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危机四伏02

佟远一口气说了很多,条理清晰,逻辑严谨,表情认真而从容,不再是思梅印象中那笨嘴拙舌的傻小子。思梅安静地听着,内心却愈发激动:原来如此!他们的邂逅既是天意,又并非偶然!他居然是个调查记者。看来,之前是她小看了他!

佟远继续说:“大湖公关公司为华夏房地产提供服务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不久前才刚刚接触的华夏。大概是赵安妮调到了上海,总要有些业绩,大湖又送上了门,她就让大湖先做个计划书,应该还没真正付过款。正巧大湖当时在招聘,有猎头给我打电话。我当时正在琢磨怎么接近赵安妮,所以立刻就去面试,结果真的就被录用了,而且被指定负责华夏房地产的项目。所以我有机会和赵安妮接触。她的确就像传言所说,很……”佟远稍稍迟疑,窘意顿生,“很风流。”

思梅想起虹桥机场一幕,立刻明白了大半,心里隐隐酸楚,对佟远有几分埋怨,却又想到他为了工作身不由己,不禁感同身受。思梅尽量克制自己的心情,冷静地思索佟远的描述,隐隐地仿佛摸到些线索。佟远见思梅并没什么反应,也稍稍坦然,继续说下去:

“她突然说要带我去东北。我并不知道到底去哪儿,但有种预感,也许我会发现些什么。到了长山那家工厂,我们从外面顺着地道摸进地下室,有个很旧的电梯,她让我先搭电梯上楼,如果屋里没人,就发短信告诉她,她再上来。然后……就是你也知道的。”

思梅沉默不语,大脑飞速转动,试图捕捉那若隐若现的线索。

佟远继续说:“后来,我又顺着地道跑出去,没看见赵安妮,倒是碰上赵安妮的司机。没想到那司机却给我下了药,然后绑架了我,把我关在一个偏僻的地窖里。多亏大湖公关的老板高总——就是昨天把手机留给你的人——救了我。更巧的是,我们发现那地窖里还关着一个女孩,应该是被关了很久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受了不小的刺激。后来高总好不容易问清楚,原来她是长山公司的会计,大概是发现了老会计偷偷转移合资公司的巨款,所以差点被老会计派人杀了。那老会计姓常,你该认识。最后一次在球馆碰见你,你和她在一起的。她派黄金龙的司机去杀人,可那司机并没杀那女孩,而是把她关进地窖。司机应该是赵安妮安插在黄金龙身边的,偷偷留下那小会计,大概是为了牵制黄金龙和姓常的。我们刚才就是带着那小会计去姓常的家里,唬她把黄金龙的底细都说出来。如果高总是黄金龙的人,为什么要费劲做这些?”

思梅不禁点头,其实心中早已怀疑早先的判断。按照佟远所说,这位高总不该是黄金龙的人。可高总使用的汽车,为何又是司机老孙租的?莫非,老孙也是别人安插在黄金龙身边的?思梅又想起那一晚,老孙突然出现在香格里拉,那股认真劲儿早已超出一个新司机应有的责任心;难道他一心想支走思梅,是为了调查黄金龙?这样说来,老孙和高总该是一伙的。他们又代表着谁?既不是黄金龙,会不会和赵安妮有关?思梅回忆起前几日赵安妮曾突然在金合出现:赵安妮和黄金龙虽然表面很熟,心里却像敌人似的互相防备。思梅不禁问道:“赵安妮为什么要牵制黄金龙?”

“她担心黄金龙把那三千万美金独吞了!按照姓常的所说,赵安妮和黄金龙其实是中原集团老总冯军的左膀右臂。黄金龙是冯军以前在吉林的手下,赵安妮是冯军的情人。金合和长山工厂的私有化,其实都是冯军一手操控的,黄金龙只是幕前的傀儡。俄罗斯人在长山工厂投了三千万美金,黄金龙借口放在合资公司名下不保险,把钱转到自己控制的香港公司,不但引起俄罗斯人怀疑,大概也让冯军和赵安妮不踏实了,尤其是赵安妮。”

思梅原本模糊的思路渐渐明朗:赵安妮和黄金龙互相争宠,自然要看对方不顺眼。如今黄金龙死了,赵安妮应该满意了。思梅突然又想起佟远刚刚提到的那个跳楼的财务处长。他的死是不是也和赵安妮有关?

“长山的这个案子,和你刚才说的那起贪污自杀案,是不是也有关系?记得你刚才是说,原本是想要调查那个案子的。”

佟远点头道:“应该是有关系。我猜,黄金龙就是用那笔钱购买的长山工厂,又买了些地皮和旧设备,这才圈到了俄罗斯人更多的钱。”

“所以,是赵安妮勾引财务处长贪污的钱,被黄金龙拿来投入长山公司,又钓来了俄罗斯人更多的钱。黄金龙却把钱转移到了自己在香港的公司?”思梅彻底明白过来,“怪不得呢,所以赵安妮想除掉黄金龙,再拿回对那笔钱的控制!所以她是借刀杀人?也就是说,人根本不是你杀的?”

“高总也这么怀疑!而且我的确不记得自己拿过那把刀!只是……”佟远踌躇片刻,“那房间里不是有摄像头?”

“这……”思梅也不知如何作答,内心跟着一阵失望。

“高总说,我是为了公司才被搅到这件事里的,所以他要帮我解决这些麻烦。”

“他打算帮你?”

“他是这个意思。”

“他打算怎么帮你?”

“嗯,他说,要找到赵安妮的把柄。”

“然后呢?以此威胁赵安妮放过你?她放过你,警察就也能放过你?”

佟远耸耸肩,不置可否。见思梅一脸的急迫,勉为其难地补充:“高总的意思是,赵安妮很有影响力。按照刚才那姓常的所说,长山那笔款子显然到了她手里,我想这就算是把柄。如果我们找到证据,就能胁迫她放过我,说不定,她都有能力左右当地警方。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哈。”

佟远调侃似的一笑。思梅却丝毫不觉得可笑。此事有关佟远一辈子的前途,事关重大!思梅继续追问:“那高总打算找什么样的把柄?”

“大概就是确定那钱进了她手里吧。刚才那姓常的交出一个账本,高总还没来得及细看,放车里了。要不然就直接去弄银行的信息,如果本事够大的话。”

佟远又在调侃,思梅并不在意,她的心思都在高总的主意上,的确有道理。赵安妮身为国企领导,伙同财务处长贪污,用贪污款套取俄罗斯人更多的巨款,然后据为己有,这已经够判死刑的了。不光是她,就连她的老板冯军也一样难逃法网。以这些人的手腕,让当地警方放佟远一马,按照正当防卫处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的。但关键在于证据。仅凭常芳的疯言疯语,绝对威胁不到赵安妮。经济犯罪的取证,寻找钱的走向最为有效,当然也最不容易。没有哪个高明的贪污犯会把赃款放在自己名下。而且不论内地还是香港,银行账户信息都是绝对的私人信息,即便是GRE最高明的“渠道”也未必能搞到手。唯一途径是警方立案调查,但没有证据又如何立案?这是一个死循环。

“常芳说钱现在在哪儿了吗?还在黄金龙的私人公司账户里?”

“不在了。”佟远摇摇头,“钱已经汇进另一家香港公司的账户。黄金龙死了,姓常的没了靠山,不敢不听赵安妮的。”

“香港公司是赵安妮开的?”

“不知道。差不多吧。”佟远耸耸肩,轻描淡写地回答。

思梅点点头,心中升起一线希望:香港公司的信息她就能查。如果赵安妮果然是那家公司的股东或董事,或曾经当过股东或董事,甚至那公司的董事或股东是赵安妮的亲戚或老乡,也算往前迈进了一步。

佟远却又突然认真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思梅,我的秘密,差不多就是这些了,没人规定我必须保守这些秘密,可我还是瞒了你……”

“我全都明白!”思梅开口打断佟远,却又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她细细打量佟远,黑暗之中,他正目光低垂,面带愧意,再次变回傻乎乎的大男孩。他从来都不傻,憨厚爽直是他的本性。其实他远比她以为的聪明和优秀!能够被主编委以重任,深入大型企业高层,调查重大经济犯罪的内幕,他绝不是一般的小调查记者。这不仅需要勇气和胆识,更需要经验和智慧。调查记者的收入远低于商业调查师,工作却艰苦危险得多。商业调查师往往需要依赖团队,比如思梅在金合卧底,Jack的团队时刻待命,不仅辅助调查,在关键时刻还能帮她化险为夷。而调查记者却需孤军奋战,深入敌后,并无多少后援。他们冒着巨大危险,为的不是客户的佣金和让人羡慕的薪水,而是把见不得人的秘密公之于众,挖出社会的毒瘤!一时间,思梅豁然开朗:正是那深藏于心的智慧和正义,才使这看似普通的“石头”射出诱人的魅力。

想到此处,思梅心中充满了敬仰,随即又化作巨大的幸福:就是这块坚硬的“石头”,为了保护思梅,不惜暴露了自己,使自己的心血功亏一篑,甚至亡命天涯!一时间,思梅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她必须帮助佟远摆脱困境,就算再艰难再危险也在所不辞!

“别担心!一定会找出赵安妮的把柄的!你一定会没事的!”思梅注视着佟远,认真说出这句话。她希望用它安慰佟远,也希望能鼓舞自己。佟远却躲开思梅的目光,侧目看向车窗外。思梅心中一沉:“你的报道,还打算要完成吗?”

佟远并没立刻回答。他搓了一把脸,悠悠地说:“那天,在杂志社门口,医院的人把那个女人按在地上给她打针,她拼命挣扎,指甲抠掉了一个,血淋淋的……”佟远顿了顿,“那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她女儿,坐在路边哭着,也就四五岁吧……其实,她丈夫也是受害者,家破人亡。像这种事,微博上也能看到不少。但是如果你真在现场……”佟远又停顿了片刻,仰头使劲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千万别让我查出个所以然来!”

“可……”思梅实在说不出什么,心早已揪成一团。

佟远努力仰起头,高高的喉结上下游走。他轻轻握住思梅的双手,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传入心扉,她的心脏在温暖中疼痛着。佟远沉吟片刻,轻声对思梅说:

“我记得,你说过,不想只能到监狱去看我。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我甚至后悔过,为什么要接这个选题,为什么要想尽办法接近赵安妮,不然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生活里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可后来,我想通了,这就是我选择的道路。既然选好了,就要按照事先说好的走下去,哪怕坐牢也没所谓,这才对得起自己。”

思梅用力点点头,泪水却滚滚而落。

车门突然被拉开了,那中年司机瞥一眼佟远,急切地对思梅说:“如果他还想回去的话,现在必须马上走了。”

思梅立刻会意:高总正走回丰田车。她早知这一刻迟早要来临。佟远放开思梅的双手,一把拉开车门,扭头看着思梅。他似乎早已做了决定。他得回去,跟着高总,找到最后的证据。

思梅点点头,声音已经沙哑:“把赵安妮的背景发给我吧!还有那家香港公司的名字。如果……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致胜投资!其他的,等我邮件!”佟远果断地回答。

“他真的必须走了!不然就来不及了!”司机又在低声催促。

“保重!”佟远猛转身,一步跨出门外。

“佟远!”思梅再次轻轻呼唤,“我在羽毛球场遇到你,那是不是巧合?”

佟远手扶车门,在黑暗中沉默了一秒,摇摇头:“不过,至少最后两次,不是为了这调查!”

思梅眼前瞬间模糊一片:“我等着,和你一起去打球!”

Jack在车外等了许久,方才关上后车门。思梅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对着车外发呆,而佟远的背影已经消失很久了。

Jack坐进驾驶室,发动了引擎。思梅自知该说些感谢的话,可什么也说不出,心中翻江倒海,脑子里却空空一片,实在难以组织语言,生怕乱中出错,显得口是心非。她就像个任性的孩子,自以为是,一意孤行,不顾Jack的劝阻,使Jack因此丢了工作。

Jack却在这一切发生之后,还愿意帮她。而且,是帮她和另一个男人秘密的见面。凭着Jack的本事,即便躲在车外,也早该对两人的关系心知肚明。所以一两句客气话,只能让她欠Jack更多。

倒是Jack首先打破窘境,声音低沉而平静:“走吧!送你去机场。”

*

佟远疾步往回走,努力压抑激动的心情,让自己尽快恢复平静,总不能让高总察觉出异常。但他实在没有把握,自己能否做到完全地不露痕迹。在不久之前,他还坚信自己是一名合格的调查记者。但自从遇到思梅,他已对自己的职业能力心生怀疑。待到冲出柜子的一刻,他彻底明白,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有血有肉的粗人,年轻气盛,感情用事。可他并不后悔。这种冲动让他感受到青春的力量。他和她都还活着,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上天刚刚赋予他再见到她的机会,让他亲耳听她说出自己的秘密,也给他机会亲口把秘密告诉她。这就足以让他满足了。

佟远心情格外轻松,脚步也轻快起来。丰田花冠已出现在视野里,可高总又在哪儿?刚才那奥迪车的司机一定是看到高总走出小区,这才跑回来报信的。那么高总有没有发现那司机?高总不像是黄金龙的人,但他的目的绝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但起码有一点能肯定:高总现在还用得上他,他也还用得上高总。

佟远快步走近丰田花冠,却始终看不见高总的影子。这样也好,他可以先坐进车里,这样就更不会让高总起疑。佟远正想着,却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

“小佟!”

佟远心里一惊,驻足回望,高总竟在身后不足三米之处。此人果真神出鬼没,不知跟了自己多久了。

“去哪儿了?”高总紧走几步,来到佟远身边,把手放在佟远肩头,好像街头偶遇的老朋友。佟远却顿时感到紧张,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去解手了。”

“哈!”高总仰头一笑,“奥迪车里?够奢侈啊!”

佟远心中暗暗吃惊:果然什么也瞒不住他!看来,高总早发现了奥迪车的司机,而且来了一次成功的“反跟踪”。佟远耸了耸肩,没做任何解释,没有必要。高总若有问题,一定会问出口。他若不问,自己也不必多言,反正自己和思梅的关系,高总早就清楚。

高总却突然警觉,快步走向丰田花冠。那车正安静地停在原地,黑暗中,看不出任何异常。

高总却低声骂了一句,把手伸向后备厢。佟远这才发现,那后备厢正虚掩着。高总一把掀开后备厢,眼睛立刻瞪圆了,好像要咬人:“账本,没了!”

8

午夜即将来临。高楼边缘点缀的灯火大都已经熄灭。有些不能熄的,仿佛是落在黑色台布上的银屑,抖一抖就会落,正如街上那些偶尔闪过的车灯。

毕竟还有没睡的人,快乐或焦虑着。

在城市的上空,有一张无形的网,依然繁忙着。这张网在无形中蔓延,穿越城市的边界,穿越田野和村庄,穿过曲折的海岸线,越过广阔无垠的海面,到达阳光普照的另一片大陆,与另一张网紧密相连。

这张网由无数细线编织而成。其中有这样一根,正把午夜沉睡的上海城和阳光灿烂的纽约长岛连在一起。

男人纯正地道的美式英语,正以光速穿越黑暗笼罩的太平洋:“亲爱的Yan,你今天给我带来好消息了吗?”

清冷的女声,从相反方向飘然而至:“当然。我拿到了一个本子,里面记录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哦,很棒嘛!不过,我猜,那些记录和Steve或者GRE,没什么直接关系吧?”

“没有。不过Jason,你不是说过,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而且,你不是也说过,有些秘密,是需要绕点儿弯才能得到的,特别是那些值钱的秘密。”

那个被称为“Yan”的女人,正站在浦东一家五星级酒店38层的落地窗前,凝视着浦西那些凝滞的灯火。房间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在偏僻角落里投下一扇柔光。她则远远站在光线之外。

自己刚刚出口的话,让她不由得想起三个多月前,发生在北京国贸星巴克的一场面试。那个精致而神秘的男人,曾用低沉却又不容忽视的声音,对她说出这五个字:值钱的秘密。那场面试曾让她倍感耻辱,可她却意外地被录用了。不仅如此,她还迅速得到了赏识和重用,独自去海外执行调查任务,独自管理重要的项目,全GRE都把她当成一个奇迹。但直到不久之前,她才发现:奇迹并不存在,她只不过是个诱饵。而现在,她又被套在另一只鱼钩上,但这一次,她已经学聪明了,诱饵有时候也能改变鱼钩的重心。

“那么,是谁帮你弄到这个本子的呢?”电话里的男人不紧不慢地问。这位GRE创始人,几乎从来不会着急生气。他的语调永远都和蔼而平静。可Yan心里明白,他心里并不平静。他势在必得,因此急迫地想要了解一切细节。

Yan平静地回答:“Jack帮了点儿小忙。”

“就是那位GRE上海办公室的前总监?你最终还是决定找他帮忙了?”

“他是被Steve解雇的,很安全。”

“听上去,好像你很了解他和Steve之间的事情?”

“难道你就很了解Steve和方之间的事情?”

“哈!Yan,不必像只刺猬似的,我没质疑你的判断。只不过,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一切细节都得让我知道,这样才能真的帮到你,对吗?”

“当然,Jason,所以我把每个细节都告诉了你,也一直在认真执行你的命令,要不是你帮我,我也拿不到这个本子。当然,方和Jack也都帮了大忙。”

“那就好!尽管我并不是很清楚你为什么必须得到这本账本,但我希望它能加速完成你的任务,而不是相反。”

“Jason,请放心。”

Yan挂断电话,却依然凝视窗外,一动不动,保持同样的姿势,只有下垂的右手正在握紧。是的,她必须得到这本账本。或者说,她必须劫下这本账本。也许对Jason没什么价值,但它显然对有的人很有价值。比如,某个小公关公司的老板,他才不是公关公司的老板!

两个小时之前,当她通过黑色奥迪车里安装的监听装置听到“大湖公关的老板高总”这句话时,几乎冷笑出声来——竟然还在虚伪地纪念着那个大湖——密歇根湖,她再不愿想起的地方。这个骗子!又改做公关公司了!几个月前,他也曾冒充过会计公司的雇员。他向她展示的一切皆为谎言,甚至不惜制造一场生离死别的骗局!她昨夜彻夜未眠,天不亮就赶到那座公墓。正如她所料,他的墓前杂草丛生,似乎从未被人祭奠过。他根本就不在那里!他正在扮演一个新的角色——大湖公关的老板。

这一切其实本无可厚非,他的工作需要。可他真的就那么狠心把她蒙在鼓里,让她伤心欲绝?她明白了:他从没在乎过她的感受,从来没有。就像三个月前的北京,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打破她平静的生活,就像八年前的芝加哥,他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让她一生再也找不到幸福。

所以当她从监听器里听到那账本时,一秒钟都没耽搁,立刻打电话给正守候在小区门外的Jack,她说:“他们车里有一个账本。请你务必立刻找到它,交给我。”

*

“你让我怎么冷静?长山的会计让人救走了!刚才还去跟常芳装神弄鬼,骗走了长山工厂的账本!这到底是谁干的?你真的不知道吗?”

赵安妮一反平日的娇嗲,尖锐刺耳的声音,化作电磁波,从平谷半山一处隐蔽的大院子里升起,划破北京雾霭笼罩的夜空,落进CBD那些高耸的大厦里。

今晚她是真的起急了。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她接到常芳的电话,那个蠢女人,声音还在打颤,周身大概都因为恐惧而发抖,可她毕竟还是恢复了理智:鬼是不会有兴趣拿走她的账本的。

“废话!”赵安妮不等对方说完,立刻尖声反驳,“当然跟税务局看到的账本不一样了!不然黄金龙也不能让常芳随身带到上海!”

手机里一阵持久而低沉的男声,平静而委婉。这让赵安妮多少也平静了些,略微降低了音量:“真不是你的人?你可别骗我!跟你没关系那就更糟糕!”

手机里又是一阵低语。赵安妮摇头道:“当然没有!我哪敢告诉姓冯的?他还不得吃了我?他那么小心翼翼的,任何地方都不用自己的名字,就是为了不留证据。可黄金龙的私账上恐怕就不一样了!再说就算没有姓冯的名字,什么长山啊,金合啊,华夏啊,中原啊,估计都有!那种东西,谁看了都一目了然!这你还不懂?留什么也别留白纸黑字!”

对方又是一阵低语,这次反倒让赵安妮更气:“放屁!什么我舅舅!真要出了事,谁也没用!姓冯的更没用!他自身都难保,肯定第一个拿我当替罪羊!你别光看热闹,一定帮我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跟我作对!要是上面的,那我得赶快带着钱消失!本来就是我的钱,是我冒险弄来的!”

手机里几声笑,紧跟着一阵轻声细语。赵安妮的脸仿佛迎上一阵春风,眉头舒展开来,声音也柔软了:“嘁,那要看你表现了!带你走有什么好?你们男人都坏!最坏了!一点儿不可信!”

对方又在说些什么,赵安妮耐着性子听了几秒,嘴角带着浅笑。“嘁!那就证明给我看吧!我现在很脆弱,很需要你。所以呢,你得随身带着你那杆破荧光笔,别让我只能在你在办公室的时候才能联系到你。听见没?不然的话,我就直接打你座机!不!打你公司前台,让她们转!嘻嘻!”

一阵轻笑,划过夜空,落在Steve耳畔。

“别闹,乖!”

Steve的声音很温柔,面色却很严峻,毫无笑意。

他把黄色的荧光笔扔在桌子上,起身走出办公室,穿过狭长的走廊,打开档案室的门。按照他早已习惯的步伐,走过一排排档案柜,停留在最后两排没有标记的柜子前。

他取出一个没贴标签的文件夹,打开来。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在新的一页写下:

2011.1.19.长山公司的第二本账。被谁拿走了?

Steve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又在“第二本账”四个字上画了一个圈。他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才合上文件夹,小心翼翼插回架子里,转身走出档案室,返回自己的办公室。

在办公室门外,他驻足片刻,转身看了看正对着办公室的那张桌子,桌面多了一只杯子和一台手提电脑,但仍比办公大厅里大部分桌面干净很多。May去哪儿了?似乎一下午都没有见到她。她是个聪明女孩,聪明女孩往往想法比较多,坐过这张桌子的女孩都很聪明,想法也都很多,但都不是他的对手。

桌角的一盒名片吸引了Steve的注意。他走过去,轻轻拿起盒子,一张一张翻看名片,尽管上面都印着同样的名字:

谢燕

Steve眉头微微一皱,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这只燕子,她到底飞到哪里去了?

9

六个小时之后,思梅来到GRE北京办公室大门外。衣着整齐,神清气爽,没人看得出她午夜才回到北京,几乎彻夜未眠。

早晨六点,公司的大门还锁着,警报器尚未解除。思梅没有大门钥匙,也不知警报器的密码,只有在门外安静等着。好在下一个员工六点半就到了,和老方预估的差不多。

老方还告诉思梅,门口的指纹识别器会如实记录她昨天下午的缺勤,但Steve不会立刻看到记录。只要她在本周补足50小时工作时间,半天缺勤的记录就会被自动抹去。GRE的员工人人严重超时工作,公司却不会按超时补发工资,自然也就不能对迟到早退要求过于苛刻。只要全周工作时间超过50小时,迟到或早退一共不超过三次,是没人会追究的。只不过,这些没写进员工手册里,年轻的新员工也不知道。

其实思梅本来也想早点开始工作。趁着公司里没几个人,她要使用几个香港数据库。这可不是Steve交给她的工作。Steve经常很晚下班,却难得早到。这也是老方告诉思梅的。尽管Steve从来没走到她身边,看她的电脑屏幕,但她还是要加倍小心。和佟远的联络更需小心,电话只能等佟远打来,其他则通过邮件——她私人手机里的QQ邮箱。她在拂晓时收到一封邮件,来自一个新注册的公共邮箱:Mayyuan2011@xxx.com。邮件没有标题,正文包含很多不完整的句子:

祖籍山东,1968年6月生于青岛,未婚无子女,户籍无其他家人信息。山东大学经济学硕士,曾在中原集团青岛公司工作,2000年调到中原集团北京总公司任总经理助理,2005年任华夏房地产公司副总经理,2010年底调任上海分公司总经理。背景只有这些。有发现,用邮件。保重!别担心我!

全文没有主语。但思梅心里清楚,主语是“赵安妮”。调查香港致胜投资和赵安妮是否有所关联,必须先了解赵安妮的背景。赵安妮未必直接在公司里持股或任职。她的背景了解得越多,找到关联的可能性就越大。

然而,佟远发来的这些信息,和思梅的香港公司调查结果没任何联系。

致胜投资只有一个股东,永富有限公司,在英属维京群岛注册。又是英属维京群岛——隐藏真实股东的最佳地点,商业背景调查的死胡同。致胜投资也只有一名董事。此人并非赵安妮,更不是冯军,而是“梁秀敏”。按照香港公司登记文件上记录的地址和身份证号码,梁秀敏出生于1945年,住址在浙江省云台县葛家镇。思梅对梁秀敏又做了个董事反查,发现她曾经担任过另外一家香港公司的董事。那公司叫作永富HK有限公司,只成立了一个月就注销了,注销时间就在致胜投资成立之前一周。

思梅又用“致胜投资”“永富”和“梁秀敏”这些关键词做了媒体搜索,并没有任何其他发现。

思梅把这些发现逐字打进手机邮件,点了发送键。背后突然一声笑,把思梅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见老方笑呵呵的圆脸。他胳膊夹着皮夹,手捧大茶杯,看样子是刚来上班。这老方果然神出鬼没,走路比猫都轻。

“有点儿憔悴啊!昨儿顺利吗?”老方冲思梅挤挤眼。思梅淡然一笑,点点头,没吭声。老方却叹了口气,“唉!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啊!”

老方说罢,摇头晃脑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就像他能轻松看穿思梅的心事。思梅暗暗纳闷:这么其貌不扬的一个人,怎能如此神通广大?仅用一个手机号码,不但搞到租车人的驾照复印件,居然还对车的行踪了如指掌,不知动用了多少“体制内”的手段。这早已跨越商业调查公司的能力范围。GRE这样的大公司,连灰色地带都要尽量避免,更不要说完全违法的操作。风险又高,价格更是昂贵。老方为何心甘情愿地帮她这么大的忙?

思梅心中微微一阵紧张,昨天只顾着找佟远,倒是把老方的动机忽略了。

思梅的大腿突然一阵发麻,是手机正在牛仔裤口袋里无声振动。正是“高总”在快餐店里留给她的那部。思梅连忙掏出手机。对方号码不显示。环顾四周,九点已过,办公大厅已坐满了人。Steve的办公室关着门,不记得见他走进去。思梅本想到公司外面去接,但进进出出目标更大。她索性就坐在原位,尽量压低声音。

果然是佟远打来的。他收到了思梅的邮件。

“没找到联系,对吧?”佟远问道。致胜投资的资料显然让他有些失望。

“嗯。没找到。股东是离岸公司,董事只有一个,就我发给你的那个。倒是内地人,住址在浙江,看身份证前六位也是浙江,公司是一个月前刚成立的,没更换过董事或股东。”

佟远沉默了片刻,突然调转话题:“想问你一件事。昨晚,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思梅早料到佟远迟早会问,所以回答得坦率而流畅:“我找人查了你前天打给我的那个号码,那号码曾经给长春的一家租车行打过电话。所以我就得到了车牌照,也拿到了租车人的信息。然后,请朋友帮忙,查到你在上海的位置。”

“哪个朋友?是不是昨晚给你开车的?”佟远的语气有些急躁。这问题让思梅有些意外,可她不想再向佟远隐瞒什么:“嗯。也不是朋友,是我上海的前同事。”

佟远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缓和了语气,解释道:“昨晚,我不是告诉你,那个姓常的老会计交给我们一本账本?高总把账本放在汽车后备厢里了。我跟你见面,离开了一会儿,有人趁机撬开后备厢,把账本偷走了。”

“有人把账本偷走了?”思梅吃了一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高,连忙用手遮住嘴,四处看看。大家都在忙碌,貌似没人注意她。难道佟远怀疑是Jack偷走了账本?Jack一直守在车外,的确有机会去做这件事情。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佟远并不了解Jack,自然不知他有没有动机。思梅把事情经过和盘托出:

“车子的位置,一开始是北京的一位同事帮我查的,但他并不知道你。他查出车到了上海,却说上海的具体位置查不出,让我去找我以前上海的领导Jack帮忙,也就是GRE上海办公室的前总监。他一直对我很关照,以前出于对我安全的考虑,反对我参与金沙这个项目。他不放心我跟黄金龙去长山,所以违反中国区大老板的命令,私自去长山试图保护我,和中国区大老板发生了争执,所以被迫离了职。他人很好,我一直很信任他,所以昨天找他帮忙,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他查出车的具体位置,还开车带着我一起去找你,我相信那账本不是他拿的,因为他和这个案子已经没有关系了。而我,就更不会去拿那本账本的。你知道我留在GRE,就只有一个目的。”

“明白。”佟远的回答短暂而干脆。

“是高总让你给我打电话的对吧?他是不是很生气?”思梅担心道。长山的账本被盗,致胜投资又没查出任何东西。如果高总真的一心想要抓到赵安妮的证据,那昨夜佟远的“开小差”可算损失不小。

佟远却断然道:“无所谓。反正我相信你。”

*

佟远果断地挂断电话。他正站在房间中央,看着高总,好像等待领导责问的员工。

这是一间简陋的小旅馆,每晚不足百元的那种。距离虹桥机场不远,头顶是连续不断的飞机轰鸣。佟远知道高总在上海有长久住处,但他显然没打算把佟远带去那里。佟远并不知道高总有没有家室。按他的年龄不该没有,只不过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

“她怎么说?”高总眉间锁着浓重的结,自昨晚还没打开过。

“她不知道账本的事。”佟远回答得很干脆。高总的背景还是个谜。不管这件事到底和思梅是否真的有关,他不想把思梅真的扯进这潭浑水里。

“致胜投资呢?”高总的声音更加沉闷。思梅的邮件已让高总过目,反正也没什么能瞒得住他。再说没有高总相助,根本没办法和思梅继续联络。

“没查出任何关联。她知道的都写在邮件里了。她尽力了。”佟远如实回答。他并没撒谎,但立场很鲜明。他一向如此,只要不是在做秘密调查,他从不担心表明真实立场。他不怕惹高总生气,也不怕高总把他交给警察。如果他还有用,高总再生气也会留着他;如果他已经没用,高总再开心也会丢掉他。

高总的声音果然缓和,峰回路转:“没事儿!老会计不敢在厉鬼面前撒谎!关系一定有,就看咱们能不能查出来!总不能把几千万美金随随便便放在不熟的人名下。你说对不对?”

高总注视着佟远,好像耐心的老师在等待学生说出答案。佟远也凝神静思,隐隐觉得有些线索,努力回忆了一会儿,豁然开朗道:“对了!赵安妮带我去过一趟杭州,在灵隐寺烧香的时候,她说时间太紧,不然可以回家看看!我当时还觉得奇怪,青岛离杭州那么远。说不定,她真的和浙江有关系?”

高总兴奋道:“线索就在这儿!”

佟远早已迫不及待:“咱们去浙江走一趟?”

“这主意不错!不过,这次我去不了。我让小蔡陪你,再找个可靠的司机!”高总拍拍佟远的肩膀,满意道,“好小子!还真是干这一行的料!”

10

才到晌午,楼下就热闹非凡,搅黄了梁老师的回笼觉。

梁老师今天起得太早。天没亮鸡就叫,狗也跟着叫。扒着窗户往外看看,院子里黑乎乎的,里外都没个人影。鸡和狗倒是消停了,不知刚才发的什么神经。整个镇子都黑乎乎的。再往远处是一大片田野,地平线上有一颗星星。五层楼的窗户,看得就是远。别人都说气派,梁老师自己倒没觉得。旁边的屋子都是两三层的,唯独她家是五层,像个炮楼。她就好像是给全镇站岗放哨的。

镇上还有两栋五层楼。一座是镇政府,另一座是葛玉桂家盖的。人家儿子在省城开工厂,管着好几百号工人。家里平时车进车出,人来人往,那才是真气派。

梁老师本是宁波人,1955年葛家镇建了个大电厂,梁老师跟着男人搬到葛家镇。男人在电厂当工人,她在镇小学教书。一住就是五十多年,早就习惯了。大城市反而住不惯。女儿接她去青岛住过,北京也住过。最多两个月,必定得回葛家镇。女儿在北京住的还是山里的院子,其实出了门就是农村,还不如葛家镇。女儿常常不回家,把她自己跟保姆留在大院子里。附近没公交,计程车都找不到,简直好像在坐牢,实在不如待在葛家镇,起码还有人聊天。

上年纪的人,只能常住熟悉的地方。偶尔出去旅旅游,见见新鲜,也就够了。旅游其实也没啥意思。前些日子刚去了香港。一个月内,去了两回,都觉着烦了。女儿非让去,说是要办什么手续。凑合待几天还可以。洋气,热闹,可还是没自己家好。语言不通,啥都不懂,只能跟着女儿,让干啥就干啥。女儿还说让她去英国看外孙女。算了。到了英国她更不自由,还得坐十个小时飞机。再说那孩子啥也不缺,还整天管家保姆围着,也不能稀罕她这个外婆。倒是另一个外孙女,多少年没见了,一直孤身在外,那才真是可怜。她倒真想出去找找,可女儿不让。不让就不让,老实在家待着,在家多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早晨醒得早,吃了早饭再补一觉,睡精神了,下午好和左邻右舍打打麻将。十块八块也是钱,虽说一点儿不缺钱,可赢了钱心里还是痛快。

梁老师躺下补觉,刚合眼没多久,又让楼下的喧闹给吵醒了。这小镇一共没几户人家,平时冷清得很,今天这是怎么回事?梁老师又扒着窗户往下看。隔壁杂货店门外,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人群头顶挂着条横幅:

保险公司有奖调查,幸运大奖等你来拿!

幸亏她的窗户高,才能勉强看进人群里面。摆着一张长条桌子,桌子后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不知又是啥骗人玩意儿。

梁老师关上窗户想继续睡。可再也睡不着,索性下楼买瓶酱油。桌子前围的人居然比刚才还多。梁老师偏偏绕着走。小镇人就是没见识!梁老师虽然也在小镇住了50年,可常旅游,见识宽。保险公司的把戏可骗不了她。

梁老师刚刚走进隔壁杂货店,身后就有人欢呼。她想回头看一看,可又不想显得太感兴趣——杂货店老板娘正站在柜台后面。老板娘是梁老师的牌友,明里是老姐妹,暗地里摽着劲儿。梁老师最看不上她,年纪跟梁老师不相上下,每天却打扮得花枝招展,越是当着梁老师,就越要往年轻里装扮,打个麻将还把头发染得乌黑。梁老师拿个啥牌子的包,过两天她也得弄一个。真的假的谁知道?她还总爱背着梁老师嚼舌根子,有的没的瞎造。不管她怎样造,全镇人也还是得管梁老师叫老师。老师肯定比小卖部老板娘有见识。

老板娘就是没文化,还踮着脚往外看,脖子伸得像只鸭,眼睛亮得好像电灯泡。梁老师故意放慢脚步,要让自己显得更从容些。几个小伙子簇拥着一个小老头突然冲进小卖部,抢在梁老师前头到了柜台。梁老师心里不痛快,可来不及开口就听男人们喊:“张老头中了100块!张老头买烟请大家抽!”

梁老师简直嗤之以鼻。张老头是镇上有名的老光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中了100块还要请别人抽烟,穷人就是有穷的理由。老板娘可是兴奋得不得了,高声叫着好像在唱戏:“哎呀呀呀怎么就我的运气糟?一上午中了十几个了,每个都是拿着钞票走的,偏偏就是我没中!”

梁老师心里暗暗窃喜:看来还是老天有眼,活该让她中不上。梁老师又默默站了一会儿,大概听明白点儿意思:保险公司摆摊让大家填问卷,填的人都有机会抽奖,抽中了按家里人头给钱。少则一人100,最多一人500!只不过目前为止中的都是100的。500的还没人抽中。

梁老师也不禁觉得有点新鲜,这样的市场调查还是头一次听说。不知里面有什么蹊跷。要个电话或身份证号码,莫非打算拿出去卖钱?梁老师就是有见识,不像老板娘和老光棍,傻乎乎的让人骗。一群男人还在柜台前挤着,梁老师索性转身走出店,反正家里酱油也还有。梁老师往人群边上凑了凑,想研究研究里面有什么骗人把戏。不一会儿工夫又有两个人抽中,每人各领了300块。就只是拿出户口本和照片给对方看一眼,对方根本就没用笔记什么。

梁老师更加好奇,隔着人缝研究桌子上的调查表,内容其实很简单,就问家里几口人大概做什么工作,平时坐不坐飞机火车,表格上连名字都没让填,更没有地址电话身份证号码。梁老师真的动了心:这要是能抽中一百两百的,还不就是天上掉馅饼?

梁老师回家取了户口本可没拿相片,反正户口本上就她一个,大活人就在眼前还看什么相片?梁老师排队填了表,抽了张奖券递给年轻姑娘。姑娘打开纸条,嘴张得好像囫囵吞了个鸭蛋:“大妈您抽中了!一个人500!”

人群立刻沸腾。梁老师起初有些发蒙,姑娘又说了一遍您中了,她这才回过神来。旁边的小伙子忙凑过来看看:“真的!哎大妈您太棒了!今天您还是第一个!家里几口人我看看?”小伙子边说边拿起梁老师的调查表,“哎,您家就一个人?”

小伙子表面是遗憾,可看得出来心里很释怀。梁老师递上户口本,心里上上下下翻腾:一个人500块呢!

“小伙子你等等!我户口本里还有几页呢!等我回家取!”

梁老师说完小跑着回家,多少年没跑这么快。女儿说过家里几口人要保密,可保险公司的人就只是看看,又不用笔记什么!转眼间梁老太太回到桌子前,递上三页户籍卡,手里还捧着一本相册。姑娘接过户籍卡看看,皱眉说可您调查表上填的只有一个人。还是小伙子好说话,笑着说你让大妈重新填一张不就完了?

梁老师忙不迭地回答:“当然是当然是!赵爱菊是我女儿!李晓丽和冯诗雯是我外孙女儿!”

“怎么姓都不一样?”姑娘皱眉问。突然一声冷笑,杂货店老板娘不知何时挤进人群,眼角藏的都是闲话。梁老师瞪了她一眼,心里一股气,连忙给那姑娘翻相册:“户口里不是写着和户主的关系吗?这里还有照片!都是大活人,我闺女长得多像我!外孙女儿也像我!你仔细看看!”

小伙子和姑娘对看了一眼,姑娘不吭声了。还是小伙子人好,让梁老师赶快再填表。梁老师忙不迭地填,又听小伙子跟姑娘说:“既然都在同一个户籍里,当然是一家人了。其实只要是直系亲属,没有户口本,有别的能证明也成!”

梁老师听到小伙子的话,笔头又慢下来。小伙子好像看出她的心事,主动问:“大妈您有什么问题吗?”

“哪些算直系亲属?”

“父母,配偶,子女,也就这些吧。不过,”小伙子扭头去问姑娘,“咱们是不是对抽中五百的有个特殊优待,兄弟姐妹家的也算?”

梁老师心中又一阵狂喜,抢在姑娘前面说:“有有有!那我还真有!我姐的儿子,本来在杭州的,十几年前全家搬到东北去了,我没他的户口本,不过,这相册里有照片!”

“哪儿呢我看看?”小伙子就是好说话!人也长得精神,从里往外透着忠厚!梁老师赶快把外甥一家的合照拿出来:“我外甥,刘建国!一家三口!”

“算也只能算您外甥一个,他的老婆孩子就不能算了。”姑娘又横出一句,让梁老师添堵。梁老师满怀希望地去看小伙子。这回他也没办法。看来规定就是如此:“您,您女儿,两个外孙女,还有您外甥,一共五口人!2500元!”

人群又一阵哗然。梁老师却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大妈您家还有别人?”小伙子就是比姑娘心眼好!

梁老师又斜了一眼杂货店老板娘,她正跟旁边几个女人交头接耳。其实她家户口本上原本还有一页,只不过后来转到外甥家去了。而且相册里也没有照片,没凭没据的。算了!已经2500块了!连100块都抽不到的人该有多嫉妒?梁老师又琢磨了琢磨,狠了狠心:“就这些吧!”

梁老师赚了2500块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镇子,又引来了两三百号人。不过显然大伙儿的运气都不好,整个镇子的运气似乎都被梁老师用光了。后来再没人抽中500块的,连抽中100块的都没了。

尽管几乎镇上家家都参加了抽奖,可抽奖结束后,还是剩下很多没打开的小纸片。杂货店老板娘热情好客,请保险公司的青年男女到店里喝饮料,心里想着也许能再抽一次。保险公司的小伙子善解人意,索性又让她抽了五回,终于抽上一张100的。老板娘的户口本上只有她一个,可她拿出好几本相册来。年轻姑娘依旧铁面无私,小伙子也还是好说话些,好歹算了四个,一共500块。老板娘已经喜笑颜开,兴致高昂,用不着小伙子如何诱导,梁老师的八卦就破堤而出:

11

佟远、蔡经理和同行的司机孙师傅没在云台县耽搁,连夜开车返回杭州,在郊区找了家宾馆开了两个房间。蔡经理住一间,佟远和孙师傅住一间。浙江之行,虽然高总并未同行,蔡经理和孙师傅却比高总盯得还紧,基本不给佟远单独行动的机会。佟远倒是并不在乎,赵安妮的秘密一清二楚,污点已成事实。高总咬紧赵安妮,显然还有更深的目的,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帮佟远。但佟远有种预感,这“更深的目的”或许也能帮到佟远,他那报道的主角,恐怕还不止赵安妮。

佟远等孙师傅睡着了,偷偷溜出宾馆,在附近找了个网吧给思梅发邮件,抄送自己一封,也算做个笔录。这不是件会让高总开心的事,但佟远还是要做,既能安慰思梅,也能安慰他自己。

浙江之行,确有收获,证明了赵安妮的母亲就是梁秀敏,是香港致胜投资的董事。但仅凭这一条,还算不得是过硬的“把柄”。因为账本不知去向,有关三千万美金打入致胜投资账户之事,只是常芳受惊吓后的口述。对着鬼魂能说的话,未必对着法官也愿意说。尽管高总录了音,她还是能找出一万种理由翻供。

而且赵安妮的身世还是有些疑问:生长于浙江小镇的普通家庭,何来所谓的“高干背景”?就连喜欢无中生有的杂货店老板娘,都称从没听说过赵家有任何当干部的亲戚,更不用说省级领导。如果真能证明赵安妮的背景有假,说不定对她也是威胁;还有伦敦那个叫冯诗雯的女儿,是不是冯军的私生女?既是如此,那这“把柄”的分量就更足了。

佟远一边写一边琢磨,很快过了午夜,进出网吧的人已很少。有个人影突然钻进网吧,佟远不禁警觉,一抬头,果然是孙师傅。早有预感他会出现,虽然他刚才还躺在旅馆打呼噜。佟远匆匆发走写了一半的邮件,有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写:梁秀敏提到的那位远在东北的外甥,正是赵安妮安插在黄金龙身边的嫡系——司机刘哥。怪不得赵安妮叫他哥。照片上的男人虽然年轻不少,可看得出那是一个人。

孙师傅夸张地和佟远打招呼,满脸意外的表情。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他是专为佟远来的。

*

收到佟远的邮件,思梅如释重负。手机一直不离手,已查过很多遍,虽是自己的手机,却要偷偷摸摸地查,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尤其是Steve。谁知他会不会心血**,把思梅的私人手机也秘密地查一查?思梅在GRE北京上了三天班,仅老方就已让她大开了眼界:GRE的调查师们居然如此神通广大。这是她之前没有料到的。和北京的团队相比,Jack的团队简直就是小儿科,怪不得Steve舍得赶走Jack。当初Steve花了上百万收购,现在会不会觉得有点儿亏?

邮件草草结束,仿佛并未写完。思梅猜测佟远发邮件时并不方便。有音讯就好,哪怕只有只言片语。既然有了更多线索,不妨顺藤摸瓜,查查这几个名字在网上是否留有蛛丝马迹。尽管佟远并未在邮件里请她帮忙,但多查出一些,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佟远打定主意要把赵安妮的丑行公之于众,这是一场残酷之战,查出真相只是序曲,公之于众才是硬仗。佟远准备豁上自己,却怕牵连到思梅。这她心里明白,却并不担心。她已暗暗打定主意,要坚决支持佟远到底,哪怕陪他一起坐牢也在所不辞。

第二天,思梅早早来到公司。空降的高级调查师起早贪黑,自然又引来一些多虑的目光,她视而不见。这高级调查师的名额,她根本没打算占多久,所以也算不上他们的敌人。

思梅埋头忙了一天,动用她所能使用的一切方式,把赵爱菊、李晓丽、冯诗雯这几个名字都查了个遍,毫无收获。冯诗雯只有三岁,又不在国内,本来也不该有多少信息;“李晓丽”是超级常用名,几十万条信息,加上别的条件词筛选,也还是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赵爱菊”的搜索结果也不少,不论百度还是工商、法务的数据库,翻上几十页都没有看上去相关的。

时间的速度和精力集中的程度绝对成正比。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天就黑了。

思梅觉出饿来,抬头环顾四周,办公大厅已经空了大半。看看表,居然已经快九点了。午餐还没吃,竟然连晚餐的时间都过了。前天和同事午餐之后,没人再叫过思梅。前台琳达或许有这个意思,但思梅寡言少语满腹心事,想必看上去不太容易亲近。

饥饿这种事,不觉便罢,一旦发觉,立刻难以忍耐。就此下班,思梅又有些不甘。想给佟远发封邮件,却又没的可写。她正盯着屏幕发呆,突然听见背后有人说话:

“这么晚还加班,有很多项目?”

思梅一回头,一下子闻到一股大蒜味儿。又是老方,笑眯眯站在身后。看来晚饭吃的饺子。他平日无所事事,迟到早退,此时怎么还在公司?

老方不待思梅发问,自己解释道:“我是回来取东西的!”说罢挥一挥手里的雨伞。上海的冬天雨伞必备,但北京的冬天又干又冷,怎会有人随身带伞?老方的确行为古怪,出人意料,难怪手腕也很不一般。

思梅环视四周,办公大厅里再没他人。

老方却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抢先开口:“嘿嘿,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思梅把“赵爱菊”“李晓丽”和“冯诗雯”三个名字和年龄交给老方,没提其他的信息。倒不是她刻意隐瞒,只是老方根本也没打听。老方一如既往的热情,拿到三个名字,立刻打电话找人帮忙。半小时不到,信息居然就到手了,而且又是免费的——朋友看在老方的面子上帮了个小忙。老方的“朋友”果然厉害,不仅神通广大,而且随时待命。

老方拿回来的,是排查出的户籍信息。检索户籍信息,也基本属于违法范畴,就连GRE的项目经理们都办不到,老方却信手拈来。这个“忙”已不算“小”了。

赵爱菊果然是李晓丽和冯诗雯的母亲,三人户籍都在浙江省云台县。思梅心里清楚,这三个名字都不算太罕见,仅凭名字和年龄,其实难以锁定目标。即便三人户籍同在一处,排查起来也总有些麻烦。看来老方的“朋友”还很尽职。

赵爱菊户籍上登记的学历是初中,职业是待业。两个孩子的父亲一栏都空着。赵爱菊的年龄早过四十,户籍上的照片还是十几岁的女孩子。虽然青涩稚嫩,土里土气,眼神中却已有几分妩媚,能辨认出这确是年轻时的赵安妮。

老方不但找到了户籍,还查阅了海关进出境记录:李晓丽在最近五年有五次出境,四次入境,目的地都是新加坡;冯诗雯在一年前有一次出境记录,目的地是英国伦敦。她们的母亲赵爱菊却并无任何出境记录。

“还真有意思,这么土的老妈,养了两个洋气女儿?”老方眨眨眼,脸上充满好奇。

思梅只笑了笑,并未作答。老方却显然并不想就此放过这个话题:“俩女儿都常出国,老妈哪儿都没去过?”

“老妈也许还有一本护照。”

既然老方感兴趣,思梅就多说一点儿。其实也没必要瞒着老方,说不定迟早还得找他帮更多的忙。思梅又补充了一句:

“早把名字改了。现在叫赵安妮。”

“赵安妮?”老方的笑意却突然变成了疑惑,“这名字怎么有点儿耳熟?那什么房地产公司的赵安妮?”

“华夏房地产!”思梅心中一喜。看来老方果然知道更多,“你听说过这家公司?”

“没有!我可没听说!啥都不知道!那种事,我哪儿能知道?”老方忙着摆手,却一脸的诡笑。思梅知道老方话里有话,故意起身到大厅里转了一圈,又到走廊里看了看,这才回到老方身边,眨了眨眼,低声道:“除了前台,都走了。”

老方嘴里蒜味太大,思梅想捂鼻子可没好意思,只能暗暗憋住气,也用极小的声音问:“后来呢?”

“那个财务处长跳楼了!”

思梅暗暗点头:和佟远说的一样!没想到,GRE以前调查过这案子?既是如此,Steve知道不知道,被财务处长贪污的那三千万人民币,很有可能就是后来金合投入长山合资的钱?他知不知道赵安妮?知不知她和黄金龙是有关系的?思梅追问道:“那个案子你参加了?后来怎么样?”

老方却耸耸肩,一脸的无奈:“哪有我的份儿啊。那是Steve的案子。谁知道结果如何?他的报告又不会给我看。”老方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即便琳达就在办公大厅里,也不会听到。

思梅暗暗吃了一惊:果然是Steve的项目!以他的能力,当初不该漏掉赵安妮这只幕后黑手的,更不会不知道华夏、中原和金合这些公司的关联。怎么在完成金沙项目的过程中,从没听他透露过一丝一毫的相关信息?难道是佟远猜错了,常芳对着“鬼魂”说的话有假?思梅不甘心地问:“真的没办法看到那个报告?所有的项目报告不是都要打印留存吗?”

老方再次耸耸肩,抬手指指走廊深处:“档案室就在那一头,所有完结项目的报告都在里面。不过我可进不去。”

有关档案室的使用规定,思梅心里其实也清楚。GRE上海办公室也新装了一个,只不过里面存留的报告还不多。档案室必定是只有该办公室职务最高的人才有权进入,在北京,想必就是Steve。档案室是全公司最机密的地方,大门安装密码锁、读卡机和指纹识别器,三者满足其二方能入内。想要进去不仅需要Steve的授权,最好还得由他亲自陪同。否则完全不必考虑。

思梅沮丧地点点头,尝试变换思路:“好吧!那么当初,都有哪些调查师参与过那个项目?”

“两个女孩儿,都离开GRE了。”

思梅又是一阵沮丧,老方却嘿嘿一笑,声音终于放开了些:“嘿嘿!巧了啊!用过这张桌子的人,居然都对那家什么来着……华夏房地产公司感兴趣!”

“用过这张桌子的?还有谁?”

“一个倒霉姑娘……”老方眼珠一转,转了话锋,声音再次压低了,神秘兮兮地轻声耳语,“其实,按照公司规定,除了Steve,还有一个人能在紧急情况下进入档案室。当然,必须是紧急情况。”

“谁?”

“琳达。她应该也有一张档案室的门卡,不过没录过指纹,也没有密码,所以平时也进不了档案室。不过,如果Steve自己不在公司,又必须派人进入档案室的情况下,Steve可以告诉琳达临时密码,她就可以使用卡和密码进入档案室。Steve可以随时通过手机或电脑远程修改密码。”老方眨眨眼睛,又补充一句,“这只是公司规定的应急措施,Steve应该还从没让琳达进过档案室。”

老方却并不在意思梅的脸色,越说越来劲,声音却依旧压得极低,好像琳达就在他身边似的:“而且,琳达那种人,啧啧,给根鸡毛就当令箭!一张永远都用不上的破门卡,跟宝贝儿似的不离身!上厕所都带着!你懂吧?就那种人,跟老板的密探似的!”

琳达的确是思梅见过的最一本正经的行政,对公司的规定一丝不苟。但她到底是不是老板的密探,思梅就不清楚,也没兴趣清楚。她完全不想掺和到这办公室的政治斗争里:“琳达只不过是……”

“May?你还在呢?这么忙?”

思梅想说“琳达只不过是工作认真而已”,但话没说完,竟被远处突如其来的女声截断了。思梅吃了一惊,扭头往走廊口看,说话的人正是行政主管琳达,笑盈盈地走过来。

老方的反应倒是快,凑上前道:“你可也够忙的!这点儿都不下班?”

琳达显然闻到了蒜味,皱眉捂鼻,全然漠视老方,径直走向思梅。她已经穿好外套,另一只手里握着满满一把钥匙和门卡,有大有小,形状各异。老方偷偷向思梅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看见没?那张卡就在那里面。

“你没大门钥匙,又不知道怎么设定公司的警报系统,不能留到最后走呢。”琳达对思梅说。她满脸笑意,口气却直截了当,仿佛手中握着尚方宝剑,不管对方是哪级调查师,全都得听她安排。

老方插话:“我这不是还在呢?”

琳达继续当老方是透明的,双眼盯住思梅,绝不往旁边看:“Steve特别交代过,让我确保你不是最后一个走呢!别多心,只要有别处的同事来出差,他都会这样交代的!所以啊……”琳达故意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些,“只要出差的人喜欢加班,我呀,就倒霉了。嘻嘻!不过我可不是抱怨你!你一直下班挺早!今晚虽然晚了些,不过正好今晚我也有事!Steve这两天在外面开会,让我临时准备一些资料。最怕他开这种会了!老是让人措手不及,把本来的计划都打乱了!唉!看,这么晚了,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了!正打算要走呢,突然发现还有人,而且,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