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政变

皇上不愿回銮

京城东江米巷路北的梁公府,已经租给英国作为使馆,进行了两个多月的精心修缮,即将投入使用,听说英国公使不久将入驻。

突然,远处涌来一大群人,手执木棒或刀叉,群情激愤,高呼:“洋鬼子,滚出去,洋鬼子,滚出去。”吵嚷着涌过来。正在监督施工的英国人看势不好,一面派人去报官,一面把大门紧紧关闭。

此时,恭亲王和桂良、文祥正在东堂子胡同原铁钱局公所查看总理衙门改建进展,一帮匠人杂役正在忙里忙外收拾着。衙门改建未出正月就开始了,按照奏报的计划,并未大拆大建。属新建的只有大门,改建为一般衙门三间式样,大门对过建了一道影壁墙。原来铁钱局是三进院子,里面还有两道门。英法两国对中国礼仪已经摸得很透,迎接贵客要开中门的讲究他们也一清二楚,为了避免将来他们在这方面计较,干脆两道门一概进行改建,第一道原来三间房拆掉,改建为牌坊式过道,第二道三间改建为敞厅,洋人愿走哪里走哪里。至于大堂司堂各处,换一下顶瓦,略加修饰就完。

恭亲王指着正在改建的大门说:“咱大清各衙门规制都不小,办差用房大都百余间甚至数百间。总理衙门选这么个小地方,各位不要只顾表不及里,小看了总理衙门。衙门大小不在其办差用房规模大小,而在办事的大小。军机处不过几间房,但何等衙门可与之相比?洋务自强事业,需要咱们打理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蜗居小衙门,但没人敢小看。”

大家都说:“王爷教训得极是。”

恭亲王说:“诸位何必如此客气?我这哪是教训,不过是说说我自己的想法而已。自和约签定以来,办差的诸位可以说是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愁劳备至。但,大家不要打算着再增加人手。总理衙门的人不能多,这是已经奏报过皇上的。现在咱大清衙门,人多是一大通病,除了正额人员,额外之员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衙门之内,司署为之拥挤,内城以外,租宅为之昂贵!人多了,许多人不办正事反而生事。所以总理衙门一切参照军机处,力戒人浮于事。”

文祥说:“我和桂中堂及其他几位,已经就总理衙门的办差运转等项拟了几条,概括来说,共三十二个字:人少事繁,精练迅速;严保机要,慎守秘密;撙节开支,力杜浮滥;广咨众议,力戒专擅。”

恭亲王说:“好,条条拟得好,关键要办得到,不然只写在纸上,百无一用。”

此时,步军统领衙门一位游击气喘吁吁跑过来打了个千说:“王爷,刁民闹事,围攻英国使馆,右翼总兵已率人前去弹压,命小的禀报王爷,请示机宜。”

恭亲王一跺脚说:“眼看公使就要入京,他们这不是添乱吗?告诉你们总兵,咱们对使馆及人员负有保卫的职责,但有疏忽,唯他是问。对为首者,可立即拿办!再不像话,就按你们规矩严办。告诉你们总兵,我稍后就到。”

英国使馆前,步兵统领衙门的兵丁与人群对峙着,群情激昂,局面似将难以维持。此时恭亲王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下骑马赶到,人群稍有收敛。他没有下马,大声说:“英法两国公使驻京,这是条约所定。我泱泱中华,向来守信践诺,怎可出尔反尔?”

人群中一领头的汉子趋前一步,说:“王爷,我们也知道这是条约定下来的,可是洋人干吗要带三千兵进城?洋人凭什么要把梁府周围都白白占去?”

恭亲王皱皱眉头说:“你是听谁说洋人要带三千兵进城?如果真带三千兵,不要说你们,本王第一个不答应。至于说要把梁府周围都占了去,那是一派胡言。即便将来使馆需要扩大,那也要好好与我们商量,是要拿银子的,不会让他们白白占去。”

人群安定了许多,但还是有人喊:“我们不当洋人的走狗,让洋鬼子滚出去。”

恭亲王厉声说:“公使驻京,是各国通例,纯是无理取闹!本王念在你们受人蒙蔽,不与计较,快快散去便罢,倘再胡闹,王法无情!”

人群凛然一震,安静下来。打头的不甘心,说:“王爷不要事事依着洋人,当了二鬼子还不自知。”

自己被称为“二鬼子”,恭亲王已经略有耳闻。此时当面听到,禁不住气血冲顶,拿马鞭指着总兵问:“辱骂亲王,该当何罪?”

“就地斩决!”总兵喝一声,早有兵丁扑过去,刀光闪过,身首异处,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向人群。

不但人群里胆小的吓得脸色苍白,就是恭亲王也心头一紧。但此时万不能示弱,他换了一副苦口婆心的语气说:“本王不是枉法绝情的人,道理都已讲清,再如此胡闹,下场只能如此!当初兵临城下,是本王不惜冒险与英法两国谈判,好不容易谋得眼前局面,怎么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大家心不甘我也体谅,但这样闹十足坏事。不但本王,就是皇上也不得不暂且忍耐,赶紧整兵习武,等我们兵强马壮、国富民强了,何须受人的窝囊气?但现在,你们平白无辜来攻打使馆,这是何道理?这样行事,除了给外人以借口,于国家社稷有何益处?”又指指被枭首的尸体,“譬如他,连命也搭上,于家又有何益?”

这时,桂良乘着一顶便轿如飞赶来。他下了轿,说:“王爷,有上谕,请您赶紧接旨去,这里交给我好了。”

恭亲王急急赶回总理衙门,却并没有旨意。恒祺告诉他,桂中堂是有意把他替出来。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桂良才回来了,进门对恭亲王说:“今天这个总兵真是个半吊子,群情激昂,当街杀人,万一镇不住置王爷于何地?”

恭亲王想想也后怕,但不想委过于总兵,说:“我问了一句,他不能不应。也不全怪他,杀伐决断,带兵应当如此。”

桂良说:“王爷爱惜人才,将来不妨请步军衙门推举,外放他出去带兵打仗,我已经安排人好好安抚被当街斩首的家人。王爷,咱们办理洋务,易受人误会,不得不受些委屈。”

老丈人的办法的确妥当,但办洋务却要受委屈,恭亲王心里不愿苟同。

公使已经从天津出发,少则四天,多则五天,必到京城。从今天的情形看,还不得不防。洋人没什么好防的,他们统共五六十人,带兵不到二十人。需要防的是国人,被人蛊惑,攻击公使,那可真就惹来大麻烦。因此恭亲王叮嘱桂良和文祥,京外务必让直隶总督安排好护送兵丁,京内则严饬步军衙门和顺天府,要确保万无一失。

四天后,法国公使一行三十余人先行进京了。公使布尔布隆乘坐绿呢官轿,他的夫人正在患病,乘坐四轮马车。三十余人,对京城而言何来威胁?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布尔布隆进使馆稍做安排,就带着翻译来总理衙门拜访恭亲王。“王爷殿下,按照您的要求,我只带兵八人,只能做使馆的门岗守卫。听说前几天贵国百姓进攻英国使馆,多亏王爷及时带人驱离。我和英国公使对驻京的安全都很忧虑,希望亲王殿下能够给我们一个切实的保证。”

恭亲王说:“你放心好了,我已经交代步军衙门,专门有人负责使馆的安全。”

布尔布隆说:“亲王殿下的话我当然愿意相信,可是我听说贵国大皇帝受到部分大臣的蛊惑,并不希望真的和平,各种麻烦根源就在这里。不知亲王殿下对解决此项问题,有无计划?”

恭亲王硬着头皮哄布尔布隆说:“这是谣言。我国大皇帝圣明烛照,绝然不会受人蛊惑。况且已经下了圣旨,切责各督抚将军履行条约。”

布尔布隆说:“贵国大皇帝不肯回京,亲王殿下又不能见到大皇帝,我们为此深感不安。亲王殿下有无前往面见大皇帝,当面报告英法两国甘愿和平的诚意?”

恭亲王说:“贵公使不必担心,见到见不到皇上都不会影响条约的履行。我国大皇帝已经下旨,不久即将回銮。”

布尔布隆说:“那太好了。如果贵国大皇帝回到京城,我希望能够当面向大皇帝表示法兰西的敬意。”

恭亲王一听急了,说:“布使,这可是说好的,不能面递国书,你可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还不到阳春时节,但春意已经很浓了。就算在热河,春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水边的柳树,早已是万条垂下绿丝绦,远处的桃花已经开成一片红霞。

批完折子的咸丰忽然有了“出去走走”的兴致,对着门外叫一声:“来人,去叫肃顺。”

协办大学士、领侍卫内大臣、户部尚书、内务府大臣并执掌印钥的肃顺,是皇上最亲信的大臣。能成为亲信大臣,绝非泛泛之辈,仅仅是能臣、忠臣尚不够,还得有一份超越君臣的情份在里面。到底这种情份是什么,皇上自己也弄不清,譬如小时候的玩伴,可以开玩笑,可以共“机密”?他现在总算明白,圣明如高宗何以纵容出个和珅!就因为和珅是难得的亲信大臣。如果没有这样的亲信大臣,全是言官那样“义正词严”的臣子,皇上那可真是做得太没滋味了!好在,肃顺不是贪官,这一点,皇上心里有绝对的把握。

一会儿,肃顺就到了,因为是一路小跑,额头上汗都冒出来了。他把“凉帽”端在手上,另一只手抹着汗。

咸丰说:“肃六,你都换上单衣了!朕还穿着夹衣!”

“皇上和奴才不一样,奴才总得跑前跑后,容易出汗。皇上今天兴致蛮高,气色也好极了。”肃顺恭维道。

皇上本想接着这话就说,是啊,出去走走。可是出口前却改了主意,先要问些“正事”,以掩饰行藏:“老六上折子,要筹一笔银子,从英国人手里买几艘兵舰组建一支水师,用来对付江南的长毛;他还上了一个折子,想借洋人的军队帮助官军剿贼。这两件事都是一个意思,借洋人的力量来对付叛逆,你怎么看?”

肃顺并不立即回答问题,而是先下一个结论:“老六总是喜欢借势洋人!从洋人手里买兵舰,洋人会不会卖给顶用的不说,就是卖给了,官军也不会驾驶,一时半会学不会,远水不解近渴。借师助剿更不可行,洋人帮忙攻下了城池,他们要是盘踞不走怎么办?恃功要挟又该怎么应付?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咸丰却有些活络的意思:“朕看老六的奏报,洋人倒是不藏着掖着,愿意把洋枪洋炮卖给咱们,在洋人那里,这些都是当生意来做。借师助剿,无非是多花点银子打发洋人就是了。”

“可是曾国藩的意思,洋人的优势在水上而不在陆上:而官军与长毛较量,此时主要在陆而不在水,因此暂时不急。”

“曾国藩的说法,也有些道理。”咸丰想了想说,“那不妨再放放,等他们都上折奏请时再议不迟。”

“奴才不单单是反对这些具体的事情,奴才是反对老六他们的路数。”肃顺说,“动不动就从洋人身上做文章,仿佛咱大清离了洋人什么事情也办不了。这可真是让人气短!奴才不服就在这里。”

“不服不行。洋人的确有些方面比咱们厉害。”咸丰说,“对洋人的看法,的确需要改一改。”

“奴才看老六是有些挟洋自重。”肃顺笑笑说,“老五回了一趟京城,竟然说老六要借洋人的势造反呢。老五说话向来是不过脑子。”

不过脑子,你何以还说出来?皇上严肃地说:“肃顺,这话不是你该说出口的。要说老六借抚夷的机会揽权朕信,要说他有反心,无论如何不可能。你对他有成见,可这种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肃顺说:“奴才说过了嘛,是老五说的,奴才当时就给了他几句,把他顶了回去。”

皇上不愿说这个话题了,问:“京中的洋人,有什么消息?”

“驻京的洋人,五六十口子,又喜欢热闹,到处闲逛。老六前番奏请,让大兴、宛平两县给英法两国公使各派四名公差,本来是为了跟着洋人,哪里不便去好提前打消他们的念头。可是如今这几个人,反而成了给洋人开道的了。皇皇帝京,让洋人昂然而行,成何体统!”

“朕一想起来,也是不胜烦恼。”皇上一想起要与蛮夷同居一城,心里就窝囊,“最担心的是,朕要一回銮,他们又要面递国书可该怎么办!”

“那就再让老六办,办明白了再回。”

“洋人已经有书面照会,还再怎么办!”一想及此,皇上就扫兴得很,“眼看二十五日回銮日子就到了,朕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京中留守大臣,自恭亲王以下,联名上奏,或者单衔入奏,请皇上回銮的奏章不下二十份!没办法,过了正月下旨二月十二日回銮,后来又以公使十二三日入京为由,延迟到二十九日,眼看二十九日又到了。

“那也好办,奴才让人去是查勘一下,御路是否都修好了?随便找个理由不难。”

“那能拖几天?”皇上叹口气说,“让那些御史找着借口,左一个折子右一个折子,烦也把人烦死了!”

“总是这么烦也不是办法。”肃顺说,“先不去想,趁皇上今天兴致好,奴才陪皇上出去走走如何?打入了冬,皇上就没大出去过。有人心里想皇上,怕是连觉也睡不着。”

皇上一想起那双泼辣灵动的眼睛,就有些按捺不住了,说了句极不雅的话:“家花哪有野花香。”

次日一早,懿贵妃正打算去给皇后请安,却得到消息,皇上欠安,太医已请过脉。那正好,过去和皇后一起去给皇上请安。但等她赶到皇后的东宫,皇后已经去给皇上请安了。她心里有点不悦,不等我也行,打发个人通个气总行吧?

等她到了烟波致爽殿,报进去,传出旨意说,皇后正在请安,妃嫔们就不必再请了,皇上需要静养。

懿贵妃气呼呼回到自己宫里,生了一会儿闷气,问道:“小安子呢?”

“奴才在。”安德海在外面应一声,垂手等着“挨训”。主子的脾气他早就摸透了,无论在哪生了气,先要在他身上撒出来。

“这大半天了,你也不来侍候,我看你这狗奴才越来越会当差了。”不等安德海辩解,又问,“大阿哥呢?刚吃完早饭就不见影了?”

“大阿哥在和大公主玩儿呢。”安德海说,“玩得正高兴,奴才就没敢喊他。”

大公主是丽妃的女儿,比大阿哥年长一岁,两人天天在一起玩。懿贵妃心里想,这父子两个,都被这母女俩“迷”住了。皇上专宠丽贵妃,懿贵妃深为嫉恨,不过自己儿子还是个孩子,愿和自己的姐姐玩,用“迷”这个字有点儿不恰当。懿贵妃问:“昨晚翻的谁的牌子?是不是又是那个妖精?”

“昨晚谁的牌子也没翻。”安德海小声说,“主子,皇上欠安,另有原因。”

懿贵妃瞪着安德海,意思是让他说下去,但同时又含着警告的意思——不准胡编排。

“皇上昨天早上就出去打猎了,晚上才回来。”

“这时候打什么猎?肯定又是肃六撺掇的!”懿贵妃说,“是打猎受风寒了?”

“是,也可能,也可能不是……”

看安德海吞吞吐吐,懿贵妃不耐烦了:“到底是不是?你再这样说一句吞一句,当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安德海咬咬牙,下决心把传闻说出来。“出去打猎是假,会民间女子是真。这事儿,去年秋后就出了。”

据安德海说,私会的女子还不止一个,有牡丹春、莲花春等名头。

懿贵妃头嗡的一声,只觉得血往上涌,恨得几乎要流出泪来。自己近年来不得龙恩,从前只恨丽妃在争宠,没想到如今又冒出民间的野狐狸!

“这话是谁说的?从哪里听来的?这野狐狸是谁给弄来的?你给我老实交代!”

安德海说:“主子,都是传闻,哪能交代得清楚,奴才是冒着天大风险才把传闻回禀主子,要知道惹主子这么生气,奴才就不该多嘴。”安德海顺手给自己一巴掌。

懿贵妃发觉自己失态,也失策了,既然是传闻,当然不可能抓个张三李四来问明白。如果这么苛责,以后这样的传闻就再也听不到了。她知道,虽是传闻,却十有八九是实!

“好,我不生气。是不是肃六他们一伙背后弄的?”

“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安德海说,“皇上自从来了热河,别的人也见不上。”

“哼,他们为了得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懿贵要好好想想这件事该怎么办,“你出去吧,我要想想。”又叮嘱一句,“别对外人说,从你嘴里再传出一个字,打你个八开!”

懿贵妃想事情的时候,谁也不敢来打扰,哪个不张眼来献殷勤,少不得挨板子。所以安德海一示意,太监宫女们全都噤了声,有事要说,努嘴飞眉打哑迷,谁也不出一点响声。

懿贵妃想清楚了,对门外说:“去看看皇后回宫了没,我要过去。”

一会儿安德海回来了,说皇后刚回宫。于是懿贵妃收拾一下,去东边儿。母以子贵,她因为给皇上生了唯一的皇子,皇后体谅她,让她不必每天来请安,好好照顾阿哥。比起其她的妃嫔们,懿贵妃到皇后宫里少得多,来则必有事相商。皇帝的寝宫是烟波致爽殿,皇后的东宫就在烟波致爽殿的东跨院,懿贵妃则住在西跨院。东西两宫相距不远,皇后宫里的人一看到懿贵妃踩着花盘底袅袅而来,立即跑着去禀报。

懿贵妃进来的时候,看见皇后刚刚把脸上的泪擦干了,就问:“姐姐,皇上病得很厉害?”

“不是,你放心吧,没有大碍,只是打猎受了点风寒。”

皇后忠厚老实,连撒谎也不会。

“不是?那姐姐脸色这么不好看?”

“皇上今天换了单衣,一身龙袍在身上晃晃****的,肩胛骨都挑出来了。”皇后忍不住还是落泪了,“皇上瘦的就是一副骨头架子了。冬天的时候穿得厚,倒没怎么觉得。”

“姐姐,我可听说,皇上不是打猎受了风寒。他那猎打的,是野狐狸。”皇后其实比懿贵妃还小两岁,但尊卑有序,懿贵妃叫她姐姐。

皇后听到话里有话,瞪着一双眼睛望着懿贵妃。皇后有一双美目,但这双眼睛瞪大的时候,懿贵总是想起羊羔的眼睛。皇后终日都是慈眉善目,几乎没有横眉立威的时候。

懿贵妃于是把传闻说给皇后听。皇后开始不信,但后来想了想说:“今天在皇上那里,我看靠被下露着一块丝巾,不像宫里的东西,我以为是丽妹妹的,就没上心。照你这么说,这事倒有可能是真的。”

“现在看,是千真万确了。”懿贵妃说,“肃六为了揽权,什么下三烂的招式也使得出。”

“那可怎么办,皇上身子本来就弱!色是头上一把刀,这如何了得!”皇后急得只抺眼泪。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劝皇上赶紧回銮,回到京里,有众臣劝着,也就不这么胡闹了。”

“可是,皇上刚刚还说,他身子这一病,怕是一时不能回銮了,只怕这会儿旨意已经发出去了。”

“旨意发出去了不要紧,总不会永不回銮。只有姐姐可以出面劝皇上,别人的话,皇上听不进。”懿贵妃给皇后戴一顶高帽。

“我最怵头劝人,尤其是劝皇上。”皇后说,“皇上不愿与洋人同城,如今他又病了,回銮的理由是什么呀。”

“你就说,堂堂大清国皇上,因为洋人公使驻京就不敢回銮,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皇上是大清的主人,岂能让洋人反客为主?”

“他怕回京洋人又要面递国书。”

“不会的。”懿贵妃很果决,“六爷已经拿到洋人的书面保证了,洋人不会食言。再说,若洋人食言,有六爷去交涉,交涉不好,唯他是问。”

“皇上如今又病着。”皇后很为难。

“行宫缺医少药,更需回京好好调养。”懿贵妃的理由十分堂皇,“让皇上先答应下来,等龙体大安了,立即回銮。”

“妹妹,你说得头头是道,还是你去劝吧。”皇后先打了退堂鼓。

“不,姐姐,这不是会不会说话的问题。我去劝,适得其反。你知道,肃六从中挑拨,皇上对我越来越见外。”

经懿贵妃再教一遍,皇后答应去试一试。

十几天过去了,皇上病体早已康复,皇后却仍然未能开口相劝。结果,皇上又悄悄出去打了一次猎。

懿贵妃这次改了策略,不再劝皇后,而是在皇后那里一个劲掉眼泪。等皇后问急了,她才说:“姐姐,如果皇上不在了,载淳还小,咱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

皇后吓了一跳,惊问:“妹妹何出此言?”

“姐姐,色是刮骨刀,再加这虎狼药丸……我可听说,当年世宗宪皇帝服道士进献的药丸,不到半年就驾崩了。还有前明的皇上,也出过红丸大案。”于是懿贵妃把皇上又出去打猎的事情告诉皇后,而且提醒皇后,皇上可能在服用肃六他们进献的药丸。

皇后拿定了主意,说:“妹妹你别说了,我这就去劝皇上。”

“皇上脸色不好看,这是生谁的气呢?”

肃顺奉召前来,见皇上脸色青乌,知道必是生了大气。今天只见了皇后,按说不该生气。皇后贤德,何曾惹皇上生过气?

皇上翻了肃顺一个白眼,说:“肃六,你办的好差使,出去打猎的事,让皇后知道了。”

皇后知道了也不至于惹皇上这么生气。那么皇后知道打猎之外的事了?

“这不可能,奴才安排得妥妥当当。”

“妥当个屁!”皇上在肃顺面前,不必择言,“皇后虽然没直接说出来,可是牡丹、莲花的事好像也知道。难道皇后在朕身边安插耳目?”

“这绝对不可能。”肃顺立即否定。那是哪里出了毛病?他自己检讨,有些大意了,身边人透露出消息极有可能,“皇后仁厚,不会办这种事,西边那位倒极有可能。”

西边那位,就是指仅次于皇后的懿贵妃。

“哼,朕也是这么想的。”皇上说,“皇后劝朕回銮的那些话,分明不像她能说出来的。”

“皇后怎么说?”

“皇后说,朕是大清国的主人,如果因为洋人在京不敢回,反倒让洋人反客为主。”

“这肯定是西边的说词。皇上哪儿是不敢回?是憎恶那些蛮夷!”肃顺说,“现在洋人可不就反客为主了?!主人不喜欢,可是客人自己拉了把椅子就在客厅里坐下来了。要拿出主人的样子,非把洋人赶出京城不可!”

咸丰摇头说:“经不起折腾了,英法两夷的兵还赖在天津未走,如果驱赶公使,难免再起衅端。还有,老六他们上折说,开埠通商,也非全然坏事,关键看怎么经营。据他奏称,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算了一笔帐,一年下来,海关税收今年即可达上千万两,以后随着江南平定,各口贸易更形繁荣,关税将更为可观。”

“这是洋人的空头支票。海关聘请洋人来做总税务司,有伤国体!”肃顺说,“收入越可观,可虑处越大,洋人如果从中舞弊,大笔银子可不就资敌了?”

咸丰说:“我们还有海关监督,专门来监督他们。总之,现在还不是和洋人翻脸的时候,我们君臣都要暂且忍耐。朕有点不大明白,她不是也憎恨洋人吗,这会儿怎么赞同朕与蛮夷同城了?”

肃顺说:“这就是西边那位的脾性,一切按着她的性子来,而且总能说出一番道理来。奴才担心,她是暗中受了老六的影响。”

“这不大可能。她对老六一味容忍洋人也是颇有批评的。”咸丰不相信后宫会与前朝有瓜葛。

“总要防患于未然。”肃顺说,“皇上,她这种性子很可虑,如今已把阿哥拿捏得像面团似的,将来大阿哥要是亲政,皇权到底在谁手里可就说不准了。”

“不可能!朕的儿子怎么可能受人摆布?”皇上想起儿子倔强的神情,“不容后宫干政,我朝家法极严。”

“当然,可是家法归家法,皇上不能不为阿哥早做打算。”肃顺终于有机会把心里许久的谋划来试探皇上,“譬如汉武帝就做得就极好,不然何来昭宣中兴?”

汉武帝晚年,虑及太子年幼,母壮子少,将来有干政隐患,因此赐死他钟爱的钩弋夫人。

“她毕竟于社稷宗庙有功,朕不能太亏待她。”一想到懿贵妃那得理不饶人的神情,皇上心里火直冒,但想到儿子可怜巴巴的没了母亲,他又下不了狠心。

为大清诞下唯一的皇子,当然是大功一件。

肃顺对皇上没有汉武帝的气魄早有预料,可是今天好不容易把话说开,自然不能轻易放过机会,说:“可是,皇上总要为阿哥着想。至少要让她不能再影响到阿哥和皇上的心情,让她到一边凉快凉快。”

这意思是,把懿贵妃打入冷宫。

这样的决心,皇上也下不了,说:“等着瞧好了,她再不知收敛,看朕怎么收拾她。”

清明早过了,恭亲王才算真正开始在总理衙门办公。总理衙门是小规模改建,但他的签押房和客厅却是大动干戈,改完后油漆味又太重,到今天总算不再刺鼻,这才正式入驻。

麻烦事情当然很多,与赫德商讨海关征税缉私办法,各通商口岸的洋人要求租地建房栈,建领事馆,俄罗斯商人不听劝阻,一直过了张家口要到北京来,镇江发生了中外斗殴,潮州洋商一直不能进城……

恭亲王和总理大臣们,没有一刻清闲。忙没什么,忙中开阔眼界,也锻炼了处理中外事件的能力,但让恭亲王烦恼的是,热河传来的消息却越来越不好,连他挟洋自重、有谋反野心的说法都出来了。

桂良拿着普鲁西亚(即普鲁士,后来的德国)要求通商的条约来商议时,恭亲王毫无心绪,挥挥手说:“算了,算了,等等再说。”

桂良说:“普鲁西亚人也有商船到各口,与他们签定通商合约,照章纳税,对我们没什么坏处。如果他们私闯到其他地方走私,反而是遗患无穷。”

恭亲王说:“我这里没问题,关键是北面对我看法太大。”

等他把北边密信中的消息告诉桂良,老岳丈也吓了一大跳。

“王爷必须到行走去一趟!王爷没见皇上半年多了。俗话说疑心生暗鬼,隔阂久了,难免疏远,何况还有肃六从中挑拔。不能再这么下去,皇上不回銮,那你就到行在去。”桂良说,“当面把你的苦心和忠心向皇上表白清楚,毕竟是亲兄弟,应该能够化解。”

“我想立即上折,奏请赴行在请安。皇上正在病中,这是个很恰当的借口。”恭亲王说,“看情形再做打算。如果皇上龙体无碍,我就力请回銮。现在京中盛传,肃六和怡、郑二王把持热河,日日以观剧打猎谀误皇上,以至皇上懒于政事,大政尽落肃顺之手。行宫有何修造,也都是三人监督。还说三人出入无禁,就是寝宫也不例外,妃嫔不避。我想不致如此荒唐,但众口喧传,难免有污圣德。”

桂良说:“肃六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以为得计,其实不然。大臣们多数留于京中,本已有被弃的委屈,如今皇上又迟迟不回銮,众人皆恨肃六。”

恭亲王沉默良久,说:“无论如何,皇上必须回銮。热河如何是久居之地?而且,缺医少药,也不利于皇上大安。还有,皇上一日不回,中外一日不安。我在想,光咱们上折还不行,得让带兵的将军们也上折劝劝。”

桂良一想,文臣武将都吁恳回銮,皇上不能不重视,对握有兵权的将军们,肃顺也不能不有所顾忌。于是决定,由文祥分别给胜保和僧格林沁写封信,委婉地暗示他们上折。这也可以试探一下,如今坐镇河南安徽与捻军作战,手握数万大军的胜保还听不听招呼。

恭亲王请赴行在请安的折子发出去,十余天竟然没有动静。这样的折子,照例很快就该有回音,或准或驳,不必反复斟酌。这样迟迟没有结果,说明皇上在犹豫,换句话说,皇上可能连恭亲王赴行在的机会也不给。

果然,这天廷寄到了——

军机大臣字寄钦命总理各国事务恭亲王、文祥,咸丰十一年三月初七日得旨:

恭亲王奕訢等奏,请赴行在祇问起居。朕与恭亲王奕訢,自去秋别后,倏经半载有余,时思握手而谈,稍慰廑念。惟朕近日身体违和,咳嗽未止,红痰尚有时而见,总宜静摄,庶期火不上炎。朕与汝棣萼情联,见面时迴思往事,岂能无感于怀,实于病体未宜。况诸事妥协,尚无面谕之处,统俟今岁回銮后,再行详细面陈。着不必赴行在,文祥亦不必前来。特谕。

恭亲王读到“时思握手而谈”,心里稍感安慰;再读到“红痰尚有时而见”不免难过,皇上龙体看来很让人忧虑;看到“棣萼情联”四字,更是唏嘘。当年兄弟两人同在上书房读书,习武切磋,悟创枪法二十八势、刀法十八势。道光帝赐老四一杆枪名“棣华协力”,赐老六一把刀名“宝锷宣威”。廷寄中有“棣萼情联”四字,可见必是皇上的朱批。“诸事妥协”四字评语,是对恭亲王最大的安慰。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不肯让他赴行在,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憾事。兄弟两人有不同寻常的情谊,却难免隔阂日深,罪魁不是肃六又是谁?这一道廷寄,最后在恭亲王这里完全化成对肃顺的一腔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