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秘的问候

1

第二天上午,Yan借故到前台溜达了两趟,脚步有点拖沓,目光向着犄角旮旯踅摸。别人注意不到反常,前台Linda的眼睛却不揉沙子。

“Yan,需要帮忙吗?”Linda故意问。燕子暗暗吃了一惊。莫非心神不宁都写在自己脸上了?

“有没有看见一张名片?”燕子索性开门见山地问。会议室的门一直关着,她并不知道高翔在不在里面。无论如何,她也并不想见到他。记得Linda也有高翔的名片。燕子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就给咱们做审计的那位会计师。他的名片。有个朋友问我认不认识会计师。我记得他给过我一张名片,可我找不着了,不知道是不是丢在这儿了?”

燕子这下可以光明正大地往地上看了。Linda也站起身来,踮着脚尖四处瞭望:“哎呀!我好像没看见呢!好几天了吧?会不会让保洁扫走了?”

名片抽屉里就有一张,Linda偏不拿出来。Yan果然也是演技派的。没人的时候跟那位高先生眉来眼去,Steve一出来,撒脚就往屋里跑,就跟贞洁烈女似的。

“算了算了,不找了。我再去管他要一张。”燕子直奔会议室。她看得出Linda的心思,这心思莫名地让她鼓起了勇气。

“啊,真不巧,高先生已经走了!他周末加了两天班,昨晚加班到十点,提前把活儿干完了!”Linda故意用格外委婉甜腻的声音补了一句,“还挺关心人的,说不好意思老让我陪着加班!”

“那就算了!”燕子暗吃了一惊,心中顿时空****的。她并不回头,走向公司深处,尽量让脚步显得轻松。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好演员,不能让Linda看到她的脸。

高翔已经走了。昨晚十点走的,正是她接到短信的时间。短信多半就是高翔发的。也许只是在地库里碰巧看见她。可是,干吗不亲自打个招呼?

又是一次不辞而别。燕子心中愤愤的。其实八年前那次他跟她辞别了,却还不如不辞。

突然间,燕子眼前有人影一晃。她仿佛惊醒过来,猛抬起头,看见Tina冲她眨着大眼睛:“Steve找你呢!让你到他办公室里去!”

2

“能查的都查了?”

Steve凝视着电脑,依然面无表情。声音里却充满怀疑。不知是不是因为Steve的语气,燕子突然感到沮丧,昨晚的信心少了一大半。她嚅嚅地说:“嗯……大同永鑫查完了,叶永福和Ted Lau得再补一点儿媒体调查?”

“哦?”Steve抬起眼皮看她,仿佛突然来了兴趣,“大同永鑫真的都查完了?”

Steve话里有话。燕子只好强打精神,认认真真地回答:“公司档案看过了,我查了Wiser,Factiva,Lexus Nexus,还有Google和百度,还有……”

“大同永鑫的注册资金是哪儿来的?”Steve打断燕子,宛如几个月前在星巴克的那场面试。但这一回燕子早有准备:“香港福佳投入的。从公司档案看,百分之九十是厂房和设备投资,百分之十是现金投资。”

“那些厂房和设备是哪儿来的?”

“叶永福的。”

“哪儿写的?”Steve的目光灼灼逼人。燕子一愣,顿了顿,回答道:“我猜的。”

“你凭什么猜大同永鑫的资产是叶永福的?”

“因为他是大同永鑫最初的控制人。”

“为什么?”

“叶永福是大同永鑫的法人代表和执行董事,也是大同永鑫的公司股东香港福佳的董事。”

“香港福佳的股东呢?也是叶永福?”

“香港福佳的股东是三家BVI公司,查不到股东了。”

“既然由叶永福一人控制,为什么会有三家BVI公司?”

Steve火眼金睛,直戳燕子的软肋。这是整个“晚餐”项目里燕子最含糊的部分。她顿时招架不住了:“也许……也许还有别的控制人?”

“那怎么叫已经查完了?”Steve不依不饶,星巴克面试时的窘境终于再现了。她硬着头皮辩解:“那三家股东都是BVI……”

“你的团队都有谁?”Steve坐直身子,逼视着燕子。

“Tina和老方。”

“你都让他们做了什么?”

“Tina下载了香港怡乐集团的通告。”

“老方呢?”

燕子摇摇头,心中一阵委屈:老方能做什么?她能有资格让老方做些什么?

“你和你的团队研究过这个项目吗?”Steve的目光越发锋利。

燕子又摇摇头。这次她是真的无话可说了。Steve没说错。有关这个项目,她从没咨询过Tina和老方。尽管他们都比她工作的年头长多了。

燕子的双颊微微发烫。仿佛Steve的目光是微波炉里射出的微波。

Steve却突然把视线转回电脑,冷冷道:“你可以出去了。”

3

“还能查什么啊?”Tina使劲儿皱眉,好像要把眉毛拧出水来,“要不然,我再搜搜香港的诉讼数据库,看看能不能找到香港福佳另外两个董事的信息?叫什么来着,张红,刘玉玲?其实看名字应该是内地的,可这俩名字太普通了,重名的还不得不计其数?”

老方在旁边捧着大茶杯。会议室里的讨论进行了20分钟,杯子里的茶水几乎见了底。开会就得一直喝茶,不然容易打瞌睡。这可是老方多年的经验。老方把茶杯放回桌子上,因为燕子正看着他。

老方讪讪地笑:“呵呵,开这样的会怎么还叫上我?什么这库那库的我可不懂!”

“这库那库的有什么用?还是实地调查最有用!”Tina阴阳怪气地接下茬,“你让老方去山西看一眼,就什么都清楚喽!”

老方赶忙点头。他才不管Tina是不是在讽刺他:“要不我去山西看看?保不齐真能查出点儿啥?”

燕子沉默着没接话。GRE不养闲人。老方的有效工时远不达标,他自然是很想做实地调查的。燕子也想帮他的忙,但实地调查成本昂贵。Steve还没发话,她可不敢自作主张。燕子站起身,轻轻一跃坐到长条会议桌上,认认真真看着老方:“还有别的可做的吗?有关大同永鑫,我们调了公司档案,也搜索了媒体资料,除此之外,还能查些什么?”

老方被燕子紧盯着,立刻也认真起来,挺直了脊背,蹙着眉问:“媒体怎么查的?”

“就把‘大同永鑫’‘山西永鑫’‘永鑫机械’‘永鑫煤机’,还有‘永鑫煤炭’这些关键词都输入到媒体数据库里,看看能找到什么。”

“什么媒体数据库?”

Tina抢着回答:“Factiva,Wiser,还有Lexus Nexus,多了去了,您电脑上也都有。”

“什么这娃那娃的,老毛子发明的?是不是就跟百度差不多?”老方呵呵地笑。

“什么呀,那都是专业媒体数据库,全世界好多报纸杂志都在里面,贵着呢,不是白用的。”Tina眼珠向着房梁。

“呵呵,这咱就不懂了,就只听说过百度这种不要钱的。不过,除了公司名字,就没搜搜别的?比如地址和电话号码什么的?”

“切,您又没用过那些数据库,别瞎出主意了!”Tina从牙缝里滋出一股气,仿佛就要启动的内燃机车。

“是你们问我的。我本来也没说,我明白你那些这库那库啊!”老方倒是并不生气,脸上带着笑,眉眼都挤到一处。可他浑身又懈怠了,而且把大茶杯也拿起来了。

燕子脑中一闪:地址!她飞身跳下桌子。

“Tina,那就拜托你用数据库搜搜张红和刘玉玲的香港诉讼记录。”燕子对Tina说罢,又转身对老方说,“老方,谢啦!”

燕子回到自己的工位,在百度里敲入“万沅、梨山、解放路”。搜索结果的第五条:大同万沅机械厂,大同市万沅县梨山镇解放路。

就在大同永鑫所在的那条街上,居然还有一家机械厂——大同万沅机械厂?一个小县城,一条街上有两家机械厂?又或者,本来就是同一家?两家的地址里都没有门牌号。难道真得派老方去万沅县看一看?燕子正琢磨着,突然觉得身边过来个人。一扭头,老方正捧着茶杯,笑眯眯站在身边:“怎么样?查出点儿什么了?”

“按您说的搜了地址,还真找到另一家机械厂,也在同一条街上。可地址没有门牌号,不知是不是同一家?”

燕子说罢,暗暗有些担心,怕老方就着话头提实地调查。就算看上去非常必要,她也不能越过Steve直接做主。她这个“项目经理”的确徒有虚名。

可老方并没提实地调查。他问:“大同永鑫的公司档案里有电话号码吗?”

“有啊!”

“那就好办。这边请吧!”

老方拉开Steve办公室旁边那个门,里面都是一间间的小隔间,好像以前的电报局。

GRE人人都有自己的分机,但分机不能用来做调查。调查专用的电话机都在电话间里,不但能录音和监听,还能在对方话机上显示一个虚拟的来电号码。既不会让对方因看不见来电号码而产生怀疑,又让他查不出到底是谁打的。

老方随便挑了一架电话机,燕子则在一旁戴上监听耳机。

“喂?”

“是大同万沅机械厂吗?”老方声音突然变得洪亮而粗犷,捎带着些不知哪里的口音,好像工地干活儿的工人,跟此时燕子眼前的形象完全不符。

“您是哪里?”

“快递公司的,核实一下收件人和地址,请问是不是大同万沅机械厂?”

“是。”

“地址是不是梨山镇解放路?”

“是。”

“这么说地址是没错了,可系统里的单位名称为什么对不上呢?是不是改名了?”

“是,改了一年多了。”

“我说呢,现在叫什么?”

“大同永鑫煤炭机械有限公司。”

“噢,永远的永,新旧的新?”

“三个金的鑫!”

“好嘞,多谢!”

老方挂断电话,冲燕子嘿嘿一笑。燕子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Steve的确是对的。她的经验还差得远呢!

万沅机械厂果然就是大同永鑫的前身。是不是叶永福早先建立的那家采煤机械厂?燕子走回自己的工位,把“万沅机械厂”输进百度。第一条就是这样的一段:

万沅机械厂于20世纪70年代初建厂,是一家国有企业,归万沅县财政局管,2000年以来,厂子经营不善,长年亏损,到2008年年底破产重组。

燕子不禁疑惑:是国企?那和叶永福有什么关系?按照之前看到的简历,叶永福90年代末从研究所辞职,然后下海开了公司。难道是媒体报道不实?如果真是叶永福的企业,又为何会破产?他不是经商有道,生意越做越大吗?

万沅机械厂以前到底是谁的?到底有没有破产?

这个问题倒是也不难回答,把万沅机械厂的工商档案调来,自然就一目了然!燕子立刻拨通服务供应商的电话,调取大同万沅机械厂的工商档案。可除了提取档案,还能做些什么?

燕子继续在百度搜索“万沅机械厂”。

“大同万沅”或者“万沅机械厂”都搜过了,没什么更多的消息。燕子变换关键词:“机械厂+梨山”,搜索结果的第三条,是一篇公共论坛里的留言:

机械厂黑心老板,不顾梨山百姓死活。

燕子眼睛一亮!网页点不开,不过缓存页可以。

……叶老三是黑社会!仗着自己的舅舅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去年又和县政府勾结,通过假破产把机械厂的财产归为己有,致使大批员工下岗,一万元买断工龄,梨山镇变成“下岗镇”,孩子没钱上学,老人没钱看病!去县里上访,叶老三的人就在县政府门口守着,拳打脚踢不说,还威胁要扒房子!天理何在?

叶老三是不是叶永福?公共论坛上的一篇匿名留言,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看来万沅机械厂的工商档案是关键。那里有厂领导名单,如果叶永福真是黑社会,他就不可能是国有工厂的领导。除此之外,工商档案还能反映厂子的经营状况。是否真的破产?如果破产,破产清算程序是否合理合法?审计报告内容如何?大同永鑫成立时的资产,到底是不是来源于万沅机械厂?

“哎呀呀,累死我了!”Tina捧着厚厚一摞纸哇哇叫,“张红这种名字实在太坑人啦!你看看!光诉讼记录就有五百多条!也不知哪些是重名的!反正我都打印下来了,你看!”

“辛苦啦,能者多劳,加油啊!”燕子朝着Tina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自己都觉着肉麻,可国内现在好像流行这个。

“我晕!还加油?都快十点了!你还不走?”Tina瞪圆眼睛,“喷泉”又在头顶摇晃,“外企可不评三八红旗手!”

燕子白了Tina一眼,抬手一看,果然已经九点五十了。再环视四周,办公大厅里除了她和Tina再无旁人。百叶窗始终紧闭,大厅里整日灯火辉煌,不看表还真的不知时间。不过,晚上十点对燕子也不算太晚。Steve咄咄逼人的眼神,让燕子堵了一口气。她非得干出点儿名堂来:“你先走吧!我再干会儿!”

Tina噘着嘴出了门,公司立刻鸦雀无声。大厅里就只剩燕子一个。也许整间公司,或者整个国贸A座38层,就只剩她一个。

手机却突然“叮咚”一声。燕子隐隐地感到不安。她抓起手机。果然又是一封短信,来自同一个号码:133035×××33!

快回家吧!太晚了不安全!

手机显示的时间:10:00 pm。同样的内容,同一个号码,同一个时间!

燕子心中一抖。

到底是不是高翔?高翔的名片到底到哪儿去了?她不禁再去翻桌子上的文件。茶杯应声而倒,茶水绕着键盘往地上流。

燕子抓起键盘,一眼看见名片。

不!那不是高翔的手机号码!

不是高翔,又能是谁?燕子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心里不禁发毛,后脖颈子却发了麻。她不喜欢这种游戏。她鼓足了勇气,拨通那个号码。

铃声只响了半遍,对方就拒接了。

燕子举目四望。空空****的办公大厅,被百叶窗帘遮严了。日光灯把四壁照成苍白一片。燕子在这大厅里加过无数次班,有拂晓,也有午夜。可她却从没发现,这大厅竟有这般阴森。燕子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立刻逃跑。

可那阴暗幽深的走廊里,又好像正藏着什么。

突然又是“叮咚”一声,惊心动魄。

还好这回是Tina:“公车一直不来,肚子饿死了!都为了给你加班,要补偿我哦!”

燕子不假思索,立刻拨通Tina的手机:“还没上地铁呢?今晚就补偿你好不好?宵夜怎么样?麻辣小龙虾?”

手机里一阵欢呼。那是Tina的最爱。

“想吃,就快点上来给我拎包!”燕子嗓音嘹亮,办公大厅里回**着她的声音。可放下电话,四周立刻又安静了。她突然觉得好笑:自己竟然胆小得像个小孩子。

4

东直门内的簋街,与“鬼”同音,却未必是鬼爱去的地方。就算到了后半夜,这里的阳气也足得让鬼发怵。

“干吗突然请我吃宵夜?良心发现了?”Tina调皮地笑。

“发现你个大头鬼!我可没带钱!”燕子眨眨眼。

“没带也没关系,把你的宝马押这儿,回家取去!”

“我就把你押这儿,给饭馆刷碗。”话一出口,燕子心情有些异样。刷碗可是她以前干惯了的事。就因为刷碗,让她遇上了几个人。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事看上去丝毫也不重要,可命运就这样改变了。

“好残忍啊!就这么对待我!有钱人就是心狠手辣!”Tina苦大仇深,仿佛白毛女附身。

“那还敢得罪我?小龙虾没收了!”

“别……”Tina手护盘子,笑容却突然僵在脸上。

燕子被Tina惊悚的表情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你别回头啊!千万别!”Tina两眼发直,好似真的见到鬼了。

“又来了!这招儿你都使过一次了。”燕子不屑地说。

“我发誓!这回没骗你!你别动,我拍给你看。”

Tina拿出手机摆弄了一阵子,偷偷递给燕子。屏幕上有个穿夹克的胖子,留着寸头,拿着一份报纸边吃边看。

“还记得吗?上次在员工食堂,那个穿白衬衫的寸头?”

似乎真的有点儿像!

“真的是他?”燕子的心立刻悬起来了。

“肯定的!上次我拍的还没删呢。等着!”

Tina上回拍的照片果然还在。她把两幅照片依次放大了给燕子看。两个胖子不但长得像,就连拿报纸的姿势都差不多!燕子顿时浑身绷紧,心跳加速。这是怎么回事?上次Tina明明是在开玩笑,随便找了个人拍照,这次却真的又碰上了?只是巧合?概率太小了!

“我得仔细看看!”燕子深吸一口气,低声对Tina说。Tina点点头,小声嘱咐:“别回头!假装上厕所!”

燕子去洗手间转了一圈,再回到座位上,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千真万确!正是同一个胖子!燕子突然想到了神秘的短信。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找出那个1330的号码,复制到拨号界面。

“你帮我盯着他,看他有没有把手机拿出来!”燕子对Tina说。Tina一脸诧异:“你认识他?”

燕子没吭声。她悄悄按下拨出键。

手机里的回铃音响了。一声,两声。又拒接了。

Tina摇头:那胖子没碰过手机。不是他!那是谁?胖子又是谁?燕子越发的毛骨悚然。尽管簋街正热闹着。在大多时候,恐惧其实来自未知。

“回家吧!我送你!”燕子起身去结账。她想尽快离开这里。

5

小宝马驶入公寓的地下车库。车载石英钟闪烁着蓝光:12:35 pm。

燕子停好了车,锁好车门。这里应该很安全:百来户人家的小区,最便宜的户型也要八九百万。不明身份的陌生人,保安是不会放进来的。

又是“叮咚”一声,在地下车库里带着回音。燕子吓了一跳,忐忑地摸出手机:

这么晚才到家,真的不安全!以后一定要早点!

果然又是那个号码!燕子顿时一阵惊惶,仿佛噩梦成真。难道那人正在这车库里?

燕子环顾四周,许多黑暗的角落。车库里寂静无声,再无其他人影。她猛然想起躺在血泊里的男人。她曾经做过医生,深知死人是不会发短信的。可她的双腿还是忍不住打颤。她快步走向电梯,后来索性小跑。电梯间是整座地库里唯一明亮的地方。

电梯门开着,里面充满温暖的光。

又是“叮咚”一声。燕子脚下一个踉跄。

“不要用电梯!走楼梯!”

那人果然就在车库里,把她看得一清二楚!燕子猛回头。昏暗的车库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再转过头,电梯门正徐徐合拢,把光芒关在门里。

燕子四周立刻变暗了。

为什么要相信他?不走电梯,岂不是要冒更多风险?公寓在三层。那原本狭窄的楼道里,说不定有些灯已经坏了。

燕子再去按电梯按钮,电梯门已经关严,门后的钢索吱吱作响。这么晚了,还有谁要用电梯?燕子惴惴地想着,可电梯再没下来。燕子等了许久,按了很多遍按钮。按钮似乎失灵了,钢索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看来,只能按照那短信所说,去走楼梯了!燕子推开通往楼梯的小门。如她所料,楼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开关并不好使,简直就像一场梦魇!

一层,两层,三层……燕子凭着直觉,一步步摸上去。她安慰自己:你什么也看不见,别人自然也看不见你。可她的心正跳得震耳欲聋,整个楼道都听得见似的。

突然间,铃声大作!燕子几乎失声尖叫!一低头,手心正闪烁着诡异的光。

还好只是手机。

燕子冲进公寓,反锁了门,扭亮了灯。这才把目光投向手机。手机显示一串奇长无比的怪异号码。燕子费力地按下接听键,手指几乎已经失去控制。

电话里却传来格外熟悉的声音。操着蹩脚国语的中年男人高声喊道:“阿燕?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

6

从芝加哥到北京的经济舱客票,竟然要3000美金一张。以老谭的价值观,简直就是抢劫。20年前,老谭初到美国,3000美金是他半年的收入。30年前,老谭初到香港,3000美金是他三年的工钱。

现在当然不同以往。老谭的饭馆一天能进三五千美金。价值观却是早年形成的。老谭一辈子都不轻易浪费一分钱。

但这回即便是被抢劫,老谭也认了。谁叫他买的是当天的机票?当天已经太迟。若能买到昨天的,三万他也掏了。老婆在做些什么?午夜之后还不回家,接到他的电话就惊慌失措!

阿燕是独自一人吗?她到底和谁在一起?!

其实曾经有不少人说过,阿燕和老谭不是一路人。她是漂亮的女博士,而他,年过半百,初中都没毕业。老谭的同路人们用广东话骂人,用手掌抹鼻涕,把痰吐在地板上,再用鞋底蹍化。他们是一堆石头和沙,她却是一颗玛瑙。她与他们从不混作一谈。不论后厨有多乱,只要老谭一走进去,必定能看见她。或者,感受到她。

阿燕并不属于厨房。她的身体过于弱小,皮肤过于白皙,眼神过于忧郁,她不会讲广东话。老谭本来不该雇她。可他不能把她辞了。她就像一只弱小的兔子,天生缺乏奔跑的力量,一旦丢到大街上,她会被狼叼走。所以老谭必须把她留在眼前。

老谭却又不能过分照顾她。老板需要奖罚分明,不然餐馆就要出乱子。她无论如何也不是贡献最大的一个。老谭为此煞费心机。他把装着点心的饭盒偷偷塞进她书包里。夏天厨房里又忙又热,他派她去超市买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如果行得通,他宁愿她坐在前厅的空调边上什么也不干,他照样给她发工资。可她并不是他的什么人。老谭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了。

阿燕把饭盒原封不动还给他,很懂事地背着别人。老谭的国语不好,无法用言辞修饰自己的行为。阿燕红着脸抱歉地微笑,仿佛她才是需要尴尬的人。

有一天晚上,阿燕脸色苍白,满头冷汗,在墙角缩成一团。老谭赶忙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

老谭支付了一切费用,每天煲汤送到医院。护士以为他是她的家人,她并不多加解释。老谭是她的债主,她在美国没有家人。她出院后,她的邻居也常把老谭当成她的家人。老谭换掉她的沙发和床垫,每天送来饭盒和水果。后来她终于拿到一笔奖学金,所以再没去任何餐厅工作。奖学金足够她生活,却不足以清还债务。老谭说不急,等毕业了再说。毕业遥遥无期,债务却越积越多,老谭却从未有过过分的要求,像家长似的和她交往。她自然不好拒绝。毕竟他们都孤独着。

转眼几年过去了。她获得博士学位的那天,老谭打来电话:“我好忙,今晚不来了。”

老谭消失了六天,第七天再度出现:“你现在是博士了,很快也会有体面的工作。以后我该少来看你。”老谭微笑着,双眼变得混浊。在那潮湿的目光里,她看到一股温暖。她愕然发现,这股温暖已经润泽了她好几年,现在突然就要离去了。

阿燕什么也没说。她把灯关了,把他拉近自己。那一夜,屋顶霓虹斑斓。

他们没举行婚礼。她给父母寄了封平信:我嫁了个开餐馆的广东人。

父亲连夜打电话来。她对父亲说:“事已至此,祝福一下吧。”父亲挂断了电话,一年没再和她交谈。她虽有博士学位,却没有体面的工作。老谭负责生活的一切。她在湖边的大房子里无事可做。但她从不去湖边散步,好像湖里藏着怪兽,一口就能把她吞了。

有一年春天,母亲突然打来电话:“你爸病了。胃癌。”

三天之后,她回到北京。父母苍老得叫她认不出来。生命包括过去和未来,她把过去统统抹去了,里面也有不该抹去的部分。

父亲的手术还算成功。回到芝加哥,她鼓足勇气告诉老谭,她要回北京生活一段时间。老谭没有发脾气,尽管他平时有个极坏的脾气。

老谭陪阿燕回到北京,买了房子和汽车,安排好生活必需的一切。

老谭独自返回芝加哥,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浑浑噩噩。走出机场的一刻,心中突然一阵感伤。他盼望阿燕果真能像一只燕子,在季节变换后就飞回家来。

然而两个月之后,盼望已成奢望。阿燕在万里之外,找到一份老谭完全不了解的工作。日复一日,北京家中的座机不再有人接听。早晨八点,她已经出门。夜里十点,她还没回来。昨晚更是夸张,居然午夜还没到家!老谭从不轻易打阿燕的手机,但昨晚他不得不打。果然,她听上去惊慌失措!尽管她说:“我一切都好!”

可她真的都好?为何深夜不归?难道真是为了工作?

老谭买了当天的机票。

老谭走进巨大的波音客机,闻到机舱里的气味,微微有点反胃。

7

第二天,燕子早早下班。反正也暂时无事可做。万沅机械厂的档案还没到。刘玉玲的诉讼记录比张红的还多。无法辨别哪些同名同姓。被Tina“谋杀”的树死得很冤,那么一大堆打印资料。

虽然说早,却也是晚上八点。但八点总好过午夜。诡异的短信,簋街的胖子,失灵的电梯,漆黑的楼道……她可不想再次重复地库里的午夜惊魂。

可夜幕还是早已降临。

不到九点,小区的地库里依旧寂静阴森。还好没接到短信,也许是因为还不到十点。电梯门上挂着牌子:电梯故障,请走楼梯。燕子的心立刻又悬起来了。

楼梯里依然漆黑一团,只有自己的高跟鞋咚咚作响。毕竟已经摸黑走过一次,这一次熟练了一些。终于走到三楼,一路太平。

燕子正要开门,手却停在半空。

一条细长的光丝,在漆黑的楼道里格外醒目。自家门缝里怎么会有灯光?

燕子屏住呼吸,却控制不住心脏的狂跳。她把耳朵轻轻贴在门上,屋里果然有动静!而且,像是在翻箱倒柜!找保安还是报警?燕子快步走向电梯。可电梯按钮完全不听使唤!她猛地想起来:电梯坏了!

燕子把手伸进皮包。手机光滑如一条鱼,一时竟没抓起来。到底打给谁?燕子灵机一动,悄然躲进楼道拐角,深吸一口气:调查师!请冷静!

燕子掏出手机,按下自家的座机号码。隔着屋门,燕子听到客厅里的铃声响过五遍,电话留言机里响起燕子自己的声音:

“你好。我现在不在家。听到提示后请留言。”

燕子用手捂着嘴:“喂喂?谢燕?在家吗?我们马上就到你家门口了!一大帮人呢!你准备开门啊!”留言机嘹亮地直播,楼道里听得很真切。

门内果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燕子缩进黑影里,甩脱了高跟鞋,捡一只握在手上,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开启录像模式。她要看清到底是谁仓皇而出!

根本没人仓皇而出。手机里突然传出蹩脚的国语:“阿燕?是不是你?自己给自己打电话留言?你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