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遇危机学启托梦 出洋相戈登请辞

有一天议政王与军机大臣们说起学洋人利器的事情来,历数封疆大吏,议政王认为做得最好的还是李鸿章。他的淮军不但守住了上海,而且以沪平吴,势如破竹,他的洋枪洋炮功不可没。

议政王望着天棚,眨巴着眼睛,这是即将有所决定的习惯,果然他说道:“我突然有个想法,应当派八旗子弟到李鸿章军营学习洋枪洋炮的使用,将来也建一支洋枪队。”

自从与英法和谈后,英、法两国就主动提出帮助练兵,教习西洋兵器,后来俄、美都追随着提出庞大的练兵计划。议政王陡然惊觉起来,开始担心洋人有可能想借此窃取大清军队的指挥权。所以他发函密告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江苏巡抚李鸿章以及福州将军、广州将军,在请洋人帮助练兵中首先要注意练将,将来能够以西洋之法指挥军队,而不能拱手把指挥权交给洋人。李鸿章早有防备,他练兵之初,所聘请的洋人只担负教习的职责,而没有任何指挥权,临阵指挥都是淮军将领。如今淮军五万人马,已经配备洋枪四万余条。尤其是炸炮四营,在攻城战中更是犀利无比。

这几年朝廷一直支持八旗按洋法练兵,尤其是崇厚也建了一支千余人的洋枪队,他曾带到京城请议政王检阅。在议政王看来,这些都还是花架子,与战场上真枪实弹摔打出来的淮军不可同日而语,他决定从京中及崇厚的洋枪队中挑选旗营将领八名,兵丁八十人到江苏学习,且十日内必须成行。

八旗将士要到淮军中学习,这不仅是对淮军的肯定,也是李鸿章的莫大荣耀。不过,李鸿章知道这些八旗大爷本事没有多少,但架子大毛病多,不好伺候得很。这份差使说起来很风光,其实是个烫手的山芋。那时他已经在嘉兴前线,接到议政王的信函后,他立即把这件事托给布政使刘郇膏,具体请钱鼎铭操办。

议政王派来的这八十多个人,以锐健营前锋参领阿巴力翰为首,因他在捉拿肃顺党徒中立功,入宫当了最显赫的乾清门侍卫,几年间已升为正四品二等侍卫,最近连升两级,外放锐健营当前锋参领,已是正三品武职大员。临行前议政王曾经叮嘱他道:“我们八旗如今只剩了花架子,你们到淮军中要学点真本事,给八旗将士做个榜样。”他牢记议政王的叮嘱,所以对刘郇膏说道:“刘藩台,既然李抚台都在打头阵,我们窝在上海算怎么回事?要说练兵,没有比在阵前更好的了。”于是,他带着八十多人乘船直奔嘉兴李鸿章的大营。

嘉兴府位于浙江东北,南临杭州湾,北接苏州,京杭大运河穿境而过,是名副其实的江海湖河交会之地。嘉兴府城距上海、杭州、宁波、绍兴、苏州、湖州均在二百里以内,境内又有乍浦、澉浦、青龙等港口,素有“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的美誉,棉布丝绸行销南北,号称“衣被天下”。太平军对如此富庶之地自然非常看重,占领后由听王陈炳文在此驻守,与杭州、湖州互为掎角之势。

因为嘉兴与上海紧邻,随时都有抄淮军后路的危险,所以攻克苏州后,李鸿章就决定北取常州、南取嘉兴,而且总体上先南后北,由程学启先拿下嘉兴。程学启已经苦战两个多月,终于兵临嘉兴城下。此时李鸿章到嘉兴来,按惯例,决战时候就要到了。

这时候阿巴力翰带着八十余人到了军前,李鸿章心想他们是添乱来了。可出乎他的意料,阿巴力翰没摆八旗大爷的架子,而是对李鸿章及程学启十分尊重,一再表示要到军前效力。阿巴力翰给李鸿章的印象很好,而且这些旗人根基牢固,别看今天是个三品的参领,说不准眨眼间就外放了都统、将军,所以李鸿章也含了一份笼络的心思,把这八十余人全部安排在他行营里,又将程学启叫到签押房吩咐:“方忠,这些旗下大爷口口声声说是来学战的,可他们心里未必服气,所以你要好好打一仗,让他瞧瞧咱淮军的威风。”

“大帅放心,明天我就要对嘉兴城进行总攻,这位参领如果有胆子,不妨让他到我军前去看看,咱们是怎么打仗的。”程学启拍拍胸脯道。

第二天一早,阿巴力翰来到李鸿章大营,提出他要带几个副参领到程学启军前一观淮军风采。李鸿章也有意让他们见识一下淮军的能耐,所以派出亲兵二百人,保护这几个人到前线去。

程学启见阿巴力翰等人来到阵前,有意露一手让他们瞧瞧,于是兵分五路,向嘉兴城进攻。他则亲自率领亲兵和炮队,列炮二十门同时向北门猛轰。他的部下则人手一条洋枪,一会儿猫腰前进,一会儿又匍匐爬行,一会儿突然半跪,举枪齐射,城外的太平军纷纷溃退。程学启的炮营配备了六十八磅的大炮,威力巨大,二十门大炮同时轰响,如暴雨前的雷霆轰鸣,地动山摇,令人心胆震撼。嘉兴城被轰塌二百余米,但城内军民负土取石及时把豁口补上,程学启的部众被护城河阻在城下,死伤惨重却无可奈何。这样连攻三天,仍然未能攻进城去。

阿巴力翰带来的旗大爷心里暗暗惊叹淮军确实厉害,但他们并不都像阿巴力翰那样谦恭诚恳,而是说如果八旗勇士有这么厉害的洋枪洋炮,早就把嘉兴城攻下来了。这话传到程学启的耳朵里,气得他破口大骂。可骂归骂,嘉兴久攻不下就无法堵上这些旗大爷的一张张大嘴。

这时候李鸿章也收到闽浙总督左宗棠的来信,表示他要派出援军来帮助攻克嘉兴。李鸿章将信递给程学启说道:“方忠,要是让左老三的援军帮助才能攻克嘉兴,他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我们淮军!”

左宗棠排行老三,李鸿章私下里称他左老三。如今左宗棠的大军已经兵临杭州城下近半年,杭州城内粮饷已尽,几乎到了人相食的地步,以李鸿章的判断,克复杭州不过是十天半月的事情。

“方忠,如果杭州克复后,左老三的部众呼啦啦赶到嘉兴来,那时候你苦战数月的功劳恐怕就尽归左老三了。”李鸿章这样激将道。

程学启不怕左老三争功,但他怕嘉兴城里的财富尽归他人。他的部众苦战数月,都巴望着进城后发一笔横财,如果煮熟的鸭子飞到别人嘴里,他的部众还不翻了天?所以回到大帐,他把手下的营哨官叫过来将利害摆给他们听。

“你们找这理由那原因,依我看,打不下嘉兴城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你们腰里银子多了,惜命了。明天老子要亲自上阵,你们谁敢打马虎眼,我一枪就把他毙在阵前!”

程学启真是急眼了,当天夜里,他亲自带着部下悄悄爬到护城河边,备下了几百架木梯,又在河边连夜用沙袋筑起一道土墙,为大炮构筑掩体。第二天拂晓,淮军五路并进,炮营列炮猛轰,水师则冒险在护城河中架浮桥,浮桥架成后程学启强令攻城。城上枪炮、弓箭齐施,又把点燃的黑火药一桶桶抛下城来,爆炸的同时大火弥漫,淮军被炸死烧伤的不计其数。

双方伤亡极重,城墙下淮军尸体交相叠加,城墙上和豁口处太平军的尸体也是一层叠一层。程学启部下战死总兵两员、副将三员,哨官则根本来不及统计。打了两个多时辰,仍然没有结果。此时又传来警报,湖州黄文金派三千援军正往嘉兴赶来。程学启立即抽调三千人前去堵截,他从土墙后冲出来,大声喊道:“有敢后退者,立毙阵前!”喊完便亲自带人冲过浮桥,指挥架云梯登城。他背负一把大刀,登上城墙,左劈右砍,刚刚站稳脚跟,一颗流弹击中他的左太阳穴偏后,鲜血涌流,湿了半边肩膀。提督刘士奇、总兵黄永胜率十几人拼死冲过去把他护住,要把他抬下城来。

正是十万火急的关键时刻,他夺过一块纱布,在头上裹了裹大声道:“今天我没打算偷生,众将也休想保命!”

就在这时,城内太平军的弹药库被炮弹击中,爆炸声天崩地裂,城上太平军惊慌失措,斗志涣散,淮军则乘势纷纷登城,炮营则集中攻击东门,炸塌了城门。经过两个时辰的巷战,除几千人逃奔杭州和湖州外,嘉兴城内太平军大部分被杀或俘虏。

程学启伤情严重,李鸿章安排立即送回苏州,同时派人快马加鞭急奔上海,请西医赶赴苏州救治。他把守城的事宜交给程学启的部下翰林院侍读刘秉璋,然后立即乘船回苏州。等他赶回苏州时,西医已经为程学启做完手术。程学启的伤在左后脑,因此只能趴在枕上,他神情恍惚,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程军门,李巡抚看你来了。”医生趴在耳边告诉他。

连说了三次,他才反应过来,痛哭流涕道:“我不能跟大帅打长毛了,我怕是不行了。”

“方忠不要胡说,我从上海请来最有名的洋医,过些日子就好了。常州、湖州、金陵还未收复,我还等着你给我带兵呢!”李鸿章好言抚慰,程学启总算安静下来。

李鸿章走到外间,问西医道:“方忠的伤,到底如何?”

“伤很重,枪子斜飞入颅,伤口长一寸多,深有两厘米。幸亏子弹已经取出,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将来感染发炎,那将直接伤及大脑。”

李鸿章吩咐必须把人救回来,银子花多少都成。

此后三四天,程学启的情况好多了,但到第五天,他的伤情突然恶化,医生换药时发现伤口严重发炎,血水和着脓水不断流出来。程学启神志烦乱,经常出现幻觉。李鸿章前来看他的时候,他攥住李鸿章的手惊恐地说道:“大帅,郜永宽来了,他一手提着刀,一手提着自己的脑袋,你看,脑袋上的血滴了一路。”

李鸿章劝慰道:“郜永宽早就死了,有什么好怕的?”

“大帅,我是不是杀人太多,报应到了。你看院子里,全是无头尸身!”程学启趴在**,僵直地昂起头来,惊恐地望着窗外,一屋子的人都觉得毛骨悚然。

“方忠此话差矣!”李鸿章安慰道,“杀敌与杀人不同。我们杀敌是为国立功,救民于水火。长毛作乱,荼毒大半个中国,不是我等浴血苦战,国家永无宁日。我等一身正气,魑魅魍魉休敢近身!”

西医为程学启打了一针镇静剂,他清醒多了,哭着道:“大帅,学启不能追随左右,不能尽鞍马之劳了。”

李鸿章拍了拍他的手说道:“方忠,你不要心急,安心静养才是。今天我来和你道个别,常州那边已经围城月余,不能久拖。嘉兴被你攻克,金陵的长毛难免狗急跳墙,听说他们聚集了五万援军要去解常州之围,我必须到常州去,等攻克了常州,我再来看你。”

程学启听了泪流满面,说道:“大帅,今日一别,学启怕是撑不到常州大捷的那一天了。大帅,你的大营千万不要离敌营太近,不能有任何闪失。”

“方忠放心,我记下你的话了,不把大营扎得太近。”

程学启人之将亡,向李鸿章拜托后事:“大帅,学启年轻时误入歧途,幸亏跟着大帅博得了身后功名,学启为国捐躯,死而无憾。只是妻子儿女,要拜托大帅关照。”

李鸿章个头高,弯下腰与程学启对着脸,眼角一热,忍着就要落下来的泪水道:“方忠放心,淮军将士的父母子女,我李鸿章都一托到底,绝不会让他们落到泥地里。”

“大帅,请受学启一拜。”程学启跪在**,等他重新抬起头来,神志复又不清了。

李鸿章不能久待,交代苏州知府要照料好程学启。又把营务处周馥叫来,安排他照顾好阿巴力翰带来的八旗子弟,洋枪操练请德国教练来负责,演放火炮则请英国教练负责,还有阿巴力翰提出来要学习洋炮制作技术,就交由马格里负责。

然后他又特意会见了阿巴力翰,告知他即将去常州前线,如他在苏州有什么要求,就由营务处总办周馥来解决。阿巴力翰见识了淮军的枪炮之锐利,也见识了淮军将士之勇猛,对李鸿章是由衷的佩服,表示回京后一定向议政王如实禀告。

闻言,李鸿章蓦然警觉,改变立即起行的计划,而是留阿巴力翰吃饭,还弄清楚了他与议政王的渊源。饭罢来到签押房,李鸿章拿出一万两银票给阿巴力翰,他拒不敢受。

“富察老弟,咱们带兵的没有银子怎么行?八十多弟兄跟着你到江南一趟,人人都有父母兄弟,回家总要从上海买点儿洋玩意送人,到时候你就拿这银子每人给他们买件小玩意,惠而不费,大家脸面上都好看。”李鸿章把银票折起来,塞到阿巴力翰的袖中。

“怪不得大家都愿追随大帅,小将领教了。”阿巴力翰不再客气,坦然受之。

李鸿章赶到常州后,把大营设在城东北十五里的张塘村。这里往东北可通江阴,往西南可通无锡,他驻军在此便于协调。按照淮军的要求,扎下营盘必须立即挖壕筑垒,等这一切都完成后,李鸿章于初十到了常州北门外刘铭传营,又到西门郭松林营,十一日到东门李昭庆营,巡阅一周后他回到张塘大营,思考常州的破城之策。

这天晚上,李鸿章夜深了方才躺下。这时一阵阴风吹过,烛火明明灭灭,一头纱布的程学启进来了,坐在李鸿章床前,一圈圈从头上往下揭纱布,最后露出太阳穴上拳头大的伤口,脓血直流,几乎要滴到李鸿章的脸上。李鸿章猛力一推,程学启倒在地上,身上盖着白布,他的妻女正伏地痛哭。李鸿章惊醒过来,才发现是做了噩梦。他抬头看表,不到三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自言自语道:“程方忠莫非没了?”

李鸿章睡意全无,于是穿上衣服准备批阅文牍。想到程学启的伤情,他又不能心安,正在伤感,突然听得帐外枪炮声大作,亲兵营两个哨官跑进来,架起李鸿章的胳膊就走:“大帅快走,长毛要把大营攻破了。”

李鸿章的大营外挖有壕沟,建有土墙,只留两门出入。前门很明显,吊桥、鹿砦外加哨卡。而后门却很隐蔽,一般不经仔细巡查,弄不清在哪里,为的是临急撤退。

李鸿章被贴身亲兵护着向后门跑,到了门边才想起来,巡抚大印还在帐中。他让亲兵去取,可是费了一番口舌,亲兵还是弄不清放在哪里,急得李鸿章跳脚大骂。这时周馥背着一个包裹拼命往这边跑,累得气喘吁吁说不成话。

李鸿章见状问道:“兰溪,我的关防没带出来?”

周馥指指背后的包裹,张着嘴说不出话。

“你带出来了?!”李鸿章惊喜地问道。

周馥点了点头,挥挥手示意亲兵快走。二十几个人出了后门,往一片密林中奔去,一直往东登上了一个小山头。山下火把通明,因此两个营盘都能看得比较分明。李鸿章大帐所在的营盘已经被攻破,另一个也被太平军团团围住。大营向来防守严密,突然被人偷袭而很快得手的情况从未发生过。哨官告诉李鸿章,今天夜里有雾,这些长毛带着木梯悄悄爬到外壕边,等站墙子兄弟换班的时候突然发起进攻,墙上的人撤下去了,而下面的人还没登上去,所以很轻易被长毛突了进来。幸亏还有道内壕,不然真是不可设想。

“还是防守有漏洞,如果下面的人先登上墙子,墙子上的人再下来,哪有空子可钻?”李鸿章又回身拍拍周馥的肩膀,“亏得兰溪把关防带了出来,不然落在长毛手里,我这个巡抚的面子可就丢尽了。”

周馥告诉李鸿章,他一夜未睡,刚写完奏章抄好,突然外面枪声大作。他立即到大帐来见李鸿章,可已经人去帐空。他本来已经逃离大帐,可是忽然想起,这么匆忙之间,关防也许来不及带,所以又重新跑回大帐,发现关防果然未带走,还有一摞上谕抄件和奏稿,这些落在长毛手里遗患不小,所以打了个包裹一并背了出来。

这时候大雾已经散尽,大营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太平军看上去大约万余人,分别进攻两个营盘。李鸿章大帐所在营盘已经完全陷敌,而另一个营盘却防守得十分成功,太平军连外壕也未突破。这时候西边方向隐隐约约有一大队人马往这边赶,李鸿章以为又是太平军,急得直跺脚:“大营休矣,休矣!”

正赶来的不是太平军,而是淮军,他们胸前圆圈十分显眼。有眼尖的亲兵高兴地呼喊道:“是六爷的人马!”

“老六来得正是时候。”原来是李昭庆带兵救援来了,李鸿章松了一口气。

太平军见淮军援兵到来,并不恋战,抛下李鸿章的营盘呼啦啦往东去了。李鸿章派亲兵去把李昭庆请来,他一来就从马上跳下来说道:“二哥没事我就放心了。”

昨天夜里李昭庆听说有一股长毛直奔城东而去,他不放心李鸿章的大营,所以立即带人赶了过来。李鸿章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六来得还算及时,不然我大营可就被长毛端了,这话传出去,淮军丢人就丢大发了。你立即派出两队哨探,一是弄清楚这些长毛的来源,二是弄清他们的去向。他们往东跑,当心抄了我们的后路。”

如今淮军的主力都集中在常州,常熟、昆山、嘉定、太仓,兵力都很单薄,就是无锡、苏州,驻军也是捉襟见肘。这些地方自保尚不足,根本无法抽调人马拦截这路长毛。

下午,苏州派来专差,报告程学启已经于寅初去世。寅初正是三点多钟,李鸿章记得很清楚,伤心地说道:“方忠,我知道了,你那时托梦是来救我!”

晚上厨师做了他最喜欢的红酱面,但他只吃了一半就推到一边,坐在桌前一句话不说。陪他吃饭的几个幕僚也都不敢再吃,周馥示意仆役把饭收拾了,他自己留下来陪李鸿章。

“我手下最能打的大将,殁了。”李鸿章长叹一声,“兰溪,你最知道我与方忠的渊源。当初我到上海,招募的都是些亦匪亦勇的团练,真正久经战阵的将才没人肯跟我到上海。我去找方忠,他痛快地答应了,我这才有了点胆气。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建功心切,只看到机会,看不到危险。如果是现在的我,带着几千未经战阵的淮勇就到上海来,我怕是没那份胆子了。”

李鸿章回忆起打出淮军威风的虹桥大捷,如果没有程学启,那一仗可能就葬送了淮军,他李鸿章或战死或自杀,哪有今天的巡抚之尊?之后的北新泾大捷、四江口大捷,程学启往往以少胜多,功不可没。此后收复青浦、嘉定、太仓、昆山、吴江、苏州、嘉兴,哪一场硬仗离得开程学启?说起程学启的军功,李鸿章如数家珍:“兰溪,方忠真称得上是淮军第一功臣。没有方忠,就没有淮军今天的出息。我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方忠能打硬仗,还因为在学习洋人枪炮上,他也堪称淮军第一人。”

这的确不假,程学启的部下第一批装备洋枪洋炮,而且程学启在这方面非常上心,在其他将领对洋枪洋炮不以为然的时候,他就不惜重金从常胜军中挖来精通枪炮的外国人到他军营中效力。他发愤学习洋人炸炮的技巧,经常和洋人教习一起研究,结果他的炮营用炮的技术连戈登也不得不佩服。

不过,程学启的毛病周馥也清楚得很,贪财、骄横、独断、不体谅他人,特别是几场硬仗打下来,更加目中无人,经常与常胜军闹纠纷,李鸿章夹在中间受气,而程学启毫不体谅。有几次李鸿章指着程学启的背影恨恨地骂:“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李鸿章仿佛看穿了周馥的心思,说道:“兰溪,你也许会说程方忠毛病多得很。的确,他是个叛将,又大字不识,又粗蛮不讲道理。在有些人看来,一无是处。如果在老师手里,我敢说程方忠永无出头之日。可是在我手里竟然有这番出息,这是我最得意的事情。在用人上,我还是坚持用人所长。一个一身毛病的人,你用对了地方,他照样成就一番事业!”

这又是周馥深深佩服李鸿章的地方,淮军的主将们多是粗野蛮横之人,一身的毛病。然而,这些人被李鸿章**成了能征善战的虎将,就是靠这些一身毛病的人,李鸿章眼看将实现用沪平吴的大计。尤其是程学启、郭松林,都是曾国荃手下不成器的人物,却成了淮军中所向无敌的悍将!

“记住我一句话,用人不要求全责备。人无完人,如果一个人什么毛病也没有,那么通常这个人也就什么长处也没有,只配做个唯唯诺诺的庸人。完人少见,庸人又不可用,我们所能用的,往往是有不少毛病的人,有毛病不怕,你只要把人用对了地方,用人所长,不究细故,才能把人笼络到你身边,也才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两人说起为程学启请恤的事情,少不得请周馥代笔,他承诺道:“大帅放心,我明天一定把草章交给大帅。只是天下人都知道,大帅的妙笔文章无人可及,我的稿子恐怕很难令大帅满意。”

“兰溪过谦了,我文章再好,总不能弄一辈子文案。如果一个官员为自己的文章沾沾自喜,成不了大气候;如果太多官员把功夫下在文章上,那绝非百姓和国家之福。”

然后,两人又就八股取士害人害国的话题说了很久,桌上自鸣钟响了起来,李鸿章抬头一看,已经十一点了,便催促道:“只顾说话,兰溪快回去,少不得熬夜了。”

第二天一早,李昭庆派出的哨探陆续传回消息,大体弄清楚昨天夜里袭击李鸿章大营的太平军来历。原来这路太平军是已故英王陈玉成的叔叔陈承琦和忠王李秀成的儿子李士贵率领的一万人马,分别从常州西北的丹阳和西南的金坛奔袭而来,他们目标就是常熟,行的是围魏救赵之计,以解常州之围。至于进攻李鸿章的大营,却是个意外,他们趁夜向东行军,突然被两座营垒挡住去路,所以临时决定先打了再说,根本没想到这里竟然是李鸿章的大营。所以一见援军来到,就撤围东去。

李鸿章暗自心惊,这支长毛虽然只有万把人,可如果他们与官军做起猫抓老鼠的游戏,将牵动官军数万人的兵力,必然严重影响常州的战事。李鸿章急令各路人马往常熟集中,只盼能在常熟城下聚而歼之。这是李鸿章的如意算盘,可如果这支长毛把官军都吸引到常熟后,立即撤往他处,李鸿章的计划又将全盘落空。然而,令李鸿章高兴的是,这支长毛并未撤走,而是在长熟城下摆开营盘,准备与官军决战。这正中李鸿章的下怀,他对周馥道:“长毛有的是小聪明,总是一遍遍行围魏救赵的老套,却没有大智慧,非要在常熟城下与我决战,如果他再向昆山或者嘉定进攻,我们岂不是顾此失彼?”

各路援军聚集到常熟境内,在顾山、王庄与太平军激战。太平军火器不及淮军,而且无粮草供应,只好撤围退回到江阴境内。戈登率常胜军从西路赶来,立即尾追过去,计划拿这些败军再试锋芒,立个大功。可他太小看太平军了,没料到他们败退途中会在江阴东南华墅设下埋伏,打了戈登一个措手不及,常胜军伤亡八百余人,丢弃洋枪四百余条,仓皇逃往无锡。李鸿章亲自到了华墅,指挥各路淮军苦战一天,消灭太平军一千余人,将他们逼退回常州和丹阳。李鸿章长出一口气,重新调集人马,再次围攻常州。

太平军这次袭扰淮军后路倒启发了李鸿章。这次的太平军分别来自常州西北的丹阳和西南的金坛。而这两地通过常州西门与之声息相通。如果攻克了常州西路,便断绝了常州与外界的联系,太平军的士气必然大受影响。常州西路太平军由护王陈坤书所部踞守,以运河为界,分为南北两路,北路负责连通丹阳,南路负责连通金坛,两路人马结营二十余里,有五六万人。李鸿章也是兵分两路,先让围攻常州北门的刘铭传攻击西北路的太平军,郭松林、杨鼎勋则袭扰西南路,配合刘铭传。三天多的时间,常州西路的太平军营垒全被攻破,纷纷撤入常州城内,只有西门外和南门外城根还有几个营垒尚存。至此,常州通丹阳和金坛的通道全部被截断,成为一座孤城。

李鸿章指挥数路淮军同时攻城。按照战前的布置,各队根据战况,一旦轰毁城墙,就要抓住时机攀爬登城。戈登的常胜军已无从前的锐气,畏惧太平军的矢石,不敢奋勇向前,自己轰毁的城墙竟然无人肯向前攀登。相邻正南门的是程学启旧部,从前多次受戈登嘲笑指责,他们有意在常胜军面前争口气,因此异常勇敢,呐喊着向前冲,前面的倒下,后面的跟上,让戈登自叹不如。

淮军连续进攻两天,弹药消耗巨大,炮弹仅可供一天使用。李鸿章下令各军,明天务必攻克常州,并悬出一万两赏格,哪路先入城就赏给谁。次日早晨八点,淮军所有火炮一起轰城,连续轰击两个多小时。城墙此前已被轰毁过,虽然已经重新修补,但很不结实,所以北门、西门、南门都被毁坏几十米,太平军几乎无法立足。李鸿章见时机已到,命令各路同时夺城。淮军在炮火掩护下涌过浮桥向城墙攀爬,守城的都是两广老兄弟,拼死抵抗,淮军在城墙下伤亡近千人。然而太平军斗志已散,只有两广老兄弟还在拼命,其他人则做好了逃走的准备。刘铭传首先从北门突进城去,随后郭松林从西门、李昭庆从小南门、刘士奇和王永胜从南门冲进城去。常胜军跟在李昭庆的后面进攻,李昭庆有意做给常胜军看,剥光了上衣,赤膊上阵。

双方展开了激烈巷战,刘铭传率部把陈坤书一直逼到护王府,在护王府门前与郭松林部前后夹击,护王部众伤亡殆尽。刘铭传提着一把大刀,突然冲进太平军中,连砍数人冲到陈坤书身边,一把抓住他厉声道:“尔等立即束手就擒,可保一命,不然我立即砍下陈逆的狗头!”陈坤书的部下都抱头蹲在地上。

郭松林见城内太平军杀不胜杀,就让人传令道:“伏地弃械者可免死!”

大部分太平军弃械伏地,而两广的老兄弟几乎无一人投降,一条巷一条街与淮军争夺,淮军又付出一千余人的代价,到晚上才控制了全城。第二天,淮军又搜索全城,凡两广老兄弟一概诛杀。戈登的常胜军在华墅之战中伤亡惨重,攻城中又被两广老兄弟打得不敢近前,他对两广老兄弟也是恨之入骨,便对李鸿章说道:“两广的叛乱者,应该全部杀掉。”

“那是当然!”李鸿章又对周馥说,“戈登这回不再和我讲他欧洲的人权了。”

因为常州太平军坚守不降,淮军先后伤亡近四千人,各路将领恨之入骨,所以杀伐惨烈,真是遍地尸骸。淮军不许百姓出入,把常州城抢掠一空,然后又以下乡搜拿长毛遗匪的名义,四处搜抄。常州城外四五十里内,被搜掠得民无遗财。有乡绅联名递禀给李鸿章,指责淮军军纪太差,李鸿章大怒,把联名书扔到地上,把来人斥责得无地自容。

事后李鸿章有些后悔,只怕士绅把状子递到曾国藩行辕,所以在报告常州善后的时候,特意说明因“淮军伤亡极重,众将疾恶如仇,不免杀伐太甚,学生扪心不安”。

然而曾国藩却毫无责备的意思,复信道:“顷读大咨,知常州长毛全股剿灭,奇功伟烈,不独当世无双,即古人亦罕与伦比。自阁下入沪,屡濒危险,皆躬率诸将决战,出生入死,得保全于呼吸之间。数役之后,贼萃各路悍党,专与尊处为仇,故皖、浙、金陵诸军皆得少省气力。尊处出奇制胜,如塞洪水,如捕恶蛇,始终无一隙之暇,无一着之懈。不特全吴生灵出水火而登衽席,即东南大局胥倍余威以臻底定。壮哉!儒生事业,近古未尝有也!”

淮军抢掠已经十几天,不能再放任胡为,周馥催促李鸿章应该开始常州善后。设粥棚以救饥、煮汤药以防疫、招商旅以通百货、招流亡以垦荒地,周馥已经拿出了善后章程,李鸿章把这些事情全托给他去办理。两人商讨大半天,晚饭时候到了,就留他在营中吃饭。吃饭的时候,两人说起常胜军,周馥笑道:“戈登不仅不再讲人权了,他连常胜军的统领也不想干了。”

周馥只是当笑谈来说,李鸿章却非常关注,追问道:“兰溪你说清楚,戈登说他不想当这个统领了?”

“是的,他跟我说,常胜军的老兵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现在的兵都是新募来的,打仗不行,只图多拿饷银。特别是常州一仗下来,他觉得常胜军已是强弩之末,所以不如见好就收,急流勇退。”

“好,好啊!”李鸿章一拍桌子道,“我早就盼着裁撤常胜军,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只说不想当统领了,没说要撤常胜军。”周馥觉得李鸿章误会了他的意思。

“常胜军必须得撤!这几年来,常胜军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他们的洋炮厉害,兵勇打仗也得法,我们不得不借用。可是这些洋人一直不肯听招呼,我是天天提心吊胆。兰溪你想想,这支洋毛子的队伍,出了多少难题!”

这话一点不假。当年李鸿章初到上海,常胜军统领华尔没把李鸿章放在眼里。后来白齐文当了统领,不但不听调度,而且还敢抢劫粮道衙门,直接投了太平军。戈登当了统领,管束部下严厉,但粮饷弹药耗费每月达到十万余两,而且还经常指责淮军抢掠,因为苏州杀降,戈登竟然拿着枪到处找李鸿章要决斗,常胜军的人甚至开枪打伤了堂堂巡抚的亲兵。到后来李鸿章在新闻纸上专门登了声明,证明戈登与杀降事件无关,这才算收了场。一想及此,李鸿章心里的火还是一跳一跳的。后来戈登表现越来越不错,对李鸿章也十分尊重,主动来配合他的淮军攻打宜兴、溧阳、常州。可如今的常胜军已经今非昔比,战斗力已经不如淮军了,此时不裁撤,更待何时?

“按大帅的说法是该撤掉,可怎么撤?”周馥反问道,“洋人动不动就要向总理衙门告状,弄不好会惹来麻烦。”

“总理衙门也巴不得把这尊瘟神送走,咱们让戈登自己提出来。”

“让他自己提出来?”周馥不明白李鸿章有什么妙计。

“兰溪你说,戈登这人最在意的是什么?”李鸿章得意地问道。

“面子和名声。”

“说得对,就在面子和名声上做文章,让他痛痛快快地要求裁撤常胜军。”李鸿章一高兴就拍桌子。

按照李鸿章的意思,接下来由丁日昌和马格里出场了。如今丁日昌和马格里是苏州制造局的主办和会办,马格里和戈登交情不错,丁日昌也擅长与洋人打交道,因此李鸿章把裁撤常胜军的重任交给两人。

两人赶到昆山,见到戈登情绪低落,果然是一副要辞职的样子。

“李大人的意思,觉得上校此时辞职,只顾个人走了,没为常胜军的未来考虑,是自私的行为。”马格里这样开始了他的劝说。

“我走了,自然会派新的统领来,常胜军的未来,自然有人来考虑。”戈登觉得这种指责没有道理。

“上校没明白李抚台的意思。”丁日昌接着附和,“大人的意思,常胜军只有上校统带得最好,无论军纪还是战斗力,再也无人可比。上校这样甩手走掉,不是太不负责任?”

“那李大人的意思,是要挽留我继续统带常胜军?”戈登对中国人话中有话的机巧无从体会,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不不,”丁日昌怕弄巧成拙,如果恭维得戈登不再辞职,反而坏了李鸿章的大事,所以急忙接口说,“大人的意思是,如果将军要辞职,那么最好把常胜军一并裁撤。”

“为什么?”戈登耸耸肩,典型的英国人动作。

“如果派新的统领来,肯定没有上校的手段,再出现白齐文那样的事件,对中英两国都是丢面子的事情。对上校来说,那将直接损害您的荣誉。您如今功成身退,回到家乡,您的美名将会传遍中外。可是,如果您走后常胜军出了问题,人家肯定要说是您带坏了队伍。上校您说,这是不是对您荣誉的极大损害?”马格里又是一番分析。

“有道理。中国的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淮军的战斗力已经今非昔比,裁撤常胜军应该不会影响大局。我会写一份报告,请大英驻上海领事交给驻华公使。”戈登赞同道。

“李抚台的意思,炮队是常胜军的精华,希望留下来,继续发挥他们的作用。洋枪队里,也要挑千把能征善战的士兵留下来。”丁日昌见事情如此顺利,十分高兴。

“好的,对这一点我非常赞同,希望常胜军的炮队能继续为李大人效力。不过,要裁撤常胜军,需把欠饷一次补齐,对军官们也应当有所奖励。”戈登趁机又替常胜军讨赏。

同治三年四月初七,李鸿章就戈登回国并裁撤常胜军之事上奏朝廷——

权授江苏总兵戈登带队协剿,自前月二十二日攻破南门城垣未得爬入,弁勇伤亡多人,日夜与臣商筹布置挖壕筑墙,安炮搭桥,虚衷和气,誓必合力歼除此寇,其忠勇勤劳允堪嘉尚。常州既克,苏省军事稍定,便欲辞退回国。因常胜军洋枪队近来老勇大半逃亡,逐渐新募,打仗不甚得力,欲将枪队调回昆山妥为遣散,以节靡费,暂留炮队六百人,并外国大小炸炮交臣处,派员接管,其所用外国弁目陆续资遣,志趣甚属公正。

昨总税务司赫德来常,业与臣议有眉目,除饬海关道赶紧筹借银两预备运用,并派臣营务处委员直隶州知州丁日昌同戈登前往昆山会同李恒嵩等妥筹办理。俟办结后再行缕陈外,查戈登奋勇,勤能立志,为中国助剿贼匪修立声名,自正月至今,诸事俱受商量,谨遵臣处调度,并与臣部将郭松林、刘铭传、刘士奇、王永胜、杨鼎勋等和好无间,彼嘱赫德与臣言在中国办事,只求得一体面。

去年蒙大皇帝赏银一万两,断不敢领,或匀给该营洋弁遣散经费等语。此次协攻常州,殊为出力,可否赏加提督衔?并由臣访制表功旗帜并外国金宝星式样传旨颁给,俾其回国后藉示荣宠,伏乞圣鉴训示,谨奏。

朝廷也是巴不得常胜军立即裁撤,因此李鸿章的奏章很快有了结果,寄给他的上谕说——

戈登带队协剿,现在常州攻克,该洋人不言进攻金陵,竟肯先行遣散,免将来许多枝节,实不可失之机会,该抚自应乘势利导,妥为遣散。如戈登将所部布置妥协,洋弁均皆回国,则是戈登真心要好,始终如一,仅止颁给旗帜、宝星,不独无以酬其劳,且恐无以足其欲,即着李鸿章饬令丁日昌、李恒嵩等与戈登妥为办理,一俟办理就绪,即将如何再行嘉奖戈登之处迅速奏闻。

朝廷的意思,只要戈登和常胜军能利利索索地打发掉,就是多花点银子也无妨。朝廷有这样的态度,李鸿章办起来就容易多了。不过,此事还是生出了波折。英国驻沪领事巴夏礼和海关总税务司赫德都担心一下子裁撤了常胜军,将来无人保卫上海。结果戈登又开始犹豫不定,按他的意愿,当然是见好就收,现在就风风光光地回国,但他不能不考虑驻沪领事的意见。

丁日昌和马格里见事情又起波澜,连忙想办法,两人决定还是从戈登身上做文章,由他来告诉驻沪领事常胜军已经今非昔比——今天的常胜军已经没有多少战斗力。而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比巴夏礼更了解中国,先做通了他的工作,让他也去影响巴夏礼。

马格里又劝道:“巴夏礼领事主要是担心你走了无人守上海,你应该明白地告诉他,常胜军的战斗力已经大不如前,而淮军的战斗力已经超过常胜军,到时候李巡抚将派几千淮军来守上海,比常胜军更为可靠。”

戈登听取了两人的意见,亲自写一封信,详细报告常胜军的实际情况。丁日昌又特意把赫德请到昆山来,请戈登当面向他介绍常胜军的情况。赫德是中国通,他知道大清已经不需要常胜军,如果不见好就收,将来常胜军会自取其辱,所以他很痛快地答应去劝说巴夏礼。

巴夏礼最终向驻华公使报告,建议裁撤常胜军。李鸿章立即命令新任海关道应保时筹借六万两银子及十几万洋元立即送到昆山。戈登告诉丁日昌,常胜军兵勇最容易听信外国兵头的话,外国兵头一鼓动,他们就会肆行无忌,因此应当先裁撤这些外国兵头,限三日内出城,然后再遣散中国兵勇,按路途之远近,年分之深浅,打仗之受伤与否,给予盘费,驱令出城,不准逗留生事。

丁日昌觉得很有道理,就按戈登的建议,首先遣散外国弁目一百余名,除月饷外,按名酌给赏恤盘费自七十五元至四千元不等。两千余名勇丁除月饷外,给予自两元至一百元不等的赏恤银。还有海生轮船、炮船、枪船及通事、书识等辅助人员分别给赏,共花费十二万八千多洋元,补清饷银六万余两。然后炮队六百名兵勇全部留下,洋枪队挑选三百名留下,全部换上淮军号衣,交由原常胜军中方统领李恒嵩管带。

丁日昌和马格里办完这件事情后,到苏州向李鸿章交差。李鸿章很高兴,说道:“今天我请你们两位吃饭,吃家乡的红酱面!”

戈登离开上海前一天前来向李鸿章告别。他告诉李鸿章,他是真心希望中国能够强大,所以,根据他在中国的观察,对当政者有十条建议供参考,他已经通过驻英公使转交总理衙门,还特意抄了一份请李鸿章参阅。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鸿章对戈登的建议很感兴趣,接过来一条条细阅,果然颇有道理——

一、中国与外国议约,当在中国开议;

二、与外国议约,须多用文字,少用口头之约;

三、中国之都城一日不迁离北京,则一日不可与人开衅。因都城距海口太近,无能阻挡,此为孤注险招;

五、所购船炮,甚为失计。应以购船炮之款,尽购新式枪,俟陆军练成劲旅,再购船炮;

六、中国有不能战而好言战者,皆当斩;

七、应多方帮助华商出洋,径向制造厂购货;

八、总税司宜驻上海,专管税务,不令僭越他事。若与外国公使议事,不宜令局外之洋人干预;

九、当责成出使大臣,承办外洋军火,如与各国公使谈论,有不谐之处,当令出使大臣,在外商办;

十、亟宜设税务学堂,令华人习学关税事宜,以备代替外人。薪水宜照外人例优给。

此十条或有偏颇之处,但在李鸿章看来,算得上耿耿之心。尤其第六条之“中国有不能战而好言战者,皆当斩”,一语道破中国之绝症所在——书生好空谈,不知外国详情,不学外国之长,却以泱泱上国自居,动辄就要向外国开战,真是空谈误国!

至于控制总税务司赫德之权,确是为中国计。戈登与赫德是同乡,他更了解赫德,知道其擅权且喜越权,所以有此建议。此后赫德果然无论外交内政,事事插手。满朝文武,只有李鸿章不喜欢与他商榷国事,也确实是因戈登临别之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