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过莱芜凭吊长勺 游岱庙邂逅妙玉
按照李鸿章的部署,刘铭传一军由济宁赴泰安,再从泰安赴济南,然后折往东北青州方向,这基本也是当初捻军入山东的方向。朝廷恨不得他立即到达胶东前线,因此到泰安的时候,他又收到军机处直接发来的六百里加紧上谕:“刘铭传一军向称精锐,着赶紧驰赴东省腹地,与东军携手,将捻匪就地歼灭。勿得稍涉迁延,而至重咎。”铭军以洋枪洋炮得力,而辎重比他军尤为繁重,想快也快不起来。刘铭传知道向朝廷解释也没用,越解释,越以为他是有意迁延。
他率军驻扎在泰安城外,不让勇丁离营,为的是不骚扰地方,给山东人留下个好印象。在济宁时李鸿章就告诫他,山东是孔孟之乡,山东人都重义气,看你顺眼了,就会极力帮你,看你不顺眼,一呼百应把你赶出山东,那时候脸面可就丢大了。而且山东巡抚丁宝桢性格刚强,脾气执拗。当初僧格林沁剿捻,因蒙古亲王之尊,对地方官员十分轻慢,藩、臬进见连座也不给。结果有一次他让丁宝桢去受领山东协饷的事,时任藩台的丁宝桢让人传话,如果设座就去见,不设座则不见。僧格林沁不禁刮目相看,两人见面,丁宝桢不卑不亢,对僧格林沁的苛求毫不客气地顶回去,把僧格林沁气得拍桌子,但心里却更加欣赏他。结果山东巡抚阎敬铭大为佩服,上书让贤,极力推荐丁宝桢出任山东巡抚。
“省三,丁稚璜自从顶撞僧王爷出了名,更加刚直不屈,你不要给他把柄,他一封参折奏上去,即使朝廷不能动你毫毛,也是很丢面子的事情。”李鸿章这样告诫刘铭传,“还有,倒守运河之策非得丁稚璜的支持不可,我们都不去惹他,不给他把柄。”
尹隆河之战,刘铭传气病了鲍超,名誉也大受损失。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已经悔了,一个百战成名的将领,为了一次胜负有损阴德,何苦来哉?所以此番教训,使他性情变了不少,不再凡事争强好胜,对铭军的约束也比从前严格,不再一味护短。他应道:“爵帅放心,胶东的百姓与捻子向来没有瓜葛,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拥护和帮助,剿捻就能加几成胜算。不然,要是把山东的百姓也逼向捻子,那恐怕就永无了期了。”
对他这个态度,李鸿章大为欣慰,虽然他知道淮军未必能做得到,但略加收敛却非常必要。驭下不严、淮军军纪败坏的名声让李鸿章颇为苦恼,个中苦衷非带兵者所能体味:“省三,一句话,咱们要和捻子见个高低,先要和捻子争夺山东的老百姓。”
所以一路之上,铭军上下还算十分自律,在百姓中的名声还不是太差。一到泰安,大军在城外扎下营盘,天已经傍黑,巍巍泰山就耸立眼前。泰安城就在泰山脚下,又加城墙高厚,因此气势愈加不凡。府县都来拜访,带来猪十头、羊五十只犒劳。
刘铭传相当客气,让亲兵又是奉茶又是敬烟,把泰安府、县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恭维。
“看来捻子所说,纯是造谣。”东捻军经过泰安时,放话说官军比土匪还可恶,尤其铭军,所过之处以通匪为名,抢粮劫财,杀人放火,强奸女人,无恶不作。知县心里十分担心,此时心中石头已然落地。
刘铭传嘴上说捻子纯粹造谣,他们的话哪里能信?但是暗自庆幸,如果铭军再不收敛,刚入山东就先败了一招。
寒暄过后,刘铭传拱手真心请教:“请教两位父母官,我奉命急着赶往青州,按计划是从济南绕行。我从图上看,从泰安往东到莱芜,再到青州,应该近不少,不知路通不通?捻子为什么不走这条路?”
莱芜县是泰安府所属,知府对莱芜情形略知一二。他回应道:“军门,莱芜东北大约一百多里就是当年齐国的国都临淄,莱芜是古齐鲁两国往来的必经之地。只是如今道路如何,卑职实在不敢妄说,误了行期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铭传又问:“那么老兄手下,是否有熟悉那边情形的人?”
“有有有,我们衙门东边不远有个鲁王工坊,就是莱芜人开办的,掌柜的姓王,卑职把他叫来,让他直接向大帅回话。”知县赶紧接话。
“那实在好得很,我明个一早就要起程,烦请贵县赶紧把人叫来。”
不待知县吩咐,他的长随早就安排立即去找人。不过一袋烟的工夫,一个穿浅蓝长袍商人打扮的中年汉子引到前面来,因为天气太热,再加紧张,他的衣服都湿透了,提起长袍下摆就要跪下。
“不必不必,是我有事麻烦你。”刘铭传连忙扶住,摸到他的肩膀上都被汗湿透了便说,“大热的天,你怎么穿成这样?”
“来见军门自然要庄重,小县城的人没见大世面,军门不要见怪。”知县代为回答。
刘铭传十分体谅:“这位老哥,今年这天热得早,你不妨把长袍脱下来。”
“军门发话了,你快脱了长袍。”泰安府县一起道。
脱下长袍,里面是短衫短裤,他本来正在店里纳凉,一听说要见铭军大帅,连忙套上长袍跑来。
知县见状解释道:“军门不知,莱芜人都比较实在。”
刘铭传亦笑道:“实在好嘛,比卖嘴皮子的人强!这位老哥,还没请教台甫。”
王掌柜连忙拱手道:“不敢不敢,鄙姓王,名俊逸,小号逸之。”
“很雅的名号——王老哥,我找你有事请教。”于是刘铭传转入正题,问他从莱芜可否有路通往北边的青州。
王俊逸的鲁王锡坊,是从康熙年间就开创的商号,专门制作锡雕,在山东赫赫有名,不但泰安有分店,在莱芜北边的临淄城也有分店,所以从莱芜往北的路再熟悉不过。
“回军门的话,莱芜往北自古以来就有官道,直通齐国古都临淄。军门要去青州,道有两条,一条走青石关——那是齐长城一个极重要的关口。关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关北有瓮口道,两面山极陡,人就像在瓮底走。一出瓮口道,就进了一马平川的平原。”王俊逸是买卖人,有一副好口才,此时见刘铭传平易近人,胆子也大了,说起来头头是道,“还有一条,从青石关南往东去,大约三四十里再往北,顺莱芜谷直出淄川。这条道稍远,却很平坦,古时候齐鲁两国的官方往来,车辆笨重,多走这条道。”
“我的大军辎重颇多,都用马车或骡车,走哪条路比较便当?”
“当然走青石关东边的莱芜谷,而且军门要去的是青州府地面,走莱芜谷远不了几步路。牛车、马车或者驮轿,都好走得很。”王俊逸侃侃而谈,“至于军门的大兵不妨都走青石关,军门也可顺便看看青石关风光。”
“好得很,风光看不看不打紧,只要行军方便就成。王老哥这样熟,我就一事不烦二主,拜托你明天带我去莱芜,到时再给我们做向导,带我们往北出莱芜。你放心,我必有厚报。”
王俊逸很痛快地回道:“反正小人也正巧要回家,明天给军门当向导,真是求之不得。给军门当差是应职应分,不敢讨军门的赏。只是小人要回店里收拾一下,不知军门明天几点起程,小人早点过来侍候。”
“你回去收拾一下是应当的,不过我要派个人跟着过去,而且你今天晚上就睡在我营中。淮军营规如此,还望老哥体谅。”刘铭传这是不放心,怕他把行军计划泄露出去。
“一切凭军门吩咐,大军行止,当然要密而再密。”王俊逸很干脆。
王俊逸走后,刘铭传像自言自语道:“这个王老哥说话办事很利落,好像读过书。”
知县与王俊逸颇熟,便解释道:“他不但读过书,还中过秀才,只是对科举不太上心,有一年得罪了学台,革去了生员的名分,从此就跟他父亲做锡雕,水平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现在泰安这边的店由他说了算。”
“怪不得,原来是秀才出身。”刘铭传有点恍然。
第二天一早,卯初时刻铭军拔营起行,刘铭传骑马,王俊逸赶着一驾马车,在大军前面带路。路很好走,没有向导也走不错,沿着一条河一路往东就是。王俊逸一路上讲民俗趣事,把大家逗得放声大笑,行军也不那么枯燥了。
刘铭传是行军打仗,不是一般的公干出行,自然不住驿馆,打前站的亲兵已经把莱芜城内最好的一家客店包了下来,饭菜已经备好。刘铭传草草吃完饭,吩咐立即请县尊过来叙话。
莱芜知县卢秉毅,早就知道有人包下了整座客店,也知道办事的兵勇十分骄横,料想必是大员,只是无从打听。如今见是直隶提督铭军大帅刘铭传驾到,慌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忙把县丞、主簿叫来商议。大兵过境,当然少不得索取地方,等着他们开口,不如先准备好主动递上,省得苛索无度。是否要把县城的头面绅商叫上,他们又犯了一番犹豫。知县率全城头面人物拜访,场面自然好看,但刘铭传正在剿捻,事涉军机,不知是否方便?最后结果是,有备无患,让众人在客店外等,知县、县丞和主簿先去拜见。
客店附近已经全被刘铭传的亲兵戒严,三人从手持洋枪的亲兵夹道中通过,心中不免忐忑,等进了店内,冲着上首就报名请见。刘铭传已经换了便服,便服相见,宾主更随意些。刘铭传时年不过三十一岁,因脸上有麻子的缘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略显老相,但他的年轻还是大出卢县令的意外。刘铭传今年以来特别自省,在地方面前尤其注意掩饰自己的骄气,他对这三位七、八、九品的小官十分客气,吩咐亲兵给三位父母官“升冠”——就是把他们的顶戴接过,放到帽架上。卢秉毅连忙推辞回避:“不敢,不敢劳动军爷,卑职自己来。”
三人分主次坐下,知县使了个眼色,县丞拿出一千两银票举过头顶道:“不知军门大军过境,小县略备薄仪一千两,鄙县是偏僻小县,实在拿不出手,请大帅笑纳。”
这是不必拒绝的,否则地方反而不安。刘铭传示意身边的亲兵收下,开宗明义道:“我奉朝廷之命进山东追剿捻匪,有几件事要与沿途地方商议。贵县可否把城内的乡绅商户约来,咱们一起谈开。”
果然是有备无患。知县心想,随即嘴上道:“已经把众人叫来了,都在外面等着军门吩咐。”
“那好得很。马上请。”刘铭传亲兵马上去传话。
十几个人拥进来,屋里坐不下,于是刘铭传提议就在院子里说话。于是亲兵们七手八脚,把能搬动的可坐的椅子、板凳全都搬到院子里。刘铭传拿着一把大蒲扇,呼哧呼哧扇着,很随意地和大家说话。
第一件事就是向地方晓知捻匪的祸患。所过之地,抢粮劫财、胁迫人口,虽然不免夸张,但也基本属实。
“有人说,捻子好比梁山好汉,只抢富人,不抢穷人。那是大实话,也是废话。穷人没钱没粮,他当然不去抢。在地方,不管穷家还是富户,谁家被抢都是地方的损失。富户被抢,对官府而言就收不上赋税,对穷人而言,想借钱都无处借是不是?再说,捻子几万人,过境如蝗虫一般,饿急了,哪分穷家富户,一概席卷而空。何况捻子入山东,就是为了抢劫山东的钱财运回家中享用。所以,地方万不能通匪,应当和官军一道,把捻子尽快歼除才是正办。”
这一点其实不用紧着说,乱兵过境,遭罪的向来是地方。尤其参加会议的,都是莱芜城的头面人物,最是怕世道变乱。
第二件事与第一件紧密相连,就是推行查圩清源。这是曾国藩当初为了把捻军与老百姓的联系割断而实行的办法,效果很好。知县告诉刘铭传,莱芜这个地方因为经常受到土匪的骚扰,因此几乎村村有圩,山山有寨。
“那好。只要听说捻子过境,人口牲畜粮食都要入圩入寨,能藏的藏得妥妥的,不要被捻子抢去。贵县要推行查圩清源,凡是较大的寨圩,贵县亲自任命圩长、寨长,发给凭信,就相当于一圩一寨的父母官,寨圩的所有人等都要听从号令。有通匪资匪者,要押送官府治罪,不听招呼者可就地正法。”
“好,小县一定按军门大令办理。只是军门最好与上面吩咐一声,小县接奉宪令,办理起来更方便。”卢秉毅回答道。他的要求十分合理,按这个办法,圩寨之长无异于手握生杀大权,有人要挟私报复,以通匪为名开了杀戒,追究起来,谁来担责?
“尊县放心,我已经上书爵帅——就是剿捻钦差湖广总督李鸿章大人。”刘铭传转头对身边的文案说,“你再给爵帅去封信,催促一下,这件事对安定地方十分紧要。”
要在山东实行查圩清源是今天路上才想到的,当然不曾给李鸿章写信,文案心领神会道:“军门放心,属下立即去办。”
第三件又与第二件紧密相连,地方不能资匪,但要协助官军。比如将来筹措粮草,都要地方支持。这是后路粮台的差使,但刘铭传已经下定决心,本次剿捻,他要多用番心思,不只从自己的眼前利益出发,也不只限于军事,凡是于剿捻有益的事情,他都要有所筹划。
“省三,你打仗没得说,是我淮军中的精锐。可是你总不能只做个上马管军的将军,下马管民的脑筋也要多动一动。将来天下太平了,朝廷要放你去理民政,你也要理得起才行。”这也是李鸿章所教导。
当时刘铭传没太在意,说道:“我只盼早早打完仗,回家做个农家翁。”
然而,李鸿章的话其实已经入心,至少他思考问题,不再单纯从军事的角度来用心。他怕卢知县误会他的意思,便又解释道:“官军筹办粮饷,总是有章程可循,比如筹粮总要从百姓手中购买,价钱上也要公道,到时候贵县能够帮忙找到粮源就行。”
卢知县久历官场,知道这话不可全信,便道:“军门吩咐的三件事地方当然会全力奉行。总结起来就是两句话,地方一不资敌,二要助剿,这是地方义不容辞的责任。只是地方能力总归有限,如果大军提出地方无法立即完成的要求,而且手中有枪,地方无所凭借,还请军门预先想到。”
卢知县的话其实就是,如果官军抢掠,那该怎么办?他是江苏人,对淮军抢掠风气十分清楚。
“粮台筹粮,都是拿银子买。官军剿匪,本是为护民护商,别人的勇兵我没法说,我铭军绝对不允许抢掠。”刘铭传吩咐道,“拿笔来,我给卢知县留下一纸手令,遇有铭军不法,拿出我的手令,有不奉令者,可押送军前治罪。”
于是他泼墨挥毫,写下“严禁骚扰地方,违者军法重治”,然后署上他的名字。
有这一纸手令,莱芜城将来可保不受铭军骚扰。卢知县命人好好收起。
这时,人群中的王俊逸往前挤了挤建议道:“军门,就这一张实在太少,莱芜寨圩少说也有几百,紧要的地方也有十几处。小人看不如把军门的手令制成锡牌,挂在腰间,携带方便,遇有兵勇扰民,拿出军门的手令牌便起到震慑作用。如果军门部下秋毫无犯,这个令牌就用不上,不过它还有另一层用处,就是把军门治军严厉的名声传遍地方。”
刘铭传眼睛一亮,这不失为传播铭军美名的好办法。于是请教王俊逸,他的手令如何制成锡牌。
“这简单得很,把军门的手令制成半扎长的锡牌,对鲁王锡坊来说就是小菜一碟。”王俊逸把父亲王时行拉出来说,“这是我家老爷子,只要看一眼军门的字迹,要浮雕要阴刻,保管不走样。”
“好得很,那就委托鲁王工坊先制作一百块,多少银子,你就从行营粮台支取。”刘铭传当即拍板。
王俊逸的父亲王时行年近七十,耳聪目明,深明大义,推辞道:“军门不要说银子的事,这一百块锡牌手令,就算鲁王工坊报效军用,不取分文。”
刘铭传转头问王俊逸道:“王老哥,咱们已是相熟的朋友,这一百块锡牌花费大不大,要是太大就不要勉强,我的行营粮台也不缺百儿八十的银子。”
王俊逸回道:“军门放心,工夫不算,只算锡的成本,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我家老爷子还负担得起。”
“那承情之至。山东不愧是孔孟之乡,的确义气。”刘铭传这话是到了莱芜才这样说,曹州府遍地伏莽,他还曾对部下说,“山东还说什么孔孟之乡,我看是出响马的地方。”
次日一早六点多的时候,王俊逸的父亲送来五块手令锡牌,长四寸,宽三寸,正面阳雕“严禁骚扰地方,违者军法重治”,牌边装饰的是饕餮纹;背面阴刻“直隶提督刘铭传”,牌边阴刻缠枝牡丹纹。牌上文字与刘铭传手书不差毫厘!
刘铭传十分满意,连连称赞,问王俊逸的父亲一百块手令牌大约何时可完成。老爷子说再快也要七八天。于是两人约定,留十块给卢知县,剩余九十块到时候送到临淄鲁王工坊分店,亲兵营派人去取。
吃过早饭,王俊逸在前面带路,刘铭传身边还是百余名骑兵护卫,直奔莱城东北的长勺镇。一路平川,三十余里的路程连半个时辰也用不了就到了。王俊逸指指北面连绵的群山道:“军门,北面这山从泰山伸过来,到东面与沂山接到一处,一直到沂州府南,横亘几百里,只有几个关口可以沟通南北。当年齐国就沿这条山脉修了长城,用来对付鲁国。莱芜这个地方,当年就是齐鲁交界之处,所以,在境内发生过好多次战事,其中有一次非常有名。”
“哦,哪一场战事?”刘铭传对战事自然特别感兴趣。
“长勺之战。”王俊逸指指前面镇子的圩墙,“就在这个地方。这里周王朝的时候,是长勺氏生活的地方,所以叫长勺。此地又是莱芜进出北山的隘口,所以又称长勺口。”
刘铭传肚里墨水有限,《左传》当然没有读过,但长勺之战他好像听师爷说过,今天听王俊逸眉飞色舞地一讲,感觉又有不同,尤其是“一鼓作气”这个词令他心头一颤。他拧着眉头不说话,随从知道他的习惯,明白他正在琢磨事情,谁也不敢说话,身边的亲兵勒住缰声,不让战马发出嘶鸣。
这么静了一会儿,他扬扬马鞭打破沉默:“一鼓作气,应当如此!王老哥,我得拜你为师,一词之师。”
刘铭传认为,官军剿捻也应当讲究“一鼓作气”。捻子以马队为主,再加武器简单,多是削竹为矛,不需要弹药补充,辎重也十分简单,因此其长处是机动迅速,纵横驰骋,与官军相遇,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官军尤其是淮军,以洋枪洋炮为长,带来的问题是辎重太繁,再加淮军营规讲究步步为营,一般每天只行四十里左右,驻扎后先要挖壕筑垒,因此行军速度无法与捻子相比。官军如果追在捻子屁股后面,疲于奔命,把士气都耗光了,哪里还有什么战斗力?所以“一鼓作气”一词对刘铭传大有启发。
“我们从前与捻子作战,就是没讲究‘一鼓作气’,穷追不舍,结果把士气都磨掉了。将来我们对付捻子,不要讲究和他打了多少仗,也不要怕追不上他,要讲究的就是这个‘一鼓作气’。按照爵帅扼地兜剿的方略,把捻子围结实了后再接仗,一开战就是你死我活,狠狠下手。这样官军才能有望歼灭这股流寇。”刘铭传这样向大家解释何以尊王俊逸为一词之师。
时间还早,刘铭传让王俊逸前面带路,进山直奔青石关。从长勺镇去青石关有二十余里,但因为已经进山,路没有平原好走,用了半个时辰才赶到。青石关号称齐长城三大关之一,建在两山之间的垭口上,是个小关城,南北长一百余丈,东西宽七十余丈。关城内客店车马、酒肆杂货,一应俱全。城开四门,东西门只有小道,通东西两山,人迹少至;南北建有石碹洞门,高丈余,门洞上建有箭楼,大门一闭,南北交通阻断,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出北门是瓮口道,两边是壁立千仞,道在谷底,如入瓮中。从关顶到关底,是一辆接一辆的小车,三人拉,一人推,中间要休息好几次,才能拉上关来。
刘铭传派出十几个亲兵,牵马沿瓮口道北去,察探路况。又派人到长勺镇去传令,从即日起封道,行旅一律不准北行,以免泄露铭军行踪。此地形势太过紧要,刘铭传让亲兵同时传令,再派一百人马队到青石关来布防。关前关后十里范围内,都放了亲兵哨。关城中则有一百名亲兵负责守关。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七点左右,骑兵首先赶到关前,骑手下马,牵着马匹过关;巳正前后,也就是十点左右,步兵开始过关。一直到正午以后,步兵才全部过完。
刘铭传十点左右随步兵过关,直到全部人马离开青石关,陪同王俊逸的哨官才肯放王俊逸出关回莱芜城。他说道:“军门让我告诉你,他对你完全信赖,无奈这是淮军军规。这也是为你好,避免将来不必要的麻烦。”
王俊逸回道:“请军爷转告刘军门,我这点规矩还是懂的。请军爷回去告诉军门,手令牌一起送到临淄鲁王工坊店,请到时记得派人去取。”
淮军三路大军到了山东胶莱河畔,便不再向前进军,按照李鸿章的命令,立即沿胶莱河挖壕筑墙,构建防线。当初所说派出一部为游击之师的话也不能践诺,因为胶莱河南北二百八十余里,要建防线工程量浩大,因此要集中人力于此。
这样一来,丁宝桢就不高兴了。当初他欢迎淮军入山东,是希望借助淮军的力量,能把捻子在山东就地灭掉最好,灭不掉尽快把他们赶出山东,他也就万事大吉。如今任凭东捻军在胶东纵横,而淮军不派一兵一卒过河。那时山东正是麦后时节,东捻军很容易补充了大量粮食,随后直扑通商口岸烟台。烟台没有城墙,要防守很难,道台潘霖一面向丁宝桢求援,一面向英法领事求助。英法领事与各自舰队联系,派海军陆战队登岸助守。江北三大通商口岸包括烟台、天津、营口,烟台的安危,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自然是职责所系,因此也急派洋枪队从天津乘轮船到烟台来。
朝廷严令李鸿章派淮军入胶东半岛追剿东捻军,李鸿章坚持先把运河、胶莱河防线建起来,为了说服朝廷,他于六月中旬上奏——
衡量利害之轻重,与其驰逐终年,流毒江、皖、东、豫、楚各省,不如弃一隅以诱之;与其往复运东济、泰、究、沂、青及苏之淮、徐海各尾均受其害,不如专弃登莱以扼之。胶莱河之守不密,则登莱无可扼;运河之守不密,则胶菜仍不足恃。贼踪已向胶东,事势至此,机会可图,臣意必运堤与胶莱河两防均已布定,乃可抽兵进剿。庶灭一贼少一贼,贼智自困,而兵力不疲。但求万全,不争一日。
丁宝桢则上奏朝廷,说胶莱河南北三百余里,数万大军沿河布防,是把活棋下成死棋;而三百余里河道,如何能够固若金汤?有一处不密,便可让捻子轻松突破,难免重蹈曾国藩运河防线的覆辙。他还有一条更能说动朝廷:山东离直隶太近,如果黄河一旦结冰,捻子踏冰而上,京师便危如累卵。朝廷觉得有道理,便下旨给李鸿章,督促他派兵入胶东半岛。李鸿章坚持己见,说运河、胶莱河未固前,绝不进军逼迫捻军。
丁宝桢对付李鸿章的办法,一是暗示山东各府县以东捻军抢掠严重为由,不得给淮军供粮,把淮军饿走;二是他派王心安部紧跟在捻军后面穷追,并且放出风来,官军正在构建胶莱河防线,一旦建成,捻子就插翅难走。
东捻军得到消息,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在胶东粮食、财富劫掠甚丰,决定满载而归,离开胶东这三面环海的绝地。他们的计划是往江苏方向,因为往北官军云集,运河、黄河里有湘军、淮军的水师,英法的火轮船也来助威,想突破实在太难。因此他们先从胶莱河南端试探突过运河,无奈淮军防守严密。再沿河往北,平度、即墨、莱阳,无论刘铭传还是潘鼎新的防线,都十分坚固,难以突破。
再往北试探,在潍县一带,他们发现了机会。
本来李鸿章要求山东派兵一万五千人助守胶莱河,但丁宝桢只派来六千人。李鸿章没办法,只好把胶莱河防线北端二十多里的一段交给东军王心安部防守。这一段虽然短,但沙滩松软,难以挖壕筑墙,最难防守。王心安派专差给丁宝桢去信,大发牢骚。丁宝桢让专差捎口信给王心安,淮军把最难防守的河段给东军,就是有意与东军过不去,只要尽了心,到时候他自然为东军说话。还要王心安不要死守,要主动过河出击,让捻子疲于奔命。王心安心有灵犀,明白丁宝桢其实是想尽快驱捻出山东,于是人马一分为二,亲率五营大军过河去驱赶东捻军。
东捻军侦知这一带防守薄弱,于七月十九日从海神庙一带猛扑胶莱防线,数万东捻军如洪水漫堤,势不可挡,不但王心安的二十余里防线崩溃,而且连累相邻的潘鼎新防线也崩溃了十余里。东捻军势如旋风,经昌乐、安丘、沂水、临城、诸城、莒州,半个月时间就进入了江苏赣榆境内。
李鸿章那时正在从济宁赶往济南的路上,丁宝桢率先向朝廷出奏,不免为自己部将开脱,而归罪潘鼎新屡更防区。慈禧阅奏大怒,也不用军机处议,要求从李鸿章到潘鼎新、王心安都要给处分。李鸿章到达济南第二天,接到朝廷上谕——
谕内阁:丁宝桢奏,捻逆由北路偷扑潍河,全股回窜,调兵追剿一摺。捻逆盘踞山东莱阳等境,经李鸿章、丁宝桢调集各省兵勇,沿河筑墙堵御。朝廷以河墙本不可恃,叠谕李鸿章亲赴前敌,防剿兼施,以期会合东军,歼除巨患。兹据丁宝桢奏称,本月二十日,该匪全股由海神庙等处扑犯潍河,官军驰往迎击,逆匪数万,拼死抢扑,鏖战良久。旋因众寡不敌,被匪窜渡。李鸿章总统诸军,未能先事预防,又未迅赴前敌、妥筹堵御,以致逆匪窜渡,实难辞咎。山东布政使潘鼎新,带队堵剿,分防汛地,屡次改移,贻误全局,尽弃前功,深堪痛恨!李鸿章、潘鼎新,均着降二级留用。山东巡抚丁宝桢,在防守御,未能调集各军严密扼截,致贼饱扬,糜饷殃民,厥咎尤重。着即革职留任,并摘去顶戴。曹州镇总兵王心安,漫无布置,以致捻匪从该镇防区窜出,虽寡不敌众,事出有因,但终难辞咎,着降一级留用。
李鸿章看到朝廷上谕,把东捻军突破胶莱防线归责于他未到前线指挥,而至潘鼎新防线屡次改移,真是岂有此理。前次东捻军突破运河防线进山东,突破口就是王心安的防线;这次东捻军突破胶莱防线,又是从王心安这里突破,而据潘鼎新报称,王心安是有意放东捻军过河。这不用说,丁宝桢不愿把山东当战场,王心安肯定是受命故意放过捻匪。而朝廷对纵敌过河的王心安不加处置,却将潘鼎新降二级,这实在没有天理。李鸿章本来就以袒护下属出名,他肯定要为潘鼎新出头。即便潘鼎新的处分去不了,王心安必须获重谴才能让他淮军气顺。他这钦差大臣不便直斥丁宝桢,但王心安之可恶,必须向朝廷奏明,绝对不能让他以“寡不敌众”敷衍塞责。
李鸿章分别给潘鼎新、刘铭传等写信,让他们设法调查海神庙失守的详情。既然要参王心安,那必须一参一个准,所以他又派人前往东昌府,去调查几个月前东捻军突破运河防线的情形,尤其是调查王心安部众扰民的罪状。他则从济南起程南下,打算到鲁南的台庄(今台儿庄)就近指挥,因为东捻军已经去了苏鲁交界。
李鸿章离开济南,南下台庄。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有没有必要南下指挥。东捻军飘忽无定,一天能够狂窜二百余里,也许他赶到台庄的时候,他们又重回鲁中腹地。虽然胶莱河防线被突破,但要想制住东捻军,非实行圈河之策不可。而实行圈河之策,胶东半岛最相宜。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就不急于赶往台庄,一路上从从容容,该打尖打尖,该喝茶喝茶,同行的幕僚扈从们,都弄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三天午饭前赶到泰山脚下的泰安城。上次从济宁到济南,也曾经路过,但他只是在此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匆匆起程,这次他决定在泰城住下来,爬爬五岳独尊的泰山。
因为官军打了败仗,李鸿章等人刚受处分,因此泰安府县都加倍小心,只怕钦差大人把他们当了出气包。没想到李鸿章十分随和,一点也看不出受处分后灰头土脸的神情,很随和地招呼两人道:“两位父母官,咱们一块吃午饭,我向两位老兄请教地方的风土人情。”
李鸿章要请教的,就是如何爬泰山。如今秋高气爽,正是登泰山的好时候。登泰山一般下午起程,赶到山顶住下,次日夜里三四点早起,可以看到日出。
“今天是来不及了,一则大人鞍马劳顿,如何能够接着爬山?二则今天天气不好,我听阴阳学的先生说,夜里也许有雨。所以即使能登上去,看不到日出实在遗憾。”赵知府见李鸿章兴致很高,先泼他一瓢冷水。
“那么,今天下午能到哄个地方走走?”李鸿章随意起来的时候,喜欢用合肥话与人交谈。
赵知府没明白什么意思,仰着脸接不上话。
李鸿章身后的长随提示道:“大人的意思是说,午饭后能到什么地方看看。”
“有,”赵知府连忙说,“大人午饭后睡罢午觉,四点钟的时候我来陪大人去岱庙,除了泰山,岱庙就是最有必要一去的地方。”
“好,下午那就劳驾老兄了。”李鸿章向赵知府拱拱手。
一觉醒来,已近下午三点,洗脸、喝完茶,文巡捕来报,说府县已经等候多时。李鸿章说声快请,两人很快顶戴袍服来见。李鸿章见状道:“两位老兄,这又不是站班,何必穿得这样正式?我们今天是去逛逛,不要兴师动众,咱们都是便服出行。”
好在两人早有预见,长随带着衣包,当即换了便装。李鸿章也换了一身青衣小帽,拿了把扇子,边走边摇,叮嘱两人道:“你们两位把官差都撤了,咱们既然是微服,那就一切照着微服来,有我身后的几个人就够了。”
一行人顺着通天街向北走,走到头就是岱庙。
泰山是中国的圣山,秦皇、汉武、唐高宗、唐玄宗还有宋真宗都曾经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所以岱庙从西汉的时候就开始建了,到了唐宋规模更是扩大,元、明、清各朝都不断扩建,所以到了同治年间,已经颇具规模,府、县两衙门加起来也没有岱庙宏伟富丽。
岱庙南北长一百二十余丈,东西宽八十余丈,乃是城中之城。城高三丈余,建有八个城门,南面有五个,正门是正阳门,左右各有一个掖门,掖门之外又各有一门。除此五门,还有东门名东华,又称青阳;西门名西华,又称素景;北门名厚载,又称鲁瞻。城门上各有城楼,城四角又有角楼。岱庙内多的是虬龙古柏,遮天的银杏,玲珑的盆景,斗艳的花卉,又有古朴典雅的亭、台、楼、阁,尤其是历代碑刻极为丰富,乾隆皇帝御笔就有三十余块。李鸿章看得十分仔细,到了五点多,才游到了岱庙的正殿——天贶殿。
一看到雄伟的天贶殿,李鸿章情不自禁发出惊叹:“好雄伟的大殿!”
赵知府告诉李鸿章,整个大清国,除了京城的太和殿、曲阜的大成殿,就数这天贶殿最为宏伟。“天贶”即天赐的意思,北宋真宗年间,大宋与辽签订“澶渊之盟”,朝野怨愤,于是有大臣献策,制造“天书降瑞”,为感谢上天,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真宗兴师动众到泰山封禅,并在泰山兴建天贶殿。此后成为香火极盛的庙宇。
殿内殿外善男信女甚众。李鸿章随赵知府进了大殿,殿内供奉着一丈多高的泰山神,头顶冕旒,身着衮袍,手持圭板,俨然帝君。泰山神上方横额是康熙皇帝亲题“配天作镇”匾,李鸿章连忙跪拜,一则跪泰山神,一则跪康熙皇帝的亲笔。
殿内东、北、西三面墙壁上绘有《泰山神启跸回銮图》,乃是宋人所绘,描绘泰山神出巡时的浩**宏伟场面。赵知府告诉李鸿章,整个画面共有人物六百九十七人,其装束、仪态无一雷同。李鸿章点头称赞道:“这壁画像宋人的风格,笔力遒劲流畅,布局匀称自然,人物眉目传神,一颦一笑逼真生动,真是不可多得的鸿篇巨制。”
李鸿章由东而西,细细欣赏壁画,耳朵却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主仆两个女人的声音。他进殿下跪时,身边是一个正在双手合十默默祈愿的女子,她的侧影让他怦然心惊,现在听着那女子以南昌口音小声说话,就更加证明了他的判断。
李鸿章从东往西,而那女子则是从西往东,两人在大殿后门处相遇。女子也注意了李鸿章,此时两人近在咫尺,她抬起头脱口而出:“大个子!”
“妙玉!”李鸿章也是脱口而出。
大家都知道杵在这里不合适,只能躲到一边去,但又不敢走远,一边欣赏碑碣,一边关注李鸿章这边。毕竟是钦差大臣,出点儿差错,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妙玉也对身边的女仆道:“秋秋,我的手串是不是丢到殿里去了,你去帮我找找。”
于是两人离开人群,到墙边一株古柏下说话。
妙玉望着李鸿章,眼里冒出泪花来,问道:“当初你为什么抛下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公务紧急,来不及告别,我着人去找过你,可是你已经搬走了。”李鸿章一直有个疑问,“我走的时候,写给你的信你没看到吗,为什么突然就搬走了?”
“要不是你那封信,那么伤人心,我怎么会走?”妙玉瞪着一双大眼睛,完全是嗔怪的神情,这副神情还是她当年小姑娘时的样子。
李鸿章听出话里有毛病,便道:“我的信上说,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我本来要托人去提亲,可是找不到你。”
“你哪个那么说了?”妙玉说,“你不是狠心说不要我吗?”
“哪里,我何曾说过那种话?”
于是两人各自把留的话说出来,意思正好相反。
妙玉愣怔着了片刻,恍然大悟道:“一定是我娘搞的鬼!”
李鸿章知道此处不宜久谈,低声道:“妙玉,你告诉我住在哪里,我去找你。”
妙玉稍一犹豫,便把地址告诉了李鸿章,就在西门边不远处的岱悦客店。
李鸿章回到行馆,谢绝泰安府县的宴请,简单吃过饭后,他把两名心腹护卫叫过来,三人悄悄出了行馆,沿通天街北上,然后从岱庙门前折而向西,进入了泰安城最为繁华的地段。这里商铺鳞次栉比,又因正是上秋香的时候,香客特别多,许多商铺晚上照常营业,门前灯笼通明,街上有斗鸡、蹴鞠、看相、说书的,货郎、掮客错杂其间,还有相扑擂台、戏台,真不愧是鲁中一大都会。李鸿章带着两个人看似随便闲逛,其实他一直在寻找岱悦客栈。走到西门瓮城附近,果然看到了“岱悦”的招牌。
这是一家颇有规模的客栈,两层砖木结构的小楼,二楼是客房,一楼五间连通,是客人就餐的地方,几桌食客正吃得热闹。
“今晚我请你们两位吃夜宵,我去会位朋友。”李鸿章吩咐两个随从,随后又对热情迎上来的老板道,“掌柜的,把你拿手的吃食上几样,招待好这两位小哥。”
李鸿章上了楼,走到最西头敲了敲门,里面应声前来开门。开门的是妙玉的丫头,她瞪着眼睛问道:“你找谁啊?”
丫头冰雪聪明,笑道:“姐姐,买了是我吃还是送上来你和这位先生吃?如果是我自己吃,我就在外面吃好了。”
“你呀,自己吃吧,别走远了。”
等秋秋一走,妙玉轻轻掩上房门,走到桌子边背对着李鸿章,一时无话可说,脸却是越来越红。李鸿章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她不再犹豫,转过身去紧紧抱住李鸿章,呜呜咽咽哭起来。
李鸿章的心被融化了,他捧住妙玉的脸问道:“好好的,怎么就哭了?”
八九年不见,妙玉还是那副孩子脸,模样几乎没有变化,唯一的就是眼神中没了那时的羞涩。她的眼神告诉李鸿章,此时一切语言都是多余。李鸿章带兵打仗,夫人留在苏州,虽然他手下的统领多是贪财好色之辈,但他本人在女色上却很自律。终日忙碌,也难得有此闲心。然而毕竟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何况此时佳人在怀。他把已经有些眩晕的妙玉放到**,然后去把门闩上。回到床边,妙玉紧紧抱住他道:“我不让你走。”
“你那小丫头别回来了。”
“她不会的。”妙玉两片灼热的唇贴到李鸿章的腮上,同时狠狠咬了一口。
两人不知缠绵了多久,终于把鼓胀的劲头全部消磨尽了,这才有心思好好说句话。李鸿帮妙玉穿上衣服,拍了拍她的小腹说道:“妙玉,你这里怎么还那么紧?”
妙玉打了他一拳道:“我又没生娃子。”
“怎么没生娃子?”李鸿章以为妙玉还没结婚,但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可笑念头,她**的功夫绝非一日之功。
“我哪里知道,和他结婚这么些年,一直都没怀上,所以我才到岱庙来烧香。听说泰山神万事有求必应。”
李鸿章开玩笑道:“是啊,真是有求必应,这不把我送给你了。”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不正经的女人了?我告诉你,除了我男人,就是你碰过我。”妙玉有些不高兴了。
“这话我信。”
然后妙玉这才说起她这些年的日月。当初一家搬走,妙玉有一年多要死要活,如今想起来,心还刀扎一样疼。后来老娘做主,把她嫁给了一个小店主的儿子。后来婆家听到些风言风语,婆婆逼儿子把妙玉休了,儿子却不答应,一气之下投奔在淮军粮台的亲戚,为了不让妙玉受气,也把她接到粮台住。妙玉对自己的男人又感激又满足,死心塌地地跟男人过。只是,两人结婚七年多了,却没能生下一男半女。男人依然对妙玉好,而且从不动纳妾的心思。病急乱投医,妙玉夫妻二人不知吃了多少药,都不管用,从去年开始,他们开始信佛信神,逢庙就拜,见寺就跪。她丈夫最近到东平来筹购军粮,听说泰山神很灵,就把妙玉带过来,丈夫办他的公事,她则由秋秋陪着到泰山进香来了。
不料这话惹妙玉不高兴了:“我不要你帮,让人家说是用绿帽子换来红顶子。我跟你,又不是图你什么。”
这话让李鸿章很满意,他抱抱怀里的佳人道:“我也只是这么一说,能不能帮上也说不上,如果机缘凑巧,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绿帽子换红顶子,这话多难听。”
“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要误会我,觉得我是个随便的女人。”妙玉嘟起她丰润的双唇说,“他对我很好,我现在有些后悔,对不住他了。”
李鸿章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你想,茫茫人海,我们突然又能相逢,你说这不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吗?要白白错过机会,你我不是更后悔吗?”
妙玉扭捏地说道:“我才不后悔。我还没问,你现在在哪里当差,怎么也到泰安来了?”
“我也在淮军里混,只是没你家那位混得好。他在粮台,那可是最有油水可捞的差使。”
“啥好差使,说要粮食就是一声,晚一天都不行。你说有油水可捞,那是别人,我男人手可干净了。”妙玉撇撇嘴,又想起一件事来,“我问你,嫂子也跟着你吗?”
“我哪有你们的福气,她在苏州,没法跟着我。”
妙玉认真地说道:“要不,让我男人托人帮你问问,你也到粮台来,那时候就可以把嫂子带来。”
“正说着我帮你一把,怎么说到帮我了?”李鸿章看妙玉认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妙玉见李鸿章笑得有些坏,问道:“你别跟我捏脑浆,我倒忘了问,你现在当了多大的官啊,听你的口气,好像比知府还大。”
李鸿章笑了笑道:“差不多吧,官不在大小,我有朋友能与淮军的大官说得上话,到时也许能帮上一把。”
妙玉对这话不再反感,问道:“到时候再说吧——哦,那我上哪里找你?咱们以后还能见得上吗?”
“只要你在淮军粮台,我找你不难。”李鸿章想了想说,“我给你个名字,你记在心里,如果实在有急事,可以写信到淮军大营,请这个人代转。”
妙玉顽皮地问:“我说给你的悄悄话也行吗?”
“当然行,万无一失。”李鸿章解下随身的玉佩,那是几年前作保案时,一位想军功上出息的参将所送,古董师傅看过,是块价值连城的汉玉,“玉儿,这块玉我随身戴了几年了,送给你做个念想。这是真东西,在南昌城里能换栋院子,你不要随便丢了。”
“我不要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图你的东西。”妙玉的手像是被烫了,连忙躲开李鸿章递过来的玉佩。
“最贵重的东西在这里,”李鸿章拍了拍自己下身开玩笑说,“这个只有见面时才能给你。”
“我哪能看扁了你,只是这一别不知何日能再相见,总要留下点念想。”
“太贵重了,我心里不安。再说他要问起来,我怎么说?”
“好说得很,外面街上假古董有的是,你就说从地摊上买的,捡了个漏嘛。”李鸿章亲自挂到妙玉身上,“看到它,你就知道我心里有你。”
这时,城中更夫敲响了梆子,已是打了二更,也就是九点钟了,不知不觉,两人已经缠绵一个多时辰。
“你走吧。”妙玉推他,转过身去抹着泪。
“莫哭,咱们还有见的时候。”
李鸿章出门,妙玉怕别人看见,连送也没送。见他下楼,两个护卫连忙起身,跟他出了岱悦客栈。
第二天一早,钦差行辕派出的探马来报,有捻匪马队几百人向泰安方向而来,行辕立即紧张起来,只怕捻子大队人马前来围城。李鸿章笑道:“捻子向来是几万人马同时行动,这几百骑估计是捻子的探哨,或者是走散的小队。不必紧张,泰安城高墙厚,捻子是不会来攻打的。真来攻,三两天也攻不下来,那时候他们自己就撤走了。”
于是他决定再留一天,看看情形再说。结果正如李鸿章所料,那支几百人的马队离泰安城还有五十多里,突然转头南去了,后面也无东捻军大队。李鸿章判断,东捻军有可能要扑犯运河,这是前来摸军情的哨探。他一面行文运防各军及淮军追剿部队,一定严加防范,一面上奏朝廷,决定不再去台庄,而是依旧把钦差行辕设到济宁,便于就近指挥。
次日行前,他突然想起妙玉来,两位女流之辈南下东平,实在太过危险。于是他安排心腹幕僚去找钦差卫队的参将,以幕僚的名义声称自己有亲戚要去东平,拜托他选派五名身手好的淮勇前去护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