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谮太子汉王诬贤臣 丁父忧杨溥遇炎凉

丘福全军皆没的消息和汉王上报朝廷的奏章到了北京城的时候,已是九月初了。当孙振哭着把战败的详细经过报告后,永乐皇帝不禁勃然大怒,他板着脸问道:“孙振,那李远劝谏丘福不要轻敌是你亲眼所见么?”

“启奏陛下,是小臣亲眼所见。”孙振哭泣着回答道,“八月十日在胪朐河,八月十五日在古尔班扎嘎勒,李远将军还有王聪将军苦劝大将军时,小臣都在现场,可大将军就是不听。”

听到这里,永乐皇帝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手中的奏章重重地往龙椅把手上一拍,狠狠地骂道:“丘福这老匹夫,不遵朕的旨意,不听僚佐忠告,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坏了朕的大事!内阁即速传旨,削除丘福所有封爵,徙其家于海南;削除王忠、火真二人封爵,王忠家属遣还故里,火真家属发往凤阳去守皇陵!”

说罢丘福等人的处置,永乐皇帝气消了一些,他不无感慨地对殿上的文武大臣们说道:“李远、王聪二位爱卿忠勇可嘉,堪为大用,可惜壮烈殉国,朕痛失良辅!兹追封李远为莒国公,王聪为漳国公,二人各选一子赐袭伯爵,内阁一并拟旨照行吧!”

胡广连忙出班答应一声:“臣遵旨!”

“还有孙振,”永乐皇帝手一抬止住了胡广,“这孙振职位虽卑,但此次长途跋涉回朝报信,使朝廷得明真相,功不可没。朕拔你为佥事,就留在京营五军效力吧!”孙振连忙叩头谢恩。

待孙振站定,永乐皇帝又问道:“你们的粮饷有无欠缺呢?”

听了皇上的问话,孙振以为问的是丘福带的那一千八百人的粮饷,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启奏陛下,臣等到达古尔班扎嘎勒时已经粮尽了,为此王聪将军还特意提醒过大将军呢!”

“这就对了!”听了孙振的回答,马上联想到昨日接到的邹济、王汝玉、杨溥三人所编《礼书》紊乱礼制的事来,永乐皇帝不禁又发起怒来。他拿起一份奏章扬了扬,对百官们说道:“汉王的奏章上说,此次丘福之所以惨败,主要原因是江南粮饷转运不及,十万大军难以快速行军,以致丘福全军尽没。经孙振这么一说,汉王所奏不假。这南京的古朴、邹济、杨溥、王汝玉四人是怎么搞的?竟然玩忽职守误了朕的大事!这邹济、王汝玉、杨溥三人编的《礼书》胡言乱语朕正待追究,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刚好这两笔账朕一起算。胡广!”

胡广心里一惊,连忙答应道:“陛下,臣在。”

“从速拟旨。古朴、邹济、王汝玉、杨溥四人调运粮饷不及贻误军机,邹济、王汝玉、杨溥三人所编《礼书》紊乱礼法办事不力,着皇太子将四人立即逮捕下狱,命三法司严惩不贷!”

这永乐帝至高无上,盛怒之下谁敢说个不字?这负责督运北征粮饷的金纯和师逵又尚未回到北京,此时无人辩解;明知有误的孙振,官卑职小哪敢作声;能够辩白又敢于直陈的杨荣又不知实情,是以永乐皇帝金口一开,众人面面相觑,只好让杨溥等四人蒙冤了!

处置完这一切,永乐皇帝还余怒未消。他的双眼扫了扫殿上的大臣,才发觉包括留在南京的文武百官,丘福一死,洪武朝打天下的开国元勋和跟随靖难的将军,能够率军征战的几乎都已经亡故了!现在只有张辅一人能当帅才了,可他又去了交阯,这北征本雅失里的重任又用谁呢?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这本雅失里只有朕亲征了,待明年春二月发兵吧!”

处置古朴、邹济、王汝玉和杨溥四人的旨意传到南京的时候,已是九月中旬了。一见这圣旨,监国的朱高炽叫苦不迭:“这邹济、王汝玉要说因编《礼书》紊乱制度受罚还有些道理,可古朴督运军饷兢兢业业,转输按时有案可查,哪里有贻误军机的事儿。尤其是那杨溥更是冤枉,他从三月起就到凤阳督办防汛事宜去了,一直到昨天才回到南京,拼死保住了凤阳不奖赏不说,还要下狱,真是天大的冤枉!但这事不办不行,这父皇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如果抗旨不办那是大祸一桩!不管怎样,先办了再行申诉吧!想到这里,他只好命刑部将四人收押入监,命杨士奇从速起草奏章,为杨溥等人申诉冤情,还准备命大臣蹇义专程赴北京行在向父皇说明情况,争取尽早把杨溥等人营救出狱!

办完这一切,朱高炽来到刑部大狱探望杨溥,他十分抱歉地说道:“真是对不起,让杨大人蒙冤受委屈了!”

“千万别这么说,太子爷!”杨溥苦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是皇上有命,那就让臣等在狱中清闲几天吧。皇上一旦弄清真相,必定会马上放了臣等。不过,臣实在弄不明白,这丘福败绩与远在南京的人何干呢?这又不知是谁在背后下手!”

“说来寒心!”朱高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听说是汉王奏的本呢!”

“原来如此。”听说是汉王乘机下的毒手,杨溥不禁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汉王又是何必呢?”

听了杨溥的话,朱高炽眼里闪过一丝忧伤,他沉默了好一会,握住杨溥的手说道:“杨大人保重!”

望着朱高炽离去的背影,杨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太子太仁慈了!”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司马青远远望见杨沐把杨溥从刑部大牢里接了回来,高兴得掉头向杨府院内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道,“夫人,夫人,少爷回来了!”

听见司马青欢喜的叫声,高碧玉带着大女儿杨瑶、大儿子杨暾、二儿子杨旦、滕妈抱着三儿子杨昱一齐迎了出来。

“爹爹,爹爹!”孩子们一齐拥了上去,杨瑶眼中含着泪花,伤心地望着父亲;杨暾和杨旦扑进杨溥的怀里,抽噎地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杨溥轻轻拍打着两个儿子的后背,酸楚地笑道,“爹这不是回来了么?”

“老爷受苦了!”高碧玉饱含着热泪,走上前去拂了拂杨溥衣襟上的灰尘,无限心疼地道,“快进屋歇息吧!”

杨溥走进屋内刚刚坐下,杨瑶便端来了一杯清茶:“爹爹请喝茶。”

看着女儿酸楚的样子,杨溥不禁笑了起来:“爹爹不是好好的么,伤心什么?”

滕妈马上接口道:“对,少爷平安归家了,夫人、小姐、公子应该高兴才是!”

司马青乖巧地从母亲怀中接过小公子杨昱,抱到杨溥面前道:“昱昱,快叫爹爹!”

“爹爹!”小昱昱稚嫩地叫了一声,扑进了杨溥的怀里。杨溥嘴上硬硬的短髭刺得杨昱连连后缩喊痛,众人不禁破涕笑了起来。

只有那杨沐生气地嘟囔道:“这叫什么世道?打屁不沾大腿的事儿,说有罪就有罪,说关你就关你!完全不讲道理!”

“四弟慎言,谨防墙外有耳!”高碧玉连连摇手道,“锦衣卫耳目众多,这诽谤罪可是严重得很呢!听老爷说,永乐三年二月,刑部尚书雒佥以批评朝政涉嫌怨恨诽谤被杀,永乐四年七月,皇上又特别重申禁止诽谤朝廷,永乐五年六月,山阳县民丁珏揭发其乡人诽谤,杀了数十人。随便说皇上的坏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见夫人担心,司马青连忙安慰道:“夫人请宽心,这是在我们家里,旁人听不见的。不过,沐哥也须谨慎,不可随便议论皇上!”

“真是太气人了!”杨沐还是愤愤不平:“老爷奉命到凤阳防汛,死命保住了凤阳和皇陵,不奖赏不说,反而一回京便关进了牢房,整整坐了四十天冤枉大牢!”

“我这不出来了么?”杨溥又笑道,“四弟的话难免有偏颇的地方。当今皇上虽然过于威严,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但也有宽宏仁爱的一面。建文诸臣虽然杀的很多,但用的旧臣仍然是多数,比如现在的内阁胡广、黄淮、杨荣、杨士奇、金幼孜五大臣,哪一个不是建文的旧臣?特别是去年六月才病故的前礼部尚书郑赐,建文时便是工部尚书,而且还在河南督战,多次阻扼燕军,皇上不计前嫌,召为刑部尚书,又改礼部尚书,直到病故,这一些都说明当今皇上十分爱惜人才,并不褊狭,杀的都是反对他的人。只是皇上崇尚威权,疑虑颇重,乾纲独断,不容抵牾,是以动辄兴狱,做臣子的小心谨慎就是!”

“这真是伴君如伴虎。”高夫人不由叹息了一声,忧心忡忡地道,“老爷,仕途凶险,这官不做也罢,还不如当个老百姓自在呢。”

见夫人担心,杨溥安慰道:“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丈夫人生一世,岂可置天下而不顾甘居林下的?天下纷乱,英雄治之;君王蒙瑕,贤臣匡之。范仲淹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虽不才,但也不能老死村野啊!”

高夫人虽然赞成杨溥的说法,但那身居朝廷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阴影却是怎么也挥之不去。她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话虽然不无道理,但老爷在朝廷一天,我们全家就担心一天,生怕出点差错,便——”

高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院门外传来了一阵哭声:“少爷,夫人,不好了!”

话音未了,只见石首老家的徐杨忠一边哭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看见杨溥和高碧玉,他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伤心地哭道:“少爷,夫人,老爷过世了!”

一听这晴天霹雳,满屋子的人都惊得呆住了。杨溥抓住徐杨忠焦急地问道:“快说说,老爷是怎么过世的?”

“老爷是十月十八日晚上走的。”徐杨忠边哭边说道,“这几年老爷胸部右肋下一直喊疼,吃了药也没怎么见效。今年中秋节后,老爷病得越来越重,老夫人想尽了办法也无计可施,石首县城的张老医生无力回天,十月十五日老太爷便在弥留之际了!”

听罢父亲的噩耗,杨溥不禁失声痛哭起来,高碧玉和几个孩子以及杨沐一齐大放悲声,一时间屋子里悲声一片,司马青也陪着流泪。

哭了一会,滕妈拉住高夫人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别伤心了夫人。少爷刚从狱中回来,又碰上这种伤心事情,身子骨虚弱可经不住折腾,还要夫人去劝慰劝慰呢!”

司马青正在害喜,她忍着恶心也在一旁劝道:“夫人节哀,小姐、公子都还看着您呢。”

听了滕妈和司马青的话,高夫人逐渐止住了哭声,过来劝慰杨溥道:“老爷,公公走了,久哭也不是个办法,我们还是赶紧告假丁忧吧。”

杨溥也逐渐止住了哭声,对众人道:“夫人说得有道理,我们还是商量怎么回家吧。这朝廷礼仪规定,父母亡故在朝官员都要告假‘丁忧’,回家为父母守孝三年,丁忧期间,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应考,要在父母墓旁筑庐守墓。现在父亲归天,我应当即刻进朝晋谒太子告假丁忧才是。这样吧,夫人,小青在家收拾东西,我和杨沐进朝告假,徐杨忠好生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回石首奔丧吧!”

说完,杨溥带着杨沐进朝谒见太子告假丁忧去了。

马车在路上走了十天,到达石首城长江北岸刘郎浦的时候,已是冬月初五。在刘郎浦杨溥打发马车回转,一家人渡江来到石首城北的楚望山下时已是酉时初刻,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候了。

上了岸往城里走,进北门不远便是石首县知县衙门。一上岸,杨沐便拍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说道:“少爷,我的肚子都饿得不行了,还不说小姐、公子们,我们还是到县衙叨扰一顿晚饭后再走吧。”

“爹吃饭了再走吧。”杨暾、杨旦一齐吵了起来。杨昱更是饿得哭了起来,司马青一旁想着法哄着。

“肚子实在也饿了。”高夫人也温言道,“从石首到高陵岗、藕池还有十五里,如果走路还得一个时辰,孩子们恐怕坚持不了,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走的强。”

“就是嘛!”杨沐接着道,“上次我回石首的时候,严老爷、常老爷还把我接到县衙陪了三天。我算什么?不过是老爷当年的一个书童。今天少爷亲自回来了,严老爷、常老爷还不把我们少爷当宰相爷看?到目前为止,大明朝石首最大的官就数我们少爷。说不定此时此刻他们早已恭候多时了呢!”

“别瞎说。”杨溥说话了,“别说我一个小小的从五品东宫洗马无权无势算不了什么,即使是真的一品相爷回乡,那也是私事,怎好叨扰地方官员?再说,我们此次回家奔丧,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到达,地方衙门也无从得知,严老爷、常老爷何来的早已恭候?这样吧,我们从县衙东边的华严庵东侧过去,绕过县衙和学宫,再到南门外买几个烧饼充充饥继续赶路吧。”

杨沐嘟囔着还想再说什么,高夫人抬手止住了他:“就照老爷的话办吧。”

一家人到南门城外买了几个烧饼,边走边吃,司马青背着杨昱,经过高陵山冈,回到藕池南头杨家大院的时候已是戌时了。

一见杨溥一家八九人回来,登时杨家大院上上下下全都亮起了明灯。杨溥一进门,来不及和众人打招呼,便一头扑进设在三进神堂东侧的灵堂里,跪在杨文宪的灵柩前悲痛欲绝地哭了起来。高夫人、杨瑶、杨暾、杨昱、杨沐、司马青、徐杨忠等一齐跪在后面大放悲声!

见儿子、媳妇、孙儿们都回来了,已经六十一岁的詹老太太也从房里出来,坐在老爷的灵柩旁伤心地哭泣着;杨溥的二弟杨浩和妻子、三弟杨澄和妻子等也跪在一旁悲哭;杨溥的堂兄杨隆和堂嫂也来到灵前跪在一旁哭泣;杨家的男女用人都齐聚灵堂跪在一旁落泪。一时间,杨家大院上上下下一片哀声。

众人劝了好一会,才把杨溥、高夫人劝住。杨溥、高夫人带着孩子们拜见詹老太太,高夫人又特意把司马青引荐给了詹老太太,老太太对司马青夸奖了一番。杨溥又拜见了大姑父和大姑母、二姑父和二姑母等人又和杨家原来的义兄弟袁杨福等夫妇们一一见过了礼。只是杨政老太爷时的管家刘杨安和成嫂夫妇等数人均已过世,再也见不着了。

杨溥离家已经十年了。这十年家里的变化可真大。伯父杨文清和伯母常桃之早已辞世,现在父亲又归了天,母亲已是两鬓斑白六十开外的老妪,堂兄嫂也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儿时常和自己一起玩耍的徐杨忠、管杨孝等也是人到中年拖儿带女,当年比自己略小一些的小伙伴们也已成家立业。现在杨家的内外事情均由徐杨忠管理着,而杨家当家的现在还是詹老太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詹老太太抚摸着跪在面前的杨溥,心疼地道,“十年未见,澹庵脸上已有风霜了!”

“儿子不孝!”杨溥跪在母亲面前泣道,“十年未曾侍奉双亲,不想当年在京师一别,竟与父亲成了永诀!”

“这也不能怪你。”詹老太太安慰道,“自古忠孝难两全。既食朝廷俸禄,就要尽忠国家。只要你能为国家尽力,为百姓办好事,不能回家尽孝,我和你爹不怪你呢。”

“孩儿谨遵母亲教诲!”杨溥流泪道,“只是您年高在堂,孩儿远在他乡,实在愧疚得很呢。”

“你不在,家里不是还有浩儿和澄儿么?”詹老太太又安慰了一番,“别伤心了,还是看看我那尚未见过的小孙孙吧。”

听老太太说要看小孙孙,高碧玉连忙把小杨昱推到詹老太太的膝前哄道:“昱昱,这是奶奶,快叫!”

杨昱懂事地望着詹老太太,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奶奶!”

詹老太太一把抱起杨昱,端详着那稚嫩的脸蛋,不禁转悲为喜,爱怜地应了一声:“唉,好乖的孙儿!”

“澹庵,你爹的丧事怎么办?管杨孝他们说了个大概,你和隆儿、浩儿、澄儿几个人去商量商量,早点把这事定下来。”詹老太太抱着小杨昱对杨溥说道,“你爹享年六十八岁,已是古稀高寿,过世已经十七八天了,早日入土为安吧。”

“是。”杨溥恭顺地答应一声,“孩儿这就去办。”

说完,杨溥带着杨隆、杨浩、杨澄等人起身往二进客厅议事去了。

杨溥回来的当天晚上,石首城南门外的烧饼铺老板便惊喜地告诉了左邻右舍。一夜之间,“杨翰林回乡”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了。第二天,石首县衙里为这事发生了争论。

“听说昨晚杨大人奔丧到家了。”主簿刘江对知县严椋和县丞常瑀说道,“我们是否也应去吊唁杨文宪老太爷,顺便也参见翰林大人?”

“刘主簿此言很对。”典史钱先附和道,“杨翰林是大明开国以来石首最大的官儿,我们可不能怠慢了他。”

“那是。”一旁的教谕朱玉更是倍加敬仰,“杨大人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前几年编纂《永乐大典》时,他和李永恩修撰大人就是主要编纂之一。而今,杨大人又贵为东宫洗马,那可是皇太子的近臣,将来前途无可限量,这是我石首百姓的骄傲。”

“骄傲个屁!”朱教谕的话音刚落,严椋便忽然冒出了这句粗话。他不屑地讥讽道,“先前倒还是只凤凰,可现在是只鸡了!”

“他杨溥现在什么官也没有了。”常瑀也鄙视地说道,“自从九月下狱以来,杨溥就是戴罪之身,这次父丧要丁忧三年,将来服满以后还能不能回朝还难说呢,我们哪有工夫去奉承这样的人?”

一听严椋和常瑀这话,刘江和钱先愣了一下,朱玉也觉得不妥,继续说道:“前几年杨翰林的书童杨沐回乡,严大人和常大人不是还迎进送出跑前跑后地十分热情吗?怎么这次杨翰林亲自回来了,两位大人倒冷落起来了?”

“你真是个书呆子!”严椋瞪了朱教谕一眼训斥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先前杨沐回来,他是京师杨府的管家,他背后是杨翰林,杨翰林的背后是东宫太子。常言道‘宰相门子七品官’,杨沐这个管家你说值不值六品?我们怠慢得起么?可是现在别说那杨沐小子,就是杨溥本人也是待罪候参,什么官儿也不是了,你说我们还值得鞍前马后地去颠簸么?”

刘江、钱先觉得严椋和常瑀这话说得太不像话,都有些气愤,但碍于情面,他们不便对这个一县之长说三道四,只好默不作声。可是这朱玉却是个迂腐之人,他只知教书,读书,并不谙熟这官场投机钻营互相利用的套路,他不知道那严椋本是永乐二年甲申科的一名落榜举人,靠的是谄媚阿谀和送礼行贿之术,做到了石首知县。见严椋说出了这一套毫无礼义廉耻的话,他不觉生起气来,便不顾知县大人的颜面,生硬地说道:“严大人未免太世故了,连起码的人格也不讲了!倘若杨翰林未曾落难,你去不去参见?你去不去吊唁?”

一见朱玉当众驳了他的面子,严椋不觉怒从心中起,他指着朱玉的脸,骂道:“不知事体的腐儒!你懂什么?他杨溥还是洗马,我就是爬都爬到杨府去作揖,可是现在他不是,我可是朝廷七品命官,凭什么要去参见他?杨文宪不过是我治下的一介草民,凭什么知县老爷要去吊唁他?你说我世故,我就是世故!看不惯?给我滚出去!”

那朱玉也是清高得很,一听严椋侮辱他,他立刻怒火填膺,不禁骂道:“你这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贼人,我朱玉羞与你为伍!”

说罢,他一甩袍袖,大踏步走出县衙回学宫去了。

办完父亲的丧事,已是冬月十三了。整个丧葬期间,石首县衙无人吊唁,唯有教谕朱玉和两位训导带着石首学宫生员傅启让、成琼等人日夜守候在杨文宪的灵前,足足守了七天,直到下葬才罢。通家之好的绣林傅氏傅启让的几弟兄,凤山刘氏刘永清在家的几弟兄,百官堂李氏李永思在家的几弟兄,熟田湖成氏几弟兄,义门王氏的几弟兄都来帮忙,直到办完丧事才回去。杨溥在祖茔地按照礼制搭了一个草庐,和杨浩、杨澄、杨沐等人分两班轮流守墓,这样丁忧守墓一直要守三年。可是到了正月二十五日,忽然接到皇太子朱高炽派人送来的亲笔书函,说皇上准备即日亲征鞑靼本雅失里和阿鲁台,决定夺情起复,要杨溥以月为年丁忧,守孝三个月,即于二月二十八日返京履任。接到这份召令,杨溥不得不打点行装,向母亲詹老太太辞行了。

“娘,孩儿真是不孝!”杨溥跪在詹老太太的面前流泪道,“孩儿皇命在身,身不由己,你看回来刚刚三个月便要走了。”

听了儿子的话,坐在三进客厅的詹老太太深明大义,她一把把儿子拉了起来慢慢地说道:”儿孙们读书上进,为国家效力,正是你祖父母一生梦寐以求的事情,现在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当全力尽忠。大忠即是大孝,你爹在天之灵定然高兴还来不及呢,别说什么愧对娘了!只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碧玉,你可要替我照顾好澹庵啊!”

“娘,您老就别担心了,澹哥会保重的。”高碧玉满脸忧伤地说道,“昨夜我和澹哥商量过了,只是——”说到这里,高碧玉停住了。

詹老太太连忙问道:“只是什么?”

见詹老太太问话,杨溥拭了拭泪说道:“您老已经六十多了,我这一走不知何日才能回来,孩儿总是放心不下。再说,瑶瑶已经十六岁了,暾暾已经十二岁,旦旦也有十岁了,老在自家教读也不是个办法,何况我这一去,说不定要随驾北巡,那家里教儿女读书的事就只能由碧玉一人承担。她怎么承受得了?儿女小还可将就,现在儿女大了,该到学宫去读书了。昨晚我和碧玉商量,此次她就留在家里,一可服侍您,二可督促儿女读书,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是碧玉她就不放心,说是放心不下我。”

“澹哥说的是实情。”高碧玉忧郁地说道,“侍奉您养老,督促儿女课业都是大事,我已经决定留下了,您就让澹哥安心走吧,免得他一心挂两头。”

说起这侍奉娘亲和督促儿女课业,的确是当前的两件大事,詹老太太不由得思忖起来。自己虽然已经六十开外,但身体硬朗倒无须侍奉,何况还有杨浩、杨澄两个儿子在家,也有人照应。只是这杨暾,杨旦读书的事倒是大事。按照朝廷科举制度规定,童生必须在原籍地入学,而且乡试、会试、廷试都必须填写并公榜原籍某县(州)生员,不准顶替冒籍。孙儿们早已到了入学年龄,再不入学宫读书恐怕就要耽误前程了。想到这里,詹老太太点点头说道:“为了杨暾,杨旦他们读书,也只有把碧玉留下了。可是澹庵只身赴任,谁来照料呢?”

“母亲,这倒不必担心。”见娘同意了这个办法,杨溥松了一口气,“儿子还有杨沐、司马青和滕妈照料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詹老太太摇头道,“固然有杨沐、小青母女照顾起居,但你身边没有一个女人毕竟不方便,这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说到这儿,只见高碧玉把头一扬,“扑”地跪倒在詹老太太的面前,恳求道:“娘亲在上,谁来照料澹哥,媳妇倒有个主意,求您恩准!”

“起来,有话好说。”老太太心疼地把媳妇拉了起来,“碧玉有何好主意,快说来听听。”

“杨暾,杨旦他们读书也不是一两天的事。”高碧玉坐下望着老太太和杨溥真诚地说道,“为了孩子们,我也是一年两年难得去照料澹哥。我想请老太太做主,把我身边的丫鬟彭淑媛许配给澹哥做个如夫人。这丫头是我娘家带来,容貌美丽,人品端庄,贤惠能干,足可代替我去照料澹哥,望老太太做主!”

“使不得,使不得!”高碧玉话音刚落,杨溥急得面红耳赤,也跪下了,“我和碧玉青梅竹马,情深意笃,怎可一年两年分离便移情别恋呢?娘,这万万使不得!”

“这有什么使不得?”高碧玉也急了起来,“你一人在外,朝夕无人侍候,我心何安?这是我的安排,怎么能说是移情别恋?这事就这么定了,娘您就做个主吧!”

见高碧玉如此一说,杨溥还要争辩,只见詹老太太笑道:“澹庵别说了,碧玉善解人意,让淑媛这个丫头做个如夫人也是个好主意,那就依了碧玉吧!”

“谢老太太!”不等杨溥回话,高碧玉连忙向客厅外叫道,“四弟,把淑媛、小青、二弟、三弟两口子以及杨家大小都叫来,娘有话说!”

“是,夫人!”杨沐答应一声便去了。顷刻,淑媛、小青等人一齐来到了大堂上。

见大家到齐了,高碧玉轻声对詹老太太道:“娘,您说吧!”

詹老太太轻轻点了点头,咳嗽一声,朗声对大家说道:“澹庵皇命在身,大后天即将启程赴京,碧玉要留下督促孩子们读书,为了两全其美,经碧玉主张,老身做主,把淑媛许配给澹庵为如夫人,今日完婚,婚后随侍赴京。自今日起,合家大小对淑媛以彭夫人相称,不得失礼!”

“淑媛,还不赶快谢老太太!”高碧玉一旁含笑催促道,“自今日起,你我不再是主仆,以后姐妹相称吧!”

站在一旁的杨浩妻子、杨澄妻子和司马青一齐推着彭淑媛上前:“淑媛快谢谢老太太,谢谢大娘,谢谢大哥!”

对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让彭淑媛措手不及,她又喜又羞,在众人的簇拥下向老太太跪下行了一礼:“谢老太太恩典!”

行罢跪拜礼,彭淑媛又满怀感激地对高碧玉施了一礼:“夫人大恩大德,淑媛永记在心!”

末了,彭淑媛羞答答地对杨溥福了一福:“谢老爷不弃之恩!”

这一连串的事来得那么突然,杨溥也是无可奈何,他望着老母亲和高碧玉苦笑道,“娘和玉妹的恩情和情意,我十分感激,只是此事目前断断使不得,即使要纳淑媛那也得等回朝请命皇太子后才能定夺,因为朝廷有明文规定,丁忧期间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应考,现在要我和淑媛即日成亲,那不是公然违反朝廷礼制么?”

“这一层我早已想到了。”詹老太太微笑道,“朝廷礼制规定是不错,那是在丁忧期间。现在皇太子有命书在此,要你以月抵年服丧,现在三个月已满,也就是说你父丧三年的丁忧到期了,怎么不能嫁娶?”

“娘亲在上,孩儿不孝,此事断难从命!”杨溥急得跪下说道,“万一娘亲要办此事,那也得回朝禀报太子后再办。”

“那就好办了。”高碧玉笑道,“既然如此,澹哥纳淑媛为如夫人这事就这么定了,但今日不成亲,待淑媛随侍回京后请命皇太子后再办。四弟,小青!”

杨沐和司马青连忙答应道:“小弟(妹)在”。

“今日老太太做主你们都见到了。”高碧玉对杨沐和司马青道,“一旦皇太子同意可以嫁娶,你们两个就代我把这事给办了!”

“是,夫人!”杨沐和司马青高兴地答应了一声。

杨溥正待说话,忽听堂外一人大声祝贺道:“恭喜杨兄,恭喜杨兄!”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堂来。杨溥一看,原来是同窗好友、世交故旧石首学宫的生员傅启让。

“贤弟怎么来了?”杨溥诧异地问道,“教谕先生不会责怪么?”

傅启让身材颀长,气宇轩昂,走进屋来,首先拜见了詹老太太,又和高碧玉等人见过了礼,然后才说道:“我正是朱教谕和两位训导先生派来的。听说杨兄大后天就要返京,石首学宫的同窗们都想前来送行,不知杨兄有何安排?”

“谢谢朱教谕和二位训导!”杨溥连忙答谢道,“因为我要到江陵刘俊尚书家去看望,代太子爷去慰问一下,刘尚书在交阯以身殉国,我还没有去探望他的家小呢。所以准备大后天起早从公安走,到江陵过江,再经武昌回南京。这两天我还有一些家事尚要处理,谢谢各位师长和学友的好意,送行就免了吧!”

“如此说来,小弟就代师长和同窗们提前给杨兄送行了!”傅启让自信地笑道,“过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再次见到杨兄,明年乡试,后年会试,我和杨兄一定会见面。”

“那就好。”杨溥也笑道,“届时愚兄当煮酒烹茶恭贺贤弟金榜题名。”

“谢谢杨兄金言。”傅启让向詹老太太和杨溥等人告辞走了。

望着傅启让远去的身影,杨溥不由得连连颔首:“石首又要出人物了。”

永乐八年五月十三日,永乐皇帝率领的五十万大军终于在斡难河边发现了本雅失里的部队。那本雅失里哪里是明军的对手,不到一个时辰便全军覆没,本雅失里仅带着六名护卫落荒而逃,向大漠深处遁走了!

接着,永乐皇帝又挥师向东征讨阿鲁台。阿鲁台伪降,永乐皇帝识破了他的诡计,布下一个口袋阵,待阿鲁台偷袭进入伏击圈,永乐皇帝亲自率领千余精骑和杨荣带领的三百勇士大败阿鲁台,向北追杀了百余里,大获全胜,这时已是六月十四日了。

永乐皇帝一回到南京,便听取了朱高炽这两年来监国情况的禀报,接着便召见留守南京辅导太子监国的文武大臣,了解皇太子监国的情形,再把古朴、杨溥、邹济、王汝玉找来核实了督运北征军饷和编纂《礼书》违制的情况,正式赦免了四人,然后又到南京城周巡了一遍,再选吉日到钟山拜谒了孝陵。这一忙,就到了冬月底。

腊月初,又传来了好消息,北逃的鞑靼阿鲁台愿意降附,并派使者进贡蒙古马三千匹;南方交阯布政司叛党陈季扩也派人请求投降,朝廷授予陈季扩交阯布政使的官衔,这样南北边陲暂时得以安定。永乐皇帝不禁龙心大悦,痛痛快快地过了一个新年。接着又与民同乐,热热闹闹地玩了十天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