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巧辩驳有惊无险 受重用署理两江
过了几天,周馥的复奏稿呈上来了。先说江苏厘卡的来历,那是迫不得已:“近年以来,廷臣奏请停减厘捐者不止一人,不止一次,而外省未有停减,岂督抚大吏皆不肖皆恃功也?事关大局有所不容己也。”然后再说江苏的厘卡之设,完全按照通常标准设置:“凡有卡局处所,臣均亲历查勘,于河湖扼要立总卡收捐,于港汊分歧处立巡卡照票,以杜绕漏。一片一验,相隔数十里,实无十里五里。设卡重征之事照上海之章,每千钱取四十、三十不等,实无十钱抽三之事。殷兆镛所奏,茶棚、桌子、赌场、点心、剃头、担粪捐数十文至数千文,并有妓女捐名色。苏省捐目虽多,本由商贾繁盛、货物辐辏,因地制宜,亦何至有此等荒唐之事!”
李鸿章觉得笔墨还稍嫌软弱,提笔加道:“殷兆镛造谣诬蔑,骇人中闻,不知其心何居?”
接下来分别说明所委托厘卡局员并无不肖之辈,旗牌令箭也无滥用之事。总之,殷兆镛所劾一概不认。
然后说明近年来厘捐总数,都用到哪里。李鸿章认为不能只简单回奏这些年收了多少支了多少,殷兆镛说江苏年收四千万,纯粹是外行话,必须先把他的无知奚落一番。所以他提笔写道:“查我朝定鼎之初,每年直省所入丁漕仅一千数百万;自乾隆六十年,海内殷富,盐务、关税叠加整顿,户部所入每年多至四千余万;嘉庆、道光以后,入不敷出;至咸丰年间,每年例入之数十不及三四矣。苏省凋敝之余能筹出乾隆盛世时各省所入四千万之巨款,非不识时务,且似不通掌故。其折责人以学道,不知彼之所学,何道也?”
郭柏荫给周馥提供的厘捐数据,自然能够自圆其说,总之江苏之厘全用之于军饷正项,且亏欠甚多。现在不仅不能撤,而且也不能减。周馥的回奏稿至此结束,李鸿章总觉得不够尽兴。如果任凭殷兆镛等人这样随意弹劾,将来无论办什么,难免都会招来物议,如果一有不同声音就缩手缩脚,那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本朝允许言官风闻而奏,就是荒唐的制度,这些言官只会空口白话,而且说话不必负责,失实也不必追究,更助长他们高谈阔论的毛病。
李鸿章不想假手他人,好在他是幕府文案出身,半个时辰便把想说的话写了出来,稍加润色,便犀利无比——
殷兆镛以苏属巨绅为贵近之臣,不以国家大局为念,乃介为浮议,肆口诋诬,上以眩惑朝廷之听,下以鼓励愚民之气,远近传播,使有借口以遂其背公藐法之私。臣固不能不寒心,以后官斯土者更无所措手矣。
臣更有请者,臣由海上用兵兼办通商洋务,稔知西洋各国兵饷足,器械精,专以富强取胜,而中国虚弱至此!士大夫习为章句、帖括,辄嚣嚣然以经术自鸣,攻讦相尚,于尊主庇民一切实政漠不深究,误訾理财之道为唆利,妄拟治兵之人皆怙势。颠倒是非,混淆名实,论事则务从苛刻,任事则竟趋巧伪,一有警变,张皇失措,俗儒之流弊,人才之败坏,因之最可忧也。我皇上冲龄践阼,秉承两宫皇太后圣训,攘除寇乱,中兴盛业必可驯致。唯于用人、听言之二端,推求实际,坚持定见,务为远大之谋,深维富强之术,消内患,杜外萌,莫不由是。
臣虽昧愚无识,幼读父书,早登科第;咸丰三年蒙文宗显皇帝派往军营,迄今十有三年,饱历艰难,出生入死,身家度外,荣利淡然。乃蒙圣朝委任之隆,宵旰望治之切,忍辱负重,不也自避嫌怨,恒兢兢焉,无非为公家筹划,绝无一毫自私自利,谅亦可以共见共闻。现捻患方炽,僧邸督军兜剿,臣何敢放松警惕?臣所部淮军也不妄行尽撤,是不敢以国家安危等闲视之也,非怙势也。一俟捻贼**平,撤军归农,届时有以谢中外之责望,庶无负圣主始终保全之恩。所有感激愧悚下忱,据实披沥覆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李鸿章的复奏稿照例抄报曾国藩一份。曾国藩看后大摇其头,对赵烈文道:“少荃锋芒太露,得理不让人,动辄相骂,实在有些过分。少荃重实务,喜欢结交有经世才能的人,这本也无错。他太不把士大夫放在眼里,他不懂得人言可畏,他不明白舆论掌握在儒生的笔下。”
赵烈文也认同曾国藩的观点:“李抚台这篇文章犀利无比,恐怕即便是胜了,也是败了。”
曾国藩当然明白,殷兆镛在京官中官声很好,何况他是代民请命,即便有种种不是,李鸿章如此不留体面,反而会引起清流派的反感。
李鸿章的折子到京,慈禧留中不发,因为她没心思去处理这件事。她的心思全在议政王身上。如何处置议政王,她并没有确切的主意,一切还要看内外形势。这些年来,议政王内政外交集于一身,在外重用汉臣,剿平了太平天国;在内军机和总理衙门大臣,无不唯议政王马首是瞻。朝廷内外,都知道议政王而不知有太后皇上。这种情形,慈安可以熟视无睹,而慈禧却咽不下这口气。她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教训一下议政王,让他知道谁才是大清的真正主人。
她对言官上折有种特别的感受。当初下定决心与肃六争个鱼死网破,起因不就是言官的一份折子吗?当时御史董元醇上折请太后垂帘,肃顺大发雷霆,要治董元醇的罪。慈禧则要力保。最后的结果,是肃顺等八大臣被拿办,她与议政王联手取得彻底胜利。而如今,议政王的做派已有肃六的影子,蔡寿祺的弹劾正好善加利用。她本来只想拿这份折子来压压议政王的风头,稍稍敲打他一下,没想到他不知不识,以致到了目前的地步。她绕开军机处,发挥内阁的用处,又让向来对议政王支持的洋务事业大为反感的倭仁主持其事,而且让六部九卿、科翰道都参加,的目的就是让更多的反感洋务的人有机会发表意见,在人数上取得优势。当然,到底要拿议政王怎样,她心里依然没底。因为她实在没有把握,离开议政王,大清这驾马车能不能顺利往前赶。
慈禧没闲着,议政王的心腹们自然也没闲着。早朝散后,文祥回府立即从后门乘一顶小轿悄悄去了议政王府后门。
议政王这些日子一直闭门读书,其实哪能真正读得下去?清静了这些天,他心头的傲气和赌气都消磨光了,如今最关注的就是他还能不能复出,还能不能再次登上权力的高峰。手握权柄,能够按自己的设想轰轰烈烈推动一个王朝的车轮向前滚动,何尝不是件令人怦然心动的事业?
今天内阁将召集会议讨论他的问题,他自然万分关注,文祥一到,就直入主题,问他有几分把握。
文祥回应道:“该做的都做了。五爷、七爷、肃亲王都没问题,一致为王爷说话。倭仁以方正自许,劝也无用,那些一提洋务就皱眉的人少不了会发难。这些人主要是些翰林御史,曹毓英也有些相熟的,该说的话都说了。此外,还有一部分人算是局外人,双方与他们利害关系都不大,但有时候,恰恰是这些人起了最后作用。”
“这些人是随风草,哪边风大就会向哪边倒。如果有人说几句有分量的话,他们就会为我们说话。”
“这事怕是要靠肃亲王了,我会把王爷的意思说与肃亲王。”
下午,内阁会议开始。倭仁当仁不让地说道:“遵懿旨主持公议,不敢有所偏私。但如果漫无边际,也是徒然浪费时间。今天的会议就是讨论如何处罚议政王,我已经拟了份回奏,念给大家听听,公议后再修改。”
惇亲王一听不高兴了,站起来问道:“艮峰,太后不是将我、七爷还有御史王拯、孙冀谋的折子都发下公议吗?既然公议,没议怎能就讨论复奏?”
他这么一说,不少人就应和,倭仁没办法,那就只好先念那四份折子。这些折子话说得不同,理深浅各异,但意思基本一样,都是主张议政王复出。
接下来,便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争论。
甲说这是人家家事,外人不该插嘴。
乙说议政王屡遭物议,确实不宜再膺重寄。
丙说已经追讯蔡寿祺,并无实据,全系闻风而奏,捕风捉影。
丁说无风不起浪,虽无实据,但也并非捕风捉影。
又有人说撤去王爷一切差使,已经明发天下,怎能朝令夕改?
又有人说收回成命,从谏如流,更显两宫圣明无私。
……
这样漫无头绪地争论一个时辰,大家都累了,不少人只盼早些结束。
这时肃亲王华丰站起来说道:“综合惇亲王、醇郡王及各位的意思,我拟了个底稿,念给大家听听。”
肃亲王的稿子很短,一起笔就为王爷开脱,说“任议政王以来,事烦任重,其勉图报效之心,为臣民所共见”。但又不能说议政王全无错失,主要毛病就是“召对之时往往有失检点”,但这不过是小节之亏,“请太后加恩令其悔过自新,以观后效,议政王自当益加敛抑,仰副裁成”。
肃亲王念完,大多数人都支持。倭仁和追随他反对洋务的人无话可说,只好修改早就拟定的奏稿,改了四遍,一直到与肃亲王的意思差不多了才算通过。然后两份奏稿分列于案上,军机大臣列名于倭仁奏折,其余以礼亲王世铎为首的王公大臣七十余人列名于肃亲王奏折。另有都察院、宗人府另外具折,内阁殷兆镛、潘祖荫等单衔上疏,都主张收回成命,复用议政王。
内阁公议的情形,早有太监向慈禧密报。有这么多人支持议政王,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还有个优点,就是能够迅速看清形势,并很快拿定自己的主张。她明白目前议政王的位置不可动摇,但总要给他些教训,不然以后如何能够收放自如?
次日早朝前,慈禧与慈安商量起用议政王的事。
慈禧淡淡地说道:“昨天内阁公议后,联名上折、单衔上折的一百多人,都主张收回成命,起用六爷。”
“那就起用吧。”这事过了,慈安其实并没有往心里去。
“问题是怎样起用才最好。这么多折子没人敢说六爷一个不字,这也不是件好事。虽是自家兄弟,咱们姐妹也不能不防。否则等皇帝亲政了,什么事情也做不动,皇帝可要埋怨咱俩。”
慈安太后是最疼皇帝的,将来皇帝真受了委屈,那可不是她愿见的,就道:“你看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
“这恩典要细水长流,不然就不值钱了。我看先让六爷复了总理衙门的差,军机上的差,过些日子再说。”
“这样也好,六爷年轻,多历练历练有好处。”慈安点头附和。
慈禧摆开了说道:“也不仅仅是这层意思。姐姐你想啊,大家都说六爷好,咱就收回成命,那六爷感谁的恩呀?有些时候,下面越说好的人,你越不用,就是要让他明白,他的前程荣华,别人谁说了也不算,只有咱姐妹俩、只有皇上能让他荣,也能让他辱!这才叫恩出于上,权自上操。”
仅仅恢复总理衙门的差使,议政王并不满足,也并不领情,他干脆托病,照旧在家闲居。如此僵持下去,说不准会出什么局面。最着急的是文祥、宝鋆和曹毓英三位军机大臣,没有王爷主持,他们还真有种转不动的感觉。
文祥问道:“大家从远处想想看,彼此弄得不痛快,是从什么事上起的?”
宝鋆想也没想就道:“这还用说,西边需索总是被王爷卡住,心里别扭着呢!”
文祥点头道:“不错。近年来内忧外患,朝廷用度浩繁,王爷把内务府大臣的差使交给我们,原本就是为了撙节开支。钱是省了,可麻烦惹大了。现在,是到了把这差使交出来的时候了,这也是西边巴不得的。”
“西边迟迟不松口,也许就是等着这两个差使呢。”宝鋆有些不服气。
“除了等这两个差使外,还在等一样东西——王爷的悔过折。”曹毓英还有些见识。
“王爷原本没有错,蔡寿祺都是捕风捉影,让王爷认什么错?”宝鋆是个直筒子,说话从不遮掩。
“王爷是要上个谢恩折子,也就是你们说的悔过折。王爷有错没错,这个折子都得上,千般委屈都得受,不上折认错,那不就是说两宫错了?你们想,两宫能有错?两宫正等王爷的这个折子下台阶呢!”文祥分析道。
曹毓英主动请缨:“这个折子我替王爷准备一下。说得不诚恳,两宫不满意,说得诚恳了,王爷那脾气怕是也不肯认。”
“胳膊扭不过大腿。上至皇家下至百姓,理都一样,王爷不低头也不行了。”文祥这样做了总结。
次日早朝快散时,慈禧问文祥道:“最近见六爷了吗?”
文祥当然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沉稳地回道:“回圣母皇太后的话,自从王爷闭门思过后,奴才暂领枢务,才智短缺,穷于应付,没空见六爷。而且六爷闭门谢客,一概不见,听说在家读圣训。”
文祥的回答与慈禧从她妹妹醇王福晋那里听来的消息基本一致,她对这个回答甚感满意,便道:“老六是该好好反省一番的。”
文祥听慈禧语气颇为温和,就趁机道:“两位太后,奴才请撤去内务府的兼差。”
“怎么了,好好的干吗辞差?”慈安很感意外。
“是因为奴才差使太多,实在不能胜任。”
宝鋆也趁机道:“奴才的想法与文大人一样。太后赏奴才的差使太多,奴才心力不及,时有延误,恳请太后恩典,开掉内务府的差使。”
慈禧心中满意,嘴上却道:“你们都要辞差,这一时何处物色合适的人领差?我和母后皇太后商量一下再说。你们跪安吧。”
两人退下后立即去议政王府。议政王看过曹毓英代拟的谢恩折,愤愤地扔到一边道:“我上这样的折子,岂不是承认了蔡寿祺加的罪名?”
文祥劝道:“王爷,蔡寿祺是何许人?一个小小的日讲起居注罢了。加给您罪名的不是他,而是西边。西边的手段您也领教了,不低头能行吗?真是闹崩了,皇上亲政后怎么看您?现在您受些委屈,皇上亲政了自会理解,会更加敬重您,您要向前看呢。还有,为了换西边高兴,我和宝相已经辞了内务府的差使。这个折子您要不同意上,我们两个的差也算白辞了。”
议政王一听两人辞了内务府的差,非常惊讶,气呼呼道:“你们两个真是糊涂,这样以后内廷用度岂不成了无底洞?”
文祥叹息道:“也只能如此。王爷您想想,您和西边为什么事儿一点一点闹翻的?这是个主要原因。只要王爷能复出主持大局,辞这两个差也值。”
议政王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这个折子不上也愧对了你们大家的一片苦心。可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我堂堂一个王爷,被一个阿谀小人整得闭门思过。折子先放这里,我过几天就上。”
慈安寝宫,太监们正在摆晚膳。慈禧看罢了议政王的折子,递给慈安道:“姐姐你看,六爷总算认错了,说得也诚恳。”
慈安匆匆看过后说道:“再怎么着也是一家人。老六年轻,给他点教训也就得了。我看,明天就让他上军机领班?”
“既然姐姐这么说,那就这样了。议政王的称号原本也无前例,也就不必再提了。”
议政王的称号并非虚名,拥有这个称号,恭亲王便有了两宫、皇上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威和尊荣,岂是一般王爷可比?要剥夺议政王的称号,纯粹是慈禧的主意,因为兴师动众闹这么一场,老六皮毛不损,两宫的权威何在?如果郑重与慈安商量,反而不容易获得赞同,在答应恢复老六军机领班的同时,顺便以轻描淡写的语气提出“议政王”的称号从此不提,慈安反而来不及细想,也无从辩驳。恭亲王奕的议政王尊号,就这么一句话剥得干干净净,从此他的王爷也便与其他亲王再无不同。
三下五除二达成心愿,慈禧满心轻松惬意,回头对安德海道:“小安子,明天让六爷第一起独对。”
安德海“喳”了一声,出门安排太监传懿旨。
次日天未亮,恭亲王早早到朝房等着。已经有大臣早到了,正在喝茶。恭亲王将回军机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大家都向他道贺。他拱手说着“惭愧惭愧”,算是回大家的好意。
一会儿太监来传,恭亲王整整衣冠向养心殿走去,心里莫名的紧张、委屈,苦辣酸甜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进殿叩头请过安,慈安温和地说道:“六爷,起来说话。”
慈禧也柔声道:“老六,何苦来哉?”
这一句话,使朝会的气氛多了些家人叙旧的温情。
慈安道:“六爷,这一阵军机上总署上,都有些转不灵光了,没了你还真不行。从今日个起,你就上军机上行走吧。”
恭亲王再次叩头谢两宫皇太后恩典,说自己太年轻,不知轻重,惹两宫皇太后生气,想来无地自容。说着说着真就伏地恸哭,涕泪俱下。他伤心是真的,当然不是因为惹两宫生气,而是为自己无处诉说的委屈和无奈。好好的军机大臣,被莫须有的罪名开销了,如今重回军机,却要诚意谢恩。更想到自己屡受先皇的猜忌、重谴,好不容易谋出了两宫垂帘亲王辅政的局面,却再次受到重谴,而且是被一个女流玩弄于股掌之间。触到伤心处,哪能不伤心?
慈禧也劝道:“好了六爷,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没完。一会儿王公大臣们上朝,你不怕惹人笑话?”
恭亲王抹干涕泪,等着慈禧再说恢复议政王的名号,谁料并无下文,只听慈禧说道:“让大家都进来吧。”
一会儿王公大臣们都进来了,请过安,排班站好。慈禧对大家说道:“今天恭亲王谢恩召对时,伏地痛哭,无地自容,颇知悔悟。我和母后皇太后商量,从今日起,六爷仍在军机大臣上领班。早朝后军机拟旨来看。前番撤六爷的差,是因为王爷的确有错。今天复六爷的差,是因为六爷乃亲信重臣,才堪佐理,朝廷于内外臣工用舍进退,皆廓然大公,毫无成见。以后恭亲王要尽心办差,各位大臣要尽心帮衬。”
慈禧这番话处处占着理,把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得冠冕堂皇。恭亲王心中暗暗佩服,这个女人真的不能小看,自己从此要吃一堑长一智。
“殷兆镛、王宪成参李鸿章对江苏百姓百般盘剥,李鸿章已经回奏。从李鸿章的回奏看,殷兆镛、王宪成的一些说法纯粹是捕风捉影。你们下去后商议一下,朝廷得拿出个态度来。”慈禧又道。
恭亲王已经恢复军机领班的职责,不能不出头请旨:“地方督抚以厘捐充军饷,这是朝廷旨准的,奴才的意思是厘卡只能整顿,不能裁撤,不然军饷便无从保证。既然殷兆镛、王宪成多是捕风捉影,该如何处分,奴才请太后明示,办理起来不至漫无边际。”
恭亲王一口一个奴才,令慈禧心里很舒服,态度不免就和蔼了许多,想了想说道:“捕风捉影本当申斥,念他们是为民请命,而且朝廷向来广开言路,处分就免了吧。”
回到军机处,曹緐英问文祥道:“文相,议政王的称号两位太后都没提,这旨应该怎么拟?”
从前军机处拟旨,向例都是“议政王军机处某月某日奉上谕”,太后没有说明白,而此事又关系重大,曹毓英不能不问。
文祥其实心里明白,两宫皇太后已经剥夺了议政王的称号,但又没明确说,因此他也不好回答。恭亲王把话接了过去说道:“拟旨不提议政王三字,从此没有议政王一说了。”
接下来商议殷、王弹劾李鸿章的事情。殷兆镛这人算得上正人君子,尤其这次恭亲王被罢黜,他虽然也是清流,但没有与倭仁一道瞎起哄,而是单独上折力保恭亲王。因此恭亲王也深怀感激,慈禧主张不处分殷、王二人,也正合恭亲王的意思。因此他说道:“按太后的意思拟旨,总之两句话:厘卡不能撤,殷、王不处分。”
让朝廷头疼的捻军,起源于“捻子”。“捻”是淮北方言,意思是“一股一伙”。最初,主要是些胆大玩命的青壮年经常在安徽亳州、阜阳,河南三河尖以及江苏、山东间护送私盐,以养家糊口。提起自家的职业,不说贩盐,只说入了“捻子”。要论“捻子”的起源,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有人说明末就有了,有人则说康熙年间才出现的。但成为影响巨大的“捻军”,则是在咸丰三年以后。受太平天国的影响,“捻子”们风起云涌,频繁发动武装起义,规模越来越大,成为苏、鲁、豫、皖间纵横驰骋的“捻军”。
咸丰五年秋,各路捻军在安徽亳州雉河集(今安徽涡阳)会盟,力量最大的捻军首领张乐行(张洛行)在这次大会上被推为盟主。联合后的捻军建立五旗军制,用黄、白、红、蓝、黑五色旗区分军队。每一旗下又有小旗,各小旗基本是以宗族、亲戚、乡里关系结合起来的组织,各旗间互不统属,旗号林立,更不愿离开本土,因此,虽然人数众多,但战斗力却很一般。同治元年,僧格林沁进军皖北,重创捻军,张乐行被部下献给了官军而遭杀害。捻军的余部由张宗禹﹑任柱率领。金陵被攻克后,太平军已烟消云散,陕西的太平军在扶王陈德才、遵王赖文光带领下还未赶到金陵,金陵城已破,此时他们势单力孤,又面临着僧格林沁大队人马的堵截追剿,走投无路,便加入捻军。他们带去的除数万人马外,还有太平军较为严密的组织方式,捻军因此协同作战能力大为提高。捻军又利用俘获的大批战马,易步为骑,每位士兵配备二、三匹战马,轮流骑乘,采用流动战术,奔驰于苏、鲁、豫之间,把僧格林沁的蒙古骑兵拖得精疲力竭。
僧格林沁是蒙古博尔济吉特氏,这个家族在元代称孛儿只斤家族,是蒙古人的黄金家族,成吉思汗的后裔。到了清朝,仍然是蒙古贵族中最为显赫的一支。僧格林沁十四岁承袭郡王爵位,此后官运亨通,到道光三十年(1850年),三十九岁的僧格林沁已经是镶黄旗蒙古都统,从一品大员。
咸丰三年太平军北伐,兵锋直指京城。咸丰帝大为震惊,命僧格林沁率军进剿,并把努尔哈赤用过的宝刀相授,让他节制直、鲁、豫、皖四省军队,不听号令者可先斩后奏。僧格林沁不负所托,太平军两次北伐,都被他的蒙古精锐骑兵打败。咸丰十年,英法联军进攻北京,他力主抵抗,在大沽口重创英法联军,在五里桥与联军血战,但终因兵器悬殊而撤退。辛酉政变的时候,他成为恭亲王和两宫皇太后的坚定支持者,政变成功后受到重用,朝廷下诏袭亲王衔,世袭罔替,也就是俗称的铁帽子王。金陵攻克后,太平军基本被平定,对付捻军的战功,朝廷不想再让汉人去建,环顾朝廷内外,满蒙八旗中唯有僧格林沁可寄重托,因此授权他节制直、鲁、豫、鄂、皖五省兵马,全权指挥对捻作战。僧格林沁心高气傲,没把捻军放在眼里,向朝廷夸口半年内就可全歼。没想到重新组建后的捻军飘忽不定,他们有意拖着僧格林沁的大军在五省间打转转,让他又愤怒又无奈。
同治四年(1865年)四月间,僧格林沁被捻军牵回鲁西南菏泽一带。捻军已经布下口袋阵,专等被怒火气蒙了头的僧格林沁来钻。僧格林沁求胜心切,撤掉了金碧辉煌的王爷仪仗,收起了御赐的红罗大帐,命令人不离马,马不离鞍,夜以继日地急驰追赶。骑兵尚且难以支持,步兵更是疲惫不堪,累死摔伤大有人在。僧格林沁顾不得这些,抛下大队人马,率数千蒙古骑兵疾驰,眼看就要追上的捻军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勒住坐骑,接过亲兵递过的羊皮袋,喝了几口酒便大骂道:“狗日的张阎王,这算哪门子打法,只知道拖着老子跑,从来不敢与老子痛痛快快地杀一仗。”
总兵恒龄劝道:“王爷,先歇歇战马再说。咱们追得太快,赶上来的只有百十骑,当心中了捻匪的诡计。”
僧格林沁指着前面道:“前面这片水套地区是咸丰五年黄河决口后形成的,河汊纵横,不便于大队疾驰。捻匪向来以奔驰见长,进了水套地区,他们的那一套就没用了。胜负在此一战,我蒙古铁骑一定要在这里消灭张阎王!”
恒龄提醒道:“王爷,捻匪一直是飘忽不定,疾驰狂奔,如今却钻到黄河水套地区,这是不是有些不合情理?”
僧格林沁已气蒙了头,反驳道:“有什么不合情理?他们拖着咱跑,咱累,他们也一样累。两个月来,出河南入山东,南下江苏,再回山东,数旬间奔驰不下四千里,捻匪已是无力再逃了。”
“王爷,这就是捻匪的高明之处,硬打打不过,就一味地拖着我们跑,把我们拖累了,就回头打一仗,打了再跑,让人防不胜防。”恒龄却不如此看。
总兵陈国瑞却和僧格林沁一个看法:“恒军门,你不要长贼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再能,也不是王爷的对手。”
僧格林沁也笑道:“恒老四,你是不是怕死了?”
恒龄还是劝道:“恒龄不怕死。只是咱们的步兵离大队还有一天路程,如今骑兵大队也未跟上来,咱们势单力孤,还是等人马到齐了,明天开战不迟。”
“战机稍纵即逝,明天捻子又兔子似的跑了,上哪打去?”僧格林沁拿马鞭指指前面大片金色麦浪,“麦子马上就熟了,捻子不愁吃喝了,就更难剿灭。捻匪主力就在前面,今日一仗定能斩草除根!派人速去通知曹州知府,准备五百头猪,五百只羊,明天犒赏我军将士。”
此时,一骑飞驰而来,原来是山东巡抚阎敬铭的信使,他恭恭敬敬递上信道:“王爷,阎巡抚让卑职务必回禀王爷,曹州一带河汊纵横,又有水套旧匪呼应捻匪,请王爷小心捻匪的诡计。”
僧格林沁匆匆看罢阎敬铭的信,呵斥道:“山东各军胆怯如鼠,任凭捻匪为患,还有脸来向本王说三道四。你回去告诉阎敬铭,他的东军不敢与捻匪接仗,我蒙古铁骑照样收拾捻匪。迟则十天,快则一两天,必将捻匪大股歼除!”
信差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拨马而去。
僧格林沁命令恒龄率部作为左路,常星阿率部作为右路,他和陈国瑞亲率中路,三军并进,互相策应,务必一战剿灭捻匪。
曹州城西,数路捻军云集,戈旄如林,人马如蚁,不见边际。关帝庙内,张宗禹正在作战前部署。参加会议的有赖文光、任化邦、邱远才、范汝曾、陈大喜、宋景诗,捻军的主要首领均参加了会议。
张宗禹站在一尊佛像前,面对众位将领大声道:“各位兄弟,两个月来我们牵着僧妖的鼻子,南下北上,东奔西走,就是为了拖垮僧妖,惹怒僧妖,让他无力作战,而又急于求战。机会终于到来了!各路弟兄都已齐聚曹州,再加上水套兄弟的帮助,曹州就是僧妖的葬身之地!僧妖急,但我们不能急。我们要等僧妖钻进口袋,钻到我们鼻子底下时再痛痛快快地打,让他的洋枪洋炮只能当烧火棍用,让他的蒙古铁骑向前冲不动,向后逃不了。人送我外号小阎王,这一次,就让僧妖和他的虾兵蟹将们见阎王吧。”
众人哄然大笑。
吃过午饭,太阳偏西,僧格林沁的马队及部分步兵赶了上来,但已经累得七歪八倒,哪还有打仗的心思?僧格林沁在亲兵的扶持下跨上战马,几日连续驰骋,手臂已经僵硬疲乏得握不住缰绳,亲兵只好拿一条束马腹的布带帮他束腕挂在肩上,以驭战马。他大声吼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骑哨已经察探清楚,捻匪正在向黄河逃窜,根本无心打仗,这正是天赐良机。立功发财的机会来了,曹州知府准备好了猪和羊,消灭了捻匪,我放你们三天假,好好地逍遥!有畏敌不前者,斩!有不听号令者,斩!”
放三天假,好好地逍遥,大家都明白那其实就是默许可以放手抢掠,放胆追逐女人。剽悍的蒙古骑兵打起了精神,一边策马冲锋一边粗犷高声啸叫,仿佛又回到了大草原。步兵们也像喝了几碗米酒,眼睛亮起来,喊着冲杀的号子,彼此鼓励向前奔。
恒龄的左路军追到柳林深处,突然伏兵四起,他的人马疲惫不堪,哪里是养精蓄锐的捻军对手,死的死,降的降,恒龄在亲兵护卫下侥幸逃脱。右路军的情况更糟,总兵常兴阿被乱刀砍死。
僧格林沁并不知道左右两路大军已经被消灭,依然督军往前冲。越往前走,河汊越多,柳林越密。陪同僧格林沁的陈国瑞是有名的无赖总兵,争强好胜,却是有勇少谋,对眼前的复杂地形和危险毫无察觉,只顾跟着向前冲。
爬上一道土堤,僧格林沁与一队突然出现的捻军马队不期而遇,捻军只有三四百骑,拨马仓皇而去。僧格林沁兴奋起来,高声命令马队快追,落在后面的几骑捻军被射翻马下。僧军斗志大增,呼啸着向前追去。
突然,四面响起炮声,几乎与炮声同时,柳林里、土堤后、河汊芦苇**中,捻军仿佛从天而降,呼喊着围上来,正在逃跑的捻军马队也拨马回冲。捻军旗帜猎猎,龙腾虎跃,显然是以逸待劳,早有准备。僧格林沁还指望他的蒙古铁骑能够奇迹般爆发出狂风呼啸过秋林的气势,冲出一点锐气来。但这里是黄河水套,河汊纵横,柳林密布,战马根本驰骋不起来。陈国瑞高声叫道:“弟兄们,随我殿后,保护僧王突围!”
僧格林沁不再固执,拨马而走。可他们已经迷失了方向,只管向前跑。但捻军仿佛布下了天罗地网,始终不能摆脱他们的追逐。后来,他们发现了一处废弃的圩寨,土坯的寨墙还算结实。僧格林沁率军冲进去,步兵们立即占据有利地势,架起洋枪。捻军冲了几次都没有冲进来,于是在圩墙外挖掘壕沟,准备把里面的人困死。
这个圩寨并不可恃,僧格林沁明白,只能趁着夜色抵挡一时。而且粮草无多,顶多坚持一天。捻军壕沟一旦合围,将只有死路一条!将士们都劝僧格林沁趁夜突围,就是战至一兵一卒,他们也要保护僧王突破重围。
僧格林沁别无选择,他喝了一羊皮袋酒,有些醉了,上马也认不上蹬。那匹马也怪,咴咴地直叫,却一步也不肯挪,他只好换另一匹马。弯月挂在西天,天亮大概还要一个时辰。趁着天亮前的黑暗,僧军洋枪队冲在前面拼命突围,亲兵们则护卫着僧格林沁逃命。一路上伏兵不断,天快亮时,跟在僧格林沁身后的只有一名年轻的亲兵了。
此时,喊杀声已经远去,主战场已经抛在了后面。僧格林沁的命总算保住了,但他的两万多兵马大概损失殆尽了!僧格林沁滚鞍下马,匍匐向北,失声痛哭。亲兵也下马,劝他不要悲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王爷幸免于难,那就胜过千军万马。
两人正要上马逃命,突然听到有人高喊:“放下刀枪,留你们一条狗命。”
借着黎明前淡淡的曙光,僧格林沁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三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两个持刀,一个持矛。他身后的亲兵挥刀向前,三个孩子竟然毫不畏惧,刀矛齐下,亲兵已被斩杀。
僧格林沁哄骗道:“孩子们,我也是被官兵抓去当差的,你们就放过我吧。这块玉石,还有这把刀,刀鞘上镶着玛瑙金子,可值钱了,都给你们,就让我走吧。”
“皮绠哥,放了他吗?”另两个问那个稍大些的孩子。
那个大些的孩子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张皮绠。你不是被抓的差,你是个大官,一看你的红顶子就知道。宝石我们收下,人嘛,照样要跟着我们去见旗主。”
僧格林沁一看无望,只好挥刀抵抗。但胳膊酸软无力,三两下刀就磕飞了,当胸挨了张皮绠一矛,两个孩子再补上一刀,号称草原雄鹰的僧格林沁登时毙命。
这时天已经亮了。陈国瑞率十数名残兵驱马而来,远远看到三个孩子穿着官军的衣服洋洋得意唱着民谣——
捻子打圆圈,官兵暗胡撵;
官兵想歇脚,捻子围跟前;
捻子举起刀,官兵把爷喊:
千饶命,万饶命,饶俺回去杀州官!
陈国瑞发现一个孩子所戴竟然是三眼花翎的红顶子!整个官军中只有僧王是三眼花翎!
“不好!僧王有难了!”恒龄痛叫一声,吩咐手下四处搜索,很快便发现了草丛中的僧格林沁的尸体。他的官衣被剥光了,只有里面的白绸衬衣,胸前背后已被鲜血染透。
陈国瑞背起僧格林沁的尸体,在亲兵的护卫下,仓皇而逃。
晚膳后两宫太后正在遛弯的时候,僧格林沁阵亡的六百里加急递进宫中,小太监一路疾跑送过来。慈安看慈禧神情凝重,便问道:“莫不是捻匪剿平了?金陵克复的时候,也是六百里加急。”
“不,这次恐怕不会是捷报,这些日子一直是僧王失利的消息,怎么可能突然就来了捷报呢?”慈禧嘴上冷静地说着,心里却劝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吩咐太监道,“打开吧,请母后皇太后阅。”
“也许是捷报。不管是吉是凶,都要叫六爷快来。”慈禧安慰道。
黄匣子打开了,慈禧没看完,脸色就十分难看,轻声说道:“僧王坏了。”
慈安颤声问道:“怎么就坏了?”
“殉国了。”
两人到了养心殿东暖阁等着恭亲王。恭亲王进门正要叩头请安,慈安挥了挥手道:“六爷免了吧,僧王没了,怎么办?”
恭亲王一路上就估计肯定是军事挫败,但没想到僧王竟然阵亡了,也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慈禧此时已经平静了,沉着地说道:“老六,捻匪如果北上进逼京师,真是危险万状。你说说看,怎么办?”
“最急办的是要调兵加强京畿防务。”恭亲王主持枢廷多年,临事镇定,轻重缓急胸有成竹,“第一,应立即谕令直、鲁、豫三省严防死守,勿让捻子过境。第二,应立即密调察哈尔、热河的旗营入卫京师。其三,令李鸿章派淮军十营,尤其是带上戈登留下的洋枪队,乘轮船赴天津,然后由天津入卫京师。”
慈禧暗自佩服,这些调兵部署她大体也想到了,但没想到用轮船运兵这一招。乘轮船从上海到天津,比陆路行军快得多。
“好,你们拟旨来看。”
“第二件急办的,就是僧王的丧仪。僧王劳苦功高,饰终典礼自当从优,按例当选派乾清门侍卫前去迎护灵柩,回旗路上着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还有就是准其入祀京师昭忠祠,出师省份都建立专祠。生前事功,让国史馆立传,这些都是常例。僧王的儿子孝满后即着承袭亲王,无须引见,以示朝廷优恤之意。僧王的谥号也必须让礼部尽快斟酌。”
“僧王有大功于朝,这件事军机上和礼部商议,先拿出个章程。”
“第三件需要尽快办理的,就是大军统帅的人选。”恭亲王点到为止。
太平军兴以来,八旗绿营一败涂地,幸亏有僧格林沁,让满蒙贵族看到了八旗重新振作的希望。特别是金陵克复后,抑汉扬满的布局已经是尽人皆知。僧格林沁的蒙古铁骑可称得上是战绩卓著,无论满人还是蒙古人,都期待着他来踏平捻军,就可与湘淮军平分秋色。待湘、淮军陆续裁撤,天下将重新回归满蒙手中。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僧格林沁不但自己把命搭上了,他所部精锐损失殆尽,被捻子俘获的战马就有近万匹。无论慈禧还是恭亲王心中都明白,八旗从此是彻底没落了,目前大清天下,要重新依靠湘淮来支撑。恭亲王复出后,锋芒有所收敛,涉及这种大政布局,他要等慈禧先发声。
“看来又要依靠湘淮军了。”慈禧对大局心里明镜似的。
“湘淮军离不开曾国藩、李鸿章师徒二人。曾藩近年身体不好,而且湘军大量裁撤,将来与捻子作战的主力恐怕要靠李鸿章的淮军。”恭亲王的意思,统帅要从二人中选。
吴棠被提名署理两江,恭亲王并不觉得奇怪,这些年来,吴棠慈眷可以说是长盛不衰。
吴棠是安徽盱眙人,字仲宣,号棣华。年轻时家里赤贫,连蜡烛油灯也用不起,而他却喜欢读书,晚上常借雪光、明月苦读。后来中进士、点翰林,出任淮安府清河知县。清河县城清江浦是运河要冲,江南河道总督、淮扬道治所也都在这里。道光年间,吴棠的旧友湖南道员刘某谢世,其子扶棺回籍。丧船抵达清河县时,吴棠立即派人带三百两白银去船上送给刘某的儿子。仆役来到河边,看见一艘丧船停在那儿,上前一问,果然是道员之灵,便呈上三百两白银作为祭礼。船上的姐妹两人接过银钱,千恩万谢。但此船的灵主是安徽皖南道惠征,他的两个女儿也是扶柩还乡,船停在清河码头,当时川资用完,姐妹俩正愁如何回京,三百两银子可谓雪中送炭。
吴棠听了仆役禀报,觉得很不对劲,因为刘某并没有两个女儿。于是派人再去打听,原来码头上停着两艘丧船,仆役送错了地方。他把仆役臭骂一顿,而且要他如数讨回。可师爷拦住了:“区区三百两银子对东翁而言九牛一毛,但对扶棺北上的姐妹俩无异雪中送炭。东翁如果送而复讨,一则显东翁小气,二则也让二姐妹愤恨,何必行此不智之举?东翁不妨以错就错,亲自去祭奠一番。听说二姐妹回京应选秀女,如果万一进了宫,东翁岂不是多了个靠山?”
吴棠大以为然,第二天又封了三百两银子,亲自送到刘某船上。祭拜之后,再到另一艘丧船上亲自祭拜惠征。两个少女见到素昧平生的吴县令如此仗义,自然感激涕零。“千万要记住咱们的恩人,他日若能富贵,一定报答这个贤良的人!”姐妹俩将吴棠的名帖珍藏在妆盒中。
这两姐妹后来都成了大清朝举足轻重的人物,姐姐成了慈禧太后,妹妹则成了醇亲王的福晋。其实,这只是官场轶闻,吴棠仕途畅通无阻,并非仅靠裙带关系,他两任清河县令,口碑极好,而且与捻军、太平军作战多年,是地方有名的守令之一。
然而,由他署理两江总督却很不妥当。朝廷既然决定曾国藩北上督师,而所带主力是李鸿章的淮军,由李鸿章署理两江,自然千方百计为曾国藩筹饷。而吴棠署理两江,李鸿章心里肯定不痛快,与吴棠之间难免龌龊,那就如同在湘淮中加了沙子,反而会误事。所以次日回奏,恭亲王说经军机处认真考虑,两江总督还是由李鸿章署理。慈禧从善如流道:“你们考虑得很周全,就让李鸿章署理两江。那么他空出来的江苏巡抚,你们考虑了吗?”
“那就这样吧。巡抚以下,布、按两司等员,都由曾国藩、李鸿章商议确定妥当人选,朝廷不再干预。”慈禧点了点头。
李鸿章同时收到两份上谕。一份很短,是关于他和曾国藩的任命——
命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赴山东督师剿贼。以江苏巡抚李鸿章暂署两江总督。江苏布政使刘郇膏暂护巡抚。
另一份则颇长,以六百里加急谕知两江总督曾国藩、杭州将军国瑞、副都统富明阿、直隶总督刘长佑、漕运总督吴棠、江苏巡抚李鸿章、山东巡抚阎敬铭、安徽巡抚乔松年、河南巡抚吴昌寿。这份上谕叙述了僧格林沁战死的过程,对直隶、山东、河南、安徽等省防务进行了部署,对曾国藩和李鸿章分别提出要求——
两江总督已有旨令李鸿章暂行署理,即着前赴金陵接印任事。两江任大责重,李鸿章务须悉心经理,仍随时与曾国藩筹商。曾国藩军营调兵集饷各事宜,该抚并当妥为筹划,不得稍有迟误。曾国藩于接奉此旨后,即着先就现有兵力,带领出省北上。其余各路得力兵勇将弁,不妨陆续檄调,未可久待征兵。总督印信,暂交藩司万启琛收存,毋庸俟李鸿章到金陵交卸。该大臣公忠体国,久著勋勤,必能赶紧赴援,尽扫寇氛,绥靖北路。
李鸿章看罢上谕,心情非常激动。虽然是署理两江,但不用说其地位已非江苏巡抚可比。还不仅如此,他一直为淮军担忧的出路问题也因此解决。湘军裁撤了,剿捻的重任必然落到他淮军的身上。淮军不仅不能撤,而且还将出省作战,其影响力必然随之大增。他这淮军统帅,地位必然随之更加稳固。淮军只要有仗打,就能不断立功,他淮军帐下,将来不愁不出封疆大吏,就如同曾老师以湘军为基础,经营出那么多湘军出身的督抚。用不了几年,他淮系的势力就可完全与湘系共天下。那时,他李鸿章就如同眼下的曾老师一样,系天下之安危,在朝廷面前,可称得上一言九鼎。
打仗打的是粮饷,淮军北上剿捻,两江尤其是江苏这饷源之地不可丢,这是淮军的根本。江苏巡抚由刘郇膏护理,暂时可保无虑。江苏藩司、臬司分别让郭伯荫、王大经出任,江苏便牢牢掌控在他李鸿章手中。仅此还不够,淮军出省作战,打到哪里,哪里就是饷源地,必须好好筹划,借剿捻的机会把淮军的饷源地趁机扩大。李鸿章心思灵动,思绪万千,远远超越了一个署理两江总督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