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实地调查惊魂

1

梨山镇派出所所长这个官衔实在不算大,让曹所长烦心的事却还真是不少。

梨山镇不大,千来户人家,在万沅县算不上什么。但仅一家万沅煤炭机械厂,就够让曹所长头疼的。自从机械厂搞改制,梨山镇就再没太平过。

机械厂是梨山镇最主要的经济来源,镇上三分之一的人口是厂里职工。工厂一改制,工人都下了岗,光靠买断工龄那万八千块钱,活不了下半辈子。下岗工人要上访,在老曹看也合情合理。没偷没抢,街坊邻里,派出所也不好管,不如都推给厂方解决。可地方上不太平,警察肯定有责任。而且机械厂的新股东不太好惹。别说在万沅,就算附近五六个县,有谁没听说过叶老三?

姓叶的在万沅地头上混了20多年,80年代就做生意。那时他叫叶小三,是县长的亲外甥。叶小三承包了万沅供销社,倒卖烟草和电器,后来又到附近县里承包了小煤矿。90年代,县长舅舅下了台,叶小三的钱却越赚越多。附近几个县的领导都比亲舅舅还亲,要星星决不给月亮。万沅有个说法:“给小三打个电话,叫他搞定!”叶小三心狠手辣,公检法办不到的,找他就能行。

20年后,叶小三变成了叶老三。“亲舅舅”们变成“亲兄弟”,除了两年前来的新县长。如今反腐叫得凶,上层变化也挺激烈,新县长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距离。有人说叶老三有可能要完蛋,但一两年过去了,叶老三的桑拿房里照样有小姐,叶老三的小煤矿也照样死人。于是又有人说,叶老三的根扎在省里,一个小县长算不得什么。

作为区区小镇派出所的所长,老曹又怎敢得罪叶老三这样的人物?而且曹所长根本也没机会“得罪”叶老三——人家以前压根儿看不上梨山这种小地方。曹所长的公子在县城上高中,所长夫人为此整天跟曹所长别扭。小姨子嫁给了别镇的派出所所长,人家儿子高一就去了英国。那个镇上有煤矿,梨山镇只有一个年年赔钱的机械厂。曹所长正为此心焦,运气还真就来了——不过两年多前,叶老三看上了梨山镇。叶老三拍过曹所长的肩膀:“老曹啊,我儿子明年要去澳洲读书,你儿子跟他正好做同学。”

因此曹所长没法儿不派人去把上访的下岗工人抓回来:企业改制是中央的政策,阻碍改制就是破坏改革。曹所长还得全天候着。叶老三的电话随时能来,比分局局长还不挑时候。星期六晚上十点半,老婆已经钻进了被窝,曹所长却得带着人去旅馆抓人。叶老三在电话里说得挺清楚:“姓方的,北京的身份证,今天下午到的!梨山一共也没几家旅馆。一家一家找,把他给我找出来!”

人是抓回来了,曹所长心里可并不踏实:随身携带假名片不算犯法,而且又不了解姓方的底细。北京的林子大,不好惹的鸟更多。果然不出曹所长所料,礼拜日一早,省厅就来了电话,问是不是扣了个姓方的。电话倒不是厅长打的。但省厅里人人都比老曹官大。老曹忙答应叫原单位来领人。反正已经关了一晚上,叶老三那边也好交差。

下午四点多,果然有位小姐来领人。三十不到,如花似玉。不像单位领导,倒像是领导的秘书。小姐没带介绍信,不过带着外国护照。据说是美国的,曹所长不认得。反正就是走个形式。小姐不但漂亮,说话也客气。曹所长赶紧放人,还好没忘了复印小姐的护照,传真给叶老三。

2

燕子和老方当天就赶回大同。老方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能再留在梨山镇。

老方百思不得其解:“这件事儿可真怪了!我一共就在厂子门口露过一次面,也就只找了一个线人,怎么立刻就被盯上了?”

老方和燕子坐在酒店的咖啡厅里,两人面前放着两杯茶。咖啡厅里再没别人。

“是不是那个线人举报的?”燕子问。

老方摇摇头:“那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我姓方?”

“那现在怎么办?直接回北京?”燕子又问。她虽然是所谓的“项目经理”,但果真遇上突发状况,她是一丁点儿经验都没有。

老方沉吟了片刻,愁眉苦脸地说:“你是领导。听你的!唉!这点活儿都能干砸了,我真的快该走人了!”

燕子安慰老方道:“也不能说干砸了,起码你也找了一个线人。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机械厂本来是国企,70年代就成立了,主要生产采煤机配件,比如轴承啦、齿轮啦什么的。工厂亏损不亏损他不知道,不过他听说工厂改制之后,是被万沅县城一个姓叶的老板收购了。可他从来没见过这位叶老板,也没听说他到厂子里来过。不过据说厂里的总经理和保卫处处长都是叶老板派来的。原来的老厂长改制后就退休了,再没来过厂里。”

老方喝了口茶,继续说:“他知道厂子现在改名叫大同永鑫,但没听说过香港福佳,也没听说过张红和刘玉玲。他还说工厂早先红火的时候,一共有二十几个车间,六七百套床子,后来不景气了,现在还在生产的车间也就不到十间,能转的床子也不过一百来台。其他的车间都闲置着,里面的设备也都是不能用的旧设备。不过虽然有不少厂房空着,前年改制之后,厂子又扩建了一部分,把附近的几个粮仓也买过来,改建成了车间,还把其他废弃车间里的床子移过去一些,但从来没人进去生产过。”

燕子若有所悟道:“也就是说,那些新车间都是做样子的?工厂的资产和产能有可能是虚报的?”

“嗯,我觉得很有可能。我问他,工厂现在的这些设备大概能值多少钱?他说不清楚,不过他说那些老床子每台也就值个三五千块。”

“也就是说,所有的机床不过才两三百万?”

“嗯。”老方点点头。

“可我看过香港怡乐收购大同永鑫时的验资报告,固定财产有快五千万美元,两千万是厂房和地皮,三千万是设备,那可是两亿人民币!差太远了吧?会不会还有别的厂房?”

“我问他了,他说没有。不过验资报告这种东西也不可靠,梨山镇你也去过了,那种地方地皮能值多少钱?那工厂里的楼我见过,至少也是二三十年前盖的。虽说厂子占地不小,但就凭那些旧楼,哪能值两千万美金?在这种小地方,只要你愿意花钱,什么样的验资报告做不出来?”

“可验资报告应该是购买方找人做的,难道香港怡乐自己会坑自己?”

老方把眉毛一扬:“那可难说!怡乐集团是不是上市公司?”

“是啊?”燕子点头。

“那不就得了!上市公司的钱又不都是董事的。如果董事们能把股东的钱变成自己的钱,那有什么不好?这种事儿再常见不过了。”

燕子恍然大悟:“也就是说,怡乐集团的控制人跟叶永福串通好了,要把不值钱的老厂子高价卖给自己的上市公司,好把大众股东的钱变现装进自己腰包?”

“我看有这个可能。香港老板支招,找个地头蛇来办事儿。所以姓叶的说不定拿的并不是大头。我看那……那什么来着?香港福佳的那三个股东?”

“金盛、长佳、紫薇。”

“对对对!就这三家公司的股东,除了叶永福,肯定还有别人!地头蛇未必可靠,香港人不能把整个厂子都交给姓叶的。当然,就光说万沅这边,姓叶的也不能独吞,那么大一块肥肉呢!”

“你是说,除了姓叶的和香港股东,其他当地领导可能也有份儿?”

“那是自然!该喂的都得喂饱了,不然哪儿能那么好办事儿?派出所都跟自己家开的似的。”

“好家伙!这么说来,客户要是真把钱投进去,不光是投了一堆废铜烂铁,而且还等于间接参与到腐败案里了?这每一条分量都够足的!还说把项目搞砸了,我看你这趟来得太有用了!”

燕子双眼闪闪发光,老方却没精打采地叹气:“唉!这些都是咱们的推测,哪儿有真凭实据?你亲眼看见厂里的设备都是废铜烂铁了?谁告诉过你那三家公司的股东里有县领导或者香港怡乐集团的人了?就算有人告诉你了,白纸黑字的证据在哪儿?”

“那咱们该怎么办?”

老方沉思了片刻:“我试着联系一下万沅县城里的熟人,打听打听看,姓叶的都跟谁混得比较近,拿到这些人的名单,你再试着查查,他们和大同永鑫还有香港福佳都有没有关系。至于厂子的资产嘛……”老方面露难色。

“是不是就只能靠工商档案?”

“其实工商档案也未必能说明什么,审计报告和验资报告都是人写的。最管用的办法儿,就是亲自到那工厂里去,拍照片!”

“你是说走第三步?正面拜访?”燕子皱眉,“可你都已经暴露了。”

“是啊!警察都用上了,自己厂子的保安不会不警惕的。除非……”老方眼珠一转。

“除非什么?”

“你没去过工厂,厂子里没人见过你,对吧?”

燕子摇头:“没有,我一下火车就直奔派出所了,全梨山镇除了派出所里那几个人,没人见过我。”

“那好,呵呵,”老方突然嘻嘻地笑了,“领导,我跟你请示个事儿?”

燕子满怀期待地点点头。

老方继续说下去:“明天,咱们要不要进厂去转一圈儿?”

3

“王总,我这不是跟您请示呢?”高翔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举着手机。切诺基正行驶在北京的大街上。具体哪条街并不重要。高翔已经漫无目的地开了半个小时。可他不想停下来。开车至少还能分点儿心,帮他控制情绪。不然他也许会冲着电话里的领导嚷嚷。这简直是一个圈套,他是放在套子中间的诱饵,现在连诱饵也要做不成了。

高翔并不甘心只做一块诱饵,他有他的策略。他们不能在此时撤掉他。他需要保护自己的猎物,也知道自己胜券在握。

“我说了不成就不成!你不可以去山西!从现在开始,这件事,你不要参与了!”电话里,“王总”的声音不容置疑。

“可我都参与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说停就停呢?”

“为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也许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参与。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麻烦还不够大吗?醉酒驾车,还差点儿跟交警打起来,你的能耐简直越来越大了!”

“可王总,我……”

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高翔小声骂了句粗话,把手机丢在旁边的座位上。

切诺基继续前行了几十米,突然一个急刹车,紧接着一个一百八十度大掉头,像是脱缰的野马,风驰电掣般冲进夜幕中。

4

眼看快到年底了,对于干销售的,正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大同永鑫的销售员赵强,就像到了年关的杨白劳,辛辛苦苦一年,倒好像欠了公司一屁股债。

赵强的业绩不好,其实也不能全怪他。赵强本来就是个车床厂的普通工人,对煤矿机械一窍不通。若不是万沅机械厂的老厂长是他表大爷,他也成不了大同永鑫的销售。赵强一进场,老厂长就退了位,机械厂改姓了叶,赵强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万沅人生地不熟,老客户都叫老业务员们霸着。新来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过赵强也有他的点子:互联网。

老业务们不明白什么叫B2B,也没时间去研究。赵强饭局比他们少,时间就比他们多。只要跟挖煤有关系的网站或论坛,不论规模大小,他都登了大同永鑫的广告,留了他手机。这对本地客户也许用处不大,但外地客户说不定就因此找上门来。虽说网上发广告有点儿像大海捞针,不能立竿见影,但架不住赵强持之以恒。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碰上个大客户——华东最大的煤矿机械进出口公司的副总。

赵强早晨五点半起床,赶第一趟去大同的长途车。大客户脾气急,礼拜一晚上九点副总的小秘书打来电话,礼拜二上午九点就要见面。别的时候不行,人家明天中午的飞机回上海。国企进出口公司的副总,在赵强眼里比得上中央领导。赵强倒想请领导到厂里来参观,人家根本就没时间,能在大同的酒店里接待你半个小时,赵强已经要烧高香了。

赵强八点五十五分赶到酒店前台。副总带着小秘书九点一刻才下来。

副总是个烫着鸡窝头的胖老太太,脸皮粗得像男人,声音粗得像鸭子,打扮气质都完全符合女强人的形象——年轻时做不了美女,嫁不到好男人,只好做了女强人。

副总的小秘书倒是美得跟天仙似的,一说话就脸红,好像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赵强赞美副总年轻有气质,心里假装说给小秘书听,倒也理直气壮。老女人喜欢被夸,甭管夸得多离谱,副总也是老女人,别看一直沉着一张南瓜脸,居然能让赵强把永鑫的产品和服务都介绍完了。赵强的业绩虽不好,经验还是有一些。副总一直让他说到“产品获ISO9000认证”,看来这笔买卖还真有戏。若能把副总拉到厂里走一圈,晚上再请她吃顿饭洗个脚,希望就更大了。而且赵强打心里愿意陪着这两位女客,小秘书那么漂亮呢。

可小秘书显然没副总有耐心,一个劲儿看表,动不动就在副总耳边嘀咕。回上海的飞机一天又不止一趟。小秘书上楼拿行李,副总问赵强:“那价格怎么样?”聊了一上午,这才说到关键。

收十返一。这是行价,赵强也不兜圈子。小秘书拉着箱子从电梯里出来。副总起身就走。赵强忙在背后说:“我去跟领导汇报一下,收十返二可能问题也不大。”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这么大的进出口公司,一年的订单还不得几千万?

女副总眉头舒展开,小秘书也到了跟前。赵强忙说:要不然到厂里看看?女副总面露难色,说明天上海还有会。小秘书这回倒是帮了忙:“我刚查了,晚上十点半还有一趟航班。”

赵强奔跑着去截车,回来的时候副总在上厕所,小秘书自己站在大堂里玩手机。赵强借机找小秘书搭腔:这单要是成了一定要专程感谢她。小秘书微微一笑,赵强心中一阵酥麻。小秘书说:“我们杨总这次来大同没去别的工厂,咱们最好低调点儿。”

赵强连忙点头。低调求之不得,生意还没定,赵强可不想让别人横插一脚。

下午两点半,赵强把副总和小秘书带进厂,门口保安探头问是谁。平时根本啥都不问,今天倒格外积极。保安朝小秘书看了好几眼。赵强说:“老客户了!来万沅办事。找我喝口茶!”

其实也就是喝口茶,参观就是走个形式。赵强打算抓紧时间掉头回大同,找个上档次的馆子吃一顿。副总和小秘书倒是挺认真,把箱子放在厂办,一间一间看起了车间。副总的电话还特多,过不多会儿就一个。电话一来,小秘书就往车间外走,顺便给赵强使个眼色。领导接电话当然不能旁听,赵强也往外走,跟着小秘书的眼神。小秘书冰雪聪明,一双大眼睛能说会道。

没有副总在场,小秘书的话多起来:杨总的老公喜欢打高尔夫,儿子在学小提琴。赵强知道买卖成了一半,小声跟小秘书嘀咕:“晚上还得赶飞机,要不要早点儿吃饭?”小秘书挤挤眼:“吃不吃饭无所谓,多了解点儿情况比较好。回去得有的说不是?”赵强心花怒放,恨不得厂子里每个犄角都别落下。

终于逛得差不多,天色也暗下来。三人正要回厂办取行李,背后突然有人喊:“这俩女的是谁?”

说话的人脸上有道刀疤。是厂里的保卫处长,其实更像电视剧里的土匪。赵强给刀疤处长点了根烟,说:“这是我的老客户,我今天特意请她们来喝杯茶。”

保卫处长把赵强拉到一边小声说:“刚刚收到通知,省发改委领导一会儿可能要来参观。趁着领导还没来,你赶快把你的客户带走!以后别随便带人进厂!”

保卫处长还接到另外一个“通知”,不便告诉赵强:厂子里如果发现任何陌生中年男人,统统先抓起来再说。这条通知前天就收到了,不过发改委领导要视察的通知也是真的,只不过半个小时前才收到。县里省里那么多路神仙,难说哪一路要从梨山上空飘过。保卫处长虽然拼起命来视死如归,可心里还是盼着陌生男人别出现,起码别在发改委领导在的时候出现。

可偏偏事与愿违。眼看赵强和那两个女的快到厂门口了,有人飞奔着送给保卫处长一份传真。送传真的办事员骂骂咧咧:“派出所发来的传真!他妈的办公室的那几个娘儿们就知道嗑瓜子儿,这传真昨天就到了。”

保卫处长拔腿猛追:“快!拦住前面那两个女的!”

保卫处长话音未落,女副总一把夺过赵强手里拉的箱子,和小秘书拔腿冲出工厂大门。守门的保安反应挺快,转眼已经冲出保安室。女副总凌空一脚,保安仰面跌坐在地上。

“来人啊!”保卫处长喊劈了嗓子。保安室后面呼啦冲出五六个保安,把两个“女人”团团围住——应该说是一男一女,副总的鸡窝头正挂在耳朵后面。他拉开架势,紧盯着五六个保安,小声对小秘书说:“只要有机会你就跑!别管行李也别管我!”

“想跑?呵呵,子弹可不长眼睛!”

刀疤处长转眼到了那对男女身后,手里还多了一样黑乎乎的东西——手枪!

两人眼看就要束手就擒,远处却突然传来警笛声。两辆没有牌照的警车,闪着警灯疾驰而来,一脚刹车停在工厂门口。刀疤处长眼疾手快,手枪已经藏进衣服里。

警车上下来六个穿便衣的男人。为首的一个大声说:“这里谁负责?”

刀疤处长忙满脸堆笑:“我。我是厂保卫处的负责人。”

“这里发生了什么?不是通知过你们,省发改委的领导就快到了?”

“没什么没什么,就两个小骗子,到厂里来诈骗的。”

“是骗子?怎么个骗法儿?”

赵强小跑着过来,腿脚有些不利落:“她们说是江苏煤炭机械进出口总公司的,那女的,不,那个男的,说他自己是副总,另外一个说是秘书。”

保卫处长插话道:“您看看,男扮女装呢!真的就是两个骗子,希望没让领导受惊!”

“领导还没到,我们先过来看看。你们的保卫工作是怎么做的?”

“是是!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我们这就收拾好!这俩人我们先带回去,不用您操心,我们自己就能解决了!”

“你们能解决?你们能解决,要我们警察干吗?”为首的一挥手,“过去看看!”

几个便衣警察穿过保安围成的圈子,来到那一男一女身边:“证件?”

那“假女人”满脸堆笑:“我姓方,我们是咨询公司的,就是想做个市场调查,真没别的意思!”

“咨询公司的?身份证拿给我看看!嗬!还外国护照,也是假的吧?带走!”

领头的一声令下,两个便衣警察掏出两副手铐,把一男一女铐住,带上一辆警车。刀疤处长眼睁睁看着,什么也没敢说。

警车发动引擎,掉头向大同方向驶去。带头的跳上另一辆警车:“快把围观的人都打发走,领导马上就要来了!”

然而领导并没有来。十分钟之后,刀疤处长接到一个电话:领导突然有事,要连夜赶回太原,今天下午就不到梨山镇来了。

5

警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大同火车站,停在第二站台上。

几分钟之后,一列长长的列车,在夜色中缓缓停靠在第二站台。车上的牌子写着:“宁波—包头”。

便衣警察示意燕子和老方下车。老方满脸堆笑地问:“同志,要带我们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同志,我们真的不是坏人……”

便衣厉声打断老方:“用不着跟我们说这些,以后有你说话的时候!”

燕子一脚踏下警车,险些跌个跟头,手腕被手铐硌得生疼。旁边的便衣扶了她一把。

“谢谢!”燕子轻声说。对方面无表情地拉着她的皮箱。那里面除了衣物没别的。她和老方的手机、证件和钱包,还有老方的微型相机,全都被便衣拿走了。这辈子她还是第一次戴手铐,已经惊慌得无以复加,想要保持沉着,腿脚却不太听使唤。

燕子和老方上了火车,是节软卧车厢。领路的便衣拉开第一间包厢的门,把燕子和老方带进屋,尾随的便衣把老方和燕子的手拉箱提进包厢,反身关上门。便衣们拿出钥匙,给燕子和老方松了手铐:“让你们舒服点儿,别耍花招啊!”

老方忙说:“不会不会,我们都是好人,本来也用不上那个。”

“我们去门口抽根烟,你们在包厢里老老实实待着,千万别想别的!”

老方一连串地点头。包厢门“砰”地关上。

老方和燕子面面相觑。燕子小声问,声音微微打着颤:“他们要把咱们带到内蒙古去?”

老方摇头:“这趟车是从包头开出来的。”

“那是去宁波?”

“那不一定。这趟车会经过北京。要真是回北京,那就好办了!”

燕子听老方这么说,心里更怕了:“你是说,他们不是真警察?”

“谁知道!唉!都怪我!今天进厂,实在是太冒险了!”

“可是,厂子里的人是怎么发现的?”

“我也纳闷儿啊,本来都放咱们走了,怎么又突然追出来?不过我倒是觉得,”老方指指门,“这帮人和工厂里的不是一拨儿的。”

列车突然晃了晃。老方低声说:“开车了!”

“他们怎么还没进来?”燕子心里纳闷儿。她和老方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各自翻看自己的行李。燕子的手碰到了一本东西。燕子喜道:“护照和钱包都在包里呢!两个手机也都在!”

老方说:“我的手机也在!身份证也在呢!我的数码相机也在!不过……不过相机的内存卡没了!”

燕子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上车了吗?”手机里是高翔的声音。

“上了。”

“那就好!”

燕子突然明白了:“那些便衣警察,是你找的人?”

“别问了!记住,把包厢门锁好,不要给任何人开门!这趟车明天早晨七点到北京南站,到北京你们就安全了。”

列车缓缓驶出站台。包厢门外毫无动静。老方起身要去拉门,燕子轻声说:“不用看了。早走了。”

6

星期三一大早,Linda自作主张买了一杯嘉里中心的咖啡。Steve刚从美国回来,肯定有时差。眼看要到年底评估了。Linda干了两年的前台秘书,即便永远做不了调查师,起码能升个行政主管之类吧。

Linda推开公司的玻璃大门,迎面遇上老方,一手拉着拉杆箱,另一只手拿着他的大号茶杯,昂首挺胸地走出公司去,好像Linda根本不存在。Linda有些纳闷儿,还有些不平衡。以前总是老方嬉皮笑脸的,是她假装看不见。这回老方居然没给她机会。

可今天最让Linda诧异的,却并非老方:Steve办公室的门居然开着,Steve正铁青着脸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的脸色好难看!Linda把咖啡送进去,他连眼皮都没翻一下,不错眼珠地瞪着那低头站在他面前的人——居然是Yan!她不是Steve的红人吗?她也有得罪Steve的时候?

Linda还想往办公室里多看两眼,Steve没给她机会。他起身绕过桌子和Yan,把办公室的门“砰”地关上了。

“不能怪老方。是我非要派他去的。”

燕子低头看着地面,心中无限懊恼。她是好心办了坏事,害老方陷入了绝境。

Steve转到燕子面前,瞪眼看着她:“这回你说什么都不管用了。方建刚已经被解雇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要是不满意,你也请便。”Steve斩钉截铁,目光比语气更加冷漠。

四个字突然跳进燕子脑海:蛮不讲理!她愤愤地转身。

Steve冷冷地丢下一句:“惹了麻烦就一走了之。就这点儿本事。”

燕子停住脚,委屈和怒气同时往上冒。她硬压住火气,心想既然Steve这么说,那就是还有挽回的余地?

“那我该怎么做?”

“你现在倒问起我了?你自作主张,让调查师冒险去做实地调查,得到过我批准了吗?调查师被捕,你通知我了吗?你去山西,擅自以公司的名义和警察交涉,得到过我批准了吗?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你还纵容老方,再次冒险,把自己和同事都置身于危险之中,你得到过我批准了吗?”

Steve连珠炮似的开火。燕子入职这么久,还从没听Steve一口气说过这么多。她狠狠咬住嘴唇,目光垂在地面上。Steve明亮的皮鞋,在她眼前来回了几步。

“项目没一点儿进展,转身就想走?”

“也有些新的发现。”燕子嚅嚅地回答。她不管Steve是不是真要提问,反正这是她申辩的时机,“大同永鑫以前叫万沅机械厂,2008年改制,叶永福接手成了新股东,装模作样地买了点儿地,增盖了几间车间,把不能用的破机器搬进去滥竽充数,找了个验资公司做假账,把不到一千万人民币的财产验成三亿,然后转手卖给香港怡乐集团。叶永福在万沅一手遮天,和当地政府勾结,连当地派出所都听他的。香港怡乐集团里很可能有内奸。这些都是老方通过实地调查发现的。老方绝对是个一流的……”

“证据呢?”Steve打断燕子。

燕子沉默了。她早知道Steve会这么问,可她并没想出答案来。

“你说大同永鑫的实际资产不到一千万。厂房的照片呢?设备的照片呢?你说叶永福是大同永鑫的原始股东,持股证明呢?他占的股份有多少?你说叶永福和当地政府勾结,和谁勾结?那位政府官员在大同永鑫里有股份吗?持股的证据呢?你说香港怡乐集团有内奸,谁是内奸?董事长还是其他董事?是如何从中牟利的?你的证据在哪儿?”

句句点中要害。燕子哑口无言。

“没本事还想当英雄?告诉你,老方被解雇,你有很大责任!有本事你把证据都找出来,证明老方这趟实地调查没白去!你有这个本事吗?”

事已至此,唯有背水一战。燕子抬起头,直视Steve:“到项目截止,我还有十天时间,对吧?”

“好。我就给你十天时间。到下周五,如果你能找得出证据,我就把老方请回来。你要是不能,就请你一起走人!”

“一言为定!”

7

燕子走出Steve办公室,把Tina拉到身边。Tina是她唯一的队友了。

燕子压低声音,在Tina耳边低语了一阵,看Tina瞪圆了眼睛,连忙伸手挡在Tina嘴前:“别叫啊!千万别叫。我现在连上吊的心都有,你千万别刺激我。”

Tina伸了伸脖子,好像囫囵吞了一颗核桃:“哇噻!这才是真正的实地调查啊!可真够惊险的!不过……”Tina朝Steve办公室努努嘴,“他当场就立马让老方走人?”

燕子点点头。

“够绝的啊!”Tina倒吸一口凉气,“按说你们也发现了不少东西啊!”

“可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燕子拉起Tina的手,“Tina,你得帮帮我。咱们得帮帮老方!他要是没工作,全家都活不下去了。”

Tina用力点头:“嗯!没问题!你这么仗义,军令状都敢跟老板立,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老娘豁出去了,死也把这项目做出来!说吧,让我做什么?”

“看你说的,就跟让你当刘胡兰似的。用不着英勇就义,先帮我整理整理思路,我脑子有点儿乱。”

“啊?你比我有脑子多了,还让我整理思路!要不然,我帮你‘马杀鸡’下先?”

燕子挡住Tina的手:“千万别!再‘马’我就散架了。你就安安稳稳地听我说,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嗯,你说。”Tina坐下来认真听。

“我觉得最关键的,还是要先弄清楚大同永鑫在被香港怡乐集团收购之前的实际控制人是谁。大同永鑫最初的股东是香港福佳,而香港福佳又有三家BVI注册的股东。所以,关键就在于,要弄清楚长佳、金盛和紫薇这三家BVI公司的股东都是谁。叶永福应该是其中一家的代言人。除他以外,香港福佳还有另外两名董事,张红和刘玉玲,这俩人应该是另外两家BVI公司的代言人。弄清楚这几个人的背景,也许就能找到大同永鑫的原始控制人和香港怡乐集团之间的关系。香港怡乐对大同永鑫的收购存在虚假验资,也许是个里应外合的买卖。”

“嗯,”Tina频频点头,眉头却皱紧了,“那咱们该怎么查呢?”

燕子沉思了片刻,开口道:“得先分三步走:第一,先弄清楚叶永福的背景,看看他都跟谁比较近,特别是有生意往来的;第二,深挖张红和刘玉玲,看看她们到底代表谁;第三,研究研究香港怡乐集团的董事们,尤其是那个董事长Ted Lau,看看他和叶永福、张红、刘玉玲或者其他大同永鑫的人能不能挂上钩。你觉得呢?”

“行啊你!”Tina眉飞色舞,“还说自己脑子乱,我看你比谁都清楚!不过这每一步,具体该怎么做呢?”

“叶永福的背景,老方说可以找山西的熟人帮忙打听。”

“那张红和刘玉玲呢?名字太普通了,没法儿筛选啊!”

燕子又皱紧眉头琢磨了一阵,这才开口:“还是得从Google和百度下手,得耐心多试几个关键词。上次老方不是说过吗,不能怕烦,得多动脑筋。这样吧,咱俩一人分一个,我查张红,你查刘玉玲,看谁先找到线索。”

“好啊!呵呵,想跟我比赛!决不能输给你,加油加油!”Tina头顶的“喷泉”兴奋地来回晃悠。燕子继续说:“还有,香港怡乐集团的Ted Lau,我以前也大概搜过,媒体信息不多,就说他是英籍华人,太太是英国人,和儿子住在伦敦。你帮我再搜搜香港媒体和港交所的数据库,看看有没有漏掉什么。香港的数据库你比较熟。”

“没问题!你就看我的吧!”Tina摩拳擦掌,“这下子老方有救啦!”

燕子的表情却并没放松下来,忧心忡忡道:“也许没那么简单。咱们得弄到真凭实据。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事实,然后再想如何搜集证据。”

“嗯。”Tina点点头,“大同永鑫的那些设备,你们拍照了吗?”

“拍是拍了,可相机的内存卡被那几个便衣拿走了,不然的话,照片就是证据。”

“那几个便衣不是你朋友派的吗?不是他设法把你们从山西弄出来的?他路子好像挺野啊,能不能让他把内存卡要回来?”

燕子没吭声。她不知如何回答Tina。

她还应该再去见高翔吗?她打了他,可他救了她。她知道他该打,而他的“搭救”里总有些令人不踏实的地方。他们之间还会再发生什么?想到这些,燕子无端地烦恼。老谭不辞而别,临走前没忘了给她做好早饭。可她知道,老谭是怀着怨恨走的。她突然惊讶地发现,她从来没重视过老谭的感受,从没想过丈夫需要什么样的生活。自始至终,她想的只有自己。她想逃离自己的空虚,她想给自己建造一个新的未来。

可在这“新的未来”就要降临之际,她却突然感到惶恐,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是迷茫,还是歉意?老谭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突然出现在她脑海里。那双大手有力地绞动铁丝,那双大手把煎蛋放进盘子里,那双大手小心翼翼地把牙膏挤在牙刷上。

这“新的未来”,到底有多重要?谢燕女士在GRE的前途,到底有多重要?

原来,她的生活就是一锅粥,比“晚餐”项目糊涂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