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驾崩,恭亲王没当上赞襄政务大臣

看到肥胖的肃顺在龙榻前跪下,咸丰指指手边的一摞折子说:“朕没想到,京中是如此盼着朕回銮。朕有些后悔,开春的时候就回銮的话,他们就不会饶舌了。”又说,“没想到统兵的僧格林沁和胜保也上折子,尤其是胜保,朕从前怎么没发现,他是这种咄咄逼人的性子。”

胜保的折子就放在最上面。胜保以儒将自居,以文字自负,他这一奏折,不但犀利,而且极大胆,“木兰行在,不过供游豫之观,并非会归之地;暂幸则循旧例,久居则为创闻。奴才恭绎圣旨,亦不过迟至春初圣驾即可回銮。然而臣民众矣,皆曰今岁不归,明年复何望乎?都城尚弃,木兰能久居乎?众口一辞,莫能解释,弱者怨嗟,强者觊觎,祸乱之渐不可不防。”然后笔锋一转,直扫肃顺等人,“欲皇上之留塞外者不过左右数人,而望皇上之归京师者不啻以亿万记,我皇仁明英武,奈何曲徇数人自便之私,而不慰亿万未苏之望乎?”

肃顺跪地直磕头,说:“奴才是好心留皇上在热河散散心,然后再回銮,没想到被人误会至此。说奴才是为了自便之私,这罪名,奴才实不敢领。”

“他这是瞎猜疑,朕当然明白你的一番苦心。”皇上招招手说,“老六,你起来吧。”

“胜保的折子,怎么办理,他要求赴行在,怎么回复他?请皇上示下。”

“赴行在大可不必,现在他在安徽山东剿贼,须臾难离,所请不准。”皇上说,“京中的舆论,需要安抚。还有总理衙门,得让各国知道该衙门事权较重,以后各国公使有所请,不必奏请谕旨,由总理衙门督饬各省督抚遵照条约办理就是,以免各国事事渎请谕旨。”咸丰想了想又说,“还有,要让京中的臣工们知道,朕不是不回銮,只是身体欠安,暂时不便。不过,又不能让外间误会朕的病情,生出种种流言和猜测。”

“是,奴才好好揣摩圣意,总之要让外间知道,等过了暑夏,最晚秋凉后就一定回銮。”

“就是了,要让中外皆安才是。尤其是洋人,还要老六他们好好羁縻,不要再无是生非。”

咸丰忽然一皱眉头,说:“不行,你快叫人扶朕去大解。”

君臣密谈,已经将太监等人屏退,肃顺说:“奴才扶皇上去就是。”

扶咸丰下榻,他捂着肚子说:“不行,不行,等不急了,你快去把贡桶取来。”

皇上的寝殿内有方便的地方肃顺是知道的,但具体的位置他还真没去过。等他在咸丰的指点下把贡桶取来,已经十万火急。咸丰蹲下去只听吱吱如小儿撒尿,然后是一股又腥又臭的气息扑鼻而来。咸丰有些歉然,说:“侍候这种差使,劳你这协办大学士的驾,真是天下奇闻。”

肃顺说:“皇上这是说哪里话,奴才与皇上的情谊不像别人只是君臣,君臣之外,如父子、如兄弟,这是奴才的真实感受。”

“朕知道,朕知道。”咸丰感慨万千,“好了,你把他们叫进来侍候。”

肃顺去叫太监,同时自作主张请太医来。

太医请过脉,磕头奏道:“恭喜皇上,从脉相看,皇上万安,只是受凉,用几服药必定大安。”

皇上不耐烦地挥着手说:“朕就烦你们皇上万安,你们嘴里只有皇上万安!”

肃顺给太医解围说:“你还不快下去,等着领赏呢?!”

太医夹起药匣,退出殿去。

咸丰指指外套锦绣的圆墩,示意肃顺坐下。此时他舒服些了,有些话要对肃顺谈:“哎,你这个人,让朕怎么说你。你的性子应该改一改,你总是看不惯满人,把满人得罪光了。你办事又太严苛,仇人那么多,将来可怎么办?”

满人入关后,吃“铁杆庄稼”,终日提笼溜鸟,都成了纨绔,要找一个得用的人才,实在难。肃顺骂满人都是“糊涂蛋”,他秉政后,欣赏汉人,提拔汉人,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等湘军名将无一不是受肃顺赏识而得重用,从前督抚满人十居七八,如今倒过来了,十之七八的督抚成了汉人。

“不是奴才有成见,实在咱们满人不争气,国家内忧外患,不能不起用有真才实学的人来挽救时局;国势危殆,各级官员懈怠疲顽,府库又捉襟见肘,奴才不得不用重典而肃风气。奴才问心无愧,为国家前途被人骂无怨无悔,只要皇上可怜奴才,奴才就是肝脏涂地,也无所自惜。”

肃顺这话,多半是实情,不过要说没有一丝私心,他自己也不信。重用汉人,苛刑峻法,也有打击政敌,立威固权的小九九。

“朕知道你的忠心。可是,毕竟人言可畏。万一朕撒手去了,你可该怎么办?”咸丰的语气,万分伤心。

肃顺扑腾跪倒,强忍着不哭出声,抽泣道:“皇上春秋鼎盛,还有好多年的阳寿呢。只是积年不痛快,又加受了风寒,才略感微恙。如今江南局势正在迅速好转,曾国藩说马上就有望攻克安庆,然后顺江而下,再复金陵,不过是弹指之间。另外洋人也都安静,条约俱在,谋个十余年的安宁不成问题,那时候皇上指教着奴才等,君臣携手,创一个咸丰中兴也未可知。皇上千万不可泄气。”

“叫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有点心气了。咱们都不泄气,可大政方针要有些调整。一则对洋人不能再一味强硬,二则内政宜刚柔并济,宽严得当。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要兼顾才好。尤其和西边的那位,你们之间总得设法缓和一些才行。你这协办大学士,堂堂内阁协揆,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就先让一步吧。”

“是,奴才都记下了。”

肃顺心事重重回到他的私宅,让人去请怡、郑两亲王。两王没到,穆荫先来了,从袖袋里抽出几页纸说:“中堂,胜克斋上了一个折子,话说得很难听,皇上交代下来议复,事关重大,必须和你商量。”

肃顺回道:“怎么议复,你不必愁,皇上的意思我已经明白。复议之外的事才是天大的事,我已经请怡王和我三哥过来,你也别走了,咱们一块议议。”

等一会儿,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一块到了。肃顺让下人把酒菜布到水中的凉亭去,家人都远远地离开,方便他们密议。

肃顺把穆荫抄来的胜保奏稿递给他的三哥和怡亲王:“胜克斋真是可恶之极,他说的几个人,恐怕就是咱们几位了。”

两人看完,脸色都很难看。

肃顺问端华:“三哥,你俩怎么看?”

端华说:“肯定是老六撺掇的!战局那么紧张,胜克斋哪有这份闲心?”

载垣另有看法:“三叔,胜克斋这个人很傲气,他未必肯受六叔的指派,也许是他的主张。”

肃顺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无论胜克斋是否受六子的挑拔,此事都很严重,咱们得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按肃顺的说法,如果胜保是按恭亲王授意行事,那说明已经对恭亲王言听计从,他手里掌着好几万兵马,而且离京城又近,是个极大的威胁;如果胜保不是受恭王影响,而是自作主张,那就说明京城内外好多人都与他的想法一样,一致影响到军中的看法。如果大家都把他们几个人视为奸臣,万一有人要“清君侧”,舆论如此,皇上恐怕也无能为力。

端华和载垣都惊得一身冷汗。但时年四十一岁的载垣,正是年壮气盛的时候,不肯塌了架子,说:“没人敢有这样的胆子。六叔聪明归聪明,但他没这种气魄。”

这一点肃顺倒是相信,他真的有些看不起恭亲王,觉得他无非就是聪明点,沾了身份高贵的光。“但是,有备无患,总要先对将来有所打算,才不致临事手忙脚乱。”

载垣说:“要我说,先把那个什么总理衙门撤掉去球!对这些千刀万剐的蛮夷,还要专门弄个衙门侍候他们,天理何在?”

载垣去通州谈判,因为抓了巴夏礼等人,被洋人报复,不但圆明园的寓邸被烧光,他京中的王府也被额尔金当了十几天的公使馆,府中值钱的东西扫**无遗。一想起来,他便又恨又心疼,恨不得捉个洋人过来蘸着酱生吃了。

“问题就在这里。现在皇上对洋人的态度有点儿软,还让下旨的时候不着痕迹赞许一下总理衙门,让洋人再有事情,不必事事请旨,总理衙门直接饬下各督抚将军办理。”

载垣瞪着眼睛嚷:“那六叔的翅膀还不更硬了!”

“你看你大呼小叫的样子,像不像个粗蠢的庄稼汉?”肃顺白他一眼说,“我仔细想了想,皇上这样安排也好,老六知道廷寄都是咱们办理,夸夸他和他的总理衙门,也显得咱们秉公无私,等于给他碗迷魂汤喝。至于总理衙门撤不撤,现在还说不着。反正有一条,等回了京,不能再让他依着洋人。”

“撤,必须得撤!”载垣说,“现在总理衙门里,都是六叔的人,咱们将来要想在里面说了算,势必要派人过去。派少了没用,派多了太着痕迹。干脆拆了庙,和尚自然滚蛋。把一切洋务事宜都收归军机处,这是他们当初说的,‘以符旧制’;或者再成立个什么衙门,比如在礼部成立个抚夷局,派谁去,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嗯,这番话还算靠谱。”肃顺说,“在礼部成立抚夷局倒是不错的想法。洋人都是犬羊习性,你越拿他当回事,他越事多。将来一切按章程办理,通商由各口照章纳税,传教去和督抚将军们办理,哪有这么多洋务好办?”

端华看两个人说得热闹,一直没插嘴,肃顺这才发现冷落了他,问:“三哥,你的意思呢。”

“你们说的这些都是将来的事,眼下怎么办?胜克斋和京中那帮人,怕是都拿咱们当了小人!”端华说,“这得设法扭转。”

“我也想过了,最直接的办法,说动皇上给咱们旗营加恩赏两个月钱粮,对从前整肃过的那些人,考察一下只要收敛了的,就给他们本人或者子弟设法弄个顶戴,他们立马就千恩万谢。”肃顺满有把握,“你们放心好了,只要皇上在,我有把握让大家富贵满堂。”

“那皇上不在了呢?万一?”端华抛出这个大家心底里隐隐的担忧。

“这就是我今天找大家来的要点。”肃顺转头问穆荫,“清轩,你熟悉历史章故,你说万一幼君继位,政体该是怎么个样子?”

穆荫说:“要论久一点,汉人的朝廷,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有太后垂帘的办法。战国时期赵国的赵太后,东汉的邓太后,北宋的刘太后,都是现成的例子。”

“那绝对不行。”肃顺说,“西边那位工于心计,又揽权心切,让她有点儿权柄在手上,他还不把鸡毛玩成令箭!”

端华说:“对,不能搞垂帘,本朝从无此例。本朝最重成例,无例不举,有例不废。”

穆荫说:“本朝的办法,顺治朝有皇叔摄政,康熙朝有四大臣辅政。”

“说到点子上了。万一有那么一天,咱们得设法争取辅政的地位。当然,清轩你放心,要辅政自然有你一份。”肃顺又叮嘱说,“这是要命的事情,在座的诸位,不可对外泄露一个字出去。”

“对,这件事得快办。老六,这件事分寸极难把握,只有你掂量着分寸,在皇上面前设法。我们这些人,一概不闻不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办法不妨一试。国赖长君,如果能从皇上的侄辈中选一个年富力强的承嗣,未必不是好办法。”端华并拿眼睛看一眼载垣。

载字辈里,年富力强,又有经验的,眼前的载垣再合适不过。如果让他当皇上,肃顺玩之于股掌,比自己当皇上还便当。

载垣心头狂跳,却连连摇手说:“我弄不来,弄不来。”

肃顺说:“这样当然好,不过极难——皇上有亲儿子,不大可能让侄子来继承大统。不过,我仍然可以一试。”

载垣说:“如设顾命大臣,我们多进去一个少进去一个倒无所谓,关键必须设法不让六叔进来。”

肃顺说:“这说到要害了。现在皇上对鬼子六的心思有些转缓,必须再找机会给他上点眼药。另外,六月初九万寿节转眼就到,得提防鬼子六以祝寿为名到行在来。等我抽空说动皇上下一道上谕,各省督抚将军以及在京官员,除内务府大臣担着与万寿节有关差使的,一概不许到行在祝暇。”

皇上的病,时好时坏。咳血之外,腹泄的毛病每反复一次便加重一分。就连将来谁继承皇位的问题,也开始在热河宫中私下里议论起来。当然是皇上的独子阿哥载淳,然而也有另一种说法,怡亲王载垣年富力强,更合适当国君。这些空穴来风,有像泥鳅一样圆滑、像狐狸一样精明的安德海从中打探,很自然就传到懿贵妃的耳朵中。虽然是传言,仍然让她吃惊不小,如果自己的儿子当不上皇上,她和儿子的命能不能保得住都难说。所以每次给皇上请安的时候,她必带大阿哥一起来,以免皇上忘了,他可是有个亲骨肉阿哥。

四五岁的孩子,正是狗也嫌的年纪,叩头请安后,不一会儿就站也不是站相,坐也不是坐相,懿贵妃便有几次严厉的呵斥。

咸丰帝便为儿子鸣不平:“他才一个孩子,你又何必如此严厉!”

懿贵妃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为自己辩白说:“他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也就罢了。可他是生在天家,他这个年纪,圣祖仁皇帝都快登基了。”

这话一出口,懿贵妃就后悔了。犯大忌了,皇上正在病中!她来不及补救,皇上已经雷霆震怒:“他登不登基,你说了不算!真是最毒妇人心!”

懿贵妃扑通跪倒,向来有急智的她,竟不知如何自解。

“有人说你心地恶毒,朕还不信。对朕用心尚且如此,更何论其余!”“滚!再也不要让朕看见你!”因在病中,咸丰中气不足,声音并不响亮,只有跪在龙榻前的懿贵妃能够听得清楚,语气像是小夫妻吵闹赌气,但皇上一脸狰狞恐怖,是极其愤恨的表情。

大阿哥载淳此时正在入神地玩一只鼻烟壶,不知道额娘已经闯了大祸,被额娘拉走时,他还在争踹。

一出殿门,懿贵妃立即醒悟,不能让外人看出端倪。她强忍着泪不知不觉竟然到了皇后宫里。皇后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咦”了一声问:“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懿贵妃说:“姐姐,我闯大祸了,请你务必设法救我们母子。”

“这是哪里话!”皇后立即屏退下人,“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皇后听完,自己心里先犯了愁,懿贵妃绝对是无心之失,但怎么给她辩解?实在无从考虑。但看懿贵妃一脸恳求,大阿哥因害怕而满眼惶恐,她心软了,说:“那好,我去见皇上,可你也知道,我笨嘴拙舌,是什么结果,你都不要怪我。”

懿贵妃说:“姐姐,此时只有你能帮得上忙,我哪能会怪你。姐姐快去吧,万一皇上盛怒之下发布了旨意,我们母子可真正跌入万丈深渊了。”

皇后硬着头皮到了烟波致爽殿,跪到皇上龙榻前,尚没想清楚自己该说什么,怎么说。

“是她让你来的吧?”皇上等皇后行完了礼,冷冰冰地问。

“是,她和大阿哥都吓坏了。”皇后老老实实回答。

皇上最喜欢的就是皇后忠厚老实,从来不自做聪明。他把一张朱谕递给皇后:“你不必劝了,朕已经拿定了主意。”

皇后接过来,朱谕上写的是“着将懿贵妃废为庶人”。皇后惊得脸色苍白,说:“皇上,万万不可啊,万万不可啊,皇上!”除此之外,再无二话。

皇上说:“你把朱谕给朕。”

皇后紧紧握在手里,竟然像个孩子似的藏在身后,说:“我不给。”

“真是岂有此理。”皇上几乎被皇后的举动气笑了,“你这哪像皇后,简直是个三岁小儿。”

皇后意识到自己的失仪,但又无话可劝,又急又怕,急出两眼泪来。皇上看着她一双明亮、温柔而又惊恐含泪的眼睛,心完全软化了,伸出手要拉皇后起来,说:“你起来吧。”

皇后还是不敢起。

咸丰说:“好,朕给你个天大的面子,你把朱谕撕了吧,就当没这回事。”

皇后有点不信,瞪着一双眼睛望着皇上。

“朕哪能骗你,真的,你撕了吧。”咸丰又重复一句,脸上已经浮起笑意了,“就当没这回事。”

皇后这回信了,立即把那张朱谕折起来撕了,再叠起来又撕一遍。仍不放心,还要再撕得更碎。咸丰真被皇后的举动惹笑了,说:“行了行了,你可真是。”又拍拍榻沿,叫着皇后的小名说,“芬儿,坐在朕身边。”

皇后钮祜禄·瑞芬,小名就叫芬儿。刚大婚那会儿,皇上宠她,私下里经常叫她“芬儿”,一晃十年了,咸丰今天又叫她小名,皇后说不出的感动。

咸丰握着皇后的手,说:“其实朕也在犹豫,不为别的,还要为大阿哥。要不是你给她求情,朕也许就把这道朱谕传出去了。”

皇后又要磕头谢恩,咸丰攥一攥她的手说:“别动——朕是看你急得哭了,于心不忍。朕这些天总是想咱们刚大婚那会儿,那时候你才十六岁,朕也正是弱冠之年,身体是那样结实,有使不完的力气。可是,没想到才十年,朕的身子……”

咸丰刚登基,洪秀全就在广西扯旗造反,当时从皇上到朝野,都没太当回事,以为从邻近数省调兵兜剿,不愁扑灭不了,无非就是费点儿功夫,半年不行一年。没想到长毛成了气候,纵横十余省,而且定都南京,至今仍然不能剿平;内忧启发外患,英法联军四年前开始先在广东闹,然后到天津,最后竟至陈兵京师!他这皇上当的,无法与康乾盛世的皇上比,也无法与他的父皇比,他父皇的时候,英国人无非在广东闹,顶多是手足之患。哪里像他,天天不是失地,就是折将,一夕数惊,何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咸丰的荒唐,皇后也是知道的,但此时何忍再给他添不痛快。她安慰说:“皇上总是忧劳过度,等静心养养,就该大安了。”

咸丰对自己能够大安抱着信心,因为开春以来,他的病虽然反复多次,但病退去后,虽然不能完全如常,但精力心气都尚足。如果自己不再贪恋美色,一定能够好起来。她望着皇后尚有些稚气的脸,感觉有些对不住她,说:“这几年,朕有些冷落了你。朕现在真羡慕升斗小民的日子。三亩薄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虽然未必宽裕,但夫妻举案齐眉,终日厮守,多好。”

皇后老老实实回答说:“臣妾很知足,臣妾别无所求,只要皇上好好的,臣妾就心安高兴。”

“朕知道,这前朝后宫,唯有你一颗心全为朕牵挂,不像他们,看上去也是一片忠心,可是总脱不了有求于朕的缘故。这也是朕不放心你的地方,你心性如此醇厚,难免受人欺。”

皇后说:“有皇上在,臣妾没什么好担心的,有谁敢欺负我!”

这话是不错,可是万一朕不在了呢?咸丰心里更生怜惜,干瘦的枯指一直捏着皇后的手掌,像久别的小夫妻,缱绻缠绵,回忆当年,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时辰。咸丰心情好多了,说:“你以后没事的时候多来陪陪朕,朕和你说话没有负担。”又指指榻头的一摞折子说,“朕得看折子了。”

皇后说:“皇上可不要再累着了,懿贵妃从前一直帮皇上看折子,有些不要紧的,还是让她来帮帮你吧,这些事,我是帮不上忙。”

咸丰笑笑说:“好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你也要提醒她,别一味地争强好胜,跟你学一学,没坏处。”

皇上病重的消息在京中已经传得很厉害,各种谣言都有,甚至有一种谣言说,其实皇上已经驾崩,是肃顺等人秘不发丧。对熟悉宫庭制度的人来说,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百姓却乐于相信。肃顺得罪的人太多,总把坏事往他身上想,总巴不得他倒霉。

但咸丰病重却是千真万确的。皇上驾崩,政局势必要起变化,自觉能够波及的人,无不在想三想四。

桂良所关心的主要是自己的王爷女婿,而今翁婿二人真是俗话所说的,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一天抽恭亲王难得闲在时候,他来见女婿说:“北面传言很多,皇上万一龙驭,政局难免会有动**。我最担心的,就是肃六他们如果掌权,把咱们洋务这一套都要变掉,那可真就惹来无穷后患。”

“都变掉?他能怎么变?事情已然办到这一步,只有按咱们的局面往前推。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恭亲王嘴上这么说,但对未来政局其实也同样担心。

肃顺他们打算裁掉总理衙门,在礼部另设抚夷局的说法恭亲王早有耳闻。这恐怕行不通,英法两国的兵还在天津没全走,肃顺有胆量把他们再招到北京来?

“关键是,到时候你能在朝局中说话有份量才行。”桂良说。

怎么有份量?翁婿对未来的政局不止一次做过分析。太后垂帘,本朝无此制度,且不准后宫干政的规矩极严。极有可能的就是托孤大臣辅政,就像顺治朝的多尔衮摄政,康熙早年的四大臣辅政。如果皇上要确定顾命大臣,本朝家法“亲亲尊贤”,亲和贤两字,恭亲王都当之无愧。目前的十个亲王,礼、睿、豫、郑、肃、庄、怡这七个亲王均是承袭而来,惠亲王是由郡王晋升,唯有和硕恭亲王,是由道光皇帝朱笔御封!皇上的几个亲兄弟,老五惇王是过继给绵恺而得封爵,而老七醇郡王、老八钟郡王、老九孚郡王都年轻,没有执政经验,唯有恭亲王入过军机,如今又因为办抚局得法使京城转危为安,名声鹊起。从哪方面来说,皇上设顾命大臣,都少不了他。

“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少不了到时还是让我办理洋务,只要让我来办,就不能随他们的意思乱来。”恭亲王说,“他们总不能不顾社稷安危,还有世道人心呢。”

“大家担心的是,肃六他们会弄一帮亲信在里面,到时你孤掌难鸣,他们齐心排挤,你就举步维艰了。”桂良说,“这可不光你一个人的荣辱,多少人的前途都担在你的肩上呢。”

“现在只能让大家少安毋躁。”恭亲王说,“肃六再跋扈,我就不信他敢把这么多官员都搞掉。他要真敢那么办,本王和他争个鱼死网破,也不能坐以待毙。”

“王爷有这份心气就行。”桂良说,“当然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有些事情,我得和博川他们先谋划着。”

至于谋划什么,怎么谋划,恭亲王不必去问,有些话他们也不肯当面说。反正他的老岳丈一切都会为他打算。

桂良打发人送信给文祥,下午如有时间,在总理衙门一见。文祥是军机大臣,其本职是户部左侍郎,除兼总理衙门大臣外,还兼京旗右翼前锋统领,事情特别多,不比大学士桂良优游从容。他回信下午到桂中堂府上拜访。

快晚饭时文祥才赶到桂良府上,桂良吩咐把菜布到小客厅,也不必人侍候,所谈当然是未来政局。文祥说:“肃六和恭王,实话说都是难得的人才。如果两人能够和衷共济,是最好的局面。”

按他的意思,肃顺果敢担当,用人也颇具眼光,用他来整肃朝纲,是一把好手,而且目前特殊时期,也需要有他这样的人来整顿吏治,应付危局。而恭亲王最擅长洋务自强,从长远来讲,这更是事关大清的存亡。两人如能职司分明,推心置腹地合作,真能为大清谋一个中兴之局。

桂良老谋深算,说:“博川,如能这般,当然千好万好。可是,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就算恭王打算与肃老六和衷共济,以肃老六的脾气,能容得下王爷吗?”

就怕如此!如果万一到了两虎相争,必须见个高下的时候,那么谁手里有兵,谁就有胜算。热河禁军在肃顺手上,不过禁军完全是绣花枕头,根本不顶用。而恭亲王除了京旗,更重要的还有胜保这枚大棋!胜保所统是在前线真刀真枪拼杀的大军,只要他站在恭亲王一边,肃顺便必败无疑。文祥的意思,从上次奏请回銮的事情看,胜保一得暗示,便立即上奏,可见他对恭王的忠诚还是可靠的。

“他的作用非同小可。正因如此,一点也不敢大意。”桂良说,“博川,咱们想的到,肃六未必就想不到。胜克斋自负贪权,肃六又在驾前炙手可热,如果他给胜克斋默许点什么,难保不出变故。”

文祥瞿然而惊,立即请教桂良,可有良策?良策没有,最近胜保在山东连获胜仗,不妨借此机会,再找一个合适的人写封信,以祝贺为名,向他透露恭王极为赏识的意思,以胜保的精明,自然会明白其中的意思。

“按常理,应该许诺点什么才够份量。可是,现在的局面,又赏无可赏,不像当初与王爷一起办抚局,他归王爷麾下。”

“不,博川,此时千万不可空头许诺。”桂良说,“克斋是自负的人,自负的人极看重面子。有时候实际的好处不如面子上尊重更打动他。向他许诺,留下收买的感觉,反而让他不悦。”

文祥诚恳地点头说:“老中堂,真是受教了,姜不愧是老的辣!”

桂良笑道:“博川,老姜固然是辣,但也离老朽不远了。我只是一家之言,咱们说话,自当言无不尽。”

文祥说:“我无异意,一客不烦二主,这封信还是让朱修伯来写好了。上封信就是修伯的大笔,他与克斋的私交也相当不错。”

“极好,极好。”桂良说,“还有京中颇负清望的那帮人,得好好敷衍。前阵阻挠英国馆的事情,就是个苗头,对王爷‘外敦信睦,隐示羁縻’的策略,反对的人不在少数。这一阵与赫德详议海关章程,不能不佩服,洋人办事极其认真,预防偷漏、预杜贪墨的措施相当详细,关税增幅出乎预料,这些事情还得设法让大家明了。不知情的还以为海关要被洋人把持,关税为洋人予取予求呢。”

“好,这件事交给我好了。军机章京和总理衙门章京里面,与这些大佬有的是亲戚,有的是门生故吏,把洋务的详情讲清不难。”

要讨论的事情还很多,两人一直谈到十点多,才开始吃晚饭。

皇上的万寿节是六月初九,还好,在太医们的全力调摄下,皇上的身体恢复得不错,精神头很好。无奈天气太热,皇上又不忌生冷油腻,中午不但吃了冰镇水果,而且用井水洗澡,又加下午强撑着看戏,结果当晚又病倒了,不但发烧利害,而且腹泄极其严重,一夜如厕五六次,元气大伤,近个把月的调摄治疗前功尽弃。负责给皇上请脉的太医主要是两位,一位是太医院使栾泰,一位是院判李德立。栾泰曾经为恭亲王的生母治过病,与恭亲王私交密切,而且为人方正,肃顺便打消与他密谈的念头,转而向李德立询问实情。

“调摄得当,皇上如能节劳去忧,一定能够大安。”李德立这样回答肃顺。

什么叫调摄得当?皇上又如何能够去忧?这都是自保的囫囵话。肃顺一半是推心置腹,一半是威胁的语气说:“你也不必隐瞒,我要的是实话,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到来,有多少事需要办理?仓促之间,如何能够来得及。所以,你必须给我交个实底。我心里有数,将来也不难为你说话。”

皇上驾崩,照例请脉的太医都会给处分,不过,当政者心中有数,等机会来了,总会设法开销。只是这个机会和时间也要看有没有人帮着说话。肃顺如此表示,便是以将来帮助李德立尽快开销处分换取皇上病体的实情。

李德立说:“如果能够撑过酷夏,秋凉后一定能够大安。”

七月初就立秋,七月下旬便渐形凉爽。如此算来,皇上的阳寿不过月余。肃顺对李德立说:“你和栾院使悉心治疗,尽人事,听天命。不过你放心好了,一切有我呢。”

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必须尽早为皇上身后的政局有所布置。但这是件极难的事,因为时机不对,适得其反。但给恭老六上点眼药,却不是太难的事。果然,机会来了。宁波籍御史参宁波地方官,以筹防为名,聚敛五十余万两,却不好好设防,而是把防务交给雇募的英国火轮。两艘火轮怎么能够守得住宁波?而当政者与英方勾结,贪墨款项十余万两。浙江近半年来连续丢城失地,浙西的衢州,浙东北的湖州、嘉兴已经尽陷太长毛之手,宁波是渐东门户,如果宁波不守,杭州就成孤城。咸丰帝气得大骂渐江巡抚王有龄,让他彻查宁波道府官员。

肃顺说:“皇上,洋人贪利,为了厚利无所不用其极。依靠洋人,信赖洋人,十足坏事,宁波就是教训。”

咸丰生气地说:“老六在他那个老丈人的撺掇下,一味相信洋人。朕真是后悔把京城交给他们翁婿。”

肃顺立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说:“老六挟洋自重,原来只是推测。最近焦佑瀛从天津家信中得到消息,说英法联军都不耐严寒,怕困在北京,去年秋末已经决定无论签不签和约,必须在九月底就回天津。老六本来可以利用联军急于回津这一点好好和他们讨价还价,可是却完全按照英法的要求签订城下之盟。别的不去争的话,至少销掉洋人驻京这一条,如果洋人不驻京,皇上也许年前就回銮了,也不至忧愤成疾。”

咸丰皱着眉头问:“关键是老六知不知道洋人怕冷急于回津这一点?”

肃顺毫不犹豫,决绝地说:“绝对知道!为了讨好洋人,他还让顺天府给洋人弄了几千件羊皮袄。据说,桂中堂曾经对人说,恭亲王是办抚局的,只要把洋人哄走就是大功一件。”

咸丰帝气得脸色铁青,拍着炕沿说:“这对翁婿,真是丧尽天良。”

肃顺的目的已经达到,反而为恭亲王说话:“皇上,不过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他们俩当时也够难的,洋人烧了淀园,又在城头上架上火炮,要讨价还价也不容易。”

“朕最在意的就是洋人驻京,面递国书。朕的意思,无论如何应该把这两条消弭。可是洋人最终还是驻京了,朕一想起来,就像吞了苍蝇。”

肃顺说:“皇上也不必着急,等回銮后,奴才再设法与洋人交涉,给他们点生意的甜头,换取他们退到天津去。洋人贪利,我想只要下功夫磨,一定能够把洋人打发走。”

咸丰说:“对,应当这么办。”

给恭亲王上眼药的事算是办妥了,但要向皇上进一个顾命大臣的名单,却是相当不好办,无论如何是无法主动提出来的,非要恰当的机会,旁敲侧击,让皇上自己提起。这样的机会实在难以捕捉。

经过二十余天的调治,皇上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些。七月十二是皇后生日,宫中称千秋节,皇后一再恳请一切从简,但咸丰不答应,说去年因为洋人进军,皇后的千秋节就没有过好,今年无论如何不能冷清。而且皇上担心很有可能这是他给皇后过的最后一个千秋节,所以比皇后还起劲。上午皇后接受行在公主福晋命妇行礼,从中午开始安排了几场好戏,也都是咸丰帮着钦点的,而且咸丰特意赶来陪皇后及进宫的命妇们。咸丰精通戏文,到了能够指点名角的程度。自到了热河,政余的时光,除了打猎游玩,消磨最多的就是看戏,能连着看一整天也不嫌烦,往往把陪着看戏的人熬得受不了。

但这次看了不到半个多时辰,他说:“吵死了,心烦。”起身就走了。

皇后心里无比惊慌诧异,咸丰如此反常,不是好兆头!但她必须故作镇定,不然宫内宫外立即传出许多的谣言。她叮嘱宫女传给敬事房总管太监,随时通报消息。两刻钟后传来消息,皇上觉得疲倦,已经躺下休息,太医已经请脉,报的是大安,说是静心休息就能好转。

但一直并未好转,皇上一直处于半迷糊状态,有时会自言自语,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李德立告诉肃顺,皇上已经油尽灯干,不过是三两天内的事。肃顺异常着急,因为皇上身后的事还没有着落!

这天下午,咸丰一觉醒来,说饿,想喝鸭丁粥。这是现成的,喝了小半碗,自觉精神头还行,着人立即找肃顺来,并让所有人退出大殿,这是有极密的事情需要交代。肃顺也知道,这恐怕是唯一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朕的身体自己有数,阳寿无多,有些事情必须交代了。”咸丰神情凄凉,气息微弱。

“皇上春秋鼎盛,奴才还要好好的为皇上效个几十年的力气。”肃顺这样说,但掩不住心里难过,君臣一场,皇上对他几乎言听计从,除了君臣之义,两人之间也的确存着一份兄弟般的情谊。心里一难过,热泪就涌出来,涕泗交流,一发不可收拾。

肃顺拿马蹄袖擦擦眼角,膝行几步,握住咸丰的手说:“皇上有何旨意,吩咐奴才就是,奴才听着呢。”

“朕万年之后,大阿哥继承大统,可他还是个孩子,朕拜托你好好辅佐。”

“奴才肝脑涂地,也要辅佐好大阿哥。”肃顺等了好久的机会来了,“只是奴才德薄才浅,只怕担不起这份天大的责任,还请皇上点派几位忠心耿耿的亲贵大臣,与奴才一起担责。”

咸丰点点头说:“朕也想到了,既然是以你为主,当然必须与你和衷共济。你看谁合适,先说来朕听听。”

肃顺磕头说:“奴才不敢僭越,此名单非皇上宸衷独断。”

“你说无妨,我们君臣参酌。”

“是。怡、郑两王,是皇上钦点的参政亲王,奉差以来,一直与臣和衷共济。”

咸丰点头表示认可。

“祖宗家法,亲亲尊贤。要讲亲,无逾恭亲王。”肃顺注意到皇上皱了皱眉,因此大胆地说下去,“但恭亲王太过依赖洋人,奴才担心长此以往引狠入室,养虎遗患,因此不敢渎请列名。”

咸丰点点头。

“六额附景寿是皇上至亲,又忠诚仁厚,且监督大阿哥典学,堪当赞襄重任。”

六额附景寿是咸丰的姐夫,为人老实,易于控制。肃顺搬出来他替代恭亲王,应付“亲亲尊贤”的家法,堵上亲贵们的嘴巴。

咸丰也点了头。

“自从世宗设立军机处以来,军机处便取代内阁成为行政中枢,行在的四位军机大臣,也是皇上所赏识,奴才以为也应列名为当。”肃顺以头碰地,“奴才妄议,请皇上参酌。”

咸丰说:“让朕再想想。”

名单没有确定下来,但皇上也没有否定,事情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咸丰说:“还有件事,朕要托付给你。皇后宅心仁厚,你要好好尊敬她,保护她。”

肃顺再磕头:“皇上放心,奴才一定保护好皇后。”

“按祖宗家法,将来势必两宫并尊。以西边的性情,必定想爬到皇后头上去,你必须设法载抑。”咸丰停顿一下,想了想说,“但也不宜过分,全由你视将来情形把握。”

“是,有所裁抑,但不宜过分,总以尊敬、保护好皇后为宗旨。”肃顺述旨。

说过这些话,咸丰已经耗尽神气,闭着眼,摇摇头说:“你跪安吧,朕要歇息。”

肃顺磕个头,退出大殿。

次日早晨,咸丰精神不错,喝了小半碗冰糖燕窝,岂料晚饭时正准备用膳,忽然昏厥。当时在侧的只有御前大臣景寿、醇郡王奕譞。景寿老实无用,醇郡王年轻不知所措,手忙脚乱把皇上抬到榻上。亏得肃顺闻讯赶来,立即命召太医,请大阿哥前来侍疾,同时派人分头请诸王、内务府大臣、宗人府宗令、军机大臣到朝房等候。

“是虚脱了。”

“无论如何得让皇上醒过来,有多少事要交办!”肃顺说,“有没有得用的方子?”

“有。”栾泰有些犹豫。有是有,但全靠参苓大补的药来扶持,病人可以得一时的清醒,但可能会因此无可救药。但这话无法说透,只有李德立明白。

“有那还蘑菇什么?赶紧写方煎药!”

栾泰看李德立一眼,是征求他的意见。皇上已经是无药可救,也就不必在乎眼前用药的短长,能让皇上撑着说几句话就算大功告成,所以他点头说:“你写脉案,我负责抓药煎药。”

这样忙了半个多时辰,熬出了小半碗浓稠的药汁,由太监帮忙,李德立亲自撬开皇上的牙关,把半碗药喂进去。一直快到子时,皇上醒过来了,看了身边的几个人一眼,对肃顺说:“肃六,我有点饿,有什么吃的?”

太监早就去传膳,按平常的规矩,摆了满满一桌。咸丰直皱眉头。肃顺问:“皇上想吃点什么?”

“来碗鸭丁粥。”

鸭丁粥上来了,肃顺亲自侍候,咸丰喝了几口,就把碗推到一边,说:“朕不行了,这是回光返照,除了你们御前几位,赶紧叫亲王、宗令、军机大臣。”

口谕立即传了出去,人早就等了半夜,此时以惠亲王绵愉为首,众人进了西暖阁,纷纷跪在榻前。绵愉是皇上的五叔,奉旨御前免跪,垂首说:“皇帝,绵愉给你请安了。”

咸丰吃力地把脸转向绵愉,说:“五叔,朕快不行了。”

跪了一地的大臣,听了这话都抽泣起来,绵愉说:“皇帝安心静养,不难大安。”

咸丰抬手指指碰头抽泣的众人说:“你们都不要这样,听朕说话。朕把你们请来,有几件事交代。”

惠亲王向地上的众人喝一声:“不要哭了——”又躬身对皇上说,“皇帝请吩咐,绵愉等谨遵圣谕。”

“朕就一个儿子,也不必遵祖制秘密立储,今日起就立为皇太子。”皇上喘息一会儿,“皇太子年幼,朕得指定几个大臣辅佐。”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众人都屏息静听。

“载垣、端华、肃顺、景寿,还有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

众人数着,八个人,其中没有恭亲王,殿内的十几人心情自然不同,绵愉等亲王深感诧异,而肃顺等人却是万分庆幸,苦心谋划总算没有白费。

肃顺安排人抬一张小几,架在皇上面前,把朱谕专用的宣纸和朱笔奉上。咸丰捏起笔,手抖的厉害,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也无法下笔。皇上把朱笔扔到几上,说:“你们承旨来看。”

穆荫站到众人面前,面南背北,念道:“皇长子载淳立为皇太子。特谕。”接着念另一份,“皇长子载淳现立为皇太子,着派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特谕。”

旨意宣完,肃顺打头,向皇上谢恩盟誓。

“皇太子呢?让他来行个礼。”咸丰说。

皇太子此时正在皇后宫中,一会儿就由太监抱着过来了,他看到那么多人跪在地上,犹豫着不敢进。咸丰招招手说:“载淳,到皇阿玛这儿来。”但声音太小,皇太子几乎听不到。这帮人里面,唯有额附景寿负责责皇太子典学,两人见的比较多,他过去拉着皇太子的手到了龙榻前。皇太子看到皇阿玛的脸又瘦又长,而且没有一点血色,嘴一撇,带着哭腔没头没脑地问:“皇阿玛,我听别人说我要快当皇上了。”

景寿小声教训说:“皇太子怎么能这么说话,还不快向皇阿玛请罪!”

皇太子哇哇哭起来:“皇阿玛,孩儿不要当皇上,孩儿要皇阿玛活着。”

这话把咸丰的所有不快打消了,他抚摸一下儿子光洁的脸颊,心中万般怜惜,后悔平时对儿子关爱极少,又想到小小孩子没了父亲,将来不知会遇到些什么,心里一软,自己也落下泪来,说:“载淳,不哭。皇阿玛的曾祖八岁继承大统,除鏊拜,平三藩,收台湾,创出了康熙盛世。朕一生世运不济,皇阿玛把一切都托在你身上,再给大清创出个盛世来,皇阿玛见了列祖列宗也好有个交代!”

景寿教导说:“皇太子,告诉皇阿玛,你一定记住皇阿玛的圣谕。”

皇太子摇着皇阿玛的手,只是重复一句话:“皇阿玛,孩儿不想当什么皇上,孩儿要皇阿玛当皇上。”

咸丰说:“载淳,不哭。皇阿玛给你请了八位大臣辅佐,你来,行个礼吧。”

景寿指点着皇太子如何行礼,肃顺等人则一再表示不敢受。咸丰闭上眼睛,是不胜其烦的表情。惠亲王说:“皇上累了,你们不必固辞,赶紧受礼吧。”

皇太子向八位赞襄政务大臣拜了三拜,八大臣也回礼。

咸丰挥挥手,示意把皇太子送走,说:“叫皇后和懿贵妃。”

皇后住东跨院,懿贵妃住西跨院,很快就到了。大臣们让开地方,两人跪到龙榻前。皇上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朕没有多少待头了。”

皇后和懿贵妃都哭起来。

皇后举手接过,早就哭得泪眼迷离。

咸丰又拿起另一个小包裹,说:“兰儿,这个给你,是朕的同道堂印,也留个念想吧。”

懿贵妃初入宫时,封兰贵人,当时宠冠六宫,皇上昵称她“兰儿”。这个称呼已经好几年听不到了!懿贵妃百感交集,抽泣着应道:“兰儿在!”双手接过印,磕头谢恩,也早哭得梨花带雨。

咸丰又说:“兰儿,你记住朕的话,要尊敬皇后。”

懿贵妃哭着应道:“兰儿遵旨,一定尊敬皇后,请皇上放心。”

咸丰说:“朕请了八位大臣,辅佐载淳。将来发布上谕,文首盖御赏印,文末盖同道堂印。”

皇后哭着答应,未想其中深意,而懿贵妃和肃顺都明白,这其实是对赞襄政务大臣的限制。懿贵妃心中欣慰,不至于将来处处受制于人;肃顺心中略感遗憾,不过也只是盖印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咸丰这时候已经闭上眼睛,只有眉毛有时还动一动。肃顺对惠亲王说:“五叔,你和大家都先去歇着吧,皇上这会儿怕要好好睡一觉。我们轮流侍候,有事时再请你过来。”

众人于是出了西暖阁,几位御前大臣简单分了下工,其他人找地方先眯瞪一会儿。

咸丰气息微弱,说:“让皇后留一留。”

肃顺连忙把皇后请回来。

咸丰抬抬手,指指门外,肃顺会意,也退了出去。咸丰从枕头下拿出一纸朱谕,递给皇后说:“将来懿贵妃若安份守礼也就罢了,如果欺你太甚,到时你可召集亲贵,以此旨杀之。”

皇后抱住咸丰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咸丰已经累得听不见她的哭声了。

懿贵妃没有回她的西所,而是去了皇后的东跨院。稍等一会儿,皇后回来了,失魂落魄,把皇上赐的御赏印捧在胸前,一直在哭。懿贵妃说:“姐姐,不要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有多少事情等着你拿主意呢。”又对皇后亲信宫女说,“我和皇后有话说,闲杂人别放过来。”

皇后这会儿抹了抹泪,说:“这可真是塌了天了,咱们真要成孤儿寡母了。”

懿贵妃说:“姐姐别怕,咱们自己帮自己,还有,总有人可以帮我们。”

“谁能帮我们?”

“六爷可以。”

“六爷连赞襄政务大臣都不是,可怎么帮得上。”

“这正说明六爷可以指望。”

按懿贵妃的说法,论亲论贤,恭亲王都该名列赞襄,而未能列入,完全是肃顺有意排挤。开始不让六爷视疾,后来又不许来拜寿,如今又变着法不让六爷赞襄政务,正说明肃顺一伙人特别怕六爷。

“当然,如果他们不过分,一切都好说。可是如果咱们受了欺负呢?”懿贵妃说,“赞襄政务大臣是皇上派定不假,如果不是肃六从中挑拔,六爷怎么可能连名也列不进去?这八个人,除了六额附,全是肃顺的同党!”

皇后想一想,点头说:“还真是,这几个人都是唯肃顺之命是从,好在还有六额附。”

“六额附指望不上,他那人太忠厚老实,这也是肃六选上他的原因,拿他顶掉六爷,为的就是将来他说什么是什么。”

“是啊,将来那还不全是肃顺的天下。”皇后想想前程,也有些担忧。

“哼,他妄想。”懿贵妃却自有主见,“姐姐,皇上还小,皇上的江山,将来咱姐妹俩得多操心,帮他看好了。皇上给咱们印的意思就在这里。”

皇上赐印,说的是留个念想,皇后还真没做他想。

“为什么将来发布上谕,要盖这两个印呢?皇上的意思,就是让我们俩来监督这八个人,如果他们发布的上谕不成体统,侵夺皇权,我们就可以不盖这个章,他们缮递的上谕就无法发布。”

“他们要是不答应呢?”皇后想想就有些担心。

“这就是我说的咱们要自救。首先咱们姐妹俩要一心一意,皇上让我尊敬皇后,我已经给皇上发过誓,一定会尊敬姐姐。只要咱们齐了心,又有两颗印在手,肃六想欺负咱们也没那么容易。”

“政务的事情我是一窍不通,他们递上的上谕,有没有毛病,我是看不出来。”

“姐姐放心,有我呢。这几年帮万岁爷批折子,我是下了功夫的,里面的道道,我也算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就好,以后你就多费心吧。”

懿贵妃把该说的话说完了,让皇后先歇息会儿,大半夜了连眼也没合。她也该回西跨院,有好些事情要吩咐下去。

今天是七月十六,不,已经是十七了。月亮几乎还是满月,悬在西天,月光如水,而在懿贵妃眼里,只有凄凉。寡妇这个词,从前没有切身的体味,如今,自己却马上就要成为民间所谓的寡妇了。二十六岁的寡妇,将来独守空房的漫漫长夜,可怎么过下去!一想起当年宠冠六宫的日子,她对奄奄一息的皇上几乎恨不起来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使不再受他的宠幸,即使有丽妃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人夺了她的宠,但她的一切荣华富贵,不都是他带来的吗?快一夜没有合眼了,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疼。必须睡一会儿,不然等大事来了,会撑不下去的。

懿贵妃梦到当年住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的日子,皇上对她宠爱有加,有一年拉着她的手到花丛中去。可是,一转身,皇上躲起来了,找来找去找不到。她急得哭起来,可是无论她怎么拼命喊,就是喊不出声音。她听到一声叹息,像在远处,又像在耳边,她这时醒过来了,心里格登一下,问:“什么时候了?”

寅初二刻也就是早晨四点半。

自己竟然睡了一个多时辰。她回想刚才的叹息声,分明就是皇上。她在心里说,不好,也许皇上要走了,便问:“皇上怎么样了?”

安德海说:“刚才奴才派的人还来报,皇上还在睡着,皇太子在殿里侍候。”

正说着,只听得东边烟波致爽殿方向传来一片哭声,继而各宫都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