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围魏救赵定大计 齐魏议和释庞涓

齐国大臣们几乎人人主张救赵,但到底怎样救赵,却有不同的看法。一些大臣认为,应该以大军直入邯郸,击破魏军,护送赵君还都,如此方尽显我大齐国威。

段干朋道:“魏军强大,天下皆知,我齐国之军直入邯郸,是以疲惫之师击强大之敌军,势难胜之。就算得胜,其功不显,不足以震慑天下。救赵莫若击魏,如今魏军精锐在外,国中必然空虚。我齐国之军当直逼大梁城下,使魏军不得不回军救其国都。如此,则疲惫之师当为魏军,我军以逸待劳,定可击败魏军。这样一来,我齐国就可扬威敌国,足可震慑天下矣。”

“妙!此为避实击虚,攻敌所必救,乃上上之策也。这一妙策,可称为‘围魏救赵’,日后史官记之,定可传之千古。”齐威王听了,极是高兴。

邹忌道:“此策虽妙,然不能与敌速战速决,只恐齐军兵临大梁时,邯郸已被攻破。”

“此策的妙处,正在于让魏军攻破邯郸。魏国乃虎狼之邦,赵国也绝非善类。此战赵军倚仗邯郸城墙高大,并未受到太大的损失,过得两三年,其军势必可再度强盛,到时恐怕又会成为我齐国大害。邯郸破,赵国并不会因此灭亡,但其军势必大受损伤,十数年内难以恢复。此‘围魏救赵’之策,既可打击魏国,又可削弱赵国,实为一举两得也。”段干朋说道。

“妙!魏、赵两国,皆是齐之旧敌,魏、赵俱弱,于我齐国大是有利。大司寇以刚勇闻名天下,不料对兵法之道,亦是精通。”齐威王又是称赞不已。

“臣非精于兵法,此‘围魏救赵’之策,乃孙膑夫子教于臣也。”段干朋道。

“唉!孙夫子果是大才,可惜他偏偏不肯入朝为官。”齐威王叹了一口气。

救赵方略商议好了,就该挑选领军大将,与魏军决战。依例,自是由大司马田忌担当领军大将,但有几位大臣却猛烈攻击田忌,道:“田忌畏敌如虎,不敢与魏军交战,不堪成为齐国大将。”

邹忌挺身说道:“大司马虽有小过,仍是我齐国难得的将才,臣以为非大司马不可击破魏军,愿主公勿以小过之故轻视大司马,立拜大司马为领军大将。”

几位大臣说,相国一定要使田忌为将,当须写下担保之状,一旦田忌战败,唯相国是问。

田忌听了大怒,道:“吾领军破敌,何须相国担保?吾愿立下军令状,不破魏军,当以吾首谢国人。”几位大臣听了,当即让田忌写下军令状来。齐威王见了,连忙阻止。国君让臣下出征之前写下军令状,是对臣下一种不信任的表现,齐威王自然不愿让田忌感到他失去了国君的信任。田忌极为好胜,话已出口,岂肯收回?到了最后,田忌到底是写下了军令状——誓言大破魏军,否则,甘愿身受大刑。齐威王见田忌如此勇敢,心中大喜,次日大会朝臣,当众拜田忌为领军大将,征伐魏国。

依照惯例,领军大将对于军中将官,可自行任命,只需告知国君就可。田忌拜稷下博士孙膑为军师,拜中大夫种首为左军主将,拜上大夫黔夫为中军主将,拜下大夫匡章为右军主将,挑选出精锐军卒八万人、战车千乘,直入魏国境内。田忌对孙膑极为恭敬,让孙膑与他同乘一车,言必听,计必从。孙膑也不客气,充当了齐军事实上的“主帅”,指挥齐国大军向魏国重镇平陵城急速前进。

平陵地处魏、宋、卫三国的交界之处,人口众多,城池坚固。魏、宋、卫三国攻赵的粮草辎重,都先集于平陵城中,然后再往赵国输送。齐军若攻下了平陵,就是截断了魏、宋、卫三国大军粮道,可使三国大军不战自败,从表面上看去,非常符合兵法,为高明之举。但田忌却着急起来,道:“平陵坚固,非十天半月,难以攻下。我齐国之军远途袭敌,不宜久屯坚城之下。否则,庞涓回头攻来,我们进退两难,非大败不可。再说,我们出征之时,就宣称直攻大梁,怎么军师又忽然改变了主意呢?”

孙膑并不回答,却反问道:“依大将军之见,我们直攻大梁,庞涓就会立刻回师救援吗?”

“当然。大梁乃魏之国都,若被我齐国大军围困,庞涓非得回师救援不可。”

“大将军此言差矣。我齐国大军围困大梁,庞涓不仅不会回救,反而要仰天大笑了。”

“此为何故?”

“大梁城池坚固,为天下之最,城中粮草箭矢,可供数年之需。我齐国大军就算围住了大梁,又岂能攻下。平陵小城,尚不可久屯其下,大梁城就更不可久屯其下。庞涓见了我军围困大梁,根本不会回援。他定是等着攻下邯郸,将军卒好好休养一番后,再从我们后面袭来,与大梁城中的守军里应外合,陷我齐军于死地。”

“这……这倒也有理。那么,当初军师为何又要让我宣称直攻大梁呢?”

“此乃震慑魏君之计也。魏君向来狂妄自大,闻听我齐国之军将攻大梁,定是大为震怒,将逼迫庞涓回师灭我。可是,庞涓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不一定会回师攻我。然庞涓虽精通兵法,胸中多有谋略,却有一致命弱处,我军攻击平陵,正是引发庞涓的弱处,使他的一举一动,全然为我所制,最终将为我所擒。”

“庞涓有何弱处?”

“贪!庞涓其人,贪名、贪利,更贪功。我军攻击平陵,实为兵法大忌,庞涓势必对我十分轻视,觉得一举可以击灭我军。这样,他就会不顾兵卒疲惫,急速回师攻我。”

“啊,原来兵法之道,深奥如此,忌愧为大将,竟茫然不知。”田忌感叹地说道。

“以将军大才,久经战阵,必能深通兵法。”孙膑说道。

“有军师指教,就算我丝毫不知兵法,出征几次下来,也要成为名将了。”田忌笑道。

平陵城四十里外有一地方,名曰环涂,是一个十字路口,四条通往魏、赵、宋、卫的大道在此交汇,地位极为重要。环涂附近有横邑、卷邑两座坚固的小城,驻有万余魏国士卒,守护着此交通要道。齐国大军欲攻平陵,必先攻下环涂要道。孙膑不急于进攻,在离环涂三十里处停了下来。

田忌有些疑惑地问:“兵贵神速,军师何不急攻环涂?”

孙膑笑道:“环涂小敌,何劳我大军全力去攻。”说罢,孙膑将八万军卒分为八队,挑选稍弱者组成两队,命种首、黔夫二人统领,进攻环涂。

田忌大惊:“环涂加平陵魏军,共有三万余人,今日我以两万弱卒去攻,定是大败。”

孙膑道:“我齐军之败,即是胜也。”

田忌摇头道:“军师此语,令人难解。”

种首、黔夫二人领弱军攻敌,心中不快,但迫于军令,又不敢不听。二人出发之前,孙膑当面嘱道:“此行你二人以弱攻强,若然落败,吾并不相怪。但你二人必须大张旗鼓,大造声势,使敌疑我全军来攻。若不能做到这一点,即按军令以战败罪论,若能做到这一点,即是立了大功。”种首、黔夫二人依嘱而行,大张旗鼓、大造声势,向环涂猛攻过去。

环涂守军一边紧急派人赶往朝廷和庞涓的大营求救,一边会合平陵守军迎击齐军。齐军声势虽然浩大,却不料竟是不堪一击,被打得大败,军卒四散溃逃。环涂、平陵的魏军大获全胜,夺取的齐军甲仗旗鼓辎重之物堆积如山。

魏惠王和庞涓刚接到环涂守军的求救文书,紧跟着又接到了环涂守军的捷报。魏惠王莫名其妙,自言自语道:“齐军虽弱,岂能如此不堪一击,其中定有诡计。”

庞涓听了捷报,在大帐中仰天大笑不止,对众将说道:“齐军自作聪明,明攻大梁,暗袭平陵,以诱我解邯郸之围,回军救援。却不想我尚未回军,他就已经大败了。”

众将道:“齐军经此大败,定然已逃回国中了。”

庞涓摇头道:“不然。齐军为救赵攻我魏国,赵国之围一天不解,齐军一日不会离我魏国。环涂之战,齐军未必会全力攻击,他们经此一败,定会收拾残余之卒,做出进攻大梁的样子,以震怒主公,迫我解赵国之围。此等诡计,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众将道:“齐国如此可恶,我等不若回军灭之,然后再灭赵国,永绝后患。”

庞涓道:“齐军跳梁小丑,不值我大军全数回攻。况且大军行速不疾,等返至大梁,齐军早已逃回临淄去了。且等齐军兵至大梁城下,不易回逃,再作道理。”

种首、黔夫大败而回,孙膑不仅不罪,反而记为首功,大加表彰。然后,孙膑又令种首、黔夫带领本部残余军卒抛弃辎重,乘轻车向大梁城急速前进,一路上仍是大张旗鼓,大造声势,装出全军攻击的模样,但又要露出破绽来,为敌人所知。

种首、黔夫得了首功,心中很是高兴,遵命而行,以轻车日夜兼行,驰向大梁。田忌、孙膑、匡章率领最精锐的六万大军,偃旗息鼓,在种首、黔夫后面缓缓而行。很快,种首、黔夫就率军逼近了大梁城郊,二人将战车连成一条长线,绕着大梁城飞驰,尘雾冲天而起。二人又多张旗帜,多立军鼓,令军卒在尘雾中来回奔跑,摇旗擂鼓。

见到齐军如此威势,大梁城中一片混乱,人人惊慌失措,说齐国大司马田忌率领数十万大军杀来了,要踏平大梁城,生擒魏惠王。魏惠王听了这等传言,心中大怒,一边派出禁卒巡视街道,不准传谣惑众,一边封锁城门,命守军上城御敌,同时派使者急赴邯郸城外的大营中,让庞涓拨出部分军卒回救大梁。

魏惠王让使者告知庞涓——齐军攻平陵,假也;攻大梁,真也。

庞涓听了,心中叹道,主公虽知兵法,却不甚精。齐军攻平陵是假,攻大梁一样是假。齐军只有一件事是真的,就是逼我回军,解赵国之围,我可不能上了齐人的当。他当即下令,留下两万精兵,会同宋、卫之军,继续猛攻邯郸。然后带着八万大军,回师救援大梁。行军之前,他还派出了许多探卒,打探齐军的情形。

在庞涓回师之时,田忌、孙膑、匡章率领的齐军已行至桂陵。孙膑见其地左右高而中间低,甚是满意,将六万齐军分作两部,埋伏在左右高地上。

庞涓率军一路南行,不断接到探卒的禀告:

齐军尽弃辎重,只以轻车行军。

齐军看上去并不太多,像是在虚张声势。

齐军只围绕大梁城摇旗擂鼓,并不攻城。

……

庞涓听了,又是仰天大笑不止,对众将说道:“齐军只待我大军回至魏境,就将逃窜耳。”

他当即下令,留下四万士卒看护辎重,缓缓而行,以迷惑齐军,使齐军不致“望风而逃”,然后带领四万轻装的精锐士卒,乘坐轻车,日夜兼程,向大梁城疾驰而来。

此时庞涓已不仅仅是“救援”大梁,而是要彻底击灭齐军,生擒齐国大将田忌。如此,齐国将一蹶不振,再难攻击魏国,而赵国失去救援,必亡无疑。经过一场大战,便灭一强国,弱一强国,此等绝世之功,虽孙武、吴起再世,也难取得。庞涓心中越想越得意,几次忍不住笑出声来,催促士卒加快行军速度。很快,庞涓的轻锐之军已行至桂陵之地。此刻正当黄昏,庞涓下令暂歇,埋锅造饭,桂陵之地离大梁不过数十里,轻锐之军两个时辰内即可赶到。

庞涓想让他的轻锐之军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即向大梁城外的齐军发动进攻,一举获取大功。军卒们纷纷跳下战车,脱掉笨重的衣甲,寻找一处较好的住宿之地。庞涓仍是站在高车上举目四望。这是他的习惯,每到一地,必观察地形,牢记在心,以备来日加以利用。

他熟知兵法,对孙武所说的“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扼远近,上将之道也”这句话十分赞同,也曾多次利用险地布下埋伏,大胜敌军。

庞涓望着、望着,忽然脸色大变,惊呼道:“此乃绝地,不宜作为宿营之地!”

他当即下令,立刻整军列队,速离绝地。

但已迟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大作,若千万个炸雷一齐在魏军头顶上炸开。

唰唰唰唰……无数羽箭若狂风暴雨一样扫向魏军。

轰隆!轰隆!轰隆……数以百计的战车自高地上飞驰而下,势若山崩,锐不可当。

杀啊……成千成万的齐军手持长戈弯弓,若狂泻的山洪,漫天漫地涌向魏军。

魏军仓促之间,甲不及披,戈不及持,甚至连弓弦都不及张开,就纷纷栽倒了下来,血肉横飞。魏军战力虽强,但陡然间遇到如此猛烈的进攻,也无法抵挡,兵卒们不顾主将号令,四散而逃。只是四面八方全是齐军,魏军逃无可逃,乱成一团,自相践踏,反将道路堵得死死的。庞涓站在车上,声嘶力竭地指挥众军卒原地结阵自保,然而却无一人听从他的号令。

“天亡我也,天亡我也!”庞涓脸色惨白,欲举剑自刎,偏被左右亲随紧紧抱住了胳膊。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四万精锐的魏军全数覆灭,名震天下的魏国大司马在他平生遇到的第一个大败仗里束手就擒,做了齐国的俘虏。

齐国军卒们押着庞涓,走进了齐军大帐里。但见烛光之下,主将席位上高坐二人。庞涓抬头见了那二人,顿时大骇,脱口呼出:“啊,鬼!鬼……”

那二人一为田忌,一为孙膑。列国之间出征,除设有主将外,一般还设有监军,极少设有军师。故庞涓只顾打听齐军主将的情形,却忘了去问齐军的军师是谁。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孙膑竟会在此时此刻以此种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不错,我曾经是一个鬼,疯鬼。”孙膑望着庞涓,冷冷说道。他真想命令军卒们立刻将庞涓按倒在他面前,先将庞涓用皮鞭抽个半死,然后再以利刃剐下庞涓的膝盖。但他强忍着,并未发出任何“将令”。庞涓浑身颤抖,不敢与孙膑的目光对视,心里叫道,完了,完了!这回我算是死定了!

“来呀!把这个奸恶小人给我押了下去,砍下他的狗头!”田忌大声发出了将令。

众军卒轰然答应一声,拖着庞涓就往帐外走去。

“且慢!”孙膑忽然喝了一声。

众军卒停下了脚步。

“将他押在后营,好生看管。”孙膑说道。

众军卒遵命将庞涓带往后营,田忌奇怪地问着:“军师不想报仇雪恨?”

“我将‘宾’字改名为‘膑’,便是立下了报仇之愿,何尝不想报仇呢?但现在杀了庞涓,于我齐国无益。留下他一命,倒是有些益处。”孙膑答道。

“有何益处?”田忌问。

“依大将军看来,我军获得大胜之后,能否攻下大梁?”孙膑不答,反问道。

“这个……这个恐是不易。”

“我齐国为救赵而来,就应时刻不忘‘救赵’,能救赵国,方可称为全胜,方可显我齐国之威,方可立信天下。如今我军虽获大胜,但恐邯郸亦被魏军攻下。魏君得到邯郸,就可掩桂陵之败,不致恼羞成怒。这时我齐国可乘机与魏国和谈,让魏国把邯郸归还赵国,使我齐国成‘救赵’大功。我齐国亦放归庞涓,以示结好之意。否则,齐、魏必将大战。在这个时候,魏君不可能冒着再次战败的危险,与我齐国对抗。他定会同意归还邯郸,双方罢兵休战。这样,我们才算是完成了‘救赵’之功。”

“妙!孙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军师此策,亦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矣。孙子是我齐国人,军师亦为齐人,不知孙子是否为军师之祖?”

“孙子乃田氏之后,与大将军同宗。吾乃燕国孙氏之后,与孙子虽是同姓,却不同宗。不过,论起兵法来,孙子堪称兵家之祖。吾之所学,尽为兵家,说孙子为吾祖,亦无不可。”

“哈哈!军师倒是胸襟阔大。其实依我看来,军师所学,已不弱当年的孙子了。今日我倒要好好请教军师一番——如果我们杀了庞涓,又当如何?”

“庞涓乃魏国大司马,与魏君有翁婿之亲,极得魏君宠信。我们若杀死庞涓,是明示与魏国死战到底。魏君自视极高,又通兵法,必将庞涓之死视为奇耻大辱,将率倾国之军,与我齐国拼死一战。实话说,从总体上看,齐国无论财力、军力都不如魏国雄厚。且魏国还能号令韩、宋、鲁、卫诸国,一旦拼死而战,我齐国纵然获胜,亦是损伤惨重,国势大衰,得不偿失。”

“不错,我们不可学那庞涓贪心太大,应该见好就收。”田忌若有所悟地说道。

魏军四万精兵全部被歼,主帅庞涓被擒的消息,极大地震惊了魏惠王。

“此乃寡人之过也,若寡人亲率大军伐赵,当不致有此败绩矣。”魏惠王懊悔地说着,下令征集全国丁壮,准备与齐军决一死战,又派使者入韩,请韩国发兵助魏攻齐。这时,忽又传来捷报,魏军已攻下赵国都城邯郸,赵国举国恐慌,百姓四处逃亡。

“邯郸攻破,我魏国军威不失矣。”魏惠王大喜,随即又忧愁起来。

魏军精锐被歼,纵然得到了赵国国都,又如何守住呢?齐国仿佛被魏军攻破邯郸的声势所慑,虽然获得大胜,却主动派出了使者,要与魏国休战结好。

齐国使者提出的结好条件为:

一、魏军退出邯郸,让赵君回其国都。

二、齐军放归庞涓以及所俘万余魏军士卒及甲仗战车等物。

三、齐、魏罢兵休战,结盟和好。

魏惠王欲不答应齐国使者,又恐与齐决战,没有必胜的把握,欲答应齐国使者,心中又有所不甘,犹豫了许久,和朝臣又商议了一番,向齐国提出:魏国伐赵,实为救卫。赵国国君若愿与卫国结盟,誓言永远不侵卫国,魏国便可答应齐国的条件。卫国已成魏之附庸,赵国与卫结盟,是自低身份,等于是在向魏惠王称臣。如此,魏惠王脸上就是大有光彩,足可掩盖桂陵大败的耻辱。

齐国有意“弱赵”,对魏惠王提出的这个挽回面子的条件一口答应了下来。赵君不愿答应,却又因受制于人,不得已答应下来。于是,魏、齐、赵、卫诸国在魏、赵边境的漳河之畔,举行了盟会大典。魏国将邯郸还给了赵国,齐国将庞涓等战俘还给了魏国。魏、齐两国“歃血为盟”,对天发誓——今后当为兄弟之国,永不互相攻击。赵、卫两国亦是“歃血为盟”,结成了兄弟之国。一场大混战结束了,中原大地暂时变得安宁起来了。

从表面上看,魏、齐两国似是打了一个平手。

魏国宣称“伐赵救卫”并且达到了目的,救了卫国,迫使赵国居于“臣下之位”。齐国宣称“围魏救赵”,一样达到了目的,救了赵国。但是列国君臣,却都看出,魏国明显地处于下风,实际是打了一个大败仗。

魏国“伐赵救卫”是假,实际上是要借此灭亡赵国,将魏国的国势扩充为天下第一强国。齐国“围魏救赵”一样是假,实际上是要借此削弱魏、赵两国,以有利于齐国国势的扩张。

魏国的所谋全然破灭,空耗了巨大的军力物力,而齐国却达到了出征的目的。魏国所救的,只是一个附庸小国,齐国所救的,却是一个天下闻名的强国,魏国的“功绩”无法和齐国的“功绩”相提并论。

齐国虽在进攻平陵时打了败仗,但并未损失一员将官,魏国在桂陵的大败,却连领军主帅都成了俘虏。魏军天下无敌的“神威”,已在桂陵之战中被击得粉碎。相反,齐国军卒的威名却震动了天下,田忌、孙膑已经被列国君臣看作不可战胜的当世名将。

魏国上上下下,亦是大感耻辱,纷纷上表,攻击庞涓战败误国,当处斩首大刑。攻击最猛烈的人,是相国王错,言道:“庞涓大言好战,若不斩杀,日后必会祸害魏国。”

魏惠王却对庞涓曲意维护,道:“庞涓虽有桂陵惨败之罪,亦有邯郸大胜之功。昔者楚国令尹成得臣与晋文公在城濮决战,结果楚军大败,楚成王以战败之罪,杀了成得臣。晋文公闻言大喜,说从此以后晋不惧楚矣。胜败乃兵家常事,岂可因一时之败,自斩大将,重蹈楚成王之覆辙?”

魏惠王不仅不罪庞涓,反而对他多方安抚,赐以黄金美玉,仍然让他居于大司马之位。庞涓感激涕零,磕头流血,对天发誓,他若不能报答君恩,大破齐军,将万箭穿身而亡。王错见此,仰天叹道:庞涓性狭,必不容老夫立于朝中。叹毕,即上表请求“退隐”。魏惠王立即应允了王错的“退隐”,并宣称,暂时不设相国,以待有大功于国者。

这样,大司马就成了魏国最高的官职,庞涓的权势一下子大了许多,却不敢似往日那般狂态毕露,变得谨慎谦虚了许多,埋头操练士卒,演习战阵之法,等待着一个与齐军决战的机会,以报桂陵战败之仇。

魏、齐大战的消息传到了秦国,喜得秦孝公在朝堂上跳了下来,当即要率领大军,夺取西河之地。

秦孝公道:“寡人等了这么多年,未立军功,上朝见了众位臣下,心中实是有愧啊。”

公孙鞅笑道:“主公欲立军功,也不甚难。臣观楚国君臣,我们可趁其不备,借道韩国,绕其侧背袭之,定可夺回武关重地。”

秦孝公听了,连声称妙,当即派出使者,携带千斤黄金入韩,请求韩国借道。韩国世代与楚国为敌,闻听秦国与楚国交恶,自是大喜,且又有黄金可得,立刻就答应了秦国使者的要求。秦孝公与公孙鞅率领大军十万,悄悄越过韩国,从侧背向武关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楚国守军措手不及,被打得大败,弃关而逃。楚宣王大怒,拜令尹昭阳为主帅,发兵十五万,战车千乘,欲重新将武关夺回。武关地形险固,极利防守,却不利于进攻,楚军在数量上虽占优势,却连战连败,无法将武关夺回。气急败坏的昭阳迁怒韩国,挥军向韩国攻去。韩国早有准备,迎头就是一顿痛击,将昭阳打得晕头转向。昭阳见韩国难攻,情急之下,又攻向了魏国。魏国缺少防备,竟被昭阳攻下了边境上的两座小城。庞涓急忙率军与楚决战,昭阳却已退回了国中。以大军攻夺小城,得不偿失,庞涓也只好退回了国中。

昭阳虽然没有夺回武关,却将魏国的两座城池攻了下来,自觉不失“名将”威名,得意扬扬地上表请功。楚宣王居然以“大胜魏国”之功赐给昭阳千斤黄金、万户食邑的厚赏。

魏惠王大怒,心中不恨楚国,却将韩国恨到了骨子里。韩国已“臣服”魏国,似秦国借道这等大事,应该禀告给魏国知晓。但韩国却根本没有理会魏国,看来,寡人应该灭了韩国,才是正理。魏惠王恼恨地想着,令庞涓秘密在韩、魏边界建造营垒,驻守重兵。

秦孝公夺取了武关后十分兴奋,对朝臣大加赏赐,又在朝堂上盛陈宴乐,君臣共庆胜利。得意忘形的秦孝公喝多了美酒,从席上蹦了起来,拔出腰间佩剑,一边挥舞佩剑,做出战斗的动作,一边放开嗓子,唱起了秦国士卒最爱听的一首歌曲,名曰《无衣》: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

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同行

《无衣》之曲相传为秦国国君秦哀公所作。当年楚国的伍子胥为报父兄大仇,逃往吴国,借得吴兵,一举攻破了郢都,意欲灭亡楚国。楚国大臣申包胥为救国难,奔至秦国,求发救兵。秦哀公不愿与强大的吴兵作战,拒不接见申包胥。申包胥跪在朝堂上,痛哭不已,一连哭了七天七夜,眼中、口中都哭出血来了。秦哀公大为感动,终于答应发兵救楚国之难。

秦国大军临出发前,秦哀公为鼓舞士气,作《无衣》之曲歌之,勉励众将士同心协力,有衣共穿,互相友爱,听从王命,勇敢杀敌,后来,秦军大败吴兵,胜利回师,《无衣》之曲因此传遍国中。秦孝公此时大胜楚国回来,唱此《无衣》之曲,倒也与眼前之景相合。

依照礼法,国君在朝堂上唱了歌曲,臣下也应唱歌作答。于是众大臣们一个接一个地唱了起来。秦国大臣们对中原歌曲不怎么喜欢,唱的都是秦国歌曲。右更公子虔也兴致勃勃地唱了起来,他唱的是近日秦国十分流行的一首歌曲,名曰《权舆》:

於我乎

夏屋渠渠

今也每食无余

於嗟乎

不承权舆

於我乎

每食四簋

今也每食不饱

於嗟乎

不承权舆

这首《权舆》是没落贵族的自怨自嘲之作,意思是:我呀,过去每餐多丰盛,今日却毫无所余,难以和当初相比呀!我呀,过去每餐有四盆菜,如今却吃也吃不饱,难以和当初相比呀!《权舆》之歌和朝堂的欢乐气氛有些不太相合,但谁也没有在意,仍是举爵痛饮,狂欢大笑。

“公子虔有欺君大罪,论律当斩首示众!”公孙鞅陡然大喝了一声。这一声犹如晴天打下了个霹雳,震得众人浑身一颤,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公孙鞅脸色铁青,已跪在了秦孝公面前。

“主公自实行新法以来,国家商富,万民安乐,无不称颂主公圣明,远过历代贤王。今日公子虔却颠倒黑白,居然怨恨主公,在朝堂上诽谤新法,说是今不如昔。主公若不斩杀公子虔,众臣恐从今以后,人心将思昔贬今,拒听君命,使新法毁于一旦!”公孙鞅大声说着。

他早就对公子虔有着强烈的不满,在秦国的众多臣子中,公子虔是唯一敢蔑视公孙鞅,不将公孙鞅放在眼中的人。公子虔甚至根本不理睬公孙鞅制定的新法,照样诵读儒家的诗书,并以此教导太子。另外,公子虔又广招门客,日日和门客讲论墨、老子、兵家诸书,并放肆地对朝政加以评说。公孙鞅为此曾屡次在秦孝公面前攻击公子虔,请求秦孝公允许他将公子虔逐出朝廷。公子虔身为太子之师,地位尊崇,没有秦孝公的允许,公孙鞅不敢擅自处置。

秦孝公听了,总是安慰道:公子虔大有才气,性格执拗,左庶长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了。且公子虔虽在朝中,只有管教太子之权,并不干预朝政,对左庶长无甚阻碍。

公孙鞅无法赶走公子虔,退而求其次,让秦孝公下诏,尽逐公子虔的门客,将其全数赶出秦国。

秦孝公哈哈一笑,说,公子虔喜欢热闹,就让他和门客在一块瞎聊,也免得生出事来。嗯,凡是公子虔的门客,都不得入朝做官,这样总行了吧。公孙鞅听着,倒憋了一口气,心中异常不舒服,时刻都在寻找公子虔的错处,准备加以攻击。今日,他终于找到了公子虔的一个大错,立刻便揪住不放。

“主公。”公子虔亦跪在了秦孝公面前,“真正欺君的罪人,是为公孙鞅。行新法本为富民强国,扬我秦室仁德。如今公孙鞅借新法之名,盘剥下民,陷害良善,使主公处于不仁不义之地,实为大奸。公孙鞅以邪术迷惑君上,无非是以此独揽朝政,危害社稷。”

“公子虔诬主公不仁不义,才是真正的大奸。自立新法以来,我秦国府库丰足,兵力强盛,方有今日大胜。新法乃主公所立,公子虔却诬新法盘剥下民,陷害良善,是对主公大不敬也!”公孙鞅厉声道。

大不敬之罪等同谋逆,臣下犯此大罪者,应将其“五马分尸”,诛灭九族。朝堂上众臣见公孙鞅以此大罪指斥公子虔,无不骇然变色,大气也不敢呼出一声。

公子虔却是毫无惧色,道:“臣非诬新法。臣以为,除弊革新,虽圣贤亦不废之。新法之立,原无不可。臣所恨者,乃借新法之名,盘剥下民之财以邀君宠,固其权位也。今府库丰足,下民却饥寒交迫,苦不堪言。长此下去,虽国中府库之财堆如山积,也难阻挡民怨。倘若意外之事忽生,则国中必将大乱,不可收拾。臣请主公立将公孙鞅逐出朝廷,废除新法之苛。”

“主公,公子虔他……”

“罢了,罢了!”秦孝公大感扫兴,猛地打断了公孙鞅的话头,“今日乃寡人宴乐之时,并非议论政事。你们都不要争了,谁争,谁就是对寡人大不敬!”

公孙鞅和公子虔仇恨地互相看了一眼,垂下头,不敢再说什么,各自回到了席位上。鼓乐声大作,一队美女在朝堂上舞着长袖,唱起了秦国歌曲。秦孝公高举装满美酒的金爵,与众臣下同为欢乐。众臣下也忙不迭地举起金爵,争相表示其欢乐之意。然而在心底里,众臣下却是惶惑不安,感到朝中即将有一场巨大的“风暴”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