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决战村垣02

“他真的醉了?”冯军指指Steve。

赵安妮轻拍Steve的肩膀:“周先生!周先生?”

Steve毫无反应。赵安妮点头道:“没问题,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酒里放东西了?”冯军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

“嗯。第一杯酒里。”赵安妮瞥一眼Steve前头的酒杯,其实那里面什么都没放过。

“他呢?”冯军又看一眼林公子。

赵安妮摇摇头:“没给他下,不能让他睡太久,一会儿不是还得跟他谈?”其实她倒是真想给林公子下点儿药,让他睡得更踏实。可Steve不同意:做得越多,越容易出错。凭着林公子的酒量,白酒厂家掺加的酒精已经够毒了。

冯军和赵安妮二人合力,先把Steve扶进客房,再把林公子扶进主卧。冯军看着四仰八叉躺在**的林公子问:“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赵安妮白了一眼冯军,拉长了脸说:“别麻烦你了。”

赵安妮说罢,突然拔腿走出卧室,头也不回,一路走进餐厅。冯军吃了一惊,忙跟进餐厅,却见赵安妮站在窗前,双臂互相环抱,默默注视着夜幕中的花园。餐厅的水晶吊灯兀自亮着,窗外的花园已是漆黑一片。赵安妮的婀娜身影倒映于窗,目光凝滞,眼睛里仿佛蒙着一层雾。

“怎么了?”冯军轻抚赵安妮的脊背。

赵安妮转回头来,悠悠地说:“你就真舍得让我跟别的男人,**裸地抱在一起?”

“这不是在演戏吗?别多想了,快去吧!”

冯军在赵安妮耳边轻声细语。赵安妮却看得出来,冯军心里很急躁。这会儿他心里只有他的计划和林氏20%的股份,那里没有她。从来都没有过。赵安妮狠了狠心:就按原定计划!

“你的人,都到院子里去了?”

“当然!房间里一个都没有!快行动吧!”冯军的急切已按捺不住。赵安妮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吧,我这就进去。你去叫刘哥。他等在一楼客厅,相机在他手里。”

“等等!”冯军沉思了片刻,“还是我亲自拍吧!”

赵安妮一愣,但很快又恢复自然:“随你。那你上去找刘哥拿相机吧,我这就进去了。”

冯军点头:“好。我什么时候进去?”

“给我十分钟。”

*

环形大宅安静了十分钟。不仅安静,灯光似乎都不见了,漆黑一团,悄无声息,与冬夜的山野融为一体,只有北风兀自呼啸着。

二层靠近中央的部分,却突然亮起灯来,光线穿过天鹅绒窗帘的缝隙,在花园的枯枝上抹上一缕亮蓝。

冯军站在主卧室门内,高举巨大的单反相机,对准巨大的双人床,要的就是夸张。仅仅拿个小手机来拍照,气势实在差得太远。

**的被单乱作一团,却只勉强遮住半张床,重要的风景都露着:赵安妮**着身体,和一个男人面对面紧紧抱在一起。那男人同样一丝不挂,浑身的肌肉饱满坚实。他的脸被赵安妮遮住大半,一头散乱的棕发却格外醒目。

“林先生,您怎么溜进赵小姐的房间了?”冯军高声说着,相机快门啪啪作响。

赵安妮故作惊慌地起身抓被单,反而把那男人的**暴露得更多。那男人也似乎突然惊醒,慌忙用双手捂住脸,反身趴在枕头上,把健硕的脊背和屁股留给镜头。

“我说林先生,您有什么可害羞的?”

又是一阵按动快门的声音。赵安妮用床单遮住脸,却故意把白皙的大腿和半个肩膀都留在外面。**的男人则毫无遮挡,只能依然捂住脸趴着。冯军上前两步,用相机镜头对准他上臂的文身图案:

“哟!还有记号呢!是‘冬’字吗?好极了。现在正好是冬天!”

**的男人突然醒悟,忙用右手去遮挡左臂,脸却还是压在枕头上,不肯露出来。

“没关系,别挡了,该有的都有了!”冯军满意地看着相机里的回放,“哎呀,真是精彩极了!亏得我事先检查了一下。这相机里要是忘了放卡,那该有多可惜?林先生,您可别把自己闷死,既然已经醒了,咱们好好谈谈,我给你五分钟时间,穿上衣服,够了吧?”

冯军嘿嘿一笑,转身而去,顺手把灯关了,把门带上。卧室里又变成漆黑一片。

6

居住在这偏远小村里的农民们,今晚着实有些纳闷:村头那条土路,怎么一下子过了这么多车?

那土路在经过村子之后,虽继续蜿蜒而上,走不了多远就终止了。以前有车上来,都是以村子为终点的。自从山坡上盖了那神秘的院子,偶尔也有车穿村而过,但每次只是一辆车,一年也没几次。可今天,被车轱辘掀起的尘土都几乎来不及落。下午过了两辆面包车,傍晚又过了一辆速腾。更新鲜的是,速腾上挂的竟是吉林的牌照。以前这村子里除了挂北京和河北牌照的车,再没见过别处的车。还有更奇怪的:速腾进了院子,却没听见狗叫!下午面包车来的时候,狗可吠得厉害!莫非那速腾里坐的是院子的主人?这倒符合传言——东北人都是做大生意的。

可这还没完。速腾进院不久,山路上又来了一辆轿车。看不清啥牌子,因为天色已经太暗。车玻璃就更黑,看不清车里几个人。车子没在村口停,想必也是奔着半山的院子去的,可还是没听见狗叫。

其实那车就停在村口外的路边,距离院子不足百米。车停的位置比路面低,又恰逢一个小转弯。漆黑的夜里,熄了火关了车灯,很难被路上往来的车辆发现。天黑之后,北风又吹得紧,村民们都藏在家里,没人出来溜达,自然更是看不见了。

*

“刚才超过咱们的那辆速腾,应该已经进院子了。”

老方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捏着下巴,低声对坐在副驾位置的Yan说。他一直凝视着远处黑暗中一条极细的红线。那是半山院子的围墙边缘残留的光。若非事先知道院墙的存在,那红光多半也是注意不到的。

跟踪Steve,由老方亲把方向盘。单枪匹马地跟踪Steve,对谁都绝非易事;Steve又像是在故意捣乱似的,在城里绕了几个圈子,去发廊剪了头,又去郊外的某个小批发市场取了什么东西。多亏老方经验丰富,对北京的街道和路况了如指掌,再加上事先在May的包里放了跟踪器,方才勉强跟上。Steve在半路换了车,带着May上了另一辆黑色房车。房车该是从酒店租的,开车的也是酒店的司机,没多少反跟踪经验。老方却还是不敢跟得太近——Steve不开车,不代表他不会注意车后。在高速上,老方故意放慢速度,让自己和Steve之间隔了几辆车,其中就有这辆挂吉林牌照的速腾。下了高速,上了国道,速腾还在两车之间。没想到就一直跟到了这院子——这辆速腾居然和Steve乘坐的房车终点相同。

“牌照是吉林长山的,应该是赵安妮的人。”Yan轻声说。

“咱们现在,下不下去?”老方低声问道。一直等在这野地里,似乎不是办法。但下车也未必就有收获。毕竟是人家的院子,自己毫不了解,贸然靠近风险更大。

“再等等。”Yan的回答简洁而果断。

老方点点头,不再多言。几周不见,Yan的容貌虽无改变,心性却成熟了许多。从女孩到女人的变化,有时只在一夜之间,与年龄完全没有关系。

大约一周多之前,当老方在胡同口第一眼看见Yan,心里立刻就明白,她已和几周前判若两人。她开门见山,手里捏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你儿子的腿好些了?你女儿的学费呢?有着落吗?”一个月前,她也曾为了帮助老方渡过难关,取出一万块交给老方。但那笔钱和此刻她手中的信封却意义不同。这一次,她是来做生意的。

老方接受了信封,执行她的指令,不问任何问题,但老方看得出来,她的目标是Steve。老方知道她恨Steve,也猜得出她很有钱,但她的行动绝非单纯的报复。她的前夫三周前在香港落网,而她和前夫的离婚文件仅在案发前两周签署——那时她还身在北京,不可能在美国当着律师的面签署那份文件。更关键的,是她的前夫被抓时刚刚卖掉了香港的房产,自己账户里的存款却不足1000美金。答案显而易见,只是缺少证据。香港廉政公署和内地经侦局都在找她,她不该这么快就在内地出现,这太冒险了。

但老方还是接受了她的工作。老方猜测,她绝非孤注一掷,背后必定有更强大的力量。老方在GRE的位置原本就是强扭的瓜。若非当初用Steve的私人通话记录作为威胁,Steve也不可能让他留在GRE。正因如此,他更是Steve的眼中钉,本该早做打算。Yan突然出现,带来丰厚的佣金,和对未来的一种可能。这正是他万分需要的机会。

院门开了,远远地透出两柱光。一辆轿车缓缓驶出。老方和Yan不禁同时低头。其实那光柱高过了头顶,完全照不到藏在低洼处的车子。

“还是那辆速腾。”老方说。

“看见车里的人了?”Yan问。

老方摇摇头:“逆光,看不清,好像只有一个人。”

“跟上它!悄悄地,别开车灯。”

*

村子里,靠近村口不远处的一处农家墙根,还停着另一辆轿车——丰田花冠。就像这村里停的另外几辆车一样,车灯和引擎已熄灭多时,车主早已下车进屋了。

其实,这车和这村里的任何一户都毫无关联。因为天太黑,没人注意到,不论司机和乘客一直都没下车。他们选择这一户的墙根,是因为这里的位置很巧,距离土路有十几米,不会被路上往来的车辆所注意,却又能同时看见村外低洼处藏的轿车,和山坡上的院子。当然不是全凭肉眼——那院子的选址就是为了回避村民。丰田花冠里是配备了夜视望远镜的。

“刘建国的车子又出来了。谢燕跟上了。我们要不要也跟上?”司机老孙问坐在副驾驶位置的高翔。

高翔沉默不语,心中暗暗思量:按照刚刚到手的调查结果,这院子所占的地皮,是八年前由村委会租给某公司使用的。公司是华夏房地产的下属公司。既然赵安妮的表哥刘建国车进车出,这院子大概就是赵安妮的私宅了。赵安妮应该在里面,冯军可能也在。除了他们,还有谁呢?傍晚时分,跟刘建国的速腾前后脚,有辆加长的房车也开进院子里。按照车牌调查结果,房车是东三环一家五星酒店的。高翔派人联系了酒店,确认车子今天是被香港林氏集团北京分公司包走了。这两天,林氏集团的总经理林俊文正在北京。莫非,车里坐的正是林俊文?林氏和中原的关系很僵,林俊文又怎会跟赵安妮或冯军在这偏僻的村宅里密会?这些都是高翔心中的问号,却并非最大的一个。那个或许和他手头的案子没有直接关系,却最令他耿耿于怀:

谢燕又是为谁而来?

高翔命令小王和小蔡驾车跟踪谢燕。按照小王的判断,谢燕很有可能是在跟踪那辆林氏集团租用的房车。自城里开始,她的车就在房车后面,并不跟紧,故意留出一段距离。刘建国的速腾是半路夹进去的。可就在刚才,刘建国的速腾开出院子来,谢燕居然也跟上,熄着车灯悄然尾随。刘建国在傍晚到达,过了几个小时又离开,貌似已经完成了他要做的事,现在打道回府。难道谢燕的目标是刘建国?

高翔有种预感:这里面大有文章。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无形力量,在暗中推波助澜:

“咱们也跟上!”

听到高总所言,佟远心中诧异:跟上谁?

自从完成了浙江“家访”,佟远已心中有数:司机老孙也是卧底——是高总秘密派到黄金龙身边的卧底。看来,高总早就对华夏房地产和金合感兴趣,大湖公关只是个掩护。黄金龙和赵安妮原是众矢之的。思梅来自调查公司,他自己来自媒体,那高总又是从何而来?配置都是特别专业的——佟远望一眼后视镜,高总正头戴夜视仪,活像科幻电影里的机械战警。佟远脑子里突然闪出思梅几天前说过的话:“头上戴着奇怪的东西,只有半张脸!”

莫非,高总早就开始跟踪思梅了?

不论高总是何背景,他的目标显然不仅仅是赵安妮。莫非,他是冯军的对头?也许并非对头而是伙伴。对头亦是伙伴,伙伴亦是敌人。此话适用于一切竞争环境,尤其是商政两界。这是一场不容错过的好戏,中华大地正在上演的千万场戏里的一场。只可惜舞台灯光不好,民众坐在廉价的观众席,只能遥见冰山一角,实情却被深藏在阴影里。阴影的作用就是把事情变一种样子。指鹿为马,甚至颠倒黑白。他的任务就是在台上多加一盏明灯,为大众照亮事实真相。被业内众人耻笑多年的“媒体精神”,却一直深藏在他心里。他的信念或许幼稚,但他本来就很固执,从来都打算坚持。

所以他暗暗打定主意,尽量跟上高总,挖掘事实真相,直到一切水落石出,或者跟到他再也跟不上的时候——自浙江之行,他似乎已对高总失去了用途,也被高总盯得更严,随时有人陪伴,再无溜出去给思梅发邮件的可能。既然没用了,就随时可能被丢弃。他已做好最坏的准备:警察突然在他面前出现,高总从此消失,连同赵安妮那些“把柄”:自会派上用场,但未必用在他身上。也许是另一场谈判的筹码,或者另一场斗争的武器。但终将与他无关。他会被定一个罪名,在监狱里度过很多年。他别无他求,只希望有朝一日,哪怕十年或二十年后,他的报道能昭然天下。

再过几周就是春节,今年恐怕没法回家过年了。

一瞬间,佟远突然非常想念家乡和父母,还有球馆里递给他湿巾的姑娘。

7

“兄弟,不,我还是叫你林先生,或者林总吧!”

冯军手托单反相机,泰然坐在主卧室床前的欧式贵妃椅上,身边放着一个黑色公文夹。林公子显然不够从容,只穿了裤子和T恤,脚还光着,直挺挺坐在床边,棕色长发依然蓬乱,铁青着脸一语不发。

赵安妮已经穿好旗袍,起身要走,被冯军叫住:“赵小姐别走,留下做个见证吧。”

赵安妮不情愿地扭身走向梳妆台,在台子前坐定了,找了把梳子,对着镜子梳头发。

“林总,今晚的事情,其实真的挺遗憾的。”冯军轻轻抚摸相机,“其实呢,我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您跟赵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呢,我想,也许有人在乎。”冯军偷偷瞥了一眼赵安妮,看见梳妆镜里一双白眼儿。

“你到底想怎样,直说吧!”林公子闷闷道。

赵安妮从镜子里瞥了林公子一眼,右侧的眉梢微微一挑,颇有惊诧之意,但随即又恢复那慵懒无聊的神态,继续梳她的头发。

“哈!林总,果然是聪明人!我不说,估计你也清楚。”

“就是签署永富公司收购林氏两成股份的合约是不是?”林公子一脸怒气,故意加重了“永富公司”四个字,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了。

“林总,不必这么生气嘛!咱们心平气和地谈,好不好?”

“不需要!”林公子低吼了一声,又极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还是不要绕圈子了!永富就是你的公司?是不是?”

“林总,别这么说嘛。公司是谁的很重要吗?我看,还是这些照片更重要,”冯军再次轻抚手中的相机,“您的声望和家产更重要,当然,还有有关青岛地皮的那份合约,也很重要。对不对?”。

“不。”林公子猛然起身,“我必须知道,我在和谁做生意!其实,自从我接到永富的第一封函件,就猜到那是您掌控的公司。您又为何不敢承认?”

冯军提起眉毛:“也就是说,我承认了,你就愿意签合同?”

林公子坚定地点点头,赌气似的。

“就是我的。满意了?合同就在这里,你是立刻签,还是再看一遍?”冯军打开黑色公文夹,从中取出两本合约。

“我可以签。不过,我也有一份合约,在我的皮包里,放在餐厅。你等我一下。”林公子快步走出卧室,转眼也拿了两份合约回来。

冯军仰头一笑:“哈!你也够心急的!股我都入了,还能不把青岛的项目给你?”

林公子却面色如铁,坚定不移:“要签就一起,这样才公平!”

“好!痛快!就一起签!”冯军起身,和林公子交换了合同,随便瞥了一眼便举起笔,“怎么样?林总?”

林公子犹豫了片刻,终于也举起笔。四目相对,笔停在半空。卧室里的空气立刻凝滞了,仿佛要进行并非签署合约,而是生死决斗。赵安妮还在自顾自梳着头,好像两个男人之间正在发生的事情与她无关。只不过,那梳子上已经挂满了梳下来的散发。

“我还有一个条件!”林公子突然开口。

“说来听听?”

“马上把一半的投资款转入林氏账户!”

“现在?半夜12点?恐怕银行都不开门吧!”冯军的表情,好像听到一个滑稽的笑话。

“我不相信你没有网络银行!”林公子却把脸拉长了。

“别开玩笑了,这大晚上的!合同上不是写好了全款十天内到账?不到账你就可以收回合同,岂不是正合你意?”

“我没开玩笑!今晚就付一半!到账我就签!”

林公子瞪圆了眼睛,冯军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两人继续四目相对,谁都不肯把目光挪开一秒。两人都没注意到,赵安妮终于减慢了梳头的速度,镜子里的目光偷偷投向冯军。

“签了我立刻转账!”冯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赵安妮连忙把目光移开,梳头的动作又流畅起来。

林公子不再多言,立刻在合同上签字。冯军也不含糊,迅速签好字,两人互相交换合约。查看了签名之后,林公子指指梳妆台上的手提电脑:“现在可以汇款了!”

冯军看了看梳妆台上的电脑,心中暗暗诧异:怎么这么巧?再看电脑旁边的赵安妮,还在梳头,没完没了,一脸无聊透顶的表情。冯军眉头一皱,笑道:“看我这记性!用网银汇款不是得用UKey?我没带在身上!”

赵安妮拿着梳子的手,突然停了停。这回没逃过冯军的眼睛。果然是这个婊子!难道和姓林的也勾结到一起了?

“你怎么出尔反尔?”林公子质问道。

冯军摊开双手:“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上年纪了,自然记性不好。再说,谁没事把Ukey带在身边?”

冯军边说边瞥一眼赵安妮。她把梳子放下,直愣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不动。冯军突然得意起来:“林总,我给你讲个故事。我儿子今年十岁。他总是喜欢跟我玩扑克牌,但他总是输得多,赢得少。所以呢,他就拉他的小伙伴一起来跟我玩儿,这样他们可以串通了对付我。你猜怎么着?他还是输!可他还是很喜欢跟我玩儿。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虽然不喜欢输,可他更喜欢赢!如果不跟我玩儿,他就更不可能赢了!哈哈,唉!孩子就是孩子,他总是不明白,和大人玩牌,其实输赢都是大人事先安排好的。对不对?哈哈!”

冯军一阵大笑,镜子里的赵安妮已然脸色发青。

冯军踱回贵妃椅:“对不起,林总,我跑题了。咱们说正事。这合同,你签了,投资款肯定是你的,青岛的项目也是你的。这不是万事大吉?又何必非要急着今晚就收到款呢?”

冯军顿了顿,鄙夷地看了看赵安妮,这才又把目光转回林公子脸上,高声说道:“其实这合同你迟早得签。就算我现在把它撕了,出不了三天,你还是得来求我签!”

冯军坐回贵妃椅,一手挥舞着合约,另一只手又放在相机上了。

突然间,从屏风后闪出一个身影,一把抢过冯军手中的合约。

“那就干脆把它撕了,签不签以后再说!”

话音未落,那购股合约的签字页已被撕得粉碎。

冯军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更是惊诧:眼前愕然又多了一个“林公子”,同样是一头蓬乱的棕色长发,同样穿着西裤和白色T恤。只是脸型似乎有些怪异,脸上的皮肤粗糙得不太真实。

不等冯军开口,赵安妮却先惊呼道:“Steve,是你?那他?”

赵安妮正手指原先那个林公子。那人紧握冯军刚刚签署的合约,稳稳站在墙角,面无表情,片刻前的怒意不见了。

新出现的“林公子”开怀一笑,一张脸彻底扭曲变形。他扔掉手中的碎合同,一把揭掉假发和面具。果然正是林公子新聘用的顾问周先生。

“他是真的,我是假的。哪能做出那么像的人脸面具?”周先生对着赵安妮说。

“那刚才?”赵安妮的问题只说了一半,声音发颤,脸上的错愕有增无减。

“放心,**的也是我,不是他!和原计划一样!”Steve冲赵安妮调皮地挤挤眼,一反往日的严肃表情。赵安妮更诧异,一时间理不清头绪:按照事先和Steve商量好的,趁冯军去找刘哥拿相机的空当,Steve——当然已经戴好假发和面具——伺机悄悄溜进主卧,和她协力把酒醉的林公子搬下床,藏到屏风后面,两人再一起上床,给冯军演一出双簧,骗他拿出UKey并说出密码。但不知何时,**的Steve竟然又和躺在屏风后的真林公子调了回来。而且真的林公子不但酒醒了,还乖乖按照原计划把戏演了下来!怪不得连声音都那么像!可既然林公子已经拿到了合约,又为何坚持要求冯军先打款?这原本是为了骗冯军交出UKey和密码的,对林公子有什么好处?他为什么要如此配合这原本对他不利的计划?

赵安妮正百思不得其解,冯军却突然从贵妃椅上跳了起来。他面色铁青,双目喷火,赵安妮狠狠打了个寒颤,冯军却并没对她说什么,把目光转向墙角站立的真林公子,咬牙切齿道:

“是谁都无所谓!想合伙来骗我?没门儿!合同撕了,我有照片!有你抱着这婊子的,还有你他妈光屁股趴**的!有你那鸡窝头,谁他妈知道到底是不是你?你老婆能看出来吗?她想看出来吗?”

“还是能看出来的。”Steve从容接过话茬,“林先生的肩膀上的确也有个文身,只不过在右边,不在左边。”Steve边说边褪下衬衫,露出左膀子上的“冬”字,“真抱歉,这个,我贴错边了。”

Steve用力在自己肩膀上抹了两把,“冬”字已经少了大半。站在一边的林俊文也很配合地敞开衣襟。

冯军一愣,一屁股坐回沙发上,转而又笑起来:“哈哈!好笑!你们以为,骗到我的签名,就能拿到项目?你们不知道,在中国,合约是需要加盖公章的吗?我明天一早就可以发声名废除那份合同!我还可以告你们欺诈!”

“哦?是去向警察告吗?还是向纪委?”Steve也面带微笑,“要不要顺便解释解释,为什么林先生签了那份增股合同,您才肯签这一份青岛项目的合同?”

“什么增股合同?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冯军一脸的莫名其妙,好像突发了失忆症。

“哎呀,我撕得太急了?”Steve故作懊恼。

“你撕什么了?撕不撕与我何干?能模仿签名的人多了!”冯军双手抱胸,仰起头,一脸的不屑。

“五分钟之前的事,您这就不承认了?”

“五分钟之前发生过什么?你让我承认些什么?”冯军摊开双手。

“看来您记性不太好,我非得给您提个醒了?”Steve耸耸肩,突然提高音量,“刘小姐!来给冯先生看看,五分钟前都发生了什么?”

Steve话音未落,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突然舞动起来,一个窈窕身影,从窗帘的缝隙中闪出来。正是“周先生”的助理刘小姐,左手捧着一只微型摄像机,右手捏着一粒黑色“纽扣”,中间由一根细线相连。

“对不起,赵女士,在您的窗帘上掏了个小洞。”Steve对赵安妮微微颔首,冯军和赵安妮同时吃了一惊。

“流氓!无耻!下三滥!”冯军怒道。

Steve接过话茬:“比贪污几千万还下三滥?比用国家的土地给自己换股票还无耻?比用自己的情人给别人搞艳照门还流氓?”

“你!”冯军瞪圆了眼,却又强压心头之火,故作平静道:“录像了又怎样?院子里都是我的人,你能出得去?”冯军目露凶光,“这荒郊野外的,不小心出个车祸,也没什么不可能!”

“对不起冯总,忘记通知您了!这DV随录随发,已经上传了。我们明天要是有谁失踪了,这录像会立刻被提交中纪委。哦,对了,不光是中纪委。您的老同事,前几个月刚刚被您从中原挤出去的洪总,说不定也会收到一份。”

冯军冷笑:“想蒙我?你拿出手机来看看,有没有信号?”

Steve眉头一皱,掏出手机:“哎哟,还真没有服务!”

冯军一阵得意,Steve却突然又开口:“不过,Wi-Fi的信号是满格!对不起,又忘了告诉您了!一般的手机干扰器都不能干扰Wi-Fi信号。今天我恰巧在林先生的房车里放了一部无线路由器,超大功率呢!车虽然停在院子外,这里还是覆盖得挺好。”

Steve边说边摆弄手机,“叮咚”一声脆响:“哟!微博还刷得挺快!再看看刚才上传的视频,能不能下下来?”

Steve话音未落,手机已响起冯军的声音,虽然掺着杂音,却清晰可辨:“……就是我的。满意了?合同就在这里,你是立刻签,还是再看一遍?”Steve再摆弄摆弄,又是一段:“是谁都无所谓!想合伙来骗我?没门儿!合同撕了,我有照片!有你抱着这婊子的,还有你他妈光屁股趴**的……”

Steve假装吃惊,关掉手机:“哟!太不雅了!谁能相信,这是从中原集团老总嘴里说出来的呢?”

“那就随便吧!你把这玩意儿交中纪委,我要你的命!咱们鱼死网破!”冯军狠狠道。

“也不一定非要鱼死网破,我更喜欢双赢,您不喜欢?”Steve的嘴角又泛起笑意。不论是赵安妮还是思梅,谁都没见过他像今晚这般表情丰富。

冯军果真沉默了,他眯起眼睛打量Steve,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只要您答应一件事,这视频永远都不会被任何人看到。今晚我们高高兴兴地走,明天您继续当您的冯总。”

“嘁!”冯军一脸鄙夷,“不过是此等伎俩罢了!说吧!”

Steve故意停住不说,看了一眼赵安妮,似笑非笑。赵安妮也正看着他,炯炯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

“是不是该说,把Ukey拿出来?”Steve边说边向赵安妮挤挤眼,嘴角闪出一丝诡笑。

赵安妮心中突感异样,来不及细想,冯军已然一跃而起,抓起椅子上的相机,朝赵安妮猛摔过来:“你这个婊子!”

赵安妮尖叫一声,慌忙躲闪,却还是被相机击中额角。“哗啦”一声,梳妆台的镜子被相机撞碎,玻璃碎片落了一桌子。赵安妮双手捂头,一柱鲜血涌出指缝。她看看自己手上的血迹,眼中顿时喷射出愤怒之火,之前的雍容华贵**然无存。她上前一步,手指冯军的鼻子尖,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他妈的王八蛋!你猜对了!这就是我的预谋!你他妈快把UKey交出来!要不然,老娘跟你一起鱼死网破!”

冯军也暴怒得失去了理智:“想得美!贱人!就凭你?也不照照镜子,自己什么货色!要不是我,你能成为华夏的副总?你能有今天?忘恩负义!”

“哈哈!”赵安妮用更高的嗓门尖声笑道,“真好笑!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分公司的副总!副总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要不是靠着我舅舅,你今天能变成老总?你才忘恩负义!”

“舅舅?”冯军也笑了,笑容里充满了厌恶和鄙夷,“那是你舅舅?你真以为我猜不出来?用屁股也能猜出来,他能是你舅舅?你怎么没给他生个孩子?德高望重的老领导不让你要吧?你干吗不告诉他你在庙里求了个签,说那孩子能旺?旺什么?旺财?狗崽子吧?伦敦那只狗崽子,还不知你跟哪只野狗在外面怀的!你骨子里就是个婊子!天生就是婊子!”

“冯红军!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你改了名儿就没人知道你过去的烂事了?你在东北插队的时候干过什么好事你自己清楚!”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在东北插队的时候又红又专!我放弃回城的机会安心留在农村,带领全村人勤劳致富!我过去的事儿光明正大!”冯军梗直了脖子,分毫不让。他和赵安妮针锋相对,相互骂红了眼,两人根本没工夫注意到,Steve眼中正划过一道光。冯红军——怪不得用冯军这个名字,在东北什么也找不到!

“光明正大?”赵安妮从鼻子里冷笑一声,斜瞟一眼冯军,“赵爱梅,记得吗?跟你一起插队的浙江人?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吗?”

Steve心中暗暗诧异:这名字倒是头一回听到,怎么似曾相识?

冯军一愣,脸上顿时阴云密布:“赵爱梅?她……好像是病死的!”

“病死的?她是生孩子生死的!是被你害死的!”

Steve眉梢微微一动,心中盘桓多日的谜团豁然而解,表面却仍不动声色,静观二人越吵越凶。

“你别胡搅蛮缠,血口喷人!她难产,大出血,大雪封山,谁也出不去!全村人都可以作证!”冯军怒目圆睁,激动万分。

“我胡搅蛮缠?我血口喷人?你倒是说说看,她是怎么怀的孕?”

“她已经成家了,嫁的当地农民,怀孕不是很正常?”冯军摊开双手,故作轻松,脸上的线条反而更加扭曲。

赵安妮愤然吼道:“放你妈的狗臭屁!她男人是个废物!她是被人强奸才怀上孩子的!全村人都知道!”

“哦?”冯军愈发不自然,故意皱眉沉思了片刻,恍然道,“对!我想起来了,她是被那个大队文书强奸的!”

“是吗?大队文书?你倒是聪明,知道死人不会辩解!”

“你什么意思?”

“别装了!大队文书呢?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了。”冯军双手抱胸,把目光转开。

“大队文书死了!让黄金龙打得半死!这你都不记得了?”

冯军放开双手,厉声辩解道:“黄金龙是为了给赵爱梅出气!想教训一下那混蛋!没想到他受不住,死了!黄金龙为此坐了好几年牢!为了个流氓,不值!”

“黄金龙是为了给赵爱梅出气?”赵安妮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讥讽,“他那么英雄正义,怎么没杀了你?”

“莫名其妙!”冯军暴吼一声,却再次避开赵安妮的眼睛。

“一点儿都不奇怪!他才不是为了给赵爱梅报仇!他是为了替你灭口!大队文书和赵爱梅相好的确不假,但被你发现了!你一定妒忌得发狂吧?那么漂亮的女人,不喜欢你,喜欢比你窝囊一百倍的人!是你强奸了赵爱梅!”

赵安妮双目冒火,面色通红,卷发在耳边剧烈颤动。她的话仿佛一颗重磅炸弹,投在欧式卧房的正中央,轰然而爆!刹那间,满屋人都目瞪口呆。只有Steve脸上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欣然之色。他偷瞥一眼思梅,看得出来,她正被眼前这场闹剧深深吸引。Steve黯然一笑:她到底是观众还是主角,这个谜,也许今晚就要揭晓。

“你疯了吧!你这个疯子!像疯狗一样乱咬!”冯军双眼外突,穷凶极恶,像是发疯的野兽,随时准备扑向赵安妮。

“我没疯!你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威胁恐吓赵爱梅,不许说出是你强奸的她,可她偏巧就怀孕了!你连夜让黄金龙去逼那文书承认,想屈打成招,结果把人打死了!你……”

“冯总,”Steve却突然插话,声音平静而从容,仿佛在这剧烈的争吵中额外加入的画外音,“既然是谣言,就让她说完好了,一个疯子的话,又有什么可怕呢?何必为了谣言,变成杀人犯呢?”

冯军像一头发狂的野兽,转头狠狠瞪着Steve,却又一时无语。

赵安妮趁机抢着说下去:“赵爱梅迫于你的**威,不敢说出真相!可你还是没放过她!让她在全村抬不起头!她男人把她赶出家门,你就在山上给她找了个距离村子十几里的空窝棚!那可是冬天,山上多冷?可她居然没被你冻死!临盆的时候她求你让她下山,你却把她反锁在窝棚里!你想让她和孩子一起死在屋里!可你没想到,赵爱梅的妹妹就在那一天赶到了!你这才假惺惺地带人上山,孩子就生在地上,屋里冷得像冰窟窿,大人和孩子都奄奄一息!是你害死了赵爱梅!你是强奸犯,杀人犯!”

冯军却竟然冷静下来,看得出在强压自己的情绪,指尖却在不住地颤抖。他用慑人的声音说:“血口喷人!全村人都可以为我证明,就是大队文书强奸的她!你说的都是假话!”

“因为全村人都不知道真相!”

“既然全村人都不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跟那个地方又没屁点儿关系!”

听到此处,Steve无声地微笑。他正静等着谜底被揭开,其实他早已猜到答案。

赵安妮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目突然充满泪水,声音剧烈地颤抖:“因为我就是赵爱梅的妹妹!她就死在我怀里!她咽气之前,把这一切都告诉我了!”

“你?!”冯军骇然失色,张口结舌。

“对!就是我!赵爱菊!赵爱梅的妹妹!没想到吧?当年那个骨瘦如柴浑身散发着闷罐火车臭气的小姑娘,就是二十年后让你神魂颠倒的女人!”

8

大约半小时之前。

夜越来越深,平谷偏僻的小山村就更加宁静。在这北风呼啸的冬夜,绝大多数农家已早早入睡。没人知道,就在村外那神秘的大宅里,一场唇舌之战正如火如荼。更没人知道,在那大宅之外,漆黑寒冷的山林之中,却有另外几股力量,正在蠢蠢欲动。

山坡的另一侧,从平谷通往河北的国道边,悄然停着三辆轿车,分别相隔大约五六十米的距离。三辆车都没开引擎或车灯,故意捉迷藏似的,找了路边最不明显的位置。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头一辆车里只有一个人——刘建国。车子已在路边停了一阵子,车里冰凉冰凉的。他想把引擎打着了取取暖,却又生怕弄出声音来。他拼命竖起耳朵,却只能听见风声。驾驶座椅仿佛突然生出了牙齿,让他如坐针毡。

表妹要铤而走险!那“家伙”也许不只是用来吓唬人的!

想到这一层,刘建国不禁浑身战栗!表妹会打枪吗?打过枪吗?如果只是吓唬人,那也许还好。如果真是要你死我活……

刘建国再也不敢往下想,一把推开车门。他得再偷偷回那宅子里去!他不能就这样傻等在车里!今晚这情形,表妹一个人恐怕是应付不了!

*

“他又下车了。看这样子,又要回山洞那儿去!”

第二辆车里,老方低声对谢燕说。两个多小时前,老方已经悄悄跟着那开速腾车的男人跑了一趟。山洞进了,隧道也进了,就是没敢轻易进房子去。

“这次还跟不跟?”老方又问了一遍。山区的夜实在太黑,只有点点星光,那人的身影几乎看不见了。

“跟!”谢燕说,但这一次却不如之前那般干脆。老方没立刻行动,等待谢燕的下文。

她想了想,说:“这回我跟你一起去!”

*

“前面两辆车的人都下来了!”第三辆车里,司机老孙头戴夜视镜,低声又补充了一句,“谢燕也下来了。”

“你看清了?她真下来了?”高翔其实自己也戴着夜视镜,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当他猛然看见那纤细的身子,虽然只是一团绿影,心却还是猛地一缩,只好随便找些话来掩饰心情。

老孙肯定地回答:“她的确跟上了!没错!”

高翔沉默了片刻,努力平复心情。他本以为自己做足了思想准备,没想到此刻心中还是意外地起了波澜。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两个小时前,前车只有一人下车跟随,谢燕则留在车里,他有理由按兵不动。现在,前面两车都空无一人。她跟上去干什么?那大宅里的情况她了解吗?不论她目的是何,会不会过于危险?

“我们也跟上!”高翔终于下定决心。对于经验丰富的侦查老手而言,这似乎是一次过于冒险的行动。但不论于情于理,他都必须冒险了。

老孙正要拉动车门,高翔却又突然开口:“老孙你留在车里!小佟,你跟我来!”

高总小心翼翼地拉开车门,冰冷的北风袭面而来,夹杂着零星细雪。他突然想起芝加哥的冬夜。他只穿了一件衬衫,站在飘雪的街头,看着她笑盈盈地向自己走来。

隧洞里漆黑而潮湿,洞壁虽然凹凸不平,脚下却还算平坦。经过一道敞开的铁门,洞似乎更窄,但路面却更平,好像是后来开凿铺建的。地面过于平整,反而容易发出声音。老方和谢燕竭力踮起脚尖,却仍似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好在洞外北风呼啸,声音传进洞里,回音盘旋不绝,能掩饰洞里的其他响动。两人屏住呼吸,紧紧盯住前方一团悠悠晃动的微光,大约在三四十米开外,正缓缓向前移动。大概是刘建国的手电光。

这样蹑手蹑脚地走了十几分钟,风声小了,能清晰听见前方传来的脚步声。老方和谢燕更是加倍小心,蹑手蹑脚,生怕被前面的人发现。

前方那团光却突然停住不动。莫非,是到门外了?老方和谢燕也停住不动,脚步声却似乎没停——隐隐的两声,并非来自前方。难道身后有人?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眼前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脚步声没了,只有遥遥风声,在洞外呼啸。

风声轻了。两人继续屏息静听,隐隐听到男女争吵之声,极细极远,若有若无。前方那团光又开始晃动,却并不前进。争吵之声突然变大,瞬间又消失,前方的光也随即不见了。两人仿佛一下子沉入无底黑暗,前后再无任何光亮。洞外又是一阵狂风,呼啸之声钻进洞里,在这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令人心惊胆寒。

老方借着风声作掩护,用极低的声音在谢燕耳边说:“大概是进房子里去了。”

正在这时,却似又是一声脚步从身后传来。两人一惊,赶忙再次屏息静听,除了风声却再听不见别的。两人却不敢继续前行,默默站在原地。又过了许久,风声瞬间淡了,突然又是一声!像是脚步,又像水珠落地。北京山区1月的深夜,洞外至少零下十度。洞内也在零度以下,又怎能有露水?

“你先进去,我等一等。”谢燕趴在老方耳边低语。老方立刻会意:如果背后果真有人,对方听见渐远的脚步声,也许会放松警惕,慢慢地跟上来。他们若有光,谢燕在暗处,必会提前发现他们;他们若无光,大家都是盲人,谢燕静止不动,不易被他们发现,自可等他们超过之后,偷偷跟在后面,偷听他们的动向。必要时,也可和老方前后夹击。

老方的脚步声渐远,随即也消失了,想必是也走到门外了。之后是一段长长的寂静。没有风声,也没有脚步声。也许身后并没有人?突然间,屋内的人声再次传出来,紧接着又再次消失。谢燕猜测,老方大概进房子去了,正准备自己也跟上去,却突然又听到一声,这一次格外清晰,分明就是脚步声,不如刚才那般小心翼翼。看来隧洞中果然还有人!老方的调虎离山起了作用。谢燕紧紧贴住石壁,一动不动。

脚步声继续加快,而且听得出不止一双。谢燕努力睁大双眼,眼前却还是漆黑如墨。隧洞里如此漆黑,他们如何能走得这么快?谢燕暗暗命令自己:保持冷静,不要慌张。不管是谁,让他们先过!

脚步声转眼已到附近,眼前却依然漆黑一片。洞外风声又起,这一次格外尖厉,鬼哭狼嚎。脚步声却突然消失了。

谢燕屏住呼吸,却抑制不住剧烈的心跳:他们去了哪里?还是突然停下来了?难道发现她了?

突然间,谢燕仿佛感觉身前有一团热气,伴着浅浅的呼吸之声,正在向她靠近。她热血上涌,脊背死死抵住石壁,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眼前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隧道。

谢燕面前赫然立着一个高个子怪物,像是外星人一般,正低头用一只独眼看着她。她本能地想要起身跑掉,却又距离那怪物太近,身后是坚硬的石壁,再无丝毫退路!她想伸手推开对方,双臂却被狠狠抓牢。对方一声低呼:

“燕子!”

一瞬间,谢燕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离开大脑,眼前一片空白。

*

谢燕再清醒时,自己正靠在穴壁上。眼前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人,夜视仪都已摘掉。年轻的一个拿着手电,周到地把电光投向她附近的石壁,以免晃到她的眼睛。她认识这个年轻男人,正是她曾经调查过的佟远。

年长的一个正搀扶着她。这个男人她更加认识!那张英俊的脸,是她刻骨铭心、至死难忘的。她却彻底说不清楚,这张脸到底让她恋恋不舍,还是深恶痛绝!

谢燕本能地挣脱高翔的手,“啪”的一声,一巴掌狠狠打在高翔脸上。

佟远吃了一惊,不知是否应该插手。高总自己并不反击,亦不躲闪。他缓缓放开谢燕的胳膊,双手垂立两侧,幽幽地低垂了视线。

谢燕斜跨出两步,躲进手电光的阴影里,狠狠咬住嘴唇,腮边的泪水还是依稀可见。

佟远知趣地后退一步,把手电的光圈从两人身边挪开。

“还好吗?”高翔终于先开口。

谢燕却并未立刻回答。她狠狠吸了吸鼻子,极力使用最冰冷的口吻:“你到这里来,应该不是来约会吧?”

“我……”

“既然你在工作,我也在工作,那就让我们公事公办。”谢燕深吸一口气,“说吧,要怎么样?”

“谢燕……”高翔的声音微微地发颤,“我真的一直很想念……”

“高总!”谢燕断然打断高翔,声音不高,却无比严厉,“不要说这些与工作无关的事情吧!我跟你,咱们……又不是朋友!”谢燕狠狠咬一咬嘴唇,把头扭向一侧,“连熟人都算不上了!”

高翔也沉默了,头深深低垂着,不发出一点声音。身边的人却都知道,他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隧洞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连风声都听不见了。

“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谢燕终于又开口,狠狠撕破死一般的寂静。她转身要走,高翔却向前一步,拦住她的去路:“那好!我直说吧!华夏房地产的案子,我跟了半年了,幕后的大鱼是冯军,我想你现在肯定都清楚。可我一直没拿到真凭实据。你知道,想要扳倒冯军,必须铁证如山。”

“这与我何干?”

“燕子,别跟我捉迷藏。我需要那本账本。”

谢燕闭口不语,把脸扭向一侧。

“我们知道账本就在你手里。”

“我为什么必须听你的?”

“不是听我的,是听中国政府的。”高翔顿了顿,补充道,“你在中国的领土上。”

谢燕心中一酸,这就是真正的高翔!在工作面前,从没有私人感情。她强忍泪水,抬起双手:“那你逮捕我。”

高翔沉默了片刻,叹气道:“如果必须如此的话,我会的。其实我的同事早就这么打算了,他们有充足的理由,比如非法入境。”

谢燕心中一片冰凉,他也许真的会逮捕她。他们原本非敌非友,各为其主。错不在他,错在自己,总是分不清感情和工作,那账本对她原本并没那么重要。她冷冷道:“你的同事是对的。”

“我不知道你回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不过,如果你真的被捕,不仅什么目的都实现不了,有人也一定会感到惋惜。因为他的牺牲,就白费了。”

他指的是老谭,谢燕的前夫。这她心里明白。老谭在香港被捕前,把资产全部转移到瑞士的某家银行,并把密码给了她。那才是真正爱她的人,不惜为了她的未来,去坐一辈子牢!谢燕突然警醒:自己为何到中国来?因为有人愿意帮她救出老谭!但她必须找到Steve的罪证。那房子里正在上演一出好戏,她的两位主角都已到场:赵安妮和Steve!她要的答案,也许就在那房子里,那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但是,即便交出那账本,高翔就真会放过她,让她去实现“真正目的”?他其实说得已经很清楚:这是在中国。她不会再轻易相信他,账本就是她最后的筹码。她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账本在后备厢里,钥匙不在我这儿。”谢燕垂目低言。撬开后备厢,需要最长的时间。

“跟我一起去!”

“我脚崴了,走不动。”谢燕索性坐到地上。

“我背你!”

“不。”谢燕双手抱膝,把头埋进胳膊。她必须赖在这里,伺机溜走,到那大房子里去。另外一个小伙子,只是高翔抓来的木偶,根本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也未必会对他多么效忠。

高翔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谢燕突然手腕一凉。她心中一惊,忙抬头,手腕上正套着明晃晃的手铐。佟远正蹲在自己面前,一脸的无奈。

高翔竟然把自己和佟远铐在了一起。

“看住她。在这儿等我回来。”

高翔说罢,转身要走,却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回身来:“小佟,你也猜到了吧?我是警察,公安部经侦局副局长。我的任务就是调查冯军和赵安妮的贪腐案。我们还不能确定黄金龙到底是不是你杀的,不过,你已经帮了大忙,无论如何,你是立过大功的。你自己好自为之。”

高翔说罢,戴起夜视仪,关了手电。隧洞里立刻又变作漆黑一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着洞口的方向去了。

10

赵安妮和冯军争吵时,思梅一直站立在窗帘边,一动不动。她手中的DV仍在悄然工作着。

这是Steve在车上交给她的任务:扮演Steve的助理;酒席宴上装醉;伺机溜进主卧室;藏在窗帘后面,用DV偷拍。Steve一路向她交代了这些任务,却并没多加解释。Steve的车内很整洁,一尘不染,没有任何额外装饰,除了车钥匙上的黄色字母吊坠,和一股古龙水的暗香。Steve的话比车内装饰更简洁,只交代任务,不多说一言。等两人上了黑色房车,Steve就一语不发了。

房车里已经有一名司机,和另一个与Steve年龄相仿的男人。衣着入时,戴着墨镜。但思梅还是依稀能辨认:这不正是林氏集团年轻的董事会主席林俊文?毕竟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在查阅有关中原和林氏的新闻,新闻照片里的林俊文也都戴着墨镜。Steve怎会找上他?思梅心中费解,却看不出端倪,Steve和林俊文不但不说话,眼神交换都没有。

房车一路往东,上机场高速,再转向京平高速,经过平谷城区,驶入荒山野岭,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经过一个小村子,车终于停了。前来迎接的,竟然是赵安妮!思梅和老方已经猜到Steve和赵安妮有染,却没想到竟如此公然地会面,还带着一车“观众”。更令思梅惊讶的,是赵安妮身边的男人——竟然就是中原集团的老总,冯军!

Steve按照事先交代好的方案,谎称自己是波士顿咨询的合伙人。思梅渐渐领悟:这多半是一场由Steve和赵安妮导演的骗局,只是不知被骗的到底只有冯军,还是包括林俊文。待到卧房里冯军捉奸那一幕,思梅知道**躺的并非林公子,心中更加明了:这是赵安妮将计就计,暗中勾结了Steve来胁迫冯军的。思梅不禁暗暗惊叹:神不知鬼不觉的,Steve和赵安妮竟已同声共气到如此地步!只是不知为何林俊文也配合得如此心甘情愿?赵安妮摆明了是要敲诈那几千万。她若真的得手,林俊文岂不是更得不到青岛的地皮?不知Steve又如何花言巧语,骗得了林俊文的信任。

倒是赵安妮的反应,让思梅有些不解:尽管她显然很清楚**和她演戏的是Steve,却似乎并不知道和冯军对峙的人是真正的林俊文。其实技术上这很合理:人皮面具只是骗小孩子的把戏,趴在**做几分钟戏或许还能蒙事,但Steve绝不可能戴着面具在明亮的灯光下和冯军对峙。这场戏,绝少不了林俊文的配合。只不过,Steve好像事先并没跟她解释这个环节。赵安妮本性多疑,脸上本已露出疑色,只不过她急着从冯军手里弄到UKey,顾不得再去纠缠林俊文的问题。

不仅赵安妮顾不得,就连思梅,也暂时把林俊文的问题丢在一边——赵安妮和冯军的争吵,实在是令她大出所料!心中有些谜团却又迎刃而解:怪不得黄金龙在冯军面前有恃无恐,怪不得赵安妮把他当成眼中之钉!这个卑鄙贪婪的女人,骨子里竟然也有几分侠义之情,为了给姐姐报仇,不惜绞尽脑汁,和仇人卿卿我我了十几年!

赵安妮揭穿自己的真实身份,冯军的脸色已经由青变紫。两人目露凶光,面色狰狞,卧室里早已充满了火药味,仿佛有一场更残酷的大战,一触即发。唯有Steve泰然自若,洞若观火,从容地开口:

“各位都不要太激动,这样不利于解决问题。冯总,赵小姐,我看二位最好都不要过于纠结几十年前的事情了。”Steve稍事停顿,看看赵安妮,又看看冯军。赵安妮立刻平静了些,胸脯的起伏不如刚才那般剧烈。冯军虽仍面目狰狞,却终究还是把视线从赵安妮脸上转开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脸是撕破了,但脸本来也不值钱。对方是什么货色,谁心里不明白?给个台阶,谁想真的拼命?

Steve说得没错。赵安妮说的那些20多年前的事情,其实空口无凭,要紧的,还是之前那段视频。思梅更加确定,Steve的目的就是Ukey。视频根本没上传,这里与世隔绝,冯军的人就在院子里。Steve必定要趁热打铁,赶快搞定那笔钱。思梅偷看一眼站在墙角的林俊文,依然面无表情,好像这里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难道是在国外待得太久,连中文都生疏了?

冯军似乎也突然注意到了林俊文,眼珠一转:“我把Ukey给你,你们就保证销毁视频,再也不让任何人看见,对不对?”

Steve和赵安妮对视一眼。赵安妮的目光万分迫切。Steve点点头:“当然。”

“那林先生呢?他也没意见?钱都没了,他还指望我履行那合同?”冯军边说边看向林俊文。思梅突然领悟:他打算把林俊文当成自己的棋子——Steve和赵安妮要是得逞,你就再也别想得到那块地皮了!

林俊文却还是一脸懵懂,低头看看手中的合约,又看看Steve。Steve皱起眉头,手捏下巴:“这个,唉,还真有些不好办呢。”

赵安妮急道:“先别说别的!让他先把UKey拿出来!他一定随身带着的!密码也一起说出来!现在就转账!”

冯军不屑地撇了撇嘴,鄙夷地斜了一眼赵安妮:“就算你都把钱转走,你能花得了吗?就算你今晚能从这里走出去,能出得了国吗?”

赵安妮挑起眉梢,冷笑一声:“那就不要你费心了。先把钱转了再说!”

冯军狠狠盯着赵安妮,眉头一皱,仿佛恍然而悟,再次暴吼道:“你做梦!你这个蠢女人!跟你在一起,我怎么会把UKey带在身上?我早把它留在更安全的地方了!”

赵安妮也再次激动起来,对着冯军怒目而视:“你骗人!你是个骗子!嘴里从来都没实话!UKey就在你身上!UKey就在他身上!让他拿出……”

赵安妮扭头去看Steve,话却突然停在嘴边——Steve和林俊文正悄然靠近浴室。赵安妮一愣,尖声叫道:“Steve?你们要去哪儿?”

不待Steve回答,冯军朗声笑道:“哈哈!你这个蠢女人!你的男人要跑了!他根本没打算带上你!”

赵安妮顿时脸色发白,双目圆睁,看看冯军,再看看Steve,一脸错愕。Steve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

冯军更加放肆地笑道:“周先生!我说我怎么一直就觉得今晚有点儿不对劲儿呢?您其实是为了林先生来的对吧?二位这就要走了?别着急啊!我还有话没说清楚呢。您手里那份合同,我是想执行的,只不过,条件你们清楚得很!至于那段视频,你们想清楚了,鱼死网破,对谁都没好处!”

冯军骂得正凶,却突然哑然失色,怒气凝在脸上。

赵安妮正双手举着一把黑色的手枪,用枪口直指冯军眉心,双眼露出慑人之光。她身后的梳妆台抽屉拉开了,枪就是从那里取出来的。抽屉里还有一本崭新的护照,红色的封皮在灯光下格外醒目。

“都别走!”赵安妮声嘶力竭,“姓冯的!你别以为我做不出来!”

刹那间,屋里鸦雀无声。思梅也立在原地不敢动弹。看来赵安妮真是被逼急了,打算铤而走险。思梅侧目看看Steve,他正和林俊文并肩站在浴室门口,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眼珠却很灵活,一眼看到思梅,竟挤了挤眼。思梅不知那是何意,心中万分不解:他今晚到底是为何而来?难道真的如冯军所说,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难道他真的只是在利用赵安妮?

冯军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不但没有了刚才的凶狠,甚至多出一丝温柔:“妮妮,先把枪放下!那东西可不是好玩的,别伤着自己!吵架归吵架,怎么能动真格的?你要钱,我明天就把UKey拿来,都给你!钱本来就是为了你和女儿挣的!我只不过是想再多挣一些,好让你和妞妞以后能生活得更舒服!”

“放屁!现在就把Ukey拿出来!不然,我立刻就打死你,给我姐姐报仇!”赵安妮怒目圆睁,声音在打颤,枪口也在打颤,浑身都在打颤。

浴室门口人影一闪,突然钻出一个人来:“表妹!枪可不是好玩的,你可小心了!”

思梅循声望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体敦实,面色黝黑。思梅细看那人的脸,顿觉一阵天旋地转,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自然是注意不到,Steve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哥!你来得正好!去搜搜他的裤兜!”赵安妮看见浴室里钻出的中年男人,底气似乎更多了几分。

刘建国慢慢靠近冯军:“冯总,您就听她的吧!子弹可不长眼啊!要啥你就给啥吧!你也知道我表妹,她真的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可我真的没带在身上!不信,你搜!”冯军摊开双手,任由刘建国翻动衣兜。刘建国把冯军浑身搜了一遍,对赵安妮摇摇头。赵安妮怒火上涌,快步上前,用枪口逼近冯军的头:“最后警告你一次,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