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谭02

老方找好住处,再回到工厂大门。五六点的光景,天色渐暗。老方径直走进路边的一家小超市,站在靠窗的货架前挑选饮料。过不多久,厂门口热闹起来,走出一群工人,刚刚下班的样子。不少工人走进一家小饭馆。老方买了瓶饮料,又到报摊买了一份报纸,随后也走进饭馆,找个空座位坐下。点了啤酒和小菜,边吃边看报纸。

工人们分坐几桌,各聊各的话题,偶尔有几句跟工厂相关,都逃不过老方的耳朵。两个多小时之后,天黑透了。工人们陆续结账走人,只剩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工,喝着最后一口啤酒。老方笑眯眯坐过去:“这位大哥,自己一个人喝酒呢?”

“你是谁?”那工人略带醉意。

“我来梨山镇出差的,跟你打听点儿事儿?”老方抬手招呼老板娘,“给来瓶山西大曲,再来两盘炒菜!”

工人抬手要拦,老方笑道:“嗨!就两口酒,有啥了不起的,咱回去能报销!”

工人说:“你要打听啥?要帮不上忙,可不敢喝你的酒。”

“大哥,您在厂子里干几年了?”

“20年了。”

“您干的是啥工种?”

“车铣刨磨,全干过。”

“嘿!巧了!”老方喜道,“大哥,不瞒您说,我从张家口过来的,我们那边新建了一个机械厂,专门做矿山机械的,想找几个有经验的老师傅,过去带带年轻的,您帮得上忙不?”

那工人想了想:“多少钱?管住不?”

“每月两千,包吃包住,年底分红。”

老工人低头琢磨。大曲上了桌。老方斟满了酒,送到工人面前:“来来,大哥,不管成不成,先干一杯!不成的话,您帮我介绍别人,我们公司给您介绍费!”

那工人拿起酒杯:“这条件还有的谈吗?”

“有啊,大哥,要不然,您先跟我聊聊,您现在在厂子里都干些啥,待遇咋样?”

一个半小时之后,老方回到旅馆,把老工人的话记在笔记本上。明天一早,他要再到工厂里去。他得换身衣服,明天的身份是省民政厅扶贫办的科员,来梨山镇调查退休工人的生活状况。据刚才那位老工人说,梨山镇的下岗工人可不少,机械厂一年多前破产重组,只留下一些最骨干的工人,其他都是新招的合同工。下岗工人们只得到微薄的补偿,不少人都生活困难。以扶贫办的科员身份,走访几位下岗工人,想必能了解更多机械厂的情况。

老方正准备洗澡睡觉,却突然听到敲门声。老方问是谁,服务员隔着门回答:“是方先生吗?睡了没有?您的身份证能不能给我用一下?”

老方隔着门喊回去:“下午不是给你登记过了?”

服务员又喊:“不好意思呢!下午那个小女孩太粗心,忘记登记号码了!您给我记一下号码就走!”

老方本想隔着房门把身份证号码喊给她,又觉着这样喊得全旅馆的人都知道,这才十分不情愿地开门。

门外却站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服务员早没了踪影。

一个警察阴沉着脸说:“你就是方建刚?”

老方心里一沉。点点头,满脸堆笑地问:“有什么事儿吗?同志?”

“把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老方掏出身份证:“出差路过,来看看朋友。呵呵。”

那人接过身份证看了一眼,对老方说:“方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

15

燕子到家时,老谭绷着脸坐在客厅里,拿着遥控器。

燕子默默走进卧室,关上门,和衣躺在**。老谭也有他的道理。老婆的奋斗和理想,对他来说一钱不值。他们就像两列火车,开往完全不同的方向。这想法让燕子疲惫,但并不特别沮丧。也许是沮丧了太久,她已经变得麻木。其他的感觉都淡了,剩下的就只有困倦。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她再醒过来,天居然已经黑了。

燕子走进客厅。老谭的脸仍铁青着,电视在眼前闪烁。整整一天,难道他一直坐在这里?燕子踌躇了片刻,摸不清老谭是不是还在赌气。按照通常的状况,冷战总要持续几天,但现在是在北京,老谭不能去餐馆里靠着卖苦力发泄。卖苦力不但能发泄情绪,还能赚更多的钱,给老婆买更多的衣服和包。这想法让燕子心力交瘁,同时也有些心疼。今天本打算不惹老谭生气的,可她还是失败了。燕子鼓足了勇气,决定提前结束这场冷战。她把手放在沙发背上,小声说:

“饿吗?”

“不要和我说话!你不是很有本事吗?”老谭转过脸来,对她怒目而视。燕子的勇气在瞬间崩溃。她放弃了努力,下楼穿上外套,默默地走出门去。

夜晚的风更猛了,像刀子割。燕子沿着马路一直走下去。马路真长。永无尽头似的。若不是手机响了,她恐怕就要一直走到天明了。

电话并不是老谭打来的。是高翔。

20分钟之后,燕子在三里屯的一家酒吧里见到高翔。高翔面前已经摆了半打啤酒。燕子本不想接受高翔的邀请。可她总得有个借口,离开那条没头没尾的马路。高翔见到燕子,脸上有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仿佛有许多话要说。燕子连忙抢着说:“我是来喝酒的。不是来聊天的。”说罢就立刻灌下半瓶啤酒。

高翔看着燕子喝酒,反倒沉默了。一声不吭地看着燕子喝完了一整瓶。酒精令燕子轻松起来,反倒是她先开口了:“你怎么知道我有时间?”

“我只是想试试看。”

“试验成功了?”

“还不知道。”

酒精在燕子眼前蒙上一层雾。高翔在雾里,凝神看着她。他和当年一样英俊。燕子轻笑:“我又不是钞票,你干吗这么看我?”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样看钞票的?”

“你们这些商人,眼睛里就只有钞票。”

“未必吧。”

“噢,对不起。我说的不够准确。应该是:眼睛里就只有前途,呵呵,钞票只是前途的副产品。”

高翔眉头一皱,低头苦笑:“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

“我觉得你很合格啊!”

“为什么?”

“噢,我是说八年前。”燕子耸耸肩,“也许是我自我感觉太好了,呵呵。”

高翔沉默了片刻,拿起酒瓶,一饮而尽。他脖子上暴着青筋,高耸的喉结上下运动。燕子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怒气。好像赌气似的,她也抓起一只酒瓶子,不管那里面是什么,她一饮而尽。

三只空瓶子并肩而立。燕子双手捧着头:“高老板,我托您的事儿,有消息了吗?”

“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前天晚上才刚刚托的我。今天还是周末。”

“还是你记性好!我可都忘了。呵呵。”燕子目光流转,“我怎么都忘了呢?”

“咱们走吧!”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有点儿头晕。”

“送你回家。”

“我不。呵呵,还早呢。你带我去兜风吧?”

一座座高楼飞驰而过。都市的灯火,嵌在殷红的夜空里。燕子突然唱起歌来:我明白,太放不开你的爱,太熟悉你的关怀,分不开,想你算是安慰还是悲哀。

八年了。雪佛兰变成了切诺基。歌声好像利剑,刺入高翔的心窝里。他把车停在立交桥下,跟着燕子声嘶力竭地唱起来。

燕子唱到透不过气,一阵狂咳,仰头大笑。幽幽的一排街灯,在燕子双颊抹上珍珠般的光。

高翔猛然侧过身,紧紧抓住燕子的肩膀:“I am sorry.”

“你有什么可sorry的?呵呵!我现在什么都有,有车有房,有个有钱老公,呵呵!我什么都有的……”

燕子笑着,泪水夺眶而出。

高翔一把搂住燕子。把脸贴到她光滑的面颊上。燕子的泪珠,浸润了高翔的舌尖,热带风暴席卷久旱的戈壁。她耳畔一阵温热:“燕!我一直忘不了你!”

燕子触电般地一抖。她奋力推开高翔,反手一记耳光。时间在瞬间凝固了。

瞬间之后,燕子推开车门,飞身跃入刺骨的寒风中,穿过空****的马路,跳上第一辆为她停下的出租车。燕子倒在后座上,闭上眼。流转的光划过眼皮。意识渐渐远去了。

16

老谭站在寒冷的凉台上,点燃今晚的第十根烟。自从偷渡到美国,老谭已经戒烟多年。他并不担心身体,只是抽烟太浪费钱。那时他打着黑工,睡在蟑螂成群的地下室里。烟实在是太过昂贵的奢侈品。

老谭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里买的烟。豪华小区边的小卖部也未必不卖假货。他知道这烟有问题,味道有点呛。可他今晚实在是想抽。呛也挺好,让他心里舒服些。

宝马车还停在地下车库里。也许阿燕很快就回来了。她去了哪里?老谭忍住了,硬是没给她打电话。

风越来越猛,夜空格外晴朗。老谭非常后悔,为什么不给阿燕一个台阶,跟她一起出去吃个晚饭呢?她比他年轻25岁,该让着她的。她很善良,也很温柔,只是有点固执。但说到底,谁都没有他自己更固执。但他还是屈从了她,在北京买房买车,为她布置好了一切。老谭拿出第十一根烟。

卧室里的电话却突然响了。保安说,有辆出租车正停在小区门口。

老谭把燕子抱上楼,轻轻放在卧室的大**。酒气和烟气在客厅里混合。

老谭伸手去解燕子的衣扣。燕子却推开他的手,闭着眼喃喃道:“别……别碰我!”

老谭吓了一跳,赶快抽回手。他凝视她的脸。她可真年轻,也真美。老谭轻抚燕子的额头,慢慢把脸凑向她。他看见一颗晶莹的泪,正从燕子的眼角悄然滑落。

“八年前……你在哪儿?”她呻吟着,“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为什么?”

燕子仰头躺在沙发上,细长的脖子,如象牙般细腻光滑。老谭却突然愣住了,仿佛被巫师施了咒语,变成一尊大理石的雕塑。

17

第二天一早,燕子醒过来。她正沐浴在朝阳里。卧室的窗帘敞开着,她正和衣躺在**。

燕子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可她想不起昨夜到底发生过什么。她跳下床,飞奔出卧室。四处都没有老谭的影子。

早餐照例在餐桌上,刀叉摆放得很整齐,茶杯里冒着热气。这让她稍稍安心,在桌边坐下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屏息听着,偌大的公寓里,却许久没有一点动静。

燕子再站起身,快步走到储藏间,拉开门。老谭的两只大箱子已无影无踪。

燕子顺着门框滑坐在地板上,不安带来的不适瞬间席卷全身。老谭为什么突然走了?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自钻进出租车,她就再无其他记忆。可她偏偏有个顽固的念头,她对不起老谭。

手机清脆地响起来。燕子一跃而起,跑到餐桌边,从皮包里掏出手机。手机上显示的却是高翔的号码。

燕子把手机扔到桌子上。任由它响到不响。

手机“叮咚”一声,仿佛久哭后的一声干咳。是高翔的短信:

你同事是不是去万沅了?他被扣在梨山镇派出所,你或你的领导得尽早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