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条约签订了,该如何自强图存

1860年10月24日,是中英签约换约的日子。时间定于午正时刻,也就是十二点整。估计不会费多少时间,恭亲王安排设午宴招待。中国是礼仪之邦,因此在午初(十一点)他就赶到礼部大堂。胜保本来亲带四百人护送,到了正阳门,恭亲王让大队人马留在城门外,以示坦然。他则只带十名王府护卫和善扑营兵十名去礼部大堂。

礼部在内城最南端,离正阳门很近,西邻大清门,东接太医院、钦天监,北则是户部。按照英法两国的意思,签订和约应当在专办外交的衙门举办,但大清国并无专办外交的衙门。礼部掌国家典礼、接待外宾,在礼部办理,英法总算同意。

根据额尔金的意见,在京官员都要到签约现场,以示郑重。内阁协办大学士以上、各部院堂官均已经在礼部门外或大堂等候,恭亲王一一向大家点头致意。他到大堂看了签约的现场布置,然后早有礼部官员侍候到花厅喝茶等候。

一直到了正午,本已是签约时间,额尔金却还未露面,只有巴夏礼带着十几个英国兵来了,四处查看一番,然后面见恭亲王,索取了邀请额尔金参加签约仪式并确保安全的照会。恭亲王问贵使现在何处?巴夏礼说正在赶来,但在安全没有确保前不会到礼部。

此时,额尔金一行刚到安定门外,城外炮兵鸣炮三响致礼,也算对中国人示威。这是一支庞大的队伍。队伍最前面是两支军队乐,一直在奏乐;紧跟着一百名衣饰鲜艳的女王龙骑兵、五十名锡克骑兵和一支五百人的步兵分队,然后是一百名军官参谋人员和格兰特将军,接着才是额尔金乘坐的金顶红衣大轿,由十六名中国轿夫抬着。他的坐骑也配了新鞍,跟在他的轿后。跟随其后的是使团官员,最后又是一支五百人的步兵分队。

额尔金摆这么大的排场,当然是炫耀武力,张扬他胜利者的身份。从安定门到礼部衙门,近五公里的路上,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当额尔金的大轿通过时,他们争相往前挤,要看一看这位比皇上还要厉害的“蛮子大人”。道路宽阔,却坑坑洼洼,队伍行进缓慢,走了一个多小时,到达礼部大门时,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额尔金的轿子一直抬到礼部大堂前的院子,正中砖道上一侧是英国卫兵,立即举枪致敬;另一侧是百余名中国官员,翎顶辉煌,恭候额尔金。通往大堂地上已经铺设了红地毯,额尔金的大轿停下,英国乐队演奏《上帝保佑女王》,按照双方事先的约定——也是额尔金的强烈要求,恭亲王上前迎接,双手抱拳,行中国礼。但额尔金高傲而又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欠身以示回礼。恭亲王陪着他走向大堂,两人放慢脚步,保持同时行进,避免出现一前一后的情形,以体现彼此平等。

礼部大堂内宫灯都点亮了,又是晴朗的白天,因此平日有些幽暗的大堂内一片豁亮。东侧的坐椅是为客人准备的,这是按中国左为上的礼仪布置;作为主人一方,在西侧落座。中间摆着两张桌子,各配一把椅子,东侧是额尔金的坐席,西侧则是恭亲王的坐席。额尔金坐席稍东,还有一把椅子,是给格兰特将军准备的。恭亲王和额尔金走向各自坐椅,但在谁先坐下的问题上又起了麻烦,额尔金不同意恭亲王首先落座,通过翻译沟通,最后确定双方同时落坐。

落座后额尔金说,为了表示友好,也体谅中国财政困难,他决定将原定12月1日缴一百万两现银,改为五十万两。这是个好消息,恭亲王表示感谢,而负责文案的人员,则需要赶紧修改即将签字的续增条约——也就是史称的《中英北京条约》。

一切准备就绪,签字席前的桌子上,摆放着条约文本和全权大臣授权书。英方由威妥玛向恭亲王译出授予额尔金全权的文件。中方则由恒祺从一只盒子里取出一黄绸卷轴,恭恭敬敬举过头顶,放在恭亲王面前。恭亲王再递给礼部官员宣读,并由威妥玛翻译给额尔金。

接下来,双方先在新增续约上签字,加盖各自的印章,并互相交换。

然后再互换《中英天津条约》。但经检查后,额尔金又发现问题,中国皇帝在上面盖了玉玺,却没有亲笔签名。而英国的文本,不但有女王的印玺,还有女王的亲笔签字。恭亲王解释,中国行文,只要有皇帝玉玺,就确保有效。但额尔金不放心,要求恭亲王在条约后面写明中国大皇帝已经批准照行,并签字画押。还尚嫌不够,又让中方出据一份据单,对此进行说明,一式两份,中英各一份。

双方换约的时候,额尔突然命令全体肃立。原来英国摄影师已经架设了相机准备拍照。英国人都肃立站好,但恭亲王听不懂英语,又看到一尊“奇怪的炮”正对淮他,吓得脸色蜡黄,惊恐地看着额尔金。威妥玛向他解释,那是照相机,而不是大炮,是为了拍照留念。

签约和换约都结束了,额尔金说双方都应发表点意见。他让恭亲王先讲。恭亲王已经有了准备,表示此前双方有误会,但自新约签定,两国重归友好,希望建立持久的友谊和良好的关系。额尔金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但讲话并未结束,他侃侃而谈,说条约给中华帝国带来的好处要多于给大英帝国带来的好处。通商口岸增多,将为中国增加更多的关税,而绝对不会有什么害处。派驻公使,是世界各国的惯例,表明中国开始纳入文明国家的行列。他还说,中国有不遵守约定的传统,二十年来一切的不愉快均源于此。希望中国能够从此学会遵守条约,这是避免受到惩罚的正确办法。

恭亲王没想到额尔金竟然当着这么多人像父亲训斥儿子一样不讲情面,又像老师训斥学生一样理直气壮。他年不足二十就贵为亲王,就是皇上也没这样刻薄过。他坐在那里,脸上青白不定,恨死了身边这个身材高大、衣着华丽的“英吉利勋爵”。

额尔金终于讲完了,恭亲王舒了口气,告诉他已经备了薄席,请他赏光。额尔金拒绝了,说有要务要回去办理。恭亲王起身送他到大堂外台阶上,这是亲王最客气的送客礼仪了。额尔金站住不再往前走,恒祺连忙提醒说:“王爷,劳您大驾再送几步。”恭亲王下了台阶,踏上红地毯,一直把额尔金送上大轿。

等额尔金转身上轿,恭亲王铁青着脸转身就走,到了后面礼部花厅,对跟进来的桂良、文祥等人大声吼道:“真是岂有此理!本王要对这么个蛮夷低声下气!”

第二天与法国人的签约换约就顺利得多。当恭亲王跨出礼部大堂迎接葛罗时,葛罗不但脱帽回礼,而且满面笑容,抢前一步迎上去。因为此前葛罗就派他的秘书面见过恭亲王,表达了友善的意思,恭亲王心情与昨天大不相同,他亲热地拉住葛罗的手,引他来到位于自己左侧的坐席。葛罗因为自己没有穿礼服而致歉,他的礼服在锡兰的海难中丢失了。恭亲王反应十分迅速而从容,他说:“彼此彼此,本王亦未穿礼服。尊驾华服毁于水,本王华服毁于火。”其实,他有礼服,但因为签定城下之盟,实在不是可庆可贺穿礼服的场合。签约后,葛罗还送给恭亲王一套法国钱币,法国皇帝、皇后及葛罗本人的照片。告别的时候,葛罗只让恭亲王送到礼部大堂门口,就坚请“亲王留步”,这让恭亲王很愉快,坚持把他送到轿边,而且告诉葛罗,过两三天他就以朋友的身份前去拜访。

接下来的两天,忙于上奏签约换约情况。受尽千般委屈,被迫签定城下之盟,必定受人指责,何况君侧尚有肃顺等几乎不共戴天的政敌!与其等人进谗,不如以退为进,自请处分,所以恭王安排,专上一折,自请议处,“窃臣等奉命办理议抚事宜,自应殚竭血诚,迅速议定,既可及早迎銮,亦于国计或有挽救。乃自八月初八日以来,几及四旬,始能换约,两次焚掠园庭,臣等未能设法保护。而原议条约,非惟不能删减,且任其要挟增添,并给赔恤银五十万两。种种错误,虽有顾全大局,而扪心自问,目前之所失既多,日后之贻害无穷,实属办理未臻妥善。相应请旨分别议处,以示惩儆。”

奏折上去,次日五百里加急上谕到了,恭亲王等自请议处“着毋庸议”,可见朝廷是体谅的;对派员与俄国伊格那提也夫议未了之事,上谕明确表示,不必等俄国人开口,干脆将他们上年要求的乌苏里江等地方借于该夷居住;对新增续约条款,“朕阅两国和约内,大致尚无出入”。但对于公使驻京、亲递国书,要求恭亲王务必设法消弭。

桂良说:“当初就是这两条没办妥当,才与夷人翻脸,现在皇上又盯住这两条不放,还是落不下天朝上邦的架子。”

恭亲王说:“已经载入约条,若再反悔岂不又起兵戈?”

桂良说:“和约墨迹未干,当然不能反悔。”

反复商议,别无良法,只能安排恒祺等人设法交涉,同时恭亲王以“朋友身份”亲自去拜访葛罗和额尔金。

那时候,葛罗已经搬进贤良寺住。恭亲王带着恒祺及随员前往,受到热情招待。葛罗告诉恭亲王,法军今天已经开始撤走,今天是第一批,明天第二批撤走后,将只留下几百人作为陪同,等他与额尔金一块离开北京时带走。恭亲王听到这个消息,心情很好,胃口大开,只是第一次吃西餐,吃不惯,只有鹅肝还合口味,以之下酒,连吃几块。但香槟酒味道很好,干了好几杯,大家情绪都很好,恭亲王觉得,这些番鬼并不是那么野蛮。

恭亲王被葛罗邀请坐到梭发椅上说话,一坐下去,软软的。葛罗说,中国的家具也像中国人一样“板着面孔”,尤其是椅子,坐上去很不舒服。由梭发椅,又说到照相术,可以把人的相貌留下来,印到纸上去。还有电报,更让恭亲王觉得不可思议,相隔数百里甚至上千里,瞬间都可以互通信息。还有铁路,由蒸汽机拉动,数十个车厢可以奔驰不息,想破了脑袋,也无法明白。

“这些先进技术,如贵国需要,法兰西极愿提供帮助。”葛罗热切地望着恭亲王。

恭亲王说:“我国南方正闹叛乱,暂时无力顾及。目前有事与公使阁下商议,将来贵国公使可否暂驻天津?天津离海口近,办事也方便。”

葛罗立即警惕起来,说:“绝无此例。公使必驻于国都,是列国惯例,方便与所在国外交部交涉。这是载入条约的,亲王阁下难道要悔约?那将引起极严重的后果!”

恭亲王连忙说:“绝无此意,此次签约大清是一诺千金。”

葛罗问:“那请问王爷,贵国为什么不愿公使驻京?”

历来藩国使者到京,都要向皇上行三跪九叩大礼;而英法却要与大清平等,公使见皇上也不行跪拜礼,朝野上下当然不高兴,但无法向眼前这个“法酋”明言。

恭亲王说:“外间传说,公使带兵驻京,民间多有担忧。”

葛罗说:“公使驻京,届时只带数十人,作为公使的助手,其中会有极少士兵,只是作为护卫使馆之用,对贵国无任何威胁,请亲王阁下务必放心。”

恭亲王再提面递国书,可否由他代接,因为中国从无前例。

葛罗说:“面递国书,是各国通例,也是对中国大皇帝敬重之意,绝不会因此有所他求,万请放心。”

恭亲王不好再强辩,更不好强求。

第二天,葛罗回访,带给恭亲王的礼物是两杆火枪。“这是大法国制造的米尼线膛枪,是目前各国中最先进的。请科林诺将军向您做介绍。”

科林诺拿过一杆火枪,一边操作,一边详细讲解。

据科林诺介绍,近百年来,英法军队使用的都是来复枪,也称线膛枪,就是枪管里车有螺旋膛线,使射出的弹头保持旋转状态,从而大大提高射击的精度和射程。但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火枪所用弹丸要从枪管口装进去,枪管里刻了螺旋膛线后弹丸往里装很不顺畅,把弹丸做小装弹顺利了,但弹丸与枪管间空隙大,闭气效果差,火药点燃后推力损失太大。普遍的做法,就是用一张油纸包裹弹丸,然后用小木锤砸进枪管里,再用通条把弹丸推进枪管后端的火药室,装弹速度很受影响。怎么解决这一问题?各国都在想办法,但均不理想。法国人走在了前头。法军奥尔良猎兵队上尉克劳德·爱迪尔内·米尼,发明了一种圆头柱壳铅弹,这种铅弹比步枪口径略小,无须借助任何设备很轻松就能完成装弹;子弹的底部有一段软木材料,射击时,软木受火药气体冲击而猛然撑大铅弹,自动完成膛室的密封,从而使枪弹获得足够的动能。这种米尼枪装备法军后,在刚刚结束的英法俄克里米亚战争中,大出风头。

科林诺还演示实弹射击,并与清军鸟铳进行比试,无论射程还是精度,优势极为明显。

看到恭亲王爱不释手,葛罗趁机说:“亲王殿下,我知道贵国南方正在发生叛乱,如政府军队配备米尼火枪,将有助于尽快平定叛军。如中国需要,法兰西帝国愿提供一切帮助,建造枪厂或卖给火枪,都乐于效劳。”

“法夷”愿将先进的火枪提供给中国,大出恭亲王意料。如果官军都配备了火枪,消灭长毛和捻匪将容易许多。但他担心法国人又有所求,因此果断地拒绝了。

“大清兵源极广,以目前之力平定匪患,并不困难。”恭亲王说,“但本王还是要感谢阁下,待中国需要时,一定向贵国知照。”

葛罗提出参观紫禁城,恭亲王陪他游览了禁城三大殿和景山。

恒祺提醒,巴夏礼传来消息,额尔金勋爵也期待与亲王殿下友好会面。一想到额尔金那张大白脸和傲慢的眼神,恭亲王就心生怨恨。但拜访了葛罗,没有不去拜访额尔金的理由,何况还有面递国书等问题需要设法,所以让恒祺通知英方,明天他前往拜访。

额尔金选的住处是朝阳门内路北的怡亲王府。当初顺天府尹董恂带着英国人满京城转,看了好些地方,额尔金都不满意,最后要来地图,自己选,就选定了怡亲王府。其实额尔金早就选定了此处,是有意给怡亲王载垣一个报复,因为人质就是从他手上被捉走的。

恭亲王到了怡亲王府,大轿直接抬到银安殿前,额尔金和威妥玛、巴夏礼以及格兰特都在恭候。更没想到的是,额尔金有意示好,满面笑容,亲自迎到轿前,脱帽弯腰致敬。他告诉恭亲王,他是专门请教了明白人,知道王府的银安殿是举办重大典礼和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因此特意在此相见。

恭亲王表示银安殿太过严肃,不是把酒言欢的地方,建议到额尔金的会客室去。额尔金也是从善如流,命人把欧式点心、烤肉和葡萄酒搬到会客室去。恭亲王还怀着一份戒心,只是品尝了一点葡萄酒,尝了一块点心。他委婉地询问,将来公使进京,都会带什么人。额尔金表示,新的全权公使已经从上海乘轮船北上,大约明天就到北京,将来一切事情都可与他商办,地位与他本人一样。至于驻京的人员,大约有翻译、参赞以及为使馆提供服务的人员,十几或几十个人而已。恭亲王又提到面递国书一节,额尔金说:“你们大皇帝在热河,当然现在无法面递国书。”恭亲王表示,希望国书将来可以由大臣代接,其隆重程度与大皇帝面接无异。

额尔金说:“王爷,你们大皇帝不愿面接国书的意思,我早就知道。可是,各国通例,无不是由公使面交国书,一则表示公使系当国者所委派的全权代表,二则表示对所在国的敬意,原为敦好交接之典。如果当国者没有受书,则是公使的一大挫败,没法向国主交代。”

“你们的国书不是不接受,是以另一种同样尊贵的方式接受。”恭亲王又自告奋勇地说,“本王可以安排一个极其严肃的场所,设立香案,将贵国国书置于案上,由本王代受,以昭尊重。”

“王爷的身份自然十分贵重,可是,毕竟与大皇帝接见不同。王爷,这件事情不必再议,我想和王爷说的是另一件事——大清国落伍于时代了。”额尔金说,“王爷,大清国必须向别的国家学习,不学习无法改变落后的国情。我知道亲王殿下很有一番力挽狂澜的决心,可是,王爷能否改变大清国衰败的危险局面,就看贵国能否向他国学习。”

额尔金的这番话,让恭亲王心头一颤,因为桂良也曾经说过类似的意思。当时他不以为然,翁婿两人也就未及深谈,如今,额尔金也说这番话,恭亲王当然首先要警惕额尔金会不会耍什么把戏,但同时也的确抱了一付求教的神情。

他拱拱手以示郑重,说:“我听说大英国只是一个小岛,国民连居住的地方也不够,好多人只好在船上安家,我极想请教阁下,贵国何以如此强盛?”

额尔金听了恭亲王一本正经说的话,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完了,他说:“王爷,英吉利国本土面积的确没有你们大清国大,可是,帝国有大片的殖民地。与你们大清国相邻的印度,完全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其面积至少有大清国的一半。二十年前中英两国就发生过战争,帝国大量的军队和物资就是以印度为支撑,想必王爷应该知道。”

恭亲王点头,表示知道,其实他闻所未闻。

“还有,与美利坚相邻的加拿大,也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其面积不比你们大清国小。”额尔金说起英国的殖民地如数家珍,非常得意,“还有澳大利亚,其面积比大清国略小一点而已。此外,还有非洲、地中海、加勒比海,那里也都有大英帝国的殖民地,非洲的好望角,印度洋的锡兰,都是世界航运的必经之地,都属大英帝国的领地。大英帝国不但是海洋帝国,也是陆上帝国,帝国的国民生活富足,怎么可能连住的地方也没有!”

这些地名恭亲王连听也没听说过,是真有其事,还是额尔金吓唬人?他说:“怪不得英吉利国船坚炮利,原来是占有这么多地方。”

额尔金连忙说:“亲王殿下,这不是我要说的意思,也不是英国强大的原因,更不是王爷殿下要效法的地方。”

那该学什么呢?

“大英帝国强大的原因,是工商业发达,尤其是工业,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与英国相比肩。英国工业发达,始于一百年前蒸汽机的使用。蒸汽机在纺织行业使用,使英国的棉布产量占世界第一,用在钢铁工业,使英国钢铁产量是其他所有国家的总和,用于航运业,使英国的轮船无须借助季风,就可纵横海上……”额尔金说起英国的工业成就,更是滔滔不绝。

恭亲王听来,无异于天书,蒸汽机是何方神圣,更是云山雾罩。

“蒸汽机嘛,就是一种机器,通过燃烧煤炭使水发出蒸汽,由蒸汽推动轮机运转,带动机器生产。”额尔金意识到,他眼前的大清国最尊贵的亲王,见识不及一个英国孩子,连蒸汽机是什么都要他来解释,“亲王殿下,您见过烧水的时候,壶盖会因为水蒸汽而跳动吗?蒸汽机就是运用这样的力量。”

恭亲王表示明白了。

“蒸汽机运用到工业中,我们就获得了源源不竭的动力。从前,我们的动力来自于人和动物,可是,人和动物的力量怎么可以和蒸汽机相比?一个人养到能劳动,要十几年时间;一匹马或驴骡养到能拉动车,也需要两三年的时间,而且他们需要休息,力量有限。可是,只要有煤炭,蒸汽机就可以一直不停地转,一台机器,可以顶替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工人。所以,英国生产的产品非常廉价,即使从海上航行数万英里运到中国来,依然能够赚到钱。英国能从世界各地赚钱,因此成为世界第一强国。”

恭亲王说:“我国有大量的民众,不像贵国人少,需要以机器代人工。而且,我国百物皆备,似乎也不需要贵国的商品。本国的商品,也无需非要销到外国。这是中外国情不同。”

额尔金惊讶的瞪大眼睛,他意识到要想说服这位王爷,绝非易事。他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真是又愚蠢又固执的中国人!”

他还是想让恭亲王明白世界大势,又说:“这不是中国愿不愿学,想不想学的问题,而是必须学习。英国的邻居法兰西,效法英国,已经成为强国;另一个邻居普鲁士效法英国后正在崛起;大西洋的美国,原来也是英国的殖民地,他们大部分人就是英国人,完全照搬英国,已是后来居上的强国。现在的世界局势,就是谁效法英国,注重发展工商业,注重机器生产,谁就会国富兵强,这是不可抗拒的潮流。中国如果肯学习,以中国的地大物博,人口之众,要成为强国也不难。”

恭亲王客气地表示,中国若有需要,一定向英国请教。

额尔金对恭亲王这番敷衍的态度十分失望,说:“贵国的东邻日本,派出了不少年轻人到欧洲学习,他们非常刻苦。日本国虽小,可是如果他们努力效法欧洲,而中国依然故我,我相信,下去十几年,日本或许会超过大清。”

这可真是危言耸听了,日本蕞尔小国,再怎么折腾,能超过大清?恭亲王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这没逃过额尔金的眼睛,他意识到与刚刚被迫签定城下之盟的王爷大谈英国经验,难免有炫耀之嫌,也难怪恭亲王会不以为然。他端起酒杯与恭亲王碰了一下,说:“我说点亲王殿下感兴趣的事情。我知道大清国正被南边的反叛力量所困扰,如今中英两国已经结成友好国家,大英国愿意为贵国平定叛乱提供帮助。提供武器和军队都可以,尽快平定叛乱,对中外都有好处。”

额尔金也提出类似的请求,更让恭亲王警惕英法包藏祸心,便委婉拒绝了:“这是敝国的内政,敝国有能力剿灭叛乱,我国有数十万官军,只要一心作战,不日即可平定。至于贵国的武器,如果我国需要的时候,一定会向贵国照会。”

额尔金本来有许多可以施展英国影响的计划,想通过这位王爷得以实施,没想到恭亲王一概不感兴趣。恭亲王最感兴趣的,就是公使会不会带兵驻京,能不能取消面递国书。

“等你们的大皇帝发布谕旨,向中外表示已经批准了北京新约,我就该离开北京了。今后的交涉请与新任公使布鲁斯联系。他的地位与我一样,同样是女王委派的全权大臣。”额尔金这样结束了与恭亲王的谈话。

次日额尔金率领巴夏礼、威妥玛及刚到京的新任英国驻华公使布鲁斯前来回访,亲自把布鲁斯介绍给恭亲王,表示将来有任何事情都可与布鲁斯商议。布鲁斯很谦虚,表示能认识恭亲王是莫大荣幸。恭亲王陪同额尔金一行,也前往紫禁城和景山参观。参观途中,额尔金两次提议英国愿意帮助中国富强,英国制造枪炮技术、轮船、电报、铁路等项,无不愿意与中国合作。并再次表示,中国唯有尽快推进这些办法,才能富国强兵。“如若贵国一如既往,则他国日益强盛,将来恐怕更多的国家会到中国来提出不利中国的要求,中国将无法拒绝。中国若跟不上世界的脚步,势将落后而难免受人欺负。”

恭亲王则回答:“中国与英、法两国已经签定和约,永结友好,自然不会再生不愉快。至于他国,中国也无意冒犯,想来会相安无事。”并趁机对新任公使布鲁斯说,“两国已结友好之邦,贵公使安全绝无问题,将来驻京办事可不必带兵。”

布鲁斯看额尔金一眼,额尔金代为回答说:“将来带不带兵,要视情形而定,即使带兵,也不会多,更不会因此与贵国起衅端,请亲王殿下务必放心,并向贵国大皇帝禀明。”

恭亲王从额尔金和布鲁斯的态度上推测,带兵驻京人数不会多,不会因此起衅,可以放心;面递国书大约也能设法消弭。因此当天以此上奏,没想到咸丰帝极不满意,朱批“二夷虽已换约,难保其明春必不反复。若不能将亲递国书一层消弭,祸将未艾。即可暂时允作罢论,回銮后复自津至京,要挟不已,朕惟尔等是问!此次夷务步步不得手,至令夷酋面见朕弟,已属不成事体。若复任其肆行无忌,我大清尚有人耶!”

恭亲王没想到皇上会把夷人面递国书看得如此严重,更没想到会有“夷务步步不得手”的评语,真是又委屈又愤恨。自己为与夷人处好关系,出面与他们周旋,竟然也成了罪状!这其中,必然是肃顺在挑拔是非!看来皇上的意思是绝不允许夷人面递国书,不得到夷人切实答复,他近两月来的辛苦操劳和委屈,都将化为乌有!自己的得失是一方面,京中随他办抚局的这么多人,有功反而受过,他又如何面对众官员?

与桂良、文祥连夜商议,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额尔金、葛罗明天将带着两国新任公使一同回天津过冬,干脆派恒祺、崇厚两人以陪同的名义到天津,继续设法消弭面递国书的事情。

没想到以此上奏,又惹来一顿埋怨。上谕说“此次办法,实属毫无把握。在京并未言明,含混退兵,欲使恒祺等随时羁縻,不来则已,复来则必启争端。况既经换约,何法阻之?种种贻患,实难枚举。若不能万分妥实,不妨据实密奏,万不准轻惑浮言,避居怨府。以后夷务应办之事尚多,恭亲王等岂能因兵退回銮即可卸责?”

恭亲王觉得皇上态度实在可虑,有必要当面做些解释和说明,否则,隔阂下去,情况会更糟。于是奏请赴行在面奏,但皇上不准。桂良又出主意,与守城王大臣等一同上折,请皇上回銮。如果皇上回到北京,兄弟见面,误会不难解除。

但皇上不肯回銮,而且又把恭亲王批了一通,“亲递国书一节,既未与该夷言明,难保不因朕回銮再来饶舌。诸事既未妥协,设使朕率意回銮,夷人又来挟制,朕必将去而复返,成何体统?”

恭亲王对桂良发牢骚说:“面递国书竟比割地赔款还难接受,我真是服了!我是没办法了,让皇上另请高明!”

这当然是气话。桂良写封给恒祺、崇厚,务必设法明确得到两国公使的明确答复。后来,两国公使总算口头答应了,恭亲王仍然不放心,指示恒祺必须拿到书面答复。这样文报往来,费了一个月的功夫,终于得到两国正式照会。英国公使布鲁斯照会中说,“本国君主以礼相待,大皇帝以礼相答,其要总在实存和意。倘若召见不能出自诚愿,诚如来文所云,断无勉强之理,贵亲王可以释然矣。”法国公使布尔布隆则表示,“大清国大皇帝愿见本国全权大臣与否,自然可以自主,本大臣等钦奉我大皇帝谕旨,断无勉强贵国之意。”

总算办出了结果!恭亲王把办理情形上奏,赞扬是不敢奢求了,只求不再受责。次日得旨“知道了”。

此时,必须为有功人员请奖了。本来以恭亲王的打算,联军一退出北京就该办理,此时办,已是意兴阑珊!桂良劝他说:“王爷,好事多磨,大家都眼巴巴盼着呢。”

为有功人员请奖,向来是“宁缺勿滥”,但桂良却建议应当让方方面面皆大欢喜,以便笼络人心。恭亲王深以为然,让守城王大臣及留京各部院,都推荐人选。这一份请功名单,列了一百余人。另外恒祺、崇纶、崇厚三人则单片叙功。数天后就有结果,名单上的一百余人全部得赏,越级擢升的,换顶戴的,加衔的,从优议叙的,真正是皆大欢喜,酒肆茶楼无不津津乐道。自然,也议论到恭亲王,说到这次办抚局王爷所受的屈辱,有人禁不住唏嘘感叹。年轻气盛的王爷为了百姓社稷,竟能如此忍辱负重,真的不容易!

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恭亲王的耳朵里。他心里自然高兴,但对桂良和文祥说出的却是这番话:“大家高兴可以理解,但现在还不到弹冠相庆的时候。这次与英法交涉,才知道他们绝对不是落后野蛮的夷类,其国力已经不可小觑。额尔金和葛罗都劝我效法他们,我怕落入他们的圈套,没接他们的话茬,但晚上睡不着,会凛然心惊,万一有一天衅端再起,我们还是这副样子,岂不还是任人宰割?林文忠到广东销烟,结果是被迫签了《南京条约》,一晃已经二十年,如果再无动于衷,浑浑噩噩再过数十年,后世子孙们会不会恨死我们这些人?”

桂良说:“王爷所虑极是,可是,现在朝野上下,虚骄之气依然太重,只怕有人事过境迁,好了伤疤忘了疼,怂恿皇上,不惜与夷人撕破脸!”

“那绝对不行。”恭亲王说,“撕破脸,吃亏的还是我们!这次与英法交涉,一个最大的意外就是他们其实是讲信用的,和约一签,他们就痛痛快快的撤兵,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一个判断,如果我们遵守和约,不出尔反尔,与夷人保持和平是可能办得到的。换句话说,我们要忍辱负重,尽量避免与夷人撕破脸,换取几十年的和平,好赶紧补救。所以将来处理与洋人关系,我概括八个字:外敦信睦,隐示羁縻。”

桂良说:“要做到这八个字不易,王爷必须在大政上说话有份量才行。如今大政秉于军机处,而王爷要入军机,有肃六从中挑拔,恐怕难以如愿。最近我有个想法,另起炉灶,给王爷谋个办事的位置。”

恭亲王注视着桂良,不解另起炉灶是怎么个起法。

桂良说:“我听说,英法等国都设有专门办理各国事务的衙门,他们的意思,咱们也应该有这样的衙门,专司与之交涉。我看很有必要成立这么一个衙门,把通商、传教、划界、关税等与夷人交涉的事情统统总起来,均归于该衙门办理。”

恭亲王非常感兴趣,对老岳父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您老说下去。”

桂良说:“据我了解,通商各口关税十分可观,这些年来关税被各省视为利薮,百弊丛生。将来还款要从关税中扣除,必须把这笔钱掌握起来。如果能把这一大利归于办理夷务衙门,则该衙门之地位不言而喻。而且,与夷人关系事关国脉,能够主政该衙门,则无形中自会身价大增,不是军机,赛似军机。”

“着啊!”恭亲王一拍桌子说,“这可真是个好主意。最近两江总督曾国藩、杭州将军瑞昌、浙江巡抚王有龄都上了英法助剿、帮助南漕北运的奏折,黑龙江那边也有与俄国如何划界的奏折,蒙古则有俄国人要在卡伦盖房的问题,皇上都交给我们办理,千头万绪,应该好好筹划以下将来夷务如何办理,拿出一个像样的章程。”

桂良说:“这件事,我与博川商量着办,最好也请商城相国等清流人物参与其间,以争取言路上的支持,避免他们将来乱发议论。”

恭亲王说:“一切拜托你来办。现在是十一月底,再有二十来天就要封印了,必须在封印前办出个结果。”

封印自腊月二十二前后至正月下旬,各级机关封存印信近一个月,非特别要紧公事一概停办。

桂良说:“那行,我打紧办,争取三五天内拿出个稿子。”

此时,文祥已经从古碑口剿匪回京,配合桂良完成恭亲王交办的这件大事。此外户部侍郎宝鋆、顺天府尹董恂已经被恭王引为知已,他们也参与其间。不过,此事又不能大张旗鼓,既能征求到大家意见,争取到更多的支持,又不能透露出意图,弄得满城风雨,分寸如何把握十分关键。几个人略有分工,桂良主要与贾桢、周祖培等内阁大佬们沟通,文祥则与说得上话的部院堂官们讨论,宝鋆、董恂则不拘定,根据个人交情,负责交往的主要是名士清流。而在京的王爷,则非由恭亲王亲自出面不可。

腊月初三,在桂良的主持下,拿出了六条章程,并起草了《奏统筹全局酌拟章程六条呈览请议遵行折》。

恭亲王先看奏折。奏折的核心的意思,就是今后不要与夷人撕破脸,千方百计维持和平局面。只是,要说服国人咽下这口气,并非易事。努尔哈赤当年曾经以《三国演义》当兵法,因此满人对三国故事颇为熟悉,奏折就以蜀与吴的关系来比喻中外关系,“蜀与吴,仇敌也,而诸葛亮秉政,仍遣使通好,其心岂一日而忘吞吴哉?诚以势有顺逆,事有缓急,不忍其忿忿之心而轻于一战,则其祸必至,亡蜀不远。”又结合当前国内发匪(太平军)、捻匪势盛的形势,剖明利害,“臣等粗知义理,岂忘国家之大计,惟捻炽于北,发炽于南,饷竭兵疲,夷人乘我虚弱而为其所欲。如不胜其忿而与之为仇,则有旦夕之变,若忘其为害而全不设备,则贻子孙之忧。”所以,目前之计,就是要笼络好夷人,“按照条约,不使稍有侵越,外敦信睦,而隐示羁縻。数年间,即系偶有要求,尚不遽为大害。”如果能保持中外相安,国内贼匪渐平,“则以皇上圣明,臣等竭其驽钝之力,必能有所补救。”

接下来再看六条章程。

第一条是京师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以专其成。先说理由,“查各国事件,向由外省督抚奏报,汇总于军机处。近年各路军报络绎,外国事务头绪纷繁,夷国公使驻京后,若不悉心经理,专一其事,必至办理延误。”因此请于京师设专门衙门,以王大臣领之,军机大臣兼领其事。司员则从内阁部院军机处各司员章京内挑选,轮班入值,一切均仿军机处办理。

第二条则是设立三口通商大臣,专门管理北方新开口岸天津、登州、牛庄通商事宜,驻扎于天津;其余新开长江及潮州、琼州、台湾、淡水以及原来的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口仍归原已设立的五口通商大臣办理,驻扎上海,由江苏巡抚兼领。第三条是新开各口关税,请由各省就近派员管理。第四条各省办理外国事件,原来互不知照,同一件事办理各异,因此请敕令各省将军督抚以后再有夷务办理,互相知照,以免歧误。办理抚局期间,因缺乏翻译人才而深受其苦,恭亲王印象极其深刻。因此第五条就是要求广东、上海各派精通英法夷语的人才到京,负责教授八旗子弟学习夷语。另外,恭亲王对夷情一无所知,闹了不少笑话,尤其是一想到额尔金对他的提问哈哈大笑时,就觉芒刺在背。因此第六条就是建议朝廷要求各省注意收集海口中外商情信息,及各国报纸,按月咨报总理衙门。据桂良说,当年林文忠在广东时就这么办过,不过朝廷不以为然。如果那时候就重视夷情的搜集,何至一无所知、坐井观天?

恭亲王看完,十分满意,唯有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这一条,最为重要和关键,觉得还需斟酌。

他说:“我朝向来守传统,重成例,‘有例不可废,无例不可兴’,这六条无一不是创新之举,难免会受指责。尤其是设立总理衙门一条,是把军机和礼部的部分权力集中过来,肯定会有人嫉恨,必须设法堵上他们的嘴。”

桂良说:“成例是没有,这是参照夷人国家设立外务部的办法,要如实说,恐怕反而坏事。这上哪里找成例去?夷人打到京师来,也是从来没有的成例,不能不权宜办理。”

文祥凝眉深思片刻说:“中堂说的好,就在‘权宜办理’四字上作文章。”

桂良说:“愿闻其详。”

文祥说:“我们只当设立总理衙门也是权宜之举,加上一句,‘俟军务肃清,外国事务较简,即行裁撤,仍归军机处办理,以符旧制。’这样,那些担心失去权利的也可以稍得安慰,想以成例阻拦的也无话可说。”

恭亲王击案赞赏:“好极了,就加上这一句。不但这一条,其他各条,也可参照这个意思。”

恭亲王说:“成为中枢不敢想,如果能有十几年扎扎实实办好夷务,就是大清之福,社稷之福了。”

既然要设三口通商大臣,这个位子不能白白送给别人。于是再上一片,奏请从崇纶、崇厚中简放一人为三口通商大臣。奏稿抓住咸丰帝最不愿夷人驻京作文章,“如天津办理得宜,则虽有夷酋驻京,无事可办,久必废然思返,此所以天津通商大臣最关紧要也。”恭亲王属意的人选是崇厚,“侍郎衔候补京堂崇厚,久在天津,于地方情形既能相熟,而控驭外夷,亦能权智兼济,不至拘执乖方。”

这一折一片上去,恭亲王十分关注,由文祥密信行在军机处领班章京曹毓英随时密报情况。隔一天晚上,得到消息,皇上已经朱批,着惠亲王、总理行营王大臣、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妥速议奏。“妥速”二字让恭亲王欣慰,说明皇上对此极其重视。而这么多人参与议奏,到底会是什么结果,实在无从预料。值得欣慰的是主持议奏的惠亲王,年德俱尊,向来不受肃顺摆布。

与恭亲王同样关注这次议奏的,还有肃顺。恭亲王所上是密折,肃顺无从事先知道,等他腊月初四知道密折内容时,咸丰帝已在上面作了朱批,这种情况极少。肃顺虽然不是军机大臣,重要事情,咸丰帝会先听听他的说法;即使君臣未先沟通,而军机大臣商议前,也会设法与他沟通。所以肃顺地位类似“太上军机”,人尽皆知。事关重大,领班军机穆荫立即找肃顺商议。

肃顺说:“既然已经有了朱批,那只能按朱批办。好在行在这些大臣,对老六一味媚夷不以为然的不少,未必不会反对。”

穆荫说:“中堂,您可不能大意了。如今老六的声望出奇的高,皆因这半年来,京中人心惶惶,而老六竟然把夷人打发了回去,所以京中的舆论,对老六很有利。”

肃顺说:“我知道有人说老六好话,都是留京那帮人在饶舌,尤其是守城的王大臣,城没守住,自然拼命说抚局办得好。”

穆荫说:“问题是随扈行在的人,也说老六的好话。因为他们家眷都留在京中,刀架在脖子上,最后是老六糊弄着夷人把刀抽回去,他们自然是感激涕零!他们有此感受,家信一封封递到行在,会不会影响随扈大臣?”

肃顺心里一紧,说:“有道理,你还听到什么?”

穆荫说:“我门生有一封信给我,正是说京中舆论。”

肃顺接过信,前面是问候以及京中见闻,京中秩序已经恢复,并设粥厂施赈,大乱之后,市场异常繁荣。这些都算是老六的成绩,肃顺心里不禁泛酸。再看下面评价老六的话,更让他恨得牙疼:“今秋以来,夷兵犯顺,京城内外,议论纷歧,虽有主和为非者,而不求所以不和之策;有以主战为是者,而不求所以能战之策。幸恭邸繁文缛节以牢笼之,虚声恫喝以羁縻之,不开边衅,未失国体,真可谓磐石之宗,血脉之臣。”竟然赞老六“磐石之宗,血脉之臣”,这八个字,真如炽光灼目。

穆荫说:“我的中堂,这哪是我门生的马屁,他是转述京中舆论!中堂,当初把老六留在京中,看来是失策。”

肃顺当然不承认是失策,而且那也是皇上的意思,他不过是顺水推舟。

穆荫说:“老六他们鼓捣的这个章程,明显是在揽权,把军机和礼部的权都揽过去了。”

肃顺说:“与夷鬼交涉,不是什么好差使,老六愿揽,让他先揽,将来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不是还有会议吗?老六的算盘未必能够如愿。”

如何让老六的算盘不能如愿,肃顺与穆荫又作了一番密谋。

有了这番部署,第一次会议的时候,议论纷歧,开始是议论六条章程,后来议题就变了,转向这次抚局办理是否太软弱,虽然形势所迫,但一概照许夷人,实在太丢大清的脸面。

第一次议论无果而终,次日继续会议,仍然莫衷一是。

第三次会议,已经到了腊月初八。惠亲王绵愉这次一开始就说:“再这么议论下去,我看议到过年也没个结果。大家的意见,无非是虽然形势所迫,但一概照许也太窝囊。我的说法是,虽然一概照许太窝囊,但毕竟是形势所迫。你们早早的就随圣驾到了行在,我和老五是在城中困了几天才脱身,夷军兵临城下,万民喧腾的情形你们无从体会,也就难免站着说话不腰疼。历来办夷务,无非是剿与抚两策。僧王统军主剿,可是一败于大沽,二败走天津,三败于通州,再败于八里桥。僧王是最能打的王爷,你们在坐的诸位,谁打仗的本领还比僧王强?我再问一句,不要说在坐的诸位,就是我大清,还有谁比僧王能打仗?既然不能剿,那就议抚。议抚的每一步,恭亲王也都是请旨的,咱们觉得窝囊归窝囊,但如果再怪罪恭王他们,问心有愧不有愧?”

两天来惠亲王一直不说话,以为他是以主持身份,不偏不倚,没想到是这样支持老六!肃顺知道,以惠亲王之尊,老六的章程想阻挡也是徒劳了。

惠亲王说:“不能再空发议论了。这样,反对章程的,对抚局有意见的,你得说说怎么对付夷人。”

其实,怎么对付夷人,大家都没有好办法。如果有好办法,何至仓皇至此!

惇亲王说:“老五爷说得对,我听说老六这次办抚局,吃了不少窝囊气。可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他这差使办得不容易,他提出的章程,咱们再鸡蛋里挑骨头,也太不像话。”

惇亲王这么说,自然没人反驳。

惠亲王说:“和约已签,旧约已换,不能再反悔。反悔又要闹得兵连祸结。恭亲王的意见很对,咱现在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先糊弄着夷人,卧薪尝胆,等咱平定了内乱,再对付夷人不迟。”

惠亲王说:“我的意见,就是请旨按照章程办理。”

于是文案人员按他的意思起草了一份极简短的奏稿,同意的在上面签名,不同意的可以另行入奏。

包括肃顺在内,大家都在奏稿后面具名。

散会回去的路上,肃顺敲敲轿窗,对跟班说:“你去告诉穆大人一声,下午到我家里一趟。”

恭亲王难得片刻闲暇,忽然有了诗性,让婢女把洋葡萄酒和几碟精致的小菜布到书房里,他要沉下心来,写写诗。

炉火正旺,红袖添香,又有玫瑰红的美酒细品浅酌,是写诗的好氛围。奈何正要有点眉目,脑子里就冒出洋人的事情。条约已经在各地发布,但督抚们的态度不一。湖广总督官文、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苏巡抚薛焕比较有见识,虽然也有不少麻烦事,但他们总算能按条约办理,洋人不至有太多意见。然而盛京户部侍郎倭仁、应天府尹景霖对营口通商不满,暗中抵制。广东福建早就通商,偏偏广东巡抚耆龄、福建巡抚庆端是所谓的剿夷派,千方百计阻挠条约落地,英国驻华公使参赞亲自到北京来见恭亲王,法国公使也发来照会。恭亲王密奏咸丰帝,请密谕沿江沿海督抚将军,认真履约办事。而军机处却在廷寄中授意督抚,“此次条约所载,多有滞碍难行之处,如该酋等在各省请议详细章程,仍可于权宜之中寓限制之意,以期不至贻患无穷。”这简直是公然指示督抚违约!

这当然是肃六的主张!一想到这些烦恼事,恭王的诗兴扫**无遗。

这时下人来报,文祥求见。熟不拘礼,恭亲王吩咐:“把博川带到书房来。”

文祥一身便装进来,摘下暖帽说:“屋里太热了!”看看案上的酒杯又说,“王爷好雅兴,一个人喝夷酒。”

恭亲王说:“对了博川,英法公使都抗议,说我们仍然以夷字称之,是对他们的国主和国家的冒犯,以后不能称夷了。这也是天津条约中明文载入的。起码,咱们这些与夷人打交道的,不能再用夷字。”

文祥说:“那怎么称呼?”

恭亲王说:“正式公文中,称国名,称某国人,至于口语中,书信中,不妨以洋字称之。洋货、洋行的叫法在广东早就普遍,再说他们都是从万里之外的大洋中来,称洋人也不含贬意。”

“好,我尽快提醒大家。”文祥又拿出一封信说,“王爷,你看这封信的见解如何。”

信是写给南书房的一位翰林,前面除了问候,后面则谈到对中外交涉的认识,“夷人既非犬羊,更非鬼怪,而系懂情讲理有智之人。中国之于夷人,本可以与之划定章程,而中国一味怕。夷人断不可欺,而中国一味用诈。与夷人交,本有情可以揣度,有理可以制服,而中国一味蛮,真乃无可奈何。至于清流视夷人为野蛮,不敢于了解,不屑于深究,则自证其愚而已。”

文祥说:“是南书房翰林郭筱仙。”

郭筱仙是湖南湘阴人郭嵩焘,筱仙是他的字。是有名的才子,有名士脾气,恭亲王是知道的。更知道的是他为肃顺所欣赏,是所谓的“肃门六子”之一。一与肃顺有瓜葛,恭亲王便皱眉头。

文祥说:“郭筱仙为肃六赏识,但他并不完全赞同肃六,更不会完全依附——他有名士脾气,恃才傲物,是不会依附任何人的。去年皇上派他随僧王到大沽去,他又与僧王闹得不痛快,对僧王的大沽大捷很不以为然。他认为偶尔胜之没有意义,大清已经落后英法很多,必须自强才有出路。”

恭亲王说:“哦,自强才有出路。这个词用的好,我们忍辱负重,就是为了自强。可惜上次奏稿中,没有把这个意思说清楚。”

文祥说:“对自强的办法,敦筱仙认为最要紧也最容易见效的,就是仿造洋枪洋炮,既可以用于平定内乱,也可以用于抵御外侮。王爷请往下面看——”

下面是郭嵩焘关于洋枪洋炮的认识,“近世火器日精,临阵者以俯伏猱进为避击之术;蒙古铁骑人马相依,体大且高,遂为众枪之的。枪炮既兴,马队难以必胜,或反足为累也。僧王之败,皆出于此。”

恭亲王说:“真是灼见!博川,咱们上次奏折,虽然有应对时局的六条章程,但自强的意思没有说明白,自强的办法也没有涉及。我看,就先从八旗禁军训练枪炮入手。这样,也免得人家说我们只一味屈从洋人。另外,俄罗斯有意赠送一万杆洋枪和五十门火炮,正好可以利用这批枪炮进行训练。英法两国也愿意卖给枪炮,将来购买一部分也未尝不可。”

恭亲王的意思,必须赶紧上奏,争取封印前能有个回音。文祥与桂良先商议半天,然后再与兵部尚书陈孚恩商议。陈孚恩对肃顺极其巴结,恭亲王深恶其为人,但县官不如现管,涉及兵事,自然要与他这兵部尚书商议。既然训练,当然涉及兵饷,又要与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周祖培议。等拿出奏稿,总要有两三天时间。

等奏稿的时候,奏呈的六条章程有了结果,先从密信中得到消息,会议结果是奏请按原议办理,随后明发上谕和廷寄同时到了。但看到“京师设立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着即派恭亲王奕訢、大学士桂良、户部左侍郎文祥管理,并着礼部颁给钦命总理各国通商事务关防。”不对呀,怎么多了“通商”二字?

崇厚派为三口通商大臣、派八旗子弟学夷语等奏请,无不照准。但美中不足的是这“通商”二字——岂止是美中不足,简直是极大缺憾!多此二字,则总理衙门的职权仅限通商,那还有什么意思?恭亲王立即找桂良、文祥前来密议。两人已经收到了廷寄,也表示多此二字大违所愿。

理由是什么?当然可以举出一二三四来,但真正的理由是没法见诸文字的。

恭亲王说:“只一条就够了,洋人会认为新衙门只办通商事宜,不愿与我们谈,难免有所藉口,滋生事端。”

皇上最怕的就是洋人有所藉口,滋生事端,这个理由足以打动圣心。

桂良与文祥出去斟酌文字,几刻钟的工夫就回来复命。是一个奏片,很短,说到理由是,“查通商事宜,上海、天津等海口既设有大员驻扎专理,臣等在京,不便遥制。况该夷虽惟利是图,而外貌总以官体自居,不肯自认为通商,防我轻视。今既知设有总理衙门,则各国与中国交涉事件,该夷皆恃臣等为之总理,若见照会文移内有通商二字,必疑臣等专办通商,不与理事,饶舌必多,又滋疑虑。”补救的办法,当然上谕已颁,不能再改,但礼部颁关防时应去掉通商二字,今后行文中,也不用此二字。

恭亲王说:“好,就以此入奏。”

桂良则建议不必急于入奏。最近涉及洋务事情极多,各小国都恳请换约,俄国要赠给枪炮,英法要求出轮船运漕粮,还要聘请英国人李泰国出任总税务司,还有中俄东西边疆划界,一大堆事情都要办理,让皇上看看,总理衙门要理的,是不是通商二字所能包涵?

文祥说:“请八旗训练枪炮的奏折也起草好了,这个折子也要先奏上去,皇上必然极其看重,这也不是通商衙门能办的。”

八旗训练枪炮的奏折已经起草好了,恭亲王看得颇为仔细。首先是说原因,“现在抚议虽成,而国威未振,亟欲力图振兴。”“八旗禁军,素称骁勇,近来攻剿,未能得力,实火器不如人。若能添习火器,操演技艺,训练纯熟,则器利兵精,临阵自不虞溃散。”接下来讲火器哪里来,经费如何筹。桂良和文祥考虑的周全,没忘了借机拉僧格林沁一把,在说到由谁督率八旗操练火器时,奏稿说,“利器固贵演习,而督率尤贵知兵。僧格林沁素能讲求,可否敕下该大臣,酌保身经行阵知兵将弁一员来京,督率训练,专司其事。”

恭亲王说:“这几句说得好,僧王这番用兵大损威望,这个折子上去,至少也算为他开脱。不过,感觉还差点火候。咱们一心自强的意思没有说清楚,还得弄顶像样的帽子戴上。”

文祥说:“对对,上次王爷说过,这一阵瞎忙,把最要紧的忘了。”

文祥拉一把椅子,借恭王的书案埋头苦思,几番删改,写出了一个“帽子”,请恭王过目。恭王接在手上,朗读出声:“窃臣等酌议章程六条,其要在于审敌防边,以弭后患。然治其标而未探其源也,探源之策,在于自强,自强之术,必先练兵。好好,探源之策在于自强,自强之术在于练兵,真正是一语中的!博川的文笔,与那些词臣相比,毫不逊色!”

此折奏出后,三两天内,又先后出奏三折四片。到了腊月十六,才把奏请关防行文不用通商二字出奏。

腊月十七收到廷寄,皇上在奏请关防及行文不用通商二字奏片上朱批:依议。

好!恭亲王如愿以偿,立即召集桂良、文祥安排总理衙门成立相关事宜。衙门办公地方,先是计划在礼部衙门内,但后来考虑洋人好面子、讲尊严,如果会见必定要求在礼部大堂,难免会与礼部冲突,更重要的是礼部是最讲体统的衙门,礼部官员也多与清流声气相通,看到洋人登堂入室,心里肯定不痛快,不知会出多少麻烦。因此决定把金鱼胡同户部宝源局铁钱所改建为总理衙门,此地离东华门不到三里,将来与宫中往来也不太远。里面房子够用,稍加整理即可,只将大门改建一下就成。这样一则省钱,二则因陋就简,含着屈抑洋人的意思在内。

总理衙门的人员,分为大臣和章京两级,恭亲王、桂良、文祥已经奉旨为管理总理衙门大臣,恭亲王已经有计划,开春后奏请恒祺帮办。章京则在内阁、各部院报送的侍读、中书、郎中、员外郎、主事中考取,暂定满汉各八人。因为人员极精简,因此绝对不能滥竽充数,也不能叠床架屋,参照军机处的办法,章京直接对总理衙门大臣负责。至于杂役,则够用即可。因为总理衙门改建尚需时日,各章京暂时分别在原衙门办公,并仍兼原衙门公事。将来衙门建成,再分班轮值。至于经费,恭亲王的意思,由天津通商大臣和上海通商大臣分别从关税中酌提,以免受户部掣肘。

到了腊月二十三,封印前一天,总理衙门新议章程十条出奏。

“诸位忙了大半年,总算可以歇口气了。”当天是小年,恭亲王在府中设宴,请大家吃饭。有资格出席的,自然都是心腹。桂良、文祥、恒祺自不必说。户部右侍郎、总管内务府大臣宝鋆、顺天府尹董恂也都对恭王感恩戴德。未能随扈而留京的大臣,翁心存、周祖培、贾桢、许乃普、赵光等,均受过肃顺的排挤,恭亲王对他们特别笼络。他们也识趣得很,虽然称不上恭党,但也算有力的援手。武职大员对恭亲王最感激的就是胜保,他以三品光禄寺卿,在恭亲王保举下授为钦差大臣总统各省援兵,并以侍郎候补。恭王势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恭亲王自己则更看重在英法俄等国中的影响力。最蛮横的额尔金在南下广州前发来照会,“希望今后贵国外交事务,仍旧由贵亲王专办”。法国公使布尔布隆则当面声称,能与亲王交涉事件,至为荣幸。恭亲王已经预见到,将来洋务必定日益繁重,而自己为洋人所重,形成外交须臾不可离之势,则自己的地位何人可以取代?肃六,等着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