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上洋器

淮军想装备洋枪洋炮

同治元年三月初,安庆城外校场,刚成立不久的淮军排着不甚整齐的队列,等待检阅。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衔节制四省军务、两江总督曾国藩,头戴正一品珊瑚顶戴,身穿九蟒五爪袍,在正三品蓝宝石顶戴的李鸿章陪同下,向校兵场走来。

“参见曾大帅,参见李少帅!”淮军将士齐声高呼。

曾国藩登上校阅台,淮军各营统领报名参见。亲兵营统领韩正国,开字营统领程学启,春字营统领张遇春,树字营统领张树声,铭字营统领刘铭传,鼎字营统领潘鼎新,庆字营统领吴长庆,林字营统领腾嗣林、腾嗣武,盛字营统领周盛波、周盛传,熊字营统领陈飞熊,恒子营统领马先槐,共十三营六千五百人全数在此。

等各统领退回队列,曾国藩大声说:“淮军子弟今天就要赴上海杀敌,我应少荃之邀来给诸位送行,这让我想起当年率湘军将士出征的情形。当年湘军也是背井离乡,长途跋涉,那时候是粮饷两缺。难不难?难!但湘军健儿却能屡屡克敌制胜,所凭借者何?一赖忠勇二字,二赖各营各哨呼吸相顾,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则举杯酒以让功,败则出死力以相救。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湘淮是一家,淮军十三营,有七营是原湘军兄弟。湘军的老兄弟身经百战,望你们在战场上带一带淮军新兄弟;淮军的新兄弟,望你们与湘军老兄弟并肩杀敌,尽快融为一家。如此,则发匪纵有万万之众,在我湘淮健儿面前,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定如摧枯拉朽,指日可破。”

检阅完毕,曾国藩到李鸿章的签押房稍坐,他说:“少荃,从今天起,你就要独当一面了,我有几句话相赠。”

李鸿章垂手而立,说:“请恩师赐教。”

曾国藩示意李鸿章坐下,说:“少荃,你办事圆通,不拘成法,不会受人欺负,这一点我大可放心。但人的长处和短处总是相生相成,我赠你三句话,希望有所补益。第一句是为人要安分守拙,人可以聪明,但不要让人感到你太聪明;第二句是治事要平实稳健,人可灵活达变,但不可华而不实;第三句是用兵要老成持重,兵行险招固然不错,但偶尔为之可,经常为之则难免自蹈死路。”

李鸿章表示完全记下了,请老师放心。

曾国藩说:“江苏大部陷敌,糜烂不堪,上海一隅,更是险象环生。你到上海去,站稳脚跟是关键,练兵学战为性命之根本,吏治洋务暂且不去管它。上海华洋杂处,尤其要避免勇丁沾染西洋习气。你要记住,湘淮子弟万不可丢掉忠勇诚仆四字,有此四字,足可以补器械之不足;若沾染了习气,游滑浮躁,纵然器利弹足,也无济于事。”

曾国藩是有感而发,他的九弟曾国荃和其他将领多次表示洋枪洋炮猛烈锐利,希望多加配备,而曾国藩不以为然。他不是不重视火器,但他认为旧式火器已经足以应付,湘军军饷全靠自筹,花重金用于洋枪洋炮,实在有些不值。而且他更担心长此以往,勇丁会养成偷机取巧的习气。

“制胜之道,在人而不在器。鲍春霆并无洋枪洋药,然亦屡当大敌。前年十月、去年六月,亦曾与伪忠王李秀成接仗,未闻因无洋人军火为憾。我担心,湘淮将领如果专从此处用心,风气所趋,恐部下将士增加务外取巧之习,丢掉反己守拙之道,不可不深思,不可不猛省。”

李鸿章平日与曾国荃及前线将领多有私交,对前线将士渴望洋枪洋炮的心思颇为了解,但曾国藩所说也有道理,如果将士把全部希望寄于洋枪洋炮,的确是后患无穷。

“你到了上海,掌握这么几条。一是兵勇训练未熟,人数未齐之前,不宜出战;二是会防不会剿。上海有雇募的洋枪队,也有地方团练,还有部分原江苏溃兵,不要有仰仗他们的心思,求人不如求已,你第一仗务必自已打出名堂,不然,胜则功归他们,败则独获其咎,淮军初立,切忌,切忌。三是与洋人交际,以忠信笃敬为要。我想,洋人毕竟也是人,我以忠信笃诚待之,他们也必以此待我。”曾国藩意犹未尽,“少荃,上海三面皆敌,一面环海,你只要守住这个筹饷码头,就是为江苏保住一线生机,便是大功一件。以守为功,这四字务必切记,切记。”

李鸿章连连点头。

这时候,三艘轮船已经在岸边抛泊,淮军开始登船,韩正国的亲兵营八百人乘一船,吴长庆部五百人乘一船,程学启部一千三百人乘一船。李鸿章与韩正国的亲兵营同乘一船。

“恩师请回,江边风大,学生不敢久劳恩师。”高出曾国藩一头的李鸿章毕恭毕敬地给曾国藩施礼。

“少荃啊,你这一走就像闺女出嫁,我要看着你走,快些上船吧。”曾国藩有些感慨。

汽笛长鸣,轮船启行。船上船下,摇手告别。淮军统帅李鸿章时年不足四十,迎风站在船首,气宇轩昂,风度儒雅,紧闭的嘴角和微突的颧骨透出冷静和坚毅。

李鸿章是第一次坐轮船,平稳得有时候都感觉不到船在动,绝不像木船那样颠簸摇晃。因为怕被太平军发现,登船后营哨什长都奉命严格看管所部勇丁,一律不准喧哗,更不准到甲板上去。韩正国则亲自在船舱入口处,拖了把椅子坐在那里,摆出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大家都是提着命去上海,所以都很规矩,连大声咳嗽也不敢。

李鸿章的住处比较宽绰干净,有床,有桌,最奇妙的是两个粗壮椅子,一坐人就陷下去,很软,人站起来就复又弹起。怡和洋行的买办唐廷枢告诉李鸿章,洋人管这种椅子叫沙发:“洋人的家具与中式的不同。中国人最讲究的是礼仪,家具也是如此,比如椅子,硬梆梆的,必须正襟危坐。而洋人的沙发讲究的是舒服,无论是坐还是半躺着,都绵软熨帖。”

唐廷枢是英国怡和洋行最倚重的买办,也是沪上有名的巨商,不仅为英国人招揽生意,自己也开着茶栈、丝栈、当铺,还经营地产,运销大米、食盐,用他自己的话说,什么来钱就搞什么。去年上海派人到安庆搬救兵,他就是其中之一,与李鸿章有一面之交;这次他又带怡和的轮船来接淮军,这几天一直在和李鸿章商讨有关细节,两人已经十分熟悉。唐廷枢是广东人,但官话说得不错,英语也能凑付。他年不足三十,但十分精明干练,深得李鸿章赏识,而他对李鸿章也是另眼相看。

“李大人和一般的官员不同。”

“何以见得?”

“咱大清国的官员看不起商人,尤其是看不起与洋人做买卖的商人。士农工商,商在其末,这是中国的传统。最看不起洋商,是因为轻视洋人的缘故。要我说,这两条都是大错特错。”

李鸿章真不知道这里面大错特错在哪里,所以一双炯炯锐利的眼睛望着唐廷枢,示意他说下去。

“要我说。咱们看不起商人是大错特错。都知道江南富庶,国家财赋三分之二出于江南,如果不是因为有大量商人,又如何负担得起?洋人国家之所以富强,就是因为重商,商人赚回大量的财富,国家才有钱养得起那么庞大的舰队。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强国,是靠农业能够强大的。种粮食,能解决肚子问题就不错了,要富强,非重商不行。”

李鸿章有些恍然大悟:“啊,洋人国家富强,是因为重商!”

“是啊,所以商人在洋人国家地位最高,他们为了保护商人和商业,宁愿派一支舰队,不远万里去与人家打仗。二十多年前英国人打我们,就是如此;一年前英法两国联起手来打进北京城,还是为此。我们大清国要富强,要不受欺负,也得像洋人一样重商不可。”

“你的说法,我真是闻所未闻。国以农为本,民以食为天,以商富国的说法,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观点,李鸿章颇觉新鲜。

“看不起洋人,那又大错特错。我们还把洋人当成蛮夷,真是夜郎自大,坐井观天。洋人枪炮厉害不厉害,轮船厉害不厉害,洋人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哪一样也比我们讲究,说人家是蛮夷,可不可笑?”

唐廷枢这样崇洋媚外,李鸿章略有不快:“洋人枪炮是厉害,不过,我中国文教灿烂,泱泱数千年,这一点,你不能不承认吧。”

见唐廷枢毕竟不到而立之年,就在上海租界大有名头,因此难免锋芒毕露,说:“李大人,那都是从前,自从洋人把军舰开到咱们家门口起,什么天朝上国,什么文教灿烂,这些说法都不灵光了。咱们已经落后于洋人,落后就要学习,没什么好说的。这一点,咱们就比不了日本。”

据唐廷枢说,五六年前美国人开着军舰打开了日本的国门,日本人一下子惊醒了,派了好些年轻人到欧洲去学习,也有年轻人到上海来考察。日本年轻人心气很高,他们说要赶紧把欧洲的技术学到手,绝不能落到中国这样的下场。

“李大人到上海去,我给大人两条建议。一是不要小看洋人,上海是洋人的天下。长毛几乎攻占了整个江苏,上海弹丸之地却奈何不得,为什么?就是因为有洋人。二是一定要装备洋枪洋炮,以大人部下的这些陈旧准备,到战场上难免要吃大亏。而且上海华洋杂处,弄到洋枪洋炮并非难事,有这么得天独厚的条件,不配备洋枪洋炮,实在可惜了。”

这说法与恩师的说法正好相反。

看李鸿章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唐廷枢说:“大人不要不信,到了上海你就明白了,那边的长毛都是人手一杆洋枪,你们拿着刀矛抬杆,如何与他们对阵?”

李鸿章哼一声说:“我恩师的湘军也未配备那么多洋枪,一样打得长毛闻风丧胆。”

唐廷枢说:“此一时彼一时,江苏李秀成的长毛,不是初出广西的长毛了。”

唐廷枢陪着李鸿章到轮船管驾室去参观,洋人船长很客气,详细向他介绍各种仪表的功能。船长又在甲板上让人摆了一张小桌子,请李鸿章喝咖啡。因为担心被太平军发现,所以他不能穿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通事的西装,紧紧地裹在身上,很不舒服,一走下甲板就连忙换掉了,再也不穿。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洋人,第一感觉就是洋人也是人,并没想象的那样凶神恶煞。

越接近金陵,太平军也就越多,到处旗帜飘扬,两岸堡垒密布,还有黑洞洞的炮口。他们群相观望,指指点点。李鸿章穿上一身洋行学徒的衣服,站在甲板上观察两岸。在九洑洲附近,突然有一只木船向江心驶来,摇着小旗喊话。李鸿章有些紧张,唐廷枢说:“大人不必惊慌,他们十有八九是要买东西。”

洋轮慢了下来,木船靠近了,长毛问道:“有没有治红伤的药,我们有位王爷受伤,急需红伤药。价钱无论,只要有药就行。”

大副让通事警告小船上的人:“你们这样做太危险,如果小船被撞翻了,责任谁负?”

“实在没有办法,我们要救王爷的命。”小船上的太平军倒是十分客气。

双方谈好价钱,船上先用绳子把银子拉上来,然后再把消炎类的药物吊下去。

太平军又提出买支手铳。所谓手铳,就是洋人的手枪。通事报了个很高的价格,他们连价也没还就同意了。

唐廷枢向李鸿章解释,轮船只要一靠码头,就有太平军来买东西,粮食、药品、火枪、弹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今天他们到江中拦截,说明确实急用,如果不理睬他们,反而会惹来麻烦。

“这船是洋人的,我不过是客,你看怎么合适怎么办,但千万不能让长毛上船。”李鸿章只强调了一点。

唐廷枢笑道:“这个自然,彼此都有不成文的约定,长毛一般不会上船的。”

唐廷枢说,《北京条约》签订前,洋人持中立,即不帮官军,也不帮太平军。但实际上是偏帮太平军的,洋枪洋炮,粮食药品,什么东西也卖。一则因为双方都信天主,二则英国人有个打算,如果与朝廷谈不拢,就支持长毛推翻清廷,建立新朝。但条约一签,洋人就开始帮朝廷,不帮朝廷,赔款谁给啊?再说,只有局势稳定了,生意才好做。但私下里双方的生意还在做,有利可图,商人才不管那么多。

所以怡和洋行的这三艘运兵轮船,一路顺江而下,没遇到任何麻烦,三天后就到达了上海。

首批淮军到达上海,码头上以署理布政使吴煦带头的江苏官员、驻军统领及士绅前来迎接,外加看热闹的百姓,足有上千人。

淮军勇丁从船上鱼贯而出,上海人都大失所望,他们花巨资请来的援军怎么是这副样子?头上包着一块布帕,身上穿的是土布缝制的号衣,胸前有个圆圈,写着个淮字,后背也有个圈,写个勇字,仿佛是瞄准的靶心;下身是大脚肥裤,脚上则是草鞋。人人都背着油纸伞和大蒲扇,武器更是不像样,除少数破旧抬枪外,大多是刀矛弓弩。因为在船舱内憋得太久的缘故,大家脸色泛青,眼睛也不灵光,身上的气味更是难闻。满嘴里说的是合肥土话,一句也听不懂。

官员们心里鄙夷不说出来,但看热闹的百姓则没那么多顾虑,有话直说:“阿拉今朝算是开眼了,这哪个是军队,分明是土佬巴子。”好在上海话在合肥人听来就像鸟语,又快又柔,根本听不懂。

李鸿章率军前往城南军营,一支列伍整齐的军队迎头向他们走来,好像专门要与他这支叫花子队过不去。唐廷枢指点着说道:“李大人,这就是洋枪队。由上海中外会防局发起,雇请洋人任指挥,士兵有洋人也有华人,统领是美国人华尔,作战勇敢,屡获大捷,被抚台大人命名为‘常胜军’。”

李鸿章仔细打量这支部队,确实非比寻常,军服笔挺,皮鞋锃亮,肩上扛的是一色的洋枪。洋枪队显然是为了炫耀,军官叽里咕噜一通,立即变换了队形,平端着枪,踢着正步;一会儿又把枪扛在肩上,跑起步来,嘴里还喊着号子,步伐整齐,脚脚踏在点上。

淮军将士们望着人家的服装武器,羡慕得瞪着大眼。

李鸿章心里也为之震撼,但他心中十分清楚,淮军初到上海,他作为主帅,尤其不能露怯,于是对将士们说:“军队贵能打仗,外表有什么好比的?传我将令,所有兵弁人等未经许可不可出营,各营严加训练,贼娘的,好好搞搞,打一个胜仗让洋人和上海人瞧瞧,不能丢咱安徽人的脸!”

安庆的十三营淮军,前后分五批全靠轮船运到了上海,除了十几人被闷得晕过去外,几乎没损失一兵一卒,这实在是一个天大奇迹。随后又有增募的数营陆续被运来,接近万人的千里大转运,竟然完全靠轮船运到,这实在是前无古人,而且这一令人不敢相信的奇迹竟是在洋人的帮助下完成的,更是令李鸿章感慨万千。

李鸿章的住处就在城外徽州会馆,一切安顿就绪,第二天他就去拜访江苏巡抚薛焕。两年前因太平军踏破江南大营,江苏巡抚徐有壬战死,两江总督何桂清被革职,四川人薛焕得以出任江苏巡抚兼署五口通商大臣。江苏士绅非要请李鸿章来,他是心有不甘的,对李鸿章就有些冷淡。李鸿章自然感觉得出来,但牢记老师的嘱咐,不急不躁,表面上十分尊敬。

“当初我任苏抚,那是受命于危难之中,兵无可集,将无可选,唯张空名号召上海士绅,合力拒贼。”

薛焕对自己能保住上海颇为得意,最得意的是组建了洋枪队。那时候上海的官军几乎都是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已经被长毛吓破了胆子,根本指望不上。英法在上海有驻军,但不会听他的指挥。粮道杨坊提出,凑钱雇请一个叫华尔的美国人训练一支洋枪队来帮着守上海。薛焕当即答应,并奏请朝廷允准。当时上海危在旦夕,朝廷又无兵可派,也就答应了。洋枪队果然争气,在上海保卫战中五战五捷,朝廷因此先后赐华尔四品顶戴、三品顶戴,如今已经升至副将。

李鸿章第一次听了洋枪队的来龙去脉,佩服薛焕借洋人力量保卫上海是一招好棋。他已经见识过洋枪队的装备,所以也大加赞赏,然后话题一转道:“抚台大人,我路遇洋枪队,见他们人人都肩扛洋枪,私下揣度,洋枪队屡获大捷,被抚台大人赞为‘常胜军’,恐怕与他们装备精良不无关系。反观我淮军,则太过寒酸。上海洋商云集,不知可否向洋人购些快枪,每营一百条或更少也可,先让兵弁熟习洋枪操作之法,将来次第增购,必能战力大增。”

薛焕听李鸿章要为淮军购置枪炮,立即警惕起来。他需要淮军壮大上海的防守力量,但又不愿淮军压过他的势头,何况购买洋枪又需要一大笔银子,于是决定彻底打掉李鸿章的念头:“少荃此话谬矣。常胜军连战连捷,并非得力于枪炮,而是训练扎实。要论洋枪洋炮,李秀成的长毛也配备不少,但因为不能好好训练,所以并不能发挥作用。”

“那就请洋人来帮着训练。”

“没那么简单,洋人操练,全用洋语,华人根本听不懂。”

“我倒是听说,洋枪队中士兵以华人居多,只有军官是洋人,他们不是一样指挥裕如?”

“起作用的关键是洋人,华人士兵全凭看洋人样子照葫芦画瓢。以为用洋枪装备兵勇后就能战无不胜,那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这也是为什么上海防军没有配备洋枪的原因。”薛焕绞尽脑汁找借口,“其二,实在没有银子去买洋枪。洋人奇货可居,一条洋枪动辄要价上百两银子,上海虽算富庶,但要还英法赔款,要支付洋枪队、防兵及淮军粮饷,还要接济安庆曾大帅和镇江冯军门,已是捉襟见肘,要想再拿出银子买洋枪,实在办不到,至少目前是如此。所以我认为,少荃当前应当加紧训练淮勇,尽快辅助官军把上海周边的长毛赶走。”

这最后一句话尤其让李鸿章不高兴,难道他的淮军还不算官军吗?要是辅助,我在安庆辅助老师不比你强之百倍?他不再谈买洋枪的事,顺口说道:“抚台说得是,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过,学习一下洋人的操练也是可以的,大人可否介绍几个洋人到营中教练兵弁?”

“华夷有别,我堂堂一省巡抚,从来不轻见洋人。我劝少荃也要自重身份,你也是三品大员,对洋人不要太过亲密。洋人可用之,而不可亲之,更不可敬之。”薛焕摆出上级教训下级的架式。

李鸿章热脸贴了冷屁股,带着一肚皮的火气回到军营。他心里想,离了张屠夫,还非得吃带毛猪不成?他派亲兵持名贴到怡和洋行去请唐廷枢。唐廷枢听了李鸿章的想法,说:“我说大人必定对洋枪洋炮感兴趣,果不其然。如果大人需要洋枪洋炮,将来我可以设法为大人采办。”

李鸿章说:“好,将来如果采购洋枪,一定请你代劳。现在我想交几个洋人朋友,向他们讨教练兵之法。你对上海情形熟悉,有没有人可以推荐?”

唐廷枢说:“要论训练军队,当然是洋枪队的人最合适。”

李鸿章说:“我听薛抚台的意思,对洋枪队的人很不以为然。”

“薛大人架子太大,不太理会洋人。”唐廷枢说,“这件事找粮道杨大人最合适。”

粮道杨坊十分巴结洋人,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洋枪队统领华尔,当了洋人老丈人。唐廷枢的意思,由李鸿章写一封亲笔信,他上门走一趟就行。

“华尔能来最好,别人也可以。”李鸿章把信交给唐廷枢时,郑重叮嘱。

唐廷枢说:“大人放心,我与杨大人还是有几分交情的。”

晚饭时唐廷枢打发一个家仆到军营来了,转告李鸿章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杨道台一口答应,明天洋人自会上门。李鸿章让家仆捎口信给唐廷枢,明天还拜托他再到营中来,陪他见见洋人。

第二天,李鸿章早早做好准备,听到亲兵报“洋人求见”后,郑重其事地整整衣冠。他对此次会面非常重视,并深怀热望。

洋人进来了,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向李鸿章鞠了一躬,操着拗口的汉语说道:“我是大英帝国第九十九联队上尉军医马格里,特来拜访李大人。”

“上尉是什么衔?”李鸿章低声问唐廷枢。

“大约相当于哨官。”唐廷枢小声回道。

李鸿章原本盼望洋枪队的统领华尔能来,再不济副统领也成,没想到他等来的却是一个小小的哨官。在他大营里,哨官根本连他的门也进不来,不用说接见!他的火腾地就蹿起来了,心中暗骂:贼娘的杨坊,你竟然耍老子。对身边的唐廷枢不免也有所迁怒,后悔托他办这样的大事,他毕竟不是官场中人,不明白其中的讲究。其实,唐廷枢也意识到这事办得极其不漂亮。他想不明白,杨坊为什么不拿淮军的大帅当回事。

洋人哨官已经站在面前,李鸿章再有火也不能发到人家身上。他请马格里坐下后问:“马格里先生,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旁观者清,不知你看了我的军营后有何见教?”

马格里回道:“李大人,如果您觉得我的名字不好记,可叫我的中国名字。我为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清臣,意思是忠于大清的臣子。”

李鸿章笑笑说:“你的英文名字也好记得很。我有点不明白,现在你是在英国军队还是在洋枪队?”

马格里本是英国驻中国海军舰队的士兵,不过他羡慕洋枪队军饷高,所以就想去洋枪队。他与舰队司令何伯是老乡,就把自己的想法直言相告。何伯也希望能够对洋枪队的行迹有所了解,因此答应了马格里的请求,而且还保留他在英军中的编制和军饷,算是派入洋枪队的眼线。当然,这个情况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所以他对李鸿章说:“回李大人的话,我从前是英军舰队军医,现在已经加入洋枪队。”

“你在舰队待过,如今又进了洋枪队,依你看,大清的军队最大的毛病在哪里?”问出这话,李鸿章觉得实在没面子,他堂堂淮军统帅,竟向一个军医请教华洋军队的区别,真是牛刀杀鸡。

“李大人,我进军营的时候看到了你的士兵。他们的勇敢我不敢怀疑,但他们的武器太差了。据我所知,太平军——你们称为长毛,已经大量使用枪炮,特别是围攻上海的李秀成,他的部下火枪不下五千条。因此,我建议李大人要快快给您的士兵购买先进的枪炮,只有这样,才能好好保护他们的生命。”

李鸿章点头表示赞同,问马格里:“如果我需要洋枪,在哪里能买到?”

“我一时也说不出个准确的地方来,不过,洋枪队的华尔将军应该有办法。另外,在广州、香港码头都应该能买得到。”

广州、香港那是远水不解近渴。李鸿章心里一转念又问:“马格里先生与华尔将军熟吗?不知华尔将军何时有空,请你转告他,我愿意与他见一面。”

马格里回道:“我与华尔将军很熟,有时我还担任他的翻译,我一定把大人的话转到。”

第二天,马格里又来见李鸿章,说:“我昨天见到华尔将军了,他让我转告李大人,等李大人的淮军打了胜仗,他再来祝贺。华尔将军还问,大人的士兵真的能打长毛吗?”

李鸿章一听这话,气得脑袋嗡嗡响,他淡淡一笑,故作轻松地说:“华尔将军是被大清宠坏了,自以为是军中骄子。你告诉他,淮军会打个大胜仗让他瞧瞧的。”

送走马格里,李鸿章对亲兵营统领韩正国说:“贼娘的,洋人狗眼看人低!我来上海前老师曾教导我,要以练兵学战为第一要务,真是一点不假。如果不打一个胜仗,洋人根本不把淮军放在眼里。”

李鸿章决定先俯下身子好好练兵。他特意从上海士绅中请了一位叫钱鼎铭的举人入营务处,一则帮着练兵,二则帮着沟通各方关系。钱鼎铭是江苏太仓人,他的父亲钱宝琛是曾国藩的进士同年,做过湖北巡抚。他曾跟着父亲办团练多年,直到父亲战死,他才回到老家。而后太仓失守,他避居到上海。去年上海士绅到安庆搬兵,钱鼎铭便是领头的。淮军营务处总办是周馥,是湘军营务处的老熟人,忠诚可靠,文笔极好。这样再加钱鼎铭,一内一外,左膀右臂。

钱鼎铭给李鸿章的第一条建议就是,淮军要想立住脚,一定要严明军纪。官军军纪不好,上海人尤其痛恨。

李鸿章很赞同,参照湘军制定了营规营制,又为淮军编了《爱民歌》,这帮大裤脚士兵,每天早上都要用上海市民听不懂的“合肥老母鸡”话齐声唱:

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生。

第一扎营不贪懒,莫走人家取门板,

莫拆民家搬砖石,莫踹禾苗坏田产,

莫打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

第二行路要端详,夜夜总要支帐房,

莫进城市进铺店,莫向乡间借村庄,

无钱莫扯道边菜,无钱莫吃便宜茶,

更有一句紧要书,切莫掳人当长夫。

第三号令要严明,兵勇不许乱出营,

走出营来就学坏,总是百姓来受害,

或走大家讹钱文,或走小家调妇人。

爱民之军处处喜,扰民之军处处嫌,

军士与民如一家,切记不可欺负他。

淮军能不能打仗,上海士绅都无从得知,但淮军军纪好,则是有目共睹。第一条就是没人吸鸦片!这实在罕见,因为上海无论官军还是团练,大部分兵丁训练或上阵前先要过足瘾,不然打呵欠流鼻涕,哪里还谈得上打仗?淮军都没这毛病,一看气色就知道。第二是不赌博,第三是不扰民,几乎天天困在营中,难得上街闲逛。

英法联军决定与官军一起对上海周围的太平军进行会剿,而且提出新到的淮军也要派两千人参战。薛焕把英法的要求告诉李鸿章,并邀请他观战。李鸿章说观战可以,但淮军绝不参战,因为淮军训练时间太短,上战场是白白送命。几天前曾国藩还写信给他,说:“羽毛不丰,不可高飞,训练不精,岂可征战?纵或中旨诘责,阁下可以鄙处坚嘱不令出仗。两三月后,各营队伍极整,营官跃跃欲试,然后出队痛打几仗。”李鸿章有了这个挡箭牌,薛焕拿他没办法,上海人和洋人这回都领教了这个安徽佬的固执。

这次中外军队要进攻的是嘉定县城,英陆军一千五百人,水兵三百多人,法军九百余人,洋枪队一千人,携带三十门大炮,薛焕派出五千官军参战。数路人马两天后到达嘉定城外,从县城南、西、东三个城门进行围攻,单留北门外设下伏兵。英法军队和洋枪队攻城与从前李鸿章所见大不相同,他们一上来并不派人进攻,而是三十门大炮同时向三个城门猛轰。炮声非常震撼,城墙被炸出一个个豁口。太平军武器简陋,根本没有城防大炮,只有缩头挨炸的份。眼看着城墙被炸得七零八落,守城的太平军一片片倒下,慌忙撤离了城墙。洋炮又集中轰炸城门,大木门被炸得碎成木屑。这样轰击了足有半个时辰后,三路大军同时发起进攻,一直冲进城去。英法军队和洋枪队几乎人手一条洋枪,砰砰砰响成一片,太平军像被割倒的庄稼成片倒下。太平军冲出北门逃走,又被城北埋伏的五千官军截杀。前后不到两个时辰,太平军弃守嘉定县城,战后清点,遗尸两千余。

这一仗令李鸿章大为震惊,他知道洋人枪炮厉害,但没想到威力竟然如此巨大。当初僧格林沁数万人没有挡住几千人的英法联军,他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是八旗绿营太不顶用,经此一战他才知道,面对如此锐利的枪炮,蒙古铁骑也只有送死的份。他在心里想:我不能让兄弟送死,淮军要赶紧换上洋枪洋炮,不然战斗力根本无法与洋枪队和英法军队相比!

回到行辕,李鸿章立即着人找钱鼎铭来,第一句话就是:“调甫,淮军必须换上洋枪洋炮,不然军纪再好也没用,光闷在营里练兵不成。这件事情耽搁不得,你得帮我想办法。”

钱鼎铭说:“从前我没留心这事,估计洋行会有办法。杨观察和华尔肯定有办法,不然他常胜军的洋枪哪里来?只是,与他谈这事无异与虎谋皮。”

杨坊本是美国旗昌洋行买办,自己也开着钱庄,家资百万,惯以银子开道,又因为协防上海有功,且与署理江苏藩台吴煦同是浙江老乡,关系极密,一再被保荐升迁,去年得以接任苏松粮道,并亲自掌管洋枪队的粮饷。他背后是美国人势力,如今又有洋枪队在手,气焰太盛,不太把人放在眼里,对初来乍到的淮军首领李鸿章,也没太当回事。李鸿章与他有过几次接触,对此人极其厌恶。

“洋枪队是杨观察的‘杀手锏’,最怕别人夺了洋枪队的风头,所以就是薛抚台指挥的官军,也被他和吴藩台拤着脖子,不能装备洋枪洋炮。实话说,他不大把淮军放在眼里,更防着淮军坐大。所以我说,大人想从他手里弄洋枪洋炮,无异于与虎谋皮。”

“哦,是这么档子事。怪不得我要见洋人,他派个军医来应付我。离了张屠夫,照样不吃带毛猪。贼娘的,想想别的办法,你上海地面熟,只要上心打听,总会有办法的。”

当天晚上,李鸿章给曾国藩写信,报告嘉定观战见闻:“连日由南翔进嘉定,洋兵数千,枪炮并发,所当者靡。其落地开花炸弹,真神技也。李秀成部洋枪最多,欲剿此贼,非改小枪队为洋枪队不可。再持此以剿他贼,亦战必胜攻必取也。学生正设法购置,以充各营。九帅正围金陵,宜多购洋枪炸炮,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数日后曾国藩回信,对李鸿章的看法不以为然:“用兵在人不在器,余不信洋枪洋药为胜敌之利器也。洋枪、洋药总以少用为是,凡兵勇须有宁拙勿巧、宁故勿新之意,而后可以持久。”

恩师固执已见,李鸿章也颇不以为然,想写信辩白,写了一半只好作罢,因为淮军尚未配备枪炮,更未经战阵,空口白话,没有说服力。

李鸿章派人在上海买洋枪的事,很快就传到杨坊的耳朵里。他是买办出身,与洋行很熟。上海洋枪队所配备的洋枪,一直是他与吴煦经手,里面分成自然不少,所以他最不愿再有别人插手。他的办法是发动一切关系,关照能弄到洋枪的方面,一定不要把枪卖给淮军,如果要卖给淮军,以后洋枪队的买卖就别想做了。如果实在应付不过去,必须把价抬得高高的。洋枪队是个大财神,商人们自然轻易不敢得罪,所以无不答应。然后杨坊去找吴煦,让他去与薛抚台打声招呼,想办法打消淮军配洋枪的念头。

薛焕望着吴煦道:“淮军要买洋枪,为什么不可以?洋枪队能买,淮军当然也可以买。可是有一条,吴老哥,你有银子开销给淮军吗?有,你开销就是,如果没有,那也怪不得你。”这话再明白不过,就是拿银子卡住淮军买洋枪的念头。

“这位李大人来者不善。大家都愿跟着抚台大人您,都不愿改换门庭,去看他人的脸色。李某人志向不小,现在就一门心思收买人心,并非只帮上海守城那么简单。抚台大人苦心经营的一番局面,甘心让人白捡桃子?”见薛焕不作声,吴煦一边比划一边出谋划策,“要让他滚,其实也很简单,他打一场败仗,不用我们说话,上海的士绅商户就都反了天,花了几十万银子,换来一帮白吃干饭的叫花子算怎么回事?那时候,上海恐怕就没他立足之地了。”

李鸿章年轻气盛,又精明干炼,不大好对付,吴煦与杨坊的观点很一致,还是老好人薛焕主政江苏好,而且他架子大不愿与洋人交往,正便于两人携洋自重。

“吴老哥,这话就不对了,我这江苏巡抚怎么能盼着自己的官军吃败仗?这话你能说得出口,我可是不敢听。”

“我的抚台大人,你就别和我打哈哈了。淮军哪里能算自己的官军?我们只怕是请了神来没处安了。”

“刚才是哪里打炮,把我耳朵震得嗡了一声。”薛焕故作什么也没听见,端茶碰了碰嘴唇。

门外仆役一迭声地高呼:“抚台大人送客喽!”

看着吴煦的背景,薛焕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京城已经有密信到,曾国藩已经密奏李鸿章署理江苏巡抚,上谕不日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