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书奏失辞杨溥下狱 毒杀解缙纪纲施计
七月十七日,班师大军除了在宣府遣回卫所的部队外,全部来到昌平县西南十余里的红桥。永乐皇帝要在这里住上几天,一是想绕道到天寿山去看看徐皇后;二是刚刚临幸王顺妃,想多和她盘桓几日,温存温存;三是等待皇太子从南京派使臣来迎驾。按照礼仪,北征回朝,銮驾过了张家口就算入关了,皇太子要派使臣到宣府迎驾,上次永乐八年北征还朝,使臣就是在宣府迎接銮驾的。即使不到宣府,到居庸关或者到昌平的红桥迎驾也算是可以,因为这里离北京只有一天多的路程了。所以,他打算在这里等待皇太子的迎驾使者到了再返回北京。
在红桥等了几天,永乐皇帝巡视了徐皇后墓,和王顺妃也尽情温存了几天,可是左等右等,那皇太子的迎驾使者就是不来!
七月二十八日一早,永乐皇帝下令启程还京。下午车驾行到北京西北郊的沙河时,皇太子派来迎驾的使臣兵部尚书金忠和东宫司经局洗马杨溥赶到了。
他俩来到皇帝乘坐的銮驾前跪礼启奏道:“启奏陛下,臣等奉皇太子之命前来迎驾凯旋,现有太子书奏在此,请陛下御览。”
“呈上来!”永乐皇帝恼怒地哼了一声,“胡广,你读读!”
“是,陛下!”随侍的内阁首辅大臣胡广接过奏章展开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陛下御前:
儿臣欣闻父皇北征凯旋,兹命兵部尚书金忠、司经局洗马杨溥前来迎驾,恭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父皇宵衣旰食,为国勖劳。不避炎暑,躬自亲征。天威所及,北狄披靡,大军挥戈,斩获无算——
“停!”听到这里,永乐皇帝不禁大怒道,“这是些什么话?‘天威所及,北狄披靡’,这不是在嘲笑朕没有生擒马哈木么?‘大军挥戈,斩获无算’,不是在讥讽朕只消灭了数百名敌骑,只生擒数十个敌兵么?真是岂有此理!”
跟随在銮驾左侧的朱高煦一见此景,立即想到了老早定下的计策,立即愤怒道:“父皇说的是,父皇出生入死鏖战漠北,这皇兄还迎驾迟缓、书奏失辞,真是大不孝、大不敬!”
这几句话更加激怒了永乐皇帝,他喷着怒火狠狠地骂道:“这不孝不敬的逆子要他何用?来呀——”
朱高煦心下不禁一阵狂喜,马上又烧了一把火:“这皇兄当了太子就忘了父皇,真是太不应该了!”
“什么太子!他配做太子么?朕叫他连庶人也不如!”
见皇上盛怒之下将要做出决定,旁边的内阁大臣杨荣连忙上前劝道:“陛下息怒,那太子迎驾迟缓、书奏失辞实在有失礼仪,待臣等回朝查明情况,看书奏是何人所草,来迟是何缘由,再依律论罪!”
随行的内阁大臣金幼孜也一旁劝道:“陛下,太子监国事务繁忙,书奏来迟并非太子亲自所为,待陛下回京后查明事由处治不迟。”
刚刚上罢奏章的金忠和杨溥一见皇上将要责罚太子,连忙跪下奏道:“陛下息怒!迎驾迟缓、书奏失辞都是臣等的过错,与太子无关,您要处治就处治吧!”
听了杨荣、金幼孜、金忠和杨溥的话,永乐皇帝的怒气逐渐平静下来,这的确不是太子的责任,都是那些辅臣没有尽职的缘故,要处罚也只能处罚那些辅导之臣。想到这里,他板着脸问金忠道:“现在是哪些人在辅导太子?”
金忠连忙回答道:“去年陛下北巡时宣布的辅导太子监国的大臣有吏部尚书蹇义、左春坊大学士黄淮、左谕德杨士奇、司经局洗马杨溥和臣五人,后来又增加了司经局校书芮善、正字金问和王恺共八人。”
“什么?金问?”一听辅导大臣中有一个叫金问的,永乐皇帝又不禁大怒起来,“他金问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辅导太子?真是瞎胡闹!”
听说辅导大臣中增加了个无名之辈,永乐皇帝又怒了起来,他指着金忠问道:“快说!你们怎么迟到今日才来迎驾?”
“陛下容禀。”金忠惶恐地回道,“臣等十几天前就到了北京馆驿,本准备第二日赶赴宣府迎驾的,不料那天晚间臣和杨洗马等人突然拉起了肚子,这腹泻一闹就是六七天。刚好一点臣等就赶来迎驾,不想还是迟了。迎驾迟缓,臣等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恕罪?朝廷纲纪不要了么?为什么不早几日派人来,他是怎么当太子的?”永乐皇帝哼了一声,又紧逼着问道,“那迎驾的表章是何人所草?”
一听这话,杨溥心里一紧,这下坏了!原来朱高炽理政至勤事必躬亲,一般的上奏表章都是亲力亲为,何况这些天太子身边大臣都分到各地巡视灾情去了,这份迎驾的书奏就是太子亲笔所写。如果这时如实回答书奏是太子所草,无异于将太子推向深渊。太子之位是众辅臣费尽周折夺来的,十分不易,现在太子面临存废,不容犹疑,保住太子是辅臣们天大的事了!想到这里,他不等金忠答话,急忙膝行数步,望着永乐皇帝奏道:“陛下,迎驾书奏是臣所草。臣愚钝至极,书奏失辞,罪不容赦,请陛下治罪吧!”
一听杨溥把书奏失辞的罪过揽到了自己身上,金忠惊愕不已,但他立时明白了杨溥的苦心。
“好个大胆的杨溥!”永乐皇帝又大发雷霆,“一个蒙皇恩食君禄的臣下竟敢舞文弄墨羞辱朕躬,你是不想活了么?来人!把杨溥推去斩了!”
听说要斩杨溥,朱高煦大喜过望,急忙对站在一旁的纪纲使了个眼色,纪纲把手一挥,两个侍卫冲上来就扭住了杨溥。
“陛下息怒。”慌得杨荣、金幼孜、胡广等众多大臣一齐跪下求情道,“杨溥一时糊涂,书奏失辞罪不可赦,念他一向忠耿勤劳国事,请陛下饶他不死吧!”
“请陛下开恩!”站在一旁的张辅也慌忙跪下说道,“杨溥乃一时之误,并非庸碌无能之辈,请陛下为江山社稷爱惜人才,留着杨溥为国效力吧!”
见众大臣都为杨溥求情,特别是张辅的一句话触动了他,杨溥的确是个人才,就为这“书奏失辞”杀了他,未免太可惜了,不如暂时留着他以观后效吧。
心情平静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松了口,对纪纲说道:“先把杨溥下到诏狱,让他面壁思过吧。”
纪纲答应一声押着杨溥正要走,只听永乐皇帝手一抬道:“且慢,还有一些人一起办吧。速速拟旨,着袁琦快马回南京,逮蹇义、黄淮、杨士奇、芮善、金问、王恺六人至北京下诏狱,审清事实再行处置,金忠勋旧老臣,赦宥不问!”
“是,陛下!”胡广、袁琦答应一声去了。
金忠连忙叩头道:“谢陛下宽宥之恩!”
“父皇圣明!”朱高煦不失时机地颂扬了一句。他感到十分痛快。这一招“借刀杀人”计虽未能如愿废掉胖子,但他左右的辅臣除掉了十几个,特别是把杨溥投进了诏狱,那也算是一大胜利了。
“驾!”永乐皇帝手一挥,御马监马鞭一扬,“嘚嘚嘚”的马蹄声起,车驾上传来悠扬悦耳的“丁零丁零”的銮铃声,他头也不回地乘车走了。
将杨溥等十几个太子东宫辅臣投进了诏狱,朱高煦不禁心花怒放,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回到北京城住处,朱高煦又重重地犒赏了枚青、朱恒、王斌等人,还设宴庆贺了一番。
酒过三巡,朱恒拱手说道:“王爷,除掉了解缙、杨溥等人,那胖子想做太子都做不好了,这下您该放心了吧?”
“放心了,”朱高煦喜得连连点头,一仰脖子又喝了一盅,喷着酒沫说道,“胖子现在已成了孤家寡人,看他还有什么本领跟本王斗!”
“胖子哪还敢同王爷斗?”王斌乘着朱高煦的酒兴谄谀道,“如果胖子不知死活再斗的话,恐怕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听了朱恒、王斌二人的奉承话,朱高煦飘飘然了。他把袖口一挽,指着自己的鼻子狂笑道:“本王是什么人?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的角儿,区区胖子不在话下!”
“王爷千万不可大意。”朱高煦正在兴头上,不料一直没有说话的枚青当头泼了一瓢冷水,“虽说胖子折了左膀右臂,但还未废;虽说解缙、杨溥等人下了诏狱,但还未死,何况还有个很大的隐患呢!”
一听枚青这话,朱高煦立刻冷静下来。他想了想皱着眉头说道:“你说得有道理,不废除胖子,本王就得不到太子之位;不除掉解缙、杨溥,他们就有可能东山再起。这事是不能高兴得过早。不过本王还不明白,除了胖子之外,还有什么隐患呢?”
“那隐患可不能小视呢!”枚青阴阴地说道,“王爷请想,除掉了太子,就没有人与你争太子了?您别忘了,还有个韬光养晦的赵王呢。”
“哎呀,本王怎么把他忘了?”枚青一句话提醒了朱高煦,他想了想,疑惑地说道,“以前本王和他不是配合得好好的么?除了胖子,他不至于同本王争位吧?”
“王爷差矣。”枚青回答道,“前几年您和赵王配合默契,那是因为您和赵王目的利益一致。可是一旦胖子垮了,为了太子之位,赵王能让您么?”
“这话有道理。”听枚青如此一说,朱高煦急了,“你你快快想个办法,如何应对的好?”
枚青不假思索地说道:“一石四鸟!”
“什么一石四鸟?”朱高煦不解地问道,“什么石子这么厉害,怎么能同时打中四只鸟?你详细说说。”
“好,”枚青笑了笑道,“这石子不是别的,是金子。王爷朝中不是有个干将纪纲、宫中有个眼线黄俨么?王爷只要拿出大锭金子喂饱这两人,他们定会为您将胖子、解缙、杨溥、赵王这四只鸟儿打下来。”
“枚大人这计策妙!”朱恒和王斌听罢枚青这番话,立时明白了他的用意,连忙附和道,“让纪纲和黄俨在朝廷散布流言,促使皇上废弃胖子,再让纪纲去杀解缙、杨溥,让黄俨去鼓惑赵王,王爷您坐收渔翁之利,妙计,妙计!”
“这主意好!”一听朱恒和王斌的补充,朱高煦立刻高兴地击掌说道,“枚大人不愧是智多星,有用!朱大人去拿四十两黄金,纪纲、黄俨每人二十两,把他们喂得饱饱的,叫他们依计行事吧。”
枚青、朱恒、王斌三人齐齐地答应了一声:“是,王爷。”
“慢!”三人正要离开,忽然朱高煦又想了想说道,“这一石四鸟的计策一定会收到奇效,本王思量着好日子不远了,有些事情还要早作准备才是。过些时枚大人去卫所选一些健壮士兵,王大人去民间招募一些兵勇,本王要组织一支亲军,到时候老朱在器物用具上多费些心思,免得到时候慌手慌脚。本王自忖并不比李世民差,李世民做得太子、皇帝,本王就做不得太子、皇帝么?”
“做得,做得。”枚青三人又奉承了一番,然后走了。
说来也怪,这老天爷的脾气就是让人捉摸不定。去年还闰了九月,照理说今春气温应该暖和得早,可是从去年十月初十的那场雪起,杨溥入狱后的这几个月天气就没晴暖过,不是雨就是雪,把北京城冻得像冰窖一样,严酷的寒冷笼罩着北国。
永乐十三年的二月十四日,刚刚露了一下脸的太阳又很快躲进了彤云里,呼呼的北风又刮了起来,眼看老天爷又要下雪了。
午朝刚刚散罢,纪纲便急匆匆地夹着一包案牍来到了便殿。他是来送案卷,以供皇上录囚的。这录囚就是皇上亲自审阅重罪囚犯的案卷,查看供词,有无冤情,每年的二月和十月各进行一次。皇上常常在录囚时赦免或从轻处置一批人,也有从速处置一些人的;对于行省以及府州县的录囚则由皇上钦派的官员去进行,所以这录囚往往是决定罪犯命运的关键时刻。
这纪纲本是山东济南府临邑学宫的生员,燕王起兵时路过其县,纪纲赴军营请求投军效力,燕王收留了他。善于揣摩人意,经常在燕王面前迎乖卖巧,哄得燕王大喜,授他为忠义卫千户。后来燕王即位,认为纪纲忠诚能干,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成为皇上身边亲军卫队的第一人。这纪纲心狠手辣,常常窥视皇上的意向,派遣锦衣卫士四出侦察朝臣和百姓的私事密报。永乐皇帝以为纪纲忠于自己,把他视作最为忠诚亲信的人,接连把纪纲提拔为都指挥佥事,掌管锦衣卫和亲军正是由于永乐皇帝的宠信,那纪纲渐渐地胆儿大了,除了为非作歹外,还偷偷地与汉王勾结上了,时常为他办点事儿,借此敛财。前些时日他又收了汉王的二十两金子,除了派爪牙们在朝廷内外散布太子朱高炽的流言蜚语外,他还正琢磨着如何弄死解缙和杨溥呢。这不,春季录囚的日子到了,他特意将解缙和杨溥的案牍带来了。
“陛下,您眼睛都熬红了,真是太辛苦了!”纪纲进得殿来,双膝一跪磕了三个头阿谀道,“古人说帝王宵衣旰食,臣只在书上看到,今观陛下为国操劳,臣算是亲眼见到了,您真可算是千古帝王第一人!”
纪纲这话说得中听,永乐皇帝觉得十分舒服,他微笑着说道:“你别来这一套蒙朕,朕心里明白着呢。快把录囚的案牍呈上来吧。”
“是,陛下!”纪纲一脸谄笑着爬了起来,毕恭毕敬地把一摞案牍呈了上去,“这诏狱的案犯大多是些嚼不烂的碎骨头,您可要快刀斩乱麻,处治一批,不然那监房可是人满为患了。”
“你哪有那么多话?”永乐皇帝有些不高兴了,驳了他一句。别看他把纪纲视为心腹,但他乾纲独断,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他一边翻着案牍,一边问道:“案牍都带来了吗?”
纪纲连忙小心地答道:“都在这儿,这历年的积案都拿来了。”
听了纪纲的话,永乐皇帝不作声了。他静静地一页一页地翻着,不时在案卷上用朱笔批着什么,有时看得马虎,一翻就过去了;有时看得仔细,一页反复看上好几遍,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思考什么。忽然,他的眼光停留在一份案牍上仔细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他惊奇地问道:“怎么,解缙还在呀?”
这一问可把纪纲喜坏了,他故作姿态不阴不阳地赔笑道:“这解缙命大,死了几回又活过来了。”
永乐皇帝并不答话,自顾自地看了下去,仿佛旁边根本没有纪纲似的。
正在这时,只见马云进来启奏道:“陛下,兵部尚书金大人回来了,在殿外候旨呢。”
“金忠回来了?”永乐皇帝一怔,连忙把案牍一合递给纪纲,“差不多了,照批旨执行吧。马云,叫金忠进来!”
纪纲捧起案牍暗暗高兴地走了。
金忠走到殿上行了参拜礼,待他坐定,永乐皇帝问道:“金爱卿,朕让你前往南京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原来自去年同“迎驾迟缓,书奏失辞”之罪,黄淮、杨溥等人被下了锦衣卫狱。本来金忠也应下狱,可是他是靖难起兵时的重要谋臣,屡立奇功,永乐皇帝十分倚重。那次诏狱非但以藩邸勋臣不问之外,还特别密派他前往南京调查太子不忠、不孝、不诚、不谨、不勤之事。这五件事都是朱高煦向永乐皇帝密报的,永乐皇帝将信将疑,他要派心腹前往调查,核实后再处治太子。现在金忠回来了,他急于想得到皇太子大逆不道的证据。
“启奏陛下,所谓皇太子不忠、不孝、不诚、不谨、不勤等事查无实据。”金忠不慌不忙回答道,“臣查访了数月,访问了数十人,调阅了近两年的数百份文档,不但未查到皇太子大逆不道的实据,反而弄清了皇太子鲜为人知的忠孝诚谨、勤政爱民的事迹。臣以为皇太子对陛下孝敬如初,凡事都是遵制而行的。堪称——”
“别为那逆子涂脂抹粉了!”未等金忠把话说完,永乐皇帝勃然大怒道,“朕让你干什么去了?是让你去密查那逆子的不法之事,谁让你去歌功颂德了?朱高炽给了你多少好处?快快从实招来,不然朕决不轻饶!”
一见永乐皇帝发怒,金忠慌忙双膝跪地连连叩头道:“陛下息怒,臣金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在您面前说谎,臣句句都是实话,句句都是忠言,望陛下明察!”
“你还不说实话?”永乐皇帝又怒道,“那你说说,那太子有哪些忠孝诚敬的事实?”
见皇上问到事实,金忠仰头说道:“据臣所查,自前年二月陛下二次北巡以来,皇太子所理国事均按您所定旨意处理,没有一件越旨,现有每月六科汇总到行在报您的奏章为证,此事太子可谓是忠;据臣了解,每月初一十五,皇太子都要率领群臣晨昏望北向陛下遥请圣安,每逢万寿节都要贺寿,此事皇太子可谓是孝;臣查皇太子近两年所上行在奏章句句属实,并无半句欺瞒,重大事项事先请旨,并未擅自处置,皇太子可谓是诚;朝廷无论大事小事都是亲自处理,从不委决大臣,还亲自到近畿视察灾情赈恤百姓,可谓是谨亦可谓是勤。有这等的太子,那是陛下之福,天下之幸呢!”
原来金忠奉旨后,借着访查之机,对杨荣、杨士奇等人进行了详细了解,杨荣、杨士奇也如实提供了许多情况,因此金忠说来有根有据,理由十分充分。
听了金忠一番言语,永乐皇帝的怒气稍稍平了一些,他仍然疑心地问道:“似你这等说来,那别人说的太子不忠、不孝、不诚、不谨、不勤都是子虚乌有了?”
听皇上的口气缓了下来,金忠抓住时机说道,“别人说皇太子怎样臣不敢武断说都是子虚乌有,但陛下想想,那说太子的人可说出什么事实来了么?既有点有谱,那臣等就去一笔一笔查实。既无事实,又无根据,怎么能说风就是雨呢?据臣所查,说太子不忠、不孝、不诚、不谨、不勤的人,对太子不是诽谤就是诬陷,应该以诽谤罪重治才是!”
听了金忠的驳论,永乐皇帝一想倒也是的,那朱高煦的确也没有说出什么事实来,看来此事恐怕还真的冤枉了太子。但是他一向疑心重,从不轻易相信人,他继续问道:“照你这么说,太子还真是冤枉了,但去年迎‘驾迟缓,书奏失辞’又作何解释?”
“这事倒真委屈了太子。”金忠不失时机地辩白道,“皇太子整日忙于政务,这‘迎驾迟缓、书奏失辞’都是臣等一班辅导者的过错,尤其是臣作为兵部尚书兼詹事府詹事更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像黄淮、杨溥等人只是一般辅导大臣,其责不大,请陛下明察!”
永乐皇帝还是不大放心,他疑虑地问道:“皇太子真的没有不忠不孝的事么?”
“真的没有!”金忠毫不犹豫地从头上摘下自己的乌纱帽托在手上,极为恳切地说道,“陛下,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皇太子决无不忠不孝之事,他对陛下还像您在京师一样诚敬得很呢!”
永乐皇帝终于放下心来,他把手挥了一挥:“起来,坐下说话吧!”
金忠站起坐了下来。见皇上心气平和了,他乘机启奏道:“陛下,臣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永乐皇帝看了他一眼:“但讲无妨!”
“黄淮、杨溥他们其实责任不大,责在臣。臣请陛下看在他们平日忠勤国事的份上宽恕他们。如不能出狱,则请定案,好按《大明律》准许他们家人陪伴。不知妥否,请陛下开恩!”
听了金忠的请求,永乐皇帝没有作声。他望着远处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杨溥他们不能与你相比,你是朕的藩邸勋臣,朕宽宥不问,可是他们不惩不足以警来者!这样吧,让黄淮、杨溥他们在诏狱中读书思过,按《大明律》‘功臣及五品以上官禁狱者,许令亲人入侍’的条款,允许亲人入侍吧!”
金忠连忙跪下奏道:“谢陛下隆恩!”
二月十四的晚上朔风渐渐息了,可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却落了下来,半夜的时光,平地竟添了四五寸深的积雪。二月十五日是花朝节,一大早起来解夫人准备去买点鱼肉,打点酒来,好让解缙过节消愁。解夫人正待走出囚室的时候,那个子高高、脸颊瘦瘦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带着一个侍从进来了。
“恭喜!恭喜!”纪纲一进门便满面堆笑,拱手称贺道,“解大人,有好消息了!”
纪纲的这句话,把刚刚起床的解夫人都听糊涂了。这纪纲是京师人人听了都害怕的锦衣卫头儿,他从来不到囚室,怎么今天这么客气了?解缙不禁疑惑地问道:“纪大人一大早造访囚室说笑来了?罪臣能有什么事可喜可贺?”
“哎哟,我的解学士,那真是天大的喜事!”纪纲大大咧咧地笑着,“今儿是花朝节,晚上皇上要在暖阁召见解学士,共同煮酒品茗,玩月赏花呢!这不,派我接解学士出去,我们锦衣卫备了一杯薄酒先给解大人接风呢!”
这纪纲与别的鹰犬不同,别人是狰狞恐怖凶神恶煞,一见面便让人心惊胆战,可他却是满面堆笑甜言蜜语,杀人不见血的家伙!
解缙也是关得昏头昏脑难辨东西了。自从永乐九年六月被朱高煦密奏,以“私觐太子,擅游山水”的罪名下诏狱以来,一晃眼已经三年零八个月了。这一千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他无时不盼望着皇上有一天回心转意,毕竟他曾是大明内阁首辅,一代奇才。虽然他狂傲不羁,但这三年多的囚徒生涯终究消磨了许多锐气,他反而消沉绝望了。今日突然听到皇上要召见他共度良宵的消息,不禁热血一涌异常兴奋起来。他盯着纪纲问道:“纪大人,皇上果真是这样说的么?”
“真是这样说的。”纪纲装着煞有其事的样子笑道,“皇上还说,让我帮解学士好好梳洗一番,可别怠慢了大人呢!”
解缙还是有些疑惑,他又问道:“纪大人,同时被召的还有哪几位大臣?”
“还有您的儿女亲家胡广大人。”纪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您家公子呢?怎么不去见见这岳丈大人?”
解夫人一旁回答道:“儿子回吉水老家读书去了。”
“我说嘛,皇上总有一天会想起我的,”解缙再也不怀疑纪纲的话了,他转头对夫人道,“夫人,我们苦日子到头了,快帮我梳洗梳洗,拿两件光鲜的衣服换换。”
“好,好。”解夫人还是有些担心,她转头对纪纲说道,“纪大人,您在皇上面前可要为我们老爷多美言几句啊!”
“那是自然。”纪纲满口答应道,“这次皇上召见解学士,还是我一旁说得好话呢!”
“那就谢谢纪大人了。”解夫人弯腰施了一礼,连忙从里屋摸出一对麒麟玉佩,双手塞给纪纲道,“我们困在此地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对宝物是我从娘家带来的祖传之物,送给纪大人聊表谢意吧。”
“这怎么使得!”纪纲一边假意推辞,一边把麒麟玉佩接了过来,“都是同朝为官,何须这般大礼?那我就谢谢夫人了。”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解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把解缙拉进内室梳洗去了。
等到解缙梳洗完毕,已是辰时时分,他穿着整洁,高高兴兴地随着纪纲走了。
来到锦衣卫衙门,已是辰时末刻了,内衙已经摆好了酒宴正在等候解缙。
“请解学士入席吧!”纪纲把解缙恭恭敬敬地请到内衙宴席前,“今日我为学士接风,也没有别人,只请三四个弟兄作陪,望大人不要介意。来,我先敬学士一杯,请吧!”
解缙一见这场面,真有些迷惑不解了。这纪纲平日里办案不知杀戮了多少人,怎么今日对我解缙如此友善了?果真是皇上有旨么?我解缙也不怕他,没有皇上的旨意,谅他也不敢把我怎样。他端起酒杯与纪纲示了示意,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是我向解大人的道歉酒。”纪纲举起第二杯,“解大人屈居此地,弟兄们多有得罪,我代他们向大人道歉了!”
说完,纪纲与解缙共同把杯一举,一仰头,两人把酒喝了个底朝天。
“第三杯酒是请求酒。”纪纲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他站起来踉跄了一下举杯送到解缙面前,然后又自己斟了一杯,口嘴里打着转说道,“今日见驾后,明日您解学士又是当朝一品了,往后我还仰仗大人关照呢。来,请!”
说罢,纪纲一仰头把酒喝了下去,他又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了,旁边陪酒的锦衣卫弟兄连忙把他扶着坐了下来。
解缙一见这纪纲如此“真诚”,他也不好推辞,一仰头饮完了这三杯酒,坐了下来。
“喝!喝!”纪纲醉得连话也说不清了,他指着陪酒的几个锦衣卫含糊不清地道,“把解学士的酒陪好,解学士可是海量!解学士酒没喝好,我,我找你们算账!”
说罢,他头一搭竟伏在桌上睡了。
“喝,解大人!”几个锦衣卫你一杯我一杯地劝了起来。
解缙的酒量本来也大,加上这几年来屡遭挫折,他借酒浇愁,不知不觉间竟是见酒就喝,端杯就饮,今日三杯酒下肚,便愁绪顿忘,尽兴饮了起来。
不到一会儿,锦衣卫几个人把解缙灌得昏头昏脑了。他酒眼模糊地指着那几个锦衣卫道:“你们几个……好酒量,够……够朋友!他……他纪纲酒量不行!”
“解大人真是海量。”几个锦衣卫连忙奉承道,“我们哪是您的对手?我们实在喝不下了。”
“喝不得了?”解缙乘着酒兴指着那几个人说道,“喝……喝!把本大人的酒……陪……陪好了,本大人向皇上……一说,把你们连升三……三级!”
“喝就喝!”其中一人拿起酒杯满满地给解缙斟了三杯,他自己也斟了三杯,激将道,“既然解大人看得起,小的今天就舍命陪君子!”
解缙也脱不了这喝酒的俗套,几个人这么一哄一激,酒气就涌上来了。他把袖子一挽,伸手举起酒杯,大声说道:“不许玩狡,滴一滴都不算好汉!”
说罢,他一仰头三杯酒顷刻之间便下肚了。
“小的也敬学士大人三杯。”另一人站起来说道,“喝了这位弟兄的,不喝小的的那就是看不起了!”
这三杯酒一下肚,解缙已经迷迷糊糊了。他举起酒杯含糊不清地道:“满斟满斟,三……三杯,一……一杯都不许少!”
说完,他恍恍惚惚地举起一杯朝嘴里倒去。可是手已不听使唤,那酒杯对着脖颈便倒了下去。旁边的那个锦衣卫连忙抓住解缙的手把酒倒进了他的嘴里,接着不由分说,又将另两杯酒一齐倾进了他的口里!
“喝……喝……”那解缙闭着眼手胡乱地划着,嘴里喃喃地嘟哝着,这第三个“喝”字还没说出口便头一歪伏在桌上鼾声大作了!
“放倒了好!”一见解缙醉倒了,那纪纲一骨碌站了起来,他狞笑着吩咐道,“把解学士抬到雪地里埋起来,让他好好地享受享受清凉!”
那几个锦衣卫立即将解缙抬到后衙院子里,丢在尺来深的雪地上,几锹一铲,顷刻之间那解缙便被埋在了雪堆里。可怜这大明奇才、一代文豪,就这样带着无限的遗憾和冰凉悄悄地走了。
当天下午,那随着纪纲接解缙的侍从又来到了解缙的囚室,他告诉解夫人,说解大人复出还须用钱打点。
解夫人救夫心切,只好把自己的仅有的金银首饰和值钱的东西,尽其所有的给了那个侍从,那家伙得意扬扬地回报纪纲去了。
第二天午朝,纪纲启奏说昨晚前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解缙在狱中畏罪自杀,永乐皇帝龙颜大怒,发令抄没解缙家产,将其妻、子、宗族发配辽东,直到十年后仁宗即位才把他们释放回来。解缙儿子解祯亮与胡广女儿胡小姐的婚事也因胡广后悔几乎悔婚,幸亏胡小姐刚烈异常,自己把耳垂剪掉对父亲说:“薄命之婚,皇上主之,大人面承之,有死无二。”发誓决不改嫁,直等到解祯亮从辽东赦还,才完婚于归解家!
谋杀了解缙,纪纲又得到了朱高煦的十斤金子,着实高兴了好几天。可是朱高煦接连几次派枚青、朱恒等人来催促他杀杨溥,他有些棘手:这杨溥可不比那解缙好杀。解缙虽说是公认的大明奇才,但他得罪了朝中众多大臣,尤其是触忤了皇上,杀了他不仅许多大臣不反对,甚至迎合了皇上厌恶解缙的心意,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杨溥不同了,他不但洁身自好、朝中好友众多,而且皇上也很欣赏他,尤其是太子特别敬重他这个辅臣,大事小事都要咨询,如果将来太子登基做了皇帝,杨溥肯定会成为呼风唤雨的人物,杀了他恐怕会有麻烦,我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可是汉王又像无常一样连连催命怎么办?那就让别人去杀杨溥。杀了,罪过是别人的,我在一旁还得汉王十斤金子;杀不了,责任也是别人的,大不了我少得一笔收入罢了。这主意好,两全其美!想到这里,他对锦衣卫卒王永说道:“你去镇抚司把副镇抚樊忠叫来,说我有事相商。”
王永答应一声连忙去了,不一会儿,一个中等身材的锦衣卫军官大踏步地来了。
“樊镇抚,现在有件事儿须得你去办才好。”纪纲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对樊忠说道,“坐下说话吧。”
樊忠坐了下来,问道:“纪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吧。”
“也没什么大事。”纪纲轻描淡写地说道,“东宫司经局的洗马杨溥不是关在你那儿么?有人要买他的性命,你把他做了,自有你的好处。”
锦衣卫依仗皇帝威权,一向非法凌虐,弄死个把人那是家常便饭,听说有人要杨溥的性命,那自是小事一桩。
“怎么个弄法?”樊忠不假思索便问道,“买家有什么要求么?”
“怎么弄都行。”纪纲道,“刑杀也行,毒杀也行,随你的便吧。”
樊忠爽快地答应了一声:“那好,大人就等好消息吧。”
“慢。”说完,樊忠拱了拱手起身要走,忽见纪纲伸手一拦,对身旁的锦衣卫卒王永吩咐道,“王永随樊镇抚去吧,遇事也好有个帮手。”
“是,大人。”王永应了一声,随樊忠走了。
樊忠带着王永回到了牛帽胡同的锦衣卫牢房。
“杨溥出来!”走近杨溥监号,王永大声叫道,“我们樊老爷要提审你呢!”
“咣当”一声,牢门打开,两个狱卒将穿着囚衣的杨溥推了出来,押着他来到了锦衣卫刑讯室,樊忠正坐在那里等着他。
樊忠望了一眼,只见杨溥虽然容颜憔悴,但衣冠整洁,不像一般犯人猥琐,眉宇间还透着一股正气。他便犯疑了:这人看着像个正人君子,怎么会是舞文弄墨的奸恶小人呢?
“杨溥,你知罪么?”樊忠来不及细想,既然受命取他性命,那就得想法置他于死地,“你书奏失辞,侮慢皇上,赶快交出同党,免得皮肉受苦!”
王永和几个狱卒一旁也大声吼道:“快说出同党!”
“书奏失辞,罪臣当着皇上的面已经领罪了,何须多言!”杨溥正气凛然回答道,“书奏是一人所为,没有同党。”
“大胆!你敢狡辩?”樊忠打算将杨溥办成死罪,便昧着良心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呵斥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大刑伺候!”
王永和狱卒们应了一声,立时抬来了刑凳,如狼似虎般地将杨溥按在凳上,两名行刑狱卒举起了刑棒,眼看杨溥就命悬一线了。
忽然,一个狱卒匆匆地来到樊忠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只见那樊忠慌忙说道:“暂缓行刑。”
话音未了,只见一个太监走了进来,点着樊忠和杨溥的名说道:“樊忠、杨溥听旨!”
一听有圣旨,慌得樊忠、王永和所有狱卒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杨溥也慢慢地从刑凳上爬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皇上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司礼监掌印太监马云,他连忙跪下接旨。
骤闻这道口谕,杨溥惊喜不已。这道圣旨来得太是时候了,若是还迟来片刻,恐怕我杨溥已成棒下之鬼,黄泉冤魂了,何况还有“令亲人入侍”、“狱中读书”的旨意,也许活着走出这人间地狱有了一线希望呢。想罢,他不禁向马云感激地点了点头。
听罢圣旨,樊忠也是一惊。好险!幸好这圣旨来得及时,我樊忠没有棒杀大臣,不然我恐怕是罪责难逃。这杨溥虽说身陷囹圄,看来皇上还很重视他呢,今后可不敢胡来了。
“臣等领旨!”众人一齐谢恩站了起来。
“杨大人受苦了。”马云与杨溥同朝为官,各司其事,本来就没有结下仇怨,加上马云一向敬重杨溥的人品,所以对他的不幸遭遇十分同情。他走上前来看了看杨溥和那张刑凳,立时明白了樊忠正在刑讯。他恼怒地回身责备道:“杨大人书奏失辞之责皇上清清楚楚,并无其他情由,谁叫你们刑讯的?”
“不是说杨溥一案未定谳么?”樊忠嗫嚅着说道,“既然圣上口谕说已经定谳,那我们就不再刑讯了。”
“你们可知南杨大人是什么人么?”马云板着脸教训道,“你们没听说过治理交阯的‘南杨五条’?南杨大人是当朝数一数二的词臣,是皇上收服交阯、治理交阯的主要谋臣,是太子爷依赖的重要辅臣,那是将来的风云人物!你们这样对待他,就不怕有朝一日不得好死么?咱家可告诉你们,南杨大人在狱中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皇上将把你们碎尸万段!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樊忠、王永等人低头垂手应了一声,“小的们下次不敢了。”
“谅你们也不敢!”责罢樊忠,马云拱手向杨溥安慰道,“杨大人请放宽心,皇上只是一时气恼,委屈大人了。过些时日待皇上气平了,我等当适时进言,接大人出去,太子爷那儿在巴望着你呢!”
“谢马公公关照。”杨溥苦笑着说道,“帝意叵测,时事难料,罪臣只能顺其自然了。”
说罢,马云拱手作别,带着常随内侍回宫去了。樊忠等人只好又将杨溥送回监舍关押。
“好险!”走出牢房,王永还心有余悸,连连对樊忠道,“幸好未对杨溥用刑,不然我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刑杀杨溥是不行了,可我们怎么向纪大人交差呢?”
“别听马云那么说。”樊忠不以为然,“我们杀了杨溥那是脱不了干系,可是杨溥自己死了与我们何干?那解缙被纪纲埋在雪地里冻死了,他上奏说是自杀,皇上大怒不已,还抄了解缙的家呢!只要我们做事机密,那杀杨溥还不是小事一桩——”
原来樊忠本是后军都督府的一名正六品百户,永乐皇帝登基后重建锦衣卫时将他调了过来,做了镇抚司的副镇抚,专管锦衣卫诏狱。此人平素为人还算正直,特别崇敬关云长,认为他是忠义神勇的表率。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樊忠来到锦衣卫后受纪纲的影响,难免也帮他做过一些坏事,但他良心未泯,还不曾沦为纪纲的帮凶。今日见杨溥一身正气,令人肃然起敬,他不禁犹豫不决怎么也下不了手了。
想到这里,樊忠对王永吩咐道:“先按圣旨说的,把杨溥安排到单独的囚室去,让他家人陪侍,等一段时间再说。不过你要秘密侦伺,特别是杨溥平日的说话,抓住他的把柄,弄死他就有理由了。”
王永顺从地应了一声:“是,大人。”
过了些时日,王永匆匆找到樊忠报告道:“大人,杨溥的家人到了,怎么处置?”
一听杨溥的家人到了,那双方必定有一番哭诉,说不定能找到杨溥的把柄,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他想了想对王永说道:“让他们见面,我们找个地方去暗暗听一听,说不定有收获呢!”
说罢,樊忠带着王永连忙地去了。
高碧玉带着丫鬟小翠,杨沐和司马青夫妇带着已经五岁的儿子杨晟,一同赶到了北京城西的刑部一打听,才知道杨溥等人关押在锦衣卫牢房。杨沐花了十贯钞才打通关节,见到了关在囚房里的杨溥。
高夫人一见穿着囚衣的杨溥不禁哭了起来,司马青和小翠也在一旁哭泣,杨沐也在流泪,只有那年方五岁的杨晟不知事,东张张西望望,愣在一旁。
高夫人一边伤心地哭着一边说道:“老爷,你受罪了!”
“别哭,”杨溥倒显得若无其事,反而安慰起夫人道:“见着了就好,见着了就好。”
好不容易高夫人止住了哭,杨溥关切地问道:“家中还好么?”
“老太太尚好。”高夫人答道,“老人家虽说六十七了,但身体康健,每日里还要到菜园里侍弄会儿。杨旦在石首学宫读书,学业也有长进;杨昱已经进了高陵书屋,儿子们都还听话。只是听说老爷下了诏狱,老太太和儿女以及弟兄们都十分担心,日夜思念着,怕的是老太太受不住这份打击,出什么意外。”
听说老太太十分担心,杨溥不禁伤心起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仰天叹息道:“只怪孩儿不孝,让老娘挂念了!”
“很好。”杨溥不禁感激地连连点头,“夫人考虑很是周到,我放心了,只是那杨冕孩子出生还不到四个月就父子两别了,令人伤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爷不必伤感。”高夫人安慰道,“只是老爷此次遭难,不知何日能重见天日!”
见高夫人问起诏狱之事,杨溥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旁边的杨沐不禁气愤地说道:“这次诏狱的罪名是‘迎驾迟缓,书奏失辞’,追究辅臣的责任。可这事关老爷什么事!迎驾迟缓和书奏失辞与老爷有什么相干?可是皇上却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辅臣都抓了!”
“沐哥慎言!”司马青连忙伸手掩住杨沐的嘴,“说话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你这话让锦衣卫听着一上告,岂不又是一桩怨诽罪么?”
司马青无心说的这话,却不料被躲在暗处的樊忠、王永听了一惊,原来这锦衣卫让人像防贼一样防着,真是臭名远扬了。
“小青说的是。”杨溥点头道,“事已至此,说也无用,听天由命吧。只是夫人你们来北京人生地不熟的,如何是好?”
“此事我和四弟已经商量过了。”高夫人道,“看来老爷遭难决非一天两天能够解脱,我从家里带了一些钱来,就在这牛帽胡同附近买一栋简陋的房子居住,就近好供应老爷的狱中饭食,我和四弟、小青夫妇还有小翠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凭着手头现有的钱财和家中的供应,过一二年倒没什么要紧,怕的是时间长了,坐吃山空而已。走到河下问渡船,且等到那种境地再说吧。”
“我和沐哥也商量好了,老爷、夫人放心。”司马青连忙插话道,“此地距石首老家千山万水,即使家中供应也不及时,不能光指望老家,只能靠我们自己。好在我曾经做过提篮小卖,有些门路,我准备和沐哥一起做点小本生意或是开个什么小吃店,赚些进账也好把生活过过去,只要老爷一出狱就都好了。”
“老爷放心,有我和小青在,决不会让夫人为难。”杨沐说道,“我和小青有一身武艺,有夫人掌家,再难的日子我们也能度过!”
站在一旁的小翠也搭话道:“老爷放心,夫人有小翠服侍呢!”
“也只能如此了。”听了高夫人、杨沐、小青、小翠的话,杨溥点点头道,“幸好皇上已经开恩,允许亲人随侍,夫人和小翠可以同我一起住了,只是这囚室委屈了夫人。我这里因为是诏狱,没有皇上的旨意,别人不敢把我怎么样,也不敢为难我,每日里牢卒也放两次风,平时是无事闲着,我正愁没法打发日子,你们这一来可好了。等安顿好了后,夫人可到市场为我购一套南宋十行本的《九经三传》来,让我利用这狱中无事之暇,研读经史子集,将来或许可作大用。”
杨溥抬头一看,只见进来三人,走在前面的是翰林院编修李永思,跟在后面的是翰林院检讨刘永清,走在最后面的是还在都察院观政的傅启让。这三人都是杨溥在石首学宫读书时的先后至交,他们都来看望杨溥了。
隔着牢栅与李永思三人拱手见过了礼,杨溥问道:“三位大人怎么来了?”
“我和启让是大前天到的北京。”李永思说道,“我是奉旨来北京重修《太祖实录》的,恰好遇见检讨刘大人,就一同来了。”
听罢李永思的介绍,杨溥问傅启让道:“启让贤弟不是在南京都察院观政么,怎么也到北京了?”
“说来也巧。”傅启让回答道,“前几天接到吏部文函,说奉谕旨调我到河南任提刑按察司佥事,下月即要赴任,命我赶到北京陛辞。恰好岳丈大人重修《太祖实录》,是以我们翁婿结伴到的北京,昨日上殿辞过了皇上,过几天就要到河南履新,今日特来看望大人。”
“恭喜贤弟!”杨溥连忙拱手道贺道,“贤弟前年壬辰科中进士,在都察院观政不到三年,即擢任河南佥宪,真是超擢异常,那佥宪可是正五品,可见贤弟才能非凡了!”
傅启让连忙拱手称谢道:“大人谬奖了,还不知我能否胜任呢。”
“一定能胜任。”杨溥勉励道,“贤弟能为地方大员,一展平生抱负,也不枉苦读寒窗,愿吾弟勉之!”
“愚弟谨记了!”傅启让连连拱手道谢。顿了一下,他迟疑地问道,“杨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凭你的学识怎么也不会把书奏写得失辞,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杨溥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那书奏哪是我写的,是太子爷亲笔所为,因为我们几位辅导大臣都赴外地不在太子身边,太子只好亲自操笔,不想竟失误了。”
一听此言,李永思顿足道:“那你为何不如实上奏呢?”
杨溥苦笑道:“如果如实上奏,那皇上还不废了太子?如果我不承担此事,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因此我只好保太子、保同僚,独自受屈了!”
听到这里,那暗中的樊忠不禁浑身一震,原来这杨溥是为了保太子、保同僚才受此冤屈的,真像关公一样忠义神勇,可敬可敬!他不禁对杨溥刮目相看,钦敬之情油然而生。
听罢杨溥之言,众人不禁唏嘘了一阵。等大家平静下来,刘永清向杨溥说道:“皇上北征归来,我被留在宣府处理军务,不料大前天一回北京便听说大人身陷囹圄,恰好李永思大人翁婿来北京,于是我们一起来了。不知大人身体如何?”
“已经释放了蹇义和杨士奇。”傅启让接话道,“兵部尚书金大人当时就没有过问。你们一共牵连八人,现在狱中的是黄淮、芮善、金问、王恺和大人。我想时间恐怕不会太久,皇上就会放了大家。”
“事情恐怕不会如此简单。”刘永清忧郁地说道,“我回来一打听,才知道七月二十八日皇上在沙河的时候,金尚书迎驾一奏完,汉王便火上浇油,才酿成此案。你想那汉王天天在皇上面前嘀咕,皇上的火气能平下来么?”
“还不仅如此。”李永思也担心地说道,“皇上乾纲独断,日理万机,多少国家大事要处理?不怕他当时雷霆大怒,就怕他事后把事遗忘。皇上一不开口,别人又无法处置,只好把事情拖下来了。当年建文的将军平安屡挫燕军,好几次险些害了皇上。后来平安被擒而降,授北平都指挥使。这是何等大事?可是皇上竟把这平安忘了。永乐七年,皇上第一次北巡来到北平,观览审奏时见到平安的名字时问左右说:‘平保儿还在呀?’后来平安听说此事竟自杀了!再如解缙大学士,在诏狱中关了几年,皇帝也把他忘了,上次录囚发现了解缙的名字,就问:‘怎么,解缙还在?’仅过了一天,便听说解缙自杀了。像这样的例子还有一些,虽然皇上并非想处置某某,可是他一忘记,这事可就麻烦了。”
听了李永思的话,众人不禁一阵沉默。杨溥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还是听天由命吧。”
见状,傅启让轻轻安慰道:“吉人自有天佑,大人放宽心吧。”
“谢贤弟吉言。”杨溥把头一扬,倔强地说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各位大人请放心,我杨溥也不会就此沉沦!”
李永思不禁连连点头道:“摧而不折,屈而不挠,可敬!可敬!”
“李大人,”杨溥忽然想起事来,他对李永思道,“前次您托我为您老夫人刘太孺作墓志铭一事,我在南京未曾来得及写,现在有时间了,明日杨沐为我送些文房四宝来,后天李大人来把墓志铭带走吧,这也算我对老人家的一种悼念吧!”
身处逆境,还念念不忘朋友嘱托,这份义气是何等的珍贵?在场的李永思、刘永清、傅启让感动了。李永思拱手向杨溥说道:“那我就多谢大人厚爱了!”
“这杨溥是个忠臣义士,正人君子,杀了太可惜!”暗中窃听的樊忠不禁喃喃自语道,“杀了杨溥这样的人那是造孽,是要天打雷劈的!”
杨溥见狱中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对李永思三人道:“时候不早了,三位大人请回吧。”
李永思、刘永清、傅启让只好告辞。临走时三人倾其所有,把钱都留给了高夫人。高夫人也命杨沐从速购置什物,当晚就在陪侍在囚房住了下来。隔了几日,杨沐就在牛帽胡同附近购了一栋房屋,安顿好家小,日夜护卫杨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