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决战村垣

1

“村里”虽然距离真正的村子不足百米,村民们却从没见过院子里的样子,只知道里面有一群狗,有事没事就要拼命吠叫,像是时刻准备着把入侵者撕碎。因此好奇心重的村民也不敢靠得太近。

当年盖房的,也是外来的包工队,隔着几十米远就拦住了路,不让村民靠近。有人声称见过工地里打的地基,足有二十米深,没想到房子盖起来并没多高。不知挖那么深的坑做什么用?当地窖能藏不少东西?也有老人说,可以做地牢。年轻人当然不信,毕竟这些都是谣传。

房子里该是常年有人,有个婆娘和老人偶尔出入。老人像是园丁,婆娘像是保姆,都并非院主。据说院主是个漂亮女人,可村里没人见过。前些年常有车来,小轿车,车玻璃都涂得黢黑。最近几年车来得少了,院子里的狗叫声也少了。

可昨天下午又来车了,还是玻璃涂得黢黑的小轿车。今天下午狗也叫起来,而且叫个没完。又来了两辆面包车,车里都是小伙子。村民们不禁要纳闷儿: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这是要干啥?

*

冯军披着大衣,坐在下沉式花园里抽烟。

这花园四周被房子包围,像个巨大的天井,井外是绵延的山岭,山坡上光秃秃的,有斑驳的积雪,更显冬日的萧瑟。

院子里却春意盎然。今天新拉来的花木,摆满整整一院。即便过不了几天就会冻死,但气派是不能少的。既是他冯军请客,总要有宴会的样子,鸿门宴就更是如此。在中国,饭桌远比会桌更像战场。所以他上午并不参加城里的谈判,专心计划今晚的“村里”之宴。

在城里的谈判桌上,本来也谈不出啥。林氏的少东家来京好几趟了,带着他那份只差中原公司董事长签字盖章的地皮转让合同。谈过几回了,他要说的话,冯军都能替他背出来。所以谈判桌上有没有冯军都没所谓,反正结果早被他安排好了:没人会在地皮转让合同上签字,中原和林氏的合作必须终止。

还真不是冯军故意刁难林氏。林公子怎么也不想想,那份开发合同,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青岛郊区的两百亩地,依山傍水,多少开发商为之垂涎?其中可不乏比林氏更有实力的。若不是中原集团的内部斗争,那地皮怎么也轮不到林氏。中原有个副总,比冯军进门晚官职低,但后台更硬,天天和冯军作对,一心想坐冯军的座位。冯军借着林氏的老东家扳掉了副总,青岛的地皮,算是回报。

可林氏少东家突然发动了“宫廷政变”,篡权夺了老爸的位置。冯军怎能顺顺当当地就和少东家继续合作?那也对不起老东家。再说刚刚经过“政变”的公司根基稳不稳?会不会出别的问题?合作风险都需重新评估,这么重要的合作,金额如此巨大,当然不能继续履行。

中原当初给林氏开的价的确不低。林氏几乎压上全部家底,才从银行贷到款,预付了合同款的一半作为定金。后来中原集团拒绝签署转地协议,林氏股票大跌,银行追账,的确面临全面崩溃的危险。但这更说明林氏底子不牢,资金不够雄厚,青岛的项目就更不该拿给他们,除非他们吸纳新股东,加强自己的力量。

可少东家偏偏不识相。现成的新股东——英属维京群岛注册的永富——拿着现金等着收购林氏两成的股票,少东家偏偏就是不同意,还煽动董事会一起反对,说什么现在林氏的股票跌得太厉害,增发两成的股票也只能进账两三千万美金,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实质问题。难道永富的能力,就只有两三千万美金?只要林氏的董事会答应增股,中原集团就会以“林氏实力增加”为由立刻恢复那份开发合同。林氏的股票一夜之间就能翻几倍,银行不但不会继续追债,说不定还能主动再多贷。林氏不但起死回生,而且还能大赚一笔。这些道理少东家心里不会不明白。说到底,他是不想丢掉第一大股东的席位和董事长的头衔。当然,少东家处心积虑地夺权,肯定不希望刚得手公司就改姓。可林氏如果破产了,董事长姓不姓林,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冯军的计划万无一失,林氏少东家已经没有别的退路。投降,虽然意味着丢失林氏的控制权,但股价一涨,起码也能跟着捞上一笔。不投降,就只能等着林氏翻船淹死自己。反正三千万美金就在永富的香港子公司致胜投资的账户里,用不到林氏身上,以后总有能用到的地方。只不过,那个账户暂时还挂在赵安妮亲戚的名下。虽说UKey和密码都在冯军手里,可挂失了再补办也并非不可能,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

绝不能给那女人太多时间!冯军狠狠吸了一口烟,心里却更加不踏实:黄金龙和金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和她有没有关系?眼看大功就要告成,他绝不容许再出差错!年轻时吃过多少苦?上山下乡,一苦就是二十年,从村支书到县长秘书;从镍厂厂长到集团公司总经理,硬生生给自己杀出一条路来。本是一颗城里娇贵的种子,偏偏扔到农村的泥土里发芽,他逼着自己破土而出,和黄金龙那样的屎壳郎摸爬滚打,浑身沾满黄土和牛粪。黄金龙的确仗义,但冯军也没对不起他,让他当上农民企业家,坐奔驰,玩小姐,戴大金链子,反正那就是他的追求。冯军的追求可不止这些。

冯军掐灭了烟,走向主卧室。今晚的“宴会”需软硬兼施。硬的容易;软的,要靠赵安妮。那女人睡了一整天,难道现在还没起?不知她想了啥办法对付林公子。不过这方面她是天才,还从没让冯军失望过。

卧室的门还紧闭着。冯军打开一条缝,看见大**那一堆隆起的被子——赵安妮果然还睡着。两人腻味了一晚,天快亮了才睡。这女人在**格外卖力,正说明她心里有问题。今晚先把姓林的搞定,之后再来对付她。

冯军悄悄关闭卧室的门,手机突然响了。他快步穿过走廊,走进狭长的更衣室。这更衣室两头有两个门,一头通走廊,一头通主卧里的卫生间。两头都不直接和主卧连接,所以算是比较隐秘的地方。

更衣室里原本漆黑一团。冯军开门的一瞬间,光照在一排高高的衣柜之上,暗红色的柜门,反射着幽暗的光,反而使这更衣室越发幽暗隐秘。冯军反身关紧大门,切断了光源,这才拿出手机:

“见着常芳了?”冯军把手机贴紧脸,这样便可把嗓音降到最低。但听过对方一阵讲述之后,冯军却突然怒目圆睁,声音因激动而难以控制,“什么?她把账本交给鬼了?放屁!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那个会计肯定没死!妈的!那婊子敢在我背后做手脚!”

冯军挂断电话,脸色早已铁青,呼吸异常急促粗重。长山的小会计没死,谁在捣鬼显而易见!十几年前,是赵安妮求他把自己的表哥秘密安排到黄金龙身边当司机,说是为了监督黄金龙的,看来真正应该被监督的人是她!这个婊子,麻烦都是她惹出来的!现在黄金龙的私账也丢了!黄金龙这头蠢猪,不知会不会把每年给冯军和其他领导的供奉都写在账本里。就算没他冯军的名字,那几笔巨额转账记录是绝少不了的。那几家海外公司都跟赵安妮有联系,真的要查,总归能查到冯军头上。今晚这场鸿门宴势在必得!冯军暗暗咬紧牙关:林氏的股票一到手就立刻走人!反正中原和林氏复约的新闻一发,股票肯定要涨。他在国外,永富在国外,林氏也是在香港上市的公司,股票涨了他就脱手,从此隐姓埋名。就算到那时有人把黄金龙的账本交给纪检单位,恐怕也没人能拿他怎样。

只是那个婊子得赶紧想办法除掉!剩下她那个农村亲戚好对付,骗到国外还不只能唯命是从!只不过今晚还不能动手。毕竟她还有用。这女人,母猪似的!怎么还不起?今晚到底怎么对付姓林的?

冯军踮着脚尖,快步走出更衣室。他其实很想直接冲进卧室里,掀了赵安妮的被子。可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知道自己正怒气冲冲,现在让赵安妮见到他,一定会起疑。激动的时候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不论喜怒。这点儿道理他太懂了。

狗又在院子里吠,今天陌生人太多。今晚要办大事,不能让这几只畜生搅了局。冯军拔腿往外走,得先让人把它们弄走。

*

其实赵安妮根本就不在那堆被子里。

冯军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消失。幽暗的更衣室里,那一排靠墙的柜子突然开了一扇门。赵安妮从里面钻出来,身上的睡衣横七扭八,头发更是张牙舞爪,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惊恐的光。

几分钟前,她正躲在更衣室里打电话。因为担心冯军随时有可能来卧室,所以才躲进更衣室里,没想到冯军的电话响了,脚步声又越来越近。她知道冯军要干什么,这才急忙躲进柜子里。

“喂,你还在吗?”赵安妮拿起电话,手在微微地发抖,“有人带着那小会计去找了常芳,常芳以为看见鬼了,就把黄金龙的账本给出去了!”

电话里的男人问了些什么,赵安妮更加激动,胸脯上下起伏:“那上面有什么?那上面什么都有!有华夏房地产,海外的公司,我的名字!”赵安妮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稍稍冷静,继续说,“钱在香港公司账户里,那账户是我设置的!只要逼姓冯的说出密码交出UKey,钱就是我的!”赵安妮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温柔,“是我们的!亲爱的,我不会亏待你的。”

赵安妮沉默了片刻,电话里并无反应。她索性继续讲下去:“今晚,冯军请林氏的少东家到‘村里’来吃晚饭,他是想逼人家签那个入股林氏的合同。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件事上,这正是我们下手的好机会!你先买好机票,最好是今晚的!斐济、马尔代夫,或者随便哪个不需要签证的地方!记住到香港转机!你买好机票就立刻来这里找我!想办法混进来!我们里应外合!”

赵安妮兴致高昂。对方说了不到两句,她却再度急躁起来:“我真的不能再等了!一分钟也不能!三千万美金足够了!我彻底想明白了!等他真靠林氏的股票发了财,一分钱也到不了我手里!他已经背着我派人找了常芳!他一定能猜出我做了手脚!说不定收拾完姓林的就要收拾我了。我太了解他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不是调查师吗?混进这破院子有什么难的?我的确还没想出具体计划,可你就不能帮我想想?”

几分钟后。赵安妮终于平静下来,声音再度变得妩媚:“就说你聪明嘛!这个主意不错!是不是你们这些调查师都是天生的骗子?嘻嘻!不过,你可别耍我。不然……嗯,我可舍不得看着你这个天才身败名裂。”

2

Steve丢下荧光笔,掏出手机,一刻都没耽搁。只不过,他拨打的并非旅行社或航空公司的号码。

他又看了一眼办公室的门,的确紧紧关着。这才把手机放在耳畔,和赵安妮通话都从没如此谨慎。他不使用荧光笔,因为那荧光笔里的SIM卡号码,绝不能和此刻正要拨打的号码有任何关联。通话记录这种东西,从来算不上是秘密。

再说荧光笔这种东西,本来就该待在笔筒里。即便带在身上,想丢也就丢了。

铃声响了很多遍,却没人接。Steve其实已经料到了。对方不会接,因为在开会。剑拔弩张的谈判,未必顾得上接听手机。而且是在对方的会议室里,接了也不方便说些什么。

但他必须立刻行动,时间已经不多了。Steve拨通了另一个号码:“我马上需要一套。带假发的。一次性的就可以。不需要非常精致……夜晚、室内照明、五米之外、几秒钟而已……我明白。你的东西,也糊弄不了太熟悉的人……价格不是问题。但必须三小时内做成!”

Steve的口气刻不容缓。他的服务商都明白,只要是他亲自打电话来,要求绝不会简单,但价格不会是问题。Steve满意地点头:

“我立刻把照片发给你。三小时后去取。”

Steve开门走出办公室。下午三点半,办公大厅里满满的人,大家都在低头默默工作。只有零星几个座位空着,是谁缺勤他都知道,哪怕实习生请半天假也需通过他。也有从不请假的,比如老方。他的座位也空着。Steve对他不管不问,但从未视而不见。老方原本就是敌人,如今开始大胆勾结异党。Steve又多看了一眼,May还在,安静地坐在桌边。那桌子远离大部队,仿佛一座孤立的小岛。可她看上去并不寂寞,双目闪亮着,全神贯注盯着电脑。是什么让她如此感兴趣?其实Steve心中也能猜穿一二。坐过那个位置的,都是冰雪聪明的女子。因此都能成为他的杀手锏,无需自愿。只不过这一次,他尚不知答案。有一个谜,正在等待他来解开,May就处在谜团中央。这个赌注,不知是不是下对了?

Steve穿过走廊,走向档案室。他必须在行动前重新回顾所有细节。即便是再精密的大脑,也难免有所遗漏。档案室的门正躲在楼道的阴影里,安静等待Steve的光临。他用食指轻触读卡器,再敲入密码。门开了。他走进去,反身关好门,直奔最里面的柜子。正要去抽那没贴标签的文件夹,手却停在半空。

他愕然了。

北京的灰尘所留下的证据,是绝难消除的。有人动过这只夹子!Steve直奔钉在门边墙壁上的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打开盒盖,键入一串密码。名片般大小的液晶屏上,翻滚显示着最近一周室门开启的记录。

Steve的目光更加凝重。昨晚进入档案室的,竟然是他自己的ID!

Steve猛然醒悟:一定是老方!他抬手看表,心中默算:昨夜九点半到现在,已有18个小时。老方的背后到底是谁?Steve头顶似乎正有一张无形之网,在渐渐收紧。

必须立刻行动!

Steve再次看表,林氏和中原的谈判很快就要结束了。林氏的新总裁,马上就要乘车前往“村里”赴宴。今晚的计划必须继续,只不过结局会稍有变化。Steve快步走出档案室,去办公室取电脑和荧光笔。别的,也没什么必须带走的了。

Steve走出办公室,最后在公司巡视了一周。十几年的刻苦努力,就此付之一炬。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

思梅正注视着电脑,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电脑屏幕上是一篇又一篇的新闻报道。从清晨到现在,她一直在搜索有关冯军和中原集团的新闻。冯军是个过于常见的名字,搜起来好像大海捞针,需加上各种其他关联词排除。连续几小时搜下来,真正能确定是他的消息非常少,都是有关中原集团领导出席活动的报道,并无其他有价值的背景秘闻。大概是时间久远,又或许是最近几年冯军故意避而不谈,有关他早年上山下乡的经历,在网上并无痕迹;他和黄金龙、赵安妮之间的关系就更是毫无提及。

有关中原集团的报道倒是非常多。不仅百度的结果多,就连像Fectiva这样的香港媒体数据库,也能搜出几十条——最近因为和一家香港上市公司闹纠纷,频繁登上香港报纸:香港林氏集团,来自台湾的林氏家族所控制的房地产公司。大约一年半之前,林氏集团和中原集团签订协议,共同投资开发位于青岛郊区的几百亩地皮,并交付了一半的投资款作为定金。该项目不仅将为林氏赚入巨额利润,也将助其在大陆的生意更上一层楼。林氏的股票连夜猛涨,项目也进展顺利,经过层层审批,地皮开发权眼看就到林氏手中,只差中原集团董事长一个签名。林氏集团却突发高层变故,老董事长提前退休,儿子林俊文当选董事长。有小道消息称,林家发生了“宫廷政变”,是儿子夺了老子的权。虽然这只是传闻,却令中原集团格外紧张,发表声明要中断和林氏集团在青岛的合作,理由是林氏集团股权不清,内政不稳,合作风险过高。林氏集团不但损失了巨额预付款,还丢掉了最大的项目,同时又欠下为青岛项目向银行借贷的巨额债务,眼看山穷水尽,股票跌到先前的十分之一。林俊文多次赴京和中原集团谈判,却始终未能有所进展。然而就在几周之前,有一家神秘的永富公司突然接洽林氏集团,希望投资入股,成为林氏集团20%的股东。永富公司是一家离岸公司,股东身份秘密,只知其财力和人脉都很深厚。但林氏不想在股价这么低的时候让别人增资入股,抢走公司主动权,所以一直没接受永富的提议。

永富?怎么感觉这么眼熟?

思梅的目光停留在“永富”二字之上,心中隐隐有些异样,总觉得和赵安妮似乎有些关系,忙把之前的笔记拿出来翻看,不禁脱口而出:“就是她!”

身后却突然有人问:“是谁?”

思梅吓了一跳,忙转身,原来又是老方,笑嘻嘻站在身后。自从思梅昨晚离开公司,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太阳都微微偏西了。思梅问:“上午没来上班?”

“嘘!”老方用食指顶住嘴唇,向Steve的办公室使了个眼色。

思梅低声安慰老方:“走了!刚走!穿了大衣还拿着电脑包!”

老方放松了全身肌肉,眼神却愈发兴奋,极力压低声音,对思梅耳语道:“我去调查他了!看看他最近都去了哪儿,有没有跟那个姓赵的约会!”

“噢?”思梅暗暗吃惊:老方本说不能查的,怎会突然又如此积极?思梅半信半疑地问:“查到什么了?”

老方摇摇头:“不知道。还没有结果。唉!我朋友这次有点儿掉链子!再等等吧!”

果不其然。老方就喜欢吊人胃口,再让人扫兴。至今为止,他的能力仅限于普通“渠道”的能力范围。上次一路跟踪佟远乘坐的汽车,只不过是从租车公司得到的卫星定位信息,技术含量其实有限。Steve的车又不是租来的,想要查他都去了哪儿见了谁,谈何容易?

老方反问思梅:“你刚才说谁呢?”

思梅把有关中原和林氏的新闻告诉老方,随后说:“我总觉得‘永富’这个词有点儿熟,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记得那个梁秀敏吗?赵安妮的妈。她是香港致胜投资的董事,而致胜投资的股东就是永富公司!而且,她曾经担任过一家叫永富HK有限公司的董事,但那家公司只成立了一个月就注销了!”

老方若有所悟,频频点头:“那肯定是觉得香港公司不够安全,所以换到海外啦!看来,这是冯军给林氏下的套儿!这边威胁要撕毁合同,那边等着抢人家股份,不同意就破产,同意了股价一涨,他转眼就变亿万富翁!”

思梅听老方一席话,心中豁然开朗:怪不得!从三千万人民币到三千万美金,然后再到几亿,冯军的胃口好大!黄金龙,金合,长山,华夏房地产,都是他空手套白狼的工具!赵安妮也是工具,或者比工具更近一层:她不是还有个女儿在伦敦?会不会是冯军的?思梅说:“然后呢?带着赵安妮跑到国外去?”

“嘿,这还真不好说!”老方一脸狐疑,“我试着找人打听了一下赵安妮。北京的还真不行。我找的青岛本地的。凑巧有几个哥们儿,以前在青岛干公安的。也巧了,赵安妮在青岛的户口,就是我朋友给上的。也不是我自己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这不重要了!怎么说呢,这女人啊,有出息!”老方竟然立起大拇哥,脸上却满是鄙夷,“你猜她本来在青岛是干啥的?哈!你肯定猜不到!她呀,是干保姆的!”

思梅吃了一惊,全然无法相信。她虽然只见过赵安妮几面,印象却格外深刻:美丽,高贵,不可一世。无论如何,无法和保姆二字相提并论。

老方看到思梅的惊异表情,越发得意道:“她在浙江老家认识了一个有妇之夫——一个军人。破坏军婚的罪名可是不得了!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那人带她去了青岛,还帮她在青岛安顿下来!”

思梅猜测,赵安妮用的是孩子。她不是还有个大女儿在新加坡?按照年龄看,大概就是和军人的私生女。

“那人是个小军官,在青岛也没啥关系,找不到啥好工作,介绍她去一位老同志家当保姆。”老方一阵诡笑,“呵呵,老同志的名字就别提了,知道了不好!想想吧,老同志跟她,能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当然也许人家什么都没发生。不过呢,她在老同志家干了两年,就变成老同志的‘外甥女儿’了,进了国企,还有了青岛户口。这样的女人,你觉得中原的老总能有多稀罕?”

老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Steve我就真不懂了。那么聪明的男人,怎么会为了她……?”

老方的话又留了半句,思梅却已然会意:Steve这样的人精,怎会为了赵安妮冒这么大的风险?说是为了钱吧,赵安妮本是冯军的人,就算背叛了冯军,难道会肯把辛苦骗到手的钱分给Steve?说是为了情呢,那就更不可信——Steve会真的爱上赵安妮这样的人?

思梅问:“Steve是不是挺风流?”

老方低头想了想,摇头道:“那倒好像没有。这么多年了,也没听说他跟谁谈过恋爱。这公司里美女如云的,也没见他特别留意过谁。除了这位……”老方向着思梅的桌角努努嘴。

思梅心中纳闷,随着老方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瞥见桌角的名片盒,这才领悟:“谢燕?那个干了没几个月就辞职的调查师?”

老方点点头:“大家当时都以为Steve喜欢她呢。又漂亮又时髦的美籍华人,在美国生活了好多年,刚刚回到中国,对这里啥都不了解,一点儿经验都没有。Steve亲自面试的,立刻就录用了;到公司不到两周,就派她去斐济做实地调查,然后又把一个新项目全部交给她一个人管理!多少人在GRE混了好多年,还没混到这种待遇呢!”

“后来呢?项目没完成好?”

老方摇摇头:“正好相反!完成得太好了!”

思梅更加纳闷:“那为什么辞职?”

“唉,大概是伤心了呗!老公被抓了,情人也死了。”

思梅吃了一惊:“这么复杂?有老公还有情人?老公怎么会被抓?情人又是怎么死的?”

“唉!别提了,”老方叹了口气,“她老公在国外做生意出了经济问题。那个情人呢,据说是以前在美国留学时候认识的,两人好多年没见了,她到GRE来上班,那人就突然出现了。两人还玩啥旧情复燃呢,后来她才听说那人是个警察,正在调查她老公的案子,整个就是利用她!她老公后来被抓了,那情人据说也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死了。噢,牺牲了,该这么说。”

思梅听老方说罢,心一下子收紧了。红颜祸水,为情所害。尽管与她无关,但感情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她不禁问道:“是她的旧情人通过她搞到了证据破的案?”

“唉!”老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并不直接回答问题,“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小说和电视剧看得太多!上了年纪就明白了,平平淡淡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其实是最好的!千万别想别的!”

老方一句话点中思梅心事:平平淡淡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可望而不可即。如今佟远前路坎坷,凶多吉少,他又是一个执着的人,不会为了自己的小幸福牺牲理想。不知此生是否还有缘一起过日子了。思梅一阵心酸,正不知该跟老方再说些什么,桌子上的座机却突然响了。

思梅有些意外。自她坐在这里,那座机还是头一次响。来电显示的是一个手机号码,思梅对它毫无印象。正在犹豫要不要接,老方伸头看了看,一阵挤眉弄眼:“快接吧!老板找你呢!”

思梅拿起听筒,果然是Steve。几天来,Steve对她不闻不问,视若空气。怎会突然给她打电话?

“May,你今晚有安排吗?”出乎意料的问题。

思梅更加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答。Steve却好像也并不打算听她回答,抢先开口道:“今晚有个重要的应酬,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Steve的口气很坚决,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思梅心中愈发不安,不知是该同意还是回绝。老方正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欣赏,却并没有替她出主意的意思。电话那头,Steve却仿佛猜穿思梅的心思,低声补了一句:

“只要你来,我会让你满意的。”

Steve指的是什么?思梅完全没有概念。但突然间,她想到了佟远,心脏立刻狂跳起来:“好,我去!”

“现在就下楼吧!车停在路边。”

*

“你小心着点儿……”

老方的话只说了一半,思梅已经消失在走廊里。老方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半句话卡在嗓子眼。这女孩的确聪明,可就是性子急,经验浅,跟当年的谢燕倒是有几分像。今晚Steve要赴的局,会不会又是一场惊险大片?老方瞥一眼桌角的名片盒。Steve知不知道,那名片的主人又回来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几个月前,Steve是黄雀,可现在,他却变成了螳螂。

老方顺手拿起那盒名片,眉头却一皱,忙把盒子凑到眼前,小心打开盖子,一张张取出名片。取了大约一半,不禁一声惊呼。盒子里剩余的名片均在中心被挖了一个小洞,摞在一起自然就形成了一个小坑。有一粒“黑色纽扣”,正安静地躺在小坑中央。

窃听器该是Steve偷偷放的。老方后背一阵凉,仔细回忆自己在这桌子附近说过的话:帮助思梅做过的那些小调查基本对Steve无关痛痒;昨晚帮思梅进档案室的对话Steve应该听不到——为了提防琳达,几乎都是耳语,窃听器应该抓不到。其实凭着Steve的精明,过不了多久也应该能发现档案室里有过不速之客;刚刚的这段有关赵安妮背景的对话,Steve应该最感兴趣,但有关赵安妮的事情Steve或许知道得更多。

老方想来想去,基本确认了一点:他从没在这里扒过Steve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没透露过现在Steve已经成了目标。做人就得嘴严,做调查就更是如此。不管给谁干都一样,该不知道的就必须不知道。不管有多大本事,仇人总归越少越好。特别是像Steve这样的。

只是有关谢燕的事,说得稍微有点儿多。

老方再次回忆刚才的对话。还好,没把谢燕老公被抓的真实原因说出来。不然就是明摆着给Steve搅局了:如果思梅得知Steve重用谢燕的真正原因,其实是为了调查她的老公,通过她获取关键证据,并最终把她老公送进了监狱,那么May今天还敢跟着Steve走吗?

思梅根本就不知道,Steve到底有多阴险。

老方看看表,May这会儿大概快到楼下了。他急急火火走出公司,到楼道里去打电话。他放弃了在公司里打这个电话的想法。除了装名片的盒子,还不知哪里有窃听器。

老方拨通手机,用极低的声音说:“Yan,我是老方。May已经下楼去了,Steve的车应该就停在路边,今晚应该有场好戏……不,你不必立刻跟上。让他们先走。跟踪器我放进她包里了……好的,没问题!我跟你一起去。我这就下来!”

3

“哥!常芳的账本让人骗走了!估计要出事!”女人焦虑急迫的声音正从刘建国的手机里钻出来,“姓冯的背着我派人找了常芳,他已经知道那小会计的事了!他肯定知道是我们动了手脚,现在你和我都有危险!我现在在‘村里’出不去!今晚姓冯的要在这里对付香港人,估计下一个就是我!还有你!不过你别急!今晚我有个计划,你得来帮我!上次你回老家帮我办的护照,今晚一定记得给我带来!还有那个家伙!知道我说什么吧?也带给我!哥!一定按我说的做!事成之后,我给你个整的!”

“今晚,还要那玩意儿?”刘建国心里发颤,不禁伸手摸摸裤腰上别的硬家伙。表妹的确让他弄一支防身,却没说过马上就要派上用场。也赖他说过大话:这玩意儿在东北不难弄!哪有那么容易?

挂断电话,刘建国的心还在嗵嗵直跳。今晚表妹这是要干啥?刘建国文化不高,但这么多年跟着表妹,看她跟冯军、黄金龙斗心眼,有些事情也能大概猜出端详。自从黄金龙被杀,地窖里的一男一女又被人救走,表妹可真是乱了阵脚,东北也不让他待了,让他偷偷藏到北京,还让他搞这样的东西。他还从没见过表妹这么慌张。

这个表妹,本事能比孙悟空,可终究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跟着表妹快20年,刘建国的确发了点儿小财,可也真的没少麻烦——养了她姐的孩子又养她的,反正不能见光的都丢给他。他还得整天小心翼翼,不能传出去一点儿风言风语。不要说20年前,即便是现在,家里突然多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也还是不小的麻烦。这样的麻烦也就算了,毕竟抚养费给得挺大方,几个孩子没养几年就都出了门,该上学的上学,该出国的出国,只要离开他家,跟他再没半点儿关系。可表妹给的任务还有更难的——卧底。十几年前,让他辞了工作,把家从浙江搬到吉林,到黄金龙身边当个小司机,每天唯唯诺诺,不但要讨好黄金龙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还得和亲朋都断了联系,再编上一整套瞎话隐瞒自己的来历,自己和老婆都得背得滚瓜烂熟,孩子到现在都不知自己真正的老家在哪儿。

这些其实还是小事。最麻烦的,是黄金龙并非省油的灯!做他的亲信,得帮他干多少坏事!送个礼行个贿也就算了,最后连杀人的事都派到头上了!亏得表妹让他留个活证据,好歹没真成杀人犯。可没过几天又让他抓来一个小伙子,两个人要一起灭口!刘建国心里老大不情愿:大人物为了挣大钱铤而走险,他却只是个小人物,为了一点儿小恩小惠,犯不着干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地窖里的两位逃了也好,他心里反倒踏实些。

但今晚表妹说了,要给他个“整的”。刘建国知道“整的”是多少:100万美金。表妹虽然胆大包天,但至今还没说过大话。如果真能拿到100万美金,这辈子也就差不多了。带着老婆孩子到哪里躲一躲。中原的老总可不是好惹的。

刘建国终于下了决心,今晚就到“村里”去一趟。

刘建国穿衣出门,走出东郊某小区楼群里的小旅馆,钻进路边停的大众速腾,发动了引擎。他却不知道,就在速腾背后,隔着三辆车的地方,停着一辆丰田花冠,也挂着吉林牌照。车里有三个男人,都在全神贯注地盯着速腾车。

“姓刘的出来了。跟吗?还是去那边?”司机老孙说。

“跟着姓刘的。那边有小王和小蔡盯着。”高翔刚从耳麦中听到小王的汇报:谢小姐的车到国贸了。其实他该亲自盯着那边,因为最重要的东西——账本——很有可能就在她手里。他更应该接受小王的建议,昨晚就在首都机场扣住她。他兴师动众地检索上海大街上的监控录像,锁定了GRE上海前总监的奥迪轿车,又派小王一直跟踪监视,为的就是找回那本账本。小王却居然发现了她——这只燕子居然又偷偷地飞回来了。回来得这么快,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也让他心潮澎湃,差点乱了阵脚。

她要那本账本有什么用?

账本是中原集团高层贪污舞弊的证据。高翔跟了赵安妮这么久,从北京跟到上海,不惜隐姓埋名,还给自己立了块墓碑,心里多年放不下的女人也放下了,就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把幕后的罪魁祸首——冯军——给钓出来。

冯军老奸巨猾,没在纸面上留一点儿证据。凭着他的后台,仅抓出一个赵安妮,未必能扳得倒他。但再狡猾的狐狸,也有藏不住尾巴的时候。黄金龙的账本,就是冯军贪污舞弊的铁证。他的名字出现了不止一次!

可现在账本被偷了,他却不敢把那个贼抓起来,甚至不敢亲自跟踪她。一颗心仿佛突然分裂成两半:一半那么渴望见到她,另一半却想偷偷躲起来,永远都不见。就像九年前,在风雪肆虐的芝加哥,他辗转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在回国前,再去见她最后一面;就像半年前,他假扮会计公司的经理来到GRE北京公司的大门外,却犹豫良久,要不要按下门铃;就像一个月前,当他把从她家偷来的笔记本电脑交给小王,犹豫着要不要让小王带她去一趟公墓,让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

“速腾上京平高速了!”司机老孙低声说,打断了高总的思绪。绿色的高速路标牌正从头顶飞驰而过:平谷县城,50公里。

“她在国贸接了个男的,现在上了机场高速,不知是不是也要上京平!”小王在耳麦里报告。

高总一阵莫名地紧张:难道谢燕也要去同一个地方?

“高总,咱们这是要去哪儿?”佟远从后排伸过脑袋。他没有耳麦,听不到两辆车之间的对话。

高总回头去看他,睡眼惺忪的,大概是刚醒不久。昨夜坐了一整夜的车赶到北京,又喝了老孙准备的“饮料”,一上午都昏昏沉沉地睡着。这小伙子跟着折腾了这么些日子,不知心里明白了多少。自从被大湖公关录用的那天开始,他就是一颗棋,歪打正着的关键棋。GRE的女调查师早就在高翔的监控之内。当初发现她参加完金合的面试立刻和这小伙子在陆家嘴碰头,还以为两人有什么特殊关系——商业调查公司和调查记者的秘密接触,让这案子更加扑朔迷离。高翔设法把他弄进大湖公关,才发现他和GRE的调查师其实并没什么关系——是当时没有,后来却真的就有了。小伙子虽然看上去不算太出众,魅力却着实不一般,不仅吸引了GRE的调查师,就连赵安妮也被他搭上了。不难看出,他在调查记者里也算不错的。希望黄金龙果真不是他杀的,但现在尚不能确定。因此不能让他知道太多,可到哪儿都得看牢了:接了个杀人嫌疑犯满世界跑,万一他真是凶手,还得给吉林省公安厅送回去。

高总清了清嗓子:“去赵安妮家。今晚也许会有场好戏。”

4

冯军再次走进卧室,夕阳已经不见了,只在院子里的树梢上留着一层金光。

赵安妮已梳洗妥当,今晚分外妩媚:浓艳的卷发,淡雅的妆,深蓝底色的白花旗袍,乳白色的高跟鞋,耀眼夺目却又温婉含蓄,和不久前那个从浴室柜子里钻出来的蓬头垢面惊恐不堪的女人判若两人。

赵安妮脸上的惊异表情早已不在,换作最擅长的甜蜜之态,柔情蜜意,就像十几年前,第一次与冯军相会的晚宴。夏季的青岛如热浪中的绿洲,她则是绿洲中心盛开的一朵娇艳的牡丹花。不论她的姿色还是她的“舅舅”,都令冯军刮目相看。十几年后,在这专门为她所建的村外密宅里,她仍像当年一样的娇艳。但她心里很清楚,在冯军眼中,她早不是当年那个她了。

冯军微笑着靠近,眼中有贪婪之光一闪而过。赵安妮知道在那一瞬间,他想要她。但那仅仅是一瞬间。好像殷黑的夜空里一闪而过的流星,短暂的光芒立刻被浓重的底色吞没。那是冷漠而阴险的底色。她再也无法唤起他的**和宠爱。男人是长期处于饥饿状态的动物。饥饿的原因,是因为不肯只享用一种食物。冯军如此,青岛的离休老领导如此,把她从浙江小镇带走的男人也如此。女人是男人的食物,却不可能是他一辈子唯一的食物。男人想吃,你只是一盘菜,吃掉了总要消化排泄,吃不掉剩下了同样要腐朽变质。男人想吃,那只是开始。下面全靠自己。先得让他们闻其香却难以入口。好不容易入了口,就要像鱼骨一样狠狠卡在他喉咙里,绝不能被他咽下去消化掉。狠狠卡住,让他把你完好无损地吐出来,顺便把别的山珍海味一起吐出来,这才是聪明女人。比如赵安妮。从不跟任何一个男人无疾而终。“疾”可以是带她离开老家,可以是认一个有背景的“舅舅”,也可以是青岛户口和国企名额。但对于眼前这个男人,冯军,这些还远远不够。

她要他的一切。

“你不是有客人吗?”赵安妮浅浅一笑,百般妩媚。

“看来,你已经想好待客之道了?”冯军再上前一步,贴近赵安妮。

赵安妮微微侧身,含笑不语。冯军轻抚她圆润的肩头:“亲爱的,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帮手!”

赵安妮浅浅一笑,眼中**漾着幸福。她当然不是,彼此心知肚明。她顺势轻轻偎进冯军怀里:“今晚,你给客人准备了什么菜?”

“老样子,七荤七素。”

赵安妮了解冯军,最喜欢七这个数字,代表天地精华和宇宙神妙;而荤素的意思,自然是软硬兼施。赵安妮轻声问:“能管用吗?”

“所以,等着听你的法子。”

赵安妮眼珠一转:“依我说,有酒,再来点宵夜,就够了。”

“此话怎讲?”

“林公子正在闹离婚,听说了吗?”

冯军点头:“当然。父子不和,夫妻也不和,林家够热闹的!”

“听说,是林公子主动提出的呢。理由是,感情不和。”

“那又怎样?”

“正在闹离婚的有钱人,最怕什么?”

冯军恍然大悟:“让对方捉奸?!你觉得,这两口子现在都还很干净?”

赵安妮耸耸肩:“起码我没听到过什么。干净不干净无所谓,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就好。对不对?”赵安妮眨眨眼,“不过,过了今晚,也许就不同了呢?”

“哈!你真是个天才!”冯军眉开眼笑,“今晚,还得辛苦你亲自出马?”

“别人,你放心吗?”赵安妮做了个鬼脸,像个调皮的小姑娘。冯军笑得更浓,眼角出现浓密的鱼尾纹,让她由衷的恶心。那些鱼尾纹里只有诡计,没有怜惜。她是**裸的工具。赵安妮噘起嘴,娇声道:

“这不都是为了咱俩吗!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不许你跟别的男人靠近!我要为你盖座宫殿,把你藏在里面,不让别的男人看一眼。”

冯军的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口是心非。扔掉她之前,还要最后再用一次。既是最后一次,她就让他称心:“放心,我知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今晚,让你的人都到车里去等,谁也不准进屋!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和姓林的……”

“总得留个拍照的吧?”

“一个也不能留!我不要别人知道这件事!叫刘哥来帮忙,让他拍。别人我都信不过。”

冯军默然不语,脸色略显阴沉。赵安妮嘟起小嘴:“这你都不答应人家?别以为我是为了我自己。万一要是传了出去,你还拿什么威胁姓林的?”

“好!都依你!”冯军挽住赵安妮的腰,“现在,陪我出去迎接林公子吧?”

*

赵安妮尾随冯军走出卧室,穿过咖啡色的环廊。

环廊的一侧有许多房门,另一侧则是落地的玻璃窗,窗外是被白雪覆盖的天井花园。这一层是沉落式庭院的倒数第二层,除了带浴室和更衣室的主卧套房,还有三间客房和一间餐厅。沉落式的设计,不仅能防止外人偷窥或偷听,还能阻止任何对主人不利的无线信号传出宅子——只需遥控开启信号屏蔽装置,便能轻而易举地阻止任何手机与外界的联络。

两人沿楼梯上到一层,由一名冯军的秘书陪同,一起走出院门。一辆黑色房车正缓缓停靠路边。秘书迎上前去,冯军和赵安妮则留在原地不动。

房车的司机先下车,拉开后排车门。第一个走下车的是个年轻女孩,眉目清秀,穿棕色皮衣和蓝色牛仔裤,身材苗条,令人耳目一新。赵安妮却并非第一次见:黄金龙在上海的小助理。虽然只见过两三面,却让赵安妮印象深刻: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相差几千里和几十年,却能拥有类似的容颜。这脸,是否也能激起别人共鸣?赵安妮偷看一眼冯军,他眼中正划过一道光。正如赵安妮所料,他对这女孩同样有些兴趣。Steve果然是个天才,他派去金合的卧底简直妙不可言。可她怎么会突然出现?莫非,是Steve到了,而且竟然和林公子同乘一辆车?

果不其然,下一个走下车的正是Steve,深色的风衣,与瘦削的身体严丝合缝。银色领带,黑皮鞋,一丝不苟。新剪的短发,不及寸长,少了阴柔,添了刚毅。赵安妮心中诧异:居然还有兴致去剪短了头发?不过的确别有滋味。她阅人无数,尤其是男人。如今还能让她心动的,的确凤毛麟角。

Steve是个谜,与众不同。他不像别的男人那般贪婪和狂妄,他的眼神里看不出期待征服女人的快感。他就像深宅高台上的一只花瓶,躲在角落被女人观赏,也静静地观察女人,却从不随意把玩。他们在餐厅邂逅,都明白那不全是邂逅,却又都不拆穿。他的眼神里只有一点点暧昧,并不贪婪。他们交往,若即若离,似友非友。他毫不狂热,始终保持距离,手中却牵了一根无形的细线,偶尔拉上一拉,让她感觉到他的存在,却又拉不到身边。隔衫搔痒,越搔越痒。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缺乏控制,但她又为此着迷,这是一场暗地里的博弈,棋逢对手。她终于倦了,厌了。想撒手之时,他却再次拉动细线,这一次终于拉近了些。烛光晚餐,他对她坦白一切:他是调查公司的高管,亲自参与调查华夏房地产的项目。他的客户是中原集团。他拿出两份从航空公司辗转弄来的乘客名单。两趟航班只相差一天,一份上有涉嫌贪污的财务处长;而另一份,有她。用烛火点燃两张名单,没提出任何要求。

但事态显然有些失控,所以她需要更多帮助。事已至此,不论Steve有没有责任,他都必须负责到底。原因很简单:最早是他找上她,他们曾狼狈为奸。她不清楚Steve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她不相信是为了感情,傻子才会相信那个。她猜想,恐怕还是为了钱。Steve无意间提起过,他很累,想在40岁之前退休。Steve才不会有真正“无意”的时候。他的每句话都有含义。她了解他,所以刚才在电话里,她提出要Steve陪她一起走,她还说:钱是我们的,我不会亏待你。以前她从没跟Steve提过钱,没暗示过要离开冯军和他私奔,更没暗示过要跟他分钱。今天是她第一次这么说,其实是冒了些风险的。但她别无他法,只能赌上一把。她了解人的本性,尤其是男人的本性——他们想要女人和钱。尤其想要原本属于别的男人的女人和钱。Steve虽然表面不同,骨子里也该是个男人。她才不在乎他跟不跟她一起走,更不想跟他分钱。但迫在眉睫的是摆脱冯军。Steve可以以后再说。

赵安妮原本没十足的把握,不知Steve是不是一定会来。毕竟她之前的铺垫不够多,不论有关金钱或爱情都欠缺说服力。但Steve还是来了。可见他骨子里毕竟还是个男人。Steve果然是个天才,竟然和林家公子同乘一车。只是那小调查师让她觉得不自在。今晚这台戏,本该只有一个女主角。

林家公子最后一个下车。林俊文。胖瘦高矮都和Steve相仿,发型和衣着却风格迥异——林俊文是典型的年轻外籍华人富商范儿:微微烫过的深棕色长发,遮住耳朵和额头,像日本的电影明星。他足蹬老板鞋,穿黑色皮衣,提名牌公文皮包,胸前有配物闪闪发光,正如他左手中指上的钻戒。无名指上的已经取掉了。

冯军和林公子握手寒暄,陈述缺席会议的借口:微感风寒,下午没能去开会,深感歉意。所以晚上特借赵女士小宅,设薄宴为林先生接风。这位就是赵女士,我的得力助手,华夏房地产上海公司的负责人。

林公子退后一步,介绍身边的Steve:“这位是周先生,波士顿咨询的合伙人,也是我新聘请的商务顾问。这位是他的助理,刘小姐。”

波士顿咨询?赵安妮在心中暗笑。高明的小骗子,才几个小时而已,就成了人家的顾问。偷偷和Steve交换一个眼色,心照不宣,只是这位刘助理有些多余,今晚的事,还需多少人见证?又一转念,Steve该是自有他的道理。

好在除了这几人和司机,再无他人随行。这倒让赵安妮微感意外:身家显赫的港商,居然单枪匹马地赴宴,只带着恐怕认识了没几个小时的“商务顾问”。是不是担心过于兴师动众反倒得罪了冯军?林公子果真对中国不够了解,今晚的胜算又多了一筹。表哥已经在路上,很快就要到了,带着她的新护照,还有那个“家伙”。赵安妮瞟一眼冯军,正一脸笑容,一反常态,没一点领导派头。笑里藏刀。林公子却受宠若惊。和中原集团僵持了几周,今晚突然见到了曙光。

“晚饭还没准备好,我先带各位参观一下寒舍?”赵安妮光彩夺目,落落大方,好像气质优雅的豪门贵妇。

众人由赵安妮引路,进门才发现房子远比外面看着要大。下沉式的设计,围绕着中央花园。地面这一层最为简单,中式客厅,摆放简单的红木家具和瓷器,厨房和早餐厅陈设也比较简朴。再下一层是主生活区,房间都像窑洞般向着花园单侧开窗。这一层也有客厅,依然沿用中式风格,只不过多了沙发和电视。再往里是餐厅,门外已是菜香四溢。这一间姑且跳过,反正一会儿要回来用餐。继续往里,经过三间客房,到达主卧套间。赵安妮格外好客,连最私密的主卧也引领大家入内参观,而且介绍得格外详细,好像生怕哪位客人黑灯瞎火地撞到这里会迷了路。

主卧与之前的中式风格全然不同。大理石地板,纯白色长绒地毯,水晶吊灯,欧式的大床和梳妆台,笨重的贵妃椅后,是一面画着西洋画的屏风。深紫色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直达地面。这屋子的陈设风格倒是和赵安妮更加般配——18世纪欧洲贵族的风范。只是梳妆台上摆着一台银色的苹果手提电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往下还有一层,是储藏间、花房、园丁房和用人房,赵安妮只草草介绍,并没带领大家参观。园丁和用人今天恰巧都请假回家,其实是被赵安妮临时支走了。准备酒席的都是冯军带来的随从,一会儿也得退到院中的面包车里等候。这是赵安妮的条件,冯军已经答应了。反正今晚用的是美人计,打手暂时也不需要。美人计若是不灵,再来硬的也不迟。

冯军请林公子上座。林公子坚决不坐,冯军也不坐,反叫赵安妮坐,因为这是“她家”。

赵安妮大方坐了。冯军在左,林公子在右。林公子旁边是周先生和刘小姐。一共五人,坐得很松,中间再插五个人也无妨。

赵安妮先起身敬酒,酒未入口已人面桃花,半真半嗲地说:“林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到这寒酸的小草宅里吃晚饭,实在是很给面子。不过,既然是在我家,就要听一听我的规矩!”

冯军笑言:“什么规矩?怎么从没听你说过?要是太多,我们可不敢吃了。”

“不多,就两条!”赵安妮微笑着举杯,“不谈生意,不醉无归!大家干这第一杯,算是答应我的规矩!”

冯军起身叫好,也高高举杯,全无高高在上的领导架势。林公子面色迟疑,Steve递给他一个眼色,仿佛是说:没关系,有我呢!赵安妮心中不屑:演技倒是不错!

三盅茅台落肚,这对赵安妮只是几口凉水。除了Steve,其他几位脸上都泛起红意。冯军喝酒上脸,并不代表他醉,赵安妮早就清楚。她倒是第一次看Steve喝白酒,脸色煞白,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或许他本来就白。赵安妮有点儿担心,又自觉好笑,Steve是最不需要别人关心的人。

“俊文!咱们见过好多次了,也在一起吃过饭,但都没有今晚更尽兴。是不是?”冯军改口称“俊文”,边说边示意赵安妮再为林公子和Steve斟酒。

“是是!冯总,今晚真的很尽兴!”林公子脸色更红。Steve给林公子递一个眼色,林公子忙托杯起身:“冯总,林氏和贵公司合作了这么久,我一直非常敬仰您!今晚能和您痛饮,真是太荣幸了!请让我也敬您一杯!”

“哈哈!”冯军朗声笑道,“别客气!按照我们北方人的习惯,既然坐在一起喝酒,那就算是兄弟!我比你老,我是哥,你是弟!来,干一杯!”

林公子大喜,连忙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冯总……不,冯哥!那小弟再敬你一杯!”说罢又要给冯军倒酒,拿酒瓶子的手已经微微发颤,显然不胜酒力。Steve起身去抢:“林总不要急!今天幸会冯总,让我也敬他一杯!”

冯军仰头一笑:“文弟开玩笑了!林氏那么大的家业,哪能说破产就破产?”

“冯哥,不瞒您说,林氏欠了银行两亿美金的贷款,现在股票眼看又要跌穿,破产指日可待!”

“不会的!贵人自有天助!我听说,有人愿意给林氏投资,倒是林氏看不上人家?”

“冯哥!这里都不是外人,我直说了吧!20%的股权,那是要把林家赶出林氏!从祖父到家父再到我,林氏经历了六十多个春秋,我岂敢让它败在我手上?最多15%!冯哥,不能再高了!不然兄弟死也不能从命!”林公子面红耳赤,绅士风度早已大打折扣。

冯军瞥了一眼Steve和刘小姐,笑道:“说得是啊!你就这样去跟投资人说好了!坚持你的想法!大不了让他们滚蛋!有钱很了不起吗?让他们想投谁投谁去!滚蛋!哈哈,俊文,我支持你!”

“你……支持我?”

林公子睁大眼睛,仿佛没听懂冯军的话。

“哎呀!你们这些讨厌鬼!”赵安妮终于插话,半怒半嗲道,“不是说好了不许谈生意吗?怎么说话不算数?这么看不起我!”

“哈哈!对对!不该谈生意!我自罚一杯!”冯军举杯一饮而尽,“来来!贤弟你也该罚!罚一杯!”

“冯总,我替林总罚这一杯!”Steve起身挡酒,冯军不答应:“不成!都罚!一起罚!刘小姐也要罚!”

刘小姐一直在桌边安静坐着,不吃菜也不说话。被冯军点到了,只好硬着头皮干一杯。Steve倒是全然不管不问,当她不存在。赵安妮心中始终纳闷,不知刘小姐的作用到底会是什么。莫非是Steve的美人计?但她又并不主动给冯军敬酒,甚至不多看他一眼,只是默默在一旁坐着,好像雕塑似的,着实尴尬。

几人从此不再谈生意,只顾喝酒。冯军敬得更勤,Steve有敬必还。只是冯军不准他替林公子挡酒,动不动还要拉上刘小姐。刘小姐很快有了醉意,连去了两趟厕所。冯军故作关怀,干脆让林公子替她喝。赵安妮知道冯军是要灌醉林公子。但是从他的眼神里也能看出来,他对刘小姐也情有独钟。冯军的口味她早就了解,这口味和黄金龙倒是很像。毕竟曾是一丘之貉。怪不得Steve派这位刘小姐去黄金龙身边卧底,居然还真就挖出私挪巨款的证据了。这其实是在赵安妮和Steve意料之外。其实赵安妮本已准备好第二封匿名信,打算发给米莎,激他们立刻出击的。倒是这小卧底省了她的事。

刘小姐第一个退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冯军要主动送她去休息,赵安妮偷偷瞪了他一眼,自己亲自扶刘小姐去了餐厅旁边的客房。把她和衣放在**,鞋也顾不得帮她脱,就匆匆跑出来,穿过客厅,上楼去见表哥。

“当然不对劲!对劲才怪呢!东西带了吗?”赵安妮有点烦躁。她不能离开太久,楼下还有一场戏不能穿帮。

刘建国取出护照递给赵安妮。崭新的,还没一个戳子。姓名一栏是“赵爱菊”。赵安妮心中一喜:有了它,就可以离开中国,拿着某个免签国的中转机票顺利在香港入境。只要肯花钱,香港有的是办法。

“太好了!还有呢?”

“这……”刘建国面露难色。

“哥!难道你没弄来?给你那么多钱呢!”赵安妮发了急。一个大男人,有时候磨叽得像个女人。

“弄来了弄来了。”

刘建国连忙把腰间的黑家伙拔出来。赵安妮一把抢了过去:“装子弹了吗?”

“装……装了!”刘建国有点儿结巴,“你……你小心点!你会用吗?”

“哎呀管他呢!”赵安妮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缎子手袋,把枪和护照都藏进手袋,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的速腾停哪儿了?”

“院子里。”

“别停院子里,一会儿不好走。去,把车开到后山国道边上停着,然后从后门暗道偷偷溜进来!最好让院子里那些人以为,你已经开车走了!”院子里都是冯军的人,好不容易让她支出去的,绝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刘建国转身要走,赵安妮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还有!一会儿别真拍,闪闪闪光灯就行!”赵安妮虽不清白,可也不想多留一张和男人在**的照片。

“嗯!”刘建国点头。

“等等!从这儿走!”赵安妮再次叫住表哥,指指楼梯,“后门从里面锁着,你得先去把它打开,再去挪车!记住先把暗道里的警报器关了!”

刘建国恍然大悟,转身下楼去了。赵安妮有点儿担心:紧要关头,年长而沉稳的表哥也像没头苍蝇!不先从里面开锁,又怎能从外面进来?所谓的后门有两道,第一道在主人房更衣室的某个衣柜里,长年从里面反锁着,门外是一条真正的隧道,当初修建这院子时挖的,出口在后山的山洞里,那里还有另一道门,也是常年从里面锁闭的。从那道门出去,是大约几十米的山洞,崎岖狭窄,却很平坦。沿洞口的小路,可以走上连接平谷、蓟县和兴隆的国道。今晚,手机信号一旦被屏蔽,这房子就与世隔绝。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只要UKey到手,她就立刻和Steve从后门的山洞逃出去。表哥的车等在国道旁,立刻直奔机场。

赵安妮匆匆下楼,没直接去餐厅,尾随着表哥走向卧室的方向。她得先把手袋里的东西藏好。旗袍原本藏不住东西,今晚迟早还得脱掉。

5

赵安妮再回到餐厅时,剩下的三个男人也都趴在桌子上。这场酒席还真神速,不到两个小时,喝倒了三男一女。赵安妮轻轻走到冯军身边,推推他肩膀。冯军立刻睁眼,低声问:“都倒了?”

冯军这才直起身子,动作也有点儿打晃,但基本还能控制。另外两位就彻底烂醉如泥。林公子鼾声阵阵,一头长发杂乱无章,进门时的绅士风度**然无存。Steve倒是安静,一动不动趴着,一颗新剃的脑袋光泽圆润,好像新兵或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