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报师恩不掠人功 克金陵纵火屠城

淮军攻克了常州,就按兵不动,李鸿章传令各军休整。但休整了十几天,仍然没有动静,各位统领们都有些沉不住气了,眼见的长毛就要败亡,不趁机再打几仗,就没有立功的机会了。

最沉不住气的是李昭庆。常州之战,他出力不少,这次李鸿章奏捷中虽然还是说“臣弟李昭庆无功可录,不敢迎邀奖叙”,但在奏报克复常州的过程中,其实把老弟的功劳已经说得很详尽。朝廷这次没有装糊涂,对李昭庆的赏赐是“遇缺即补知府”,虽然不是实缺官,但有他老哥在,要想放实缺并非难事。但李昭庆志不在此,他的官瘾蛮大的,就是道台也非他的最终目标,他觉得自己最少要过过按察使的瘾,坐堂审案,决人生死,被人称一声“李臬台”。而要升官,没有仗打是不可能的。如今最大的功劳近在咫尺,就是长毛的巢穴金陵城,如果在攻打金陵中立下赫赫战功,弄个道台就顺理成章,所以他跑到巡抚衙门来见李鸿章。

李鸿章一眼看穿老弟的心思,却不去说破,顺口问道:“老六,你不在军前管束部众,到我巡抚衙门搞烘个?”

“搞烘个”是合肥方言,“干什么”的意思。李鸿章与六弟用家乡方言说话,略显亲近。

“不搞烘个,来看看二哥也不犯王法。”在常州城东李昭庆有救驾之功,所以在李鸿章面前,自觉比从前说话腰板更直。

“我很好,就是对你们这些守将不放心。”李鸿章拿起毛笔,一边改一份奏稿,一边说话,“不要觉得万事大吉了,其实江苏的防务还是七漏风八漏气,如果长毛像上次那样派一支人马直捣我吴淞,恐怕全省又要鸡飞狗跳。”

李昭庆见李鸿章似乎有意要堵他的嘴,所以急忙道:“常州已经收复,长毛想到江苏腹地已经不可能了。二哥,俗话说,刀不磨就生锈,常州已经收复了些日子,各部已经休整得差不多了,总在这里吃闲饭白拿饷也不是办法。咱们烘个时候去打金陵?”

“谁说要去打金陵了?”李鸿章反问,“如今长兴、湖州还在长毛手里,江苏南门洞开,哪里抽得出人马去打金陵?”

“湖州是左老三的地盘,也不愿淮军去夺他的功劳,我们何必费力不讨好?”

“左老三是何许人也,乃我大清堂堂闽浙总督,也是你能肆口叫的?”李鸿章虽然对左宗棠不满,但李昭庆口无遮拦,也太过轻薄,“我不管是谁的地盘,我是从江苏的安危来着眼。如今已有大半淮军在长兴、湖州一线,哪来的军力去打金陵?”

“别人不能去,那我带三千人马去好了,反正我在常州也无仗可打。”李昭庆终于说出此行的目的。

“你带三千人走了,长毛来打常州,谁来守城?”李鸿章反问道。

“还有刘省三的部众,他们守常州绰绰有余。蹲在常州又无功可立,我要去打金陵。”

“别人可以蹲在常州,你为什么不能蹲?打不打金陵,这样重大的军事部署能是你说去就去的?”李鸿章有些不高兴了。

“眼见的就没有仗打了,我才是个小小知府,还是记名的,有烘个意思?不趁着金陵有仗打,我将来到哪里立功去?”

“一个小小的知府,你话说得轻巧!你带兵不过两年,已经是遇缺即补的知府,周兰溪是从安庆跟着我到上海的,官衔还没你大,人家无怨无悔,你倒嫌官小了?”

“我就是想多立功,这有烘个错?”李昭庆见二哥真生气了,不敢再顶嘴。

李鸿章缓了缓语气道:“你回去好好等着,要打仗,自然会调你去打。想打仗将来有的是,鲁豫捻匪闹得厉害,恐怕一时也平定不了。等江南安定了,朝廷少不得要从江南调兵。”

李昭庆无话可说,失望地出了巡抚衙门,连饭也不肯在他二哥府上吃,赌气回了常州。

周馥来到签押房,说道:“大帅,我在仪门遇到六爷,好像不太高兴。”

“他要带兵去打金陵。金陵是他能打的吗?九帅在金陵城下苦战两年多,如今快到摘果子的时候了,能让别人染指吗?”李鸿章一想起来还有些不高兴。

“六爷未必能想到这一层,何不直接告诉他?”

“老六太年轻,嘴上不牢靠,这种话没法和他说得太透。朝廷有上谕到了,让我派人去金陵。”李鸿章把上谕交给周馥看——

李鸿章所部兵勇攻城夺隘,所向有功,炮队尤为得力。现在金陵功在垂成,发捻蓄意东趋,迟恐制动全局,李鸿章岂能坐视。着即迅调劲旋数千及得力炮队前赴金陵,会合曾国荃围师相机进取,速奏肤公。李鸿章如能亲督各军与曾国荃会商机宜,剿办更得手。着该抚酌度情形,一面奏闻,一面迅速办理。曾国藩向为统帅,全局在胸,尤当督同李鸿章、曾国荃、彭玉麟和衷共济,速竟全功,扫穴擒渠,同膺懋赏,总以大局为重,不可稍存畛域之间。

其实,朝廷定要督促淮军协剿金陵早在意料之中。淮军攻克常州后,江苏除金陵外全境已经肃清,此时,湘军困在南京城下,左宗棠的楚军则还有湖州没有克复,只有淮军独享悠闲,朝廷洞若观火。曾国荃屯兵金陵已经两年多,师老无功,而淮、楚两军却打得有声有色,所以无论朝野都有个判断:湘军已经暮气深沉,淮楚则活力充沛。尤其李鸿章的淮军一入上海就学洋人那一套,不但自己有洋炮,戈登的常胜军裁撤后,又把攻城巨炮留给了李鸿章,可谓如虎添翼,而曾国荃所缺的就是攻城利器,所以派淮军去协剿金陵自然是顺理成章。朝廷有上谕,进兵金陵也是名正言顺,既然李昭庆希望到金陵城下立功,派他去又有何妨?不过李鸿章不那么看,金陵是曾国荃的禁脔,此时谁去增援谁就招恨,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使。

“兰溪,你帮我起草个折子回奏朝廷,要等湖州克复后才能助功金陵。至于理由吗,我想到的至少有这么几条。一是淮军几经苦战,必须休整。二是淮军还要接防句容、东坝、溧水、高淳等处,还要协攻湖州,无兵可派。三是淮军的炮队,多是小炮,攻打金陵这样的坚城没多大作用;常胜军所遗炮队总要与淮军磨合训练些日子后才能上阵,现在还不成。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你起草时随时补充,我看一下尽快出奏。”

周馥一边记录,一边构思,回去后用一个多时辰就起草好了,修改誊清亲自给李鸿章送过来。李鸿章有事外出,等他回来后看一下,想说的意思周馥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李鸿章不是肯吃哑巴亏的人,不遵旨的实际原因虽然不能明说,但也要有所暗示,所以他提笔在淮军需要休整后面加上这么几句:“曾国荃全军两年围攻,一篑未竟,屡接来书,谓金陵所少者不在兵而在饷,现开地道十余处,约有数处五六月间可成,如能及早轰开,自必无须协助。”这几句话明眼人仔细推敲,自然容易琢磨出其中巧妙。

朝廷是真的希望李鸿章的淮军去助攻金陵,但正如李鸿章所料,曾国荃却是一百个不情愿。他屯兵金陵城下,苦熬了两年多,就是要独占攻克金陵的大功,这时候谁要带兵来,谁就是他的仇人。

曾国荃的吉字营是两年前到达金陵城下的。金陵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江,是真正的虎踞龙盘之地。城北有龙潭山、栖霞山、乌龙山、莫府山,临江皆是悬崖峭壁,尤其东北端突入江中的燕子矶,三面环水,更是控长江要冲。城东则有宝华山、龙王山、灵山、钟山。钟山是主峰,雄峙城东,因阳光下岩石略呈紫色,因此又称紫金山。城南则有汤山、青龙山、黄龙山、大连山,临近城区有名为聚宝山的石子岗,遍布半透明的雨花石,因此又名雨花台。

朱元璋一统天下后,将这里作为大明朝的国都,并建设了巨大的城防工程。为了提高金陵城的防御能力,我行我素的朱元璋打破历朝国都多作正方形或长方形的模式,依山傍水建金陵,南倚聚宝山,东至钟山西麓,将富贵山、覆舟山、鸡笼山纳入城中,向北绕过狮子山南下,依八字山、马鞍山、清凉山等作为城垣的西界,使山、水、城融为一体。城高五至七丈,城墙高大厚重,堪称天下第一。筑城时砖缝中间灌注糯米汁与石灰、桐油混合的夹浆,坚固无比。太平军占领后,又在钟山近城的山峰上建天堡城、地堡城,居高临下,拱卫天京。

曾国荃的几万人马散布在方圆一百余里的金陵城下,真是寥若晨星。因此,曾国藩告诫他不要妄想短期内通过硬攻收复金陵城,要实施持久战,先切断金陵城的粮道,待其弹尽粮绝时再攻坚决战。天京城数十万众,吃粮如果靠陆路肩挑人扛,无异于杯水车薪。它靠的是水上运输,一则是长江水道,二则是沿秦淮河、高淳河,将苏浙之米运输进城。因此曾国荃兵临金陵城下后,彭玉麟的湘军水师先后把长江水道和城外秦淮河、高淳河全部控制起来,天京城的粮荒因此日甚一日。

眼看天京城日暮途穷,李秀成向洪秀全提出让城别走,尽弃苏浙两省,直趋北方,占领河南、山西、陕西等地。北方不像江南那样水网纵横,湘军水师便立成废物,而且官军少了洋人的支持,太平军的胜算会大得多。

然而,久居天京深宫的洪秀全已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上帝的儿子,他斥责道:“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稣圣旨下凡,作天下万国独一真主,何惧之有!不用尔奏!政事不由尔理。尔欲出外去、欲在京,任由于尔。朕铁桶江山,尔不扶,有人扶!朕之天兵,多过于水,何惧曾妖者乎!尔怕死,便是会死。政事不与尔相干,王次兄勇王执掌,幼西王出令。有不遵幼西王令者,合朝诛之。”

李秀成无法,只好负起保卫天京的责任。为了缓解天京的粮荒,他悄悄放几万百姓出城,洪秀全知道后,对李秀成严加训斥。天京城无粮可食,洪秀全把杂草、树叶做成团,称为甜露,送出宫去,命令天京军民“食天生甜露,自能果腹”。他带头吃甜露,结果中毒生病,生病了还不肯吃药,认为只要诚心信奉天父,就会无药自愈。有病不治,当然只有死路一条,到了四月底就死了,他临死前说道:“朕要到天上见天父,请来救兵,救尔等于水火。”劳苦大众曾经寄予厚望的洪秀全一命归西,时年五十一岁。

天京城内的日子不好过,城外曾国荃的日子也不好过。虽然金陵城下他有五万人马,可是他没有攻城巨炮,对城高墙厚的金陵城束手无策,他硬攻过,只能是让勇丁白白送死;他挖过三四十条地道,但都被太平军发现并毁掉;他曾经用招降纳叛的计谋,无奈天京城的太平军防范极严,无机可乘。眼见得江苏被李鸿章一一平定,浙江被左宗棠一一平定,而只有他困于金陵城下,两年无可奈何。又因为连年战事,江浙富庶之地也是千疮百孔,土地荒芜,了无人烟,曾国荃的粮饷供应也大成问题,勇丁也是经常靠稀粥度日。湘军人马日渐庞大,军饷开支浩繁,欠饷多达十几个月。各统领自觉无颜面对士卒,因此对部下的不法行径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湘军四处抢劫财物、奸掠妇女,军纪日坏一日。

曾国荃忧心忡忡,逢人辄怒,遇事辄忧,饮食渐减。这天他登上天堡城,看到天京城内空闲之地都种了小麦,弥望青黄相间,勾发他重重心事,脸色蜡黄,昏倒在地。他自去年冬天肝病日深,这已经是第二次昏倒。

曾国藩比曾国荃更着急,屯兵金陵城下两年的湘军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他终日忧惧、恐慌,唯恐遇到风吹草动,而发生变故。听到曾国荃病倒的消息,他十分着急,写信给曾国荃说——

沅弟左右:

廿夜接十七夜来书,不忍卒读。心血亏损如此,愈持久则病愈久愈深。余意欲奏请少荃前来金陵会剿,而可者两端、不可者两端。可者:一则渠处炸炮最多而熟,可望速克;一则渠占一半汛地,弟省一半心血。不可者:少荃近日气焰颇大,恐言语意态,以无礼加之于弟,愈增肝气,一也;淮勇骚扰骄傲,平日恐欺侮湘勇,克城时恐抢夺不堪,二也。然弟心、肝两处之病已深,能早息肩一日,乃可早痊一日;非得一强有力之人前来相助,则此后军事恐有变症,病情亦虑变症也。特此飞商:弟愿请少荃来共事否?少荃之幼弟幼荃,气宇极好,拟请之至弟营一叙。弟若情愿一人苦挣苦支,不愿外人来搅乱局面,则飞速复函。余不得弟复信,断不轻奏先报。余俟详复,即问近好。国藩手草。四月廿日夜。

曾国藩是希望李鸿章的淮军前来助剿,金陵早一日克复,他心里早一日一块石头落地。但九弟的情绪当然更要照顾,他在金陵城下苦撑两年,自然不愿别人来分功,因此,到底要不要淮军来,还是要听九弟的意思。

曾国荃复信,自然是“不劳他人伸手”。可是,形势却由不得曾国荃在金陵城下干耗,以扶王陈得才为首的太平军、捻军联合部队,日夜兼程,从陕西赶至鄂东,正拟横扫安徽,驰援天京。朝廷深知,如果这数万之众赶到天京投入战斗,那将对整个战局带来极为不利的影响,所以朝廷一面调集大军前去阻截,一面严斥曾国荃进攻不力,并督促曾国藩迅速联合李鸿章的淮军尽快攻下天京。曾国藩面对上谕严责,只能劝说曾国荃同意李鸿章带淮军来会攻。

曾国藩可算苦口婆心,无奈曾国荃正如湖南人所说“油盐不进”,不甘心将此大功拱手让人,坚决不同意淮军到金陵来。曾国藩只好另想办法,阻止李鸿章奉旨前来。他亲自给李鸿章写信,当然话不能明说,而是让李鸿章知难而退:“舍弟所部诸将,素知阁下与贱弟至交多年,无不欣望大斾西来。而所疑畏者亦可两端:一则东军富而西军贫,恐相形之下,士气消沮;一则东军屡立奇功,意气较盛。恐平时至生诟谇,城下之日,或争财物。请阁下与舍弟将此两项预为调停,如放饷之期,能两军共同发放,更可翕和无间。”

其实李鸿章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金陵是老九的禁脔,也知道老师也不愿他带兵前来。只是师生之间直接说句实话多好,非要拐弯抹角说什么东军富西军贫,两军共同发饷,就是逼着淮军与湘军一样,一个月发个三四两银子,这分明是想把他的淮军吓回来。李鸿章干脆给老师回信,明白相告自己绝不会去金陵争功:“接兵部寄谕,饬派鄙军协剿金陵,鄙意以我公两载辛劳,一篑未竟,学生不敢近禁脔而窥卧榻。况入沪以来,幸得肃清吴境,冒犯越疆,怨忌丛集,何可轻言无略?常州克复,附片借病回苏,已奏报不能协剿金陵之由,弦外之音,当入清听。”

李鸿章太过聪明,其用心有时也不够宽厚。他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无异一语道破天机,这岂不是把淮军不能赴援的责任完全推给了曾国藩吗?那么,朝廷和清流岂不会把矛头都对准他这两江总督太存畛域之见?曾国藩心生警惕,他这位高足已非当年幕府的文案李少荃,而是手握淮军的江苏巡抚!师生还是师生,但轻重形势已经发生太多变化。曾国藩老于官场,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他处高位集众疑引诽谤,不能不处处小心,所以立即上奏请朝廷“督饬李鸿章速赴金陵”。而且他与曾国荃也都写信给李鸿章,请他带兵助剿金陵。

师徒两人斗法,朝廷其实看得明明白白。李鸿章顾念师生情义,不肯赴援争功,说到底这都是私情。而尽快收复金陵城,断绝长毛的妄想,这才是釜底抽薪之计,而且是国家之大计。因此朝廷于五月十三、十七、二十日三次严旨催促李鸿章派援军,二十四日上谕又说:“着李鸿章仍遵前旨,于所部各营内挑选精壮便捷善于攻城者二三千人,即交刘铭传等带赴金陵,该抚或俟长兴得手后,统率诸军助攻金陵,不必非等湖州克复。”

刘铭传大概也知道了这份上谕的内容,所以跑到苏州来要求带兵赴金陵。刘铭传是淮军中最骄横的将领,程学启战死后,他在淮军中俨然第一大将。他对李鸿章大声道:“属下来时,众将都托属下呈请大帅,淮军不该放弃眼前立大功的机会。有人说到金陵去,湘军红了眼,还不与我淮军火拼?属下说,火拼也不怕他,淮军的巨炮,恐怕曾沅帅也无法抵挡。”

“省三何出此言,湘淮本是一家,怎么连火拼的话都说得出来?”李鸿章心里十分不悦,但脸色却尽量保持平和,毕竟刘铭传不是他的六弟,对这个刘麻子,他平时说话相当客气。

“属下也是开玩笑。属下不明白,咱们淮军无论向南还是向西,都要得罪人。向南协剿湖州,得罪左老三;向西协剿金陵,得罪曾老九。湖州与金陵无法相比,攻克金陵是天下第一大功,既然都是得罪人,我们为何不去争这天下一等大功?”

“那不一样,我与左帅顶多算同门师兄弟,而与曾相则有师生之谊。师兄弟掐架世人无非认为两人太过强梁,而徒弟与老师掐架,无异于欺师灭祖。所以,我不能去争金陵第一功。”李鸿章三言两语,把他的苦衷说给刘铭传。

“大帅不必亲自去,由属下等代劳就行。”刘铭传还不死心。

“俗话说,孩子哭了抱给娘。我淮军无论谁去金陵,都等于我李某人去金陵。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吧?还有,立战功不过一时之荣耀,而师生情谊则是一生不可轻弃。”刘铭传见李鸿章心意坚决,就不再多言,在巡抚衙门饱餐一顿而去。

李鸿章比谁都清楚,尽管曾老师兄弟都来信请援,但他们的真意仍然不欢迎他助剿金陵,无论胜负,他都会开罪曾家兄弟。如今,曾氏兄弟表面文章都做足了,此时李鸿章若依然不奉旨,才是真正地维护了老师的面子。展现在朝廷和世人面前的是,老师没有畛域之心,曾国荃也无拒人分功之嫌,李鸿章也并无任何顾虑。所以,五月三十日,李鸿章再上《筹划金陵湖州缓急片》,说明淮军仍然不宜赴援。

李淮章的理由之一,就是湖州的长毛实力太大,淮军与他本人都不敢轻易离开:“湖州贼股甚众,附城数十里内,面面贼垒,堵逆黄文金、辅逆杨辅清等均系百战悍贼,浙师似难独力制之。现因湖城未复,东自吴江、平望,西至宜兴、溧阳数百里间,均须分守,牵制许多。臣军大半分守各城,若欲臣会攻金陵,又欲臣协剿湖州,臣力实有不给。若令臣弃湖州而赴金陵,事体固分轻重,时势固有缓急,若臣统兵远去,而湖贼窥伺入境,孰与主持调度?若仅分兵远去,少则无济于事,多则各统将资望相等,号令不一,与曾国荃各军错处围城之下,曾国藩与臣皆不放心。”

至于淮军的炮队,也不能立即调到金陵前线:“炮队现尚未齐,将来凑齐时,因雇用洋人教习,恐非诸将所能节制。顷据郭松林等禀称,现在天气炎热,洋枪连放三四次即红,多则炸裂,开花炮放至十数出后即不能着手。昨攻长兴各项炮具俱已震损,亟须回苏修整,三伏战事颇难亦系实在情形。”

但即使不能去,也必须表明态度:“唯是叠奉严旨,饬臣军会攻金陵,曾国藩兄弟又屡次檄调,事关大局,无论有济与否,必应竭力相助。臣拟日内由太湖驰赴长兴前敌察看军情贼势,相机调拨,而后折回苏城。大约七月份若金陵仍未克,臣将亲带炮队,驰赴金陵城下。”

奏章的结尾一箭数雕,既表明他维护朝廷和两江总督的权威,又列出了赴援时间表,也就是同时向曾氏兄弟打招呼,如果六月底前还不能收复金陵,那就不能怪淮军去争功了。

同日,李鸿章还分别给曾国藩和曾国荃各去一信,并附上他的奏稿,向曾氏兄弟表明态度。高手过招,于无声处。李鸿章不掠人功,不奉旨赴金陵,令曾氏兄弟高兴;而他又将不能赴援的真正原因道破,令曾氏兄弟尴尬;而今他又再次不奉旨,并为曾氏兄弟洗脱嫌疑,维护他们的面子。而同时他还依然留有余地,如若朝廷再催,他那时奉旨带兵到金陵来,曾氏兄弟即使再不高兴,也无法怪他争功。师生这次交手,曾国藩对这位高足有嫌隙,有感激,更有佩服。总之,这个淮军大帅再也小看不得了。而且,无论怎么说,李鸿章已经为曾国荃争取到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唾手可得的大功而不伸手,可谓仁至义尽了。所以曾国藩给九弟去信说道:“观少荃屡次奏咨信函,似始终不欲来攻金陵,若深知弟军之千辛万苦,不欲分此全成之功者。诚能如此存心,则过人远矣!”

曾国荃不想他人来分功,但形势却由不得他。十几天后,皖西形势陡然紧张起来,陈得才率太平军和捻军联合部队兵分两路,突破了湖北麻城、黄冈,直夺安徽宿松、太湖,而官军阻截不力,节节败退,形势十分危急。所以朝廷连给李鸿章两道上谕,令他立即派淮军到金陵协助曾国荃,尽快攻克金陵。李鸿章此时已经无可推托,因此进行一番部署后上奏《拟分队会剿金陵折》,将奏稿分抄给曾国藩和曾国荃两兄弟。苏州距金陵四百余里,六百里加急,当天就递到天堡城曾国荃的行营中。曾国荃召集重将商议,脸色蜡黄地说道:“人家要来了,怎么办?”

众人都表示,要死命攻城。

“死命攻城,怎么攻?”曾国荃反问道。

“地道攻。”说这话的是李臣典。

李臣典,字祥云,湖南邵阳人。他少年时丧父,从小四处浪**,打牌赌博,无所不为,家中只有出没有进,越加穷困不堪。十八岁那年,母亲久病无钱医治而去世。乡里的亲戚借给几吊钱给母亲买棺材,赌徒见钱没有不进赌场的道理,他把几吊钱全送进赌场,计划赌运逆转,赢些银子给母亲办个风光大葬,谁料却输得干干净净,不得已找一张篾席,随随便便找个荒地将母亲埋了。不久,他远在湘乡的舅舅知道姐姐去世,前来吊丧,一看姐姐埋的地方,大声道:“外甥好福气,给你妈找了块好地,将来肯定发达。”原来,李臣典母亲葬的那块地对着一条河,河中有一块石头,每年枯水期有几天如鲤鱼一样显露出脊背,此地因而叫“鲤鱼跳龙门”。葬在此地,子孙当然要发达。

那年曾国荃正在湘乡募勇,舅舅让李臣典参加了曾国荃的吉字营。按乡间说法,要论养家糊口,李臣典没一点狗料;但从小好勇斗狠的性情,从军则成全了他,很快便脱颖而出。有一次打仗,曾国荃陷入重围,眼看要全军覆没,这时李臣典匹马单矛闯入阵中,连挑几员太平军战将,救了曾国荃。攻打安庆的时候,曾国荃有一次大腿中铅子,从马上掉下来。李臣典冲进阵中,把他扶上自己的战马,一路拼杀再次救回曾国荃。从此他成了曾国荃最器重的将领,每次打仗都打前锋,如今已被实授河南归德镇总兵,二品武职大员。

一提地道曾国荃就头疼。因为湘军没有攻城大炮,因此要克坚城,只能靠挖地道来炸城墙。半年多前,湘军就开始挖地道,今年正月,金陵完全合围后,更是全面开挖,从东城墙的朝阳门外,往北再往西,一直到西北的神阜门,近五十里的城墙外先后开挖地道三十多条。然而,都没有成功。因为论起挖地道,太平军堪称湘军的祖宗。太平军出广西不久,就由冯云山召集矿工组成了“土营”,其主要职责就是挖地道炸城墙,从湖南挖到湖北,从湖北挖到江苏,一路挖一路炸,让官军丢城失地,一溃千里。所以,要在他们面前玩挖地道的游戏,真是鲁班门前耍大斧。说起来,李秀成发现湘军地道的办法很简单,他站在城头看城外草色就行。因为挖地道不能太深,太深了爆炸效果不好,可是太浅了就难免伤了草根。在城墙上一看,草色发黄处必是开挖了地道。李秀成指出方向,命令太平军对挖,或者从地上用重锤把地道砸塌,用毒烟熏,用热水烫,或者用炸药炸,结果三十多条地道全部作废,湘军却因此死了不少人。所以一提地道曾国荃就上火,没好气地对李臣典道:“地道挖了半年多,能行的话早行了。”

“大帅,正因为没行,如今反而有行的可能。”李臣典仿佛胸有成竹。

李臣典所部两个月前在太平门附近挖了一条地道,一直很顺利,挖过了城墙根也没被发现。可是一天中午到了饭头,太平军开饭,一个小兵把手中的长矛用力往地上一插,准备去吃甜露。不想这一插竟然把地道刺穿,下面的湘军以为被发现,抓住长矛就往下拉,这一拉上面的太平军才知道下面是湘军地道,结果拿来火药把这段地道崩塌了,下面的湘军死了二十几个,这条地道也就作废了。可是李臣典几天前突发奇想,这条地道既然作废,太平军一定也放松了警惕。所毁掉的不过是城墙内处的一段,何不再沿这条地道斜挖入城?他已经安排人悄悄开挖,目前仍然没被发现。

曾国荃眼睛一亮,说道:“咦,这倒不失为一个瞒天过海之计。只是越接近城根,越容易出毛病。”

“所以,请大帅再行瞒天过海之计,吸引长毛的注意力。”李臣典道。

“什么计,你直说。”曾国荃此时精神已经焕发。

李臣典建议在天堡城上架设几门火炮,天天往城墙上和城内轰,让城上站不住人,避免地道被发觉。同时向太平门附近城墙根堆草束,做出要由此登城的样子,吸引长毛的注意力。而他则督促部众,尽快开挖,争取三日内完成。

曾国荃重重一拍李臣典的肩膀道:“就按祥云的办法搞。”

曾国荃把湘军的大小炮全部集中到天堡城,共有二十多门,轮番向太平门内外轰炸,虽然湘军的火炮口径小,对坚固的金陵城墙无可奈何,但对血肉之躯却有很大杀伤力,太平军不能登城,也很难在太平门附近集结。曾国荃又令数千勇丁,每人背一梱柴草轮番扔到城墙根,到了十五日晚上,柴草已经与城墙相平。

太平军以为湘军要强攻太平门,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这里,而且炮声不断,根本不曾留意湘军又在挖地道。十五日晚上,地道已经完成,一夜之间用麻袋两千余条向地道内填进三万五千多斤炸药,又用巨石封堵结实,只留一个口门以通引线。所用引线是比碗口还要粗的竹子,里面用布包着炸药,一直连到地道口外。

李秀成似乎有所察觉,当天夜里亲率几百敢死之士提着火罐冲出太平门,把附近蒿草芦苇烧了个干干净净。曾国荃和李臣典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因为当时湘军正在布置地道引信,如果此时燃着,夜里把城墙掀翻,而湘军没有做好攻城的准备,岂不又将前功尽弃?所幸大火并没延烧到地道口,湘军又死命反扑,李秀成只好退回城中。第二天上午,李秀成又将堆积于城墙外的柴草点着,燃烧了几个时辰,烧了个干干净净。曾国荃不去管这场大火,召集众将商讨攻城大计。城墙一旦炸开,必须死命往里冲,不然被太平军挡在城外,一旦重新把豁口堵上,又将束手无策。这必将是一场残酷的争夺战,太平军必然冒死抢堵,而湘军要想突破,也必须拿出不要命的劲头来。

“谁先冲进城去,谁就是头功。”曾国荃以功名相激。

当初咸丰帝有“谁攻克金陵便封王”的承诺,攻克金陵的大功当然是曾氏兄弟,不过这冲进城的头功,自然也会相当有分量。

“谁愿打头阵?”曾国荃问道。

众将都默不作声。打头阵与送死几无差别,虽然功劳大,但人死了功再大又有何用?

曾国荃犀利的目光从众将脸上扫过,见众人还是不肯出头,就说道:“那就谁的官大谁往前冲。我第一个上!”

这当然是气话,所以李臣典接话道:“大帅要居中指挥,哪能亲冒矢石之险。我愿打头阵。不过,打头阵光主将拼命不行,勇丁也得顶用。我的部众挑出五六百敢死之士没问题,不过人还是太少。朱军门手下多的是敢死之士,可否借我五百,有两千人拼命,我这个头阵应当没问题。”

所谓朱军门就是贵州黎平人朱洪章,字焕文。早年跟着胡林翼从贵州到湖南,又到湖北。胡林翼死后,又跟着曾国荃冲锋陷阵。湘军中都是湖南人领兵,他这个贵州人不能不特别拼命。太平军十三王爷救天京时,曾国荃湘军被围,苦战近一个月,朱洪章率部与太平军拼命,所守营垒毁而建,建而毁,太平军却始终未能攻破,朱洪章因此得了能战之名,以总兵记名,并加提督衔。他是个爱惜士卒的人,李臣典向他借兵,少不得要派他的勇丁去打头阵。都是战死,何必要为他人作嫁衣,所以说道:“李军门也是提镇大员,自然也不能去打头阵,这个头阵就我来打吧。”

两人稍作争执,最后朱洪章打头阵,李臣典第二,都在军令状上签了名。

福建陆路提督萧孚泗第三个署名。他也是一员猛将,靠硬仗博得提督职。有这三个人领头,接下来共有九位统领在军令状上签名。曾国荃又给众将分派任务,只待炸城后发动总攻。

天近午时,湘军大队人马齐集太平门外,曾国荃一声令下,李臣典亲自点燃引信,地道中发出隐隐若雷霆滚动之声,一直持续一个小时。忽然声音停止了,众人屏息以待。突然响起如天崩地坼之声,眼看着一段二十余丈的城墙随着烟尘整个飞到半空中。众人眼随城墙上天,无不目瞪口呆。而后城墙裂碎纷纷落地,一二里的范围内都有人被砸死,城外的湘军也不例外。曾国荃见众将还未从震撼中反应过来,大吼一声道:“还不冲锋、更待何时!”

朱洪章、李臣典、萧孚泗等众将各率本部人马向太平门冲去。朱洪章督带四百敢死之士首先冲进城墙缺口,早有准备的太平军拼死抵抗,他们将燃烧着的火药袋和整盆的火药倒向涌进缺口的湘军头上,朱洪章的四百敢死之士仅余十几人。李臣典的部众见太平军人人拼命,不敢靠前,纷纷后撤,以致整个进攻部队都转身要走。李臣典、萧孚泗瞪着血红的眼睛,手刃临阵退却者数人,把勇丁赶回到城下。朱洪章召集部下,再次组成五百余人的冲锋队,重新冲入缺口。埋伏好的太平军冲出来厮杀,但由于过度饥饿严重影响了他们的战斗力,虽然连续反攻,最终被突破了缺口。朱洪章最先进城,与太平军展开巷战,这时,天空刮起东北风来,朱洪章大声喊道:“娃子们,放火烧狗日的长毛!”两路同时点火,大火借着风势,直向西南方向烧去。太平军处下风口,被烧得纷纷躲避。朱洪章率部一路追杀,一直杀到天王府。他率人杀进府中,把守军全部诛杀,擒获洪秀全之次兄洪仁达。他下令封闭王府库,并派两营人马分守天王府南北两门,不放一人进入,等待曾国荃前来接收。这时李臣典骑马赶到,说奉大帅令前来接手王府。朱洪章率部撤走,乱哄哄杀向城西。

天黑前,天京城九门全部被攻破,全城四处起火,处处厮杀。太平军几乎无人投降,而湘军见到长发者或刚剃发者,皆不留活口。到了后半夜,湘军基本控制全城,然而杀人放火却是更加肆无忌惮。

曾国荃营务处文案赵烈文,是曾国藩最信任的幕友,曾国荃到金陵后被派来帮办文案,同时也有随时规劝纠偏之意。赵烈文见湘军杀人放火,抢劫财物,以致为争夺财物和女人而有数十人火拼的事情,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因此来见曾国荃。

曾国荃的贴身护卫劝道:“赵先生,九帅睡得正熟,我要是您,就不会此时打扰。”曾国荃连日为破城之事焦虑,已经三天没有合眼,昨天晚上又忙着奏捷,到十点多才睡去。因为大功告成,所以沾枕即酣睡,此时睡得正香,鼾声如雷,亲兵不敢去打扰。

赵烈文只好耐心等待,盼望中间曾国荃如厕或喝水,便可趁机提出他的建议。然而曾国荃睡得正酣,根本无醒来的可能。赵烈文见城中火势越来越猛,呼号惨叫不绝于耳,终于隐忍不住进门把曾国荃推醒。

曾国荃翻身坐起,瞪了赵烈文一眼道:“呵,是赵老夫子,我三天没睡了,有什么事情,非得打断我的好梦。”

赵烈文比曾国荃小八岁,时年不过三十二岁,不过,因为他经常为曾国藩出谋划策,深得信任,曾国荃经常称他老夫子,有戏谑,也有尊重的意思。

赵烈文将写好的条陈四事递给曾国荃——

一、请止杀。令城内百姓各归各馆,闭门候查。派队逐门搜查,分别良莠审办。既全胁从,复可得真正贼首。

二、设馆安顿妇女,毋使尽遇掠夺。

三、立善后局。

四、禁米麦出城。

曾国荃看过四条,其中三条可以立即执行,唯有第一条现在不能禁。湘军能拼死攻城,为的就是城中财物。要抢劫财物,必然会遇到反抗,必然要杀人。现在禁杀,等于不让湘军劫财,这一点他做不到,各路统将也不答应。何况湘军欠饷严重,正可趁城破时不分军民、不分良莠,让勇丁腰里都有些值钱东西,他也就不必日日为饷项犯愁。他把条陈还给赵烈文说道:“就按你的意思,后面三条照办,第一条暂缓。”

“九帅,应当立即执行的就是第一条,何故要暂缓?”赵烈文不明白。

曾国荃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现在城中到处都是长毛,有些长毛还混在民中,要想止杀根本是空口白话。不能行的令,不如不下。”

曾国荃倒头就睡,不再理会赵烈文。

天京城里湘军乱纷纷杀人放火,李秀成带着两千余人马换上清军的缨帽号衣,保护着幼天王从太平门炸塌的城墙处冲出。冲出千余人的时候,被湘军看出了破绽,后队人马全被截回城中。李秀成带着幼天王快马加鞭逃命,然而幼天王的马脚力太差,李秀成只好把自己的战马换给幼天王。他骑幼天王的劣马,不久就落在大队后面,走了三四十里路,那匹马竟然累死了,李秀成只好躲进山林避过湘军再说。躲了一天,他觉得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于是决定出山找太平军。刚转过山谷,就与一位猎户迎面相撞。

李秀成见被人认出,只好承认道:“不瞒老哥说,我是天京城里的太平军,天京城破,逃难至此。”

猎户心地善良,便责备道:“那你怎么还敢出来?山外都是湘军,有些本地猎户见钱眼开,听说太平军带着金银珠宝逃出天京,正乱哄哄捉人发财呢!”

李秀成苦笑道:“那老哥何不把我押到妖营中领赏?”

“你太小看人了,太平军对咱有恩,咱不办那缺德事。去年我老娘病重,进天京求医,没银子,俺急得在天京城外墙根下哭,忠王巡城见了俺,派军医给老娘治病,还送给俺银子。不管别人怎么说,忠王爷对俺有恩,俺不能见钱眼开,没了良心。”猎户摇了摇头道。

“老哥,李秀成的模样你可还记得?”

“大恩人的模样,俺天天供在心里。”

李秀成扯下头上的破头巾问道:“老哥,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猎户仔细一端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忠王爷,您怎么瘦成这样了?俺都认不出来了,陶大山给您老磕头了。”

李秀成扶起陶大山,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他说道:“老哥,今天有一事相求,请你买匹马或骡子来,我要去找太平军。”

“忠王爷,我哪能要您的银子?俺弟前天捡了匹军马,俺送给您就是。您甭急,俺回家拿剪刀来,给您剃了发再走。”

“我生是天国人,死为天国鬼,怎能剃发?我是天国重臣,剃了发让我如何见兄弟们?”李秀成不愿意。

陶大山急道:“忠王爷,您不剃发怎么行?人家老远就认出来的。命都没了,怎么找太平军?”

李秀成想想也是,就听陶大山的劝说,先进山洞躲躲,剃了发就走。

山脚下,一个简陋的院落里,一个半盲的老妇人正在摸索着烧水。听到脚步声,她抬头便问道:“大山,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打到猎物了?”

陶大山回道:“娘,您到屋里,我有话说。”

陶大山把老妇人扶到屋里,老妇人一听儿子见到忠王了,便惊喜地问道:“忠王爷还好吗?”

“好不了。天京都破了,忠王人瘦得不像样了。”陶大山说,“忠王想去找太平军,我打算把咱那匹军马送给他。”

“就怕大海不答应。”老妇人有些犯愁。

“娘,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让大海知道,这些天他帮湘军捉太平军发财,都红眼了,让他知道,忠王就完了。”

老妇人连连点头,催儿子快去为忠王剃发,把家里仅有的两个菜团也让儿子带给忠王。陶大山牵上军马带上剪刀就进了山。

陶大山的弟弟陶大海,匆匆奔向山外的湘军营中,被湘军哨弁截下了:“干什么的?”

陶大海问道:“军爷,帮助官军捉住长毛,能给多少赏?”

陶大海得意地说道:“我能帮军爷捉个大官长毛,官很大的,请军爷领我见你们统领。”

节字营哨官正从外面走来,因为天热,他的补服纽子解开了,露着胸前浓密的黑毛,模样酷似是江湖强盗,陶大海先自怯了。哨官一开口就大声嚷道:“谁在这里穷嚷嚷,给我乱棍打开了。”

陶大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军爷,小的不敢捣乱,小的是来报告军情的,小的发现了一个大长毛。”

“是吗?要是属实,赏你真金白银,要是谎报军情,让你吃一顿军棍。”

“军爷,是真的,是长毛的忠王李秀成!我哥把他藏在山洞里,他正和我娘商量时,被小的听到了。”陶大海磕头如捣蒜。

哨官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一挥手,几个下属跟他进了内帐。不一会儿,哨官出来道:“不管真假,先赏他十两银子,真抓到了,还有重赏。”陶大海欢天喜地地带着几十名湘勇出了大营。

山谷洞中,陶大山给李秀成剃去额前长发,又在脑后结一条辫子,然后说道:“忠王爷,你再换上我这身衣裳,就没人认得你了。”

“多谢老哥。我这里有一包金银珠宝,是从天京逃出时带上的。带这么多财物恐怕更惹人疑,我留下几锭银子,剩下的老哥就拿去过日子吧,再找人把你老娘的病好好瞧瞧。”李秀成拱手一揖,想起自己不知下落的母亲妻儿,不禁仰天长叹。

李秀成用那条明黄头巾裹着的金银珠宝就放在地上,陶大山拽开那条头巾道:“忠王爷真是糊涂,这条头巾就足以引来杀身之祸。我怎能图忠王爷的钱财,我帮您塞到马料袋里,没人会注意的。”

忽听得洞外有人喊:“晚了,塞到哪里也没用了。”

陶大山循声一望,弟弟陶大海带着几十名湘勇堵在了洞口。

李秀成误会了陶大山,怒斥道:“没想到我竟被你忠厚的模样欺骗了!”

陶大山百口莫辩,抽出李秀成的佩剑冲向弟弟,嘴里骂道:“陶大海,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

湘勇们手起刀落,陶大山已是身首异处。

陶大海见哥哥死无全尸,大哭起来。

哨官笑道:“哭什么哭?你不就是想发财吗?那包赃物全是你的了。”

陶大海收了泪,弯腰去捡地上的包裹,刀光一闪,他同样命奔黄泉。哨官大声宣布:“伪忠王李秀成杀死两名无辜乡民,幸未逃脱,被我节字营捕获。弟兄们,押他去见萧军门,领赏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