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李鸿章坚韧求胜 赖文光慷慨赴死

李鸿章南下济宁,一路上自然清闲不得,除了要批答文函、指授方略,还向朝廷奏呈《贼由潍河抢渡详情折》,一心要参倒王心安。奏折开始并不说潍河失守的事,而是两个多月前运河戴庙段失守的事,列举王心安种种劣迹。接下来又为潘鼎新开脱,东军海神庙防线被突破,不能怪到潘鼎新头上,因为离王心安防线最近的是王心安部下王成谦的常武军,常武军都没能救援,潘鼎新离海神庙四十余里怎么救援得上?更有传言,王心安是有意放纵捻军过河,如两月前戴庙段失守如出一辙,“而丁宝桢事后牵混,不责部将之不能坚守,转怪潘鼎新之不赴援,是非似欠分晓”。

李鸿章奏折一上,恭亲王有些为难,如果按李鸿章所奏,王心安必获重谴,而王心安是丁宝桢的心腹,那么李、丁两人的矛盾必然更加尖锐。如今剿捻的主力,一是李鸿章的淮军,再就是丁宝桢的东军,李、丁不和,那么剿捻必然好事多磨。然而,慈禧心里却是又一种打算,她认为必须严谴王心安,才能展示朝廷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的决心。

两天后李鸿章收到的上谕,除了督促他追剿外,关于王心安的处置有这样一段话——

王心安以一武弁,擢保总兵,恩遇不为不优。乃两次捻众,均由该革员所分地段窜越,以致全局溃败,前后贻误情形,殊堪发指,实属罪无可逭。着李鸿章严密派员将王心安押解军前正法,以昭炯戒,毋得稍露风声,令其逃逸。将此密谕令知之。

这让李鸿章反而有些犹豫了,军前正法王心安,他这个钦差大臣的面子上固然好看,但真拿王心安正法,一则可能会激起哗变,二则便与丁宝桢结下不可解的怨恨,这于剿捻非常不利,毕竟在山东打仗,还要靠丁宝桢配合。他知道丁宝桢必定要为王心安求情,因此并不派人去捉王心安,静待转机。果然朝廷以六百加急密谕李鸿章,对王心安的处分改为“革职留任,暂不治罪,以观后效”。

李鸿章与丁宝桢的矛盾因为王心安的处分事件公开化了。糟糕的是朝野内外,皆以李鸿章为非,因为他袒护下属出名,又有刘铭传以怨报德的前例,因此都同情王心安。丁宝桢趁机联络京中声息相通者,交章弹劾李鸿章,矛头所指,就是他的河防之策。

东捻军突破胶莱河后,李鸿章坚持不撤河防,又令官军倒守胶莱河,计划把东捻军包围于运河与胶莱河之间的狭小地域,刘铭传、郭松林、杨鼎勋三军则为游击之师,紧追东捻军不放。这个办法仍然是以山东为战场,丁宝桢自然不同意。他认为与其把大军屯在河岸,不如随机应变,众军兜剿,反而更有把握,见效也更快。这话正投朝廷的心思,所以数次下旨,要李鸿章放弃河防计划。就连曾国藩也对河防没有信心,来信劝他不如把大军都参与兜剿,避免受到朝野上下的围攻。

然而,李鸿章不以为然。东捻军飘忽无定,就像会飞的鸟儿,你只有剪断它的翅膀,才可能逮得住它,而重兵防河,就是剪断东捻军这只飞鸟的翅膀。他一面给曾国藩写信,希望老师能帮他说话,一面上奏朝廷,坚决不肯撤河防。他又放下钦差大臣的架子,以巡视运河防务为名南下台庄,与在此督战的丁宝桢会面。

两人见面,先说起王心安处分,丁宝桢毫不客气道:“王镇台无罪,革职处分不过是代人受过。”

“稚璜,捻子从王镇台防守的地盘上突破,何谈代人受过?”李鸿章一副讲和的语气。

丁宝桢则是理直气壮,指着地图道:“大人请看,胶莱北段二十里防线,虽然不长,但无壕无墙,全是沙滩,任谁去防守都难以阻挡捻子,这是明眼人都看得清楚的,大帅何以视而不见?原本是潘藩台的防区却又交给东军,大帅扪心自问,是不是有心袒护部属?再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前例俱在嘛。”

难听的话其实已经说出来了,所谓前例俱在,其实就是指尹隆河之战。此事李鸿章也颇为后悔,可是当时自己先据刘铭传所报入奏,如何能够出尔反尔。再说,王心安丢失防地,丁宝桢无一语责备,不是袒护部属又是什么?

李鸿章笑了笑道:“我们带兵的人,有哪一个不袒护部属,不然,谁还为我们卖命?就是稚璜,不也是袒护王镇台吗?”

“丁某绝无袒护,王镇台本来就无罪。”

丁宝桢以不畏强权出名,就连僧格林沁的面子也不给,李鸿章早有预料,所以并不与他计较:“有罪无罪,上天知道。我今天来,不是与你争执王镇台的罪名。事情已然过去,只等一个胜仗下来,所有人的处分便可统统开销。我要与稚璜商议的,是河防之策。”

没想到丁宝桢一点面子也不给:“说实话,我对大帅的河防之策不赞同。守株待兔,纯粹是盲人瞎马。”

“对付捻子只知在屁股后面穷追,才是真正的盲人瞎马。”说到河防战略,李鸿章毫不相让,“捻子所长是行军迅速,官军所短是行军迟缓,即便是以马队称雄的僧王,都落个几乎全军覆没的结局,我们难道要重蹈覆辙?不仅仅是淮军众将,包括皖军、豫军也都力劝就地圈贼,官军才能喘口气,所以我才坚持河防之策。”

“山东本是完善之区,驱捻入鲁,让我鲁地百姓遭此劫难,大帅于心何忍?”丁宝桢终于说出他的心里话。

“稚璜此言差矣!在运河、胶莱河之间兜剿捻匪,被**只是数府州之地;如果放捻子过运河西去,豫、皖、鄂数省流毒无穷!以山东数府之地换数省安宁,从大局着眼,这个账是划算的。”李鸿章以全局利益来反驳丁宝桢。

“运西数省,早经捻子梳篦一样反复**,也不怕再来一次。我东省却不同,一直未受捻子**蛊惑,何不力保完善?”

见丁宝桢说出这番不讲道理的话来,李鸿章毫不客气地回敬:“稚璜,我们都是读书人,运西数省和山东同是疆土同是赤子,运西数省百姓难道就该一次次受苦不成?我们如今有运河和胶莱河地利可用,把捻子围在泰山东西聚而歼之,百姓早日得安宁,有何不可?驱寇出境倒是省事,稚璜也扪心自问,这对大局有利还是有害?”

李鸿章的这番议论,让丁宝桢一时哑口无言。但李鸿章绝对不会得理不饶人,而是平心静气地说道:“我今天来,不是与你争是非,而是诚心实意来争取你的支持,捻子既然被困在了山东,我们两位就不要再闹意气了,携起手来,早日把捻子灭掉,如何?”

“灭掉捻子的心情,我与大帅无异,定然全力追剿。但对大帅的河防之策,我恕难苟同。我还是亲率东军追剿,还请大帅体谅,也请大帅督责淮军,若有东军与淮军合力围剿的大战,还请淮军全力支持。”丁宝桢如此明确表态,也算光明磊落。

李鸿章知道无法强求,便道:“好,既然东军愿为追剿之师,那就悉听尊便。我也有一事相求。”

“大帅不要说求不求的话,丁某能做得到就做,做不到也不敢肆口答应。”丁宝桢的回答不卑不亢。

“淮军的军粮有些麻烦,还请稚璜行文地方,能够让我淮军将士有口吃的。”李鸿章是一副恳请的语气。

丁宝桢笑道:“大帅的淮军不是不愿吃山东的面吗?”

“哪谈得上愿不愿吃?安徽人不惯吃面是真的,可是总比饿着肚子强。稚璜也是带兵的人,当兵的吃不饱,要是动手抢,反而弄得兵民不和,对双方都不是好事。”

“好,大帅说到明面了,我也不能不懂规矩。我会行文地方,尽量为淮军筹粮,但大帅也要严行约束,还请淮军不要滋扰地方。”丁宝桢一口答应。

“好,我立即行文淮军各将。”李鸿章见军粮的事情有了眉目,心情愉快,“听说稚璜有一道美食,我今天要叨扰一饱口福。”

丁宝桢所创制的美食,是用嫩公鸡的胸脯肉切丁,再加红辣椒、花生米来爆炒,色泽红艳、香辣味浓、肉质滑脆,特别是鸡肉的嫩滑与花生的香脆相得益彰,更是风味独具。这道菜后来传入了宫廷中,也传入了丁宝桢的祖籍贵州,等他出任四川总督时,又传到了四川。后来丁宝桢因功被赐“太子太保”衔,就是俗称的“宫保”,这道名菜便叫“宫保鸡丁”。鲁菜、川菜和贵州菜都有这道“宫保鸡丁”,配料略有不同。

丁宝桢亲自到厨房叮嘱要把今天的鸡丁做好。李鸿章很是见情,尝了尝味道的确不俗,连连称赞,又问丁宝桢是如何创制这道美食的。

“谈不上创制,也的确不是我所创。”

丁宝桢告诉李鸿章,有次带兵打仗,被东捻军追得狼狈不堪,自己扭伤了脚,跌倒在水沟里,幸亏被一位老乡救了起来。打完仗后,他带着礼品前去感谢,人家无以为肴,就杀了一只尚未长大的小公鸡,用炸脆的花生米爆炒了,结果味道特别鲜美。回来后他日日不能忘怀,又加了红辣椒、花椒、生姜等作料,成此美味。

“大帅,我创制这道菜,还有个意思在里面。”丁宝桢感慨地说,“我当时受了伤,人家是冒着危险把我救起。为什么会救我?因为捻子走到哪里,不是逼迫老百姓入伙,就是抢劫粮食,咱们与捻子作战,老百姓是支持的。我去看人家,人家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给我做了一顿吃食。老百姓对我们这些当官的,真是慷慨得很。我们这些当官的,只要给老百姓办实事,老百姓就不会忘掉我们的。我呢,只盼着快些剿平捻子,踏踏实实给山东百姓做几件实事,不枉当回父母官。”

丁宝桢的这番表白,很投李鸿章的心思,他拍着丁宝桢的手背道:“稚璜此言极是,我举双手赞同。男人生于天地间,就要敢于任事。如果一个人当了一辈子官,唯唯诺诺,只拿俸禄,那活着还有哄个意思?”

三杯酒下肚,两人关系已经大为改善。李鸿章庆幸自己幸亏没有摆钦差的架子,对付丁宝桢这种人,玩硬的行不通。

李鸿章心情愉快地回到济宁,心腹送来一封信,是妙玉写来的,极短——大个子,从泰山回来后我就怀上了。那时候他公差未在家,孩子应该是你的。我又担心,又高兴。

李鸿章对妙玉的话深信不疑,他们夫妻久婚不育,八成是妙玉丈夫的毛病。只是瓜田李下,妙玉不知能否掩饰得周全。但愿不要出什么差错,不然这事传出去,太有损他的面子,让他在淮军兄弟面前也不好交代。不过他很快就放了心,以妙玉的聪明精灵,应该出不了毛病。他需要做的,就是将来有机会,在军功上多照应一下她的丈夫。

东捻军在苏鲁边界兜了个圈子,见丁宝桢的东军及刘铭传、杨鼎勋、郭松林的淮军都已经南下,便突然沿运河北上,一路寻找突破口。朝野内外要求李鸿章罢胶莱防线的呼声铺天盖地,李鸿章一边给河南、安徽巡抚及运河沿线的淮军写信,请他们严密防守,一边督责刘铭传等人北上追剿,撤河防的呼声一概不理会,甚至连朝廷的上谕也不再回复。

曾国藩此时不能不佩服李鸿章,要论坚持己见,李鸿章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他转而支持李鸿章的河防,并给李鸿章来信鼓励——

古今办事掣肘之处,拂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变。恶其拂逆,而必欲顺从,设法以诛锄异己,权奸之行径也。听其拂逆,而培育忍性,委曲求全,圣贤之用心也。借人之拂逆,以磨砺我之德性,其不善哉!老朽“挺经”十八心法,阁下正可用也。

幕僚对曾国藩“挺经”十八心法大感兴趣,请李鸿章讲来大家听听。李鸿章饶有兴趣地答应道:“好,我开宗明义,只讲第一心法。”

第一心法是一个故事:有老翁请了贵客,要留他在家吃午餐。早间就吩咐儿子前往市上备办肴蔬果品,日已过巳,尚未还家。老翁心慌意急,亲至村口看望,见离家不远,儿子挑着菜担,在水塍上与一个京货担子对峙,彼此皆不肯让。老翁赶上前婉语说:“老哥,我家中有客,等着做菜呢,请您往水田里稍避一步,待犬子过来,你老哥也可过去,岂不是两便么?”京货担子不肯相让:“你叫我下水,怎么他下不得呢?”老翁说:“我儿子个子矮小,他下水,饭菜被污,必不能用。”京货担子说:“即便被污,也不过十几碗饭菜,我的京货都是价值连城,损失太大,要下水,不应该是我。”这样争执不下,老翁挺身就近说:“来来,我看如此办理:待我老头儿下了水田,你老哥将货担交付与我,我顶在头上,请你空身从我儿旁边岔过,再将担子奉还。怎么样?”当即俯身解袜脱履。京货担子见老翁如此,作意不过:“老丈如此费事,我就下了水田。”当即下田避让,让老翁的儿子过去。

李鸿章讲完这个故事,众幕僚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曾相的挺经,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人问。

李鸿章笑道:“你们先说说自己是怎么想的?”

有人回道:“要我说,这两个人压根就不该在那里对峙,有一个退一步不就行了。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退一步海阔天空是不错,但有些时候不像挑担这样简单,你退一步就前功尽弃了。我老师所说是挺经,不是讲退经。”

有人道:“要我看,值得效仿的是京货担子,他个子高,到水里挺一挺,事情就解决了。所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又有人道:“要我说,应该效法的是老翁,他在那里空口劝说,都没有结果,他挺身而出,要站到水中,结果京货担子不好意思,这才主动避让。曾相的意思是告诉我们,关键时候应该挺身入局,当看客当说客都无用。”

李鸿章点头道:“不错,凡事都应该做起来才有效果,光说不练,站着说话不腰疼,于事无补。三个人,你们才说了两个,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是老翁的儿子,他站在那里,既没说,也没做,有什么好学的?

李鸿章见众人无语,便道:“要说起来,我们最该学的,应该是这个儿子。”

众人都瞪大眼睛,不知这个“哑巴”儿子还有什么可学的。

“他重担在身,个头又矮,下水去根本不成。他有足够的耐心,咬牙坚持,时机运转,前面便成通途。”

“对对对,这才是曾老夫子的真义。有些时候,就看谁能咬牙坚持下去,万钧重担,咬牙忍受,不争不论不吵不闹,最终先通过的还是自己。”众人恍然大悟。

“所以,我们的河防之策,就是我淮军这个矮个子肩上的千钧重担。”李鸿章这才言归正传,“我们看准了,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们就是一句话,咬牙坚持。”

李鸿章咬牙坚持到十月中旬,机会终于来了。

三个多月间,东捻军在泰山山脉两侧,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南,一会儿北,开始希望突破运河,见官军防守严密,河中又有水师战船,就转而北上,想突破黄河北去。黄河水大,又有洋人轮船助守,于是又南下赣榆,打算从此出海。然而出海没有大船不行,在赣榆伐木造船,没造出船来,官军大军又至,因此只好匆匆北上。机动灵活,飘忽无定是东捻军的优势。然而如今已成了他们的习惯动作,失去了打硬仗的信心,这样四处乱窜,疲惫不堪不说,军心严重受挫,人人都觉得,面对官军的时候,好像只有避走一途。

东捻军没有根据地,在运河以东又是人生地疏,近十万人要吃饭,而泰山东西,到处是寨圩森严,买粮没人肯卖,于是就动手抢,百姓反抗,就大开杀戒。要知道,东捻军的组成非常复杂,有穷苦百姓,有作奸犯科的地痞恶霸,有小偷,有无赖,根本没法做到秋毫无犯,就是赖文光、任化邦想这样做,也没法做到,毕竟这些穷途末路的人要先吃饱了才能说到其他。所以,东捻军与山东百姓的关系越来越差,百姓恨捻子甚于恨土匪和官军。东捻军拖家带口,越加艰难,居无定所,而天已经渐冷,所部还都是单衣,女人孩子哀号痛哭,士气低沉,人人心里都清楚,自己的末路到了。近十万人要吃饭,聚在一起自然不行,到达一地,必然要分散行动。一旦分散,便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

刘铭传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机会。

此时,东捻军大队人马在潍县一带活动,有一支四五千人的队伍在安丘和潍县交界的松树山一带活动。而刘铭传、杨鼎勋、郭松林三路大军在安丘东南诸城一带,与松树山的捻军相距有一百多里路。按照惯例,淮军要想与松树山的东捻军打一仗,非有三天时间。所以松树山的东捻军,放心地四处抢掠。

刘铭传把杨鼎勋、郭松林两人请到他的大营,好酒好菜招待。因为郭松林好色,刘铭传还花重金请来本地的花魁侍酒。三个人熟不拘礼,郭松林一看阵势,对杨鼎勋笑了笑道:“省三老弟必有事求你我,不然哪里肯这样巴结?”

“的确有求于两位老兄。”刘铭传转头对请来的花魁说,“你这位哥哥功夫俱佳,他将来帮不帮我的忙,全看你的。”

花魁妩媚一笑道:“小女子定然尽心竭力,只是郭大爷能不能满意我,实在不敢说大话了。”

刘铭传笑道:“郭大爷最懂怜香惜玉,你只要上心,没有不满意的。”

杨鼎勋也接话笑道:“省三只管讨好子美,你们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少铭的大驾,我还是要讨好的。不过你没有子美的爱好,要讨好你反而更难。”杨鼎勋字子铭。刘铭传给他的礼物,真是礼轻义重——刘铭传将上次御赏的一枚绿玉扳指相赠。

杨鼎勋从亲兵举过头顶的托盘上拿起玉扳指道:“省三,毕竟是上面赏的东西,你留下传给后人。玩笑归玩笑,我们兄弟何必费心思讨好?”

刘铭传拱手道:“少铭兄收下了,我才能心安。”

“好,真个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杨鼎勋很仔细地装进衣服夹袋中。

现在当然不是谈正事的时候,也不是喝闲酒的时候,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填饱了肚子,刘铭传对侍酒的花魁道:“天冷了,你先去你郭哥哥的帐中,给他暖好被窝。”

室内只余下三个人,还有就是刘铭传最信赖的心腹随从,留下来侍候茶水。

“我们三个,被赖、任两贼拖得好苦。从前几个月,我们彼此只能算打了个平手,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占上风了。”刘铭传一开口便道。

“这话怎么说?”郭松林急切地问。郭松林被曾国荃相请出山到湖北带兵,结果打了大败仗,他自己被捻军打断了腿,险些丧命。等他腿伤痊癒后,自请出山,李鸿章交给他一万淮军,号武毅军。他是抱着报仇雪恨的决心来统军,所以一直十分主动。听刘铭传如此说,他不禁竖起了耳朵。

“这要从两方面说。一方面,从前山东百姓在丁抚台的教唆下,防淮军甚于防捻子,我们日子不比捻军好。可如今捻子四处抢掠杀人,结仇太多,山东百姓已经谈捻色变、咬牙切齿。我们淮军讲求军纪,如今终于有了收获,百姓的心开始倒向我们了。”刘铭传颇为得意。

“是,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在山东转来转去,不指望老百姓能够帮我们打捻子,只要能够向我们提供捻子的消息,而不向捻子提供官军的行踪,我们就能处处占先机。”杨鼎勋深有同感,“省三的铭军约束得最好,堪为淮军楷模。你那个军法锡牌,功不可没。”

“少铭兄过奖,这也是逼得没办法,再放纵不管,真有可能被赶出山东。这三个多月,我们一直跟着捻子打转,有好几次与捻子接仗了,可总是让他像泥鳅一样溜掉了。总是这样不疼不痒地打下去不行,我们要抓住时机,狠狠地打一仗不可,来一个像模像样的胜利。”

要讲来个大胜利,没人比郭松林更着急:“咱们是不怕打,怕的是捻子跑。捻子是不怕跑,就怕被围。捻子泥鳅一样,围住他们实在太难了。”

“所以,这就是我们的机会。从前小打小闹,打不成追不上,把士气都磨光了,这次我们要来个一鼓作气!”于是,刘铭传把他在莱芜听来的“一鼓作气”故事讲给两人听。

郭松林纳闷道:“听你这么说,长勺之战是齐国先没了士气,鲁国一鼓作气,所以鲁国大胜。如今的情形,是捻子和我们都没了士气。”

“所以,我们要一鼓作气。”刘铭传说,“马上就要冬天了,等黄河、运河都结了冰,河防就如同虚设,所以我们要想把捻子灭掉,非赶在结冰前,非打几个像样的仗不行。”

“省三,这个仗你想怎么打,你肯定有盘算了,说来听听,要我和子美做什么。”杨鼎勋这样表态。

“先谢谢少铭兄支持。”刘铭传连连拱手,“其实也没怎么盘算,这次我们不图大,只图胜。”

刘铭传的设想是三个人的四万多人马,只去围攻松树山的四五千人的东捻军,重重包围,务求全歼。

“捻子就像泥鳅,太滑,从前我们织的网太松,四五万人想围住他十万人,结果总是让他跑掉。这次我们四万人兵分三路,兵一个挨一个排过去,就像梳头发一样,让一个虱子也跑不掉。”郭松林一拳头打在桌上,仿佛他已经把捻军按在手底下。

“问题是我们一行动,捻子就得了消息,总是没他跑得快。”杨鼎勋有些疑虑。

“这次,就是要让他来不及跑。”

刘铭传的办法,分两步走,先让当地百姓放出风去,四天后要围攻松树山。而三路淮军,要在两天内完成合围。

一百多里路,两天拼命赶到没问题,但要形成合围,几乎不可能。

“我们太慢,一是辎重太多,二是总是按步步为营的营规行军,捻子对我们太熟悉,所以总是能够从容跑掉。这就给了我们机会,这次我们抛掉辎重,炮队赶得上就赶,赶不上就甩在后面,我们每人只一条洋枪,轻装前进,两天完成合围,四万人打五千人一个措手不及。”刘铭传下定了决心。

“辎重丢了,如果再打了败仗,就不好交代,想补充就难了。”杨鼎勋有顾虑。

“一切由我来交代——我的意思是,胜了,功劳是我们三个的。败了,我一个人来担责。”刘铭传表明了态度,“孔夫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未到四十,不过已经不惑了。子美、少铭,你们理解孔夫子的不惑是什么意思?”

这话等于白问,郭杨两人,年轻时听过《三国演义》,像样的书没读多少。

刘铭传自问自答:“我以为四十而不惑,就是人到了四十,就没多少东西能**他了,比如富贵、功名,一切都看开了。这半年我想开了,咱们带兵的,有功大家来建,也只有大家一起才能真正建一番大功业。如果总想自己独占功劳,那到头来难成大事。”

郭杨两人都明白刘铭传这份感慨的来由,对鲍超以怨报德这件事,刘铭传争到了功,但于阴德有损。如今他有如此感悟,真是塞翁失马。本来郭杨两人一直隐隐地担心刘铭传拿他俩再当一次鲍超,今天见他如此诚恳,心中的疑虑顿抛九霄外。杨鼎勋向刘铭传竖起大拇指,郭松林则道:“孔夫子说什么我不懂,但我听懂你的话,有功是兄弟们的,有过是你的,这怎么成?我们既然在一个锅里吃饭,那就功过共担。”

刘铭传又道:“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你看曾大帅,原本就是一个书生,要论阵前搏命,他比不了老九,要论运筹帷幄,左帅、爵帅也都比他强,可平定长毛的大功是由曾大帅来建。为什么?他不揽功,不诿过,一个折子一个折子向朝廷推荐人,你回头看看,他帐下出了多少督抚!如果他要争功,不想把功劳分给别人,凭他一己之力,平得了长毛?所以,我最近有个小感悟,你们看对不对——一个人如果太过争功,顶多成就个将才;如果一个人能与众人分功,那他才有可能成为帅才!”

“省三的意思是不与我们争,要成就帅才;让我和子美争,只能做个将才。”杨鼎勋笑了笑。

刘铭传伸出手来,左手拉杨鼎勋,右手握郭松林道:“说什么都是虚的,咱们三兄弟好好干一场,有仇的报仇,立功的立功!”

郭松林率马队绕到松树山北去断东捻军的后路。为了不惊动东捻军,他把马蹄子都用厚布裹了。刘铭传居中,杨鼎勋居左,副都统善庆居右,四路大军,在黎明前包围了松树山。淮军的突然出现让东捻军惊慌失措,他们硬着头皮组织起队伍,呼啸着向淮军冲锋,无奈人数少,淮军的洋枪实在太过密集,人是一排排地倒下。他们手里的长矛、大刀根本无用,冲不到淮军阵前已经纷纷毙命。于是他们调头向北面逃,但北面是郭松林亲自率领的马队,也是人人一条洋枪,正把后路的老弱妇儿向这边赶来,双方混在一起,更是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淮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的捻子成了淮军的活靶子,松树山前后,血流成河。

被俘虏的东捻军,孩子和妇女留下来,可以卖给大户人家做婢做奴,而青壮年只要有一点儿小官职的,一概当场枪毙。抱头蹲在地上的人群中有人站起来大声喊:“赦人,赦人,我有话说。”

刘铭传离他不远,用马鞭指着他道:“让他过来。”

一个四十岁的精壮汉子,举着双手过来道:“大人,我要投诚。我外甥就在刘军门的亲兵营中。”

“你外甥是谁。”

“我外甥是丁小五,是一名哨官。”

说得不假,刘铭传亲兵营中的确有名丁哨官。让人找了来,甥舅相认,果然不假。两人嘀嘀咕咕说一通,丁小五过来道:“军门,我有话要单独讲。”

原来,丁小五的这个舅舅叫潘贵生,是任化邦的亲兵,天天跟着任化邦。昨天到松树山来传令,没想到被一网网住了。他早就对东捻军东窜西逃厌倦,早就想向官军投诚。他有个立功的想法,就是放他回去,趁机要了任化邦的命。

“小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放他一马,他回去了,继续给任贼卖命,这如何交代?”刘铭传不能完全放心。

“我向军门保证,如果我舅跑了,军门到时候拿我项上人头。”丁小五拍胸脯为舅舅担保。

“那倒不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杀我的亲兵兄弟。”刘铭传拿定了主意,“既然你信得过你舅舅,我也就信他一回。如果真能杀掉任贼,我赏他白银二万两,保他三品顶戴。”

潘贵生再提个要求,把与他一起来的几个兄弟一起放回。刘铭传让他把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挑出来,潘贵生以为正好趁机多捞几个兄弟,所以挑出了二十几个。刘铭传挥挥手,一个也不留全部枪毙。他对潘贵生道:“放你回去,是我信得过你,可是我信不过别人。你向我投诚的事,只要有一人透露出去,你就活不成了,所以我必须把他们都清除了,这是为你着想。”突然,他抬手向潘贵生的左胳膊打了一枪,“你带伤回去,更不容易怀疑。这把枪就交给你,到时候你用得上。”潘贵生疼得龇牙咧嘴,勉强接过手枪。

这时候探哨来报,赖文光率人前来增援,而且人马也不多。刘铭传大声道:“来得好,那就把他一起干掉!”

传令兵分别通知郭松林、杨鼎勋等人,在松树山北布下口袋阵,务必把赖文光困住,他就是钻到地缝里,也要抠出来。

松树山的战斗打得太干净利落,赖文光只知道南边有战事,以为是小股官军,因为淮军在百余里外,根本不可能赶得过来,所以他所带的人马不足一万。一入淮军的包围圈,便如入网的鱼一样,根本跑不出去。三面都是洋枪轰响,他立即知道自己身陷险境了。他出阵行军,坐的是十六人的大轿,三班轮换,其行如飞。但此时他不能不弃轿换马,因为他的大轿太显眼了。他被亲兵保护着骑马向北狂奔,突不出去,又向东,向东也突不出去,最后从淮军东、南两路人马的缝隙间冲了出去,身边跟随的不足千人。他率这一路人马一直往南逃,一直逃到了莒州才停了下来。他派人回去打探消息,通知任化邦到莒州来会合。

等了三天,任化邦带着大队人马会合来了。这一仗下来,连死带伤再加没有跟上来的,损失了一万多人。赖文光撤走,对东捻军的军心产生很大影响,十万余众,人心惶惶。任化邦见面就问道:“遵王兄,你到底怎么回事,说走就走了?”

赖文光知道任化邦心中不满,也觉得自己一路狂奔有些丢脸,但此时不是承认错误的时候,叹息一声道:“一言难尽,没想到妖兵这次行动这样迅速。我们兄弟太过分散,中了刘麻子各个击破的奸计。”

东捻军分散行动,是任化邦的意见,人一下子散开了,联络通气却没跟上,近十万人马不能统一行动,确实带来很大问题。他问道:“刘麻子的妖兵不是离我们还有三天多的路程吗?这次怎么弄的,两天就把兄弟们围住了?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看阵式听枪声总有五六万,把我们万把人围住,如果不是突围快,怕是全军覆没了。”赖文光只能照多了说。

“赖兄,咱们不能这么跑,等好好和刘麻子打一仗,杀杀他的威风,不然弟兄们都成了惊弓之鸟。眼见着天越来越冷,总这么跑怎么行?”任化邦恢复了平时随意的口气。

“任兄弟,你说得一点不假。我们要想摆脱刘麻子,非突出去不可。李二这一招太损,把我们困在泰山东西,他的人马越聚越多,我们活动的地方越来越小。要突出去,我认为还是往南比较有把握,运河、黄河妖兵太多,我们应该再往六塘河方向试试。”其实六塘河方向他们已经试过两次,那边是淮军和浙江兵防守,也很严密。这次没头苍蝇一样跑到南边来了,赖文光只能提出这样的建议。

任化邦同意再往六塘河方向试试,但眼下粮食不足的问题并未解决,因此他主张先在莒州打打捎,然后再走不迟。于是大军万马奔腾,围向莒城。莒城不大,却十分坚固。又因东捻军多次过境,因此境内百姓十分警惕,离城近的都入城,离城远的藏好粮食要么上山,要么入堡。莒城外没找到多少粮食,围城一天也打不下来,因为东捻军实在没有攻城的器械。而且探马传来消息,王心安的山东军正从沂州府赶来,而刘铭传的淮军正由北向南顺着沭河南来。一旦两军会师,将把东捻军困于莒城下。莒州这个地方,四围环山,只有中间南北向是狭长的平原丘陵,对擅长长途奔驰的东捻军来说形势大为不利。东捻军向来没有攻城的信心,往往一两天内攻不下,就会立即弃城而走,为的是不让官军合围。这次依然如此,赖文光和任化邦一商量,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策。

东捻军一气跑到赣榆,想把赣榆城打下来,谁料刚围一天,刘铭传的淮军又到了。淮军如何行军这样迅速,这让任化邦大为惊讶,弄不懂刘铭传搞的什么鬼把戏。这次任化邦不打算走了,他对赖文光道:“我们就在赣榆城下教训一下刘麻子,他实在太可恨了。”

于是东捻军在赣榆城东一片大树林中布下数万伏兵,然后派出几路探马,胁迫本地百姓告诉刘铭传,东捻军向城东方向跑了,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于是刘铭传督队急追,结果陷入东捻军布下的口袋阵。此时突然黄雾四起,陷入重围的淮军更是首尾不能呼应。任化邦调兵遣将,把刘铭传淮军大部装入口袋,他亲率中军正面迎敌,而他的弟弟任三厌则率骑兵绕到淮军后路。

潘贵生被带到刘铭传面前,刘铭传有些不信,但很快东捻军先是阵形大乱,继而掉头溃逃。刘铭传连忙下令追击捻军,要求各军一定把受伤的任化邦生擒。东捻军以马队为主,跑得很快,眼看着有百余骑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驮着一人急驰,料想必是受伤的任化邦。淮军追出十几里地,东捻军便已无影无踪。于是下令停止追击,审问捉来的俘虏,都说听说鲁王腰上中枪死了。

到了第二天,又有赖文光的部下赖天福带领十几骑前来投降,说任化邦当时已经死了。东捻军以赖文光、任化邦为首领,实际上任化邦的威信和部众都超过赖文光,他一死,东捻军士气受到很大影响,他的部众由他三弟任三厌统领,已经有不少人逃走,打算分散逃回安徽老家。刘铭传立即向李鸿章报捷,并请督责各地严查安徽口音的行人,捉拿溃散的东捻军。

李鸿章接到刘铭传的战报,大大松了一口气。东捻军以骑兵见长,而骑兵悍将战死,他乐观地估计,年内就可剿平东捻军。他立即上奏朝廷,报告大捷经过,为淮军及潘贵生请奖。

淮军接连大胜,朝野上下对李鸿章的指责都噤了声,当初他坚持的河防之策,事实已经证明是正确的。曾国藩亲笔给李鸿章写信道:“仆前不以为倒守运河为然,今或将以此收大功。昔年不以求援常熟为然,厥后克复苏垣。可见军事无险着斯无奇功,不宜太平稳也。”

赣榆一战后,任化邦战死,赖文光成了东捻军唯一德高望重的领袖。当然,所谓德高望重,也只能是相比较而言。在东捻军中,大部分人服气的还是任化邦。任化邦打起仗来身先士卒,打了无数胜仗,有他在,士气就在。赖文光能运筹帷幄,这是从正面说,而从另一面来说,就是不善阵前对敌。而且他眉头一皱就是个计谋,说话办事不像任化邦那样直爽,所以在捻军中,他没法完全相信别人,而别人也不能完全相信他。所以,他的号召力就大打折扣。从前他与任化邦可算一文一武,而今只剩了这一文,整个东捻军的战斗力锐减何止一半?

刘铭传、郭松林和杨鼎勋的淮军一直咬着东捻军不放,这在从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原来,自从松树山之战后,三人采取了屯辎重于地方的办法。就是临战前,他们总是召集地方官绅,把辎重交给他们,战后无论胜败,要把军装、粮食等分一部分给地方,有时候来不及就先屯在这里。这样一路追,便相当于一路建起了藏于地方的小粮台。而东捻军的路线,总是从几个地方来回反复。所以淮军辎重放弃和补充都变得十分容易,又因为屡屡获胜,李鸿章是有求必应,粮食、辎重补充得很及时。

淮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东捻军活动的范围越来越狭窄,到了十一月中旬,东捻军陷入了寿光巨弥河与洋河之间的狭长地带。寿光北部濒海,西部有洋河,又称阳河,塌河,自南而北,注入巨淀湖,再入小清河后东流入渤海;东部有弥河,由南而北注入渤海。刘铭传指挥淮军沿洋河和巨弥河布防,他则亲自率军由南而北,把东捻军往海边赶。北面就是大海,东捻军已经陷入绝地。赖文光与众将商议,决定背水一战。

同治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决定东捻军命运的洋河、弥河之战爆发。双方骑兵对骑兵,步兵对步兵,展开激烈的战斗。经过数次失败,东捻军从人数上已经占不到多少优势,双方投入战斗的都是四万人左右。韩信、项羽背水一战激发了士气,而赖文光不是韩信,也不是项羽,何况东捻军已经数天吃不饱,有些人已经数天没有吃饭。战斗异常惨烈,赖文光发现形势不妙,带着千余人向东突围,从弥河突出重围,然后折而往南,一路狂奔,向着赣榆方向而去。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被淮军由南而北,东西夹击,步步紧逼。双方伤亡很大,所战之地血流成河。到了傍晚,乌云四起,寒风呼啸,又下起小雨夹雪。东捻军相当一部分人还是穿着单衣,肚里无食,身上寒冷,士气非常低落。首王范汝曾,当年曾经击毙洋枪队首领华尔,被太平天国封为首王,在太平军中威名远扬。然而此时已是英雄末路,他率人边打边退,到了野虎沟、北冯沟、官庄沟一带。淮军打着火把追了上来,先是以火炮轰击,后是排枪射击。东捻军拥挤在沟中,炮火所及,伤亡惨重。首王范汝曾被炸伤了腿,又被砍伤胳膊。亲兵来不及救他,就被淮军乱刀砍死。

这一仗,东捻军战死两万余人,被俘万余,官军伤亡也近两万。东捻军的主力,已经丧失殆尽。

突出重围的赖文光一路向南,途中收集溃散部队,仅存三四千人,经昌乐、诸城、日照、赣榆,六天后到达宿迁境内。此时,后有李昭庆的马队及刘铭传的大队人马穷追,前有清军堵截。他率人向运河发动进攻,希望由此突破运河防线,但守运河的皖军十分警惕,无机可乘,于是赖文光率军转而往东,到达沐阳六塘河北岸的兴河头、张家湾。

六塘河又名北盐河,是淮北运盐的重要河道。康熙年间的治河专家靳辅引骆马湖水入河,又在河上建了六道堤坝,拦河为塘,使之终年不断流,便于河运,因此始名六塘河。东西走向的六塘河,正好成为官军阻截东捻军南下的天然防线。守卫六塘河的是浙军,因为是客军,人地两疏,并不十分尽心。赖文光让几十名东捻军换上淮军缨帽号衣,由他亲自带领,到了浙军防守的闸口,让头戴蓝翎的安徽籍捻军向浙军喊话,说自己是战败的淮军,后面有捻匪穷追,已经四五天没有饱食一顿,要求放过河去,先讨口热饭吃。负责闸口的浙军千总是个五十多岁的憨厚老者,听下面口音是安徽无疑,看衣着是淮军的号衣。于是便打开闸门,放赖文光等人过去。赖文光等人一过去,立即动手,浙军仓促应战,而且人数又少,很快被制服。不过,东捻军人马还未全部过闸,李昭庆的马队追到,于是赖文光留下数百人断后,自己则带领人马一路向南。

赖文光率两千余人沿运河东岸南下,数次想突过运河而不能。李昭庆率马队,黄翼升率湘军水师沿运河南下,紧追不放。在淮安西张桥地方,东捻军与李昭庆的马队大战一场,李昭庆马队败走,而捻军也损失三百余人。再往南走,到了安平桥,再次抢渡运河不成,赖文光与任化邦的弟弟任三厌对行军方向产生分歧。任三厌主张要沿运河寻找突破的机会,抢过运河回安徽;而赖文光则主张继续率军南下,到了长江边上,换上民装,沿江西上。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大家兵分两路。

赖文光率领不足三百余人往南走,虽然都穿着淮军号衣,但他们两广口音太重,一张嘴就露出破绽,结果连续打了几仗,最后只有不足三十人。凭这区区不足三十人,要想渡运河而走,是痴心妄想了。要想逃到长江边上混走,也不太可能。眼下只有死路一条,但既然是死,不如死得轰轰烈烈。

赖文光毕竟是读书人出身,对身后名看得很重。他在东捻军无论名声和地位,一直没有超过任化邦,这让他耿耿于怀。如果向官军投降,那么必要亲供,亲供便完全由他一支笔来写,不妨把自己往声名显赫处写,再顺便写成一篇可敌千军万马的檄文,既为已经灭亡的天国和行将灭亡的东捻军壮威,也为自己留一个丹心照汗青的史名,何乐而不为?然而,要投降也要选对人,至少死前不必受辱。跟随赖文光的还有一个安徽人,是他的亲兵。于是让他去打听,如今所在是什么地方,附近镇守大员又是何人?

很快打听来了结果,他们现在扬州西北二十余里的凤凰坝。往南五里就是瓦窑铺镇,扬州知府吴毓兰在此屯兵驻守。而这位吴知府,与赖文光的亲兵是老乡,咸丰年间由县丞起家办团练,后来又到上海归入李鸿章麾下,在淮系中属少见的清廉自守的官员,所任职地方官声一直不错。也正因如此,被淮系视为异类,因此十余年才积功至知府。赖文光的亲兵与吴毓兰家乡相距不到十里地,对吴毓兰的好名声十分清楚,因此极力主张,如果投降的话,淮军中只有吴知府最合适。

“好,就把这件大功送给你的老乡。”赖文光决定向吴毓兰自投罗网,身边的弟兄愿意跟随他投降或者愿意剃发隐匿民间,一概听便。结果有十几名弟兄愿意随他就死,其他十余人跪地磕头,愿试一下运气。于是,赖文光与每位弟兄拥抱后洒泪而别。他则亲自戴上蓝翎顶戴,直奔瓦窑铺镇的吴毓兰驻地。

小镇并不大,只有沿河一条大街,吴毓兰的驻地是个小盐商的外宅,门外挂着硕大的灯笼,上面是一个人头大的吴字,还有两行小字“三品顶戴江苏即选道华字营统带”。赖文光率十余人直奔灯笼处的大门,数名淮军紧张地摆枪弄刀,等看清是淮军号衣,这才收起枪来。赖文光的亲兵操着合肥话说道:“劳烦哥几个通报一声,我们大人求见。”

吴毓兰招了招手,把那位门军叫近了问道:“外面几个人?说话什么口音?”

“十几个人,只有一个人开口,是合肥口音。”门军回答道。

“你们几个严加防备。”吴毓兰又对游击梅宏生说,“老兄,劳你费心立即安排人去传话,所有闸口、桥头,严加防备,任何人包括淮军衣帽的也不许放一个通行。还有,多派几路兄弟往北面打探一下,有没有不明身份的大队人马。”游击应声而去。

他又吩咐:“把吴守备叫来。”

吴守备是他的侄子,从小厌文喜武,有一身不错的功夫。屋里只有他与心腹师爷和侄子三人了,这才吩咐请为首的人进来。

赖文光进门,站在灯下,摘下顶戴,露出一头长发。

“你是赖文光?”吴毓兰问道。

“是,我是东捻军统领,天国遵王赖文光。”赖文光的两广口音,是他身份的佐证。

吴毓兰看他脚上的靴子已经湿透,对侄子说道:“去把你的靴子拿一双来,让他换上。”

“他”自然是指赖文光,实在没有一个合适的称呼。

这个小小的安排,让赖文光心里温暖,看来向吴毓兰投降是选对人了。

“那么我问一声,既然已经换装,为什么还要投降?”吴毓兰还在担心,赖文光是不是耍诡计,想趁机抢过河去。

“一言难尽。我外面的十几位兄弟,已经几天不能饱腹,请大人先给口热汤热饭吃。”赖文光避而未答。

“应当的,是我没考虑周全。”吴毓兰吩咐师爷亲自去安排,又用眼光示意,师爷心里明白,不仅要安排热汤热饭,还要安排人有所防备。

“为保命东躲西藏,实在没意思得很。”赖文光接着刚才的话茬,“大丈夫死则死耳,有何惧哉。”

“佩服之至!”吴毓兰问,“那我还有一事不明,沿运河下来,数百里路,大员无数,为何要向吴某人来降?”

“佩服吴大人的官声。”赖文光于是把向他投降的原因说明白了,“看中吴大人是光明磊落之人,希望吴大人不要难为我的兄弟,到时候能给我来个痛快的。”

“承蒙看得起吴某,吴某只要能说了算,一定给你个痛快。”赖文光必死无疑,至于届时有谁行刑则说不准,因此吴毓兰实话实说,“至少我可以立即保证,只要在我营中,保证好吃好喝,绝无凌辱。”

于是把赖文光圈禁到一间干净雅致的小屋内,茶水点心俱全,让他安心写亲供。赖文光的亲供把官军将领尤其是淮军将领痛骂一遍,贪财好色、争功互斗、虚冒战功、滥杀无辜,把淮军批得一无是处。自然,也要把自己的光荣一生铺叙一番,最后一段写得尤为大义凛然——

天不佑我,至有今日,夫复何言?古之君子,国败家亡,君辱臣死,大义昭然。今余军心自乱,实天败于予,又何惜一命?唯一死以报国家,以全臣节。唯祈鉴核,早为裁夺是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