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谭

1

客厅中央摆着两只大号的空箱子,东西都堆在一边,形成不小的一座山。老谭把美国超市都搬回来了。

老谭穿着T恤衫和运动裤,盘腿坐在地毯上,拿着一把钳子,皱着眉研究箱子。

“刚到?”燕子进屋好几分钟了,老谭还没正眼看她。燕子腹中一阵翻腾,片刻前的惊惶已化作了委屈。她就像个孩子,盼着老谭张开双臂,可老谭显然没那个打算。他是个正在生气的家长,把燕子撂在一边,由她尴尬地站着。

“你要回来,怎么没告诉我?”燕子嚅嚅地问。

“告诉你又怎样?”老谭瞪眼看着燕子,有点儿凶巴巴的。

“可以去接你……”

老谭不语,又把视线挪回箱子。

“箱子坏了?”燕子小心翼翼地问。

“刚才上楼时被我拖坏了!”老谭闷声闷气地回答,但好歹是回答了。老谭不善言辞,却是万能的维修工。从收银机到抽水马桶,都是由他负责的。

“你自己把箱子扛上来的?”燕子想起来,电梯坏了。燕子有点儿心疼。

“嗯。”老谭点了点头,语气略微舒缓了些。

“干吗带这么多东西?北京都有的卖。”

“这里的质量不好,而且还很贵。钱不是这样浪费的!”老谭又气哼哼的。老谭一向勤俭持家,可燕子也并不奢华,只是不懂持家,或者思想里并没有那么一个家。

燕子站在原地,看老谭将铁丝扭一个弯。那握着钳子的大粗手的确是干活儿用的,不是拥抱用的。

“吃过晚饭没有?”老谭仿佛是在问箱子。

燕子摇摇头。她是真的没吃。即便吃了也会这么回答。因为客厅里正弥漫着鸡汤的香味。

“先去冲个凉。晚饭马上就好!”老谭还是没看燕子。

2

浴室里的洗发水换了新的。洗面乳从洗脸台转移到淋浴边上。浴巾叠成方块,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半小时之后,客厅地毯上的箱子和小山都消失了。餐桌上铺着新桌布,摆了一碗鸡汤、一碟烫青菜、一碟红烧大排,还有一杯白葡萄酒。

老谭头仰在椅背上,半张着嘴打呼噜。

燕子蹑手蹑脚地坐在椅子上。老谭一下子醒过来,使劲儿揉揉眼睛:“冰箱里都空了。你平时有吃东西吗?你好像又瘦了。有那么忙?给你寄的西洋参,收到很久了吧?怎么还原封没动放在柜子里?”

燕子不声不响地喝汤。

“每天收工都这么晚,到底是一份什么工作?”老谭撇了撇嘴,怨气冲天地自问自答,“我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

“是咨询公司。商业调查。”燕子尽量使用平和的语气。

老谭似乎有点儿警觉:“是不是就好像中国城里的私人侦探?跟踪别人老公吗?你不是博士吗?为什么不找一份光明正大的工作?我们又不缺钱!”

“不是你想的那样。第三者的事,我们可不查。”燕子眨眨眼。

“那你查什么?”老谭半信半疑。

“我现在正在调查一家公司。”

“什么公司?”

“山西万沅一家生产煤炭机械的厂子。”

“干吗要查人家?”

“看看有什么问题呗!有家英国投行要投资,但那家公司的背景好像有点儿问题。”

“有什么问题?”

“可能跟黑社会有关系,还有可能涉嫌非法私有化。”

“黑社会?!”老谭吃惊地瞪圆了眼睛,“怎么个查法?”

“用电脑查。”燕子用一个词高度概括了所有线上调查。对于老谭而言,“电脑”这一个词就足够了。可老谭的表情似乎并不满意。燕子又补充说:“还可以调工厂的档案。也可以派人到山西去。”

“那还不是要跑出去盯梢?会不会很危险?你又不是警察!为什么要做这个?”

“放心。有专业的调查师呢!我是项目经理,不用亲自做那些。”燕子尽量轻描淡写。她想,斐济的事肯定不能让老谭知道,否则明天就会被他硬拉回芝加哥的。

“你不是什么初级什么吗?这么快就做Manager了?”老谭半信半疑。

“是初级调查师!同时也是项目经理!不矛盾的。”

“薪水涨了多少?”老谭皱着眉头,似懂非懂地问。以老谭的价值观,成就必定以收入衡量。

燕子耸耸肩:“刚开始做。不知会不会涨。”

“不涨工资,那有什么好做的?”

燕子无语了。项目经理只是个职务,并不是职称。燕子没法儿跟老谭解释这个区别。她也没法儿告诉老谭,资深的高级调查师也未必有管理项目的机会。Steve会给她连升两级变成高级调查师吗?

“我只会开饭馆,不懂你们这些高级玩意儿!”老谭又撇了撇嘴,还是气哼哼地,“是不是这家工厂查完了,就可以涨工资?”

燕子点点头,纯粹为了应付老谭。就算是吧!如果这样能让老谭觉得更合理。

“是不是那个什么档案拿到,就能查出来了?能随便拿到吗?那什么档案?”老谭吃力地回忆着,极力想要弄明白燕子所说的。燕子有点感动,耐着性子解释:“是工商档案。储存在工商局里。应该可以拿到的,只不过要等几天。那家机械厂的位置比较偏僻,档案在万沅县工商局。”

“要自己去山西拿?”

“不用。让服务商去就好。他们有渠道,有时候能拿到更详细的资料。”

老谭皱眉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明所以。撇了撇嘴说:“总之听上去不像是正儿八经的事!快吃吧。十点了!明早还要上班。”

“叮咚”一声,手机的声音惊心动魄。又是十点整发来的短信。燕子拿起手机,手机上却显示了一个不同的号码:

明晚有时间吗?

这号码燕子认识。这是高翔名片上的号码,燕子已经把它记住了。看来高翔果然知道燕子的手机号码。不知是不是跟哪位同事要来的。如此说来,那些匿名短信也有可能是高翔发的?可他为什么要用两只手机?大概并不是高翔,而是另有其人。能是谁呢?总在深夜窥探着她?

燕子不禁又惶恐起来。猛一抬头,一双眼睛正对她怒目而视——是老谭。

老谭最讨厌别人在吃饭的时候摆弄手机。尤其是燕子。对于老谭来说,手机就是个玩具。吃饭的时候玩玩具,是连小孩子都不该的。燕子早知道老谭的脾气,只是刚才心中忐忑,一时忘了老谭正坐在对面。燕子忙把短信删了,讪讪地解释:“又是垃圾短信,卖保险的。”

老谭并没吭声。

燕子低头继续吃饭,心中惴惴的。又一转念: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皮包里又突突地振了两下。这回是黑莓,多半是Steve的邮件。燕子有点为难。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黑莓掏出来了。她也了解Steve。

Dinner进展如何?你还有两周时间。

燕子抱歉地举起黑莓,冲满面怒容的老谭晃了晃:“老板的E-mail。催我交报告呢!”

“你老板这么晚还在做工?”老谭看看表,脸上颇有些疑色。

“当然。”燕子耸耸肩,“他是工作狂。工作不分时间地点。”

燕子并没说错。Steve此时的确正在工作。而且他就在国贸38层的办公室里。

“还是上次那活儿。”Steve手拿电话,声音小得出奇,尽管偌大的公司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最近查得紧……”

“成还是不成?”

“成!”

“目标号码是,133035×××33。”

“老价钱,五千,三周以后给您。”

“我付一万。三天以后给我结果。”

“这……我试试吧!”

“成,还是不成?不成我找别人。”

“成!”

“结果不能发邮件,直接派人送来。”

“这回……记在您公司账上?”

“当然不!记住,公司不做这个。”

“明白!”

Steve挂断电话,拨通另一个号码:“我明天出差,一周后回来。通话记录三天后有人会送过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3

星期四。7:30am。燕子是在煎蛋的香气里醒过来的。装着早餐的托盘就放在床头。

除了早餐,别的也都各就各位:牙膏挤在牙刷上,风衣挂在门边,皮鞋和皮包都被擦得一尘不染。

老谭提着两个大塑料袋,送燕子下楼。塑料袋里是两罐腰果、几包巧克力:“拿去给公司里的人吃。面子上的事不能不做的!”

电梯坏了两天了,卡在一楼和二楼之间。幸亏电梯里没人。这消息是老谭早晨出门买菜时听扫楼道的阿姨讲的。燕子猛地想起那条短信:“不要用电梯!走楼梯!”

发短信的人显然已经预知电梯要坏。到底是不是高翔?高翔又怎会知道她家的电梯要坏?他就只是个会计公司的小经理,怎会如此神出鬼没?难道都是为了她?要不然为何要突然约她见面?这么多年都不联系,突然碰上了,想要再续前缘?燕子暗暗摇头:不!绝不可能!一个人曾经伤害过你一次,就一定舍得伤害你第二次!燕子心中隐隐刺痛。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会痛?燕子无端地恼火起来,在心里斥责自己:难道有毛病吗?只是约着吃顿饭,怎么就浮想联翩了?难道还是青春期的小女生吗?更何况,老谭正在身边呢!用肩膀把芝加哥的超市搬了来,又吭哧吭哧地提着给同事的礼物往楼下走。燕子顿时有了愧意,她对老谭说:“中午来公司找我吧,给你吃好吃的!”

4

“谢小姐,那个,实在是不好意思!万沅机械厂的档案拿不到了。”

隔着电话,燕子几乎看到服务商的一脸歉意。这着实让燕子感到意外:自她开始在GRE工作,还从没遇上过拿不到工商档案的情况。

“为什么?万沅机械厂不是正规注册成立的企业?”

“不,那机械厂很正规!但实在是太不巧了,本来昨天下午都已经查到了,就等今天复印了发出来。可万沅县工商局的人刚才打电话来,说梨山机械厂的档案一早被上级单位调走了。”

“上级单位?哪个单位?”

“没说!税务局、县政府、法院,都有可能临时把工商档案调走。不过我打电话问过万沅县法院,说没有和机械厂相关的诉讼。”

“什么时候能送回来?”

“那就不好说了。短了十天半个月,长了一年半载,都有可能。”

运气实在不好。如果早一天提取万沅机械厂的档案,现在已经拿到复印件了。还剩两周时间,档案肯定等不到了。档案为何被调走了?莫非政府机构也在调查这家县城里的煤炭机械厂?

既然拿不到工商档案,还有没有别的方法了解万沅机械厂?

燕子抬头看了一圈。Steve办公室大门紧闭。Tina座位空着,大概去洗手间了。老方抱着茶杯吸溜。看来,只能找老方请教了。

“哎呀,这还真不好办呢!您说怎么办呢?”老方放下茶杯,搓着手反问燕子。

“您觉得呢?还有别的办法吗?除了实地调查?”燕子问。是否能像上次一样,一个电话就把档案搞到手?燕子满怀期待地看看电话间。

老方却摊开双手:“能有什么办法?那就等着档案呗!啥时候拿来啥时候看!”

燕子有些失望。看来除了实地调查,老方也没更好的办法了。燕子终于开口:“要是亲自去当地工商局走一趟呢?能拿到档案吗?”

“你说那堆纸?那可不一定能拿得来。不过呢……”老方又把茶杯拿起来,向里吹了几口气,“只要那档案里有的,咱差不多都能问出来。”老方眯缝起眼睛,看着茶叶在杯子里漂,看着看着,又追了一句:“那档案里没有的,说不定咱也能打听出来。”

燕子点点头,但这不是她能做主的。她得请示Steve。燕子起身往外走,在前厅遇到Tina。Tina果然刚去过洗手间,指尖还湿答答的。前台没人,Linda该是去吃饭了。燕子小声把和老方的对话复述给Tina。

Tina翻了翻白眼:“他就指望着去做实地调查呢,查不出东西来怎么办?”

“可这万沅机械厂是关键,没它的信息,咱就寸步难行了。”

“Steve发话了吗?同意派老方去做实地调查?”

燕子摇摇头:“今天就没看见Steve。”

“好像出差了,早上好像听Linda说过来着。”

有人突然按门铃。燕子和Tina同时转身。老谭站在门外,T恤和运动裤换成了西装,周身不自在。

“是我朋友来找我吃饭!”燕子抢着去按墙上的开关。Tina向她挤眉弄眼,燕子假装没看见,手却停在开关上,等着Tina走进走廊深处去。

燕子指尖轻轻用力,门锁“啪”地弹开。

“怎不听电话?要手机有什么用?”老谭张嘴就火冒三丈,好歹压住音量。燕子的手机留在办公桌上,大概错过了老谭的电话。她拔腿跑进公司去取手机和外套。

“门口那位老板是谁?”Tina诡笑着问燕子。燕子做了个鬼脸,却并没回答。Tina知道燕子已婚,可她并不知道燕子的老公比燕子大25岁。燕子在公司使用的名字是“Yan Xie”,除了Steve,没人知道她护照上其实印的是“Yan Tan”。

燕子把老谭带进距公司较远的一家西北菜馆,这里难得有GRE的员工光顾。

“哪里不舒服?还是不开心和我吃饭?”老谭眉心打着结,满脸都是怨气。燕子心中暗暗吃惊:他是个粗人,可有时直觉很准确。燕子连忙敷衍道:“没有!工作不太顺利。”

“怎么?”

“就昨晚我跟你说的那个工厂的档案,突然被上级单位调走了!”

“唔。”老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关切地问,“那怎么做?”

燕子答:“实在不行,派人去万沅看看。”

“派谁?”老谭突然警觉起来,瞪大眼睛看着燕子。

“别担心,我不去!有老方呢!”燕子特意笑了笑,为了让老谭放松,“老方是一位老调查师,有十几年的经验呢,让他去就行。”

“他有十几年经验,还会听你的?”老谭半信半疑。这一点燕子并不担心。项目又不是她的,是Steve的。GRE中国公司里没人敢不听Steve的。燕子轻描淡写地回答:“老方巴不得去呢!他最近没什么活儿干。就是不知道我老板同意不同意让他去。”

“为什么会不同意?”老谭一脸不解,似乎真的产生了些兴趣。

“实地调查成本高,风险也大。”

“那还是不要去!”老谭挺直了脖子,像个忧心忡忡的严父。但这是燕子的工作,不该在老谭的管辖范围里。燕子耸耸肩:“可是没别的办法了。”

“那就先问问你老板!”

“老板好像出差了。”

“你不是说他随时都在工作,不分时间地点?”

燕子颇为意外,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话,竟被老谭记牢了。她掏出黑莓:“好吧!我现在就给他发个邮件问问!”

老谭却丢下筷子,瞪眼看着燕子。对他来说,黑莓也是手机,手机就是玩意儿,不该吃饭的时候拿出来。

“一分钟都等不了吗?这么忙,就不要叫我过来吃饭好了!”

燕子忙把黑莓再收回书包里,低头默默吃饭。自昨晚见面,老谭一直气不顺。随时就要小题大做地发脾气。

“你很忙,多吃一点!”老谭往燕子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这是老谭给她的台阶。他知道燕子也是倔脾气,如果真的吵起来,几天互相不说话。要是在美国,他反正成天在餐厅里。但现在是北京。燕子乖乖地把菜吃了。她也不想在这时候跟老谭展开冷战。

燕子的手机突然“叮咚”一声。短信来得真不是时候。

老谭又瞪了瞪眼,嘴里却软了:“知道你忙!接吧!”

“是短信。”

“看吧!不要鬼鬼祟祟的!”

也不知是老谭话里有话,还是燕子心里有鬼。这手机好像一下子不能不看了。燕子掏出手机,果然又是高翔!燕子大吃了一惊:老谭的直觉真有这么准?

对不起,希望没打扰到你。多年不见了,很想跟你聊聊。今晚有空吗?一起吃饭?

燕子将手机丢回皮包里。老谭瞪眼看着燕子,分明是在等着下文。

“没什么。同学发的,说要今晚聚聚。”燕子轻描淡写地说。

老谭沉默了片刻,沉沉地说:“去吧!”

“算了,下班挺累的,你又好不容易来一趟。”燕子用筷子拨弄碗里的米饭。

“千万别怪到我头上!”老谭立刻急赤白脸起来,随即又缓和了声音,“去吧!早点回来就好了。我不想打乱你的生活!”

燕子没吭声,继续吃饭。燕子了解老谭,知道是好意。但即便是好意,也无法友好地表达出来。刀子嘴豆腐心,这就是老谭。可无论如何,燕子都不能顶嘴。她顶一句,老谭立刻就能拍桌子。隔壁餐厅的客人都能听见有个老公在教训年轻老婆。

隔壁餐厅果然有一位客人,看着燕子和老谭走进西北菜馆。他是个胖子,留着寸头,一手拿报纸,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用只有他才听得见的细声说着:

“晚上?晚上不是没我事儿吗?我还得去……是!明白了王总。您放心吧,一定完成任务!”

5

下午,燕子接到了高翔的电话。她其实早有预感,高翔会打给她。他给她连发了两条短信,她都没有回。高翔并不是善罢甘休的人。

当时燕子正在给Steve写邮件,请示能不能派老方去山西实地走访万沅机械厂。高翔的电话就是这时来的。

燕子犹豫了片刻,还是拿着手机钻进“匿名电话间”,找了一间单间,这里是绝对隔音的。

“对不起……没打扰你吧?”高翔的声音突然在燕子耳畔响起,带着被数字无线传输压缩成的特有音效,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个八年前的世界。

“没事。”燕子的声音有点涩。尽管她已有心理准备,两颊还是在发热。

“给你发了短信,你没回。”高翔讪讪地说。

“不知道谁发的。”燕子撒了个谎。

“噢,我给过你名片,我以为……”高翔的声音里,有那么点失望。

“可我好像没给过你名片?”

“那天有你的包裹,上面有你的手机号码。”

燕子明白了。是老谭寄来的西洋参。要是按她的性子,她会说:想要电话就直接要,为什么这么偷偷摸摸的?可她什么都没说。

“好吗?现在?”高翔的声音越发沙哑,仿佛有什么堵在嗓子眼。

“什么?”燕子其实知道高翔问的是什么。可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是说,忙吗?”高翔含糊其词。不,他并不是问这个。

“嗯。挺忙的。”

“看出来了。每天都那么晚下班!呵呵!”高翔讪讪地笑了笑。燕子眉头一蹙:那几个神秘短信,果然是他发的?燕子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我在你公司那两天,你下班都很晚。”

“就那两天?”

“是啊,别的时候,我哪里知道?”

“哦。”燕子一阵失望。其实她希望那些短信都是高翔发的。

“在忙什么项目?”高翔又问,没话找话似的。

“一个山西的项目。”

“哦?那我也许能帮上忙!”高翔自告奋勇,声音有点儿兴奋。燕子想起来,高翔是山西人,当初就是由山西省派出的公费留学生,名额是他老丈人给弄的。燕子莫名的一阵反感:“哪好意思那么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高翔连说了两遍不麻烦,又讪讪地补充,“你可能忘了,我在山西有点儿关系。”

“哦,我忘了。”燕子顺着高翔的话说。她宁可自己已经忘了。

“回国后,到省里工作过几年,所以,别的不行,打听点儿事情还可以。”他顿了顿,大概是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唐突,解嘲似的笑了笑,“呵呵!我在你们公司待了几天,多少听出一点儿名堂。好像很多项目都需要找人打听?”

燕子不置可否。山西的项目的确遇到了困境,但公司的项目是要对外保密的。而且,她凭什么要让他帮忙?为了给他一个机会,弥补八年前的伤害?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高翔首先开口了:“短信……你都没回。那啥,今晚,一起吃饭?”

燕子早有所料,可心里还是一抖。到底有什么可见的?都这么多年了。

6

“小城”在北京已算不上很豪华的餐厅,却曾经在年轻人中风靡了多年。这里装修时尚,音乐动感,很多二三线小明星时常光顾,当然也不乏喜欢被误认成二三线小明星的人。

在“小城”干得久的服务小姐,未必对时尚有多少了解,却对时尚的根源——职业和财富——练就了火眼金睛。台湾老板,高级白领,本地的土财主,洋人里的叫花子,二奶,小三,吃饭的,谈事的,假装吃饭的,假装谈事的,不为吃饭也不为谈事,就为显摆一下新发型的……小姐们的眼睛里可不揉沙子。

但今晚,小姐们却因为一对男女食客产生了分歧,争议由两人的关系而起。“小城”里年轻女性的着装有四种:一种廉价而低调,看菜谱的时候要出冷汗;一种廉价而高调,陪着自称成功的男人;一种昂贵而高调,陪着真正成功的男人;最后一种昂贵且低调的,年纪略大,举止严肃,偶尔出现时,身边围着几个真正成功的男人。

而这位女客却显然不属于任何一类。她年轻貌美,但衣着昂贵且低调;最主要的是她身边相伴的,是个步入中年的普通男人,看不出成功的痕迹。有人猜测男的是公务员,女的是公务员的情人,但立刻遭到反驳: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不显山不露水,从上到下却都是最贵的牌子。真正有钱人才会花大价钱买款式低调的衣服,别人显摆还来不及。就凭这男的,没钱没势又绝对算不上小鲜肉,哪能配得上这女的?

正因这场秘密的争论,使小姐们对这对男女额外地关注。周四晚上九点,餐厅里需要服务的人也并不多。小姐们故意在两人附近走动。只可惜两人都没什么表情,也没太多对话,甚至连目光都不怎么交汇。

有人看见那女的在看菜谱的时候,那男的偷偷看了她几眼。有人回忆起,在女人来之前,男人去过一趟卫生间,出来时还在整理头发和领子。于是有人坚信,他是打算要追求她。如果不考虑着装的品牌,他勉强算得上英俊潇洒。

有人却得到了女的是小三的证据。女的问男的:你爱人在北京吗?男的答:不。她在太原。女的没了下文,侧目凝视窗外。然后他们一直沉默着。

有人听那男的提到自己的工作:本来在省财政局,通过岳父的关系,他得到了提拔,仕途一帆风顺。但世事难料,他岳父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被拉下马,他的前途随即付诸东流。于是有人猜测:或许两人并非情侣,男的只是找女的帮忙——莫非她是哪位大领导的千金?

最新的情报又来了。男的说他在北京开了一家小公司,经营两三年了。小姐们恍然大悟:这是男人惯用的伎俩,展示成就的同时,引起对方怜悯。女的毕竟距离小三不远了。

一位很资深的服务小姐持不同看法。她去给他们添水,回来后得意扬扬地说:你们猜得都不对啦!他们谈生意的!男的在山西有关系,能帮女的忙。女的果然有来头!也许是哪位大老板的太太。去过山西的人都知道,不显山不露水的大老板多了,太原的马路满地都是大坑,可跑的都是保时捷和悍马。

终于,那男的抬手叫买单,女的却抢先递上信用卡。男的追上服务小姐,用三张钞票换回信用卡。那女的说:“我托你帮忙,该我请的。”

“应该我请。是我请你出来的,你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那男的边说边笑,有点谄媚的意思。那女的接过信用卡,没再客套,也没说“那下次我请”。她只说了句:“谢谢你。”

两人走出“小城”。有人从餐厅的窗户往外看,看到他俩走到一辆宝马车边上,男的为女的拉开车门。他自己的车停在马路另一侧,一辆破旧的切诺基。

小姐们达成共识:女的是真正的有钱人。男的只是个辛苦的小老板。有位小姐说:也许是以前的老情人吧?另一位说:我要是有这么有钱的老情人,说什么也得破镜重圆喽!大伙儿听了这番话,哄笑着散去了。

小姐们却并没留意,不远处还有一辆车——一辆红色的北京现代,就在宝马车启动后不久,也悄然启动,小心翼翼地跟着宝马车,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红色现代的司机身材瘦小,好像一只发育不良的猴子。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拿着手机,低声下气地说着:

“我跟着她呢!您放心……不会!怎么会认错呢?我们可是专业的……瞧您说的!上回真是意外!保安引开了,电梯也动了手脚,可她偏偏就没上电梯!在门口站了半天,就是没进去!您说怪不怪……您千万别急!这种事急不得!我不是跟您说了,那小区的物业这几天盯得紧!而且她家里突然来了个男的!出门吃饭又冒出另一个男的!到处有男的跟着,没机会下手!您说得一点儿没错,真是个贱货……您放心!等她家里的那个走了,我们立马就动手!这次她绝对跑不了!”

7

朝阳公园湖畔那巨大的复式公寓里,老谭突然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沙发上。电视屏幕闪烁着白光。他看看客厅墙上的石英钟,晚上十一点半。

老谭起身,快步走向卧室。门开着,床铺整整齐齐,是他早先铺好的。老谭快步下楼,拖鞋也还在门边,换鞋最方便的位置。那也是他摆在那里的。

老谭回到二楼客厅,坐回沙发上,心烦意乱地用遥控器换台,却看不明白任何一台演的是什么。他对电视上的画面视若无睹。他眼前正在反复上演的,是阿燕公司门前的那一幕:阿燕扶着门迟疑,直到同事消失在走廊里。老谭看明白了。阿燕不想让别人知道他。

复式公寓的大门终于有了动静。

老谭站起身,丢了遥控器。再坐下,重新捡起遥控器。他紧盯着电视,心里一秒一秒地默数:1,2,3……333。他终于听到上楼的脚步。333不是一个吉利的数字。

老谭闭上眼,仰头靠在沙发背上。还没过午夜,也许并不算太晚。同学多年未见,晚餐吃三个小时也能理解。千万不要生气!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的坏脾气,才使她跑回北京来。当然还有他的年纪、她的学历……老谭再睁开眼时,阿燕正背对着他,蹑手蹑脚地往卧室里走,像是做贼似的。

老谭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吼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燕子浑身一抖,转回头来:“对不起……”

“你就当我不存在?”

“我想给你拿条毯子。”燕子嚅嚅地低着头。

“不要假惺惺的!你最好以为我死了!”脾气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老谭控制不了。尽管他心酸得不得了,正在不住地责备自己。

阿燕在原地站定了,更努力地低着头,满脸都是委屈,忍气吞声。这反而让老谭更恼火。他宁可她尽兴地哭闹一番。那样才真的像是一家人。

“你在外面干什么?”老谭强压住火儿。

“我去见同学,不是你同意的?”燕子微微挺起胸膛。正是这细微的动作,让老谭压不住了。语言并不重要,他从来不懂能言善辩,对他而言,语言是用来发泄的。

“原来又怪我?我同意你十二点才回家?是谁需要见四个小时?”

燕子长长地吐了口气,像是要把委屈和恼火都一股脑吐出身体。然后,她尽量平静地说:“现在是十一点四十,我八点半才下班,大街上那么堵,开车也需要时间。”

正是这种公事公办的律师口吻,把老谭隔在千里之外,让他歇斯底里地咆哮:“你多了不起,你是博士!在大公司做经理!八点半才下班,下班还要应酬,有这样好的工作,你还回家做什么?”

燕子不再回答,提步走进卧室。她并没关卧室门,让两个愤怒的人之间一息尚存。

老谭却跟上去,狠狠摔闭了门。

一整夜,燕子没出来,老谭也没进去。

燕子在卧室的阳台上站了很久。初冬的深夜非常寒冷,她却并不觉得。她胸口仿佛正堵着一团岩浆,让她透不过气来。老谭不仅带来了美国的超市,也带来了芝加哥湖畔的大房子。这就是那大房子里的日子。

老谭不善言辞,无理狡辩,坏脾气尽人皆知。不论是朋友还是伙计,没有不挨他骂的。在刚结婚的日子里,燕子曾是个例外。时间久了,她成为老谭的财产。老谭在生活上无比爱惜她,在精神上却并不珍惜。也许在老谭的世界里,精神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存在。燕子仰起头,看着自己呼出的热气在眼前散去,背景是一片殷红色的夜空,隐隐的好像有一颗星,在闪烁着永恒而冰冷的光。

那一夜,燕子做了一个怪梦。时间似乎是多年前,地点却是热带的海岛。高翔约她在海边见面。她独自来到沙滩上,高翔却迟迟不来。天色渐暗,群星在天边浮现。终于有个人影,踏着夜色走来。那人在燕子身边坐下,却用脊背对着她。燕子轻声问:“高翔,是你吗?”他却反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你害得我走投无路了!”

那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绝对不是高翔!燕子大惊,脑海中闪过那些不知是谁发来的短信,恐惧地问:“你到底是谁?我怎么害你了?”

“你害过谁你会不知道吗?”

燕子猛然想起那只水泥地上的皮鞋,声音颤抖地说:“我谁都没害过!那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是的!我咎由自取!”那人猛地回过头来,居然是老谭。老谭呜呜地哭起来,像个孩子似的说:“阿燕,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燕子也心酸了,抱住老谭流着泪说:“好的。我不离开你。”老谭却一把推开了她:“离我远一些!你以后不是我老婆了!”

燕子惊醒过来,后背都是冷汗。老谭那最后一句话仍在耳边似的。她身手去摸,身边的床空着。她这才想起来,卧室里只有她一人。

燕子赤脚走出卧室。客厅的灯关了,电视却亮着。窗帘的缝隙里透入晨曦的微光。老谭和衣仰卧在沙发上,打着鼾。燕子站在沙发前,默默注视着睡梦中的老谭。他就算再老,脾气再坏,睡着的时候,也能像个孩子。

燕子拿了条毛毯给老谭盖上。木地板的凉意正通过脚心,渐渐向上蔓延。

燕子蹑手蹑脚地下楼。厨房却与昨晚不同:餐桌上换了新碟子,碟子里是涂好果酱和黄油的面包。盘子旁边有一张纸条:

牛奶在微波炉里,热一热喝。

燕子没开微波炉,她怕微波炉的声音太吵。

燕子在餐桌前坐下来,就像一尊优雅的雕像,沐浴在清晨第一缕阳光里。

8

每逢周五,老方都会倍感失落。因为周五要填工作报告,统计这一周的有效工时。

每逢周五,GRE里人人都会多少有些亢奋。平时动作慢的,今天走路也要带着风。尤其是高级调查师,在这一天,需有足够的成效向项目经理汇报。对高级调查师来说,有效工时只与项目进展成正比,与耗费的时间未必有关。项目实在进展不大,更要表现得积极主动,对项目经理们也须格外殷勤,为的是多拿几个有效工时。

GRE人人超时工作,项目却不能个个预算充沛,进展顺利。几家欢乐几家愁。幸运的一周能拿五十个工时,不幸的只能拿到三十多。一周相差十几小时,一年相差好几百,换算成年终奖金,相差能有两三万。对于工薪阶层而言,这可是不小的数目。

燕子正盯着电脑发呆。老方泡了一杯茶,端到她面前,却没好意思放下:“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燕子被老方吓了一跳,脑子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两件事同样令她心烦意乱:“我给Steve发了邮件,请示能不能派你去做实地调查。不过到现在他还没有回。”

Tina背着书包走进大厅来,手里拿着两杯星巴克的拿铁:“Steve去纽约开会去了,这会儿可能刚到没多久,而且那儿也是晚上了。”

“他去美国了?他告诉你的?”老方问Tina。

“我听Linda说的。Linda给他订的机票。”Tina把拿铁放在燕子面前。那意思,两杯里有一杯是给燕子买的。老方的茶杯就更不好意思放了。老方抓抓头发,拧着眉头说:“就算是晚上也没关系,他不是有那个什么……黑莓吗?”

燕子见老方有些失望,忙解释说:“刚到美国都有时差,也许睡得早。”

老方悻悻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却并没完全死心,隔空对着燕子说:“其实既然Steve把我分配给你,我觉得肯定就是想让我帮你做实地调查的。”

“您是高级调查师,他还打算让您写报告呢!”Tina在旁边插科打诨。不论听到什么,老方从来都没脾气。他也嘿嘿一笑,又拿起茶杯。在他自己的地盘,茶杯拿放都很自由:“你还别说,要是叫我写……”

手机突然响了,陌生的铃声,在这间办公室从没听到过。

大家四处张望。

“老方!在你包里!”Tina就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

老方这才恍然大悟,从包里翻出一只手机。Tina扑哧一声笑出来,对燕子挤挤眼:“原来,老方同志也用手机呢!”

“切!十年前就有了!只不过这两年不常用。”老方终于忍不住要反击,但充其量也只是“切”了一声,他专注地对着手机说,“喂?啊!”

老方像根弹簧似的从椅子上猛弹起来,脸色苍白,一贯的从容表情一扫而光:“我儿子,让……让车撞了?”

“在哪儿?严重吗?”燕子和Tina都紧跟着站起来。

“友谊医院!”老方脸色苍白,两眼发直。

“那你还不快去?”Tina大叫一声。

老方顿然醒悟,转身就走。

“等等!”燕子抓起皮包,“我开车送你!”

“有这个必要吗?”Tina不解地看着燕子。

“可是还没到下班时间呢!就差十分钟了,现在走,要扣掉一个小时的有效工时的!”Tina伸脖子瞪眼,朝着燕子的背影嚷嚷。

燕子却并没回答。她和老方已经从走廊里消失了。

9

此时此刻,在地球的另一侧,纽约中央公园边的一座豪华酒店里,正在举行一场鸡尾酒会。

这是GRE总部高层会议的序曲。GRE的全球高层主管会议,于每年11月的第三个星期六在纽约召开。之前的夜晚,公司会在纽约最豪华的酒店里举行一场酒会,为风尘仆仆从世界各地赶来的办公室主管们接风。

Steve身穿修身的黑色皮衣,皮衣里是紧身的深紫色衬衫,最上面两颗金属纽扣开着,露出胸肌上的一条银色项链。他正站在酒吧的角落里,拿着他的黑莓手机。十几个小时的飞行,积累了太多尚未回复的邮件。尽管从机场到酒店处理了一路,却还剩下一大半没处理。

他眼前的这一封却并不在公司邮箱里,而是在他的私人邮箱——一个在公司并没备案,任何同事都不知道的邮箱。邮件的内容是这样的:

这号码是新开通的充值卡,没有机主信息。没有通话记录,只发过短信。都是发给同一个号码的,登记在谭燕的名下。前两天查的汽车牌照也有结果了……

邮件还没读完,一个金发碧眼的胖女人展开双臂向Steve扑来:“上帝啊,看看他!我亲爱的Steve,你总能这么时尚,好像个电影明星!”

Steve好像一根削尖的铅笔,嵌进一大团橡皮泥里。“铅笔”在“橡皮泥”耳边轻声说:“亲爱的,你今晚真是漂亮极了。”

“橡皮泥”笑得花枝乱颤。Steve顺势从她怀里钻出来,把黑莓塞进裤兜里,拿起一杯香槟。

“橡皮泥”是GRE总部的高级秘书,负责安排公司上层领导们的活动。纽约总部里大大小小的秘书都喜欢Steve,市场部和人事部也不例外,项目经理们倒未必。这些年Steve升得太快。他们当年对他不屑一顾,如今职位和奖金都低他一筹。一个年轻的中国人,没有美国护照,甚至没听说有美国的毕业文凭,要不是靠着中国经济的大好形势,再加上GRE的高层斗争,又哪来这么好的运气?

但不论喜欢与否,纽约的项目经理们少不了Steve。谁的客户都在中国投资,谁也不敢说自己用不上Steve。查尔斯当然也一样。查尔斯是纽约办公室的负责人,GRE真正的元老之一,也是GRE创始人的嫡系。身后跟着N个全球五百强的大客户,操作的都是几十万美金的跨国欺诈调查项目。原本与北美大区经理一步之遥,没想到创始人斗争失败,被踢下董事长交椅,查尔斯作为前董事长的亲信,也就只能停在纽约办公室负责人的位置,一年半载不能再升。Steve却是新董事长的“嫡系”,如今前途似锦。在查尔斯眼中,他只不过是个会投机的中国人。可查尔斯不能不尊重Steve,因为他眼前有个大项目离不开Steve。

“橡皮泥”的动作和动静都太大,让查尔斯没法插话。“橡皮泥”深知察言观色,立刻投向别的目标。查尔斯开门见山:“Steve!你好啊!Dinner那项目怎么样了?”

“Charles,你好!那个项目我们已经开始了。”

“是吗?很好。不过那项目你交给谁负责呢?”

Steve微微一笑:“交给我的项目经理了。”

“哈哈,当然,还能交给谁呢?不过我从系统里看到,这位经理叫Yan Xie?她是谁?我怎么以前从没听说过她?”

“Charles,北京有十几个项目经理,你都记得他们叫什么名字吗?”

“可为什么她的职位只是初级调查师?难道是系统出了错误?”

“如果系统里没显示是我和Yan一起负责,那就一定是出错误了。”

“哈哈,Steve,你真幽默!可我是认真的。”查尔斯收起笑容。

“我也是认真的。她的确是个初级调查师,不过那只是临时的。面试时我低估了她的能力,所以给她的职位也偏低了,她有能力成为出色的项目经理。”

“是吗?你凭什么这么认为?”查尔斯眯起眼睛。

“Charles,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干调查是需要天赋的。Yan两周前独自去斐济获取了关键信息,成功取回嫌疑人的电脑硬盘。我想即便是您手下的高级调查师,也未必都能完成这样的任务吧?”

“你说的那个项目我也听说了,据说嫌疑人跳楼自杀了?”查尔斯挑起眉梢。

“那件事情我已经处理好了,而且那和Yan没关系。如果有什么问题,我自然会负责。就像Dinner,如果做不好,我也会负责的。”

“好好好,”查尔斯摊开双手,“我只是随便问问。Steve,你知道Dinner这项目有多重要。要不是你当初的承诺,我也许根本就不会接。”

“我知道。”Steve微笑着举杯,“我从不把工作当儿戏。”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查尔斯把酒杯送到嘴边,正要仰头,忽听Steve说:“Charles,知道吗?Yan可是个博士,美国的博士。”

查尔斯诧异地看着Steve。

Steve微微一笑,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10

“你还回不回来?”老谭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粗重的嗓音好像飞到耳边的爆竹,在燕子的手机里炸开了。

“我在友谊医院呢。我同事的儿子出了车祸,我在这儿帮……”

电话已经挂断了。这在燕子预料之中,心里却还是难以接受。老谭的脾气是揣在兜里的,随时随地都能掏出来摔在她脸上,不分青红皂白。夜里十点半,手术室门外就只有燕子和老方。外面北风呼啸,来寒流了。老谭也有他的道理。昨晚刚吵过一架,今晚居然再犯,又赶上一个狂风呼啸的寒夜。她到底是有多不想回家,多不想见到老谭?

老方的儿子小腿粉碎性骨折,需要立即动手术,押金四万。燕子托大学同学找了熟人,院方答应把押金减半。是燕子开车陪老方回家拿的钱。那是一栋30年前盖的筒子楼,燕子等在走廊里。墙上黑黢黢的满是电线,房顶却只有一只灯泡。有个女人在屋里虚弱地说:“你翻箱倒柜的要找什么?”

老方说:“我要找存折。”女人说:“你找它干吗?大的又要交学费了!”老方说:“我有急用你甭管!”女人说:“唉!这日子怎么过啊!大的要上大学,一年学费一两万。这小的又不争气,当年生他干吗呢?就为给你妈生个孙子,你好好的工作都没保住,非得生出来,结果呢?先天性心脏病,你说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了?我这身体偏偏又成这样,坏哪儿不好偏偏坏肾?钱都让我给造光了!你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你胡扯个什么劲儿啊!”老方怒吼了一声,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老方从里屋跑出来,“砰”地带上门,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柔和。可燕子还是看到转变前的那张脸,被绝望扭曲了,像是用力搅拧的湿衣服。老方把存折递给燕子:“一共就一万五。实在没法子,就这么多了,本来准备给大的交学费的。”

燕子把存折还给老方:“这你留着吧,押金我来解决。”

如今医院也接受信用卡,交押金就和买高跟鞋一样方便。燕子把收据递给老方,老方的眼圈儿红了。燕子不忍心再看他。

老方的女儿请假来看弟弟。老方和女儿低声嘀咕。女儿使劲摇头:“我不休学!我够省钱的了,我不买衣服也不买化妆品,我的手机都不能看视频……”

老方提高了嗓门:“你爸不是没辙了吗!你爸眼看就没工作了,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女儿咬住嘴唇,眼圈儿红了。

燕子把老方拉到一边儿:“老方,那两万你不用还,等以后再说。”

老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唉!你真是我的大恩人了。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丫头才上大一,这快到年底了,明年我大概就得上街打工了,一共能挣几个钱?不掐她的学费,就得掐她妈的医疗费,你说那不得要了她的命吗?”

燕子心中一紧:“明年真的不能在GRE干了?”

老方点头:“估计悬!Steve已经跟我谈过话了,他说我要是年底之前不能提高有效工时,明年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手术室的门开了。老方的儿子沉沉地睡着,小腿打着石膏,高高吊着。老方眼圈儿又红了。一只手扶着儿子的病床,一连声地叹着气。

老方眼睛一亮:“Steve给你回邮件了?”

“你先甭管他回没回邮件,先说你去得了去不了?”

老方两眼一亮,顿时眉开眼笑道:“去得了去得了!当然去得了,医生刚才不是说了,这孩子没事儿的。让他姐请一个礼拜的假就成!反正离期末考试还远!”

“那就去吧!下周一就动身!”燕子下定了决心。大不了再被Steve教训一场,反正也被教训过好多次了。

“赶早不赶晚,我明儿就走!像那种工厂,周末也三班倒!不怕找不着人!”老方欣喜若狂,感激涕零地说,“你真是个大好人!这活儿我一定会干好的,你放心!绝不会让你丢脸的!”

11

老谭坐在沙发上,双手挠着头皮。面前放着阿燕从美国带回来的手提电脑。

他的Yahoo邮箱里有些以前签过的合同,他想再拿出来看看。可他不懂怎么打开。如果老方的电脑知识只有小学水平,老谭肯定幼儿园还没毕业。尽管老谭的餐馆里也有一台电脑,有些商业文件也须经电脑下载,但那些有饭馆的领班帮忙,而且中餐馆总不缺打工的学生,个个都是电脑高手。

可现在没人能帮老谭。可以打电话给阿燕,但老谭心里很清楚,打电话的结果绝对不是弄明白电脑,而是再吵一架。她不是正急着在医院帮同事,哪有时间帮老公?老谭越想越气,恨自己没本事,发誓要把电脑摆弄明白了。

老谭按下电源开关,手提电脑的屏幕亮了,花花绿绿地更换着图案,好像电影开场前的推片。推片终于播完了,屏幕上出现的并非老谭熟悉的画面。难道每台电脑都不一样?老谭在屏幕上仔细寻找。终于找到那蓝色巨大的小写“e”。老谭小心翼翼地一点。

屏幕上果然冒出一个大方框,上面只有“sohu”没有“Yahoo”。还是不一样。老谭试着输入“tan1954”和他的密码。那窗口并没什么反应。

老谭又试着按了些键,突然又冒出一个窗口来:“午夜恶魔——深夜劫车掠财,专找奔驰宝马。”

老谭心中一惊,仔细读下去。

深圳刚刚破获了一个杀人劫车团伙,专挑单独驾驶豪华车的女性下手,在僻静的时段和街道,故意和对方发生剐蹭或追尾,等对方司机下车查看事故情况时,趁机劫车杀人……

老谭忽地从沙发上站起身。窗外夜色很深,北风呼啸。

老谭一屁股坐回沙发上,自言自语道:“鬼知道是不是在医院!担心她做什么?管得了今晚,也管不了以后!”

12

夜深了。燕子独自走向医院大门。医院里安排妥帖了,老方的行程也定了,明天一早就出发。他已经赶回家去收拾准备了。

然而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在她眼前悄然展开,她说什么也不会轻易放弃。

就在这时,燕子感受到了手机的振动,心脏不禁跟着一抖。只要在深夜收到短信,燕子都会精神紧张。她赶快掏出手机。她的直觉是准确的——短信果然又来自133035×××33:

还不赶快回家?不是提醒你好多次了?太晚了不安全!

燕子心中一抖!到底是谁?是不是高翔?昨晚跟他吃饭,偏巧就没收到短信。可高翔明明说过,除了他也在GRE加班的那几天,他并不知道燕子晚上都在哪儿。如果不是高翔,又是谁在跟踪燕子?燕子汗毛倒竖,心又悬了起来。走廊里看不见人影,四周非常安静,就只能听见她自己的脚步声。好在大门就在眼前。燕子加快脚步,走进露天停车场。停车场昏暗而空旷,两三盏并不明亮的路灯,在寒风中瑟瑟发着白光。

燕子一步步地走向她的宝马车。

阴森的路灯光在停车场的水泥地上拖出燕子的影子,细细长长的,看着有点不真实。那影子渐渐变短。突然间,有个更高的影子在那影子后冒了出来。燕子大吃一惊,猛回头,只是一棵她刚刚经过的枯树。

燕子心跳却已然超速,一时慢不下来。她索性拔腿,向着宝马车飞奔。

眼看就要跑到车边了,黑暗中突然闪出一个黑影,挡在燕子面前!这次不是树,是人!燕子尖叫出声来。

却听那人瓮声瓮气地说:“叫什么?我是鬼吗?围上!”

老谭把一条毛茸茸的大围巾,披在燕子肩上。

13

第二天燕子醒得很早。大概六七点的光景,朝阳把窗帘染成金色。一夜北风,把北京的雾霾吹了个干净。

燕子穿着睡衣,赤足走进客厅。老谭盘腿坐在地毯上,皱眉瞪着手提电脑,好像做不出作业的小学生。

“咦?”燕子绕到老谭身后。手提电脑用了好多年,还从没见老谭碰过。

“做什么?不能碰吗?”老谭瞪了一眼燕子。

“这个烂东西!”老谭显然束手无策。

燕子不吭声。

“做什么?看我笑话吗?”老谭扭头对着燕子怒目而视。燕子耸耸肩,转身要走。老谭又叫:“我要找我的E-mail!怎么搞?”

燕子嘻嘻一笑,跪下来,和老谭肩并着肩。今天天气好,她也下了决心,今天不让老谭生气。她从老谭手里拿过鼠标,打开Yahoo的网页。

“你的用户名是什么?login ID?”

“Tan1954。”

“密码呢?password?”

“我自己会!不用麻烦大博士!”

燕子吐吐舌头,站起身,给老谭让位。老谭白了她一眼:“早餐在餐桌上。牛奶凉了就在微波炉里热一热!”

燕子赤着脚下楼,空气中飘着烤面包的香味。她心中一阵暖意,仰头看到窗棱上的金色阳光,掉转了头又跑上楼来,把自己压在老谭的肩膀上:“天气这么好,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神经病!”老谭用力合上电脑。

清晨的朝阳公园,空气分外清新。虽然阳光明媚,却也寒气逼人。湖面结了薄冰,反射着柔煦的阳光。燕子身穿白色貂皮大衣,手持银色皮夹,分外惹人注目。貂皮大衣是老谭逼着燕子穿的。“几万块买的,为什么不穿?”

老谭并不懂时装。燕子以前也不懂,老谭的香港朋友们才是专家。自从认识了燕子,老谭每年都要托朋友买高档时装和皮包。住进芝加哥湖畔的大房子,燕子有的是时间研究时装杂志。她这才知道老谭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她让老谭少花些钱,她说她不那么喜欢那些。老谭却不同意。变本加厉地给燕子买,不要不可以,老谭会暴跳如雷。次贷危机之后,芝加哥的名品店比香港还便宜。燕子开始频繁光顾芝加哥的名品店,自己动手总比别人买的更称心,也让老谭更满意。别人买的未必穿得出门,比如这白色的貂皮大衣。性价比严重失调,看着雍容华贵,却不足以抵御西伯利亚来的寒流。不过老谭很喜欢这一件,总想着让燕子穿出来。

时间尚早,公园里几乎没有人。燕子借故天冷,缩在老谭的胳膊底下,多少有点儿撒娇的意思。老谭却愤愤的,以为老婆在怪他挑错了衣服。几万块的貂皮大衣,芝加哥的有钱女人都穿的,芝加哥的冬天不比北京冷?老谭皱着眉,把燕子拉进湖边的咖啡馆里,气哼哼地说:现在不冷了吧?

咖啡馆里并无其他客人。两人随便拣了张桌子坐了。桌上恰巧有份晨报,不知是谁留下的。老谭拿起来翻了翻,眉间的皱纹又深了些:“很多人买了楼,发现合同是假的!卖房的根本不是开发商!现在骗人的事情好多哦!”

老谭抬起头,满怀质疑地问:“你做的那个事情,怎么样了?”

“我的事情?”燕子一愣,“哦!你说我的项目?”

“我还能说什么!”老谭耷拉着脸,不耐烦道,“上次不是说不好做吗!什么档案拿不到?”

“没关系。呵呵,已经用上秘密武器了!”燕子睁大眼睛,故意做出一脸神秘。

“什么武器?你们还有武器!?”老谭惊道。他就像个忧心忡忡的老父亲,不知小孩子在玩什么危险游戏。燕子忙加解释:“你别这么紧张。我说的秘密武器,是我上回跟你说的调查师,老方!今天一早就去山西了。”

“你老板同意了?”老谭有点意外。

“还没呢。”燕子耸耸肩,“他去美国出差了,还没回我邮件。不过老方真的很需要那份工作。他家实在是太困难了……”

“你是在做慈善?”老谭脸上阴云密布,“你如果可怜他,直接把钱送给他好了!怎能把工作做人情呢?”

这次老谭说得有些道理。但燕子确有她的理由。她解释道:“可这项目确实需要派人去。山西的那家机械厂肯定有问题。档案拿不到,又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老方特别有经验,肯定能拿到有价值的信息。老板不会不同意的。”

“可你老板还没有同意,是不是?他没同意,你就自作主张,要老板还有什么用?你的博士读到哪里去了?这样简单的道理都搞不清,还做什么Manager!”老谭凶巴巴地瞪着燕子。他从来不许别人质疑他,尤其是他的老婆。燕子叹了口气说:“跟你说不明白。你又不了解我的工作。”

这最后一句点到了老谭的软肋。他只是个开饭馆的,怎能明白她的工作?老谭把眼睛瞪圆了:“你不要得意!你以为你做的是多么了不起的工吗?这种偷偷摸摸的工,我才不要明白!我真的搞不懂,你为何一定要做这样一份工?我们又不缺钱,你哪件衣服不比你的月薪贵?从早到晚不回家,你是结了婚的女人,你知道吗?”

“结了婚怎么了?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燕子实在忍不住了。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管不了你!”

老谭拍案而起,迈开大步,一溜烟走出咖啡厅。燕子仍坐着,没跟着起身。她知道服务员正躲在柜台后张望。她扭头看着窗外,只觉脸颊滚滚发烫。她遥遥地看见老谭,就像一列全速的蒸汽机车,冒着白汽往公园大门走去。

过了很久之后,服务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把账单放在桌子上。

14

下午四点,老方抵达万沅县梨山镇。

从大同市中心到梨山镇,要经过三个半小时的盘山路,盘的都是光秃秃的黄土山。汽车抵达万沅县,老方几乎变成了出土文物。幸亏老方没穿好衣服,本来就没多少好衣服,实地调查也不能太显眼。最好和当地群众一样,生活水平中下。有钱人一般不会总在街上闲逛。

因此对老方而言,“晚餐”这种尽职调查项目也就比伸懒腰麻烦些。无非是打听打听工厂的情况,资产多少,业绩如何,谁是老板。普通工人都能回答。

尽职调查的实地走访,一般可分三步:

第一步,外围调查,也就是到现场了解情况。公司周围的环境是否复杂,有没有小商店或者小饭馆,是否便于结识工厂里下班的工人;公司的安保体系如何,有没有摄像头,保安看得严不严,公司大门口是否热闹,陌生人能不能停留太久,如果拍照或张望,会不会引起注意;还有就是公司的垃圾如何处理,垃圾车每天几点从哪里经过——弄一两袋垃圾翻翻,有时也有不少收获。报废的产品或发票,带地址和姓名的信封,都有可能成为有利线索。

第二步,设法发展线人。所谓线人,顾名思义,就是能提供线索的人。线人未必是奸细,因为线人未必知道自己在做线人。线人可以是工人,或者中低层的小经理。普通工人虽然从事低级工作,知道的事情却不一定少:产量好不好,废品多不多,劳资关系如何,最近是招人还是裁人,老板人缘好不好,名声怎样,家里都有什么人,有没有包二奶……工人有的是时间观察,也有的是时间交流。不论什么事情,到了工人嘴里,传播得比互联网还快。

第三步,正面拜访。所谓正面拜访,就是假扮订货商、推销商或者投资商,直接以采购、合作或者投资的名义,堂而皇之地走进公司去。生产规模、流程、产品、仓库、管理、账务,能记则记,能拍则拍,趁机顺走一些样品或下脚料。正面拜访的难度最高,危险性也最大,不仅需要充分了解行业和产品,还须沉着冷静,胆大心细,有时候还需更换不同的调查师来完成。因为执行过前两步的调查师,往往已给目标公司里的某些员工留下印象。如实在来不及换人,则须彻底改变形象。这属于高难度的实地调查,资深的高级调查师方可完成。至于到底需不需要第三步,则视具体情况而定。

老方到达梨山镇,先到万沅机械厂了解周边情况。梨山镇并不大,解放路笔直穿过小镇中央。而万沅机械厂就坐落在小镇边上。工厂大门果然挂着两块牌子,一块是“万沅机械厂”,另一块是“大同永鑫煤炭机械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