两江总督的人选。

“曾国藩的封典、议恤应当从优。办理天津教案被人骂得那么难听,其实是为军机和总理衙门分谤,你们起草明发上谕,要把曾国藩的功绩好好铺叙,别埋没了。”慈禧的意思与恭亲王他们的意思完全一致。

包括谥号、如何赐祭、荫封后人,一项项讨论,好在没有多大的异议。

接下来讨论两江总督的人选。慈禧思虑道:“两江太重要了,得有威望素著的重臣才能镇得住,而且要与湘淮有渊源才好。”

恭亲王应道:“与湘淮有渊源的封疆大吏,第一要数李鸿章。可他擅长与洋人交往,让他总督直隶,遇有洋务事件,便于协商。而且,他正在与日本人谈判通商的事情,一时也离不开。”

“不错,直隶必须有个能对付洋人的来坐镇,不然洋人动不动就要进京,实在不像话。一动不如一静,李鸿章就不必动了。”慈禧这样决定。

接下来的几个都是一动不如一静。左宗棠是湘军出身,但正在西北作战。浩罕国的枭雄阿古柏占据了天山南北大部,俄国则侵占了伊犁,左宗棠雄心极大,打算平定陕甘后要收复新疆。至于其他督抚,两广总督瑞麟、四川总督吴棠,要调他们去两江也不合适。湖广总督李瀚章倒是与湘淮都有渊源,但在广东任上就有自肥的非议,虽朝廷没有查办,但资望也不足以镇服两江。

慈禧这么一问,众军机都有些出乎意料的感觉。因为两年前就是丁宝桢与中枢协同,果断处死了慈禧的宠监安德海。事后慈禧还盛赞丁宝桢,说他刚直不阿,是实心办事的人,将来有要缺,一定要重用。大家都以为她那是面子话,心里肯定恼恨丁宝桢。现在竟然提出让丁宝桢总督两江,看来当时的盛赞是真。恭亲王也不由得佩服,西边的真有不让须眉的气概。

丁宝桢刚直不阿,镇服两江应该问题不大,但宝鋆认为不合适,越班陈奏道:“两江有‘传办事件’,丁宝桢去恐怕……”

皇帝即将大婚,费用不是小数目,因此富庶的省份都有报效,称“传办事件”,比如两广是木器,两江、直隶是绸缎,数目都是上百万两。如果丁宝桢总督两江,以他的脾气,上一个折子,说两江经年战乱,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为难的还不是户部?慈禧一听就明白了,干脆地说道:“丁宝桢不合适。”

最后,恭亲王建议道:“此事可从长计议,目前可由江苏巡抚何璟署理。”

慈禧点了点头,又叮嘱了一句:“曾国藩是有大功于朝的人,天津教案他受了委屈,恤典从忧,功绩要肯定。”

曾国藩去世的消息,最早是长江水师提督黄翼生派专差送信到保定的。黄翼升的信是初五发出,十二日夜里李鸿章才收到。李鸿章接到信时有些不相信,以为他的消息不确。因为曾国藩有眩晕的毛病,也许是晕过去了,过个半天再醒过来也有可能,所以他没有贸然写信吊唁。然而四天后,也就是同治十一年二月十六日,邸报刊出朝廷的明发上谕:

谕内阁: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学问纯粹,器识宏深,秉性忠诚,持躬清正。由翰林蒙宣宗成皇帝特达之知,擢升卿贰。咸丰年间,创立楚军,剿办粤匪,转战数省,叠著勋劳。文宗显皇帝优加擢用,补授两江总督,命为钦差大臣,督办军务。朕御极后,深资倚任。东南底定,厥功最多。江宁之捷,特加恩赏给一等毅勇侯,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历任兼圻,于地方利病,尽心筹划,老成硕望,实为股肱心膂之臣。方冀克享遐龄,长承恩眷,兹闻溘逝,震悼良深。曾国藩着追赠太傅,照大学士例赐恤,赏银三千两治丧,由江宁藩库给发。赐祭一坛,派穆腾阿前往致祭,加恩予谥文正。入祀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并于湖南原籍江宁省城建立专祠。其生平政迹事实,宣付史馆。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灵柩回籍时,着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其一等侯爵,即着伊子曾纪泽承袭,毋庸带领引见。其余子孙几人,着何璟查明具奏,候旨施恩。用示笃念忠良至意。

思绪飞扬,心潮难平,雄心壮志,让他双目烔烔,毫无睡意。一副绝好挽联也浮出脑际,于是半夜起身挥毫泼墨:

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

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代难逢天下才

这时,自鸣钟已经敲了两下。李鸿章重新上床,这才蒙眬睡去。

曾国藩去世,清流中有人开始攻击他所倡导的洋务事业,首当其冲的是幼童出洋,因为此项创意一开始就有人反对。恭亲王看到第一份反对折子时就心生警惕,拿出的意见是留中不发。然而,随后又有人上奏反对,恭亲王不能不认真对待。他不想再采取廷议的办法,弄得争执不下。于是他给李鸿章写一封亲笔信,让他能够再上奏议,别让这件事情夭折,不然对不住曾国藩的在天之灵。李鸿章已经收到容闳的信,也是希望他能全力支持。

李鸿章决定再次上奏,但他不想再苦口婆心争辩此事该不该做,而是怎么做得更好。他让文案起草的时候,只管报告已经做了哪些,比如招生情况,学生学习情况,经费落实情况,何时可以启程赴美以及副监督容闳已经先期一月赴美等,而关于有人反对的事情,只字不提。正折之外,附片说明派幼童出洋是曾国藩未竟心愿,他作为学生必须帮老师完成心愿。不然“国家勋臣,尸骨未寒,人亡政息,岂不痛哉”。

慈禧看了李鸿章的一折一片,沉默良久,对恭亲王道:“老六,幼童出洋的事已经木已成舟,且是曾国藩的未了心愿,再有不识时务、一味啰嗦者,不必客气,要革要罚,你们大胆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