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刘铭传以怨报德 李鸿章倒守运河
曾国荃从左宗棠那里借来鲍超、杨鼎勋两支人马帮他驻守武昌后,就督促郭松林和表弟彭毓橘向捻军进攻,希望在李鸿章的淮军到来前把东捻军就地歼灭或赶出湖北。
第一次大仗由郭松林发起。郭松林本来就是曾国荃的部将,因为贪财好色才投到李鸿章门下。平定了江苏太平军后,郭松林因伤病回籍。曾国荃出任湖北巡抚后,邀请他出山带兵。郭松林慨然应允,而且急于打个漂亮仗来了结当年离开湘军的一段旧账。
俗语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何况郭松林对东捻军战术不明,又有几分轻敌,结果让赖文光送上口的热豆腐狠狠地烫了一下:他中了东捻军的诱敌之计,身受七伤,而且被东捻军生擒,捻军士兵拿洋枪托把他的小腿砸断,把他的屁股打肿,幸亏他的红顶子丢了,加以天色未明,东捻军没认出他是主将,又顺手把他扔在路边,这才侥幸逃过一劫。他的弟弟郭芳珍、爱将谢连生等被杀,所部四千余人仅剩一千五百余人。
接着,曾国荃的表弟彭毓橘也吃了败仗。彭毓橘与曾国荃同龄,两人自幼关系密切,曾国荃统带吉字营出征,彭毓橘一直是曾国荃手下猛将,当年攻克金陵,是首先攻进城中的四将之一。正因为有此战功,他不免对东捻军有些轻看,没有吸取郭松林的教训,反而暗笑郭松林没有识破东捻军的诡计。他被东捻军拖着鼻子在孝感一带打转转,最后被激得真个七窍生烟,于是东捻军卖个破绽,他督军猛追,便重蹈了郭松林覆辙。只是他没郭松林那么幸运,战马陷进冰水泥泞中,被东捻军生擒,他破口大骂,结果被东捻军当场斩杀,所部哨官以上大小头领五十余人包括两位总兵、一位提督在内全部阵亡,五千人被毙三千余。曾国荃连败两仗,所部几乎全军覆没。他为失去表弟伤心,又为大败忧愤不已,结果肝疾复发,大年初一病倒在军营中。
无论曾国荃愿意不愿意,湖北的烂摊子只能等淮军来收拾了。
钦差大臣、新任湖广总督李鸿章作为旁观者,很清楚曾国荃的两次大败依然是犯了僧王一样的错误——被东捻军牵着鼻子走。他认为曾国藩重镇防守、查圩清源再加河防之策是制服东捻军最有效的办法,他决定继续采取老师的方略,但略有改动,总结为“扼地兜剿”:就是利用地形之利,实行重兵合围。如果东捻军再跑进曾国藩设置的河防范围,就依河为势,数路并发,力求剿灭;如果东捻军不进河防范围,官军绝不能没命地穷追,但如果一旦地形地势便于官军合围,便数路齐发,把东捻军围起来就地剿灭。
李鸿章仔细研究湖北地图,发现东捻军在臼口一带盘桓,正是“兜剿”的大好时机。
臼口,是臼水入汉水的河汊口,位于湖北钟祥南八九十里处。这一带水流较缓,是渡河西去的好地方,因此捻军转来转去,总是不肯离开臼口。捻军计划过年后从此过汉江去四川和陕西,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官军水师战船已经进入汉江,在臼口一带不停巡游,而所有民船全部集中到了西岸。此处水流不是太深,青壮年强渡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几万妇幼老弱、大批辎重没船怎么行?臼口往东不足百里就是大洪山,往南不足百里又是汉江。这里是古云梦泽之地,河汊纵横,梦天辽阔,正是逐鹿争雄的好战场。
李鸿章调兵遣将,实施“臼口之围”计划:北路,以李昭庆部淮军马队驻河南汝宁、信阳,阻住东捻军北上通道。西面,提督鲍超率霆军由河南南阳进至湖北襄阳再沿汉水南下,官军水师及湖北绿营沿汉江西岸布防,防止东捻军西渡入川或西北入陕。东面,安徽巡抚英翰等督率皖军驻六安、霍山一带,扼住趋皖之路。南面,曾国荃部及鄂军驻防武昌,兵部右侍郎彭玉麟率长江水师守备黄州一带,防止东捻军南下。提督刘铭传、按察使刘秉璋、总兵周盛波和张树珊部自河南分路入湖北,刘铭传部最先从东面逼近臼口。只凭刘铭传一军无论如何不能与捻军开战,李鸿章于是命令鲍超沿汉水南下,从西面进逼,与刘铭传对臼口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赖文光和任化邦故伎重演,做出一副狼狈逃走的架势,让出臼口,向东到了京山县的下洋港一带。这里是京山与钟祥交界地段,再往东就是大洪山。而此时刘铭传率军也沿着大洪山麓由北而南杀过来,东捻军再次以骄敌之计,向南退走二十余里,到尹隆河南岸驻扎。
尹隆河发源于大洪山,水面不宽也不深。此时,尹隆河南岸的东捻军,人员、马匹、粮食都得到充分补充,正是兵强马壮,对外号称十万。尹隆河北刘铭传二十营一万余人,是淮军精锐,洋枪洋炮十分得手。西边的鲍超部近三十营,一万五六千人。彼此相距不到三十里,真是旌旗互望,金鼓相闻。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双方都在耍着心计。鲍超与刘铭传信使往返商定,正月二十五日辰正,也就是早晨八点发起进攻,铭军由下洋港往南打,霆军由臼口进军,沿尹隆河由西往东打。对外则故意放出风声,说霆铭两军二十八日将与捻军决战,以麻痹东捻军,达到突袭的效果。
赖文光比鲍超大一岁,是从广西出来的老兄弟,他更是久经战阵,对铭军、霆军的小九九一眼就识破了。他与任化邦商量,从明天开始,人不解甲,马不离鞍。任化邦少谋却善战,拍胸脯道:“遵王放心,定让他们有去无回。”赖文光在太平天国原本是文职,精于谋划,后来天京内讧才弃文从武,跟着英王陈玉成转战南北。后来奉英王令随英王族叔扶王陈德才入陕西,与回民联合,希望开辟新根据地。天京危急时,他率军千里迢迢来救天京,未出湖北,金陵已经陷落,于是他率部参加捻军,并按太平军的体制改造捻军,使捻军成为号令统一的大军。他每打一仗,总要认真研究对手的长处和短处,然后对症下药。他对霆军和铭军多有关注,知道两军的统领鲍超和刘铭传互不服气,所以决定采用离间加激将法,修书一封,派人射到刘铭传大营。
等这封信传到刘铭传手中,他果然中计。信并不长,写道:“铭军徒依洋枪洋炮,声威不及霆军百一。何不与霆军合军一处,约定明天一起来攻,我便可一鼓**平。”刘铭传以淮军精锐著称,保上海平江苏,积功至直隶提督,无奈声威还是不及鲍超,如今东捻军竟然也抑铭扬霆,让他如何受得了?他扬着手里的信说道:“看来明天这一仗无论我们怎么拼命,大家都会把功劳记在霆军头上。你们说,我们能甘心吗?”
“霆军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比我们早几天吗?要论打仗,我们哪里输过他们?”刘铭传的族侄刘盛藻也不服气。
但手下大将唐殿魁道:“如今我们与湘军合军一处,共谋剿捻,只有一心一意打好这一仗再说。”
“这一仗自然应该打好。爵帅刚刚实授湖广总督,又是剿捻钦差大臣,这是爵帅出山剿捻的第一仗,我们要好好打,给爵帅争点光。可是这光最终是贴到人家脸上,还是贴到爵帅脸上,咱们得好好盘算。”刘铭传所称爵帅,就是李鸿章。李鸿章是伯爵,又是统兵大员,手下武职多尊之为爵帅。
“六叔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打。”刘盛藻虽然比刘铭传大六七岁,但总是一口一个六叔,唯刘铭传马首是瞻。
“这一仗我们不打则已,要打就要让天下人知道,是我们淮军在当顶梁柱,不是借人的光才成事。依我铭军之力完全可以破贼,会合霆军获胜,首功肯定是霆军,这一仗不能和霆军掺和。我计划明天咱们早一个时辰发起进攻。不是说好辰正吗?我们卯正就动手。我们一鼓把捻子**平,不用说,功劳别人想争也争不去。万一不能立即取胜,霆军参战后胜了,依然是我们居头功。”
刘铭传的手下都是骄兵悍将,都不肯让功于人,听他如此说,个个扬眉捋袖,只等着明天去建功立勋。
“军门的意思是我们要自己先动手?我好像没太听明白。打仗气势最重要,咱们与霆军两路同时动手,才能在气势上压倒捻子,咱们自己动手,一万人去对付十万人,这仗不能这么打。”唐殿魁劝道。
“荩臣,你号称我铭军第一猛将,今天怎么婆婆妈妈?”刘铭传主意已定,对唐殿魁横生枝节有点不高兴,脸上的麻坑因为气血上冲而发亮,“当年常州城下打奔牛镇的豪气哪里去了?”
唐殿魁的确是铭军第一猛将。当年刘铭传率军去打常州,结果在半路被袭受了重伤,唐殿魁率军赶到,拼死救出刘铭传,他在奔牛镇筑垒死守二十余天,三路太平军无可奈何。刘铭传带伤来救,里应外合,打了个大胜仗,一万多人打退了太平军五万多。唐殿魁一战成名,也更受刘铭传敬重。唐殿魁见刘铭传真生了气,但依然斗胆劝道:“这不是有没有豪气的问题,而是为了把握性更大一点。”
“荩臣,别的都不说了,明天这一仗,我已经决定就这样打了,而且我准备把你放到最难的地方。你就给句痛快话,上不上阵。”刘铭传瞪着眼睛问道。
“当然要上,铭军出队没有我唐殿魁的事,那真是出了鬼了。”唐殿魁不再争执。
刘铭传让唐殿魁带右路军,因为右路军所对的杨家洚易守难攻。左军由刘盛藻率领,他自己亲自率领中军。第二天一早大军出发,到了一个叫宿食桥的地方,已经离东捻军阵地不足七里。探哨报告,东捻军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对官军今天即将进攻毫无察觉。
“好,打他个措手不及!”刘铭传命令留下五营守辎重,其余二五营营兵分三路,齐头并进。
东捻军其实早就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也是兵分三路。赖文光居中,他的西边杨家洚因为有街垒可以依托,因此配置兵力略弱;而东边河谷平缓,易于涉渡,因此是最为强悍的任化邦率领马队迎战。双方这样的部署,便形成东捻军悍将任化邦迎战刘盛藻的格局,而刘盛藻的战斗力没法与唐殿魁相比。
刘盛藻争功心切,最先进攻,任化邦等他率军渡河渡到一半时,率骑兵突然风驰电掣般杀了过去。因为当时天刚刚亮,等洪水般的马队冲到近前时,刘盛藻才看清楚,他当时就慌了手脚。淮军依仗的是洋枪洋炮,任化邦的马队所持多是削尖了竹子做的竹矛。短兵相接,淮军放过一遍枪后,根本来不及换子药,手里的洋枪就连烧火棍也不如。刘盛藻率部退回河岸,任化邦兵分两路,一路继续追击刘盛藻,他则亲率一路向中间靠拢,去攻打刘铭传的中路。渡过河的刘铭传先是遇到赖文光部的迎头阻击,打得不分胜负之际,任化邦的马队自东向西横扫过来,立即把他的中路军截成两段。一段向河对岸退,而他则被赖文光和任化邦前后夹击。淮军的洋枪一轮轮施放,无奈捻军一层层向上围,眼看被围得铁桶一般。
刘铭传一边用七响后膛枪杀敌,一边问道:“怎么搞的,西边的捻子怎么都跑这边来了。”
亲兵告诉他道:“刘统领一接仗就败了,捻子马队就围咱们来了。”
刘铭传恶狠狠地骂道:“等打完了这一仗,非扒了他的皮。”
正在无望的时候,右路的唐殿魁轻易攻克了杨家洚,立即带兵向中路增援来了。他率部冲击任化邦的马队,给刘铭传蹚出了一条逃生的通道。刘铭传在数百名亲兵的拼死保护下逃出重围,仓皇向下洋港方向溃退。唐殿魁救了刘铭传,却无人能救得了他,捻军越围越多,密不透风,他一把长柄刀左劈右砍,早就卷了刃,胳膊也累得举不起来了。任化邦打了一声呼哨,从身边捻军手中夺过竹矛掷向唐殿魁,附近的捻军都听从他的号令,一起把手中的竹矛掷过去,唐殿魁立马被竹矛穿成刺猬。麾下记名总兵田履安,副将胡衡章、吴维章、刘朝珣等也随后阵亡。
唐殿魁部死伤大半,见主将阵亡,便向北溃退。东捻军抛弃辎重,轻装追击。刘铭传逃到宿食桥,与守卫辎重的人马又被重重围困。目之所及,全是捻军马队。后面溃退下来的人向他报告,唐总兵已经阵亡。刘铭传仰天长叹道:“没想到今天竟然是我刘麻子的祭日!”他和身边的将领一起脱下顶戴袍服,坐在泥水中,相约到时候自裁。
然而,就在绝望的时刻,东捻军突然躁动起来,惊慌地互相提醒:“霆军来了,霆军来了。”
赶来的的确是鲍超的霆军。鲍超率霆军按计划于辰正时刻发起进攻,等他赶到尹隆河北,到处都是铭军溃军,从溃军口中知道铭军吃了大亏。鲍超一拍脑壳,用他家乡四川奉节话对部将埋怨道:“刘省三搞么呢,说好辰正动手,看来他比咱们早了个把时辰,蒜我坛子哟?”
“蒜我坛子哟”是奉节土话,意思是跟我开玩笑。
“也有可能是捻子先对他动手了?”部将猜道。
“那不可能,眼见的是他们从捻子阵地上溃下来的。”鲍超虽然大字不识,但你要以为他是个只知硬拼的莽汉,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打仗向来讲究形势,而且眼光经常与人不同。他并不急于带兵杀去,而是带着部众策马奔上一个小山丘。此山丘没有多高,但看清战场形势足矣。他拿亲兵递上的千里镜把战场看了个遍。尹隆河南北方圆七八里全是战场,捻军大部在尹隆河南岸层层围困铭军,有一两万人已经渡到河北岸,铭军真是一败涂地。
“你们帮我仔细瞧瞧,刘省三的军旗在啥子地方?”鲍超吩咐。
大家拿着千里镜乱看,始终找不到铭字军旗。
“刘省三完了。”鲍超有些惋惜。
鲍超打仗,一是讲究断敌后路,派出两支马队,一北一南,去绕攻捻军后路。二是讲究互相接应,分成左中右三路外,还有两路在中军两侧,以备接应增援。三是先用炮火压制。湘军洋枪洋炮没法与铭军比,并非人人都一支洋枪,而是有一支洋枪队,专跟着中军行动。炮队更可怜,只有十几门炮。所以霆军接仗,先是洋枪洋炮尽情地放,直到子药尽光,然后步兵上阵。鲍超亲率中军,两路包抄,三路大军由西而东向捻军横扫过去。
赖文光跃马高呼道:“今日霆军铭军都来了,我们正好斩刘擒鲍,然后乘势西上,一路去川,一路去陕,在那里建立我们的小天堂!”
东捻军随即不顾疲劳,重整军阵,分兵三路猛攻霆军。霆军的左右两军首先接敌,捻军中军在任化邦、赖文光的统领下直向霆军中军扑来。捻军作战,基本是一骑夹一步,互相配合,以人海战术取胜。不过骑兵速度快,总是比步兵冲在前面。
鲍超挥了挥手,十几门炮一起开火,把捻军马队炸得人仰马翻。这时步兵挺矛舞刀冲过来了,鲍超再一挥手:“放!”此时炮弹已经打光,该洋枪队上了,千把人排成三排,学洋人的枪阵,一排放,一排起,一排装药,轮番射击,威力相当大,捻军一排排倒下,虽然没有溃退,但已经胆寒。鲍超正了正顶戴道:“时候到了,跟我冲!”
霆军军纪极差,抢掠比淮军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打起仗来却是挡者披靡。一则是霆军赏罚严明,二则是军官带头,鲍超及各位统领及至哨官,全部顶戴袍服,就像上朝一样,谁官大谁在前面,带着步兵向前冲。这无形之中形成一种威势,以致捻军一看到顶戴辉煌的霆军,从心里就怯。
鲍超带着步兵横扫过去,两路马队又在东捻军后路喊杀震天,东捻军顿时人心慌乱,无心恋战,一旦开始溃退,人多人少就没有意义。霆军在这帮红、白、蓝顶子军官带领下向前冲,虽然只有一万数千人,却如海潮升起,只管向前,见沙冲沙,见礁触礁,就是碎成浪花,也不回头。
任化邦马队善战,无奈多年来捻军采取的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如今军心已怯,即使任化邦再想打,却组织不起战队。从前捻军撤退,都是长官下令,有接应、有断后,因此虽然匆忙,却是忙而不乱。今天则不同,马步皆慌,马踏步兵,步兵踩踏老弱,少见的溃不成军。赖文光急令各军,抛弃刚从铭军手中捡到的洋枪,再令人把军中金银珠宝一路走一路丢。鲍超的霆军向来是见钱眼开,因此纷纷弃敌不顾,去捡财宝。鲍超红了眼道:“龟儿子,谁捡杀谁的头!”挥刀连斩数人。所有的军官都高呼:“谁捡斩谁的头!”个个手起刀落,不杀敌,专杀捡财宝的霆军。结果捻军这一计归于无用,霆军视满地金银于不顾,潮水一样向东捻军淹过去。
鲍超吩咐,各军留意捻子有裹胁铭军军官者,务必拼命救下,尤其要救出铭军统帅刘铭传,并随时向他报告。结果,一直到中午都没人见到刘铭传,却捡到了一堆红顶子。二品以上官员的顶戴都是红顶子,武职总兵就是二品,提督则是一品。这些年军功保举泛滥,红顶子已不稀罕,因此刘铭传在他的珊瑚顶子周围,又围以纯白细珠一串,以区别于其他。鲍超端着围了细珠的红顶子,叹惜道:“刘省三十有八九凶多吉少!”又吩咐众军,对战场缴获仔细区分,凡是铭军的洋枪洋炮辎重旗帜等,一律归还。
到了傍晚,哨探传来消息,刘铭传死里逃生,此时就在下洋港。鲍超把随军师爷叫过来商量:“老夫子,刘省三死里逃生,我想过去看他一眼,你也知道,我不想到西北跟着左季帅吃瘪,将来剿东捻,少不得跟铭军打交道,我想借此机会,和刘省三拉拉近乎。”
鲍超进湖北,本来是要跟左宗棠去西北,因为东捻军入鄂,他才被改为暂时留在湖北,配合淮军围攻东捻。左宗棠自誉今亮,对属下多有苛求,鲍超是大字不识的老粗,不愿追随左宗棠。他的打算是跟着李鸿章追剿东捻,因为李鸿章用人不拘一格,识字多少、有无功名无所谓。
师爷明白鲍超的心思,说道:“大帅的心意自是不错,要与刘提督拉近乎很是应该,但现在不是时候,刘提督新败,此时去看他,如果让他误会是看他笑话,那就弄巧成拙了。”
“老夫子,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我如果不去,他也许以为我拿大,反而不好。战场上捡了半车红顶子,还有他的帅旗,还有几颗印信,这都是紧要的东西,我亲自送过去,和他说句话就走。”鲍超却有自己的见解。
师爷想了想说道:“大帅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大帅不可久留,不可多言,所谓言多必失,让刘省三尴尬反而不美。”
鲍超向来对手下的师爷尊敬有加,拱了拱手道:“我记下了。”
他带着几个人,用一辆敞篷马车拉着铭军的旗帜,军官佩带的七响后膛短枪还有十几顶红蓝顶戴,二十多支花翎、蓝翎,径直送到下洋港刘铭传大营。刘铭传正在与众将唉声叹气,清点损失,听说鲍超亲自上门,他皱着眉说道:“鲍春霆这时候上门,不是要来看我的笑话?不见。”
师爷劝道:“军门不见不好,霆军毕竟刚给我们解了围。见见又何妨,且听他说什么。”
于是刘铭传迎到门外,两人见面,真是不知如何开口。
“省三,你看这仗打得……”鲍超觉得这话出口就纯是多余,这仗打得怎么了?铭军大败,你霆军大胜嘛!他因此改口道,“你放心,铭军的军械物资,一样也不少,我已经吩咐下去,清点清楚,到时完璧归刘。”
鲍超没有多少墨水,又喜欢瞎改成语,完璧归赵改为完璧归刘,他自以为改得高明,在刘铭传听来,却有讽刺的味道。
“多谢老兄美意。”刘铭传勉强抱拳称谢。
“他们在战场上捡了十几个红蓝顶子,这是大家的脸面,丢不得,我亲自送过来了。你的红顶子独一无二,有一串细珠,这个肯定就是。”鲍超要亲自拿起来交给刘铭传,但跟随他的亲兵眼色不赶趟,鲍超只好亲自去拿,无奈他离车还有两步远,顺手拿佩刀把刘铭传的红顶子挑了过来,然后两手端给刘铭传。刘铭传羞得满脸泛红,低着头接过了:“军门到大帐喝杯茶。”
鲍超记得师爷叮嘱,不必多说,言多必失,所以他辞道:“不了不了,我还要往北边去,我已经安排人追上去了,不放心,要连夜去。”
鲍超向刘铭传抱抱拳,跨上马背,抽一马鞭,扬长而去。出了刘铭传大营,他慢了下来,问身边的人道:“我今天说话还得体吧?”
“得体得很,军门一句笑铭军的话也没有。”身边的人几近二百五。
“刘省三这回亏吃得大发了,不能再笑话他了。”
这是鲍超的一厢情愿。在刘铭传看来,鲍超纯粹是来看他的笑话,拉着一车红蓝顶子,还叮嘱丢不得,又把他的红顶子高高挑起,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在战场上丢盔弃甲,还要显摆他将亲自去追剿捻军……
“鲍春霆欺人太甚!”刘铭传对部将愤愤道,“我们被他笑话不要紧,不能给爵帅脸上抹黑。”可是,初战大败,想不抹黑也难。
下面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刘铭传于是说道:“你们都散了吧,我和老夫子商量下战报的事。”
部下们都退出去,大帐里只剩下刘铭传和两个心腹文案,他道:“我作为铭军统帅,不能不为全军着想。爵帅的面子要顾,铭军的士气也要振作,不能因为这一仗打下来,要士气没了士气,要脸面没了脸面。”
一位文案问道:“大帅的意思,是想再好好打一仗,夺回面子?”
“不是将来夺回面子,而是这一仗就不能丢面子。爵帅在千里之外,战场详情如何能够尽知?还不是专靠你们的一支笔。”
刘铭传的意思已经很明确,要在文字上玩游戏。可是无论怎么玩,铭军自作聪明,争功心切,提前进攻,致有大败,如何是能靠文字掩饰得过去?
“反正你们笔头上功夫,总归有办法。霆军要是也像我军黎明出队,两军合攻,捻子早就被灭了。”刘铭传这样说,是公然颠倒黑白。不过文案唯命是从,且听他吩咐就是。
铭军失败还有个原因,就是他们本来只有一万人,战前还要分出五个营守辎重,没有参战就犯了兵分则单的毛病。有位文案自作聪明道:“我们之所以要分出五营,是因为听说后路有贼兵踪迹。”
“很好,霆军从我们背后过来,很容易让我军误以为贼。”刘铭传借题发挥。
这样战报的调子就定下来:鲍超霆军误期,以致铭军孤军作战;霆军从铭军后路进军,又让铭军误以为是捻军,因此分兵兼顾后路,导致前线兵力更单。这样,霆军不但没有救铭军,反而是铭军大败的罪魁。
刘铭传看罢文稿,吩咐立即派专差送到徐州李鸿章军营:“要快,必须抢在姓鲍的前面,只要爵帅按此出奏,姓鲍的就无话可说。”
李鸿章接到刘铭传的战报时,刚要动身去周口。曾国藩已经从周口赶到徐州,接过两江总督的关防。而李鸿章为了指挥战事方便,把他的钦差行辕移到周口——此前曾国藩的钦差行辕也设在这里。李鸿章看了刘铭传的战报,深信无疑,虽然损失太大,但毕竟先败后胜。他按照抑鲍扬刘的思路,安排文案起草奏报,他稍作改动,就放炮拜折。
曾国荃的报捷折比李鸿章快了两天。他所根据的是从战场上零星得来的消息,反正是捻军大败,毙伤两万余人,生俘八千余人。官军亦有小挫,但终归是先小败后大胜。至于铭、霆两军,是谁功劳大,他没来得及弄清楚,反正报喜要快,以六百里加紧,飞递京城。
慈禧看了曾国荃的奏报后道:“老六,曾国荃的折子太不清楚,两军围攻捻军,先是小挫,后是大胜,那是谁先小挫,后来的大胜又是两军都大胜,还是一军大胜,或者一军胜得多,一军胜得少些?”
恭亲王回道:“曾国荃报喜心切,估计只听到喜讯就匆忙出奏,他的心情可以理解。估计李鸿章很快就有上奏,不妨再稍等等。”
“朝廷总要赏罚严明,才能砥砺士气。”慈禧为她的发问做注解。
“奴才谨遵慈谕。等李鸿章的奏报到后,军机就拟旨呈请慈览。”
李鸿章的奏报隔天到京,慈禧用指甲在上面做个记号,请军机先议。
李鸿章先是较为详细地说明铭军苦战情形,然后奏明铭军虽经苦战亦小挫。小挫的原因却耐人寻味:“该提督血性忠勇,平素好战轻敌,曾国藩与臣皆虑饥疲日久,或有意外之挫。叠经批函劝诫,令其益加持重。”话虽短,但意思却丰富得很,刘铭传小挫的原因,是因为血性忠勇,好战轻敌,又饥疲日久,连曾国藩、李鸿章都意料到“或有意外之挫”,刘铭传的小挫也就尽在情理当中。接下来就随着刘铭传颠倒黑白:“不料尹隆河之役接仗过猛,又因鲍超期会偶误,致有此失,幸霆军奋勇,乘机大捷,转败为功。”刘铭传有此挫败,主要原因是“接仗过猛,霆军误期”。李鸿章点到为止,对霆军不加一语指责,达到了委过于人的目的,又让人觉得大有曲庇湘军的美德。而且更为巧妙的是“乘机大捷”四字,既可以理解为霆军是乘铭军猛战之后大捷,也可理解为铭军在苦战受挫后依然乘机奋起,终于大捷,总之,大捷之功还是铭军的最大。
随后刘铭传自请朝廷责罚的奏折也到京,他只含混说铭军人马军械都有损失,自请参办。在军机处看来,刘铭传之所以如此,是为了给霆军留脸面。是马上发布上谕,还是稍等鲍超的奏报?恭亲王坚持再稍等,估计鲍超的奏折也很快就到。可是慈禧有些不耐烦了,说道:“鲍超误期,以致铭军挫败,事情很清楚了。鲍超骄横也是人所共知,他欺刘铭传新进,故意不会期进攻也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此风断不可张。”
恭亲王连忙道:“太后教训得是,军机马上拟旨。只是两军的士气都要维护,将来霆军铭军还要并肩作战,奴才的意思,可否只是训诫,不加惩处?”
“你说得有道理,士气要鼓,不能泄;骄气要灭,不可张。”
鲍超的奏折依然未到,军机只好先拟旨呈进,立即明发。鲍超之所以奏报最晚,是因为他一直在追剿东捻军,而且不断有新胜利,他的想法是要向朝廷报一个“大捷”。等他攒了好几个胜利,自觉够一个大捷时,正式向朝廷出奏。文案按他的吩咐,不必铺陈铭军的败状,只要说明救了铭军即可。出奏没几天,忽然亲兵来报,周口钦差行辕专差宣旨来了。一定是嘉奖上谕到了,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鲍超满面笑容,让人快马传令,所有他将会受朝廷恩赏的将领都招呼到大帐来。他则喜滋滋亲自请教师爷,应该如何对传旨专差打赏。
人到齐了,鲍超带头跪下听宣。上谕颇长,前面指授方略,从钦差大臣李鸿章到鄂皖等省巡抚、前线统兵大员,应该如何同心协力,如何把捻匪困在湖北,不令西去川陕,更不许放回中原等等都有部署。鲍超越听越觉得不对味,众将也都愣怔着不知所云。然后说到尹隆河之战,官军先挫后胜,而挫的原因则是“鲍超未照约会分路进剿,致令刘铭传骇退挫败,鲍超虽有小胜,亦不得辞其咎”。鲍超听到这几句话,忘了规矩,霍地站起来问他的部下:“你们听明白了吗?这是浪格话?”“浪格”是鲍超的家乡话,“浪格话”就是什么话的意思。
宣旨的是李鸿章中军的一位参将,他提醒道:“鲍军门,我还未宣完旨。”
鲍超重新跪下,下面说什么一句也听不进。好在最后只有几句话,很快宣完了。参将宣完旨,连忙以下属之礼参见鲍超。鲍超顾不得他,立马把老夫子叫来,问他上谕是什么意思。
上谕的意思很明确,虽然没罚,但霆军没有如约参战,才导致铭军大败。
“刘省三瞎胡扯。”鲍超大怒,把案上的令箭、茶杯都打翻在地。
师爷小声提醒他,这是上谕的说法,不是刘省三,更不能称“胡说”。
鲍超的部下眼巴巴等着领赏,没想到拼死拼活连打了几个胜仗,换来的是几句训斥。鲍超对宣旨的参将道:“天下还有没有公理?老子按约定辰正出队,救了刘省三的命,怎么是我们误期,致铭军大败?还有没有公理?”
那位参将只有表示他实在不知情。
师爷怕在座的各位将领情绪失控,所以把大家劝走,然后对鲍超说道:“霆军吃了憋,只有找九帅说理。再说,九帅肯定也有奏折给朝廷,他不会如此颠倒黑白。”
“对对对,找九帅讨个公道。还有大帅,也要去封信说说委屈。”鲍超口里的大帅是指曾国藩。
师爷劝道:“大帅那里就算了吧,如今他已经不是剿捻钦差,已经回任两江,大帅也不清楚战场情形,反而让他为难。”
“那就不给大帅写信。”鲍超已经气得没了主意。
前来宣旨的参将,见霆军像没头苍蝇,看来是受了莫大委屈,而据他所知,李鸿章是接了刘铭传的信后才上奏朝廷,因此他提醒道:“朝廷关于战场消息,最主要的还是你们两位军门,刘军门怎么奏报,也很重要。”
师爷一拍脑门道:“对,应该想办法把刘军门的战报弄来看看。”
这并不难,他有个老熟人就在刘铭传军幕中,连忙打发一个专差,拿上银子亲自跑一趟。
鲍超营中议论纷纷,怨气冲天,他担心部下闹哗变,忧心忡忡,结果旧伤复发,左腿疼得不能落地,右胳膊则举不起来。四天后刘铭传的战报底稿拿来了,鲍超听人一读,恨得捶着床头哭骂道:“刘省三,你个龟儿子,你阴老子,你欺老子是瓜娃子。你阴老子不要紧,老子不要爵位不要顶戴,你让我怎么向兄弟交代!”
“军门先不要太着急,刘省三阴军门就是阴湘军,九帅不会坐视。”师爷又劝道。
可是曾国荃的回信也到了,看罢让鲍超只觉得兜头浇了凉水。曾国荃看了鲍超的信,知道霆军委屈了,他上奏时没有见到鲍超的战报,结果语焉不详,也是造成霆军委屈之一。上谕已颁,金口玉言,现在争也无用,只能等有机会为霆军辩白。如今剿捻钦差刚换李鸿章,湘军就喊冤,容易让人误会湘军不想听李鸿章的招呼。所以为了避嫌,只好让霆军受些委屈,以大局为重。
鲍超真是又冤枉又委屈,连湘军的娘家人都不肯出头,霆军就如寡妇的孩子,爹不亲娘不疼。鲍超部下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四川三峡出来的老乡,这一带本就是哥老会的发源地,不少人是哥老会成员,四川人称袍哥。成了袍哥,便是异姓兄弟,以辈分定尊卑,军令也没有袍哥的令管用。鲍超的霆军曾经几次哗变,都与哥老会的势力息息相关。如今鲍超部下数百人拥进他的大帐,要他率弟兄们调头去打铭军,向刘麻子讨个公道。鲍超又气又急,又担心哗变,数次晕厥。于是他向朝廷上折,要求回籍养病。
宣旨的参将回到周口钦差行辕,将所见所闻密报李鸿章。李鸿章心中暗惊,但嘴上却道:“那也是一面之词,不可对外人道,我会弄清楚的。”然后他立即派出专差,密赴铭军营中调查。事情很快查清楚,李鸿章追悔莫及,但他不能去责备刘铭传,责备也无用。他更怕京中御史知道真相,参劾他冒功欺罔,便派人持银票到京中预先安抚。
曾国藩当时正在回两江途中,接到鲍超因病开缺的消息,也收到霆军受了莫大委屈的信件。他心中非常不悦,怪老九不为湘军着想,恨李鸿章太不给湘军面子,于是写信给李鸿章和曾国荃,让他们好好安抚。曾国荃自知有愧于鲍超,把他接到武昌养病,后来鲍超执意回四川居家养疾,曾国荃再有一笔丰厚的馈银赠送,总算心里稍安。
李鸿章心中有愧,但他的态度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刘铭传是他的手下大将,只有千方百计为他开脱。而对鲍超,在后来所上奏折中,多次称赞他身经百战,功绩卓著,聊算补偿。然而,他给曾国藩的信中,却又有一番说辞。他告诉曾国藩,鲍超军中哥老会势力太大,已经到了干预军令的程度,因此鲍超借此机会回籍养病,霆军则应严加裁汰,避免令鲍超名声有损。曾国藩一看气得连连摇头,鲍超军中有哥老会他自然知道,只恨他这位高足明明是委屈了人家,反而搬出哥老会来,仿佛把鲍超气病,反而是救了他。此人太过机巧,太过阴狠了!
李鸿章的手段还未完,鲍超执意回籍养病,他便奏请朝廷对霆军严加裁汰,由曾国荃选派鲍超得力手下继续统带。曾国荃便推荐了唐仁廉。
而出山后的曾国荃先是与官文闹不和,然后新湘军惨败,接着又有愧于鲍超,可以说事事不顺。一气之下,他也像鲍超一样回籍养病。李鸿章则趁机奏请调署理江苏巡抚郭柏荫出任湖北巡抚。
湘淮以代,至此基本完成。
东捻军在湖北、河南、安徽、山东之间牵着官军东奔西走,李鸿章知道这样穷追不是办法,但不追朝廷又不答应。他这才体味到曾国藩当初的难处,重镇布防和以河为防策略其实很高明,无奈上下交逼,结果是画虎类猫。他写信给曾国藩道:“看人挑担不腰疼,如今鸿章深悟吾师当日之苦楚。捻子真是贼中偷儿也,人中怪物也!吾与兵将不幸有此磨难!”
李鸿章日子不好过,东捻军日子也并不舒服。终日东奔西走,一样的疲倦不堪。原本计划入川入陕,可是一则因为官军堵截严密而无法突破;二则捻军中有相当一部分不愿离家远走。毕竟一入川陕,何时回家遥遥无期。因此东捻军在数省间奔波,始终拿不定主意。
四月底,山东籍捻军接到家乡密报,胶东盐枭数千人造反,希望东捻军能去会合,共谋大事。而且山东即将进入麦熟之季,连年丰收,家家粮食满仓,正可前往休养生息。赖文光与任化邦召集众将商议,大家都愿意东赴胶东半岛。
胶东有渔盐之利,自古就是富庶之地,比总在豫皖打捎容易得多。山东籍的捻军更是有意怂恿:“咱们直奔登州海边,斗大的海蟹吃也吃不完。”是啊,数年来捻军纵横不下数万里,可还从未到海边尝尝海味,有不少将领附和。吃不吃海鲜不太要紧,但山东粮食丰足则极具**。于是赖文光和任化邦统一意见,率大军直奔山东。
五月初,东捻军五六万人从豫西南的镇平出发,经唐县、舞阳、叶县、临颍、许州、洧川、尉氏、中牟入朱仙镇,又经陈留、兰仪、考城,到达山东曹县。一路上不攻不战,马不停蹄,昼夜兼程急进。九天时日,行程达两千余里,每天二百余里。淮军营规,日行三四十里,如今变通,也不过五六十里,自然是逐之不及,被远远抛在后面。曹县及附近州县,就是当年的梁山泊之地,水套纵横,伏莽遍地。听说捻军到来,便如风吹余烬,火星四起。他们纷纷投奔东捻军,又熟悉地形,引导东捻军直扑郓城、汶上交界地带,准备从这里抢过运河。
山东地形,中部北自济南一直到临沂,是连绵不断的群山,把整个山东分为东西两块大平原。西部平原兖、沂、曹三府,与河南相邻,常年受东捻军骚扰,已经是民无遗财;东部胶东半岛,青、莱、登三府,多年来未曾遭兵,粮食、财货富足;至于中部泰、济二府,城高壕深,向来是兵备要地,东捻军无意在此停留。因此一过运河,捻军就走东平、赴泰安、过济南,转而沿泰山山脉北麓向南,过章丘后转而向东走寿光、昌邑,马不停蹄,直奔胶东半岛而去。丁宝桢督带兵马追赶,无奈是望尘莫及。
东捻军突破运河,朝廷十分震怒,又担心他们会越过黄河,威胁京城,因此急令直隶总督刘长佑、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到黄河边上布防。对山东文武大员,朝廷自然要严厉处置,五月十七日下旨严责——
山东巡抚丁宝桢,于运河防务,未能得力,虽因河水旱涸,究属筹策无方,着交部严加议处。总兵王心安着即革职,暂免治罪,仍留营效力,以观后效,倘再不知愧奋,即行从严参办。都司朱万春,于认守地段,不能遏贼,致坏全局,着即于军前正法,以昭炯戒。李鸿章仍驻周口,鞭长莫及,着即移营东境,择要驻扎,居中调度。刘铭传、潘鼎新等军,均落贼后,着该大臣即行催令迅速赴东,力图剿办。
正如朝廷所言,那时李鸿章的钦差行辕还远在河南周口,而他的淮军精锐正从河南往山东赶,没有十来天根本不可能进入山东境内,“迅速赴东,力图剿办”根本就是画饼。而李鸿章此时却心中暗喜,因为东捻军进入山东,又一次为他实施“扼地兜剿”创造了条件。山东半岛的形势,北有黄河天堑,南有苏、鲁交界处的六塘河横亘东西,而西有泰山山脉南北纵贯,再西有运河。而且李鸿章仔细研究山东舆图发现,在胶东半岛还有一条南北贯通的胶莱河,正是设防的天然依托。这胶莱河其实是南北两条,都是发源于平度,向南一条流入胶州湾,称南胶莱河;向北一条流入莱州湾,称北胶莱河。元代的时候,为了南粮北运,不去绕探入海中的胶东半岛,沿胶莱河开凿运河,因此当地百姓称之为运粮河。一个把东捻军困死在胶东半岛的计划在李鸿章头脑中形成,他称之为“倒守运河”。
实施这个计划,有两点很关键,一是山东得支持。因为把东捻军困在胶东,倒霉的是山东尤其是胶东老百姓,山东难得的完善之区也就不再完善,无论官民必然都极力反对;二是要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运河要在西岸布防,胶莱河要挖壕筑墙,都需要时间。因此对进入胶东半岛的东捻军,不妨先让他们逍遥些日子,不能急着去追,追急了他们再窜离山东,他的计划又成画饼。这一条需要说服的是朝廷,因为朝廷最希望的是大军立即跟进去追剿。
果然,五月二十一日,上谕又到,这次把李鸿章、曾国荃、李鹤年全给了处分,而且是由内阁明发天下——
谕内阁:上年捻逆自豫窜鄂,叠经谕令李鸿章、曾国荃,督饬湘淮各军及鄂省诸军,实力剿办,以期就地殄灭,永靖捻氛。乃该逆游弋于鄂之黄、麻、随、枣,豫之南、阳、信、罗一带,纵横驰逐,日久无功。本年五月间,该逆长驱入豫,历叶县、襄城、许州、兰考,直窜山东。遂由郓、巨直扑运河,现复窜山东腹地。各省疆吏及统兵大员,平日所谓布置防剿者安在?殊可痛恨!贼至则堵御无方,贼去以出境为了事,糜帑殃民,迄无底止。中原捻患,何日可平耶?除丁宝桢因河墙不守,业经交部严加议处,及认守地段之营员朱万春令于军前正法外,湖北巡抚曾国荃着摘去顶戴,与河南巡抚李鹤年一并先行交部议处,以示薄惩。其防剿不力以致该逆窜逸各将弁,着李鸿章查明参奏。李鸿章以钦差大臣,督办剿捻事宜,时逾半载,办理毫无起色,殊负朝廷委任。着戴罪立功,迅督诸军驰赴山东,会同剿洗,务将此股全数扑灭。倘再任贼纵横,毫无调度,恐该大臣及该抚等均不能当此重咎也!懔之!
朝廷果然是一味催促进剿。李鸿章一边发信给刘铭传众将领加快进军,一边给曾国藩写信谈他的倒守运河之策,师生先通气,将来能够互应;再给河南巡抚李鹤年、安徽巡抚英翰写信,争取两人对他的倒守运河计划给予支持。因为把东捻军困在山东,无论对河南还是安徽,都是一件大好事。而山东巡抚丁宝桢,则缓一步打招呼,他一旦得悉自己的意图,一定极力反对,朝廷听了他的话,倒守运河便难以实行。
这是在汇报运河防守计划,更是在向朝廷展示安徽、河南的积极态度,如果将来丁宝桢反对倒守运河,朝廷也不能不顾及河南、安徽诸省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