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贬乐安害人反害己 赴河南挚友救良友

杀了纪纲这贼子,永乐皇帝的气似乎平静了一些。第二天午朝散罢,他坐在谨身殿内,端起山寿捧来的一杯热茶呷了一口,一股清香带着温暖流入了心田,他顿觉精神一爽,身子往后一仰躺在了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黄俨轻声启禀道,“他在殿外候着呢!”

太子来做什么?永乐皇帝的心情刚刚平静下来,既然来了,那就见见吧。他抬眼看了黄俨一下说道:“叫他进来吧。”

“儿臣叩见父皇。”朱高炽进殿行礼道,“父皇因纪纲之事动怒,儿臣见您面色、嘴唇发绀,实在放心不下特来问候。”

听皇太子是来探问安好的,永乐皇帝不禁心头一热,父子之情油然而生。他欣慰地点头道:“近来这胸部有时突然心闷气短,不过一会儿也就平和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用担心。”

“要不要叫孙太医来瞧瞧?”朱高炽关切地说道,“不是儿臣多虑,您春秋日高,国事又繁,有病早治得好。”

“没事!”永乐皇帝满不在乎地笑道,“你看朕年近花甲,饮食起居一切正常,驰马射箭一如当年,能有什么病?至于偶尔心慌胸闷,那是那些贼臣们气的,稍作休息不就好了么?”

“父皇龙体康健,那是大明天下之福。”朱高炽继续说道,“臣民百姓都天天祈祷,望您春秋不老,福寿永驻呢!”

“什么春秋不老,福寿永驻?”永乐皇帝豁达地笑道,“人生百岁,难免一死。历代帝王天天都山呼万岁,自古以来你见过哪一个皇帝活到了万岁?”

“父皇说得是。”朱高炽连连点头道,“不过儿臣觉得有些民间丹药倒有些疗效。您不是一直说儿臣身肥体硕么?近来儿臣服用了福建瓯宁人阴常进奉的金丹,似乎觉得瘦了一些。”

永乐皇帝听罢仔细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道:“是瘦了一些,那药还有些灵验。”

“那阴常还带来了一种药。”朱高炽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葫芦呈了上去,“他说此药名‘延年丹’,吃了可以长生不老呢!”

“什么长生不老?都是一些骗人的鬼话。”这时候见儿子很孝顺,永乐皇帝心情很好,听了这些无稽之谈没有发怒。他接过药葫芦闻了闻,又倒了一些药丸在手心里看了看,然后把那药丸倒进葫芦,不屑地笑道,“说他的药丸治病有些功效,那倒可信,你的肥胖病不妨试试。可是说他的金丹能长生不老,你就不能相信了。你想那阴常脑子有毛病么?长生不老的药能拿出来献给别人么?他不会自己吃?他就不想长生不老么?太祖皇帝和朕曾派人四处寻访道家仙人张三丰,找了数十年至今找着了么?永乐十年,朕遣要员率二十多万军民夫匠修建武当道教神观,历时六年了还只建了一半,仙人张三丰现身了么?阴常是个妖人,你不要信他妖言惑众!”

说罢,永乐皇帝对殿外叫道:“袁琦,你过来!”

待袁琦走到近前,永乐皇帝将那药葫芦扬了扬说道:“此葫芦是瓯宁人阴常所进长生不老药,浪费了可惜,你拿去命他自己吃下去,一粒都不能剩,让他自己长生不老去吧。还有,把他的所有方书全部烧毁,免得贻害他人!”

“是,陛下!”袁琦答应一声,拿着那药葫芦快步走了。

“以后不要信这些妖人的胡言乱语。”待袁琦走后,永乐皇帝对朱高炽说道,“你去吧,朕还有事。”

朱高炽只得连忙行礼告辞:“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目送着大儿子走出了谨身殿,永乐皇帝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怜爱。平日里总是嫌弃他矮胖臃肿缺少英武阳刚,可是他稳重谨慎敦厚诚孝倒也是种美德,令人生敬,不像那二儿子朱高煦,虽然高大剽悍威猛骁勇,可是总胡作非为,桀骜不驯,常常令人心烦。这不,马云出去了好几天,不知回来没有?

想到这里,他向身旁的山寿问道:“怎么,马云还没有回来?”

“马云回来一会儿了。”山寿躬身回答道,“他见陛下和皇太子说话,就在殿外候着呢!”

永乐皇帝一听马云回来了,连忙坐起身来:“快叫马云进殿!”

不一会儿,马云走了进来。行礼毕,永乐皇帝问道:“汉王不法之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启奏陛下,汉王不法之事调查已经完毕。奴才奉旨前往各地调查,现已查明汉王有诸多不法之事,朝野间议论纷纷,反响颇大。现有调查奏疏在此,请陛下御览。”说罢,马云从袖筒中抽出一卷奏折呈了上去。

永乐皇帝接过奏折,说道:“你先说给朕听听,朕再看不迟。”

“是,陛下。汉王不法之事有数十件,就其要者有四条:一是私选各卫健壮士兵一千人,又私自招募兵勇三千人,均不隶兵部,私养于凤阳汉王府;二是纵容私蓄兵勇在民间劫掠财物,糟蹋妇女,民愤很大;三是怒杀凤阳兵马指挥徐野驴……”

说到怒杀兵马指挥徐野驴,永乐皇帝抬手止住马云问道:“怎么,高煦把徐野驴杀了?”

“是,陛下,汉王把徐野驴杀了。”马云回答道,“那是去年十月底,汉王随陛下第二次北巡回到南京没几天,他私养的兵勇十余人在凤阳乡下抢掠百姓财物,恰巧被驻守凤阳的兵马指挥徐野驴碰上了。徐野驴一怒之下逮捕了那十几个人。汉王一回来听说此事后便立即赶往凤阳,一见徐野驴未及搭话,便手持铁瓜一锤将徐野驴杀了,他还亲自赶到军营砍开囚栅把那十几个兵勇抢走了!”

“这个畜生!”一听朱高煦怒杀徐野驴,永乐皇帝便发怒了。他按捺着火气问道,“此事怎么无人上报?”

“陛下明鉴,汉王殿下杀了个人,谁敢上报?”马云接着道,“杀了徐野驴后,他的家属和兵营士兵情绪激动,几次声言要告御状。因为怕把事情闹大,凤阳知府和凤阳镇守总兵又是安慰,又是抚恤,好说歹说才把事情平息下来。这事下面生怕陛下您知道了,谁还敢透风?”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永乐皇帝气愤地说道,“这朱高煦擅杀军将,怎么那些御史们都成了哑巴?这《大明律》上不是明写着么?”

“陛下,恕奴才大胆!”马云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大明律》是这么写得不错,可这一条律令有谁能执行呢?再说,汉王是您的儿子,您也就只有三个儿子,大臣们、御史们不参劾汉王,那不是明摆着在维护陛下么?”

永乐皇帝不作声了,马云说的是实情。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问道:“杀徐野驴是第三条,那第四条呢?”

“第四条是超越礼制僭用乘舆。”马云淡淡地说道,“汉王府里所用服饰器具,包括车驾饰物许多都是帝王之物,大内之色,甚为越礼。不仅如此,汉王还经常自比唐太宗呢!”

一听马云这般话,尽管马云述说的语气故意平平淡淡,但还是激怒了永乐皇帝。他立刻想起了去年第二次北巡返回南京召见蹇义和杨士奇的情景。他一回到北京,便风闻汉王谋夺太子之位的种种不法之事,他召见蹇义询问,可是蹇义推说并不知情。再问杨士奇,杨士奇却说:“臣与蹇义俱侍东宫,外人无敢为臣两人言汉王事者。然汉王两遣就藩,皆不肯行。今知陛下将迁都北京,乃请留守南京,臣唯陛下熟察其意。”这杨士奇话说得委婉。现在把马云调查的四条结合起来一看,事情就明白了。那高煦为什么永乐二年四月命他就藩云南不肯去,永乐十三年五月改封青州又不肯去,这次朕将迁都北京,他却主动要求留守南京,这是为什么?他私选卫士、私招兵勇四千余人又是为什么?他僭用器物时时事事私下里模仿皇帝又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自比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是靠玄武门兵变,杀害其兄弟而登基的。这一切都归结到一个原因:他想谋夺太子之位!这太子不中用,谋夺他的位子倒还情有可原,可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是背着自己私募兵勇,这不是想谋夺太子,进而谋夺皇位么?想到这里,他不禁勃然大怒,咬着牙狠狠地骂道:“朱高煦,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朕叫你去一个安静的地方面壁思过吧!”

第二天午朝,永乐皇帝铁青着脸向朱高煦问道:“朱高煦,你知罪么?”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使皇太子和殿上数百名大臣目瞪口呆。朱高煦慌得“扑”的跪倒在地,胆战心惊地回道:“父皇在上,儿臣不知何罪!”

“你不知何罪?”永乐皇帝板着脸冷冷地道,“马云,你念给他听听!”

“是,陛下!”马云答应一声,拿起案牍便念了起来。他一共念了三十二条罪状,条条都是众所周知唯独皇上不知的不法之事。这一条一条念下来,吓得朱高煦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起来,念到末尾,他自知无可抵赖,像泥团一样瘫倒在地上。

“朱高煦,你还有何话说?”马云念完了,永乐皇帝冷冷地问道,“如有冤枉,你只管讲来!”

朱高煦还有何话说?他知道这些不法之事是明目张胆干的,没有谁不知道,之所以如此大胆,是他恃功骄恣,倚仗着父皇的娇宠。如今父皇变脸了,他登时失去了靠山,彻底垮了!

“儿臣知罪,儿臣知罪!”朱高煦脑袋像捣蒜一样在奉天门大殿的地砖上磕着,磕得那地砖“咚咚”作响。他可怜地哀求道,“儿臣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来人,将朱高煦拿下!”永乐皇帝再也忍不住了,他严厉的一声断喝,震得奉天门大殿上“嗡嗡”作响,“剥去他的冠服,囚禁西华门内,将他废为庶人!”

这一决定使大殿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文武百官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绝大多数早已洞悉汉王谋嫡的大臣也不想出面求情,他们知道盛怒之下的皇上很难有人使他改变决定。

见永乐皇帝下了旨意,李茂芳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下令,要惩处的毕竟是一位亲王,又是自己的二舅。他偷偷地觑了一眼皇上,只见一道严厉的目光射了过来,他浑身哆嗦了一下,立即把手一挥,两名锦衣卫士冲了上去,摘下朱高煦头上的王冠,拖了就走。

“慢!”这时朱高炽走下丹陛,跪在大殿上奏道,“父皇息怒!父皇两次北巡,汉王都扈驾随行,不在府中。汉王虽然有错,但许多事情是他下属所为,他至多也是管束不严,要罪也是追究部属的责任,请父皇明鉴!”

“你说他许多事情并不知情?”永乐皇帝要处治的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虽然在盛怒之下也还心存恻隐,见太子出面求情,他心中的怒气稍稍平了一些,缓了缓口气继续说道:“那到各卫私选健士、私募兵勇不隶兵部,他也是不知情么?”

“汉王平日骄恣惯了,确实有错。”朱高炽继续恳求道,“但他错误再大,也不致将他废为庶人呀!请父皇开恩,从轻发落汉王吧!”

“从轻发落不足以教训这不肖之子!”永乐皇帝还是余怒未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都忘了么?”

“儿臣岂敢忘了《大明律》!”朱高炽见父皇执意要将汉王废为庶人,不禁内心不忍,毕竟汉王是同胞弟弟,他流着眼泪苦苦恳求道:“如果您说汉王胡作非为,则可令他改邪归正,将功补过;如果您说他谋夺太子之位,那儿臣宁愿辞掉这皇太子,也不愿看到同胞兄弟因自己而废为庶人!您想,那不是让儿臣背负不仁不义之名么?”

这一番恳求倒使永乐皇帝感动了,想不到这大儿子还有如此宽阔的胸怀。他默默地看着两个儿子,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看在皇太子求情的分上,饶了他这一回!”

说罢,永乐皇帝抬头对殿上的大臣宣布道:“汉王朱高煦私募兵勇意图不轨,纵容下属为非作歹,擅杀军将无视律典,本应废为庶人,幸有皇太子求情,今且从轻发落以观后效。着立即解散兵勇隶归兵部,王府三支护卫队削除两支,三法司会审,诛杀有罪部属!”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人们以为汉王的处罚就只这些了,不少人感到遗憾,而汉王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料紧接着永乐皇帝又宣布道:“改封汉王到乐安州,限明日启程。高煦,你到那里去面壁思过吧!”

那朱高煦满腹怨恨,狠狠地盯了太子一眼,勉强叩头道:“儿臣谢父皇不废之恩!”

深秋了,一连几日的秋雨也淅淅沥沥地无休无止,下得那牛帽胡同锦衣卫狱、诏狱中的犯官们满腹愁怀。深秋季节日子短,天天又下着雨,更是因为石首家中境况越来越差供应越来越少,囚院中的存粮已经所剩无几,高夫人早已安排每天只吃两餐。今儿小翠做好早饭,大家吃罢,已经是巳时了。

吃罢早饭,杨溥照例是坐在窗下桌前读起书来。当年高夫人派杨沐给买的那套南宋岳珂所刻十行本《九经三传》加上苏州北宋所刻的《仪礼》、《尔雅》两部单疏版本合称的十三经注疏已经翻破了皮,他已经反复研读好多遍。许多页纸被杨溥翻破了,高夫人在一旁为他细心地补贴着。

捧起书本,杨溥立刻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与忧愁,专心致志地诵读起来: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人。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仁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看见杨溥那物我两忘的神情,听着丈夫那抑扬顿挫的音调,高碧玉心头不禁涌上一阵酸楚。自从永乐十二年入狱以来,一晃眼已经几年了。这些年丈夫是怎么度过来的,她心里最清楚。他常常手抓窗栅,呆呆地遥望天空,暗暗垂泪,一站就是好半天,那不是内心深处正在滴血么?无端下狱,出头无望,身陷樊笼,有志难酬,虚度岁月,两鬓添霜,是他最为痛苦的缘由。但他愈挫愈奋百折不挠的顽强,又促使他不甘沉沦潜心苦读。她知道只有在书籍里,他才找到了精神慰藉,才获得了活下去的力量!所以每当他沉浸于十三经注疏那几部书里的时候,她总是静静地陪坐在一旁,热天为他摇扇,频频送去清凉;冷天为他暖炉,轻轻捧来温暖。她尽自己的一切可能,来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但是那仅仅是感情安慰而已,可是生活供给她却无能为力,眼看一家人就要断炊了。想到这些,她的泪水潸潸而下。

“夫人,夫人。”正在高夫人暗自伤心的时候,杨沐和司马青来到囚院,轻轻呼唤着。高夫人拭干眼泪起身悄悄走了出去。

“实在买不到粮食了。”司马青为难地说道,“去年顺天府遭了水灾,今年又遭到虫灾,粮食本来就少,再加上听说皇上要迁都北京,各地的人都往顺天府拥来,人口一多,粮食就越发紧张了。我和沐哥昨天跑了一天,今天又跑了两个时辰,还是一粒粮食都没有弄到。”

听了司马青的话,高夫人惊疑了一下,不放心地问道:“到底是钱不够,还是无粮买呢?”

“两者都有。”杨沐接话道,“主要是粮食没有买的,不过钱也是个大问题。听人说昨天的米价是每斤一百五十文,比上个月涨了三成多。夫人昨日给的三贯钱,加上我们手头的五百文合起来即使有米买,也只够买十七八斤米,我们一家就是喝稀粥也只能应付六七天,那以后怎么办?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实在有些为难了。”司马青难过地低头说道,“不瞒夫人,我和沐哥经营的小生意也是入不敷出,原指望赚点小钱贴补家用的,现在也落空了,我们手头能值几个钱的东西都卖掉换了米面,前些日子沐哥还四处揽点苦力活赚点工钱,近来物价飞涨,苦力活也揽不到了,看来我们得另想办法。”

“真是难为你们俩了!”一听杨沐和司马青两人的话,高夫人明白家里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然他们俩是不会来向她说这些为难话的,这多年了,他们不是从来也没叫过难么?夫人心疼地望了两人一眼,她想了想忽然从头上拔下那根并蒂金簪,愧疚地说道,“手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四弟和小青把这簪子当了,再想法买点粮食吧。不过,别让老爷知道,他晓得了又要伤心难过呢!”

“使不得,使不得!”司马青连忙拦阻,不肯接那簪子,她听夫人讲过,那根并蒂金簪是当年她嫁过来的时候,老爷为她在石首金店特别定做的,是她和他的定情之物,这多年来她一直珍藏着,这怎么能去当了呢?司马青不禁流泪道,“夫人不必如此,我们就是再难,也不能把这并蒂金簪当了,那可是夫人和老爷的宝物。只怪我和沐哥无能,连一家人的生活都挣不了!”说罢,他竟抽抽噎噎地伏在高夫人怀里低声哭了起来。

“别这样,快别这样。”高夫人也不禁难过起来。她一边抚着司马青劝慰着,一边说道,“这怎能怪你们俩呢?只怪我们时运不济,连老家这几年都被我们拖垮,无力支持我们了。”

“夫人,我想去趟河南。”杨沐忽然说道,“这些年因路途遥远,家里供给时常不及时,多亏了刘永清老爷和傅启让老爷接济,我们才过到了今天。自从大前年刘老爷调回南京后,就是傅老爷周济。现在他在河南开封,离北京不是很远,他知道老爷为难,一定会倾力相救的。”

司马青立即支持道:“这是个好主意,事不宜迟,沐哥还是尽早动身吧。”

“也只能如此了。”高夫人叹了一口气,对杨沐说道,“急也不在一时半刻,今日准备一下,明日启程。”

已是秋冬之交的季节,古城开封一片肃杀。上午巳时时分,河南提刑按察使司的衙门打开了,按察司佥事傅启让带着三四个随从走出了衙门。

“傅大人,傅大人!”只见一个人行色匆匆背着包袱从衙门前的大街上走了过来。

傅启让仔细一看,忽然惊喜地叫道:“杨沐贤弟,你怎么来了?”

“小弟是奉夫人之命,特来府衙拜会大人的!”

既是特来拜会,定然有事相告,傅启让连忙对随行的提刑按察司经历司经历林山等人说道:“故人来访,不可怠慢,长葛之行待明日吧!”

“是,大人。”林山等人答应一声回衙去了。

傅启让把杨沐手一牵亲热地说道:“贤弟后衙说话,请吧!”

二人来到后衙,傅启让高声叫道:“夫人,你看谁来了?”

“是谁来了,老爷这么高兴?”待夫人李妙显从后堂迎了出来。一看来人是杨沐,她立即欢喜地说道,“原来是杨沐叔叔来了,稀客,稀客,春儿,奉茶!”

丫鬟春儿答应一声,待杨沐坐定,便送来了香茗。

“杨大哥和高大嫂他们都好么?”傅启让尚未开口,李夫人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说起来我们也有几年未见面了,很是想念呢!”

“老爷和夫人身体还可以,可是怎么也好不起来。”说起杨溥和高夫人,杨沐叹了一口气。他满屋子看了一下,像是在寻找谁,他疑惑地问道,“怎么不见经儿,他上哪里去了?”

这经儿就是傅启让的公子。见问到儿子,傅启让说道:“文道今年已经十六岁,去年我们把他送回石首读书去了。你刚才说‘怎么也好不起来’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怎么能好得起来?”杨沐忧郁地说道,“老爷入狱已经五六年了,皇帝老儿不闻不问,而且上意叵测,旦不保夕,随时都可能被下旨处死。即使不被处死,老这么关着也得饿死。”

一听杨沐这话,傅启让和李妙显立时便明白了,杨溥和夫人肯定是遇到了难处才派杨沐前来的。他关心地问道:“贤弟此次前来河南,莫不是有什么难处么?”

“大人,夫人实不相瞒,”杨沐望着二人道,“这年头老家境况不好,时时断供,我和小青也日保日时保时,最近囚院已经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了。是以小弟才日夜兼程赶到河南向大人和夫人求援!”

“怎么到了这种地步?”李夫人吃惊地问道,“那年我从石首来河南,与老爷一同前往牛帽胡同看望杨溥大哥和碧玉嫂嫂的时候,你们不都说情况还好么?”

“我真是忙昏了头!”傅启让不断拍着脑袋,连连顿足道,“那年到北京看你们情况尚好,我就放心了。这两三年河南事多,几起赃吏案件一办,再加上黄河一决口,又是录囚,又是赈灾,事情一忙,我就没有去北京探望你们,不想竟让你们受苦受累了,真是对不住!”

说罢,傅启让转过身来对李夫人道:“夫人,我们尽其所有,都给杨沐贤弟拿去,不能再让澹庵兄他们受困了。”

“是,老爷,我们尽其所有。”说罢,李夫人进屋去了。

不一会儿,李夫人从内室拿出一沓大明宝钞对傅启让说道:“老爷,这是我们家所有的积蓄,合起来是四百五十贯,家里再没有钱了。”

听说家底只有四百五十贯,傅启让忖了一下,果断说道,“我们留下五十贯,那四百贯全部给杨沐贤弟拿去,用三百贯买米,用一百贯买菜,能有结余就添置点衣物,等过几个月后我们再送点钱去。”

“使不得,断断使不得!”一听傅启让的安排,杨沐立即双手一摊拒绝道,“能有二百贯就足够了,你们的日子也并不宽裕。”

“放心,”傅启让哈哈笑道,“贤弟不要担心我们,我们毕竟每月都有俸禄支用。不像你们,杨溥兄一遭难,俸禄全无,就靠家里供给了。”

“不要哄我。”杨沐诚恳地说道,“说别的我可能不知道,可这官员的俸禄我可是一清二楚,我们家老爷的俸禄这多年全部是我收支呢。大人秩是正五品,月俸米十六石。按朝廷规定,十分之五给米那是八石。还有十分之五给钞,每石折钞十贯,像现在这时价每石米二十贯,你们无形中少了四石米,月俸只有十二石了!你们一家吃、穿、用、应酬就得不少,每个月还要给石首老家留一些,你们能有多少结余?这四百多贯钱还不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全给了我们,那不久就是年底,启诠贤弟来拿钱,你们拿什么给他?不行,绝不能要那么多,有二百贯,能买七八石米,留点钱买菜,能撑个半年的,那时没有了我再来拿吧。”

“不要做那些冤枉事,你来一趟也是不容易。”傅启让坚决道,“我们为难了还可向同僚们挪借挪借,你们为难了向谁借去?来,把钞拿着!”

“叔叔拿着!”李夫人把钞往杨沐手里一塞,紧紧握住他的手道,“叔叔放心,我们办法有的是,万一他五叔来了,我们就借个五百六百贯让他带回老家去,弟兄们、经儿读书也确实要钱用。万一为难了,我们还可到南京经儿外公那里去拿呢!”

见说到经儿外公李永思,杨沐不禁问道:“李大人现在还在南京么?”

“还在翰林院当修撰。”傅启让回答道,“每日里编书,忙着呢!贤弟不用担心,把钞收了,今日好好休息,明日赶回北京去,别让澹庵兄和夫人惦记着。我也无暇陪你,正准备到长葛县去勘验一桩命案,幸好你来得及时,我刚出衙门就碰上你了,不然这时我正在路上呢。”

杨沐见傅启让夫妇一片真诚,足见两家世交情谊之深。又听说傅启让马上要到长葛县去审办命案,杨沐不好再推,他感激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代老爷、夫人谢谢你们了。”

歇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杨沐带着傅启让周济的四百贯宝钞高高兴兴地赶回北京去了。他明白有了这四百贯钞,囚院的一家这多半年的生活就不用愁了。

杨沐带着傅启让资助的四百贯大明宝钞日夜兼程赶回北京,不日便来到了北京城郊的宛平县卢沟桥镇,这里距北京不过半日路程。眼看快到家了,杨沐不禁轻松起来。谁知这一放松,便觉浑身酸疼,疲劳不堪。他找了一家小吃店坐下来,要了一碗汤面,准备休息一下再走,反正天黑之前便可到家。

不一会儿,小二送来了热腾腾的面条,杨沐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只顾自个儿吃面,不料另一桌上的三四个汉子却在暗地打量着他,嘀咕几句便走了。

一会儿吃完了面,付了账,抹了抹嘴巴,杨沐匆匆赶路了。走过卢沟桥,来到北街快出镇的时候,只见对面走来了一个年轻妇人,臂弯里挽着一只篮子,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杨沐并未在意,端直向前走去。刚刚走到那女人身旁时,忽见那女人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倒在了杨沐身上。眼见那女人跌倒了,杨沐来不及多想,慌忙伸手扶住了女人。谁知那女人顺势跌坐在地上,扯住杨沐尖声叫了起来:“看呀,有人调戏人啦!哎哟!疼死我了!”

喊声未了,呼啦啦一下子围上来十来个汉子,其中一个黑脸的汉子冲上来当胸揪住了杨沐大骂道:“哪里来的野汉子,敢打老子婆娘的主意?”

“呀!这娘子跌得不轻!”另一个猴脸的汉子大声鼓噪道,“快请郎中救治救治,迟了会残废呢!”

“不行,找衙门评理去!”又一个汉子叫道,“先把这野汉子关几天再说!”

杨沐知道这是撞上一群地痞无赖了。若是平日,莫说是这十来个街头混混不在话下,就是再加几个流氓也是小菜一碟,可是今日不行,时间耽误不得,不能与他们纠缠。想罢,杨沐冷冷地说道:“这事的真相你们心里清楚,说说看,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先头那个自称是女子丈夫的黑脸恶狠狠地说道:“要干什么?要赔礼!要治伤!”

“算了,算了,”人群里一个长脸的上前松开了黑脸抓住杨沐的手,假意劝解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位大哥舍点钱财,出点药费算了。”

杨沐明白了,这帮家伙是想讹诈点钱财去吃吃喝喝,也没什么大事,不必与他们计较。他掏了掏口袋,掏出了一沓大明宝钞,数了数刚好还有两贯,手一伸鄙夷地说道:“拿去喝酒去吧。”

那黑脸伸头看了看,怒道:“你当我们是叫花子?这点钱就想打发我们?十贯!没有十贯别想离开卢沟桥!”

那个长脸又出面劝道:“两贯是拿,十贯也是拿,退财免灾,脱祸求财,这位大哥就拿十贯给他们,了结此事赶路程,也划得来。”

看样子不拿十贯是没法脱身了,可是口袋里已经没有,只有到褡裢里掏了。杨溥想了想,掀开衣襟解开腰带上的褡裢,掏出十张宝钞递给黑脸:“快滚!再要纠缠大爷可不客气了!”

得了钱,那黑脸、猴脸、长脸带着那帮家伙一溜烟地跑了。那坐在地下的“女人”一见同伙们跑了,慌忙爬了起来,甩掉头上的假发,飞也似的追上去了——原来那“女人”是个汉子!

看着被这群无赖骗了,杨沐又好气又好笑,懒得与他们计较,便大踏步地向北京城内走去。

回到了牛帽胡同囚院,杨沐将三百九十贯宝钞交给了高夫人,大家对傅启让的慷慨相助感激不尽。说起卢沟桥被讹诈一事,一家人又哭笑不得,司马青还将杨沐埋怨了一番。

第二天一早,司马青就来到了囚院。见她欲言又止,张了几次口都没有说出事来,高夫人问道:“小青,有事么?”

司马青见问,才难为情地说道:“夫人,实不相瞒,我和沐哥手头已无分文,家里已经断炊,这一早不去买点米面,老爷和夫人的早餐就无着落了。”

“啊呀!我倒把这事给忘了。”高夫人连连道歉道,“昨日小翠就已告诉我米坛无米、面篮无面了,怎么昨儿晚间就没想起这事呢?害得小青为难了。快拿五十贯去,该买什么买什么,不够再来拿。”

说罢,高夫人进房去拿宝钞,杨溥洗漱已毕出来了,小翠正在打扫庭院。

一会儿只听高大人在房里问道:“老爷,你把钱钞放哪儿了?怎么找不着?”

“昨晚你不是放在床头柜子里了么?”杨溥边说边同小青走进了房里,“我可没动过,怎么不见了?”

“老爷昨夜起夜了么?”找了一会儿还是没找着,高夫人疑惑地问道,“怎么连房门栓都没插上?”

杨溥也急了:“昨夜睡得特别沉,今早夫人起来后我才起床呢!”

“哎呀!坏了!”听杨溥如此一说,高夫人顿足惊呼道,“一定是昨晚贼人光顾,把宝钞全部盗走了。难道昨晚昏昏沉沉的一夜未醒,敢情是着了盗贼的迷魂香呢。该死的贼人!盗走了救命钱,我们一家可怎么活?”

说着说着,高夫人又气又急竟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出门在外最忌的是显露钱财。高夫人估计的没有错,昨日杨沐在卢沟桥镇从褡裢里掏钱给几个无赖的时候,恰巧被一个獐头鼠目的盗贼看见了,这家伙顿起歹意,暗暗地跟着杨沐到了囚院,凌晨时分用药迷住了杨溥和高夫人,拨开门栓,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傅启让接济杨溥的大明宝钞一文不留地全部盗走了。

“事已至此,哭也无益。”确认钱已被盗,杨溥倒镇定了,他上前抚着高夫人的肩背劝慰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再想想办法吧。”

高夫人抹了把眼泪长叹道:“屋漏更遭连阴雨,船慢偏遇打头风。已经山穷水尽了,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杨溥想了想说道:“现时内阁首辅杨荣不是在北京么?叫四弟去求求他,他一定会周济我们,往日我们交谊甚厚呢!”

高夫人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司马青连忙说道:“事不宜迟,我去把沐哥叫来。”

“不用叫,来了来了。”司马青正待要走,忽听门外杨沐喜气洋洋地说道,“老爷,夫人,你们看这是谁来了?”

原来杨沐还不知宝钞被盗之事,昨日带回了救命钱,今日又迎到了贵客,他正高兴着呢!

“是哪位大驾光临呢?”杨溥一边说着,一边同高夫人、司马青走出卧室,抬头一看他不禁心下一喜,“啊呀!原来张公公、顾公公来了!稀客稀客,小翠泡茶!”

原来来的是朱高炽身边的两个贴身内侍,一个叫张环,一个叫顾忠。

落了座,吃罢茶,杨溥问道:“二位公公王事繁忙,怎么有空到下官囚院来了?”

“杨大人受苦了。”张环看了看院外,见没有外人,低低地说道,“咱家和顾忠二人是来北京送奏章的,前日到,今日回。奉太子密令,要我俩看望杨大人呢!”

“自从杨大人蒙冤入狱后,太子爷无日不在思念。”顾忠接话道,“太子爷时常向我们提起杨大人北京徙民、南京伴读、凤阳防汛的故事,说杨大人深明大义,忠心体国,是一位难得的忠臣呢!”

“太子谬奖,下官实不敢当。”听说太子爷时刻未忘旧臣,杨溥很是感动,他长叹了一口气,伤感地说道,“可惜下官空有忠心,却无报国之门了。”

“杨大人且请宽心。”张环连忙安慰道,“太子爷对杨大人可是寄予了极大期望,他还指望着您辅国安邦呢!”

接着,张环和顾忠二人把太子如何期望、如何关切、如何嘱咐的话语细细转述了一番。末了,张环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沓大明宝钞说道:“这是太子爷托我们带来一千贯,请杨大人收下。太子爷还说,请杨大人安心读书,他将不时派人来探望呢!”

真是意外之喜!张环和顾忠不仅带来了太子爷的深切关怀,还雪里送炭送来了救命钱,杨溥不禁泪花闪烁,连连拱手道:“谢太子爷眷顾!谢二位公公烦劳!他日若是有幸,杨某定当厚报!”

送走了张环、顾忠,杨溥、高夫人、杨沐、司马青喜之不胜,有了太子爷的眷顾,就可渡过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