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济宁危机受处分 张秋城内险丧命

李鸿章接到吴毓兰的报告,真是一喜一恼。喜的是赖文光终于就擒,没有溜掉。恼的是这样一件大功,竟然由吴毓兰唾手而得。六弟长途追赶,竟然没有追及。还有刘铭传的淮军,兴师动众南下,被赖文光甩下四百余里,想为他铺叙战功也无从下笔。有一位新入幕府的文案出主意:“大帅要想照顾全局,只有让吴知府重新详细报告捕获赖文光的经过。”文案所说的重新报告,其实就是编造赖文光战败才被俘的谎言,这样无论对哪一方,请功都比较方便。

李鸿章一听文案的建议很好,立即派他南下扬州,找吴毓兰密商。吴毓兰知道是李鸿章的意思,一切按文案的建议重新编造捕获赖文光的经过。文案带着文稿,立即返回,李鸿章则于当天立即出奏《生擒赖逆东捻肃清折》。奏折开头,铺叙刘铭传等军一路追剿,赖文光损兵折将,走投无路,最后终于就擒。就擒的经过已经不是自投罗网,而是一番苦战的结果:

据派防扬州之统带华字营淮勇即选道吴毓兰禀称:十一日戌刻,贼众突至湾头,立即出队迎击获胜,星夜派兵四路赶追。该道督游击梅宏胜、参将杜长生、守备吴辅仁由运河东岸向前追杀,遇贼于瓦窑铺。雨夜昏黑,逆骑数百拼死拒战。五更时,该逆纵火烧屋,志在逃逸。我军冒雨直前砍杀,吴毓兰于火光中望一骑马老贼手执黄旗指挥,知是逆首,连放数枪,贼马倒毙,当将该逆生擒,余纷纷投河淹毙并擒贼众三十余名,东路一股剿灭无遗。讯据贼众指认生擒者,实系逆首伪遵王赖文光,该逆自认不讳。

接下来,李鸿章的奏折以洋洋数千言回顾了与捻军作战的艰难历程,恭维朝廷上自两宫、下至军机大臣运筹帷幄,称赞曾国藩的艰辛备尝,当然,更历数了以刘铭传为首的淮军数次大战的功绩。特别提及寿光弥河、洋河之战,“刘铭传、郭松林、杨鼎勋追七十余里始得接仗,战至十数回合,又追杀四十余里,斩获近三万人,贼之精锐、骡马、辎重抛尽。盖军兴以来,罕有之事。将士回老营者,臣亲加抚慰,皆面无人色,其饥惫劳苦诚可悯矣。”这样铺叙的目的,便把吴毓兰的功劳尽可能地冲淡,而最终捕获赖文光,也是众淮军苦战穷追的结果。

因为有这番文报往来,李鸿章的奏折到京时,漕运总督张之万的奏折已经到了两天。不过他并不知详情,只是奏报赖文光已经就擒。朝廷等李鸿章的奏折到京,立即发布上谕,对有功人员给予奖赏。慈禧对军机处拟的赏格有些不满意,她觉得有些高了:“老六,如今还有西捻未灭,将来征伐西捻,如果比东捻还要劳苦万状,朝廷那该怎么赏?你们也知道,左宗棠这个人向来是自视甚高,尤其不将李鸿章放在眼里,那时候他攀比李鸿章和淮军,怎么办?不如留些余地,到时候才能更公道。你们说是不是?”

李昭庆所追踪的任三厌、李允和牛喜子三人所率的捻军,由盱眙南下安徽天长,又从天长西入来安,继而北上三河。李昭庆部下叶志超率部穷追至三河境内,眼看就要生擒时,却被江南提督李世忠接进他的驻地,称奉安徽巡抚英翰令,已经招抚该批捻军。

李世忠本名李昭寿,是河南固始人,十余岁参加太平军,后来投降官军,投而复叛,又隶李秀成部下,咸丰十年,又复叛,献防地滁州、天长、来安三城,被朝廷赐名李世忠。如今已是江南提督,隶安徽巡抚英翰麾下。英翰是满人,李鸿章没法与之相争,只好吃下这口窝囊气。最窝囊的是李昭庆,他穷追千余里,先是在淮安阴差阳错跟掉了赖文光,让吴毓兰捡了便宜,又追着任三厌、李允等三人,眼看要立功了,又被李昭寿捡了便宜。他派专差送信给李鸿章,大发牢骚,希望做保案时秉公上奏。

朝廷第一份由内阁明发上谕到达济宁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六日。因为东捻就伏,各路大军统领云集济宁,济宁城翎顶辉煌,除了当年乾隆下江南时,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又因为是打了胜仗,军纪还算好,又有刘铭传的铭军做榜样,淮军臭名远扬的扰民问题竟然没有发作。李鸿章在行辕大摆宴席,天天唱大戏,他亲自把酒向各路统领道乏。酒楼、客店和小商小贩们都因此而生意兴隆,济宁城内外一片热闹欢乐。

朝廷的嘉奖上谕一到,李鸿章特把在济宁的各路统领招来,一起听封。他专门挑选一位声音豁亮的文案来宣旨——

谕内阁:前据张之万奏,官军追捻大胜,生擒首逆,余众歼除殆尽,当经降旨宣示中外。兹据李鸿章驰奏,派军南追,生擒赖文光,余逆剿灭净尽。红旗夕至,庆幸良深。捻逆伪鲁王任柱、伪遵王赖文光,纠众肆扰,流毒中原,极恶穷凶,神人共愤。经朝廷特授李鸿章为钦差大臣,督师进剿,广设方略,将士同心,捷书屡奏。旋毙任逆,贼势衰落,率党南奔。复经刘铭传等军昼夜穷追,未及旬日,赖逆生擒,其余逆酋伪众,悉数歼除,洵足以彰天讨!从此江南、安徽、山东、湖北等省生民,得以安业,自宜特沛恩施,以酬劳勋。湖广总督一等肃毅伯李鸿章,调度有方,肤公克奏,加恩着赏加一骑都尉世职。直隶提督刘铭传,加恩着赏给三等轻车都尉世职。福建提督郭松林、湖南提督杨鼎勋、副都统善庆,加恩均着赏给骑都尉世职。山东布政使潘鼎新,着赏给头品顶戴。江南提督黄翼升、山西布政使刘秉璋,均着赏给白玉翎管各一,大荷包各一,小荷包各一对,火镰各一个,白玉柄小刀各一柄。

又谕:因思此股捻逆,扰乱江南、安徽、山东、湖北、河南等省,各省疆臣,公忠体国,共济时艰,或督兵出境,调度各宜;或转饷筹粮,军行无缺,洵属同心协力,一体有功。允宜特加异数,用普恩施。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毅勇侯曾国藩,加恩着赏加一等云骑尉世职。安徽巡抚英翰,加恩着赏给三等轻车都尉世职。漕运总督张之万,着赏加头品顶戴,并赏戴花翎。河南巡抚李鹤年、浙江巡抚李瀚章均着赏加头品顶戴。三品顶戴前任直隶总督刘长佑,着赏加二品顶戴。山东巡抚丁宝桢、前任湖北巡抚曾国荃,前因防剿不力,分别惩处,现在捻逆**平,自应量予加恩。丁宝桢着开复革职留任处分,并赏加头品顶戴。曾国荃着开复顶戴。用副朝廷论功行赏、甄叙贤劳之意。

上谕尚未宣完,淮军各位统领已经大声咳嗽以示不满。这次论功行赏,与当年平定太平天国不可相比。这次最大功臣赏给刘铭传,封爵是三等轻车都尉。清代功臣爵,分为九等,自上而下分别是公、侯、伯、子、男、轻车都尉、骑都尉、云骑尉、恩骑尉。刘铭传的轻车都尉是第六等。而且,与他同一等爵的是安徽巡抚英翰。英翰的功劳怎能与刘铭传相比?

刘铭传不满道:“爵帅,朝廷的赏赐太不挡人眼了。您和曾大帅耗费了多少心血,曾大帅不过是赏了一个云骑尉,爵帅也只赏给一个骑都尉,安徽的抚台出了多少力?竟然也是三等轻车都尉。”

李鸿章明白,要论劳苦功高,英翰的确没法与刘铭传比,但英翰是眼下督抚中少有的满人,朝廷自然格外关照。刘铭传的牢骚完全是因为三等轻车都尉太轻了。他遂安慰道:“我和老师不过是居幕后,从未亲临前敌,赏我个骑都尉也是诸位的功劳换来的。再说,毕竟现在捻匪还未彻底剿平,西捻还在西北作乱,所以朝廷的恩赏要留有余地。”

刘铭传大声道:“西捻是左大帅在剿,与我们何干?爵帅的意思莫非还要我等再剿西捻?我先告诉爵帅一声,我旧伤发作,不能骑马作战,过了年我就解甲归田,先养好伤再说。”

郭松林、杨鼎勋等人也要求休假,其他将领也都随声附和。

“各位将军劳苦万状,我已经上奏朝廷,一是裁撤淮勇,二是准许各位轮番休养生息。可是朝廷上谕未颁,如何能够各行其是?我劝各位还是少安毋躁。”

“如果裁撤淮勇,大帅先从铭军裁起。铭军征战三年,已经不堪再用。”刘铭传根本不体会李鸿章的难处。

“爵帅要裁军,那最好不过,我们实在也都带不动了。”众将听说裁军,也都借坡下驴。裁军向来是裁兵不裁将,到时他们这些实职提督总兵,到各自讯地坐坐帐,看看操,比督率部下南征北战轻松得多。

众将散去后,李鸿章打发他的心腹幕僚专门去抚慰刘铭传,请他无论如何要体谅,不能撂挑子。刘铭传毫不客气,更无商量余地,让幕僚传话给李鸿章,过了年无论朝廷准不准撤军,他都要回籍养伤,因为旧伤发作,上马都困难,何必赖在军营占着茅坑不拉屎?比他刘铭传能的人有的是,朝廷尽管点派来做他铭军的统领。

随后朝廷又有上谕下颁,对有功将领论功行赏。有前车之鉴,大家都好不了哪里去。吴毓兰是捕获赖文光的功臣,不过是实授江苏道台,而李昭庆则不过是记名盐运使。吴毓兰不久给李鸿章来信,表示他原本没指望拿赖文光的血来染红他的顶子,表面上是领情,其实酸溜溜的字句中也隐含着心底的不满。李昭庆则于大年三十跑到济宁来,表示要回籍耕田,所以李鸿章的年过得很没意思。而更让他窝火的是,大年初一又收到六百里加急上谕,西捻军逼近京城,朝廷令他率军北上勤王。

西捻军一直在陕南一带活动,让负责进剿西捻的钦差大臣左宗棠头疼不已。三个月前收到东捻军紧急求援的蜡丸密信,梁王张宗禹与众将商议,决定兑现东西捻军“誓同生死”的诺言,驰援东捻军。当然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陕甘本来贫瘠,民无余粮,又加遍地烽火,动**多年,因此客居陕南的西捻军吃饭问题一直是个大困扰。他们曾经尝试与陕甘起义军联系,可双方都不能完全信赖,因此也就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何况西捻入陕,无异与义军争粮,因此并不太受陕甘义军的欢迎。

因为这两个缘故,西捻军决定东援。但陕西到胶东,两千余里路,远水难解近渴。有位老者献计道:“直接救援胶东肯定来不及,最好是行围魏救赵之计,直接向朝廷的心脏发兵,山东之围自然破解。”张宗禹与怀王邱远才、荆王牛洛红等人一商量,觉得此计不错,于是从陕南直奔陕北。

同治六年腊月,西捻军从陕北宜川乘黄河壶口结冰的时机,进入山西。山西境内兵力有限,西捻军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山西耕种、经商多用骡马,西捻军大肆抢掠,抢到万余匹,连妇女都骑上了骡马,骑兵则一人两骑,交替驱驰,让官军望尘莫及。巡抚赵长龄要从太原南下截击西捻军,仅聚集起了三百余人,做盐不咸,做醋不酸。负责黄河防务的山西布政使陈湜,好不容易把黄河防线上抽调起千余人,走了不到两天,便溃散仅余百余人。

向来自夸成癖、自誉诸葛的左宗棠愤恨交加,连忙上折请罪,并亲自带领五千人出潼关,到晋南去堵截。他制定了数路围剿的计划,可西捻军行动比他快捷得多,他的数路大军还未到,西捻军已经横扫晋南,根本没遇到像样的抵抗。同治七年正月初一,正是过年的时候,西捻军四万余人抛开官军,经晋南曲垣从王屋山侧出山西,进入河南济源,沿着太行山东麓,星夜兼程进入直隶。

朝廷腊月底起,连续发了八道六百里加急上谕,令山东的淮军、湘军、东军及安徽的皖军北上会剿西捻军,并统归左宗棠指挥,是为进剿之师。直隶各军,包括直隶总督官文、都统春寿、头等侍卫陈国瑞、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的洋枪队陈兵京城以南,是为“备御之师”。同时令恭亲王奕统率各军、醇亲王奕统率神机营。

剿灭东捻军,淮军出尽了风头,山东巡抚丁宝桢憋着一口气,所以一接到上谕就匆匆率军北上勤王,安徽巡抚英翰也督队起行,而济宁的李鸿章却迟迟没有动静。因为淮军牢骚满腹,不肯为朝廷卖命。

“这个仗不能打,也没法打。朝廷对我淮军有功不奖,有过先罚,我们何必为他卖命?”刘铭传第一个不肯。

李鸿章知道刘铭传耿耿于怀的就是剿灭东捻赏功太轻,便劝道:“省三,这些话都搬不上台面,私下发牢骚可以,我总不能上奏说淮军有情绪,不愿出征吧?再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也是我们的本分。”

“爵帅,那么淮军将士疲惫不堪、我身染重病,这个理由可以搬得上台面吧?”刘铭传一肚子气愤,不考虑李鸿章的焦虑。

“你早不病,晚不病,单单朝廷要你北上勤王的时候你病了,我信,朝廷能信?”李鸿章也是口不择言。

“那就先请爵帅检验一下我的伤病是不是有假!”刘铭传闻言,脸涨得像块红布,三下五除二脱下棉衣,让李鸿章看他背上的伤疤和满身的疥癣。

“省三何必如此,我也没说你的病有假,我是说朝廷的那帮言官也许会怀疑。”

“大帅不妨再验验我的跨马疮,看看我还能不能骑马。”刘铭传又要解裤带。

李鸿章最信赖的幕僚周馥一直负责金陵善后,年前专门到济宁行辕来看望李鸿章,这时也在座,看两人争执不下,连忙过来相劝,他把棉衣递给刘铭传说道:“军门何必如此着急。你病了,大人自然会向朝廷解释。”

“这样的朝廷,老子不为它卖命。”刘铭传喘着粗气说罢,不待整理衣冠,摔门而去。

郭松林、杨鼎勋两人与刘铭传关系最近,见刘铭传负气走了,就以去劝说刘铭传为由,也走了。

“爵帅不必生气,武将没有气性反而不好。”见众人走了,周馥又劝,“省三说得也不错,这仗真是没法打。现在的直隶已经有两位王爷,一位钦差左诸葛,一位直隶总督,一位将军,两位巡抚,还有一个头等侍卫,三口通商大臣,论军则有湘军、淮军、东军、皖军、练军,还有神机营的旗兵,人数虽多,可到时号令分歧,互相牵制,这仗怎么打?”

周馥的分析自然不错,尤其是左宗棠向来与李鸿章不和,怎么和他共事?

“朝廷一再催促,我淮军总不能按兵不动。”李鸿章有些为难。

“不是按兵不动,而是各军大战余生,一时难以起行。当年英法联军进攻京师,朝廷要曾相带兵勤王,大帅一个‘拖’字为曾侯相破解了难题,今天也不妨拖拖看。如今直隶兵力不下五万,捻子也许知难而退,或西去,或南走,那时候朝廷就不要咱们勤王了。”

李鸿章无奈道:“现在也只有如此了。”

形势却不容李鸿章久拖不决,西捻军发挥骑兵优势,马队纵横百余里,在冀北平原上由南而北,直逼京城,保定、满城、易县都有捻军活动,骑兵前锋到达顺天府属房山县。

慈禧正睡得香,被宫女轻声叫醒了。她睁开眼,看到宫女手中擎着黄匣,立即翻身坐起,披衣下床。只有六百里加急上奏,才会连夜递进大内。她打开黄匣,取出奏折,是直隶总督官文急奏捻军前锋到达保定,有十数万众,纵马驰骋,直隶兵单,请督促勤王之师火速驰援。慈禧向西一指,宫女立即将灯移到西墙,那里挂着直隶舆图。她拿奏折和舆图上所做的记号对照,仅仅一天时间,西捻军竟然向北行军近三百里,按这样算下来,从保定到京城,也不过一天路程。她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也许西捻军已经兵临城下了。

“宫门一下锁,立即着人去东边说一声,今天叫起早半个时辰,第一起见军机,还有,把七爷也叫来。”慈禧站在舆图前,像将军一样下达军令。

宫门寅正——也就是早晨四点下锁,现在只差两刻钟,宫女连忙出去安排。慈禧生活极有规律,平时寅正准时醒来,索性不再躺下,道:“叫她们忙吧。”

“太后吉祥。”为首的侍寝宫女带头请安。

这便是一个暗号,门口值夜的宫女这时才放其他宫女进寝宫,见西暖阁的门帘打起,司衾的宫女才能进寝室去整理被褥。宫女端来一盆热水,将烫热的毛巾包住慈禧的双手,然后再泡到热水里,这样连用三盆热水,把手指的关节都烫活络了。然后才是洗脸,也是用热毛巾敷很久。然后坐到梳妆台前,让宫女给她拢拢头发,她亲自往脸上敷粉,擦她亲自研制的胭脂。等这一切收拾停当,才传太监梳头刘来侍候梳头。慈禧要强,又性情镇定,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她在自己的梳妆打扮和衣着上,一点也不马虎,从来不会蓬头垢面示人。

梳头刘梳头的时候,司衾的已经整理好**的一切,退出寝室。为首的宫女使个眼色,让司衾示意大家,今天太后火气大,小心侍候。梳完头后,慈禧重新描眉擦红,穿好衣服,又在镜子前转一圈照一遍,最后并起双脚,看鞋袜都端端正正,这才点点头。侍寝的宫女把寝室的窗帘拉开,安德海为首,一帮太监在殿外廊下已经等候很久,一看到信号,立即跪在石阶上,以太监特有的不男不女的声音高喊:“太后吉祥!”

慈禧在膳桌前坐下,侍候水烟的宫女站在左侧把水烟敬上,吸罢两管烟,老太监把银耳汤奉上,喝完银耳汤,早膳已经传到。每一样都装在提盒里,外罩黄云龙套,门外太监递给门口的安德海,然后侍膳的老太监当着慈禧的面解开黄云龙套,这项规矩极严,如果黄云龙套没当着太后的面打开,那么这道膳就不能敬了。安德海亲自捧到膳桌上,慈禧看哪一样,太监便用银筷子夹一点放到慈禧面前。今天的早膳有玉田红稻米粥、江南香糯米粥、杏仁茶、麻酱烧饼、萝卜丝饼、清真炸馓子、炸回头,还有卤鸭肝、卤鸡脯……

吃罢早膳漱过口,吸一管烟,慈禧走进更衣室,宫女帮她换上缀满珍珠的花盆底凤履,戴上两把头的凤冠,披上水獭皮的凤帔。安德海已经指挥太监把暖轿抬到宫门口,慈禧登上暖轿,安德海喊一声“起”,便前呼后拥上朝去了。

慈禧与慈安一前一后到了养心殿东暖阁。第一起自然是军机大臣,不过,今天外加醇亲王。这让恭亲王有些不安,不知是何原因叫老七一起上朝。

见面第一句话是慈禧来问,而且语气不善:“老六,步军衙门有没有要紧的事情上奏?”

这让恭亲王更摸不着头脑,硬着头皮道:“没有,只是前些天说乞丐多了些,原因是直隶、豫北大旱,秋粮减产。”

“恐怕捻子都打到城下了吧!”慈禧这才把官文的紧急奏折给大家传看。

慈安听说捻子已经打到保定,大惊失色道:“老天,那离京城只有三四天的路了!”

“用不了三四天,恐怕今天捻子就能兵临城下。我看了一下这几天的战报,捻子一天竟然能行军近三百里。保定到京城还不到三百里,姐姐想想,官文的奏折是昨天下午起递,到今天下午捻子是不是就要打过来了?”恭亲王这才明白,原来慈禧是问城外是不是已经有捻子了。

城外有无捻子,总要天亮后才报进来,天未亮他就起程进宫,哪里能说得上来?于是便谢罪道:“都是奴才等调度无方。”

“要安徽河南山东进京勤王,他们怎么勤的王?他们的兵呢?”慈禧咄咄逼人。

丁宝桢的东军只有前锋两千余人赶到,而且军纪极差,百姓视如土匪;英翰的皖军,李鹤年的豫军,左宗棠所部刘松山、郭宝昌的人马,都跟在捻军屁股后面穷追,无异于驱之入直。

“李鸿章呢?他的淮军灭了东捻,打捻子比别人更熟路,他的人马到了哪里?”慈禧急切地问道。诸路军马中,淮军是朝廷最倚重的。

到了哪里?怕是还没起程,恭亲王心里嘀咕,已经七八天了,李鸿章没有片语上奏。

“等下了朝,军机处马上拟旨,责问他为什么迟迟没有起程。”恭亲王与李鸿章关系密切,此时也不敢为李鸿章护短。

“只怕是李鸿章觉得翅膀硬了,不把我们娘仨放在眼里。”慈禧愤愤不平,“两江的银子都供给了他的淮军,要钱有钱,要粮有粮,两江士绅那么多人参他,朝廷都留中不发,不就是为了他一心剿捻吗?他李鸿章但凡还有点天良,早就该督队起程。人是不经惯,有些人你给他好脸,他以为你离了他不行,就蹬着鼻子上脸,就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也不要再催他,朝廷赏了他双眼花翎,也赏了黄马褂,他既然这样不识好歹,那就夺回来!”

这处分够严厉了,仗还没打呢,就受了这么大处分,这以后让他怎么带兵?可是,恭亲王不敢回护,别的军机也无人敢张嘴。

“这事也不能全归罪李鸿章。河南的李鹤年怎么不用心挡一挡,让捻子一溜烟跑到直隶来了。”慈安这时也说话了。

“对,不仅李鹤年,左宗棠、官文也难辞其咎。”慈禧将脸转向醇郡王,“老七,那个陈国瑞,曾国藩参他好私斗,你说他忠勇性成,让他去带神机营,他人呢?”

陈国瑞当年被曾国藩严参,回籍反省。静久思动,便拿出银票请人活动。西捻军入晋后,便有人为他说话,说他当年随僧王剿捻,捻子最怕的就是他,因为他打起仗来从不后退,而且善于夜里劫营,应该让他出山。醇郡王奕抢先一步上奏,让他统带了神机营。

醇郡王与恭亲王这两年一直在暗中较劲,李鸿章、曾国藩等封疆大吏都与恭亲王关系密切,相比而言,醇郡王却是势单力孤。他自己也明白,要论理政,自叹不如,但要论统军,自信比这位六哥要强。陈国瑞是僧王最得力的属下,又以敢战出名,而且又有僧格林沁家族的支持,所以醇郡王的奏折很快获准,憋屈了两年多的陈国瑞终于扬眉吐气进京了。进京后被赏给头等侍卫,主要任务就是训练神机营。开始他是雄心勃勃,暗下决心要把神机营训练成一支劲旅。但很快他发现这是一个没法完成的任务,因为神机营虽然称为旗营中的精锐,但这些旗大爷养鸟、斗蝈蝈、酗酒、私斗很在行,而要严加操练却都受不了,纷纷向醇郡王告状。醇郡王一看将帅难和,干脆从神机营中拨出三万两银子,让陈国瑞在直隶新募一军。

不过直隶天子脚下,士民皆架子极大,疲玩取巧,却不能吃苦耐劳,根本募不到能上阵拼命的兵勇。回老家去募,根本来不及。陈国瑞想到了挖人墙脚的办法。当时在直隶的部队,以左宗棠的湘军最多,湘军月饷四两,陈国瑞开出月饷七两五的高价,派出亲信到左宗棠的军中去“招募”,而且还声称,入陈军后赌博、洋烟、抢夺民财皆不禁。这么优厚的条件,湘勇都眼红,所以,很快就被挖走了七八百人。左宗棠知道后,十分愤慨,骡子脾气一上来谁也不怕,他给醇亲王上书,如果陈国瑞再这么干,他就带人先把姓陈的灭了。醇郡王正为此事发愁,慈禧一问,竟然嚅嚅无以言对。

“怎么,陈国瑞不是很能打吗?他不是也怕了捻子吧?还是神机营的兵将不听话?”慈安有意救老七出窘局。

“回太后的话,陈国瑞正在募勇,目前才募到了千把人,他虽然能打,但光靠他也不行。”醇郡王终于有话可说。

“陈国瑞的新军、神机营还有崇厚的练军,那是最后才能用上的人马。真到了那时候,京城恐怕又要戒严了。”

怀着侥幸心理的李鸿章盼着局势有所变化,所以对每一道上谕及关于兵事的信函都看得很仔细,正月十五日元宵节,灯影喧闹中他等来的是一份极为严厉的上谕——

谕内阁:本日据官文、崇厚奏,捻匪北窜衡水定州一带,览奏曷胜愤懑。朝廷特命官文署理直隶总督,剿匪是其专责,乃毫无布置,任令捻逆北趋,日肆蔓延,实属有负委任。左宗棠于张宗禹捻股,未能在陕省就地歼除,致令纷窜山西、河南,扰及畿辅,调度无方。官文、左宗棠均着交部严加议处。李鸿章身任钦差大臣,为朝廷素所倚畀,当此匪踪北扰,宜如何速派援军,同心剿贼,乃叠奉谕旨,既未催令刘铭传暨善庆等军,趱程前进,又日久迄无一字覆奏,是何居心?着拔去双眼花翎,并褫去黄马褂,革去骑都尉世职。李鹤年未能迅速出省督剿,会殄逆氛,以致捻匪窜入直境,扰及近畿。所调宋庆等援军,又不遵旨饬令分途前进,贻误戎机,着革去头品顶戴,并摘去顶戴。刘铭传暨善庆各军,是否李鸿章于接奉谕旨后,未经催令起程?抑系该员等任意逗留?着李鸿章据实覆奏,再行分别惩处。除丁宝桢带兵入直谕令迅速前进外,所有前调刘铭传等军,仍着官文等迅速催提,以资兜剿。

李鸿章阅过上谕,递给身边的周馥。周馥惊呼道:“这还没见仗,怎么先给这么重的处分?剿西捻那是左诸葛的本分,怎么连带了这么多人?!”

“都是这位今亮放贼出山,殃及众人。没想到捻子行军这样迅速,看情形比东捻还要难制。不能再拖了,兰溪,麻烦你亲自走一趟,把各位统领叫到行辕来。”

“好,大人多给我点时间,我劝一下各位统领,务必以大局为重。大人是淮军的根本,大人地位不稳,便是一损俱损。”周馥自动请缨,要帮李鸿章解决难题。

“承情得很,这话你说比我说方便。”李鸿章对周馥的用心十分满意。

众人来到大堂,李鸿章亲自宣读上谕,读完了,众将站起来,他摘下顶戴,亲手把双眼花翎拔下来,放到叠得整整齐齐的黄马褂上。

“众位,朝廷这次是夺了我的双眼花翎、黄马褂,下一次,我脑袋能保不保得住就说不准了。”他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山东布政使潘鼎新首先保证道:“属下愿跟随爵帅出征,不为别的,只为将来能够帮爵帅把这个处分削掉。”

郭松林、杨鼎勋、周盛传等人也都表示,愿随爵帅出征。

“我伤病未愈,没法随爵帅出征。”刘铭传依然不愿意出山。

“你可不必亲临前敌,朝廷看重的是你的声威。”李鸿章最希望的是刘铭传能够出征,而且朝廷也点名要他北上。

“伤病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爵帅可能没在意:姓陈的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头等侍卫,统领神机营,不知走的哪个的门路,反正来头不小。我与他有旧怨,仇人见面,不知会闹出什么麻烦来。他不是善茬,我也不是吃窝囊气的人,到时候给爵帅惹出大祸来,反而不好。我无论如何不能奉命,明天就回合肥,请爵帅体谅。”刘铭传只好实话实说。

“省三不能出征,我不勉强,不过也不必这么急着走,就随我行辕调养有何不可?”看他说得决绝,李鸿章不再阻拦,想想也有道理,两个仇人战场上见,不能杀敌,先火拼了,岂不让天下人笑话。陈国瑞能得来神机营的名头,显然是以醇亲王为奥援,还是少惹他为妙。

刘铭传摇了摇头道:“算了,那样倒好像我的伤病有假。干脆,我就回老家养几个月再说。”

李昭庆也趁机附和道:“我陪刘军门回合肥,路上有的话说。”

“诸位回去好好准备,等定准行军次第,立即开拔。”李鸿章没理他的茬。

众人走了,李鸿章把李昭庆留了下来:“老六,我知道你有怨气,可是成事一半在人,一半在天。你如果亲自捉住了赖文光,我上奏朝廷话也好说。”

李昭庆自从跟随曾国藩剿捻开始,是抱了立功升官的决心,率领马队奔驰在湖北、安徽、山东、河南、江苏,与捻军往返周旋,不得休息。每次鏖战,也都是匹马斫阵,所向无前,虽盛暑寒冬,与士卒同劳苦,因此落下了咳嗽、腰疼的毛病。可是造化弄人,辛苦数年,只得了一个记名盐运使的空衔。李昭庆突然顿悟,功名心全无,只想回家过儿女绕膝、娇妻在怀的小日子。

“天道不公,人道也不公。天不时,人不和,只知拼命有何用?我是看透了,再拼命,也是为人作嫁衣。”李昭庆大发牢骚,去意坚决,无论李鸿章怎么说,都坚持要随刘铭传一起回合肥,因此李鸿章只能随他了。

李鸿章把行辕设在德州,同时在张秋设转运局。张秋是运河古镇,在东昌府所属的阳谷县东南二十里,运河穿镇而过,而南下不到十里,便是黄河与运河交汇口,无论水陆,运输都极为便利。

张秋虽为镇,其规模却远超县城。镇子被运河分为东西二城,有护城河环绕,城有九门,镇内有七十二条街八十二胡同,百货充盈,繁华异常,晋商、徽商都建有会馆。李鸿章在此设转运局,一则是看中其交通便捷,二则就是看重它的商业繁荣,便于采购。

按照他的计划,转运局要设总办一名,会办三名。总办自然由他亲自点将,三名会办,他的要求是务必精于运筹,最好从办过粮饷军械的人中择优选用。他让幕僚先筹划几个人选,附上简历由他最后确定。费这么多周折,他是为了一个人——妙玉的丈夫韩文达。等幕僚们呈上名单,他在韩文达的名字上划了钩,解释说转运局要有个精通枪炮器械的会办,这个韩文达在粮台就是专门负责军械,而且正当盛年,是个不错的人选。韩文达从一个粮台委员,一跃而成转运局会办,外人无从知道他是走通了谁的门路,就是韩文达本人也不明就里,以为完全是因为自己善于管理军械的原因。只有妙玉心里清楚,当丈夫兴奋地报告喜讯时,她就知道是“大个子”起的作用。

李鸿章于正月二十日离济宁北上,二十天后到达德州督师,提督郭松林、杨鼎勋,布政使潘鼎新,总兵周盛波及都统善庆等共计三万余人陆续北上,投入战斗。此时所有进入直隶的人马,统归左宗棠指挥。左宗棠献计朝廷,整个大军分为三部分,京城附近一部分,为近防之师;直隶中部保定、河间、天津、直东驻军,为且防且剿之师,既是京师屏障,又防西捻军突围;左系湘军、李鸿章所率淮军及山东、安徽的勤王之师,为进剿之师,专门追击西捻军作战。

李鸿章对这个部署并不赞同,他认为要剿西捻,在直隶平原上追来追去不是善策,最有效的办法,还是他剿东捻的扼地兜剿。他揣度地势,直隶西边是太行山,一直延伸到豫北,东部有南北向的运河,而直隶中部有卫河,豫北有沁河,再南则有黄河,大体都是东西走向。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西捻军压进卫河或沁河以南,使他们无法纵横驰骋,或可收聚歼之效。

左宗棠自然不会听从李鸿章的指挥,他督促进剿之师跟在西捻军后面穷追。西捻军已经全部易步为骑,行军十分迅速,如果与人数较少的官军步兵相遇,则以两万骑横冲,人挺长矛,腰挟洋枪,排山倒海,官军挡者披靡;若与官军骑兵相遇,则统统下马,留下十分之一的人照看马匹,其他人则挥刀直进,官军骑兵也不敢靠近。若官军云集,不待合围形成,他们就疾驰而去,总是与官军保持两三天的路程。所以在直北平原上纵横奔逐一个月,官军莫敢当其锋。官军以步兵为主,行军速度没法与西捻军比,不过李鸿章的淮军洋枪洋炮十分先进,因此战斗力比之左宗棠的湘军强许多。三月中旬,郭松林、杨鼎勋所部淮军,先后在安平城、饶阳连败西捻军,十六日夜乘西捻军疲惫不堪疏于防范之机,又与刘松山、郭宝昌的湘军合围,获得大胜,邱远才、幼沃王张禹爵战死。

邱远才是太平军老将,后来加入捻军,能够独当一面,素有邱老虎之称;幼沃王张禹爵是捻军总旗主沃王张乐行的侄子,从小参加捻军的红孩子儿军,现在已经是西捻军年轻的战将,所部骑兵和红孩儿军勇锐不可当。张宗禹善谋,而张禹爵善战,相得益彰,恰如东捻军的赖文光与任化邦。这两人的战死对西捻军震动很大,因此他们连夜撤军,疾驰数百里,一直到了豫北沁河流域才停住脚步。

这次重大胜利,让朝廷对淮军的战斗力刮目相看,因此对李鸿章的作用更加重视,对战场指挥权进行重新划分,左宗棠负责西路,驻保定,李鸿章负责东路,驻德州。

李鸿章看到西捻军进入沁河流域,正是他扼地兜剿计划实施的好时机,他命令淮军立即沿沁河扎木柱,建壕墙,准备把西捻军聚歼在沁河与黄河之间的狭长地域。他主动给左宗棠写信,请他督促晋军严密防守太行山要隘,不让西捻军西去,他本人则亲往河南开州(今濮阳)就近指挥作战。

西捻军在张宗禹的率领下,的确有向西重入山西的计划,但他发现太行山、王屋山各隘口已有官军布防,只好放弃。其实,官军匆忙布防,根本无力阻止西捻军西去。不过,张宗禹的特点是善于谋划,但是不善于打硬仗,而且最善战的邱远才与张禹爵刚刚战死,他更加没有信心,因此改为向南,但到了黄河边上,见水势浩**,也难于渡过。他率军重新北上,打算再回直隶平原,却发现淮军正在沿沁河扎柱挖壕。他意识到官军正在实施合围计划,于是决定东渡运河。

西捻军一路向东北疾驰,连续打了好几个胜仗,李鸿章扼地兜剿计划宣告失败。他给刘铭传写信感叹道:“直隶千里平原,无一堡一寨,捻匪纵横驰骋,一路抢掠,而后官军又过,所过如梳篦,直隶之民苦不堪言。左诸葛也知要剿平西捻非围制不得了局,但又无地利,无处措手。这真是十六年从军以来最糟糕的一次!”

西捻军一路东进,然后沿直鲁交界北上,重新进入直隶平原。李鸿章不得不离开开州北上,打算回德州行辕。路过鲁西东昌府阳谷县,此地离张秋不过二十余里,他心血**,决定到张秋转运局去视察。他对幕僚说,左诸葛在信中好几次提到希望装备淮军的洋枪洋炮,他决定筹措部分洋枪,挪借给左诸葛的湘军,以改善一下关系。他的临时行辕设在阳谷,只率百余人的卫队去张秋。大家不放心,他说去去就回,不过大半天的时间,没什么好怕的。不过他的督标中军统领程副将不放心,与留守阳谷的参将约定,万一有紧急军情,就放红色礼花弹,务必安排专人观察张秋方向。

李鸿章一行骑马到了张秋镇,直接进了转运局所在的西城。他让转运局的总办领着,粮库、军械库、军装库,边看边问,总办对情况并不太熟,幸亏三位会办对自己的分工都十分清楚,算是救了总办的驾。尤其是负责军械转运的韩文达,对军械的种类、优劣以及进出数目,真是如数家珍。李鸿章对负责粮台的心腹幕僚道:“这位总办我看走眼了,倒是管军械的韩会办业务精熟。找个合适的机会,把现任总办调走,让韩会办当这个总办。”

“现在库存五千条枪,炮有八十余门。依我看,大帅不妨大方点,就给左帅三千条枪,炮嘛暂时无从挪借。”韩文达这样建议。

“为什么是三千条枪,又为什么炮无从挪借?”李鸿章问道。

“因为这三千条枪都是我们自己产的,另两千条是从英吉利国买来的。我们自己产的无论射程还是准头都不及英吉利国。”韩文达有条不紊地解释,“对咱们淮军来说,现在洋枪已经全部准备部队,无非就是战后补充一部分,有这两千条足够了。还有三千条正在从上海转运过来,所以把这三千条挪给左大帅,对我们毫无影响。至于炮嘛,库存只有八十门,要等大帅合围时调用。”

李鸿章笑了笑说道:“你的意思是好枪自己留用,差一点的就给左帅。合不合适咱们以后再议,我倒要请教你一个问题,为什么咱们自己生产的枪射程和准头都不及洋人产的?”

“这个我仔细向人请教过。射程不足,主要是咱们的火药不如洋人的好,烟大,劲头却小。即便是从洋人国家进口的黄药,买来的也不是最好的。”韩文达胸有成竹,“至于准头不好,还是咱们工艺不精,俗话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准星精度和调校上,咱们都不如洋人精细。”

“同样的设备,为什么我们的精度总是不够?”李鸿章则锲而不舍,好像非要问倒韩文达。

“要我来说,咱们大清没有精益求精的传统,办事情讲究个差不多就行。比如,洋人现在讲化学、讲格物,可是我们还在讲金木水火土;在钢铁冶炼上,洋人对不同的矿石,有不同的炉子和不同的冶炼配方,我们呢还是老经验,生铁、熟铁、炒钢、灌钢,把炼铁与炒菜相比,光听名称,就不讲究。”

“你说得倒是新鲜,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咱大清没有精益求精的传统,不过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数千年来,咱们一直以诗词文章取士,搞算学、水利、格物这些实用学问的,反而不被看重,所以也就没人在这上面下功夫,不肯精益求精,这的确是个问题。”李鸿章想了一想确实如此。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枪声,乱糟糟人声鼎沸。督标营中军统领兼钦差卫队长程副将跑进来报告道:“大帅,不好了,我们被捻子马队包围了。”

一屋的人都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有多少人?”李鸿章皱起眉头问。

“好几千人。他们先有人冒充商人进城夺了城门,大队人马已经进城,卫队在门外抵挡一阵,大帅赶快走。”程副将留下二十几人,其他人则在门外抵挡。

可一时间去哪里找百姓衣服,正忙得乱转,外面抵挡的卫队传来消息,说捻子就要攻破转运局大门,请大帅马上转移。

韩文达见总办已经晕头转向,当机立断道:“大帅,请跟我从后门走。”

后门在另一条街上,那条街全是普通民居,街巷狭窄,小胡同七拐八拐,不熟悉路况很容易转迷糊。然而刚走出后门,就被西捻军发现了,百余人立即扑上来。二十多个护卫拼死抵挡,韩文达拉着李鸿章东转西转,来到了一个大门前,咣咣砸着门大喊道:“秋秋,快开门。”

前来开门的是个大眼睛姑娘,李鸿章一下认出来,正是妙玉的丫头。不过惊慌之中,李鸿章又是顶戴袍服,她并没认出来。

刚关上门,外面吵嚷声越来越近。韩文达吩咐道:“秋秋,这是淮军大帅、钦差李大人,快带夫人和李大人藏到地窖里,我来抵挡一下。”

说话间大门已经被砸得砰砰直摇。秋秋拉着李鸿章进了房间,一个大肚子女人迎出来,两人对视一眼,立即认出彼此。

“大个子,是你?”妙玉惊讶道。

秋秋盯着他看了一眼道:“啊,夫人,老爷说他是淮军大帅、钦差大臣李大人。”

淮军大帅、钦差大臣李鸿章的名字,丈夫经常念叨,没想到就是李大个子。

李鸿章着急道:“妙玉,不必多说,我就是李鸿章。捻子追过来了,你们快躲起来,我在这里给你们挡挡。”

“你拿什么挡?要死一块死。”

这时大门已经被撞开,韩文达手持腰刀,越战越勇,连杀三个捻子。但好汉难抵四手,他连中两刀,躺在血泊中。李鸿章从客厅的架子上抽出一柄剑,跳到院子中,挥剑乱砍,一连砍倒两人。但这柄剑是样子货,根本不趁手。几个人围上来,一个捻子叫道:“哦,红顶子,是一品大员,我们捉到清妖大官了,兄弟们,咱们捉活的。”

他们要捉活的,李鸿章却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结果又连伤两人。一院子西捻军被杀急了眼,不再捉活的,恶狠狠刀砍矛刺,李鸿章胳膊和腿上都受了轻伤。眼看就绝望了,外面响起密集的枪声,李鸿章的卫队和转运局的守卫冲了进来,洋枪乱放,十几个西捻军全被打死了。

程副将浑身是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看到李鸿章并无大碍,喘着粗气道:“谢天谢地,大帅无事就好。”

这时门外喊杀声又起,侍卫冲进来道:“大人快走,又有一队捻子追过来了。”

“大人的红顶子太招眼,先扔掉,将来再找回来。”程副将把李鸿章的一品红顶子摘下来,顺手扔到西厢房里,又让一名卫勇脱下号衣,让李鸿章换上。

“我不能走,我走了,韩会办家里就会遭殃。”李鸿章不放心屋里的妙玉。

程副将职责所在,只管李鸿章安危,哪管他人死活,他一边使眼色让人拉着李鸿章出门一边道:“捻子就是冲大人来的,大人不走才真正给人家惹祸。”

李鸿章被簇拥着出了大门,他对程副将怒吼道:“老程你给我听着,这家人要是让捻子祸害了,你提头见我。”

程副将见李鸿章眼里冒火,知道这家人非同小可,把身边人分成两拨,一拨去保护李鸿章,一拨留下来和他一道阻挡追来的捻军,死死护住院子。好在胡同比较窄,西捻军人多也无济于事,竟然被程副将死死挡在胡同里。

妙玉被秋秋架出来用力去推血泊中的丈夫,根本没有回应。她一着急,捂着肚子瘫倒在地,身下一摊血迹,秋秋手足无措,只知道“夫人夫人”地乱叫。

“秋秋别急,我要生了,你快扶我去屋里。”

可是秋秋如何能够扶得起她,妙玉又道:“你快去屋里,抱褥子来垫到我身子底下。”

秋秋抱来褥子,又拿一张床单遮在妙玉身边。妙玉一手抓住丈夫的手,一手抓住秋秋的裤脚,死去活来挣扎着。秋秋手足无措,看到夫人身下涌出一大摊血,早就吓得哇哇大哭。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妙玉如释重负,把床单盖在自己身上,吩咐秋秋去拿把剪子和蜡烛来,在蜡烛上把剪子烧了烧,自己剪断孩子身上的脐带。她看了一眼是个女孩,便说道:“秋秋,快让老爷看看,韩家有后了。老爷还没走远,他看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