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忧馋畏讥剪羽翼 裁湘留淮谋长远

闽浙总督左宗棠收复了湖州,从俘获的长毛口中得知伪幼天王从金陵逃出后,辗转来了湖州,在官军合围湖州前一日,他才匆匆逃出城去。

左宗棠“咦”了一声道:“这就怪了,当初曾涤生与官文联衔报捷,说伪幼天王已在天京积薪自焚,怎么现在又冒出一个幼天王?快,快拿曾涤生的奏折来看!”

戈什哈找来邸报给左宗棠一看,千真万确,奏折上白纸黑字写着“此次金陵城破,十余万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

当初金陵奏捷,曾国藩与湖广总督官文联衔出奏,一则湖广对湘军支持很大,攻克金陵官文功不可没。二则,是为了把这份大功让一份给满人,大家皆大欢喜。不过,左宗棠个性狂傲,睥睨天下,根本没这么多顾忌,在他看来,曾国藩这纯粹给湖南人丢脸,当时他就喋喋不休地骂了一个时辰。现在突然在湖州发现伪幼天王的踪迹,这说明曾氏兄弟当初所上奏捷欺骗了朝廷。

“无一长毛逃走,这简直是痴人说梦!这么大一条鱼都漏了,竟还说无一降者。”左宗棠把奏折扔到案上叫道,“我要如实奏报朝廷。”

心腹幕僚连忙劝道:“大帅,这事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何必惹曾侯不高兴?”

左宗棠根本听不进劝告,厉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大家都以为幼天王已积薪自焚,让他逃过一劫,那总有一天长毛会死灰复燃的。”

奏折到京,慈禧看罢心里倒有几分高兴。湘军已经成为朝廷的忧患,曾左不和,朝廷就少了一份担忧。她决定火上浇点油,让他们像乌眼鸡一样斗来斗去,那样对朝廷更有利。她让人找出当初曾国荃的捷报,里面有句话说,因数日未眠,湘军攻进金陵后,曾国荃困顿难支,回营暂眠。金陵还未完全掌握,主帅就回帐蒙头大睡,这算怎么回事?当时朝廷体恤曾国荃的艰难,未加深究。现在看,就是因为曾国荃的疏失,才让幼天王借机逃走。所以,慈禧让军机处起草上谕,责备曾国荃不该如此失误,同时把左宗棠的折子抄件一并寄给曾国藩。

曾国荃一看朝廷的上谕和左宗棠的奏折,气得跳脚大骂道:“左老三真是忘恩负义,没有大哥哪来他的闽浙总督!一得势竟然处处与我兄弟为难,真是个小人!”

“懒得与他计较,他只要没有抓住幼天王,驳倒他也没什么难的。这事九弟不必操心,我来回复朝廷。”曾国藩心中憎恨左宗棠,却表现得平平淡淡。

打发走曾国荃,曾国藩请赵烈文过来陪他下棋。这是曾国藩的习惯,无论局势如何复杂,事情如何紧急,每天他都要下一个时辰的象棋。与其说是下棋,不如说是静心思考。赵烈文虽然年轻,但洞察世事十分透彻,因此深得曾国藩的倚重。

“惠甫怎么看?”曾国藩落下一子,问的自然是指朝廷指责老九疏失放走幼天王的事。

“醉翁之意不在酒。”赵烈文一语道破天机,“在乎侯帅兵权也。”

曾国藩忧心道:“不错,长江三千里,几无一人不张鄙人之旗帜,我湘军子弟有十几万,也难怪朝廷不放心。朝野都疑我兵权过重,利权过大,已非一日。”

“但今日形势尤为不同。”赵烈文如此分析道。

“左老三的折子,惠甫怎么看?”曾国藩又问。

“左帅睥睨天下,而且争强好胜,他这是意气用事。不过,陪他斗一斗也非坏事。”赵烈文认为,既然朝廷担心湘军和曾氏兄弟,那就让朝廷看到湘军并非铁板一块。

“我当然要与他斗一斗,此人也太不顾忌我兄弟的情面。当初朝廷要索拿他进京,是我请他到湘军营中避过风头,否则他哪来如今的封疆高位!但这总不是长远之计,连治标也算不上,更不能从根本上让朝廷放心。”曾国藩还是不放心。

“功高震主,历来道路不外两条,一条是自剪羽翼,一条是……”另一条自然是取而代之,历代王朝更迭,不乏其例。

赵烈文不直接说第二条路,曾国藩也不接茬,而是接着第一条说道:“我入世已深,居位过高,早有退意。如今长毛渐平,正可乘势而退。”

“只是众将未必与侯帅一样的心思。”赵烈文作为幕僚,与众将交往比曾国藩更方便,因此对众将的心思十分清楚。不少将领都盼着曾国藩挥军北上,直取京城,另开新朝,那时众人都是开国元勋,富贵自然非比寻常。

“日中则昃,月盈则蚀,五行生克,四季轮回,休旺乘除,天地阴阳,天下万物都是如此,何况一人之功名富贵?可惜许多人不明白此理。”曾国藩自言自语道。

下完棋后,曾国藩亲自起草《查洪福瑱下落片》。洪福瑱是幼天王的名字。曾国藩认为,左宗棠说伪幼主已经逸出金陵城,纯属无稽之谈。从金陵至广德、湖州一带,县县皆有驻军,早已严令防“逸贼”,各城驻军皆未禀报有“逸贼”窜境之说,洪福瑱果否尚在,迄无端倪。攻克金陵时,湘军巷战终日,并未派有专员防守缺口,无可指之汛地,所以要追责根本不可能。然后曾国藩笔锋一转,指向了左宗棠:“杭州省城克复时,伪康王汪海洋、伪听王陈炳文两股十万之众,全数逸出,尚未纠参。此次逸出数百人,亦应暂缓参办。”左宗棠当初收复杭州,太平军十余万人全部突围出去,要参办,应该先办左宗棠才是。

左宗棠很快奏上《杭州余匪窜出情形片》,与曾国藩来一个针锋相对。他奏称:“克复杭城贼尽数出窜,与金陵首逆逸出不可同日而语。金陵早已合围,而杭城未能合围也。金陵报杀贼净尽,杭州报首逆实已窜出。臣欲参部曲,也无可参也。”

朝廷再把左宗棠的奏折转给曾国藩。他复奏时不再争辩首逆逸出是否该参,而是转移话题,说浙江全省已经平定,饷源已充裕,原协济浙军之江西景德镇、婺源、乐平、河口厘捐,应复归湘军粮台,以作裁撤之饷。两人斗得这样热闹,把军机大臣们也弄糊涂了。

宝鋆尤其惊诧,拿着曾国藩的复奏道:“王爷您瞧瞧,这不像曾涤生的作风呀!他怎么也像乌鸡似的,与左诸葛咬得满嘴毛?”

议政王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初左季高蒙难,最难的时候还是曾涤生把他留在军中,温语劝慰,并与胡林翼等人向先帝力陈,他才因祸得福。如今季高毫不留情,他大概一时气糊涂了。”

宝鋆摇着头出去了,议政王又对文祥道:“曾涤生是怎么回事,的确不像他的作风?”

文祥却另有看法,笑道:“这就是曾涤生的作风,他不仅谨慎,也是个极聪明之人。依我看来,他的意图就是让朝廷放心,避免成为心腹大患罢了。”

议政王连连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曾国藩真不愧是大儒啊!”

曾左闹得不可开交,这时一些言官也纷纷上疏,拿江南的传闻参劾湘军和曾氏兄弟,无非是杀人太多、劫掠太重,此外,还有人提出李秀成是不是真的伏法,也值得怀疑。慈禧于是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谕令曾国藩把金陵金银去向说清楚,并要求湘军报销历年军费。二是让僧格林沁派人赴金陵暗查李秀成凌迟处死的真伪。

曾国藩接到朝廷上谕的时候,曾国荃就在身边,打开廷寄一看,不禁兜头泼了一瓢凉水——

御史贾铎奏,请饬曾国藩等勉益加勉,力图久大之规,并粤逆所掳金银,悉运金陵,请令查明报部备拨等语。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唯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至国家命将出师,拯民水火,岂为征利之图?唯用兵久,帑项早虚,兵民交困,若如该御史所奏,金陵积有巨款,自系各省膏脂,仍以济各路兵饷赈济之用,于国于民,均有裨益。此事如果属实,谅曾国藩亦必早有筹划布置。

曾国荃一看气得跳脚大骂:“朝廷真是卸磨杀驴!惹急了,我兄弟振臂一呼,杀上金銮殿……”

曾国藩怒斥道:“老九,你住口,你我兄弟弃家从戎,上为解君父之忧,下为解百姓于倒悬,何曾有半点私心,你竟出如此狂悖之言。”

曾国荃话出口就有些后悔,以大哥的脾气,免不了招一顿训斥,但没想到会如此严厉不给情面,心下不满,愤愤道:“朝廷如此待我兄弟,还有何忠义可讲!你读书读迂了!”说罢转身就走。

“老九,这些话你再对人讲,休怪军法无情!”曾国藩冲着老九的背影喊。他真是怕曾国荃管不住嘴巴,以言获罪。这罪,那真够诛九族的!

其实,曾国藩也觉得朝廷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他明白鸟尽弓藏的道理,正打算不着痕迹地自剪羽翼,没想到会这样交相逼迫。按朝廷的无情,他真想如老九所说,振臂一呼,杀奔京师。如今他麾下的湘军,总数不下二十万!单是老九的五万人马,也能把朝廷杀得手忙脚乱。

可是,这只是赌气的想法。要杀上金銮殿,也没那么容易,僧格林沁屯兵皖鄂交界,冯子材、富明阿把守镇江、扬州,官文驻武昌,长江中下游三大军事重镇都屯兵陈粮,一面是防长毛,另一面其实就是防患于未然,以免湘军攻下天京后,肆意北上,问鼎京师。就算这三路人马不是湘军的对手,湘军也非铁板一块,到时候左宗棠率五万人马与他撕破脸皮,曾氏兄弟便难免腹背受敌。抛开这一切都不说,湘军成军以来以儒家教导将士,讲的就是为君父分忧,救百姓于水火,如今天下苍生终于看到点儿过安稳日子的希望时,他曾国藩却又起兵谋反,良心何安?

曾国藩摇了摇头,把这些不安分的想法甩掉,亲自捉笔回复朝廷关于金陵金银的去向,金陵金山银海也罢,财货如山也罢,如今是没法追回了,如果要真去追,非把湘军逼反了不成,那时候他曾国藩可真就是万劫不复了。所以,他无论如何必须把这件事情解决好。好在他明白这一切的根本病因就是要他裁军,并非要真的追究金银,对他玩惯了笔头子的人来说,不过就是篇文章而已——

世间都传金陵金银如海,百货充盈。臣亦曾与曾国荃论及,城破之日,查封贼库,所得财物,多则进奉户部,少则留充军饷,酌济难民。乃十六日克复以后,搜杀三日,不遑他顾,伪官贼馆一炬成灰。逮二十日查问,则并无所谓贼库者。讯问李秀成,据称:昔年虽有圣库之名,实系洪秀全之私藏,并非伪都之公帑。伪朝官兵向无俸饷,而王长兄、次兄且用穷刑峻法,搜刮各馆之银米。唯李秀成所得银物,尽数散给部下,众情翕然。此外则各私其财,而公家贫困等语。臣闻苏州、杭州存银稍多于金陵,俗语所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然亦无公帑积储一处。臣弟国荃以为贼馆必有窖藏,贼身必有囊金,勒令各营按名缴出,以抵欠饷。臣则谓勇丁所得贼赃,多寡不齐,按名勒缴,弱者刑求而不得,强者抗令而遁逃,所抵之饷无几,徒损政体而失士心。因晓谕军中,凡剥取贼身囊金者,概置不问。凡发掘贼馆窖金者,报官充公,违者治罪,所以悯其贫而奖其功,差为得体。然克复老巢,而全无货财,实出微臣意计之外,亦为从来所罕闻之事。

曾国藩这份奏稿,用一句话说,就是“把水搅浑”。苏州是李鸿章克复的,杭州是左宗棠克复的,没有向他们讨要金银,怎么偏偏向曾老九要?后面的文字,则无异于威胁,是在委婉地告诫朝廷,如果逼急了,湘军将士会做出什么,他曾国藩也控制不了。

曾国藩把草稿交给文案抄录三份,一份报朝廷,一份留营中,一份则由他私人收藏。这是他多年的文案习惯。这样一忙,就到了晚饭时候了,这时赵烈文过来说九帅病了。曾国藩一听再也坐不住了,亲自去看。

曾国荃真的病了,曾国藩握住他的手,感到火一样烫。

“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曾国藩心疼地问道。

“大哥,我这是心病。咱带兵打仗,脑袋时时挂在裤腰带上,好不容易攻下金陵,大家好歹也都得了恩赏,对跟着咱拼命的兄弟们也有了个交代。可是谁知道,这恩赏才几天,竟然有那么多人参劾,朝廷竟然不问青红皂白,指名道姓地斥责,这太让人心寒。”曾国荃说出了自己的不满。

曾国藩劝慰道:“九弟宽心。朝廷这个上谕也只是密发给两江总督府,也就是给咱留着面子,是体恤咱的。只是那些言官闻风而奏,朝廷不能不有所表示而已。”

“大哥,那些金银,弟兄们早都送回湖南了,怎么交代?”

曾国藩笑了笑道:“你是为那些身外之物操心?放心吧,一切有我。九弟啊,这些都不是朝廷的真意,朝廷,是要咱裁军呢。你想想看,你我兄弟手中雄兵二十万,朝廷如何又能放得下心?亏得还有议政王给我们扛着,要不,还不知有多少稀奇古怪的事呢。再说,湘军已是强弩之末,军纪断难恢复,留着早晚会给你我惹麻烦,宜早不宜迟,趁金陵克复,战事稍平,立即裁撤。唯有如此,你我兄弟方保无恙。”

“大哥,说裁就裁,你让兄弟们怎么过活?他们荒废了农耕,除了打仗,什么本事也没有。再说,总要先把欠饷发了,总要发些安家费吧?数十万大军,裁十万,一人一两,那就是十万两,何况每人欠饷少的也是十几两。那可是上百万两银子!弄不好,要激起兵变!”曾国荃却不同意立即裁军。

曾国藩又劝慰道:“我知道此事万难,但再不裁撤,更难的事情会一件接一件地压过来。九弟,这事,你就听我的吧。啊?”

“也不光是银子的事,咱们兄弟,富贵得来全靠军功,湘军一撤,在朝廷眼里,咱们便一文不值。”曾国荃掏了心底话。

曾国荃从一个秀才起家,如今已是浙江巡抚,虽然并未履职,但也是响当当的封疆大吏。而且在军中,更是一呼百应,人人尊一声九帅,那是何等风光?而湘军一撤,这一切便都如流水,去而不复。

曾国藩开导道:“九弟在意的还是富贵功名。要论富贵,你我兄弟应该满足了。富贵功名,皆人世浮荣。我还有一句话,叫花未全开月未圆,花开全了,就离凋谢不远了;月圆了,也就离亏不远了。功名富贵也是如此,你我兄弟,已近花开月圆之际,此时我们自剪羽翼,便是自求花未全开月未圆,正是持盈保泰的正道。”

“大哥说得有道理,可是我手下那些悍将,可不愿做小脚女人。”曾国荃对此不以为然。

曾国藩拍了拍老九的手说道:“他们都是与你同生共死的兄弟,唯你马首是瞻,你应当耐心劝说。”

“我试试吧。”曾国荃敷衍道。

曾国荃试的效果并不好,或者说,他本心里并不赞同大哥的谨小慎微。第二天上午,曾国藩正在埋头批答公文,没经通报,竟然有人进来了,而且不是一两个,而是湘军的干将们几乎倾巢出动。萧孚泗、朱品隆、唐义训、王可升、刘松山、易开俊、鲍超、周宽世、萧庆衍、金国琛……唯独没有曾国荃。大家站在曾国藩面前,殷殷地望着他。曾国藩知道肯定是老九弄的事,不知道他对这些骄兵悍将们都说了些什么,后背禁不住冷汗直冒。

“大帅,兄弟们听说湘军要裁,都心灰意冷。勇丁们都堵了去路,请发欠饷。”

“大帅,克复金陵,兄弟们只顾杀贼,根本没见过什么银子,朝廷非要我们拿银子出来,我们只有一条贱命。”

“大帅,满人就从来没信过咱汉人。只要大帅一声令下,大江南北,水师陆军,数十万兄弟都唯大帅之命是从。”

“大帅,将相无种,有德者居之。天下本就是汉人的,皇帝也该轮到汉人来做了。”

“来人,把这胡言乱语的狂徒捆起来。”曾国藩气得怒拍桌案大喝,又吩咐,“马上去请九帅,看看他带的什么兵!”

曾国荃很快到了,看到一员大将已经被曾国藩捆了,就说道:“大哥,这事不怪兄弟们,要怪就怪我……”

曾国藩打断他的话道:“你住口,你们心里想什么,你们明白,我也明白。谁也不要再说,我有一联奉送各位。”说着,他提笔写了一副对联,写罢掷笔转过身去生气。

两名戈什哈展开联句: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曾国藩的这副集联,上联取自苏轼诗《和蔡景繁海州石室》,下联出自王安石的诗《伯牙》。湘军将领并非都是赳赳武夫,多是有功名的儒将,自然能明白曾国藩的心迹。倚天照海花无数,可以理解为背倚蓝天,看阳光照海,便有繁花无数,不过都是**人的幻景罢了。流水高山心自知,可以理解为,我与湘军将士,如高山流水日夜相伴,大家的心思我明白,我的心思大家也应当明白。流水无意做高山,这个皇帝我做不得,大家不必相强。中国古诗词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不同阅历不同境遇的人,便会有不同的理解。对这两句话,大家自然各有见解,但曾国藩不想做宋太祖黄袍加身,这个意思大家还是都能理解的。所以众将目示曾国荃,等他拿主意。曾国荃见大哥意志已决,就挥了挥手,各自叹息而退。

曾国藩把老九留下,室内就只有曾氏两兄弟和心腹赵烈文。曾国藩分析道:“老九,今天的事从此永不再提。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真的以为振臂一呼,会应者如云?不错,左季高、沈幼丹、李少荃,都是出自我湘幕之人,但你真的相信他们还是从前的朋友?左季高功虽高,但以功论赏,不至授闽浙总督,而朝廷却授之;沈幼丹在我湘军将士苦战之时与我争江西厘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是朝廷不是一直在默许他吗?少荃没有公开与我竞争,但朝廷却一再谕令他会攻金陵,这难道仅仅是从战局考虑?还有,僧格林沁数万大军开到鄂皖边境,名是剿捻,可是捻军主力并不在此,这是为什么?湘军,已不复是从前的湘军了。此时我兄弟,如处惊涛骇浪,不得不戒骄戒躁,持盈保泰,以平安渡过此时风波险滩。”

曾国荃长叹一声道:“大哥不用再说了,此中利害,我也掂量得出。你放心就是,不会给你惹祸的。”

“老九,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准备告假回乡养疾。”

曾国荃惊讶地问道:“大哥好好的,怎么要回家养病?”

“朝廷对我不放心,我回家养病,朝廷没了疑虑,湘军兄弟的日子会好过些。”曾国藩笑了笑。

“如果是这个原因告假,那也轮不到大哥,大哥回了家,这上上下下我如何应付得了?”曾国荃说的是实情,以他的能力,带兵没问题,应付官场却是力不从心,“还是我来告病吧,我的肝疾已经两年了,如今金陵克复,正好回家调养。”

“侯相,九帅说得是。告假无非是向朝廷和世人表一表姿态,九帅回乡就够了。如果中堂执意告假,反倒有撂挑子胁迫朝廷的意思。”赵烈文此时开口说话了。

曾氏兄弟都点了点头。

赵烈文继续说道:“至于裁撤湘军,这是早晚的事。但此时,侯相倒要多些心思。要撤,但又不可急于求成。人人都知道湘军有数十万,但真正湘军的骨干,也就是九帅统领的吉字营五万人。侯相你看可否这样,先裁长毛降军,再裁其他各军,九帅的吉字营要裁弱留强,裁老留壮,勇丁少了,但实力不减。”

曾国藩赞同道:“惠甫说得极有道理。我独坐一会儿,明天再说。”

次日一早,曾国荃拿着请准回籍养疴的折子找曾国藩来了。

曾国藩说道:“老九,我也让人拟了份关于载撤湘军的折子,今天一块拜发。你的折子,朝廷未必准。不准最好,这裁军是件头痛的事情,有你在总要容易得多。如果准了,也未必不是好事。这两年苦了你了,也应该清闲些时日,养养元气。”

曾国荃心境灰暗,淡淡地应道:“准不准我都得回籍,新宅子我还得回家亲自筹划,不能让他们给弄得小家子气了。”

曾国藩本想劝九弟不能过于张扬,但一想此时九弟心灰意懒,话无从出口。

曾氏兄弟的两份折子几乎同时递到京中,慈安接过两份折子简单翻了翻便说道:“没想到这么快曾氏兄弟就有动作了,妹妹,他们怕不是真心吧?”

“他们是不是真心很难说,但肯定有试探朝廷的意思。这倒让我想起康熙年间撤三藩的事情来了。撤三藩前,吴三桂上了个折子,主动要求撤藩。圣祖仁皇帝知道吴三桂是试探,却照准了。结果吴三桂就反了。”慈禧应道。

慈安惊讶地说道:“哎呀,妹妹,曾氏兄弟的折子只有留中不发了?要不,他们要是像吴三桂一样,可就麻烦了。”

慈禧笑道:“不,咱也照准。圣祖当年为什么要故作不知准了吴三桂?因为吴三桂早晚得反。曾氏兄弟和吴三桂不一样,曾国藩没有吴三桂的胆量。”

“可是,大军都在人家手里,不能不防啊。”

“防当然要防。咱就用曾国藩的人防曾国藩。”慈禧自有主张,“姐姐你看这样行不行,朝廷分别给左宗棠、李鸿章、沈葆桢一道密谕,具体的事情一样也不明说,就夸他们勤恳办差,为朝廷分忧。朝廷一秉大公,绝对不会亏待忠臣。左宗棠还可以再赏他一样先帝的东西。”

“这样好是好,不过,他们也许会告诉曾国藩。咱们唯独不赏曾国藩,不太公道吧?”慈安有些担忧。

“这不是为了公道。曾国藩一听到朝廷给其他疆臣密谕、赏赐,独独没有他,他就知道朝廷原来有防备,更加不敢轻举妄动。还有,再给僧王一道密谕,让他密切注意江南动静,时刻准备应变。”

慈安赞叹道:“哎呀,妹妹,你的心机真是深呢。姐姐我就是两个也不顶你一个。”

慈禧笑道:“姐姐,你这是夸我还是说我呢。这朝廷内外,上上下下,姐姐都托付给我,我不上心能对得住姐姐吗?这事,我就这样安排了。”

金陵两江总督府,曾国藩率文武焚香放炮接旨。两份上谕同时递到,一份同意曾国藩的裁军计划,并且分别从江西、安徽、江苏各调银十万两发放欠饷;另一份上谕,是准曾国荃所请,“恩准浙江巡抚曾国荃回籍养疴,浙江巡抚一缺,仍由左宗棠兼署。着赏曾国荃上好高丽人参六两。”

恩准回籍养病也就罢了,偏偏要赏六两人参,这简直是拿他九帅开涮!还跪在地上的曾国荃早就怒不可遏,当着众文武的面冷笑道:“早知朝廷如此寡恩,我吉字营就不该拼死与长毛苦战!让他那些满人糊涂蛋给他们保天下去!攻克安庆,我整整轻了十斤,围困金陵两年,我肝疾加重,又轻了七八斤,我堂堂七尺男儿,身重竟不如乡间花甲老农!我湘军将士,是在为他们拼命,拼命啊大哥!”说到伤心处,曾国荃禁不住放声大哭。

曾国藩怕他失态,再说出什么话来。连忙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扶他起身道:“九弟,你的功劳我两江文武知,湘军弟兄知,天下人也知。朝廷也有朝廷的苦衷,九弟不必难过。”然后又对众文武道,“今天之事,九弟有些失态了,各位都是自家人,当体谅九弟的苦楚,且不可向外人道,让外人笑话。”

“大帅、九帅放心。”众人齐声说罢,都知趣地告辞了。

众人走后,曾国荃又说道:“哥,没想到朝廷如此绝情。我拼着身家性命克复金陵,只封了个伯也就罢了,浙江巡抚还没到任,就巴不得我回籍,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

曾国藩劝道:“九弟啊,朝廷给六两人参,也就是个安慰的意思。”

曾国荃恨恨道:“不提这六两人参也就罢了,这分明是寒碜你我兄弟!大哥,我走后你一定小心,朝廷如此薄情,我又帮不上你什么忙,实在放心不下。”

“怎么,你现在就想走?”

“我已经准备好了,后天就走。”

“后天是你生日,你忘了?怎么着也得过了生日再走。”

“不必了,明天就提前过了吧。”

次日晚上,两江总督府内举行盛大的宴会,为太子少保、一等伯爵湘军九帅曾国荃辞行。曾国藩向来十分俭吝,从不设办豪奢的酒宴。今天酒宴摆了十几桌,湘军营官以上的将领及总督府的幕僚们都参加。酒菜算不上特别丰盛,但就曾国藩的一贯性情而言,已经是特例中的特例了。

曾国藩陪曾国荃走进设在大堂的主席,众人纷纷起身见礼,高呼参见侯相、参见九帅。一时间桌动椅摇,响作一片。曾国藩向众人拱了拱手道:“明天九弟就要回籍养疴,特备薄酒为九弟送行;明天又是九弟的生日,今天也一并贺过了。我湘军出省作战十余年,兄弟们如此齐全的相聚,今天这是第一次。我兄弟先敬各位一杯!”

众人高呼敬中堂、九帅,又是一片桌动椅摇。

曾国藩轻挥两手道:“大家坐下饮酒,不必拘礼起身。”

然后曾国荃敬大家,大家再回敬。

一会儿,气氛就浓烈了。曾国藩握着曾国荃指骨分明的手说道:“九弟啊,你自咸丰六年募勇组建吉字营,九年来,栉风沐雨,殚精竭虑,积劳成疾,今蒙皇太后、皇上体恤,准回籍养疴,愿九弟安心息养,早日康复。”

众人起身举杯高呼:“祝九帅早日康复!”

“明天是九弟四十一岁生日,我作了十几首七绝赠九弟,请诸位指教。”曾国藩一挥手,从秦淮河上请来的顶尖歌女们拨丝弄竹,婉转的曲子袅袅而起,哀怨的歌声打动人心。

九载艰难下九城,漫天箕口复纵横。

今朝一酌黄花酒,始与阿连庆更生。

陆云入洛正华年,访道寻师志颇坚。

惭愧庭所春意薄,无风送汝上青天。

庐陵城下总雄师,主将赤心万马知。

佳节中秋平巨寇,书生初试大功时。

楚尾吴头暗战尘,江干无土著生民。

多君龛定平安郡,上感三光下百神。

濡须已过历阳来,无数金汤一剪开。

提携湖湘良子弟,随风直薄雨花台。

平吴捷奏入甘泉,正贼周宣六月篇。

生缚名王归夜半,秦淮月畔有非烟。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诗句真诚,曲调感人,歌者动情,勾起了湘军将士历历往事。曾国荃更是感慨万千,热泪横流。他站起来,高举酒杯,大声道:“弟兄们,曾某的功劳都是各位拿性命拼来的。曾某不敢言一个谢字,我等兄弟情同骨肉,也不必言一个谢字。曾某有一事相托,请兄弟们尽心。大战已毕,朝廷命裁撤湘军,王命不可违。我知道裁军有千万艰难,但非撤不可。我走后,请诸位严遵军令,听从侯相安排,我拜托各位了。”说罢,他豪饮一杯。

众将高呼:“九帅放心,千难万难,谨遵军令。”

次日一早,金陵城外码头,黄鹄号轮船泊在岸边,兵勇们正向船上搬运曾国荃的行李物件。曾国藩率幕僚们前来送行,湘军将领在金陵的自然也都前来。

轮船汽笛长鸣。曾国荃登上轮船,回身对曾国藩说道:“大哥,回去吧。”然后又对那些将领们抱拳道,“诸位兄弟,拜托了。”

轮船冒着青烟起航了,船上船下的人彼此摇手。直到轮船消失在茫茫大江上,曾国藩才转身回城。上轿前,他对赵烈文说道:“惠甫,派专差到苏州去,请少荃到金陵一聚。”

李鸿章接到曾国藩的信,立即来到金陵。以富庶闻名的江南,一路所见却是破败不堪,田地荒芜,蒿草没膝,接近金陵,更是尸骸遍地。路上田间很少见到百姓,偶有所见,都是囚首垢面,衣不蔽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场持续十几年的战事,最受**的依然是百姓。

总督府大开中门,放炮迎接李鸿章。曾国藩则亲自到仪门迎接。李鸿章趋前几步,要行大礼,早被曾国藩双手扶起:“少荃,不必行此大礼,你我师生一场,不比外人。”

两人安庆一别,已近三年未曾谋面。分别时,李鸿章是四品的道员,如今已是二品的巡抚兼南洋通商大臣。曾国藩善看相,禁不住盯着李鸿章端详良久,心中赞叹:少荃双目炯炯,意气坚定,堪当大任,当初没有看走眼。当初,曾国藩派李鸿章带兵入沪,原本仅指望他能保住上海这个饷源要地,谁料不仅上海保住了,而且以上海为根基,实行“用沪平吴”的方略,两年多的时间,收复江苏二十多个州县。尤其是在上海华洋混居之地,李鸿章驾驭洋人,无论华尔还是戈登,最终都是俯首帖耳,借助洋人之力,而不为洋人所左右,其手段就是曾国藩也是自叹不如。

李鸿章不到三年而封疆开府,曾国藩的提携功不可没,李鸿章从心底里感激,见曾国藩明显见老,头发白了许多,鼻子一酸,眼窝发热地说道:“老师的头发,怎么又白了这么多。”

这是至亲的人才能说的话,平常的关系或者一般下级见上级,少不得言不由衷,恭维一声“气色真好”之类。曾国藩拉着李鸿章的手往西花厅走,边走边道:“岂止是头发白了,精神也大不如前,说话多了舌头也麻,眼神更是不济。”

喝茶,寒暄之后,曾国藩又道:“少荃风尘仆仆,先吃过午饭后咱们再从容相谈。既然来了,就不妨住几日。”

“一切都听老师吩咐。”

这次曾国藩招李鸿章前来,一是要商讨一下江南乡试的事情,二是商讨江南民生经济恢复事宜,三是商讨撤湘留淮的大事。

乡试是各省最重要的科举考试,凡本省秀才及与监生、荫生、官生、贡生,均可应试,中式不仅取得做官资格,而且可以参加次年春天在京城举行的会试。乡试照例在各省省城举行,不过江南是个例外。康熙六年前,安徽和江苏还属一个省,称江南省,省城就在金陵。后来,江南省分为江苏、安徽省两省,安徽省城安庆,江苏省城苏州,但乡试却还是两省合并举行,依旧称江南乡试,依旧在金陵举行。江南多才子。两宋以来,江南科举一直十分兴盛,尤其明清以来,士子及第不仅数量多,而且名列前茅者多出江南。江南人以此为骄傲,也自然特别重视科举。江南乡试,自从太平天国定都天京以后,除在咸丰九年在浙江借闱补行过一次以外,再也未曾办过,至今已经有三届未曾举办,致使江南士子失去了晋身的机会。曾国藩十分清楚江南士子急于参加科举应试的心情,处理得好不仅可以笼络江南士绅,同时也可以抬高自己在江南的威望,以弥补曾国荃烧杀掠夺带来的恶劣影响。所以到金陵后的第二天,他就前去贡院查看,并安排立即对毁坏的监临、主考、房官等屋舍进行修缮。粗略算一下时间,要按惯常的时间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正常年份,乡试在八月初八日正式入场,九月份放榜,此时桂花正开,因此又称“桂榜”。今年桂榜是赶不上了,推迟至十一月举行。乡试主考向来由朝廷简派,而监临——也就是监考则由安徽、江苏巡抚轮流充任,按惯例,今年轮到江苏巡抚了,所以必须请李鸿章过来商讨相关事宜。

“但凭老师吩咐,”监临乡试是大事,李鸿再忙也不可推托,“只是苏省刚刚克复,千头万绪,学生恐怕不能久驻金陵。”

这次江南乡试,因为是三届合并举办,所以应试士子当不下两万。两万人的住宿安排、治安维护,以及各项考务,自然是烦琐异常,照例监临的巡抚一般要提前一个月就入驻金陵,进行各项工作的筹备,入闱后从开考到出榜又要一个月,前后要两个月的时间,李鸿章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全陪下来的。

“学生遵命,到十一日就携印起程前来。”李鸿章的打算,是派江苏学政盯在金陵,他到十一月初到金陵来,曾国藩如此说,他也不好辩驳。

第二件事是江南民生经济恢复,这件事情李鸿章一直在做。曾国藩到金陵后就命令苏、浙、皖、赣各省都要设立善后总局,下设忠义局,访查战争期间忠义人士,并予以褒奖优扶;设保甲局,清查登记人口,搜拿贼匪;设清理街道局,负责清理街道,掩没尸骸;设清查田产局,负责清查田产。江南遭此兵灾,财物屡被劫掠,唯有土地抢不走搬不动,因此,曾国藩将清查土地放在恢复重建中的第一位。清查手续十分简便,只要业主出示印契,呈验是真便可发还耕种;没有印契的,只要有邻里出具一张保结,也可认领。李鸿章在江苏办得更简便,如果连相识的邻里也没有,向官家提出申请,便可自行耕种,如果将来原主找来,只要立即归还,就不追其责。李鸿章以为,迭遭兵灾,田产印契丢失大有人在,有时候就是找个邻里熟人作证也难,而最重要的是先把荒地耕种起来。李鸿章实行招垦抚恤的办法,鼓励难民对无主地进行耕种,并借给种子,对人口多的家庭还借给耕牛。对李鸿章这一做法,曾国藩深以为然。李鸿章还向朝廷奏请,请豁免江宁府属上元、江宁、六合、句容、江浦、溧水、高淳七县钱漕,一律豁免三年。因为李鸿章每复一地,都要求豁免钱漕,而户部又是捉襟见肘,因此迟迟没有准奏。李鸿章特意请曾国藩也上折帮他说话。

第三件事裁湘留淮,最为李鸿章所关注。此前曾国藩已经写信告诉过他,打算裁撤湘军。李鸿章是靠着淮军起家,自然知道军队的重要性。湘军要裁撤,那么淮军的地位无疑会迅速上升,而他这位淮军统帅,在朝廷的地位自然更加举足轻重。他知道老师谨慎的个性,如果他为了让朝廷彻底放心,也要求裁撤淮军,那就麻烦了。然而,他多虑了,曾国藩肯裁湘军,却要求淮军必须保留。

“少荃,湘勇已是强弩之末,锐气全消,即便朝廷不逼迫,我也早有裁撤湘军的意思。”曾国藩用手指梳理着胡须,“可是,淮军万万不能撤。眼下捻子闹得厉害,如今豫、皖、鲁三省都不得安宁,如果有一天窜到我两江来,那时谁能做两江的柱石?非你的淮勇不可!淮勇朝气蓬勃,兵端未息,绝不能裁撤。于私来说,湘淮本是一家,只要淮军还在,就如同湘军还在。”曾国藩自然不必把话说得直白,李鸿章何等聪明的人,曾国藩的富贵爵位,靠的是湘军,湘军撤了,他将来恐怕要多多依赖淮军了。湘淮本是一家,只要淮军还在,曾国藩的处境就不至于太窘迫。

李鸿章这话说得很高明,一方面抬举曾国藩,表明他一定支持老师,而一方面也说明,淮军是他李鸿章的,他人想插手,没那么容易。

“将来需要淮军建功,自然是少荃亲自率领。我精力一日不济一日,早没了带兵上阵的念头。”曾国藩的确已无带兵上阵的想法,只要湘淮不要都裁光,只要李鸿章能领会他的心思,他就满足了,“我最近留意了一下,捻子与长毛的战法又有不同。长毛占据一地,往往不肯轻弃;而捻子却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飘忽不定,神出鬼没。对付捻子似乎更难一些,少荃也要多多留意。”

其实李鸿章也一直在关注捻军的行动,但他嘴上却说道:“捻子由僧王大军剿办,蒙古铁骑,勇冠天下,剿灭捻子的大功,僧王一军足矣,学生没太留意。何况朝廷和僧王也未必愿意我们湘淮插手剿捻。”

“愿不愿意是一回事,需不需要又是一回事。捻子发展势头很大,将来要不要淮军帮助剿捻,谁也不能未卜先知,少荃是淮军统帅,不能不多用点心。”曾国藩对僧格林沁剿捻明显信心不足。

裁湘留淮是这次商讨的重点,既然师徒两人已经心照不宣,大事办完,接下来便是随意闲谈。

曾国藩回想三年前安庆攻克,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曾国荃齐聚安庆,商讨未来战略。那时候太平军还占据金陵,安庆以下,几乎还全在太平军手中。那时曾国藩雄心勃勃,众人也是意气风发。三年之后,金陵收复,此时与他共商未来方略的,只有李鸿章了。胡林翼已经作古;左宗棠远在浙江,而且与曾国藩闹得彼此不通私信;曾国荃被迫以养病为由,辞职回乡。今天师生两人所议,已不同三年前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是自剪羽翼、消除朝廷猜疑。一想及此,曾国藩也不禁心境灰暗。而裁撤湘军需要大量饷银,银子哪里来,朝廷却置之不问,不禁令他惆怅万分:“少荃,裁勇撤军,难的是补发欠饷,如果裁撤的勇丁离营时尚不能发全饷,闹起哗变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知道你也艰难,可是无论如何,你要帮我筹措五十万两。”

李鸿章一听此数,心里暗暗叫苦,但嘴上却道:“恩师张口,学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可江海关税已经一分一毫不能动,苏省钱粮也一免再免,唯有厘金可以腾挪,而淮军所指全靠厘金,厘金几乎罗掘穷尽。五十万两学生不敢滥应,凑齐二三十万两还是有把握的。”

然后两人说起曾国荃被迫托病辞官,曾国藩大发感慨,牢骚满腹,全然不像他平时谨小慎微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