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危机四伏

1

依照GRE公司的惯例,卧底调查结束之后,思梅被立刻调离上海,迅速至极。事实上,她是从长山直接去的北京,根本就没回上海。

按照Steve所写的公司备忘录,这是出于安全考虑:黄金龙虽然不在了,他还有众多的利益关联人,其间恩怨关系复杂,对May的人身安全构成威胁。

思梅对此倒是不太在意。既然是黄金龙的伙伴或亲信,自然明白一个道理:犯不着为了死人冒险。那些人说到底都是生意人,对他们而言,思梅并没有价值,她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任务已完成,她获取的信息昭然于世,她手里并无其他有价值的东西。而且即便真有人想找她报复,就算换个办公室,她也未必就能太平。她只是离开上海,又没离开GRE,更没离开中国,想找到她轻而易举。Steve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未必是因为关心她的死活,这一点,她在长山就知道了。

尽管如此,思梅还是欣然接受了调令,直接跟Steve从吉林回到北京。第二天是周一,正好开始在北京办公室正式上班。公司帮思梅安排好生活必备的一切:三个月酒店公寓,外加一万元安家费,上海暂时就不必回了。思梅遗留在上海办公室的一切物件都打包封存,也没有谁特别需要告别。受到领导特别关照的女职员,一般都不会和其他同事太近。而曾经关照她的领导Jack,已经离职了。

有关Jack的离职,公司有各种传闻。大多和思梅有点关系。既是传闻,必定与事实有出入,而且向着更不堪的方向偏离。思梅听不到细节,也并不关心。她已不在意任何GRE里发生的事情。但她并不想立刻辞职。正如在长山所决定的,她得设法留在GRE,秘密发掘“资源”。这公司不是就靠着所谓“资源”,才成长壮大到今天?这也是此刻她最需要的。

佟远依然下落不明,起码警察还没找到他——昨天离开长山时,她偷听到米莎的人这样说。

自长山的离别,只要闭上眼,思梅就会看见佟远流血的伤口。是她害他误杀了黄金龙,是她害他亡命天涯。可她却坐在这温室般的办公室里,束手无策。她恨不得立刻回到长山,亲自去寻找他。

可她必须冷静,必须坚持住,不能再次乱了方寸。正是因为她的鲁莽和草率,才使佟远置身于被动危险的境地。她需要思考,需要时间,需要资源。她需要耐心。

思梅一切服从公司安排,始终保持平静柔和的面部表情。Steve亲自把她一一介绍给北京办公室的同事们。有些她见过,大部分很陌生,还有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简直就像赖在国家机关里磨了多年洋工的公务员,根本不像是该在这家公司上班的。北京办公室果然神奇,并不统统按照常理出牌。无所谓,她和他们终将脱离一切关系,但现在,每张脸都有可能意味着资源。只要她能见到的,不论对方表情如何,她都努力使用最真诚善意的微笑——在金合已经练习过了。

之后,Steve把思梅带回自己的办公室,表情格外严肃,仿佛要交代什么重大的事情。关了门,在办公桌后坐定了,却又只有简单几句:米莎集团为金沙项目补充了经费。龙翔贸易账户里的资金随时可被转走,追款的希望渺茫,长山工厂里又只有一堆废铜烂铁。金合虽然表面排场,净资产未必能有多少。黄金龙本人名下的资产就更是问号,如今又牵扯刑侦调查和遗产归属问题,米莎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黄金龙背后另有其人。

“既然你已经熟悉这个项目,就继续查吧。”Steve轻描淡写地结束谈话,似乎还剩下一些话没说,突然没了说下去的情趣似的。

思梅点点头,退出办公室,心中却不禁疑惑:之前黄金龙的确貌似身不由己,背后另有其人。但即便找出暗中操控黄金龙的人,对米莎公司又能有何帮助?金合公司注册的股东就只有黄金龙夫妇二人。即便幕后真有别人,也多半不会留下真凭实据,只要不在工商局登记在册,在法庭上未必需要承担连带责任。米莎的补充调查缺乏实际意义。这额外的花费有些得不偿失。难道Steve是想从客户手中多榨取一些项目款?这并不符合Steve口中一贯宣扬的服务精神。思梅并不多问,因为答案与她无关。继续这个项目挺好,反正她也没心思去做别的工作。

北京办公室比上海办公室的面积大很多,结构也更特别:大门处低调而隐蔽,好像三五人的微型公司。进门之后,是一条狭长阴森的走廊,走廊两侧有许多紧闭的房门,有些门没有标识,房间的具体功能不详。走出走廊,豁然开朗,办公大厅异常宽阔明亮,人来人往,很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只是人们脸上并无安居乐业的表情,大家紧张繁忙,似乎都被巨大压力笼罩。

Steve的办公室在办公大厅的后方,与走廊里那些办公室隔着一段距离。思梅的座位就在Steve办公室门外,看来有些日子无人光顾,桌面蒙着一层浮土。桌角有一盒名片:

谢燕,初级调查师

满满一盒,似乎从未派上用场。公司里并无此人,至少思梅从没见过。这公司年轻员工流动很快,进进出出的每年不止三五个。有的坚持不下来,有的另谋高就,也有被老板炒掉的。不知这位谢燕是属于哪一类。

Steve门外的位置,似乎被大家刻意避开,因此格外僻静。思梅专心工作,无人打扰,仿佛置身于压力场之外。Steve并没限定任何deadline,这也反常,但她并不在乎。从容着手做自己的事情——深入研究金合和黄金龙。其实这些都是卧底的基本功课,该做的早都做了。唯一可以补充的,只有公司和高管的历史。历史是个无底洞,不论做多少调查,总有你不知道的。

思梅找“渠道”订购了金合的财务信息。“渠道”,学名“服务提供商”,是GRE公司在全球的秘密武器。GRE是光彩照人的外企咨询公司,在各国政府和媒体面前,塑造光明正大的反欺诈形象,脚却始终还得站在地上。服务提供商就是GRE脚下的土壤,潮湿肥沃,连接另一个地下世界。敢开价的虽多,真能办事的却少,看似神通广大,其实远非无所不能。GRE公司正是通过多年摸索,在全球建立了安全可靠的服务商网络。

GRE的服务商里,有没有能找人的?寻找一个受伤的年轻人,两天之前,消失在吉林农村的荒野里。

思梅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只不过,GRE的“渠道”名单并不公开提供给普通员工,有些甚至只和高层单线联系。GRE对服务商的使用也有严格规定,以避免员工滥用服务商引发风险,或营私舞弊。小孩子是不能随便玩火的。思梅只是GRE的普通员工,有权使用的服务商就仅限于最基础最合法的几个。其他的,是连名字都看不到的。

北方的冬天原本黑得早,再加上沙尘暴的来袭,五点刚过,窗外已是灯光点点。一天就这样过了,没有佟远的消息,也没有下一步的计划。他到底在哪儿?窗外尘霭弥漫,带来窒息之感。思梅越感焦虑和沮丧,不想在公司多留,六点一过就立刻离开公司,大厅里正忙得如火如荼。

从公司到酒店公寓,只有三个街口。但北京的街道冗长,街边缺乏店铺,街上行人匆匆,用围巾和口罩把口鼻遮拦,路途就显得更加艰难。思梅没搭地铁,因为那里更加艰难。路面的冰冷空气,倒是更适合思考,尽管空气中有焦煳的味道。她边走边想:怎样才能找到他,又不被人发现?工商,税务,媒体,一切能由她操作的方法都帮不上忙。此刻她能想到的,只有电话。她有他的手机号码。她知道有的服务商能通过号码调取通话记录,但那属于非法地带,这种敏感服务,想必必须得到Steve特批。即便得到特批,也未必能查出结果。再说,如果通过这种方法就能找到佟远,恐怕警方早就找到佟远了。警方是不是已经找到他了?

思梅用力摇头,却摇不走忐忑的心情。林立的白色楼群已出现在眼前,酒店公寓就快到了。

思梅随便走进一家快餐店,随便点了些吃的,挑了墙角的位置坐下。她看了看周围,这是在金合卧底培养出的习惯。店里有几个放学的孩子,还有两对情侣。这是北京,卧底结束了,她无需过于关注周围环境。思梅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东西,不知是北方的食品不合口味,还是味觉已然丧失了。反正只是找个地方坐坐,歇个脚,讨个清静。

有个中年男人却紧挨着她坐下来,手里拿着半杯饮料。这让思梅略感不适。餐厅里毕竟还有许多空座位。她偷看了那人一眼,大约四十上下,穿脏兮兮的羽绒服和运动鞋,满脸的络腮胡子。不像蓄意留的,只是疏于打理,脸色因此显得格外苍白疲惫。为何似有几分面熟?思梅努力思索,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个感觉非常不好,令她感到不安全。

陌生男人把手机丢在桌上,大口喝饮料,发出刺耳的声音。那手机非常简陋,城里难得还有人用。这样的底层打工者,每个城市都成千上万。也许只是不久前在街头见过类似的?思梅的记忆里一片空白,直觉却很顽固。如果真的见过他,那应该是在上海,不是北京。到底是哪儿呢?实在想不出。她原本不是个称职的高级调查师。

思梅放弃了思索,侧目去浏览窗外。夜幕和沙尘彻底吞没了这座城市,街上人多了许多,都是仓皇逃离公司的人。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传进思梅耳朵。她转回头,身边的椅子空了,那打工的男人已不知踪影,简陋的手机却留在桌上,兀自叫着。思梅起身四处寻找,找不到那人踪影。手机依然叫个不停。思梅不知该不该接,侧目看时,却愕然发现,来电显示上竟然闪烁着两个字:

佟远!

思梅一把抓起手机,心脏剧烈地跳动。

“刘思梅!”果然是佟远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从手机里传出来。她还是第一次听他叫她的名字。

思梅一时激动得发不出声音,半天才说出一个“佟”字,连忙用手捂住嘴,四下看一看,这才万分小心地说下去:“你在哪儿?”

“我在……”

“不!别说!就告诉我,你……还好吗?”思梅突然警觉。一男一女正走进快餐店。孩子们在大声喧哗。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还好,嗯,挺好!”佟远有些语无伦次。

“你的伤呢?”

“没事!就伤了点皮!”

思梅的鼻子却突然一酸:“都是我不好!不该让你逃的!他们……他们在房间里装了摄像头……”

“不!多亏了你!也许有人成心想陷害我!如果真的被抓住了,就更没机会了!”

思梅吃了一惊:“你是说,有人……”

思梅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又四处仔细看了一圈,刚才那对男女正拿着东西走出餐厅,两人甜言蜜语,似乎根本不会注意到别人。墙角有咳嗽声,是个正在读报的女人,脸被报纸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卷乱发。桌子上有凌乱的餐盘。她穿蓝色大衣,该是公交公司的制服。刚才思梅不曾注意到她。

佟远加快语速,压低声音:“那天,你把我叫醒之前,有没有看见什么?或者听见什么奇怪的动静?”

“没有啊,我……我记不清了!我醒过来看见你躺在地上,立刻就去叫你!”思梅努力压低声音。又有两个年轻人走进来,经过思梅身边。孩子们还在,读报的女人也还在,时不时咳嗽一两声。并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你再想想,真的没什么?”

“我真的不记得!是谁在陷害你?”

“不知道!可我总觉得这里面有点儿怪!我就是想不起我拿过那把刀!”佟远瓮声瓮气,思梅似乎看见他挺直脖子的样子,心中又怜又疼:

“那怎么办?我该怎么帮你?”

“不用!照顾好你自己!你好吗?”

“很好!好着呢!”思梅用力点头,仿佛佟远就在面前。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佟远说:“你多加小心!”

思梅心里一紧。她知道时间差不多了,可她还有一肚子的话堵在胸口,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会尽力……”

“我知道!我会的!手机你留着!不要联系我,这个号码不会再用了!等我联系你!我得走了……”

手机里突然安静了,只有细微的喘息声。思梅的心脏似乎也跟着停止跳动,悬在半空中。终于,她听见那三个字:

“等着我。”

“我等着!”思梅用力点头,轻轻合上双眼。再睁眼时,世界变得五彩斑斓。

*

快餐店里,穿公交制服的女人依然坐在餐厅角落,报纸许久没翻一页。电话在她衣兜里悄然振动,已经有一阵子了。

她终于放下报纸,露出戴着口罩的脸。在这沙尘弥漫的日子,满街都是试图用口罩挽救自己的人,更何况她,有着白皙精美的皮肤,有点过于白皙了,和她的打扮有些不太般配。

她把手机缓缓凑到嘴边,使用英语,声音格外清冷:“她遇到一个男人……不,不是那个年轻人。是个33岁的男人……我的意思是,大概三十三四岁。他留给她一只手机。她拿手机接了一个电话。Jason,她已经离开了,我也得赶快走了,等会儿再通电话好吗?”

女人收起手机,却并没起身。她呆呆看着思梅曾坐过的位置。那位置已经空了,前后左右也都空着。可她的目光倒仿佛那里仍坐着人,那个邋遢的丢下手机的底层打工者。他只在这快餐店里出现了不足一分钟,在她心里,却似乎停留了一个世纪。

他苍老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说他40岁也并不夸张。两个月前,他看上去还只是三十出头。从没见过他留胡子的模样。他不该是这副样子,从来都不曾是。她见过他当穷学生时的样子。那是九年前,在冰天雪地的芝加哥。难道是她认错人了?

不。不会的!哪怕相隔更远,时间更短,光线更差。她绝不会认错他。他又在演戏!演一个落魄的穷人。他并没有死!他又骗了她。他骗了她多少次了?

女人把眼睛睁得很大,像是成心要和口罩抢夺地盘。那是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美丽而忧伤,蒙着一层水雾。

雾凝成一滴水珠儿,在眼角轻巧地画了一个弧,消失在口罩的边缘。

2

快餐店对面的一栋酒店,第十层冲着马路的套间客厅里,佟远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繁忙的马路发呆。窗外雾霭弥漫,楼下的马路上,繁密的车灯正在雾霭中穿行。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密布着赶路的人,他原本看得不是很清楚,这会儿就更模糊,因为他眼前也正浮着一层雾。

房门开了,有人走进套间。佟远听见高总在他背后说:“打完了?把SIM卡取出来扔了。”

佟远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双手自然下垂,手机被他用力攥紧了。

“咱们得走了。现在开出去,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到。”高总又说。

佟远抹了一把脸,果断地转身,套房里光线很暗。始终没有开灯,以确保从马路上看不见屋里的人。佟远突然感到浓重的倦意。连夜从长山开到北京,他只在这套间客厅的沙发上补了三个小时的觉。

“问出什么了?”高总走进客厅中央,撕掉腮上的胡子。

佟远摇摇头:“没有。”

“这样很冒险。以后还是别联系了。”

“她不会出卖我的。”佟远的语气很坚定。

“可要是有人盯着她,我是说万一。”

佟远不再吱声,高总说得没错,他从手机里拆出SIM卡递给高总,高总回身走进厕所,紧跟着是马桶冲水的声音。

“她怎么样了?”高总走出厕所,指指卧室紧闭的门。

“刚才出来喝了口水。好像平静多了。”

高总在卧室的门上轻敲了三下,静等了片刻,推门走了进去,卧室里的橘色灯光,瞬间流出门来。高总没把卧室门关紧,佟远站立的角度,恰能看见大床的一角。被子堆成一团,女孩和衣躺在被子的阴影里,看见门开了,迅速从**坐起来,惊弓之鸟似的。和两天前相比,她从鬼变成了人,脸上有了血色,长发也梳洗干净了,在柔和的台灯光下,竟有几分妩媚。身上的衣裤也都是新的。在地窖里沤了好几个星期的脏衣服早就换下了,却并没丢掉。高总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包在大塑料袋里。

高总微笑着对女孩说:“醒了?睡得好吗?”

女孩点点头,怯生生的,眼睛里充满警觉的光。

高总在床边坐下来,胳膊肘撑住膝盖,双手交叉,用温柔的语气说:“小娟,别怕,真的没事了,我保证。”

“哥,我想回家!”女孩儿低头哽咽。

“小娟,你听我说。”高总试探着把手轻轻放在女孩肩头。女孩浑身一抖,却并未躲闪。高总用温柔的语气说,“要是现在就把你送回家,他们再来找你怎么办?他们发现你被救走了,一定在四处找你!”

女孩立刻停止了哽咽,惊悚地瞪大了眼睛:“哥!你救救我!别把我交给他们!不要把我交给他们!”

“怎么会!放心!我当然不会把你交给坏人的!小娟妹妹,咱们得跟坏人做斗争!要把他们都打败了,你才能安心回家,对不对?”

佟远默默看着高总和女孩的对话,心中暗暗好奇:高总果真是个普通的生意人?

女孩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要带我去哪儿?”

“跟哥去上海,好不好?”

女孩猛然挣脱了高总的手,挺直了身体,紧紧靠住床背,目光中流露出巨大的恐怖:“不!我不要去上海!我不要见那个女人!我怕!我不要去!啊!我不要去啊!”

女孩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尖叫。

高总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瞬间收起笑脸,厉声道:“小娟!”

女孩不再吭声,愕然看着高总。高总的声音又立刻缓和下来:“有哥在呢!哥向你保证,她再也不会伤害到你了!”

女孩依然惊恐万分,双眼充满泪水,浑身不住地战栗。高总用更柔和的声音,低声在女孩耳边轻语:“你得帮哥打败她!你忘了她是怎么对待你的?你要让她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佟远后背不禁一冷。高总似乎后脑勺生了眼睛,竟突然转回头来。佟远连忙转身,茫然地迈了几步,又回到落地窗前。窗外还是那条繁华拥挤的街道。

佟远眼前一暗。落地窗的倒影中,卧室的门无声地关紧,橘黄色的灯光随即消失了。佟远猜想,高总又要和那女孩谈上很久。未必是故意回避佟远,只不过是为了让女孩觉得更安全。过去的两天,高总除了在开车,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安慰那女孩,诱导她讲清楚自己的经历。

这个叫作“小娟”的姑娘是长山工厂的会计,大概是因为无意中发现了领导的秘密,被领导骗去洗温泉,吃饭时被人下了药。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活埋,眼看快憋死了,却又被领导的司机挖出来,五花大绑地关进地窖里。

具体什么秘密佟远并不清楚,那部分不知何时错过了。女孩受了此等惊吓,难怪时而歇斯底里,时而魂不守舍。高总拥有过人的心理辅导技巧,几乎算得上是半个心理学专家,女孩的情绪很快稳定下来,思维也基本恢复正常。对于一家公关公司的小老板而言,似乎有些大材小用。这样一个高深莫测的人,为何主动钻进佟远的麻烦里?

高总绝不会是单纯为了帮助自己。高总说过,只要能搞定赵安妮,一切就都好办:“这种女人,不可能没有把柄。”赵安妮的把柄,这才是高总的关键词。

莫非高总是想从华夏得到更多的生意?对于一家小公关公司而言,这恐怕有些兴师动众了。还有什么其他目的?佟远一时说不清。这让他有些不放心,却又别无他法。他是在逃的杀人嫌疑犯。正如高总所说,赵安妮是有背景的,而且派人绑架了他。她的动机对他绝对没有好处。高总的动机未必有多好,但眼下他们殊途同归——“赵安妮的把柄”,这原本也是佟远的关键词。只是突然间,他已不知这关键词将为他带来什么。

卧室的门终于开了。女孩已经穿好大衣,乖乖站在高总身后。

3

第二天,思梅醒得很早。说不上是失眠。身体似乎是睡了,但心睡不着。整夜悬着,隐隐的酸痛,如久伤不愈的脚踝。

思梅六点起床,拖到八点才到公司,因为担心公司里没人。她只有门卡,并无大门钥匙。她的担心纯属多余。虽然距离法定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办公大厅里已坐满一半。GRE北京办公室就像无声的战场。没有硝烟,却人人自危;除了冲锋陷阵,还要提防背后的冷枪。这她早有耳闻。

思梅穿过办公大厅,走向自己的位置,隐约感到异样的目光。一个突然从上海空降的高级调查师,使这里的名额又少了一个。每个高级调查师的头衔都来之不易。未必这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在乎,但在乎的却绝对不止一个。这是写在眼神里的。昨天和众人一一握手时,思梅就已经看到了。在这高耸入云的办公大厦里,到处都是西服革履的精英。思梅曾经梦想这样的生活,如今真的坐进这明亮的高层办公厅里,却已完全不在乎了。

令她彻夜难眠的,是另外的一些问题。

她本以为自己隐藏着许多秘密,现在才发现,原来佟远才是一个谜。昨天傍晚的一通电话,让她对佟远的安危一时放了心,其他的问题却变得不容忽视:佟远为何会突然到长山,在黄金龙的办公室里冒出来?几个小时之前,他不是还陪在那位风韵犹存的“赵总”身边?难道他和“赵总”在机场出现,正是打算一起去长山?这倒也有可能——那赵总不是到金合上海的办公室找过黄金龙,还让常芳小小的失态?

思梅感到莫名的紧张。此事非常深奥,自己又过于懵懂,眼前迷雾团团,完全看不出庐山真相。背后仿佛有一双隐形的巨手,在操控着自己,既看不见,也没法反抗。正如这次在金合的卧底,本以为天衣无缝,其实早已被黄金龙识破了。黄金龙已经死了,可这双巨手却似乎还在背后。还有谁早就知道她的来历?佟远知道吗?他们为何会在同一个球馆里邂逅?他和那赵总又是什么关系?

思梅心中一阵难过,转而又备感羞愧:是他救了自己,为此挨了一刀,还成了逃犯。不论他背景如何,目的如何,他已经彻底地暴露自己。

佟远不是一个好演员,这思梅看得出来。他腼腆耿直,还有些笨嘴拙舌,脾气也不太好,会和餐厅服务员吵架,但他心地善良。思梅又想起必胜客,还有羽毛球馆。她下定决心:是他救了她,不论他有何秘密,她帮定他了。这也是她留在GRE的唯一目的。

“May?对吧?我没记错吧?”思梅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思梅吃了一惊,如梦初醒。一张中年男人的圆脸正挡在面前,两眼眯成细缝,额头和两腮都泛着油光。思梅记得这张脸。昨天Steve介绍同事时见到过。当时思梅心中还有些诧异:这人竟是GRE的高级调查师?怎么看着像常年混饭吃的国企老员工?

“对对!刘思梅!”思梅忙微笑作答。

“记得我吗?我姓方!”对方嘻嘻笑着。那张胖脸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笑,根本做不出严肃的表情。

“记得记得!方老师早!”

“哎哟,您可别这么叫。担当不起!叫我老方!呵呵,我就是打声招呼,咱们是邻居!”

老方指指自己的办公桌,果然距离思梅不远。这大概是整个办公大厅最干净的两张桌子。没有堆积如山的纸张文件,笔都插在笔筒里,计算器规规矩矩摆在桌角。老方桌上比思梅多了一份报纸,还有满满一杯热茶。思梅只上了一天班,手头只有一个并无截止日期的项目,桌面自然没多少文件。但这位高级调查师的桌面竟然也毫无工作痕迹,难道他不需要做项目?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说!嘿嘿!”老方更夸张地笑了笑,眼角皱褶里仿佛要挤出油来。思梅连连点头,老方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坐在你这个位置的人,都会得到老板的特殊关照啊!”

老方向思梅挤挤眼,转身坐回自己的座位。思梅心中倍感诧异,却又来不及再多问。坐在这个位子的人,都会得到老板的特殊关照?思梅仔细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桌子,又看到桌角的名片盒。拿出一张仔细观察,却也没什么不同。

这个谢燕莫非也得到过老板的特殊关照?后来呢?她去哪儿了?

思梅再看一眼老方,他正拿着报纸,跷着二郎腿。着装和表情仍像个“吃公粮的”,又不像大领导,像个工作多年的办事员、老油条,或者领导的司机。居然有这样一位别致的“邻居”,她却未曾留意,大概是心事太重了。

佟远。这核心问题再度回到思梅脑子里。她该做些什么?她能做些什么?思梅把手伸进衣兜,摸到那块方方正正的硬东西。是手机,那陌生男人留在快餐店里的。昨晚已研究了一夜。没有短信记录,只有一个通话记录,就是佟远打来的那一通。电话簿里也只有“佟远”一个名字。本机号码和“佟远”的号码都是储值卡,查不到机主信息。她也试着给“佟远”的号码拨回去。果然已关机。大概不会再开机了。

线索断了。除非排查通话记录——查查这两个号码最近是否还拨打或接听过其他电话。又是一件必须通过服务商完成的工作,不在思梅权力范围之内。通话记录调查并不合法,GRE的一般项目都不会采用。个别项目或有例外,但必须经过Steve特批。

总之又是一条死胡同。

佟远到底在哪里?他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

满脑子问号,满肚子牵挂。这两件事既有关联,又互相矛盾,这让思梅不知如何是好。其实这世界原本充满矛盾,感情中的男女,牵挂得越深,疑问就越多,这倒是自然不过的事。

*

中午,前台秘书琳达带领几名年轻的初级调查师,邀思梅一起出去吃午餐。

琳达喜欢和一切在GRE有前途的人交往,只要对方不拒绝。思梅空降北京,由大老板Steve亲自引见,自然属于琳达的交往范围。其他几个小调查师和高级调查师相距甚远,因此少一些芥蒂,多了一些仰慕和好奇。琳达新年时曾帮亚洲区的几位美女调查师订过来京的机票和酒店,思梅也在其中。琳达虽不知内情,却也猜到这是有特殊任务,因此难免在小调查师耳边添油加醋。

思梅知道琳达事先做了渲染,而且多半言过其实。可她犯不上让谁扫兴,随口讲了些卧底的事,把公司和人名都略去。即便如此,小调查师们还是听得兴致勃勃,纷纷提问。思梅并不深入作答,欲盖弥彰,反让听众们兴致更高。她见时机成熟,伺机转移话题,大家果然开始讨论北京办公室的同事,这才是思梅需要的。

有关Steve的新闻倒是并不多。Steve神秘莫测,严肃苛刻,这些思梅早都知道。年轻调查师们虽每天和Steve一起工作,却难得有说话的机会,跟他的实际接触恐怕比思梅还少得多。倒是听说了一些传闻,比如Steve也曾在国外留学,或者有神秘的外国女友,又或者女友虽在国外,却并非外国人,而且背景深厚,非富即贵。也有人听说,Steve在GRE一路顺风顺水,全靠美国总公司里的靠山。传闻毕竟是传闻,并不十分可信。

倒是有关老方的消息更有意义:来自公安系统,大概因为什么不良表现被开除,之后加入GRE中国,是本地最早的元老之一。老方神通广大,曾在90年代为GRE立下汗马功劳——那时法律不如现在健全,灰色地带非常宽广,不论中国政府还是美国政府,对做生意都没有今天这么多约束。言外之意,老方的“神通”不够光明正大。最近十年,中国政府加强控制,美国政府更是“狗抓老鼠”——对本国公司在其他国家的腐败行为也横加制裁。GRE不得不对其全球机构加强管理。老方的调查作用受到约束,时髦的新功能又不具备:不精通电脑,完全不会英语,不能写报告,逐渐被GRE的工作模式抛弃。难得有项目用得上他,工资倒是不少拿。这样的员工能留到今天已算奇迹。

有人悄悄地补充,其实去年老方曾被Steve秘密开除,不知为何,没过几天又重新回来上班。而且索性什么都不干,每天公然看报喝茶。“还把脚放在椅子上!就在老板门外!”说到老方,琳达最为不满,鼻子和眼睛都挪了位:“还打算在GRE养老啊!我就不信,Steve能忍得了他!你们注意没?Steve现在都不正眼看他!招呼也不打!”

“Steve也不和我们打招呼。”有小分析师怯怯地回答。琳达把眼一翻:“他当然不会跟你们这些小孩打招呼。可姓方的是老员工,在GRE的时间比Steve还长呢!”

“那Steve为什么还留着他?”又有人发问。

“也许是他本事大,所以留着以后有用?”有人试着作答,“听说什么电话记录啦,户籍信息啦,银行账号啦,只要需要的,他都能弄到?”

琳达用鼻子哼了一声,一脸不屑道:“那些都是违法的!根本就不能拿!GRE也从来不用!”

思梅心中倒是微微一动:他能查通话记录?

大伙吃完午饭,回到公司,各自分头工作。

到了下午,办公大厅似乎变得更忙,众人走路都变成小跑。大概是发现一天的工作计划难以按时完成,心里起急。唯独思梅和老方的角落比较安静,没人跑来跑去。Steve的办公室一天没开门,不知他在不在里面。老方仍是喝茶看报,自在清闲。

思梅闷头在网上搜了半天,有关那两个手机号码还是一无所获。她抬头看看老方,心想也许他有办法,只是不知如何开口。正巧老方也在看她,这让思梅有些难堪,连忙低头假装认真工作。老方反倒丢下报纸,起身走过来,嘻嘻笑着问:“需要帮忙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4

一个小时之后,老方交给思梅一张便笺,上面只有一个号码——一个长春的座机号,是三天前从那署名“佟远”的号码拨出的。

思梅在网上稍加搜索,结果就出来了:长春的一家租车公司。老方指指办公大厅边缘一排小房间:“需要打匿名电话吗?”

原来这一排房间是GRE的“匿名电话间”。调查师们需要拨打调查电话,又不便让对方知悉自己的真实身份时,就躲进这些房间,使用里面特殊配置的IP电话——这些电话通过网络播出,能在对方电话上显示一个虚假的来电号码,看上去是可靠的座机号,打回来却永远接不通。

思梅随便挑了一间。对于GRE的调查师而言,匿名电话只是小事一桩。

“您好!是不是××租车公司?”

……

“是这样的,公司这两天搞活动,车子不够用,所以前两天,我同事从您那里租了一辆车。他肯定是一时粗心,只留下车钥匙,没记下车牌号。今天我们要用这辆车,可停车场里那么多车,我们不知道是哪辆!所以,不好意思,我想问问看您能不能告诉我车牌号?”

……

“租车人的姓名?您看问题就在这里,我们部门有很多人,具体谁去租的我一时弄不清。但是,我让他们租车时留了我的手机!要不,我给您手机号码,您帮我查一查?”

……

“对对!就是他!姓孙的!孙连贵?等我记一下,好!您讲!车牌号是吉……”

*

思梅走出电话间,仔细琢磨手里的便笺:租车人叫孙连贵。丰田花冠,车牌照是吉××××。佟远是不是还在这辆车上?孙连贵又是谁?是不是那个留下手机的陌生男人?

思梅走向老方的桌子。他正笑眯眯抬头看她。既然他能查出通话记录,是不是还能查到别的?

“吉林的车牌照,能查出现在车在哪儿吗?”思梅把便笺递给老方,试探着问。这问题的确大胆,大概已在所有商业调查的能力范围之外。

“能啊!”老方的回答令人意外,“只不过,这可不是GRE能做的。”

老方的回答貌似自相矛盾,但思梅明白他的意思。这件事虽然能做,但非法。她现在一点都不关心GRE的合规风险;更不关心自己在这公司的职业前途:“GRE能不能无所谓。你能不能做?”

思梅喜出望外:“有多贵?我马上去取!”

老方眨了眨眼:“没关系,先欠着吧!”

*

老方只离开了不到40分钟,就把结果带了回来:“车子昨天晚上九点多离开北京城区,今天上午11点左右进入上海外环。”

“北京?”思梅吃了一惊。难道昨晚他们在通话时,佟远正在北京?

思梅半信半疑。老方却似猜出她的心思,补充说:“车是上周六在长春租的!当天下午去了长山,周日凌晨返回长春,周日晚上出发,昨天中午到的北京。”

老方说罢,扬扬得意地看着思梅。思梅再无半点儿怀疑——时间地点完全吻合!昨晚佟远果真在北京!他们竟然那么近?思梅心中一阵激动,随即又是一阵失落:可他已经走了。

思梅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这才意识到:老方果然神通广大!莫非,他能从公安局的公路监控系统获得信息?这种信息不但绝非公共信息,通过排查全国公路的摄像头视频来寻找一辆只知道牌照号的普通轿车,简直堪比大海捞针。思梅不禁暗暗脸红——自己也是高级调查师,和老方相比却简直还没入门。当初Jack到底为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

Jack终究还是因为思梅丢了工作。

“你认识租车的人?孙连贵?”老方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思梅。

思梅摇摇头。

“那你查它在哪儿干吗?”

老方说着,手里却变戏法般地多出一张纸,他把纸交给思梅,竟然是一份驾照复印件。驾照的主人正是孙连贵,照片复印得并不清晰,但足以让思梅一眼就认出来:那不正是黄金龙在上海的司机,老孙?

思梅大惊失色:佟远在老孙租的车里!难道,他被黄金龙的司机捉住了?但从昨晚的电话来判断,佟远并不像正被人胁迫绑架,也不像危险迫在眉睫。难道,是他自己还没意识到危险?思梅一把抓住老方的胳膊:“老方,求你,能不能再帮我查查,那辆车现在在上海的什么地方?”

“咦?”老方不解地看看思梅。思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手:“对不起,我太急了!但这件事的确事关重大!你这么有本事,能不能,再帮帮我?”

“嘿!小丫头还挺会得寸进尺!”老方摇晃了一下胖脑袋,眯起眼,神秘兮兮地问,“你想到上海去找那辆车?”

思梅使劲点点头。

“上海那么大,我可找不到。不过也许有个人能帮你找到。”

“谁?”

“你们上海办公室,是不是有个总监,叫Jack?”老方满脸笑意,思梅却迷糊了。他为何突然提起Jack?

“可他已经离职了!”

“这和离不离职有什么关系?难道,他还能不愿意帮你?”老方挑了挑眉毛,眼睛里都是故事。思梅的脸一下子红了。

常芳一整天都没上班,躲在家里吹热风空调,吹来吹去还是冷,越吹越冷。把空调调至最大也不成,裹上被子也不成,瑟瑟发抖。逼人的寒气好像是从心里发出来的。

黄金龙死了。那么厉害的人,说死就死,没一点儿征兆。尽管他仇人多,还是让常芳出乎意料,不仅出乎意料,而且心惊胆战。这么多年,黄金龙算是她的靠山,并非她甘心情愿找这种靠山。如果由她选,宁可找个口碑好点儿的,但有些事情由不得她,跟着黄金龙,起码不至于下岗。虽然黄金龙心狠手辣,可全国那么多企业私有化,菩萨心肠的老板又有几个?

可那么多老板都还好好的,偏偏黄金龙完了。

黄金龙的麻烦却没完。那些强行买断的工龄,强拆的民房,给领导们送的礼,都没完。那些倒是没经常芳的手,可俄罗斯人的三千万美金,还有小会计那条人命……不敢想。想起来就心惊肉跳,浑身发寒,裹再多被子也没用。

三千万美金已按赵安妮的要求乖乖转走,反正钱没进过她的私人账户。她保留了一切凭证,包括银行转款单,对方收款公司的信息,还有去年黄金龙收购长山镍业时用的那几百万美金的单据——款子来自某海外账户,一家在海外注册的公司。据说华夏的那个跳楼的财务处长就是把钱转移到海外某账户去了。谁是主谋一清二楚,所以别把她常芳逼急了,她知道得不少,手里的证据也不少。赵安妮和姓冯的不能不管她,更甭想用她做替罪羊。

常芳好歹说服了自己,稍稍安心了些,这才觉出饿来。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她从被子里爬出来,打算给自己下面条。可面没了。家里啥都没有。超市其实不远,可这几天不是没工夫就是没心情。

下楼吃点儿也成,两天没出门了。常芳穿好衣服,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最好把脸也捂上,让谁也看不见。还是打包回来吃比较好,她不想在餐馆里坐着,那里生人多,谁知都是干什么的?就像那个邢珊,看着挺老实的姑娘,谁知是个奸细?话说回来了,能让黄金龙入眼的,也老实不到哪儿去。黄金龙让自己盯住她。盯没盯住不知道,反正俄罗斯人还是行动了。到底是不是因为邢珊弄到了什么?她到底弄到了什么?常芳心里觉得不应该,可又真说不准,因此感到更不安全,好像街上到处是“邢珊”,都在偷偷盯着她。

楼道里没人,电梯里也没人,没多大地方,也根本藏不了人。电梯门关严了,常芳感觉安全些。电梯开始下降,不大稳,摇摇晃晃,发出怪异的声音。中介不是说,这楼是两年前刚盖的?不论是中介还是开发商,总有一个在骗人。现如今到处都是骗人的事儿!这电梯会不会出问题?方方正正,密不透风,摇摇晃晃往底下沉,活像个棺材。棺材!常芳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黄金龙让随便埋了,司机老刘说还是弄个棺材。她觉得也有道理,让老刘买了个贵的。她是逼不得已,命令不是她下的,人也不是她动手杀的。她只是把人带到温泉酒店。黄金龙让她亲眼看着入殓,看着棺材入土。她虽站在那儿,可两腿止不住地打颤,眼睛根本不敢看那棺材!娟儿要是上天有灵,一定能知道,她常芳绝不是能干那种事的人!

电梯门终于开了。平安无事,谢天谢地。楼道里灯光昏暗,楼门外就更黑,小区里看不见个人影。才九点多而已。难以置信,这是繁华的上海。浦东这鬼地方,常芳一点儿也不喜欢,不知儿子晚上吃的啥。她不在家,老公和儿子就都瞎凑合。常芳突然很想家,想老公和儿子。可她现在不能回去,最好电话都别多打。她本是老实人,没什么野心,更没有坏心,可没想到竟然弄到这种地步——有家不能回。

黄金龙曾说过:到上海待个一年半载,没事儿了!是她轻信了黄金龙。自从赵安妮突然出现在办公室,她的心就悬起来了;后来黄金龙告诉她邢珊有来路,她的心就更放不下。没人会平心静气看着几千万美金无影无踪,更别说一个年轻轻的大活人了。这件事一年半载躲不过去!

还好面馆没打烊,而且没有客人。打包一碗面,常芳等了几分钟。其实也就几分钟,感觉却很久。怎么需要那么久时间?服务员是新来的?以前见过吗?干吗一直偷偷看她?

常芳差点儿掉头逃跑,面终于好了。塑料袋提在手里,能感觉到热气,心里多少踏实了一点儿。常芳快步走回公寓楼,还是一个人都没碰上,这样最好。电梯还停在一楼,可她不打算再搭,那闷盒子总是让她想到棺材。反正只有五层,爬上去也不难。

楼道里很黑,声控灯似乎根本没打算要亮。常芳摸索着上楼,心中默数着楼梯。突然一阵脆响,惊得她脚下一个趔趄,重重踩到地板上,灯倒是亮了,把楼道里照得通明。

其实那只是她的手机来电,来自长山的号码,常芳连忙接听,手指头都发颤。电话里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是常芳女士吗?我是长山市公安局……”

常芳险些跌下楼梯去,腿软得站不住,只能用手狠命抓住楼梯扶手,过了老半天才喘过一口气,这才听明白对方的意思。原来只是想问几个有关黄金龙的问题:最近和别人有没有纠纷,平时有没有仇人之类。常芳镇定了一些,心里拼命对自己说:这只是例行公事,有关黄金龙的谋杀案。她远在千里之外,跟她没什么关系!可对方还是提到了米莎公司,不过没提那三千万。常芳再次心跳过速:不知道!米莎的事都是黄金龙亲自谈的,自己一无所知!她听人说过,警察的审问有一大半是唬人的!心理战术!对方没再继续问,电话挂断了。

俄罗斯人都和警方说了什么?为什么提及米莎,却没问那三千万美金?是故意不提,还是以后再提?如果警察再打电话来,她该怎么办?钱是黄金龙让转的,现在进了赵安妮香港公司的户头,本来与她也无关。可警察要是问起失踪的会计,怎么办?

常芳把钥匙插进锁眼。门居然没锁。常芳的心又是一抖——刚才下楼时没锁?实在记不得。平时她都小心翼翼,遇到危机了反倒大意了。自己实在太魂不守舍。趁着她下楼买外卖,会不会有人溜进家了?常芳的心脏又到了嗓子眼,喘气都有点困难。她小心翼翼地开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房间里一片漆黑,完全没有灯光。她下楼前把灯都关了?还是不记得。她低头定睛看看地面,还好,拖鞋规规矩矩摆着,是她习惯的位置和方向。

她没着急开灯,屏住呼吸仔细听,屋里没任何动静,只听见自己的心在扑腾。她摸索着往客厅里走,那里面有些光,是从窗外透进来的。沙发上影影绰绰,应该是枕头,没什么好怕的!不要自己吓唬自己!常芳暗暗安慰自己,越安慰却越是不踏实,后脖颈子一阵一阵发凉。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清!常芳奔到墙边,按下电灯开关,居然没有反应!来回摁了好几下,屋里还是一片漆黑!怎么回事?灯为什么不亮了?常芳全身的寒毛一下子都立了起来!

突然间,常芳听到吱扭一声,从卧室的方向传来。她赶忙抬头看,卧室门仿佛正在缓缓打开。门缝中隐约有个白衣人影,露出半条腿,却没接着地!门又开大了些,露出一整条腿,的确是悬在半空里的!

是人?还是鬼?

常芳叫了声妈,转身拔腿就跑,三两步来到公寓大门前。门却关了!这次她记得!大门本该是开着的!刚才是她故意没关!此刻却关严实了!而且死活拉不开!刚才不是没锁?常芳从衣兜里摸出钥匙,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无论如何对不准锁孔,却听背后突然有人说话:

“常姐!你为什么要害我?”声音低沉而幽怨,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常芳浑身剧烈一震,猛然回身,就在她背后不远处,有个穿白袍的女人,披头散发,悬在半空中。

常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脸,歇斯底里地哭喊:“娟儿!妹子啊!不是姐害的你啊!是黄金龙下的命令,老刘害的你!是他埋的你!和我没关系啊!妹子啊……”

6

20分钟之后。

在常芳居住的小区后门外,两个男人架着一个昏睡的女人,悄然走向一辆黑色的丰田花冠。车已在路边停了多时。两个男人都黑衣黑裤,扮相好像夜行侠一般。女人却白衣白裤,在夜幕中格外显眼,唯独小腿少了一截,远远看着,仿佛双腿离开地面。经过路灯明亮之处才能看清,是裤子很怪异,上白下黑,脚上的鞋子也是全黑的。

常芳虽然语无伦次,故事的大概倒是能听明白——她只是黄金龙的小卒子,黄金龙背后也另有其人——中原集团的老总,也是黄金龙的老上级,冯军。黄金龙本是中原集团下属的一家镍厂厂长,在冯军的一手策划下,黄金龙把镍厂私有化组建了金合。表面上从中原独立出来,实则变成冯军的摇钱树。

除了黄金龙这只“左膀”,冯军还有只“右臂”——赵安妮。赵安妮名义上是中原集团子公司华夏房地产公司的副总经理,其实是冯军的情人,这是集团高层公开的秘密。

去年秋天,冯军授意黄金龙从中原集团收购了长山的国营镍厂,500万美金的收购款,是从一家境外公司打进金合账户的。黄金龙用这笔钱从当地政府买了些地皮,又买了些不值钱的旧机器旧设备,金合随即和俄罗斯米莎集团签署了合资协议,从俄罗斯人手里拿到三千万美金的投资款,之后秘密转出合资公司的账户,等候冯军处置。本来是说借用一段时间,过几个月就补上。可转账凭证无意间被小会计发现了。小会计正在偷偷跟俄罗斯经理谈恋爱,这也差不多是公开的秘密——在偏僻而封闭的工厂里,这种事是最难隐瞒的。黄金龙一贯心狠手辣,命令常芳设法除掉小会计。常芳趁着带小会计去泡温泉的机会,下药迷昏了小会计,让司机老刘杀人后偷偷掩埋。说到这里,常芳再次陷入死循环,一遍一遍重复着:害你的是黄金龙!还有老刘!不是我!我是没办法的!

这部分和小会计说过的基本吻合。只不过老刘显然并未真的杀死小会计,而是背着常芳又把她挖出来,关进了地窖。佟远心中渐渐明了:看来老刘在明处是黄金龙的司机,暗地里却是赵安妮的人。他囚禁了小会计,应该是以此作为筹码,在关键时刻胁迫黄金龙,毕竟巨款是在黄金龙手里。之前金合投入的那几百万美元,佟远基本也能猜出来路——就在三个月前,华夏房地产不是有个畏罪跳楼的财务处长,贪污了几千万人民币?据常芳说老刘也是黄金龙的心腹,自金合没私有化的时候就给他开车,也跟了十几年了。赵安妮果然厉害,竟能在黄金龙身边把人安插得这么深。看来,赵安妮和黄金龙早就在明争暗斗。黄金龙巨款在手,赵安妮想要除掉黄金龙,动机似乎的确也是有的。

“咱们现在去哪儿?”佟远低声问正在开车的高总。高总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指指后座上昏睡的李娟:“得给她找个地方。”

佟远点点头。李娟的作用已经完成,现在需要设法安顿。这对高总大概也是小事一桩:高总神通广大,各种奇怪的道具都随手拈来,比如腿上黑白分明的裤子。车子驶入一处更僻静的小区,小会计也悠悠醒转,表情木讷呆滞,大概意识尚未完全恢复。高总扶着她走进小区,把佟远留在车里,临走指指后备厢,嘱咐了一句:“小心点儿,我很快就回来。”

佟远不清楚高总是让他小心自己,还是小心后备厢里的账本。从长山到北京,再从北京到上海,一路上高总比他更小心,倒好像高总才是被通缉的逃犯。佟远知道自己是工具,正在被人利用,可他别无选择,命运充满黑色幽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本以为自己是个“密探”,却并不知道,还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其实自己并不专业,以前单枪匹马完成的项目皆属运气。这一次任务倒是完成了,自己也成了逃犯。通缉犯不会拥有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更不会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佟远举目去看车窗外沉寂的城市,不禁一阵伤感。他俩首次相遇的地方,其实就在不远处。不论她有何目的,他将怀念她的一切。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重逢。

刺眼的白光,却突然在身边亮起来。

佟远心中一惊,连忙扭头查看,是一对突然亮起的车灯。那车不知何时来到丰田花冠旁边,无声无息,竟然完全没有引起佟远的注意。那车灯随即关闭了。刚才那一亮,仿佛只是为了引起佟远的注意。

那车停在丰田花冠略前的位置,后座的车窗正对着佟远,是一辆旧款的黑色奥迪。黑暗中,墨色的车窗缓缓而下,佟远顿时紧张起来:谁会对停在路边的丰田花冠感兴趣?引擎和车灯都关着,从外面几乎看不见他坐在车里!会不会是警察?

墨色的车窗摇下了大半,露出一张美丽白皙的面孔。佟远连忙摇下车窗,仔细再看那张脸,心里暗暗惊呼:难道自己在做梦?

刘思梅正在凝视着他,一双明眸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低声说:“上我的车!”

奥迪车静静前行,拐过一个街角,悄然停在许多安静停放的车辆之间,仿佛无声无息地隐了形。司机熄了火,悄然下车去了。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没什么表情,也没吭一声。佟远就记得这么多。光线太暗,他又有些激动。自从思梅摇下车窗的一刻,他仿佛就在做梦,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你的伤口……”思梅先开口。

“完全没事了!都好了!”佟远边说边扭动身体,动作夸张而滑稽。思梅不但没笑,表情却格外严肃:“告诉我,你是怎么来的上海?”

佟远一愣,心里有些糊涂,弄不清思梅的目光到底是关心还是怀疑。他答:“坐车来的。”

“谁的车?”思梅问得更加急迫。佟远彻底冷静下来,感觉到一丝被审讯的意味,心中隐隐不快:“一个朋友的车。”

“真的?”

“你的意思是,我在骗你?”

思梅连连摇头:“不!你误会了!我跑这么远来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带你到上海来的,也许是黄金龙的人!就是……躺在地上的那个胖子!”

“不会吧!你是不是搞错了?”佟远皱眉看着思梅。怎么可能?高总是黄金龙的人?大湖公关的老板,是黄金龙的人?

“我真的没骗你!你坐的那辆丰田车,是黄金龙的司机租来的!”思梅万分焦急,百口莫辩。

“这怎么可能?带我来上海的人,是我公司的老板!我在长山被人绑架,差点就没命了!是我老板救了我,他怎么可能是黄金龙的人?”佟远也起了急,梗直了脖子。尽管他不知高总的背景到底如何,可高总不可能是黄金龙的人。她的这些无稽之谈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必须赶快离开这里!”思梅不觉提高了音量,睁大眼睛,目光和口气都不容置疑。

“你让我去哪儿?去找警察?你凭什么要来告诉我该怎么做?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佟远也瞪大眼睛,话一出口,心里却突然后悔起来。

思梅一愣,目光黯淡下来,缓缓低下头。佟远心中一紧,很想说句什么缓和气氛,一时却又词穷。倒是思梅悠悠地开口:

“对不起。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思梅稍作停顿,深吸了一口气,“你我都知道,我们都有秘密,也都想知道对方的秘密。所以为了让你相信我,我先坦白。”

“不!”

佟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反驳。他感到莫名的紧张,全身肌肉绷紧了。思梅并不理会,低垂着目光,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叫刘思梅,是GRE公司的高级调查师。我猜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不然昨天也找不到我。”

佟远暗暗吃惊:高总的确说过,思梅是调查公司的,在国贸附近上班。可高总并没说是哪家公司,佟远也没追问。他知道高总只会说他想说的。没想到,眼前这柔弱的年轻女子,竟是全球顶尖商业调查公司的高级调查师。GRE公司虽然一贯低调,对佟远来说却毫不陌生。他原本以为,若想成为GRE的高级调查师,起码要比思梅再老上十岁。

思梅用力抿了抿嘴。佟远一阵愧疚,正要开口解释,思梅抢先道:“先让我把话说完。后来我拿到了证据,证明金合把米莎投资的几千万美金私自转移了。米莎决定派人占领长山工厂,查账取证。黄金龙知道消息后带我返回长山。他原来早就看出我是卧底,所以在长山劫持我来要挟米莎公司和我的老板。然后,你就出现了。”思梅再次停顿,鼓足勇气说,“对不起,我一直向你隐瞒真实身份,但那是因为工作,所以……”

“不不!”佟远连忙接过话茬,心中一阵激动。揭开层层包装,鲜花露出真颜,脱去神秘之后,是亲切和温暖,令人更加难以割舍。他迫不及待地说,“该我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更要谢谢你现在还愿意来见我!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你的任务完成了,应该跟我彻底断绝来往的!可现在,你违规了,都是为了我!”佟远深深吸了口气,坚定地说,“现在,该轮到我把我的秘密全都告诉你了!”

思梅默默地点点头,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我叫佟远,这是真名!我是东部财经的记者,这也是真的!只不过,不是曾经。”佟远摸摸头,傻傻一笑,一脸歉意,和他在球馆里的笑容一样。思梅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佟远却并未察觉,自顾自地说下去。他得集中精神,理清思路,把一切都说明白,毫无保留。

“我从来都没离开过东部财经。去年秋天,北京的一家房地产公司——华夏房地产——的财务处长贪污了三千万人民币,设法汇到境外,被发现后跳楼自杀,本来已经结案了:畏罪自杀,并无同伙,赃款流出国境难以追回。可大约一个多月前,那财务处长的老婆却突然找到我们杂志社,说她丈夫的贪污案另有内情,说她丈夫生前有情人,那笔贪污的钱又下落不明,这里面一定有文章。那女的看上去受了不少刺激,被弄进安定医院,我们总编却觉得这里面有点儿意思,就派我跟进。我查了查媒体报道,发现就在那人跳楼后不久,华夏房地产的一位女副总从北京调到上海,到华夏房地产上海分公司任总经理。华夏房地产是中原集团的子公司,主要资源都在北方,以北京、山东和东北为主,在这些地区能搞到地皮。在上海却没什么实际业务,那分公司顶多算个办事处。就在北京公司的财务处长畏罪自杀,巨款下落不明之际,突然把这位女副总调离北京,放到一个根本不需要她的地方,实在是有些可疑。我就设法打听了一下这位女副总。姓赵,叫赵安妮。据说很有来头,舅舅是离休高干,在胶东地区很有影响力,赵安妮年纪轻轻就在华夏青岛分公司任高职,后来调到北京,更是顺风顺水。我和总编都觉得这女人身上有文章。第一次在陆家嘴遇见你那天,我正打算去华夏房地产公司附近转悠转悠,那家公司也在陆家嘴,就在那座金色大厦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