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曾国藩临渊履冰 安德海搬弄口舌

曾国荃正在埋头大睡,听到亲兵来报萧孚泗捉住了伪忠王李秀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追问道:“谁?李秀成?”

“是。”亲兵回答。

他跳起来,抓起案上一把尖锥赤脚奔到大帐,见萧孚泗果然率手下押着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便问萧孚泗道:“这贼娘的就是李秀成?”

萧孚泗回道:“已经让长毛认过,他就是李秀成!”

曾国荃一边大骂,一边拿尖锥直刺李秀成屁股:“贼娘的,你让老子整整费了两年功夫,搭上了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老子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李秀成不防备堂堂湘军九帅竟然来这一手,疼得大叫一声后咬牙忍住了,啐一口唾沫道:“曾九,你我各为其主,又何必如此有失身份?”

曾国荃冷笑道:“老子没那些臭讲究,什么身份不身份。萧军门,你马上派人做一只大笼子,把这贼娘的玩意关进去,加派人手给我看好。我给大哥写封信,今夜就派人送去,告诉他李秀成被我抓住了,让他快些移节金陵。”

“士可杀不可辱!”李秀成大喝一声,奋力挣脱了往墙上撞,早被萧孚泗一把抓住。

曾国荃冷笑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金陵城外码头,炎炎烈日下,曾国荃率领吉字营十几名统领等待着曾国藩。曾国藩的座船靠岸还没停稳,曾国荃等人已经跳了上去。兄弟两人已经一年多不见了,曾国荃比上次又瘦了不少,曾国藩拍他的肩膀时感到肩甲突兀硌手,再看九弟的脸色,黑乎乎的,与乡间老农无异,便神情黯然地说道:“九弟,你受苦了。”

曾国荃鼻子一酸,泪涌了出来,想到围困金陵以来的惊惧险恶,已是呜咽有声。曾国藩怕他失态,笑了笑道:“攻下金陵的不世之功,若是他人获得,还不会把嘴都笑歪了?哪有你我这样相对而泣的?好好好,别让你的统领们笑话。”

李臣典、朱洪章、萧孚泗等将领都笑了,曾国藩又一一向他们道贺:“诸位合力克复金陵,我已经向朝廷为诸位请功,朝廷必有重赏,到时一块好好庆祝一番。”他又怕曾国荃率领的这些骄兵悍将恃功不法,一边登岸一边教训,“不过,攻克金陵一半是人力,一半是天功。世间大事所成,无不如此。想当年长毛初兴之时,数千人常常会打得数万官军落花流水,如今虽据天险却也无奈我何,此亦是天数。诸位以后多多作此想法,方可不至忘了身份。”

“大帅教训得是。”众将都应和道。

吃过饭,曾国荃问道:“大哥,将士们听说你来了,都眼巴巴地想见你一面,下午,我让众将都过来?”

曾国藩摆摆手道:“不,虽然金陵克复,但战事未毕,各军各营皆有职守,不要劳师动众,我去看他们。”

下午,曾国藩在九弟等人的陪同下,查看城防,又先后到信字营、节字营、备字营、刚字营看望将士。各营已经有准备,旗甲鲜明,列伍齐整。曾国藩检阅完队列,心血**,又要去勇兵们的营房瞧瞧。上至曾国荃下至哨官都阻拦,说那些地方臭气熏天,不看也罢。但曾国藩执意要去,也就没人能拦得下。

刚到营房门口,已经闻到了脚臭汗酸混在一起的污浊气味。曾国藩一进门,就明白为什么众人都劝阻他了。地上、铺上木箱竹篓摆得满满当当的,连个插脚的地方也没有。他立即明白了,这全是兵勇劫掠的财物。湘军军纪败坏,他是有所闻的,甚至也是默许了的。欠饷那么多,如果不能乘机抢掠,湘勇们谁还背井离乡卖命?但抢掠竟然如此人人参与、明目张胆,还是大出他的意料。这要传到外间成何体统,再让那些好事的御史们参上一本,那真是百口莫辩!但他不想当着众人的面点破,出了门才道:“气息实在太污浊,要告诉将士们,多通风,勤打扫,防恶疾。”

各处转下来,天就黑了。吃过饭,曾国藩留下老九说话,其他人等都退了出去:“老九,今天你也看到了,那些木箱竹篓是怎么回事?哪有一点军营的样子?倒更像是杂货店。”

曾国荃支吾着道:“湘勇们看金陵克复,估计没有多少仗可打,不久就可回乡,都收拾了早做准备。”

“你也别与我打马虎眼,那里面是什么你清楚我也明白。我听到了不少传闻,说湘勇竟然为抢掠财物互相火并,为争一个女人拔刀相向!我当然明白你的苦楚,可是再有难处,也不能让湘军如此不堪!从明天开始,你要召集众将,严明军律。还有,那些箱箱篓篓的,马上想办法处理掉!”

“好好好,全听大哥你的。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曾国荃只得答应。

第二天,曾国藩亲自审问李秀成。曾国荃命人把李秀成连人带铁笼抬上大堂,曾国藩皱了皱眉道:“打开笼子,看座。”

给李秀成看座,实在出乎众人的意料,李秀成更感意外。等他坐好了,曾国藩才叹了口气道:“你也是聪明人,难道就没有看出长毛必败的形势来?还是你以为长毛一定能够成事?”

“几年前就知道必有这一天,只是骑虎难下。”

“那何不早降呢?”曾国藩和蔼地问道。

几天来,曾国荃曾数次审讯,但李秀成只有冷笑,一句话也不多说,曾国荃恨得直拿铁锥把他刺得遍体鳞伤。曾国藩与曾国荃的审讯不同,平心静气,娓娓而谈,不像审讯,反而像朋友谈天。而李秀成似乎从中发现了一线生机,对曾国藩的问话也都如实回答:“朋友之义,尚不可渝,何况我受天国的爵位。我虽然未降,但用兵所到,从来没有纵兵杀戮。破城后官眷陷城的,都派人护送出境。对战死的官员,我也敬重他们的忠勇,向来是好好安葬。大人想必应该听到过。”

曾国藩叹道:“我自然听到过。依我看,你也是个人杰,可惜没遇到真正的知己,实在可惜啊!”

李秀成垂头无语。

“如今你已就缚,到底有何打算?”曾国藩依然是和蔼可亲的语气。

“等死罢了。只是我的旧部还有数万人,再抵抗也是徒送性命。如果大人能准我致书旧部,让他们各自还乡,我就死能瞑目了。”李秀成如此说,说明他有立功求生的想法。

“你能这样想就算识时务,只是你在长毛中影响极大,对你的处置需要朝廷的旨意,我这两江总督只能向朝廷建言,而不能最终做主。”在李秀成听来,曾国藩是在明确告诉他,这位两江总督有意救他性命,“我也不必再一句句问你了,你写个自述,把自己如何入了长毛,如何追随长毛四处用兵,又如何被捉拿,详细地写清楚,待我上奏朝廷定夺。”

对曾国藩的这个要求,李秀成一口答应。

曾国荃多次审讯,刑讯逼供,李秀成只有冷笑以对,没想到曾国藩三言两语,李秀成竟然答应写供词,这令曾国荃十分不解。曾国藩告诉他道:“像他这种人,堪称人杰,自认为人杰者,都不甘年纪轻轻就赴死。但是,如果你不让他看到生的希望,他只有死硬求死,不肯多说一句话。我与他有相见恨晚、伯乐相马的态度,让他有一丝生的希望,他自然肯说话了。”

“他让我困顿金陵城下两年,死伤兵勇过万,我对他恨之入骨,自然没有好脸色给他。只是不知道,他的供词会不会胡说八道?”曾国荃还是有些不相信。

“只有等他写完了再说。”

曾国荃又道:“此人若押解进京,后患无穷。”

曾国藩明白老九的意思,别的不说,金陵城是长毛经营十几年的天京,金银财宝被洗劫一空,李秀成如果如实向朝廷招供,曾国荃和他的吉字营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个我自然明白,暂且留他性命,到时见机行事。”其实曾国藩已经拿定要杀掉李秀成的主意,但此时还不宜透露心机。

金陵破城后的当天晚上,湘军还在与太平军激战的时候,曾国荃就让赵烈文写好报捷折,以六百里加急报到京城。两天后早朝的时候,递进养心殿东暖阁。六百里加急,两宫垂帘后还是第一次接到。如此紧急,要么是大捷,比如金陵克复;要么是大难,比如曾国荃湘军溃败,或者大员战死。金陵已经绝粮,曾国荃溃败的可能性不大。那么,最可能的就是金陵大捷。慈禧的心怦怦直跳,努力控制着情绪,不让激动太过外露。喜怒不形于色,让人难测天威,这是近年来她一直在修炼的功夫。她亲自打开密封的奏折盒,看了几句,转头看着慈安,慈安紧张得不得了,问道:“妹妹,到底是什么消息,你说来听听。”

“姐姐,金陵被曾国荃收复了!”慈禧眉毛上扬道。

“恭喜皇上,恭喜两宫皇太后!”议政王率领众位军机大臣跪下磕头贺喜。

“老六,辍朝三日,咱们连听两天戏!告诉书房的师傅,这三天不必授读,让皇上玩几天。”慈禧说完觉得这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转头又问慈安,“姐姐你看如何?!”

“这是件大喜事,应当好好庆贺,一切都依妹妹的。只是曾国荃他们应该如何赏赐,也应当事先考虑。”慈安考虑的是这事。

“那是应当的。不过,估计曾国藩的详细奏折很快就会到了,谁是头功,谁次之,等有了详细奏报才好论功行赏。”慈禧也深以为然。

接下来的几天里,宫内外一片欢乐。

曾国藩与湖广总督官文联衔的《奏报攻克金陵尽歼全股悍贼并生俘逆酉李秀成折》比曾国荃的捷报晚到了五天。曾国藩的总督衙门所上奏章往往成为各地督抚效法的样本,有“天下第一奏章”的美誉。果然是名不虚传!他的奏折详细报告了攻克金陵的过程,这样的大功,没有一句浮夸,文字平易,客观理智,却于不动声色中把湘军英勇、曾国荃赏罚严明充分地表达出来,摆功的目的达到了,但让人感觉不到在摆功。然后他又报告了两件憾事:一是没有抓到太平天国的天王,所谓擒贼擒王,这实在是件憾事。但“首逆洪秀全实系本年五月间猛攻时服毒而死”,洪秀全本是病饿而死,曾国藩说是因湘军猛攻服毒而死,也就是说洪秀全无异于被湘军逼死,因此也不是太过遗憾;幼天王也没有捉住,“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第二件憾事是乘着夜色李秀成率一千余人逃出天京,但李秀成“城破受伤,匿于山内民房,十九夜,提督萧孚泗亲自搜出”,而其他逃出的“巨王、幼西王、幼南王、定王、崇王、璋王,被官军马队追至湖熟桥边,将各头目全行杀毙,更无余孽”。这样说来,两件憾事也就了无可憾。

接下来的一段更是全折的最高明之处。奏折写道:

“臣等伏察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踞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内,神人共愤。我朝武功之盛,超越前古,屡次削平大难,煌耀史编。然如嘉庆川楚之役,**仅及四省,沦陷不过十余城。康熙三藩之乱,**尚止十二省,沦陷亦止三百余城。今粤匪之变,**竟及十六省,沦陷至六百余城之多,而其中凶酋悍党,皆坚韧不屈。此次金陵城破,十万余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巨寇。然卒能次第**平,刬除元恶,臣等深维其故,盖由我文宗显皇帝盛德宏谟,早裕戡乱之本:宫禁虽极俭啬,而不惜巨饷以募战士;名器虽极慎重,而不惜破格以奖有功;庙算虽极精密,而不惜屈己以从将帅之谋。皇太后、皇上守此三者,悉循旧章而加之,去邪弥果,求贤弥广,用能诛除僭伪,蔚成中兴之业。”

这段文字算是对朝廷平定整个太平天国的一次总结,与康熙朝的三藩之乱、嘉庆朝的白莲教起义相比,结论是平定太平天国比之更为不易。就一般人的心态而言,总是唯恐自己的功劳不被他人所知,因此难免要再三表白。而曾国藩把湘军的功劳寓于叙述克城的过程中,在此处却不提一句,而完全归之于已经死了十几年的咸丰帝及正在柄政的两宫皇太后和皇上。这看上去似乎是虚伪,而正是曾国藩的高明之处,因为在朝廷看来,这段文字必不可少,一则整个皇家和朝廷需要有人来赞扬,而这个人非曾国藩莫属,因为他是这场战争的总指挥。二则也由此可以窥见统兵大员对朝廷有无儆慎之心。尤其是大寇将平,曾国藩手中握有雄兵数十万,他若有半分的骄蹇流露,便会引来朝廷的不安。

果然,慈禧看罢这一奏折后说道:“曾国藩不愧是大儒,没有辜负文宗显皇帝的倚重。”

“曾国藩兄弟劳苦功高,自不必说。当初文宗显皇帝说,谁攻克金陵谁就封王,天下尽人皆知,如何封赏倒是个难题。”议政王提出这个难题,因为如果真要封曾氏兄弟为王,那就有违康熙平定三藩之乱后汉人不封王的祖训。可是如果不封,又将失信于天下。

慈禧早有考虑,果断地说道:“汉人不封王,这是祖训。不过,不封王却有与王相当的封赏。”

与王相当的封赏,那是什么?议政王心中有数,但不肯先说话,慈安心底纯厚,不知底细地问道:“什么样的封赏能与王相当?妹妹不妨说出来听听。”

慈禧接着说道:“我们不妨把这个王爵折分成几个爵位,这样文宗显皇帝的诺言也算实现了,而得到封赏的人也多了,算得上一举两得。”

朝廷的封爵,分为宗室爵、蒙古爵和功臣爵。宗室爵、蒙古爵只封给宗室、蒙古亲贵,功臣爵是赏给立有大功的人,共有九等,依次为公、侯、伯、子、男、轻车都尉、骑都尉、云骑尉、恩骑尉。自康熙朝后,汉人封爵从未高过侯爵,慈禧的意思是,这次最高不但不封王,公也不能封,而是把这个王爵一分为四,一个侯爵,赏曾国藩;一个伯爵,赏曾国荃;还有一个子爵,一个男爵,分赏攻克金陵中战功卓著的人员。以下的爵位,已非显爵,朝廷没必要费过多的心思。

议政王又道:“曾氏兄弟的封爵没有异议,剩下的子爵、男爵,可按曾国藩报功的顺序,分别赏给。只是,曾国荃能攻克金陵,与李鸿章收复苏常、左宗棠收复浙江关系极大,他们的功劳,比之曾国荃并不逊色。”

这话说得一点不假,自从左宗棠入浙江、李鸿章入江苏后,不断地攻城克地,而曾国荃屯兵金陵城下,再无其他建树,朝野内外对湘军的非议日多,左、李的风头几乎要压过曾国荃了。

“六爷说得不错。江苏全境已经收复,李鸿章不妨也封伯爵;浙江湖州还未克复,左宗棠就不能算奏了全功,得等他收复了浙江全境再论功行赏。”这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此外还有一件事,曾国藩在奏折中询问李秀成是否押解进京。慈禧的意思很明确:“我朝向来有献俘的祖制,首逆洪秀全、洪福瑱既然已经一命呜呼,李逆自然应该押解进京。”

于是另外明发一道上谕,让曾国藩立即妥派人员押解李秀成进京,沿途各地方官,应妥为照应,不能让李秀成的死党劫走。

李秀成怀着一线生机,在囚笼中以每天七千余字的进度写自述。写了八天,交给曾国藩六万多字的稿子。李秀成的自述,一是讲述自己的家世及参加太平天国的始末;二是总结了“天国十误”;三是答应帮助曾国藩招降太平军旧部,提出了“招降”十要;四是提出“防鬼兵为先”的建议,力劝曾国藩注意外国势力,把主要精力放在抵御外国侵略上;五是很明确地向曾国藩流露出乞降的意思。

曾国藩看罢冷汗直冒,因为李秀成的追述,有不少实事与报给朝廷的出入甚大。曾国藩在奏捷的折中说,湘军与金陵十万太平军苦战,而其实金陵城中太平军不过万余人;金陵城是太平天国的天京,坊间传说金山银海,而曾国藩上奏说“克复老巢而全无货财,实出微臣意计之外,亦为从未罕闻之事”。而李秀成最知底细,朝廷追查起来,难道让湘军把到手的金银财宝吐出来?金陵城克后,湘军杀人放火,劫掠财物,而曾国藩把放火的责任都推到李秀成头上,说是他下令放火,李秀成到京岂不一切真相大白?还有,李秀成是趁湘军抢劫之际逃出城去,并非被官军拿获,这些情况李秀成一旦入京,朝廷就会知道得清清楚楚,曾国藩如何自圆其说?这还是自供中的内容,如果李秀成解到京中,在刑部一过堂,还不知会说出什么来,那将给曾氏兄弟和湘军惹来巨大麻烦。更让曾国藩心惊肉跳的是,李秀成在自述最后一段,暗示曾国藩可以取朝廷而代之,届时他可召集旧部唯马首是瞻!这是要他造反!

门外响起脚步声,曾国藩来不及把这页让他心惊胆战的手稿藏起,仓皇中塞到嘴里。进来的人是曾国荃,他见大哥憋着脸不说一句话,十分诧异。曾国藩指指茶碗,曾国荃跑到门口,喝道:“茶!你们是怎么当差的?连茶水也不供。”

其实这怪不得下人,因为曾国藩有吩咐,非召不能进门打扰。趁老九转身的工夫,曾国藩把嘴里的纸团吐了出来。

曾国荃十分关心李秀成的供述,便问道:“大哥,姓李的都说了什么?”

曾国藩平淡地说道:“他说的倒没什么,对你我兄弟多有褒词。”

“大哥的意思,是想留他一命,还是要押解进京?”曾国荃放了心,又问。

当初奏捷时,曾国藩在奏尾请旨是否把李秀成押解进京,现在看是一大失策。李秀成是无论如何不能押解进京的,他摇头道:“此贼十分狡诈,只怕押解途中会出意外,明天午时,凌迟处死!”

曾国荃见大哥主意已定,十分高兴地说道:“早就应该送他上西天!只是,大哥曾经请旨问是否押解李贼进京,这该如何向朝廷交代?”

“除洪秀全外,像李秀成这样的丑类根本不必献俘。陈玉成,还有石达开都是就地正法,这有前例可循。而且,李秀成在长毛中影响太大,即便押在监中,长毛见他无不下跪请安,金陵城外尚有长毛十余万,押解京师千里迢迢,如果被长毛余孽劫走,将带来无穷后患。我以此上奏,朝廷会体谅的。”

杀死李秀成的当天下午,内阁明发的上谕递到曾国藩案头。曾国藩换好公服,率众人到大堂焚香跪拜接旨——

本日阅官文、曾国藩奏报金陵克复详情,朕心甚慰。发逆作乱于今已有十五余年,窃据金陵亦有十二余年,祸乱**达十六余省。金陵一朝克复,发逆凶陷将灭,国泰民安可期,先皇遗志得偿,实天下之大幸事。前敌将士冒酷暑、处严寒,不畏矢石如雨,文武各员,为克复金陵悉心筹划,功不可没,必当一一恩赏。

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自咸丰三年在湖南首倡团练,创立水师,与塔齐布、罗泽南等屡建殊功,保全湖南郡县,克复武昌等城,肃清江西全境。东征以来,由宿松克潜山、太湖,进驻祁门,迭复徽州郡县,继拔安庆省城以为根本,分檄水陆将士,规复下游诸郡县。兹幸大功告成,逆首诛锄,实由该大臣筹策无遗,谋勇兼备,知人善任,调度得宜。曾国藩着加恩赏太子太保衔,赐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并着戴双眼花翎。

浙江巡抚曾国荃,以诸生从戎,随曾国藩剿贼数省,功绩颇著。咸丰十年由湘募勇,克复安庆省城,同治二年连克巢县、含山、和州等处,率水师各营逼近金陵,驻师雨花台,围城二年,苦战百余,终克金陵,歼除首恶,实属坚忍耐劳,公忠体国。曾国荃着赏加太子少保衔,赐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

江苏巡抚李鸿章,统带中外水陆各军,由上海一隅转战而前,连克苏常府县,并领兵出境攻拔嘉兴等处,使江南逆匪进无援兵,退无窜路,实属谋勇兼优,着加恩赐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左宗棠、沈葆桢等闽浙赣等省官员,待发逆残部剿平后另行论功封赏。

此外,记名提督李臣典,着加恩赐封一等子爵,并赏穿黄马褂,赏戴双眼花翎。萧孚泗封一等男爵,赏戴双眼花翎;朱洪章交军机处记名,无论提督、总兵缺出尽先提奏,并赏穿黄马褂,赏给骑都尉世职……真是人人有赏,个个封功。

湘军大员几乎人人有赏,但曾国荃却并不高兴,脸上的笑僵硬得硌眼。

曾国藩也注意到了,有一天把他叫到签押房,问他为何不高兴。

曾国荃气愤道:“大哥,当年先皇说谁攻下金陵就封王,王不用想,可我不过是封了个伯,就连李少荃,连金陵城的城门都没见着,竟然也封了伯。这伯根本就不值一文!”

曾国藩劝诫道:“九弟,有如此封赏已经不错。你虽是封伯,可哥这侯不也是你赚给哥的?当年先帝是否说过这话根本不可信,就是说过了,朝廷能封汉臣为王?就是朝廷能封,这王你我兄弟敢受吗?如今你我兄弟获此大功,已经惹人忌,若获更大恩赏,那不是福,是祸,是众矢之的!”

“这功名是咱拿命拼出来的,这权位是朝廷封赏的,人都有一张嘴,爱说啥说啥,你又何必白费心思?”曾国荃却全然没有大哥的戒慎之心。

曾国藩摇头道:“老九啊,如果朝野上下都是你这种脾性,我又何必担忧?树欲静而风不止。不错,功名是你拼出来的,权位是朝廷给的,但朝廷也可以拿回去!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九弟啊,我是满足了,当初咱办湘军,从来没想过会建如此功业。”

“大哥,你这样活着,我都替你累得慌。咱们当初带着万把人的湘军子弟,面对的是几十万长毛都没有怕,如今长毛消灭了,反而前怕狼后怕虎。”曾国荃显然对他的态度也不以为然。

曾国藩撩起辫梢说道:“老九你看,我的头发都白了大半了。如今你老哥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凡事满则亏,圆则缺,如今大功告成,不知多少人又羡慕又嫉恨,不能不更加小心。老九,你可不要太过松懈了,约束好你的兄弟,不要惹是生非,给人口实。”

曾国荃见大哥头发果然白了大半,心下不忍道:“以我的脾气,宁愿痛痛快快地死,也不愿憋憋屈屈地活。不过,大哥放心就是,爵位于我如浮云。”老九的下半句话没说出来,在他看来,爵位算个屁,老子只要腰里有银子,爵位不爵位,老子不稀罕。

“人活着,没法只图痛快。尤其功名利禄四字,人应当看得开,看不开,只有自寻烦恼。”曾国藩怕九弟并未真想开,因此还要再劝一句,“九弟只要想一想,我朝四万万人,能有侯爵者几人?伯爵者几人?一门之中一侯一伯者又有几人?老弟不仅有伯爵,还能为老哥博一侯爵者更有几人?再想想那些普通农家子弟战死者,不要说伯爵侯爵,不过是百把两的抚恤银而已!”

曾国荃回到雨花台行营,朱洪章正在等他,曾国荃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朱洪章是第一个签的生死状,第一个率部进城。他第一批带上去的五百弟兄,阵亡四百余人,第二次带去的千把人,也伤亡过半。而且是他首先攻克了天王府,又把天王府完整地交给李臣典。论功劳,他应当是攻克金陵第一功!侯、伯的勋爵他不敢想,但子爵应该是他的,却给了李臣典。就算子爵他得不到,那么男爵总该非他莫属,可是竟然给了萧孚泗!

把第一功给李臣典,是曾国荃的意思,摆在桌面上的理由,地道炸城是李臣典的主意,炸不塌金陵城一切都枉然,李臣典功莫大焉!当然,还有一个不能说的理由,朱洪章把天王府交给李臣典,李臣典只把洪秀全留下的女人一夜之间睡了二十几个,而金银却几乎分毫未动,交给了曾国荃,然后又放了一把火,对外说天王府中圣库如洗,深获曾国荃欢心。

曾国荃的原意是把第二功给朱洪章,然而到了曾国藩那里,却更属意萧孚泗。因为萧孚泗抓住了李秀成,使围城湘军摆脱了放走巨寇的罪名,不然朝廷追究起来,难以自圆其说。所以曾国藩以为,抓住李秀成比攻进天王府功劳更大。然而这话曾国荃没法对朱洪章说,他当初说谁先攻进金陵城,谁就是头功。如今朝廷上谕已颁,第一个攻进金陵城的却屈居第三!

“九帅,我不是争功,我要的是一个说法。我不明白,我第一个冲进金陵城,手下弟兄死伤最重,为什么功要排在第三!我那些兄弟死不瞑目!”

论起劝人,安抚人心,曾国荃比曾国藩差得太远。但他有一样比曾国藩强,那就是关键时候他能耍光棍,而且让人无从招架。他皱着眉头想了一圈就说道:“实话给你说,第一功我没给你,因为地道炸城的主意是李祥云出的,而且他是紧随你后攻上的城墙。但第二功我确实是给你的,只是到了我老哥那里,把你又放到了第三。”

朱洪章瞪着眼睛问道:“那是为什么?总该有个理由吧?”

“哪有理由好讲?听说是大哥的心腹幕师李鸿裔搞的鬼,把你放到了第三。”曾国荃低声说着,随后“唰”的一声从靴页里抽出一把匕首,“我对这个李某人也很反感,干脆,你去一刀把他宰了。”

朱洪章看曾国荃一副认真的样子,又可气又好笑,他知道这件事讨不出说法了,摇头说道:“九帅,我不找不问了,不就是个男爵嘛!”

曾国荃也故作不满道:“你这么想就好了嘛。我这个九帅,原本指望封王呢,可是只给了个伯,李少荃连金陵的城墙也没摸到,也封了伯,你说我找谁说理去?”

深得慈禧宠信的总管太监安德海已经今非昔比,虽然在慈禧面前恭顺有加,但一旦脱离慈禧的视线,则跋扈得很。宫中太监,不少是他的干儿子,有的儿子比他年龄差不了几岁。而军机大臣中,除了议政王,几乎无人敢得罪他。他屡得慈禧的赏赐,又有办法弄银子,因此出手非常阔绰,他在东华门外买了一处私宅,虽然门脸看上去并不显赫,但府内之豪侈胜过一二品大员。不少外官知道安德海的本事,因此谋事者几乎踏破安府的门槛。

今晚小时候的玩伴李进升找他有事,因此侍候慈禧晚膳后,他趁宫门未落锁前出宫回家。

李进升已经通过安德海在内务府茶库谋了份差事,今天有一件事大家公推他请安总管帮忙。见安德海在炕上躺下,他连忙凑过去沏茶。安德海大声喊道:“人呢?你们这些不长眼的,来客人了也不知看茶。”

一个小太监跑进来接过茶壶,恭恭敬敬沏上茶,边沏边说道:“师傅说总管来客人了,要离得远远的,不能打扰总管。”

“你真是个榆木疙瘩,还想上御前呢。你等着吧。”安德海白他一眼,又回头对李进升说,“有什么事儿你说吧,明天一早我还要进宫呢!”

李进升笑道:“哥,今天真是有一件大事,大家都托我向您说说。这事,离了您还真不成。”

“你也别给我戴高帽,我自己的身价自个儿知道。啥事儿,快说。”

“是这样的——长毛不是被灭了吗?朝廷总可以喘口气了。我们司库想了个好主意,最好能重修圆明园,让太后也有个歇歇的地儿,她老人家一准儿高兴。可是,这个条陈一送到内务府明大人那儿,他不敢递了,说议政王说过多次,国难时期,一切撙节开支。结果,这么好的主意不能上达太后,大家都觉得可惜,就让我来找您,请您从太后那儿托个底儿。”

安德海盯着李进升看了一会儿,哼道:“你们都别瞒我,什么太后有个歇歇的地儿,听上去全是为太后,你们的心思我不懂?这一修圆明园,那就是数百万的银子,不知有多少要落进私人的荷包。”

李进升嘻嘻一笑道:“什么事儿也别想瞒过哥您。大家说了,这事要真成了,份子少不了您的。”

安德海心里怪这位兄弟说话太露,言不由衷地说道:“我也不稀罕你们那点儿银子,我是觉得你们这个主意还可以。你是不知道,太后是顶喜欢圆明园的,想当年她陪先帝爷住在天地一家春,真是集六宫宠爱于一身呢。太后经常对我说:‘小安子,什么时候再能到园子里住,我这个太后就心满意足了。’你们这个主意,正合太后的心意,太后肯定高兴。”

李进升见事情有望,高兴地说道:“那哥是答应帮忙了?我回去一说,他们不知多高兴呢!”

安德海又道:“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主意好是好啊,可是银子呢?户部什么也不紧,就是银子紧。内务府有些个银子,可议政王管着内务府,也没那么灵便。你们,我看少不得又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

闻言,李进升诡秘地说道:“哥哎,这银子您甭愁,金陵不是克复了吗?金陵城里银山银海,外面都传疯了。”

“是吗?外间真的都这么说?好了,你别费口舌了,我给太后说说。这事就到你这儿,要再有一个人知道,你这差就别想再干了。”安德海眼睛一亮。

晚膳过后,慈禧照例摇着团扇在回廊间散步消食,后面跟了打扇的、提茶水的七八个宫女,安德海远远地侍候着,准备随时听吩咐。

等慈禧走够了九百九十九步,便结束了膳后散步,这时候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安德海已经弓着腰小跑过来,垂手道:“太后有何吩咐,小安子侍候着随时听慈谕呢。”

“没你的事了,歇着去吧。”慈禧见安德海并没有立即走,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小安子,有事吗?”

“奴才有件事想告诉太后,又怕太后生气,奴才就过会儿说。”安德海等的就是这句话。

“要是让我生气的事,你就憋着,什么时候也别说。”

安德海知道这是让他说,趋着一步说道:“其实,他们也是好心。这几年您是天天为朝廷上下宫里宫外的事操心,别人不知道,奴才比谁都清楚。好不容易,这长毛老巢给克复了,您也该歇口气了。内务府就想怎样孝敬孝敬您,就想起了修复圆明园的事。”

慈禧太后听到圆明园三字,“哦”了一声,这表示她愿闻其详。

安德海得到鼓励,说话更加顺溜:“当然,修复圆明园也不仅仅是为太后,还是为了大清的脸面。为什么?那是让洋鬼子看看,你烧了圆明园,我大清国说修就修起来了。大清国永远都是天朝上国,那些个洋鬼子,只有傻眼的份儿。”

慈禧叹了口气说道:“话是不错,只是国家多事,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

“主子,可那银子是现成的。”

“银子是现成的?”慈禧听了追问道,“这话怎么说?”

“金陵不是克复了吗?金陵城里金山银海,外边都传疯了。”

慈禧还是一脸疑惑地问道:“外面真的都这么说?可是曾国藩折子上说,长毛府库如洗。”

“也许曾总督并不知详情,毕竟他不在前线。”安德海也不说曾国藩的不是,“外面的说法很多,都说长毛这些年把从各地劫掠的金银财宝都运到了金陵,金陵城里是金山银海。”

“难得内务府有这份心,明天让他们把条陈送上来瞧瞧。只是,议政王不知又有什么话头来搪塞。”慈禧“哦”了一声。

安德海笑道:“议政王大概不会说什么的,您也知道,他那府邸是当年和珅经营的,里面那厅堂园子不比御花园差。议政王和洋人交往多,洋人又经常送些洋玩意儿,王爷府里新鲜东西多着呢!”

“是吗?”

“奴才不敢多嘴。听人说,洋人送了议政王一面大镜子,有一般人家的照壁那样大,那镜面不是平的,是凸出来的,又安在高处的亭子里,把府内外的景儿都照了进去,要多新奇有多新奇。”

隔日早朝散后,慈禧把议政王留下了,问道:“昨天内务府上了个条陈,说要修复一下园子,与洋人争口气。他能烧,咱就能建,中华之物力,岂是他们夷类可比?我们姐儿俩想听听你的说法。”

慈安也顺口赞同道:“六爷说得也是,到处都要花钱,现在修园子还真不是时候。”

慈禧不甘心,又问道:“钱的事倒有个来头,听说金陵城里长毛藏了许多金银珠宝,六爷可曾听说?”

“外面有些说法,只是猜测罢了。据曾国藩说,金陵城里并没有金银,纵使有也不能花在修园子上。各路大军欠饷都不少,购买洋枪洋炮,也需要大笔银子。”

议政王的话都在理上,慈禧没法反驳,岔开话题道:“既然你们有这么一说,这事就先搁起来。六爷,听说你府上新鲜玩意儿不少?”

“是。奴才与洋人交往多,有时候洋人会送些小玩意。像自鸣钟、八音盒、万花筒等等,还有洋人喜欢抽的雪茄,还有红葡萄酒。”议政王老实回答。

慈禧笑着道:“听说你家里有面镜子,比一般人家的照壁还大?”

“回太后的话,奴才家里是有面大镜子,但没那么大。奴才的两个犬子跟着师父学库布,不像个样子,布库师父就把镜子搬到园子里,让两个犬子照着学,最近还真有长进。这镜子并非洋人所送,是布库师傅从琉璃厂淘换来的。”

闻言,慈禧一语双关地说道:“这做事啊,还真是有面镜子随时照照的好。六爷,没事了,你忙去吧。”

修园子的事被议政王生生给挡下了,连内务府明大人也挨了议政王一顿训斥。明大人当然就要训斥出主意的司库,司库就埋怨李进升事儿没办好。这可苦了李进升,所以他来向安德海诉苦。安德海拿水烟袋在银质痰盂上敲得当当作响:“内务府这帮东西,这是怪我没给太后说好呢。他们不知道我费的口舌!太后也是动了心的,可是早上见起儿时,让议政王给顶黄了。这事要怪,就怪议政王。我呢,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

“内务府并没有怪安总管的意思,只是这么好的事,只换来一顿训斥,大家都不平。”李进升连忙辩解,随后他不再说这窝囊事,而是说起蔡寿祺的事来。这蔡寿祺是道光乙亥庚子年间进士,入翰林后多年沉滞不迁,到处投门子使银子,可总花的不是地儿,到现在不过是个日讲起居注官。他眼下看清了,安总管是太后面前的红人,就铁了心走安总管这条道。

安德海呷着茶道:“是有这么个人,但模样一概没印象了。天天总是一品大员在眼前晃悠,他这种小角还真记不住。他准备使多少?”

安德海撇嘴道:“五千两还算银子?告诉他,想办事儿拿一万。事成了,再加五千。升个一级没问题,弄巧了,两级也不是难事。不过,他得有点儿作为。”

李进升疑惑地问道:“他一个日讲,能有什么作为?”

安德海突然想到了一个点子,低声说道:“最近,外边是不是有曾氏兄弟的不少传言?你告诉蔡寿祺上心搜集,然后上个折子。我告诉你,太后对议政王不待见,让蔡寿祺大了胆子,对了上面的心思,一切都好办。这可是要命的话,你只可给蔡寿祺一人说,你们两人不管是谁溜了嘴,就等着灭九族吧。”

这话把李进升吓住了,道:“哥,这么要紧的话,还是你给蔡寿祺说吧?”

安德海白他一眼道:“瞧你这德性。我是让你心上多开几个窍,嘴巴多上几把锁,没让你把苦胆吓破了。”

早朝后,两宫把军机大臣们留下了。慈禧一口气问道:“六爷,最近有人上折,参曾氏兄弟。说金陵破城后,湘军又是放火又是抢劫,大火烧了七天七夜。还说这金陵城里长毛不过几千人,湘军杀了五六万人,秦淮河都被尸体拥塞了,都是杀的老百姓。年轻点的女子都被湘军霸占了一船一船运回湖南,至于财物更是抢掠一空。金陵贼巢,金山银海,曾氏兄弟竟然一口咬定没有钱财,这话谁能信?还有,伪忠逆李秀成是要犯,自然应该押解来京,曾氏兄弟竟然擅自斩杀,是不是杀人灭口?”

议政王回道:“太后说得极是。湘军近年来军律的确有些败坏,这也是因为欠饷的原因,带兵的没办法,就默许勇兵抢掠。金陵城里金山银海的说法不过是民间猜测,不足为凭。曾国藩斩杀李秀成,后来他专门上折解释,也都在理。”

曾国藩擅杀李秀成,朝廷上下多有不满,但人已经杀了,而且曾国藩的理由也说得通,再计较也没意思,所以军机处专门发了上谕——

逆渠李秀成,前虽有旨解京,唯此等内地叛民,本与献俘之例不合,且究非洪秀全可比。该大臣于讯明后,即在江宁省城处以极刑,免至沿途种种棘手,骚扰地方,所办甚是。唯京外皆知李犯解京,兹忽中止,恐视听不明,转生疑窦,且恐多处逆匪因而造言煽惑。故本日明降谕旨,令该大臣将李逆首级传示被扰地方,以快人心而息浮议。

但浮议还是有的,大家都不理解,一向行事谨慎的曾国藩怎么此次敢于违抗旨意,擅杀李秀成?那只有一个解释,恐怕曾氏兄弟有把柄落在李秀成手里,所以急于杀人灭口。这些浮议摆不上桌面,却在酒肆茶楼间传播。

“民间对曾氏兄弟的议论可不少,六爷重用汉臣,人人皆知,可也不能一味为他们掩饰。”慈禧还是揪着不放。

慈禧又道:“六爷,这事可不能小瞧了,眼下咱大清的天下几乎就在汉人手里了。十七省的巡抚,都是一色的汉人;这八个总督,只有湖广总督官文是满人,那七个都是汉人,其中有六个出自湘军。江南三十万大军都归曾国藩节制,曾氏兄弟直接指挥的就有十多万。特别是那个曾国荃,六爷可要好好敲打几下,别居功自傲,辜负了朝廷的恩典。”

“当初重用汉臣她比谁都赞成,今天又没头没脑说这么一通话,真是莫名其妙。我也想重用满人,可满人谁能撑起来?长毛初起时,带兵的不都是满人?结果让长毛打得先是一战即溃,后是不战即溃。曾氏兄弟倡率湘军,常常是以寡敌众,仗是越打越漂亮,不重用他们又能如何?”回到军机处,议政王十分懊恼。

“王爷,这有什么不好解的?长毛大势已去,高鸟尽,良弓当然要藏。这良弓可不仅仅是曾氏兄弟,王爷您也要尤其上心。这一阵御史们的折子劝这劝那,话音里都让人想到王爷您呢。”宝鋆说话向来直来直往。

文祥也劝道:“宝大人说得是。同苦易,共甘难,自古如此。西边可是热衷权柄的人,越是功成名就时,王爷越要谨慎。”

“我尽心办差,一心为大清社稷,她又何必如此?”议政王听了这话,也十分苦恼。

“这事儿还有安德海在里面捣鬼。他仗着西边的宠信是越来越嚣张了。听说这一阵他和御史言官们联系颇多。还不仅如此,他还交结外官,竟然……”军机行走曹毓英觉得这事儿不该说,就打住了话头。

议政王盯着曹毓英的眼睛问道:“说下去呀,竟然怎么了?”

曹毓英被逼无奈,只好把他听到的话传给议政王:“礼部有个叫李广信的郎中,两广总督毛鸿宾当年带兵时,这姓李的在军前效过力。他托了安德海向毛总督说项,请毛大人上个保荐折。”

议政王惊异道:“一个堂堂总督,就听凭安德海的支派?”

“安德海与毛大人本来也从无联系,这安德海大概收了李广信的银子,就硬扯着办。他去内奏事处把近年来参劾毛大人的折子抄了个细目,密寄给毛大人,卖了个人情。后来,又打着太后的旗号让毛大人上保荐折。毛大人吃不准,就来信让我帮忙,看是不是太后的意思。安德海还给毛大人寄去了李广信的节略。”曹毓英从靴页里掏出李广信的节略递给议政王。

议政王一看,火腾地就冒起来了,大喊道:“来人,去找小安子,让他去交泰殿见我!”说罢,便气冲冲就走了。

文祥一看事情不妙,责备曹毓英道:“这样的大事,你怎么不先打个招呼,直接捅给议政王了。议政王那脾气,那还了得?”

宝鋆胆子向来大,脾性又执拗,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冲劲,一拍桌子说道:“这小安子早该收拾了,你们怕什么?”

文祥却是清醒得很,着急跺脚地说道:“我的宝大人,哪里是怕小安子?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小安子可是西边的红人。你们两位没看出来,自从克复金陵后,西边对议政王可不比从前了。这让小安子一搅和,还不生出大事来?”

曹毓英更后怕了,带着哭腔道:“文大人,议政王去交泰殿干什么?您倒是快想想办法呀。”

“干什么?训小安子吧,那里不是有顺治爷立的铁牌嘛。”文祥叹了口气。

交泰殿前,安德海跪在顺治立的铁牌前。议政王怒斥道:“安德海,这上面就是顺治爷专为太监立下的规矩,你给我念,大声地念。”

安德海心中惶恐不安,却硬着嘴说道:“王爷,奴才做错了什么,请王爷训斥就是。”

“好你个狗奴才,你以为你干的好事本王一概不知?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议政王说着把李广信的节略掷到安德海面前。

安德海一看知道瞒不住了,头上直冒冷汗,连连求饶:“王爷,都是奴才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饶了奴才吧?”

“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有所依仗,就可以胡作非为吗?你把顺治爷的敕谕给我念念,论一论你该当何罪!”议政王呵斥道。他见安德海只顾叩头,却不肯念,火气更大,吼道:“念!”

安德海被议政王霹雳怒吼吓破了胆,颤声念道:“本朝以前明阉寺害政祸国为鉴,严禁太监干政不法。太监但有犯法干政,窃权纳贿,嘱托内外衙门,交结满汉官员,越分擅奏外事,上言官吏贤否者,即行凌迟处死,定不姑贷!”每一条都是凌迟,哪一条安德海都犯了。他此时才真害怕了,两股颤颤,汗透内衣。

此时文祥等人赶到,劝道:“王爷,你何必为一个太监生气?念他当差还算灵透,且饶他一回,以后再有不法情事,一并严惩。安德海,你还不快滚?!”

安德海得了台阶,屁滚尿流往外跑,殿外角落有不少太监在掩嘴而笑。安德海恃宠而骄,对待太监也是十分刻薄,因此太监中恨他、盼他倒霉的大有人在。议政王今天也算给他们出了口气。

安德海跑回宫里,躲进自己的屋里哭了一场,两眼红肿,上不了台面,也没想好应该怎么给太后回话,就说自己病了,太后问起就给销个假。晚饭也没吃,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折腾了大半晚上。半夜醒来了,再也睡不着,设想明天怎么回太后。

慈禧关切地问道:“小安子,昨天听说你病了,今天好些了吧?”

“回主子的话,奴才昨日个没病,奴才是让六爷训斥了一顿,奴才觉得委屈,哭肿了眼,没脸见主子,就撒了个谎,请主子宽恕奴才。”安德海回道。

慈禧并不知道议政王训斥安德海的事,便问道:“六爷为什么事训斥你?”

安德海见慈禧什么也不知道,议政王没有先告状,胆子大了些,回话道:“都怪奴才,急着来侍候太后,走得快了些,惊了六爷的大驾。六爷怪奴才没有规矩,整整把奴才训了半个时辰。”

“宫里规矩多,教训你也是应该的。不过,也犯不上训斥你半个时辰。小安子,你可别给我打马虎眼。”慈禧对他的话有些怀疑。

安德海心头一激灵,但事已至此,绝无退路,一时便声泪俱下:“主子,奴才挨六爷的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奴才怕惹主子生气,就一直没敢说。奴才琢磨着,六爷本来也不是为骂奴才,告诉主子,不正如了六爷的意?”

慈禧听这话说得荒唐,责问道:“你这是什么话?”

“主子您想啊,奴才是什么身份,议政王又是什么身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何必与奴才为难。而且,每次他训斥奴才,那话也不是奴才身份能受的。”于是,安德海把昨天议政王训斥的话拣了几句发挥了回给慈禧。

慈禧听了之后气得手直抖,左眉上扬,额头青筋暴跳,直说道:“好啊老六,我可一向待你不薄!封你做了议政王,封你的女儿做了固伦公主,封你的儿子做了贝勒,你还要怎样?小安子,传议政王。”

“主子,你就饶了奴才吧。奴才知道一回话,主子就生气,奴才该死,奴才吃这点儿委屈又算得了什么,都怪我这臭嘴,都怪我这臭嘴。”安德海一听要坏事,叩头如捣蒜,一边扇自个儿嘴巴一边说,“主子,为奴才您犯不着和议政王生气,议政王心里想什么能瞒得了主子?主子以后留心点儿也就是了。”

“小安子,什么话心里明白也就是了,不可乱说。我准你两天假,回家看看去吧。”慈禧想想为一个奴才挨训斥召见议政王也确实摆不上桌面,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