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明争暗斗三王夺嫡 访德问贤永乐立储

三月初四,是甲申科廷试之后皇帝钦点新状的日子。往年都是三月初一这天把廷试、钦点、张榜都办完的,可是这一科中式者有四百七十二人,只好推迟到三月初四。为什么这次会试中式者会有四百七十二人?原来这一科科考是永乐皇帝即位后的第一科,对于彰显文治、笼络士子具有十分重大而深远的意义,他特别重视特命内阁大臣解缙和黄淮担任会试主考官和廷试读卷官。解缙别出心裁,他仿照太祖皇帝洪武十八年乙丑科的范例,这一科也取四百七十二人,说是彰显天下太平文翰之盛。永乐皇帝自然十分高兴。加上再肇之初,急需选拔人才,来打破现今全部是建文旧臣治国的格局,永乐皇帝也赞成多取一些进士。再加上开科举、选人才是笼络天下读书人最为有效的办法,永乐皇帝当然要好好利用。不过,原本决定自本科起录取副榜的,考虑到取录人数已多,永乐皇帝决定本科副榜就不录了。夜漏未尽七刻,永乐皇帝便上朝接受百官朝贺。接着宣召四百七十二名中式者进殿,宣读皇上钦点的状元、榜眼、探花三甲和二甲、三甲第一名传胪者名单。这一科,凭借一篇长达万言的《治国平天下》廷试策论,江西永丰人曾棨被永乐帝钦点为状元,江西吉水人周述和他的从弟周孟简为榜眼、探花,杨相和章敞分别为第二甲和第三甲传胪。永乐皇帝还特别颁恩,命解缙推荐,选择了曾棨、周述、周孟简以及二甲、三甲文学优长者杨相等五十一人和善书汤流等十人共六十一人俱为翰林院庶吉士,还命曾棨、周述、周孟简、杨相、王训、王直、吾绅、刘子钦、彭汝器、章朴、熊直、王道、卢翰、柴广进、余学夔、洪顺、段民、沈升、罗汝敬、王英、汤流、余鼎、章敞、倪维哲、李时勉、陈敬宗、袁添禄和杨勉二十八名庶吉士进文渊阁读书,以期将来大用,他还格外恩准了进士中年纪最小的江西吉水人周忱毛遂自荐加入到庶吉士中去文渊阁读书。这一系列的事办完便是午后了。

散朝后,永乐皇帝把解缙召到谨身殿。他对身旁的马云和黄俨道:“马云到后宫去问皇后,今日新科状元三鼎甲要不要传见?黄俨到殿外候着,朕和解学士说会话。”

马云和黄俨答应一声便返了出去。永乐皇帝对解缙道:“解爱卿把凳子挪到近来些,朕有话问你。”

解缙把凳子挪到皇上的近旁,微微含笑地说道:“陛下,您有何旨意?”

“朕有一难事,想请学士解惑。”永乐皇帝忖了一下道,“朕想近日立储,学士以为立谁为太子的好?”

这解缙是何等聪明的人物?见世子和高阳王都被召回了京,今又见皇上把随侍的中官都支使开了,定是有重大机密要商议。现在皇上开门见山问到立谁为太子,解缙胸有成竹平静地说道:“陛下能早日确定储位,对国家那是莫大的幸事,陛下圣明!至于立谁为太子,臣以为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可当大任!”

听见解缙推荐皇长子朱高炽,永乐皇帝沉默着半天没有出声。虽然他是想倾听臣下的看法来帮助自己决策,但由于喜爱二儿子,所以他总是希望听到的是别人推荐朱高煦。今见解缙推荐的是大儿子,他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解缙明白,他的建议皇上并不满意,他也沉默了一会儿,便不慌不忙地起身跪下叩首道:“皇上,您还有个好圣孙呢!”

他指的是朱高炽的长子朱瞻基,他今年已经七岁。而朱高煦的儿子朱瞻坦早已夭折,朱高燧还没有儿子。这一句话似乎触动了永乐皇帝,他回过头来看着解缙又重复了一遍:“还有个好圣孙?”

永乐皇帝又沉默了,过了一会,他淡淡地对解缙说道:“今日辛苦了,回去歇息去吧。禁中之语,慎勿外传也!”

“臣遵旨!”解缙行礼告辞,转身回去了。

回到乾清宫,永乐皇帝乏极了。用过晚膳他本想躺下好好休息一下,可是解缙那“好圣孙”的话始终萦回脑际,怎么也排遣不开。这朱瞻基出生在洪武三十一年,面目圆润,天庭饱满,十分可爱。尤其是他聪慧灵敏,异乎常儿。三岁开始识字,五岁便能背诵数百首唐诗宋词,今年七岁便能吟诗作文了。同时,这孩子目前还是唯一的孙子,将来的孙子比他至少要小七岁以上。如果立下高炽为太子,万一有个为君不明或者人生无测,那还有朱瞻基顶上,可保江山至少两代无虑,这又何乐而不为呢?圣孙是满意的了,但这朱高炽为政到底怎样,驾驭文武臣僚的能力如何,他心里一直无底,还是放心不下!这事该如何是好?突然,永乐皇帝想到了杨溥。杨溥这人忠厚质朴,识见卓异,又在高炽藩邸办事一年有余,何不召他来问问呢?想到这里,他有了主意。

第二天早朝散罢,永乐皇帝把杨溥召进了谨身殿。

“一晃眼,朕离开北京已经两年多了。”永乐皇帝一反平日的威严,和颜悦色地对杨溥说道,“朕难得有今日的闲暇,杨爱卿你捡些趣闻说来听听。”

这皇上国事繁忙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听北京的趣事?肯定是在选太子。昨日午后皇上召见解缙,估计他已经说了朱瞻基的事情,那皇上现在询问北京的趣事,那肯定是在考察大皇子朱高炽的政绩。想明白了这事儿,杨溥心里有底了。他望着永乐皇帝笑着道:“陛下还别说,这北京的趣事还真不少呢!”

“说来听听,”永乐皇帝连连催促道,“别赶时间,慢慢说。”

“去年三月农桑要播种了,世子殿下关心民生,要臣带他到民屯去看看。”杨溥不慌不忙地讲起了故事,“那一天,我们来到了宛平县卢沟桥一带。看见一位老农正在地里犁田。殿下走上前去对老农说:‘老人家,您辛苦了,歇歇气儿,我来帮您耕吧!’那老农笑着说:‘您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岂会犁田?算了算了,还是别把我家的犁弄折了!’殿下说:‘老人家,您别小看我,不然咱们打个赌,如果我把犁弄折了,我把这锦衣赔给您;要是我会犁田,您说个好字就行了!’那老农也很爽快:‘要得,要得,如果我输了,家里那只老母鸡就归您了!’”

杨溥说得绘声绘色,可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了。

“到底犁没犁田?”永乐皇帝也来了兴趣。见杨溥突然把话打住,他笑着催促道:“杨爱卿别卖关子了,快说他们谁赢了?”

“犁了。”杨溥笑着道,“殿下挽起袖子,卷起裤管,从老农手中接过犁。那耕牛怕是欺生,听到牛鞭一扬一声吆喝,拖起冒出地面的木犁跑了。”

听到耕牛跑了,永乐皇帝心里一紧,赶忙关切地问道:“炽儿没伤着吧?”

“人到没有伤着,”杨溥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那犁只是在地面上划了一道印痕,耕冒了。”

“真是乱弹琴!”永乐皇帝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炽儿自小在王府长大,哪能会农活?”

“陛下可别这么说。”杨溥接着道,“谁知道这犁冒了一段,等那牛一慢下来,殿下把犁尾一抬。”

“怎么着?”见杨溥突然停下了,永乐皇帝紧张地问道。

“您猜怎么着?”杨溥故意卖了个关子,“那犁尖哧的一声入泥了,那犁沟平平整整,那犁新土是笔笔直直,真是漂亮极了!殿下一口气耕了三圈。见此情形,那老农丢下我们突然跑了!”

听说那老农突然跑了,永乐皇帝疑惑地问道,“那老农怎么啦?往哪里跑了?”

“老农回家去把老母鸡捉来了!”

“有意思,有意思,这炽儿也懂得以民为本了!哈哈哈……”永乐皇帝开心地笑了起来。

“后来臣问过殿下为什么会犁田。”杨溥道,“殿下回答说这几年的春天和秋天,都下乡劝农,每次都向老农学犁田。这事一回两回就会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赐茶!赐茶!”永乐皇帝高兴地继续说道,“杨爱卿把凳子挪到近前来,朕还想听呢!”

内侍黄俨应声把一杯香茗端到了面前,杨溥把凳子挪了挪,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继续道:“臣给陛下讲一个更有趣的事儿。洪武三十三年十一月,张玉将军破沧州,生擒守将徐凯。与徐凯被擒的还有一名偏将叫李坚,他冥顽不化,十分顽固。被囚三年来一直叫骂不绝,口口声声与朝廷誓不两立,始终不肯低头认罪。”

“这家伙怎么这么顽固?”永乐皇帝气愤地道,“建文时的文武大臣除了齐、黄、方、练、陈、黄等少数奸党以外,哪一个不在朝廷任事?这贼子怎么这么不识时务?”

“谁说不是呢!”杨溥继续道,“去年九月,李坚八十岁的老母在沧州病逝,他闻讯悲痛欲绝,恨高墙森严,无缘尽孝,几次都想一死了之。正在这时候,世子殿下来到监狱对他说:‘李坚,你老母不幸病逝,身为人子临终不能尽孝,实为一大憾事!我今放你回家送终,办完丧事再来归监吧!’”

“怎么,炽儿要把那李坚放了?”永乐皇帝吃惊地道,“他要是不回来了怎么办?”

“正是。殿下要放李坚回去,臣等也是十分担心。那李坚听说世子要放他回去尽孝,怎么也不敢相信。他惊疑地问道:‘你放心让我回去?不派人押送?’殿下哈哈一笑说:‘我怎么不放心?我看你听到母亲噩耗便痛不欲生,必定是个孝子。有大孝之情的人,必有大忠之心。我放你回去尽孝,你必定按时回来尽忠。你自个儿回去吧,我放心得很呢!’”

“李坚果然回去了?”永乐皇帝疑惑地问,“后来他回来没有?”

“李坚回去了。”杨溥回答道,“可是去了一个月没有回来,去了两个月也没有回来,去了三个月还是没有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永乐皇帝叹息道,“这妇人之仁,有时难免是可笑之举!”

“过了三个月,陛下您猜怎么着?”杨溥笑问道。

“他肯定早就逃亡了。这李坚既然那么顽固不化,好不容易出了监狱,哪有再自投罗网的道理?”

“可是李坚回来了。”杨溥出人意料地道,“不过他不是走回来的,而是乡邻们把他抬来的。”

“怎么是抬回来的?”永乐皇帝吃惊地道,“是不是他要逃亡,左邻右舍把他绑来了?”

“不是,”杨溥连忙解释道,“原来这李坚回去,由于悲戚过甚又偶感风寒,竟然一病不起。原想等好了再投监的,不料迁延了时日,他只好央求邻里乡亲将他抬来了。”

听了杨溥的述说,永乐皇帝点头道:“这李坚倒还是条汉子。”

“这李坚回到北京,即刻求见世子殿下说:‘您如此仁德,真是天恩浩**!只怪臣李坚鼠目寸光,真是罪该万死!自此以往,臣愿效忠朝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这李坚竟然真心诚意地归顺朝廷了!”

“好好好!”永乐皇帝十分兴奋,竟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看来这炽儿懂得以仁为政了!”

说罢,他又望着杨溥,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可这杨溥却只顾呷茶,似乎没的说了。

等杨溥喝了几口茶,永乐皇帝便耐不住催了起来:“杨爱卿,还说个趣事听听。有用兵打仗的事吗?”

“有!”皇上要听用兵打仗的故事,这正中杨溥下怀。他知道皇上之所以迟迟不立朱高炽为太子,很大的因素就是怕他不会用兵打仗。他又呷了一口茶,抬头说道:“打仗的故事多着呢,比如说洪武三十二年十月世子殿下守北平,以一万兵士坚守城池二十天,击退了李景隆五十万大军,这事百姓们传得可玄了。”

“怎么个玄法?”永乐皇帝笑着道。

“那一年,陛下您率领大军奔袭大宁,收编朵颜三卫,远在数千里之外。乘这机会,李景隆率兵五十万围了北平城。”杨溥像市井茶坊说书匠一样,说起了评话,“当时世子居守北平,兵士仅有不到万名。形势十分严峻。李景隆从十月十五日围城,一直围到十一月初,城中几乎矢尽粮绝了!”

“当时确实危急。”永乐皇帝也感叹道,“那时朕正在大宁,等着福余、朵颜和泰宁三卫的十万兵马,一时无法还援,真是急煞人了!”

“冬月初三,南军都督佥事瞿能父子率精骑千余猛攻彰义门,敌军已经爬到了城垛上,世子殿下闻讯率亲兵赶到,拼死厮杀才把南军打败,保住了北平城。”

“好险,好险!”永乐皇帝听到此处,也不禁心惊肉跳。

“城池是暂时保住了,可南军继续攻城怎么办?”杨溥接着道,“这时候,世子殿下使了三招。”

“哪三招?当年战事紧迫,朕还真不知道这些细节呢!”

“世子殿下这三招可绝了。”杨溥道,“第一招,世子殿下把王府的存粮尽数运了出来分拨给守城士兵,并亲自带着烙饼上城送给守城士兵充饥,还亲自为负伤士兵包扎。守城将士万分感动,士气大振。”

“做得好!”永乐皇帝连连点头道,“善抚将士,危难用命,那才是治军之道。”

“第二招是激励将校士民妻子登城拒守。”杨溥继续说道,“听说当时城中除了将士外,年轻力壮的老百姓均已参战,城中再无兵可用了。世子殿下当机立断,立即进府面禀王妃娘娘。徐娘娘二话不说,即刻召集城中所有将校夫人女眷及豪户家室,备说大义,激励大家上阵守城。徐娘娘还把王府宫婢派到四下劝说士民妻子御敌。这样,满城女眷都手执棍棒刀叉一齐登上城楼,那真可谓满城皆兵万众一心,守城将士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大家都是抱定一个决心,拼死守卫北平城!”

“那真是令人感动!炽儿的这一招,也真叫作奇兵突出背水一战!”

“可不是嘛,”杨溥笑道,“老百姓说是世子的忠诚感动了上苍,天上的王母娘娘显圣,一夜之间派出了数千天兵天将呢!”

“那不仅是天兵天将,还是女兵女将呢!”永乐皇帝也不禁笑道,“那朕的徐皇后也就成了王母娘娘了。”

“王母娘娘,徐皇后就是王母娘娘!”杨溥乘势奉承了一句,“守城兵士是增加了不少,但李景隆攻城也越来越急,北平城情势也越发危急了!”

“那可怎么办呢?”永乐皇帝也不禁担心起来。

“正在万分危急的时候,世子使出了第三招。”

“炽儿有什么高招?”

“冬月初四那天晚上。风平树静,夜色灰暗。突然世子爷下令全城守御将士,无论男女老少,都去汲水浇泼城墙。将士们个个纳闷,这一天战到黑不让人休息,晚上摸黑还要往城墙上浇水,这是干什么?要洗城墙吗?可是军令难违,大家只好肩挑手提,两个时辰把整个城池外墙浇了个透湿。不料时到夜半,那老天竟然寒风怒号,天亮时分竟把个北平城墙冰住了,墙面冻得像铜镜似的光滑。南军攻城,哪里还能爬得上来?敌军爬到半腰,云梯一滑,一个个就像滚腌鸭蛋一样的滚到护城河里去了!”

“妙极了,妙极了!”永乐皇帝高兴得击起掌来,“炽儿怎么就想出了这么一条妙计!”

“这一招使南军彻底受挫。当天下午,陛下您率领的朵颜三卫十万将士,张玉、丘福、朱能三位将军的数十万驰援大军赶到了,郑村坝一战,把李景隆打得大败,他只好丢盔卸甲逃往德州。”

“痛快,痛快!”永乐皇帝开怀地笑了起来,“那一仗把李景隆打得从此一蹶不振。守卫北平城,炽儿可是立了大功!”

“北平城老百姓说:‘哎呀,可不得了了!世子爷爷洪福齐天惊动了天上,玉皇大帝托梦给世子爷要他浇城,又派北方真武大帝送来寒风,这才把北平城冻住,打败了李景隆。’北平的百姓们有的说看见了一道金光,是玉皇大帝亲降藩王府;有的说看见无数天兵天将,从东海挑水浇城;还有的说真武大帝鼓着腮巴吹寒气,把嘴皮子都吹出血了,等等,将这事说得神乎其神。市井坊间的说书匠们还把这些事编成了评书,题目叫作‘燕世子三招定北平’呢!”

“燕世子三招定北平?”永乐皇帝听得津津有味,他思索着重复了一遍,“炽儿的这三招叫作以智为兵啊!”

见皇上十分高兴,杨溥心思一转见好就收。他端起茶杯呷了几口又禀道:“陛下,臣愚钝不敏,讲了些不成故事的趣事,有渎圣听了!”

“讲得好,讲得好!”永乐皇帝笑着连连说道,“杨爱卿不与民接触,岂能知道这些趣事?日后还望爱卿发扬光大呢!”

“谢皇上夸奖。”谢过恩,杨溥辞别皇上回府去了。临出谨身殿门的时候,站在门旁的黄俨似笑非笑地对杨溥道,“杨大人,一路走好啊!”

听了杨溥关于朱高炽的问农、释囚、智兵的一席话,永乐皇帝立储的主意基本定了,但他还想再亲自测试一下三个儿子。

三月初七早朝散朝的时候,他当众宣布明日清晨,派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前往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阅兵,阅后即刻复命。

第二天辰时时分,到三千营阅武的朱高煦和到神机营阅武的朱高燧先后回来复命了,只有到五军营阅武的朱高炽到了巳时末刻才回朝复旨。

一见朱高炽复命来迟,永乐皇帝十分不悦,他板着面孔冷冷地问朱高炽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看见父皇生气,朱高炽连忙跪下回答道:“启奏父皇,儿臣办事不力,阅武回迟,乞求父皇恕罪。”

“怎么复命来迟的?”永乐皇帝怒火越来越大,“快把原因讲出来!不然朕决不轻饶!”

早已回来的朱高煦、朱高燧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暗笑着。

“父皇容禀。”朱高炽跪在地下头也不敢抬,“儿臣今日视察的五军营兵士,是刚从山东新调来的轮守官军,他们今日寅时方才到达。儿臣卯时点军,见将士们一个个人困马乏,于心不忍,便乃命其埋锅造饭,吃过早饭后才列阵操练,是以迟回来了一个时辰。”

原来如此!听罢朱高炽的陈述,永乐皇帝向随来的京营都督张辅问道,“情况是这样的吗?”

“千真万确!”张辅连忙跪下启禀道,“世子殿下爱兵如子,将士们万分感佩呢!”

“好,这事做得对!”永乐皇帝一听立刻高兴起来,“平时将爱兵,战时兵用命,炽儿深得治军良法,何愁军威不振!”

“谢父皇!”朱高炽连忙叩头谢恩。站在一旁的朱高煦和朱高燧脸上布满了严霜,眼睛里喷射着无可名状的妒火。

第二天早朝时候,永乐皇帝又将内阁呈上来的一摞奏章分成三份,吩咐三个儿子道:“这里有三沓奏章,都是各地上报的要事,你们各拿一沓到文华殿去批阅,晚朝时回奏,分头去办吧。”

这批阅奏章可是朱高炽的家常便饭,不到两个时辰他便把奏章批阅完了。而朱高煦不喜读书,仅是粗通文墨;朱高燧纨绔子弟,也是略识书礼,哪里是批阅奏章处理政事的材料?他们二人抓耳挠腮,弄得满头是汗,到了酉时初刻才将奏章阅完。

朱高炽早就把奏章批阅完毕,本可以早些上殿交卷,但他一直等到朱高煦和朱高燧把奏章阅完收起来的时候,才同二人一道回到华盖殿复命。

三人来到殿上一同跪下禀道:“启奏父皇,奏章批阅完毕,儿臣前来复命。”

永乐皇帝一听哈哈一笑道:“批阅完了?拿上来瞧瞧。”

马云把三人批阅的奏章呈了上去,永乐皇帝逐一翻了一遍。看着看着,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燧立刻紧张起来。

永乐皇帝又把奏章翻检了一遍,沉下脸来冷冷地对朱高炽问道:“朕给你的奏章是十份,你呈上来的是六份,还有四份哪里去了?”

“启奏父皇,那四份奏章没有弄丢,在这里呢。”朱高炽连忙从袖筒中摸出一卷奏章呈上道,“这四份奏章儿臣都批阅了,都是些请封遗老、请建寺院的事情。儿臣以为这些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由内阁照例处理即可,不必浪费父皇的精力和时间,是以未能呈上,望父皇恕罪。”

永乐皇帝一听,立刻把先呈上来的六份奏章仔细看了一遍,果然全部是关切军队、民生的大事,他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可是过了不一会儿,他的眉头紧锁,脸上又冷峻起来。他突然拿起一份奏章,手指点着几处责备道:“高炽你真是粗心大意,这篇篇奏章上的错别字都没改正过来,似你这等疏忽,办起事来会出大错!”

“父皇教训的是!”朱高炽连忙躬身低头道,“儿臣原以为父皇日理万机,刻漏宝贵,似这等走笔之误不想有渎天听,是以文字谬误未曾改正。不想父皇睿哲玄览,洞见隐微,一眼就看出来了,儿臣真是惭愧无地,儿臣知错了!”

“原来如此,”听了朱高炽的回答,永乐皇帝一下子明白了。他知道,这大儿子的做法是对的。作为人君应当是以大事要事为主,岂可事无巨细不分主次?想到这里,他微笑点头道,“炽儿说得很有道理,凡事都要分清大小主次轻重缓急,把握分寸恰到好处才是!”

“父皇教训的是!”朱高炽连忙谢了一声。

看着这三个儿子的奏章,这优劣等次已经清楚了,已经无须再行考察。可永乐皇帝还不罢休。他想了想抬头对三个儿子道:“还有一个疑问,朕想问问你们,你们想到什么就回答什么。”

“请父皇明示。”朱高炽三人齐声道。

“唐尧、成汤之时时有水旱之灾,那些黎民百姓靠什么生活?”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还用思索么?年纪最轻的朱高燧等皇上话音一落,便抢先回答道:“他们靠野菜水果、捕鱼狩猎为生!”

朱高燧说完了,永乐皇帝只是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那朱高煦脑子转了一转,便高声回答道:“百姓们靠官家赈济为生!”

朱高煦说完了,永乐皇帝还是默不作声,既不说对,也不说错。见小儿子、二儿子都说了,大儿子还不开口回答,他便指着朱高炽道:“你怎么不说话呢?尧、汤之时水旱,百姓依靠什么?”

“启奏父皇,尧、汤之时水旱,黎民百姓靠的不是菜果渔猎,也不是赈灾救济。”朱高炽不慌不忙地回答道,“那些办法,只能解一时之急,无济于天下苍生。儿臣以为要使百姓温饱安乐,天下太平,靠的是——”

朱高炽看了看殿上的文武大臣,又望了望御座上的父皇,然后一字一顿慎重地回答道:“靠的是圣天子的恤民之政!”

朱高炽的这句回答不啻春雷,满座皆惊,大殿上鸦雀无声,人人都在思索着这“圣天子恤民之政”的含义。永乐皇帝也半晌没有作声,过了一会,他问道:“此话怎讲?”

“父皇今年新科殿试策问的题目是‘治国平天下’。何为天下?天下者百姓也!无百姓,也就失去了天下!所以圣天子应当以民为本,一切以爱民惜民便民利民兴民富民为是,此所谓圣天子恤民之政也!自尧、汤至今,古往今来数千年,水旱之灾时有发生,那是时也天也,不足为怪。但平日不问民之疾苦,灾祸降临仅靠菜果渔猎赈济救助,活命而已,无济于国家之本。只有圣天子时时以民为念,兴利除弊,治河浚江,扶助农桑,百姓富,天下足,百姓乐,天下安。是以儿臣以为国家根本大计,是圣天子恤民之政,水旱之虐,何足道哉!”

“殿下所说极是!”听了朱高炽的宏论,殿上的文武百官众口一词齐声赞扬。只有那朱高煦和朱高燧十分不满,心里狠狠地骂道:“你这胖子有什么了不起,哗众取宠!”

见众大臣一片颂词,永乐皇帝内心十分兴奋。这大儿子平时质朴敦厚看不出有什么能耐,想不到关键时刻他竟有人君之识,好!他咳嗽一声,示意大家静下来。然后他禁不住高兴地对殿上的文武百官道:“今日时候不早了,大家回去歇息吧,皇后还等着朕御花园赏月品茶呢!”

此后将近一个月里,为争太子之位,朱高煦恃功邀赏、朱高燧倚宠谋立,分别使尽了浑身解数,但都无济于事,永乐皇帝认定了的事儿,谁也别想扭过来。徐皇后也是深明大义,三个儿子的品德她是了如指掌。尽管她娇宠小儿子朱高燧,但立太子关系到千秋基业,她不能儿戏。立谁为太子,她不想过多干预,让皇上去独立思考。她对永乐皇帝只是说高煦和高燧性情不顺,宜选拔一些学识渊博、德行纯正的廷臣去辅弼,以期匡扶。所以这一段时间,永乐皇帝经过深思熟虑,认为立储的时机到了!

永乐二年四月初四,夜漏未尽七刻,在三严鼓声和悠扬的铜钟声中,永乐皇帝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龙袍,腰束革质佩玉带,脚穿白袜鞋,在内侍簇拥下从奉天殿内帘中款款走了出来。

钟鼓乐止,静鞭四响。中官太监马云走上阶陛前高声唱道:“皇上升座,百官上朝!”阶陛前的文武百官“刷”的一声齐齐跪下,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永乐皇帝眼望殿上和殿前的数百名文臣武将,从容地把手托了托。随着马云和殿外侍卫的传唱,“皇上有旨,众卿平身”从殿内传到了殿外。

“谢皇上!”文武大臣们谢过恩,站了起来。

文武大臣们一站起来,立刻纳闷了。今天是常朝,按照礼制应在奉天门举行,可是不知怎么改在了只有举行大典的奉天殿,还有按照礼制皇上应穿皮弁服,今天怎么穿起通天冠服上朝了?这通天冠服只有在朝廷有重大礼仪,如郊庙、册封、诸王冠婚时才穿,莫非今日有大事么?

待奉天殿上静了下来,永乐皇帝庄重地对百官说道:“众位爱卿,皇家立储,乃国家根本,朝廷大事,关乎千秋基业,是以朕慎之又慎。经数年来的考察,现已确定储位,朕今日将向天下郑重宣告!”

说罢,他把手挥了挥,捧着数卷诏书的中官马云向御座前的丹陛走去。

听见皇上说今日要立储,满殿文武都愣住了。这三个皇子皇上会立哪个?丘福、王宁朝朱高煦望了望,心想肯定会立高阳王为太子;钦天监官王射成、护卫指挥孟贤等把目光投向了朱高燧,心想这皇上皇后娇宠小儿子,这太子非朱高燧莫属;而多数朝臣都希望皇上能立朱高炽为太子,他仁厚爱民,那是天下之福。那站在丹陛之下的朱高煦和朱高燧睁大眼睛望着御座上,巴望着将要宣布的太子是自己;只有朱高炽不动声色,两眼望着殿梁上的彩绘无动于衷。不过,此时这奉天殿上是鸦雀无声,数百人屏声静息,等待着这一重要的时刻。

马云走到御座前丹陛前,缓缓地打开第一卷黄色绢布诏书,朗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家东宫,乃国之储君。身系国家,职掌重焉。今嫡长子高炽仁厚质朴,诚孝爱民,勤勉宵旰,恭谨端肃,堪为国本。朕兹立为皇太子。勉副命词,务臻殊效。钦此!

读罢,马云对丹陛之下的朱高炽道:“太子爷,快谢恩吧!”

陡然听到被立为太子,朱高炽猛然一惊。这个结果似乎有些出乎意料,毕竟那两个弟弟并非良善之辈。他二人几年前就觊觎世子之位,这两年更是明争暗斗争夺太子。为了不伤兄弟之情,他自己本想后退一步,本本分分做一个藩王算了,谁想这太子名位今日竟真的落到了自己头上,不想做都不成了!听到马云在呼唤,朱高炽赶忙往前一步跪在丹陛之下高呼道:“谢父皇恩典,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着马云打开第二份诏书念道:“兹册封皇次子朱高煦为汉王;册封皇三子朱高燧为赵王。钦此。汉王、赵王谢恩吧!”

听见朱高炽被立为太子,朱高煦和朱高燧二人大失所望,浑身上下像虚脱了一样,站都站不住了。接着他们又听到被册封为汉王、赵王,虽然满腹怨恨,但多少得到了一丝安慰。二人知道,依父皇的脾气,这时候如果抗争,那父皇一怒,说不定连身家性命都难保了!听马云催谢恩,朱高煦和朱高燧二人只好出班跪下道:“谢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马云又打开第三份诏书念道:“兹命太子宫属如下:

解缙,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

李贯,左春坊左中允

黄淮,左庶子兼侍读

胡广,右春坊右庶子

金幼孜,翰林侍讲兼右庶子

胡俨,侍讲兼左庶子

杨士奇,左中允兼侍讲

杨荣,右谕德兼侍讲

杨溥,洗马兼编修

芮善,校书

王恺,校书

金问,正字

兹选李默为汉王府长史;顾晟为赵王府长史。

钦此!

宣读完毕,解缙、杨溥等人一齐出班跪下道:“臣等谨遵钦命!”

看见诏书宣读完毕,诸人都谢恩领命,永乐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望着殿上的百官臣僚朗声说道:“今日朕已立太子、册封二王,相应事项宜尽快就绪。户部尚书夏原吉和工部尚书宋礼自即日起修缮东宫和营建汉王府、赵王府,好让太子和二王早日搬进新居;从速打扫文华殿,三日后太子上殿视事。”

夏原吉、宋礼二人连忙出班道:“臣等遵旨!”

“汉王高煦封地云南,不日即启程就藩;赵王高燧封地彰德,暂居京师,容后就藩。太子今日受封,众爱卿殿上参驾吧!”

听罢皇上的吩咐,马云走下丹陛把朱高炽拉到丹陛之前正中南向而立,那奉天殿内殿外的数百名文武大臣一齐跪下参见道:“参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文武百官的朝参之声响彻大殿内外,只有那朱高煦听说要就藩云南,满腹的怨恨和无名的颓丧使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地上,嘴里恨恨地自语道:“我何罪,斥万里?”

见太子之争尘埃落定,站在文臣班队中的杨溥、解缙、杨士奇、杨荣等人相顾颔首,不由得眉头舒展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