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皇长孙聪敏应妙对 永乐帝宏图建北京

时令已是六月了。一连忙了好多天的永乐皇帝这天回到北京行宫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明月高照。

走进内宫西苑,忽闻亭台水榭之间传来婉转悠扬的箫声,十分悦耳。这几天诸事顺遂,永乐皇帝心情很好,听到这天籁之音,雅兴顿起,不觉移步向箫声方向踱去。转过几处假山,只见宝月亭旁一位白衣丽人正在月下弄箫,东边的一轮圆月,无边的清辉洒在那位丽人的身上,活脱脱竟是一位月中嫦娥。她面前的香凳上燃起袅袅檀香,散发出一阵迷人的香气,使人沉酣陶醉。原来,那是他最为喜爱的妃子权氏正在吹箫。

这权贤妃本是朝鲜人,年方二十二岁。她不仅天生丽质,善解人意,还善于琴箫歌舞,深得皇上宠幸。自从永乐五年七月徐皇后驾崩后,永乐皇帝十分悲痛,他决意此后不再册封皇后。虽然后宫嫔妃还有十余位,个个都是娇美无比,但他却无心贪恋,除了贤妃王氏在徐皇后驾崩后被册封为贤贵妃职掌后宫外,其他妃嫔都是常年难得召幸一次。可是自从去年冬朝鲜使臣把权氏进贡入宫后,永乐皇帝便一见倾心,宠爱有加,甚至一刻也离不得了。过了不到三个月,他便破格把权氏册封为贤妃——这后宫妃子册封也是有级别的,按照由低到高的顺序,妃子的封号为宁、康、顺、惠、敬、庄、淑、贤八个等级,而权氏一下子便跨过前面七个字而直接封为妃子中最高等级的贤妃——这不,此次北巡其他妃嫔他都不带,独独把刚刚册封为贤妃的权氏带在身边。

“贤妃好兴致。”永乐皇帝走到近旁爱怜地夸了一句,“箫声悠扬清越,月光明亮高远,令人心旷神怡!”

沉浸在箫声中的权贤妃忽见皇上来了,心里陡然一惊,连忙行礼道:“臣妾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永乐皇帝俯身把权贤妃扶了起来,“朕国事繁忙,无暇陪你,贤妃过得快乐么?”

“谢陛下眷顾。”权贤妃站了起来,搀扶着永乐皇帝步入宝月亭倚栏坐下,“您自二月初九从南京出发北巡,二月十五拜谒凤阳皇陵,三月初一到东平州望祭东岳泰山,三月初八过景州遥祭北岳恒山,三月十九到达北京,您接连三天大赏官吏军民,又下诏全部赦免当年起兵时的将士和为守卫北平城出过力的百姓的杂犯、死罪,充军者官复原职,老百姓发还原籍。这一些德政,臣妾听说老百姓称颂不已呢!”

说起这些事情,永乐皇帝又不禁兴奋起来。他握着权贤妃的手颇为动情地说道:“这北京的官吏军民,朕这一生也忘不了他们!想当年朕起兵靖难的时候,正是他们不顾身家性命,跟随朕南征北战,以致徐皇后到殡天时还念念不忘要看望北京百姓,没有他们,哪有朕的今天,朕能忘得了么?”

“陛下真是圣明之君。”权贤妃深情地望着永乐皇帝道,“您这次回到北京,凡是靖难效力的军民,每人赏钱十贯,可谓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了。”

“那的确是衣锦还乡了!”永乐皇帝满怀深情地道,“朕洪武三年被太祖皇帝封为燕王,洪武十三年朕就藩北平,到洪武三十四年十二月率兵南下,朕在北平住了二十二年。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朕再熟悉不过了。自从登基以来,已有七年未到北京了,你说朕能不想念他们么?”

“陛下仁德爱民,古往今来君王少有。”权贤妃由衷地颂扬道,“不仅中朝臣民称颂陛下圣明,就连朝鲜的臣民也是万般景仰呢!”

说到属国,永乐皇帝又兴奋起来,他松开握住权贤妃的手,遥指着远方道:“贤妃你是不知道,自中官郑和永乐三年六月一下西洋,永乐五年九月还朝,所到西洋诸国均派来了使臣朝贡,还带来了大量货物与中土交易。去年九月,郑和二下西洋,人还没有回来,便有占城、榜葛剌、爪哇、琉球、日本、山南等十余国来使上贡,我大明朝真是天威远播了!”

“听说去冬瓦剌部落也来朝贡了?”权贤妃望着永乐皇帝问道,“瓦剌是故元的后裔,他们与我大明朝可是水火不相容啊。”

“可不是,去冬瓦剌遣使贡马了。这故元的后裔与我大明朝也不是水火不容,那元世祖忽必烈建立元朝,中国一统达九十七年,蒙汉以及各族早已融为一体,现今我大明奉应天意,顺乎民心,一统天下,而故元则四分五裂,那只不过是得民心者昌,逆民心者亡罢了。而今瓦剌俯首称臣,汉蒙百姓安宁,正是天下人心归一,只可惜那鞑靼冥顽不化,还在骚扰北边呢!”

听罢,权贤妃又问:“听说陛下近日还封了瓦剌三王?”

“那是上月二十四日的事情了。自朕三月到达北京后,瓦剌三部都派遣使臣前来请封。朕想这是好事,瓦剌三部与中朝通好,西北汉、蒙各族得以安宁,这是百姓梦寐以求的。朕也就加封马哈木为顺宁王,太平为贤义王,把秃孛罗为安乐王。朕想这西北边境至少暂时得以安宁了。”

听说这西北的瓦剌三部得到了安抚,权贤妃长长地舒了口气,继续道:“陛下加封瓦剌三王安定西北确是良谋,为百姓又做了一件好事。只是那北边的鞑靼怎么就不安分呢?”

“这事说起来挺复杂的。元亡之后蒙古分为三部,我陕西、山西北为鞑靼,现为元旧臣阿鲁台挟持的可汗本雅失里所据;鞑靼之西为瓦剌,现分为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三部,业已招抚封王;鞑靼之东为兀良哈,此部在洪武二十二年五月已受招抚,设置了朵颜、泰宁、福余三卫。现在这蒙古三部已有东、西二部归顺,独有鞑靼违逆天意民心,执意与中朝抗衡。朕在加封瓦剌三王的第二天,即派给事郭骥前往招抚,想来近日鞑靼应该有消息了。”

听了永乐皇帝的解释,权贤妃正要说话,忽听“啪”的一声,一个鞠球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恰好打在他的胸前。权贤妃大惊失色,立即上前扶住永乐皇帝,只听亭旁假山后传来一阵稚嫩的笑声:“打中皇爷爷了,打中皇爷爷了!”

童声未罢,只见皇长孙朱瞻基从假山后钻了出来,拍着手蹦蹦跳跳地扑进了永乐皇帝的怀里。他调皮地摸着永乐皇帝颔下的胡须撒娇道:“皇爷爷,您说过的下朝回来就和孙儿玩耍,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孙儿找得好苦呢!”

突然间遭到球击,永乐皇帝脸色一变正要大发雷霆,忽见是孙儿朱瞻基,一腔怒火顿时化得无影无踪。他捧起朱瞻基粉嫩的脸庞亲了几口,笑着赔礼道:“乖孙孙,是皇爷爷不好,下朝回来没有陪着你踢球,皇爷爷给你赔不是还不行么?”

“不行,不行!”朱瞻基撒娇道,“刚才孙儿打了你一球,我们扯平。下次皇爷爷可不许失信!”

这朱瞻基可是永乐皇帝的心头肉,虽说现在太子朱高炽有了六个儿子,汉王朱高煦有两个儿子,赵王朱高燧也有一个儿子,可是只有这皇长孙长得眉清目秀,英气溢面,自小聪敏灵慧,诸事一点即通。从四岁起,闲暇之间,永乐皇帝亲自教他识字,五岁起便入宗学读书,九岁时便令翰林院大学士等官员教习经史。这孩子富有灵性,读书成嗜,智识杰出,他自是十分喜爱。

见皇长孙说下次不许失信,永乐皇帝连忙赔笑道:“下次一定不失信!”

虽然此次北巡才看见这皇长孙,熟悉的时日不多,但这孩子的清秀俊美和灵慧童真,深深吸引了权贤妃。她搂过朱瞻基,双手捧着小脸左看看右瞧瞧,忽然莞尔一笑道:“陛下,这皇长孙的长相怎么和您一模一样?活脱脱地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皇长孙像朕那就是了!”永乐皇帝喜之不胜,怡然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父亲像朕,他像他父亲,他自然就像朕了。”

权贤妃也笑道:“这是一脉相承。”

说罢,永乐皇帝和权贤妃一齐笑了起来。依偎在权贤妃怀里的朱瞻基虽然不全懂两个大人说话的意思,但见两个大人十分惬意,他也跟着高兴地笑了。

忽然,永乐皇帝一把拉过皇长孙假意吓唬道:“孙儿,你不能只顾玩耍,别把功课耽误了啊!”

朱瞻基调皮地说道:“孙儿天天不是《五经》,就是《四书》,那胡先生、杨先生和金先生督得可紧呢!”

“先生督得紧那是一方面。关键是自己要用心,要发奋。读书要心到、眼到、口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把书读好,将来自然大有用处。”

“孙儿知道了。”朱瞻基娇笑道,“孙儿正是按心到、眼到、口到做的呢!”

“别吹牛!”永乐皇帝假嗔道:“来,让皇爷爷考考你,考对了,皇爷爷有奖!”

朱瞻基一听要考他,更是来了精神:“考就考,考对了发奖可不许耍赖!”

权贤妃见这孩子如此天真,一旁笑道:“放心吧,你皇爷爷不会耍赖。”

“那我们就对对子。”永乐皇帝一本正经地说道,“今日华夷毕集,一堂和谐,朕以此为题,上联是:万方玉帛风云会,你对吧!”

一听这上联,朱瞻基抬头望了望天上的一轮明月,他不假思索地吟道:“一统山河日月明。”

“妙对,妙对!”朱瞻基话音一落,一旁的权贤妃忍不住叫起好来。

站在亭外随侍的太监马云、金英、范弘和宫娥们一齐称颂道:“皇长孙奇才,奇才!”

“对得好!”永乐皇帝高兴得连连称好,他一把把朱瞻基揽进怀里,亲了又亲,万分怜爱道:“一统山河日月明,有气魄,有深意,妙、妙、妙!”

一旁的权贤妃还在回味着那副对联:“陛下,皇长孙才思敏捷,出口成联,您可要重奖啊。”

“好,朕要重奖!”永乐皇帝连连笑道,“乖孙孙,你要什么?说,朕奖给你。”

不料,朱瞻基的一句话使在场的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孙儿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要,只要皇爷爷明天放孙儿一天假,让孙儿到您上朝的殿上去痛痛快快地玩玩!”

开始永乐皇帝愣了一下,接着他想通了:这孩子读书累了,是该让他玩玩才是。他爽朗地大笑道:“好,皇爷爷答应你,明天放假一天,随朕到殿上去玩玩吧!”

那朱瞻基听说放假,他仰头望着大人们快乐地笑了。

第二天,永乐皇帝驾御奉天殿召集群臣议事。这北京城原燕王府里只有承运殿、圆殿和存心殿三殿,其规制均十分狭小。永乐四年七月十八日,永乐皇帝下诏从明年五月起营建北京宫殿。随即派遣大臣采木于四川、湖广、江西、浙江、山西,仅吏部侍郎师逵一人往湖、湘,就率十万之众入山开辟道路采伐木材。永乐五年正月调右都御史吴中为工部尚书主持修建北京宫殿,至今仅有奉天殿竣工,余殿正在修建之中。永乐皇帝北巡,正好在奉天殿中召集文武大臣议政。

辰时刚过,永乐皇帝便手牵着朱瞻基,在马云、阮安、金英等人簇拥下登上了临时设置的御座,朱瞻基站在他的左侧。

永乐皇帝刚刚坐定,便问道:“夏爱卿,广西海防有消息么?”

户部尚书兼行在——帝王出巡所在的地方——礼、兵、都察院事夏原吉连忙答应道:“启奏陛下,昨日已收到广西都司奏报,副总兵李珪已于日前击败了海寇,所上奏章已转行在内阁上呈了。”

站在一旁的扈驾的内阁大臣杨荣从袖中抽出一份奏折呈上道:“广西都司奏折在此,请陛下御览。”

接过奏折,永乐皇帝浏览了一遍高兴地说道:“很好,这李珪立了一功。胡爱卿会同夏爱卿拟一道旨意对李珪予以嘉奖。”

“臣等领旨。”内阁首席大臣翰林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胡广和夏原吉答应一声,退到了一旁。

“方爱卿,你访查的北巡郡县长吏的事情怎么样了?”永乐皇帝接着问道,“吏部对那些该拔擢的和该黜免的,都弄清楚了么?”

兵部侍郎方宾此次北巡还兼领吏部事务,见皇上发问,他连忙回道:“启奏陛下,此次臣等对北巡所过州县长吏进行了明察暗访,大多数官员都反映较好,其中以汶上县知县史诚祖治行第一,县内百姓联名要送万民伞呢!”

“百姓要送万民伞,那史诚祖肯定是个好官。”永乐皇帝一听史诚祖治行第一十分高兴,连忙吩咐道,“对史诚祖这样百姓拥护的好官,吏部从速拟定擢拔意见呈上来,好好表彰表彰。”

方宾尚未回话,站在一旁的朱瞻基突然不解地问道:“皇爷爷,怎么老百姓拥护的就是好官呢?”

“问得很好,让你也长长见识。”永乐皇帝一边抚着朱瞻基的肩背,一边笑着说道,“当官的不为老百姓办事,或者不为老百姓办好事,那老百姓肯定不高兴。平日关心百姓疾苦,经常为老百姓办实事的官,老百姓就肯定喜欢。所以说,老百姓拥护的官儿一定是好官。”

“孙儿明白了。”朱瞻基懂事地点头道,“为一方百姓办好事的官一方百姓拥护,那时刻爱惜百姓、天天为天下百姓办实事的皇爷爷,难怪天下臣民都称颂呢!”

“朕的皇孙懂事了。”永乐皇帝轻轻拍着朱瞻基的头满怀喜悦地说道,“乖孙孙可要记住了,不爱惜百姓,不为百姓办好事、办实事的皇帝可不是个好皇帝!”

这句话虽说是顺嘴溜出,可是却道出了他内心寄希望于皇孙的意思。殿上的众多大臣都不禁感到欣慰,唯有那站在殿上的汉王和赵王却嫉妒得眼睛冒火。

“这皇长孙还小,不能久站。”看见朱瞻基站在一旁,永乐皇帝心疼了,他把手一招,“金英,把那锦礅搬来,给皇长孙看座!”

“谢皇爷爷!”朱瞻基乖巧地行了叩谢礼坐了下来。殿上的大臣们看见这皇长孙,很有礼貌,都不禁暗暗称赞。

待朱瞻基坐定,方宾继续上奏道:“山东兖州府汶上县知县史诚祖勤政爱民、廉洁奉公,刚好湖广襄阳府知府出缺,吏部拟定拔为湖广襄阳府知府,兹请圣裁。”

“对史诚祖这样的好官就是要越级提拔。”永乐皇帝果断地点了点头,“好,准奏!”

“皇上圣明!”殿上众大臣一片颂扬声。

“还有官当得不好的么?”待殿上安静下来,永乐皇帝继续问道,“前不久还有百姓聚众来鸣冤告状呢!”

“前不久来北京行部告状的老百姓是保定府易州的,他们状告易州同知张腾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一听百姓状告州官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永乐皇帝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他紧逼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方宾连忙回道:“据臣等初查,易州西乡富户戈某谋夺邻人牛某土地,诬牛某盗其财物,用钱买通了同知张腾。张腾竟贪赃枉法把牛某坐了个盗窃之罪,判令其用土地抵偿。牛某不服,竟被张腾打得遍体鳞伤,关在牢中没几天便死了。周围百姓纷纷不平,于是聚众上告了。”

“真是该杀的贼子!”一听这张腾枉死人命,永乐皇帝勃然大怒,他按住火气紧问了一句,“此事查实了么?”

“基本属实,人证物证俱在。”方宾又连忙回道,“只是对官员的稽查归行在都察院夏大人管辖,侦结拘捕归行在刑部赵大人那里,审理判决又在行部大理寺,臣不在职守不便办理。”

“那好办!”永乐皇帝威严地下旨道,“着署行在都察院夏原吉、兼署行在刑部赵羾和暂署大理寺刑部右侍郎金纯一道从速审理,拟出判决条陈上报吧!”

夏原吉、赵羾、金纯齐声道:“臣等遵旨!”

处理完张腾这事,永乐皇帝逐渐冷静下来。他扫了一眼殿上的诸位大臣,缓缓地说道:“朕前几日去昌平县看了一下,见那县城东北二十多里的黄土山——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忽见那坐在旁边的朱瞻基突然从礅子上溜下来,不顾一切地跑向御座的后墙根,双手猛地向地上砖缝捂去。只见一只小虫“促织促织”叫着,从砖缝中腾地一下跳出来跑了。朱瞻基连忙弓着腰小心翼翼地跟过去,谁知那小虫子又逃走了。跟随皇长孙的金英和范弘慌忙跟过去捕捉那虫子,折腾了几下,朱瞻基一个突然出手终于把那小虫子捉住了,他高兴得连蹦带跳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皇爷爷!”

见孙儿如此欢乐,永乐皇帝停住了话,爱怜地问道:“什么东西捉住了?”

“蟋蟀,一只好大的金翅蟋蟀!”朱瞻基天真地捧起来亮出一条缝,“您看,这多有趣儿!”

永乐皇帝一看,原来那是蛐蛐儿,他好奇地笑问道:“你喜欢玩这个?”

“孙儿除了读书外,就喜欢蹴鞠和斗蟋蟀。”朱瞻基满心欢喜道,“这蟋蟀斗起来一蹦一跳可好玩了。”

这蹴鞠和斗蟋蟀都是小孩子们玩耍的活动,倒也无可厚非,引导得好,还可有益智识,永乐皇帝赔着笑脸哄道:“乖孙儿,今儿可是朝议的时候,你不是要学朝会么?朝会讨论国家大事,可不能随心所欲。”

“好。”朱瞻基听话地把蟋蟀递给了金英。

见朱瞻基很听话,永乐皇帝满意地笑了,可是他又紧跟着补了一句:“这蹴鞠和斗蟋蟀只能闲暇时玩玩,切不可玩物丧志啊!”

听了皇爷爷的叮嘱,朱瞻基点点头道:“孙儿记住了。”

待金英把蟋蟀装进随身带着的竹笼里,朱瞻基安静下来,永乐皇帝继续说道:“朕前几日去昌平看了一下,那县城东北面的黄土山山势连绵,北高南低,诸山纷纷环抱,众岭条条纵伸,苍松翠柏,满山皆是,环境十分幽静。而且南有河流,汇集成湖,真所谓龙脉绵绵,水口悠悠,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朕想在此营建山陵,不知众位爱卿意下如何。”

一听皇上这话,殿上众位大臣心里立刻打起了小算盘。胡广素来以迎合皇上的心意得宠,自然皇上说的做的一概都是拥护。他首先站了出来奏道:“陛下圣明。臣以为昌平黄土山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堪为山陵。”

随行的杨荣对皇上的此番意图心领神会,认为这是永乐皇帝的大智大勇,十分赞同。自然,他也是坚决拥护的。胡广话音一落,他随即出班说道:“陛下深谋远虑,臣以为建山陵于昌平合乎古礼东北方位,十分恰当。”

随行的内阁大臣金幼孜自然也满口拥护,绝口不提异议。

只有夏原吉老成持重,遇事常执正议。他忖了忖,吞吞吐吐地说道:“昌平地舆形势的确不错,不过与钟山相比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陛下是否从长计议?”

一听夏原吉的这话,永乐皇帝老大的不高兴,他沉着脸道:“钟山是风水秀丽,但那是太祖皇帝的陵寝,朕岂能去惊扰他老人家?朕将来的陵寝还是营建在昌平吧!”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在昌平营建山陵是不容置疑了。杨荣马上建议道:“陛下,如果确定在昌平营建山陵,但黄土山这个名称不雅,臣请陛下封山。”

“杨爱卿此言甚是。”永乐皇帝点头道,“黄土山就封为天寿山吧,此事就这么定了。”

说罢,他环视了一下殿上的群臣,点泰宁侯陈珪的名道:“陈珪,永乐四年朕诏修北京宫殿,就命你负责其事。你经画规制,很有条理,这次仍然命你负责营造山陵,与北京宫殿同修,有什么要求么?”

陈珪连忙出班奏道:“陛下,这营造北京宫殿和营造山陵同时进行,非我一人所能,臣举荐两人协助,不知可否?”

永乐皇帝把手一摆:“行,举荐谁?”

“臣举荐工部营缮司员外郎蔡信为副手,以便帮助经理;还举荐木工之第一人蒯祥,此人精通鲁班之艺,能主持大型营缮,是个难得的人才,请陛下赐个官职以便领事。”

永乐皇帝想也没想便爽快地答应道:“准奏。擢升蔡信为工部营缮郎中,授蒯祥为工部营缮所丞。陈珪,你还有什么要求?”

陈珪想了想说道:“没有了。”

“你没有了,朕倒还有呢!”永乐皇帝笑道:“朕不仅要修建北京宫殿,营造天寿山山陵,朕还要修建北京城,将来有一天朕还要迁都北京呢。此项工程浩大,没有统一董领、统一规划不成。因此,朕还向你推荐一人。”说到这里,向站在后面的内侍招了招手,“阮安,你过来!”

“奴才在!”那阮安答应一声走了出来。

“他叫阮安,交阯人,前年张辅在交阯选拔人才的时候选进宫来的。”永乐皇帝指着阮安向众大臣介绍道,“自入宫以来,阮安曾多次为宫内营建设计图纸,朕看他的经画是构思巧妙,布局新奇,堪为奇才。朕今日把阮安推荐给你,命阮安统谋北京城、北京宫殿和天寿山山陵的规划设计,定会造出天下奇观!”

说罢,永乐皇帝顿了一下,他指着工部尚书吴中说道:“吴爱卿,朕此次命你扈驾北巡,就是要你来总理北京的诸项营建。朕命你为北京营建董领,所有规划设计、营建施工以及采木调运等诸项,统统由你负责,望你勿负朕望。”

吴中、陈珪、阮安等在场众人一齐跪下叩头道:“臣等领旨。”

待众人站起来退入班队,夏原吉启奏道:“陛下刚才说将来有一天要迁都北京,那是真的么?”

永乐皇帝安排完了北京城的修缮班子,心情似乎很好。见夏原吉疑惑地发问,他笑着说道:“此事朕认真考虑过了。这北京城的历史比南京城还要早七百多年呢,现在已知的史料记载,南京城是楚威王七年开始兴建的城池,距今是一千七百多年,而北京城早在商朝末年便是方国蓟国的都城了。后来有前燕等三燕建都,蓟城被称为燕京。再后来,北京又是辽代的南京,金代的中都。到了元代,北京成了大都,成了元朝的中枢之地。这么一算,南京是六朝古都,这北京城还是八代都城呢!”

顿了一下,永乐皇帝又继续说道:“为什么以往七八个朝代都建都于此?你们看这幽燕之地,龙盘虎踞,形势雄伟,南控江淮,北连朔漠,天子居此,受四方朝觐,那是名副其实的中国皇帝!”

这一席话让殿上的所有大臣都刮目相看,不想这戎马出身的皇上不仅雄武,而且睿文,连那些尘封久远的陈迹,竟然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只见他继续说道:“朕为什么要迁都北京?理由有三。一者,地理位置适中,我大明朝是继承元代的国统,元世祖忽必烈创下的基业有多大?东北抵鲸海,以慈悲岭、铁岭与王氏高丽为界;北到日不落之山;西南达尼波罗、印度;东南际海;西至花剌子模,完成了旷古未有的大一统,还在漠北设置了岭北行省,形成了宽广辽阔的疆域。我大明既然继承国统,就应该拥有全元的全部疆土。虽然有种种原因,致使西北地区和极北地区被故元诸王占据,但以漠北而言,我大明疆土至少要收复到外剌部、和林路、齐王部在内的唐麓岭、斡耳寒河、不儿罕山和北山一线。以此而言,则北京城刚好地处这广袤地区的中央,朕居于此,有利国治。而南京则偏据一隅,其弊自不待言。二者,北京城气候干燥,居住宜人,而南京城则炎热潮湿,久住则烦。这三者嘛,就是朕的个人喜好了。虽说朕在故元至正二十年出生在南京,到洪武十三年就藩北平,在南京也生活了二十年,但那时朕是孩提时期,印象已经淡忘。而自朕就藩之后至洪武三十四年十二月赴南京继承大统,朕在北京整整生活了二十二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朕结下了不解之缘。你们说,朕还舍得离开北京么?”

听罢皇上将要迁都的三条理由,胡广、夏原吉等人不禁恍然大悟。原来皇上在永乐四年闰七月忽然下诏建北京宫殿,永乐五年七月徐皇后崩后迟迟不下葬,此次北巡带一些平日无关紧要的臣僚来北京,一到这便开始营造山陵,都是为了迁都做的安排。

未待众位大臣说话,永乐皇帝又说话了:“众位爱卿中也不乏有识之士。永乐四年春,时任礼部尚书的李至刚首发建都北京之议,正合朕的心意,是以朕即开始着手营建北京,等到宫殿大成,北京皇城粗具规模时,朕将迁都北京——”

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殿上冲出一人大声叫道:“陛下,迁都北京不可,营建山陵不可!收复漠北不可!”

忽听此言,殿上众人无不大惊失色,永乐皇帝也不觉一愣,是谁吃了豹子胆,竟敢在大殿上抗礼?众人一看,原来此人是户部主事萧仪!永乐皇帝身居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一语九鼎,岂容旁人说三道四?哪容得旁人在大庭广众中折辱?不过,这时他倒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地冷冷问道:“萧仪,你倒说说为何三不可?”

“陛下容禀!”别看萧仪官小,可他却不惧斧钺,昂首站在丹陛之前的殿上大声说道,“洪武十一年正月,太祖皇帝定都南京,至今仅有三十一年,而陛下却要迁都北京,置江南百姓于不顾,这是违背祖制,是一不可;太祖皇帝生前营山陵于钟山,崩后安寝于钟山,是示意钟山为皇陵,而陛下却要将山陵造在昌平,这是拂逆圣意,是二不可;漠北偏远,尽是沙漠荒草,穷兵黩武,必然大耗国库,收之弊大于利,这是好大喜功,是三不可也!何况——”

听到这里,永乐皇帝再也按捺不住愤怒,不等萧仪说完,便大声呵斥道:“大胆萧仪,竟敢当众诬朕!来人,推出殿外砍了!”

锦衣卫使纪纲手一挥,立即进来两名侍卫驾住了萧仪。那萧仪拼命挣扎,高声叫道:“陛下常言不斩屈臣,今陛下为何要杀臣,也得说个清楚,好让臣死个明白!”

“好,暂且把他放了,朕说给你听,好让你死个明白!”永乐皇帝把手一挥,两名侍卫退了下去,“你说朕迁都北京是违背祖制,朕且问你,太祖皇帝在生前所做的一切,所说的全部都违背不得么?那太祖皇帝生前做过和尚,那我们不都得出家?太祖皇帝生前不吃鸡,那天下人都不能吃鸡了?太祖皇帝的一言一行都不能改变了?稍有不同即是违背祖制?真是一派胡言!这古往今来从来就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时易而势异,势异而人应,人应而事变。变则生,不变则死,这是从古至今的一条常理,怎么你就不明白呢?试想上古之时,尧、舜皆人所共知的圣君,倘若尧舜定下的法则后人都不改变,那么数千年后的今天,岂不仍是蛮荒一片么?为什么太祖皇帝得有天下,直到洪武十一年正月才定都南京?那是因为对南京作为京师,太祖不是十分满意。为什么洪武二十四年太祖皇帝派懿文太子巡抚陕西?那是在考察西安能否作为都城。连太祖皇帝在生时都想迁都,朕将要迁都那是继承太祖皇帝的遗志!你诬蔑朕违背祖制,是想让朕背上不忠不孝之名么?”

永乐皇帝侃侃而谈,百官群臣默默而听,殿上一片肃静。他继续道:“徐皇后与朕是患难夫妻,恩爱始终。今已仙游近两年尚未入土,将来朕迁都北京,千秋之后肯定要长眠天寿山,你要朕葬皇后于钟山,朕身后与皇后幽冥两地不得完葬,是想置朕于不仁不义么?漠北虽偏虽远虽瘠,但那是大明朝应守的疆土,朕有生之年,如不能完壁,那是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朕一息尚存当尽力为之。你拦阻朕收复漠北,是想陷朕于不文不武之地么?萧仪,这下你知罪了吧?”

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众人为之动容,永乐皇帝的心情似乎也逐渐平静下来。见此情形,杨荣不慌不忙地出班奏道:“陛下所谕,臣等感佩无比,那萧仪不知事理直忤帝意是罪不容赦。只是他敢于直言进谏,其忠心可嘉,何况今日只是议论并非决议迁都,臣请陛下宽宥萧仪死罪,降职奉事戴罪立功吧?”

坐在一旁的朱瞻基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内心十分同情萧仪,他悄悄拉了拉永乐皇帝的袍袖,轻声哀求道:“皇爷爷放了萧仪吧,他也怪可怜的。”

殿上的群臣,一齐跪下为萧仪求情道:“萧仪忠心可嘉,请陛下赦免他吧!”

永乐皇帝看了看杨荣和殿上的群臣,转过身又看了看朱瞻基,终于压下了怒火,道:“今日看在众位大臣的面上,朕念你忠心一片,职也不降,好生办事去吧。下次如果多言,朕定斩不饶!”

“谢陛下!”众人一齐谢恩,杨荣站起来把萧仪拉到了一边。

那朱瞻基见萧仪得救了,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还在念叨的却是永乐皇帝的“时易而势异,势异而人应,人应而事变,变则生,不变则死”的那句话。

萧仪的事情总算过去了,永乐皇帝正待吩咐营建山陵要注意的事项,还未开口,忽见黄俨急匆匆地进殿启奏道:“陛下,中府左都督、宣府镇守总兵武安侯郑亨有紧急军情奏报,使者现在殿外候旨。”

听说有紧急军情,永乐皇帝把手一挥道:“叫他进来!”

顷刻,一名军校风尘仆仆地进殿跪下奏道:“启奏陛下,郑将军军情奏报在此,请陛下御览!”

马云接过军报呈给了永乐皇帝,他边看奏章边变脸色,看完奏报,不禁拍案大怒道:“胆大妄为的本雅失里,竟敢杀朕使臣郭骥,这还得了!”

听说本雅失里杀了郭骥,殿上的大臣不禁面面相觑。只听永乐皇帝怒问道:“郭骥是几时被害的?”

“回陛下,郭大人是六月初十被本雅失里杀害的。”那使者叩头道,“昨日郑将军接到谍报,说鞑靼可汗本雅失里和知院阿鲁台在迤都拒降,竟把郭大人害了。郑将军立即命小臣星夜赶来报警。”

永乐皇帝气得半天没有作声,他把手一挥:“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军校出殿去了,永乐皇帝板着脸向殿上文武大臣们问道:“大家说说看,这事该如何处理?”

永乐皇帝话音刚落,只见淇国公丘福大踏步站了出来大声说道:“陛下,这本雅失里狂妄叛逆,竟敢与中朝分庭抗礼,毁我圣旨,杀我大臣,罪不可赦!臣以为不发兵征讨,他们必不肯降。臣愿带五万兵马出征漠北,将本雅失里擒来献于阙下!”

听了丘福的请战,武成侯王聪、同安侯火真、靖安侯王忠、安平侯李远等人一齐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等愿随淇国公前往!”

武将们已经表明了意见,但文官们尚无人发言,不知看法如何。永乐皇帝素来看重杨荣,知道他颇知武略,永乐五年曾命他往甘肃经画军务,所过山川形势皆绘有地图,所察民情向背都记有笔札,所视城堡守卫尽有得失,后来又至甘肃受降脱脱不花,巡视宁夏规划边务上十策,条条都是中肯。想罢,他对杨荣说道:“杨爱卿,你有何主张说来朕听听。”

“是,陛下。”杨荣答应一声走出班来,不慌不忙地说道,“臣以为对本雅失里只可征服,不可灭亡。”

不想这杨荣开口便很合心意,永乐皇帝不动声色地说道:“为何只可征服,不可灭亡?”

“臣思量这故元后裔的形势对我中朝有利。”杨荣胸有成竹地道:“自洪武二十三年陛下率颍国公傅友德等一举击破亡元之后,元室内部为争夺王位,互相仇杀,洪武三十五年即去国号,分裂为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部。兀良哈部早已归顺我朝,并置有朵颜、泰宁、福余三卫,只剩下鞑靼和瓦剌二部。这二部地域辽阔,尽是沙漠荒原,不易镇守。但鞑靼和瓦剌之间存有世仇,互有胜败,二者都想依附于我,意图是借我中朝之力剿灭对方,再趁我无力镇守之机,袭而夺之,进而统一蒙古各族,与我中朝抗衡。此次本雅失里之所以擅杀使臣郭骥,臣以为是其恼怒中朝加封了瓦剌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为王。臣料定,瓦剌顺,则鞑靼叛;鞑靼顺,则瓦剌叛。其人反复无常,我防不胜防,终究是我大明的心腹之患。”

“那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处置呢?”

“臣以为对付蒙古各部的策略应该是抚剿相制,观其仇杀,待其衰弱,一举收之。所以臣赞成出兵征讨,但不主张灭亡该部,重点是弱其兵力,收其辎重,伤其元气,以待来日。”

听罢杨荣的主张,永乐皇帝十分高兴,这正合他的心意,此次加封瓦剌三王,正是他利用瓦剌牵制鞑靼的策略,不想竟被杨荣说破了。他含笑地继续问道:“你以为本雅失里等人容易制服么?”

杨荣见问,不假思索地说道:“臣以为对付鞑靼所部很难。”

永乐皇帝尚未说话,只见丘福哈哈笑道:“陛下,杨大人只知文学辞章,不懂行军打仗,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臣今年六十有七,身经百战,什么样的军队没见过?臣以为本雅失里和阿鲁台是亡元之余,只知纵马奔跑,不知行兵布阵,其兵略不值一提;鞑靼军队乃败军之卒,七拼八凑而成,乃乌合之众。我中朝大兵一到,彼等必将望风而逃,陛下您就等着臣的捷报吧!”

“杨爱卿说得有理。”永乐皇帝见事情已经议得差不多了,便及时发话道,“对付鞑靼和瓦剌,就用杨荣的四句话:抚剿相济,观其仇杀,待其衰弱,一举收之。丘国公,今日朕命你为征虏大将军,王聪、火真为左、右副将,王忠、李远为左、右参将,调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所属大宁、大同、宣府、开平诸卫十万兵马讨伐本雅失里;命汉王总领金纯、师逵督运粮饷。即日开始准备,限七月初三发兵,你等听清楚了么?”

丘福、王聪、火真、王忠、李远、朱高煦和金纯等人连忙跪下叩头道:“听清楚了,臣等领旨!”

“大家起来吧。”永乐皇帝大手一挥,众人立起身来。待大家站定,他语重心长地对丘福道:“杨荣分析的敌情很有见地,国公不可轻敌。用兵极须慎重。到了开平以后要时时预防敌军偷袭,相机而行,不可一味深入。如果此次不能奏捷,赶跑本雅失里即便还军,待以后视机会再次征讨即可。如果军中有人说本雅失里容易打败擒获者,千万不可轻信!”

“臣记住了!”丘福答应一声,转过身来,带领王聪等人昂首阔步走出了奉天殿。

看着丘福踌躇满志的样子,永乐皇帝心头掠过一丝阴影。坐在旁边的朱瞻基又拉了拉他的袍袖,疑惑地问道:“皇爷爷,丘老头真的能打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