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夺命之旅02

手机却突然响起来。佟远不敢再惘然欣喜,小心翼翼把手机凑到眼前:来电显示,居然是小蔡经理。她为何打电话来?这问题只一闪,就被佟远抛在脑后。管她有什么事!佟远根本就没给她先开口的机会。

“小蔡姐救救我!我快冻死了!我在野外,周围没有人烟!我在吉林长山,长山镇往东大概两百公里的公路边!这条路应该通往一个工厂!这里有个丁字路口!这里信号不好,我手机又快没电了!我快冻僵了!小蔡姐你听见了吗?”

佟远一口气说出许多,电话里却始终寂静无声。佟远的心又是一沉。是不是没接通就断了?他却突然听到蔡经理的声音:“好的!我找人去接你!你就在路边等,坚持住了,也就20分钟!”

手机自动关机。感谢老天,最关键的信息已传达。

佟远立在原地。他尝试迈步,双腿却似乎已不复存在。脸也同样不存在,只有唇间还能隐约感到冰碴的粘连。迅速下降的温度和不断提速的风,早把他身上最后的暖意都去尽了。他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许,20分钟也太久了。

远处却隐隐出现亮光。莫非是幻觉?佟远眨眨眼,眼皮也几乎失去知觉。

那亮光却越来越大。果然是一对车灯,正在渐渐靠近!

佟远再次感到希望。几番希望和绝望,比严寒更加令人心力交瘁。可这并非幻觉。分明是一辆正在驶近的汽车!他都听见汽车马达的声音了!佟远鼓足最后一丝力气,强迫自己迈动双腿,缓缓移向马路中央。不管是不是蔡姐派的人,他必须拦住这辆车!

车灯继续靠近,马达声也越来越响。大概是辆小轿车,车速不慢,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可佟远并不打算让开,也没力气让开。他的四肢早已麻木,就连心肺也好像开始结冰,呼吸已变得很困难。他狠狠盯住那车灯,让光束直射双眼,那是生命的唯一标志。

伴随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刺耳之声,车灯就停在他面前。有人走下车来,佟远看不清他的模样,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车子的马达声也越来越远。他的耳朵里似乎也结了冰。

佟远被人扶进车里,突如其来的暖意让他狠狠打了个寒战,这才稍稍清醒。坐在他身边的,正是刚才送他和赵安妮来长山的司机刘哥。

刘哥递过来满满一杯热茶:“快喝了吧!暖暖身子!赵总在长山镇等你呢!”

8

连接长山镇和合资镍厂的公路建成快30年了。工厂从建设到投产,也曾欣欣向荣,这条路也跟着热闹过一阵。但好景不长,繁荣只是昙花一现。工厂一直赔钱,国家不愿再倒贴,只能由镇政府接手。生意日渐衰落,上班的工人越来越少,领导也不再来视察。生产虽然一直维持,产量却少得可怜。周边来不及成长出任何第三产业。这条公路随即冷清了很多年。

最近一年多,路上又热闹起来。先是俄罗斯人来谈合资,然后是民企并购改制,再往后又是俄罗斯人谈合资。本已斑驳的路面,被压出很多大坑。新老板花钱翻修了路面,跟工厂的大门和主楼一起焕然一新,运了几车不知新旧的设备,人事档案里添加了无数身份证号码,可真来上班的工人并没多几个,路上来来往往热闹了没两天,又渐渐冷清下来。冬天来临之前,这路上已难得有车在深夜经过,更不用说这寒风凛冽的周末的夜晚了。

今夜却有些反常。从天擦黑,这条路就意外地繁忙起来。先是一队呼啸的警车,向着镍厂“疾驰”。其实车速不算快,只是警灯很耀眼,警笛拉得又响,早早通知大家:警察来了。其实镇派出所的值班民警早就得到黄老板的通知:今天工厂也许会有小麻烦,我们自己能处理。

黄老板明摆着不想让警察插手。警察其实也不乐意插手,只盼着厂里的矛盾能自行解决。黄老板不好惹,外商也不好惹。可没承想,报警电话还是来了,而且是在下班前夕。这下子又要耽搁两三个钟头。电话来自俄方,这倒是事先料到的——黄老板的厉害远近闻名。电话里还说,可能有人受伤,这也不稀奇。老毛子人少力单,不吃亏才怪。值班民警却不知道,事态已经严重超出了他们的预期。黄老板正张着嘴躺在总经理办公室奢华的地毯上。今晚的加班,恐怕不是两三个小时就能结束的。

警察们对案子并不上心,因此在去往工厂的路上也并没留意路边。更何况天色已晚,荒芜的旷野已漆黑一片。警车里没人注意到,就在刚经过的某个不起眼的小岔路口,有辆大众速腾正悄然停在路边。警车驶远了,它才缓缓拐上大路,打亮了灯,向长山镇疾驰而去。

然而,一个半小时之后,这辆速腾又悄然开了回来。在漆黑的岔路口,接起一个将要冻僵的人。车子原地掉头,再次驶向长山镇。只不过,这一次车速不快,小心翼翼,仿佛车里坐着刚出生的婴儿,又像故意不想惊动谁。

走了不远,司机老刘突然减慢车速,灭了车灯,悄无声息地靠边熄火。他凝神盯着远处渐渐驶近的一对车灯,仿佛那是深夜觅食的狼,而他则是警惕的兔子。小地方熟人多,认识这速腾车的人也多。不能让别人发现,请假返乡的人竟在这多事之夜又出现在单位附近。更不能让人看见副驾座位上的小伙子,因为现在尚不能确定,这小伙子是否应该永远消失。

小伙子正熟睡着,对车子的动向毫无察觉,大半杯热茶还插在手边的杯托里。

对面的车子开了过去,速度均匀,没任何异样。是辆新款的黑色丰田花冠,吉A的牌照,该是注册在长春。车内只有司机一人,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一直目视前方,并没看到藏在路边的速腾。从长春来的陌生人深夜去合资工厂干啥?莫非又是俄罗斯人请来的救兵?管他来干啥,反正他并没发现速腾,更不会看见车里熟睡的年轻人。老刘悄然发动引擎,把车缓缓驶上大路。今晚,一切顺利。

老刘却并不知道,刚刚经过的丰田花冠在他背后大约半公里处熄了车灯,掉了个头,悄然跟了上来。黑车和黑夜混为一体,除非近在咫尺,否则绝难发现。那车的引擎也格外安静,完全被速腾自身的噪音所屏蔽。不仅如此,丰田花冠的司机还配备了更高级的工具——夜视仪。即便不打开车灯,也能对漆黑的公路一目了然。那司机微调夜视仪的旋钮,几十米开外的速腾车渐渐放大。他低声对着耳麦说:

“小蔡,佟远被另一辆车接走了。帮我查一个牌照……”

*

与此同时,在合资工厂的办公大楼里,思梅正呆坐在一间小会客室的沙发里,面色苍白,目光凝滞,好像神经尚未从刚才的刺激中恢复过来。

其实她的思路很清晰,情绪也算稳定,浑身上下都好,脖子上的浅伤也早不出血了。是Steve让她坐在这里,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把应对警察的事情全都留给Steve。Steve离开前,曾在她耳畔轻声低语:“有视频,你本来也代替不了他。聪明的话,就装哑巴。”

思梅的心脏一直在隐隐作痛,仿佛被一根钢丝缠绕悬起,那钢丝正越收越紧,眼看就要把心脏勒碎了。

错了。都是她的错。怎能如此粗心大意,竟然没想到办公室里会有摄像头?既是如此,就该让佟远投案自首的,逃跑只能罪加一等。等等!思梅猛然想到一件事,心脏狠狠一沉:刚才佟远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他按原路到底能不能逃出去?这工厂地处荒郊野地,距离最近的村子起码几十公里!一个带伤的逃犯,衣衫单薄,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有多少逃脱的可能?有多少生存的可能!这都是拜她所赐!愚蠢的女人!

思梅起身走向会客室的大门,她要告诉警察,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是她主动抢过匕首,是她鼓动他逃跑,这些视频中应该都是有的!她也要问问他们,到底有没有找到佟远?他身上有伤,独自在雪地里很危险!

会客室的门却打不开,已经被Steve反锁了。

思梅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没有试图破门而出。一来身体确实虚弱,二来警察不会不来找她录口供。那该死的摄像头,是原本就在黄金龙的办公室里,还是后来由Steve安装的?思梅知道Steve并没有错。安装摄像头也没错,替自己的员工开脱更没错。但他刚才的表情和口气,让思梅没办法不迁怒于他。阴险冷漠的男人!他显然看过视频,显然明白思梅和佟远的关系。他却那么果断地揭穿了一切。他并非在保护思梅。他在有意戏弄她!

思梅胸中再次涌起一股怒气。沉着!这是Jack千叮咛万嘱咐过的。想起Jack,思梅心中升起一丝暖意。这世界上,总还有人在真心地帮助她。思梅深吸一口气,坐回沙发里。刚才殊死的一幕又在脑海中回放:黄金龙虽拥有天时、地利、人和,却输在一个“莽”字之上。她也犯了类似的错误,把佟远置于危险境地。从现在起,她必须沉着。

Steve深不可测。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是他命令思梅陪同黄金龙到长山来,完全不顾思梅的安危。是他断然摧毁了她和佟远的希望!下一步,Steve还会对她做些什么?Steve冰冷的面孔再度浮现,思梅顿时一阵恐惧。

GRE那神秘的办公室里,再也没有她的未来。

就在这一瞬间,高级调查师,顶尖的跨国公司,所有这些都突然变得索然无味。思梅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仿佛万里长征跋山涉水的,却发现自己南辕北辙了。原来,GRE只是个骗局,外企、精英、高薪,这些统统都是骗局!是人生中最大的骗局。因为它们根本不意味着幸福!思梅猛然警醒,突然产生一股冲动:离开GRE!越远越好!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浑身到处都在剧痛。

然而,幸福又在哪里?楼外是广阔无垠的雪野。有个衣衫单薄的带伤的小伙子不知去向。

她的幸福不知去向。

思梅一阵茫然,瞬间感到了绝望。她再慢慢坐回椅子里,内心渐渐冷静。不,她不能立刻离开GRE。因为佟远需要她的帮助!即便Steve真是她的敌人,GRE却并不是。那只是个复杂的系统,可以被敌人利用,亦可被她利用。尽管她赤手空拳,人单力孤,但离开了GRE,她就更是赤手空拳。她得沉着。项目并未结束,她得继续扮演她的角色。思梅打起精神,逼迫自己在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尽管它就像深夜旷野中落单的萤火,遥远而渺茫。

思梅安静地坐着,直到屋门打开。Steve板着脸走进来,带进两名身着制服的警察。Steve沉吟片刻,用试探的口气对思梅说:“他们知道你受惊过度。不过还是需要问你几个问题。”

思梅抬起头,故意吸了吸鼻子,用尽量平静的语气:“没关系,我想我可以回答。老板,您放心吧!”

Steve点点头,是个聪明姑娘。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原本打算用一晚的时间说服她全力配合,拖到明早再带她去公安局录口供。但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工厂门外拥来一群记者,事态因此变得更加严重。案情本身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警官因此不敢懈怠,一切还是得按规矩来。

Steve退到两位警官身后,安静地看着思梅。

为首的警官先开口:“刘小姐,谢谢您的配合。我们就是例行公事。第一个问题,您认识那个凶手吗?”

思梅正要回答,却突然看见Steve在向她微微摇头。思梅顿觉诧异:难道警察从视频中看不出来?可她并不打算在此刻违抗Steve。

“不认识。”思梅坚定地摇头。

思梅并不知道,她抢过匕首的一段,警察并没看到。如同另外几段,都被雪花覆盖。那微型摄像头安放的位置很好,大半个办公室一览无余。但设备的信号似乎并不稳定——那么小的东西,又要拍摄,又要发射信号到Steve的手机,遇到些干扰也是难免的。手机记录下的视频,大部分时间都雪花密布,完全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唯有两段最为清晰:一段,是佟远从柜子里冲出来,扑向黄金龙。另一段是在20多分钟的雪花之后:黄金龙已躺倒在地。思梅和佟远蹲在一边,佟远瞪眼看着自己手里的匕首。再往后又是雪花。但这些已是恰到好处。

*

记者的确来得唐突,而且动作太快。这样的纠纷,双方当事人都不会想到联系媒体。米莎虽是受害一方,但家丑不可外扬,上市公司的公告里,未必想要写上这样一笔。当地警方就更不愿惊动媒体,最好连智能手机都别带进现场。如今一个带摄像头的手机就能比过一个检察院。稍不留神,再高的官也能给掀翻了。

可媒体就偏偏来了,带着各种长枪短炮。

几小时之前,当Jack以金合上海分公司供货商和黄总老朋友的名义混进公司时,在工厂大门口,有个年轻姑娘正对一个保安说:“刚刚进去那个男的是我同事!知道吗?你们麻烦不小啊!”

保安吃了一惊,不禁仔细打量这姑娘:二十多岁,戴老气的黑框眼镜,穿半新不旧的羽绒服,头后随便扎了个马尾。虽是城里人打扮,但也就是公司办事员。保安半信半疑:“你知道啥?”

姑娘说:“我知道得不多,我同事知道得多!”

保安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刚才那个男的看着更有来头。他声称有重要事情要当面告知黄总,而且和那群俄罗斯人有关,安保队长这才亲自下令让他进去。厂子里到底咋了突然来了这么多老毛子,这月工资还能按时发不?这姑娘看样子也知道一二。保安试探着问姑娘:“不多也是知道。你倒是说说看,到底出啥事儿了?咋突然整这么多老毛子?”

“俄罗斯人?已经进去了?”姑娘面露惊色,抬手指着办公楼。

姑娘的表情让保安也紧张起来,刚才老毛子的两辆车就是在他眼皮底下闯进大门的。他没敢拦,还为此挨了队长一巴掌:

“是啊!进去了!要紧不?”

姑娘皱眉想了想,压低声音说:“这帮人可不好惹!都是黑社会!在俄罗斯,啥事儿干不出来?”

保安又是一惊,暗自庆幸刚才没拦:“娘的,你是说,他们有家伙?”

姑娘眨眨眼:“没家伙,你们能让他们进去?”

保安忙不迭地辩解:“他们来得突然,咱们没防备!周末本来就人少嘛!再说以前俄罗斯人也来,只不过没这回人多!而且有好几个大胖子,腰老粗了!老凶了都,兄弟们没敢拦!就让他们进去了!再说,里面的人也没拦住不是?都让人家上楼了!”

“唉!”姑娘叹气道,“这就麻烦了!怎么能让他们上楼呢?占了啥重要地方没?”

“嗯哪,顶楼一整层都占了!总经理办公室,财务科,都占了!他们到底想咋样?”

姑娘把声音压得更低:“你们老板是不是骗人钱了?”

保安吓了一跳,瞪圆眼睛:“老板的事,咱可不知道!”

姑娘嘻嘻一笑:“我瞎猜的!这儿太冷!我回车里等了!”

姑娘说罢,走回停在百米开外的白色面包车。保安有点诧异,因为刚才并没发现那里有辆车。不过保安也并不太在意,因为车停得远,天色又暗,没看到也很正常。

之后的十分钟里,长春的好几家媒体都接到电话:长山的明星合资企业出了纠纷,俄方突袭了工厂,占领了总经理办公室和财务室。俄方和中方正剑拔弩张。

两三个小时的工夫,十几个记者和摄像师已经站在合资公司门外,等着进厂采访。有人扛着照明设备,把厂门口照得通明。有心急的记者,已经用长镜头对准停车场里的警车和保安。秃头队长正站在大门口骂脏话,越骂就越激发记者的兴趣。据说还有更多记者在路上,因为漏一条重大新闻就要罚款,至于采了以后能不能报那是另一回事。其实不能报更好,有人就要掏一笔不小的车马费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厂门口的记者越围越多。事件眼看越闹越大,省政府已经下了命令:保护公平合法的商业竞争,保护外商的合法权益。在不影响公安调查的前提下尽量透明!事件得到省政府的关注,警察也不便偏向任何一方,光头队长需要配合警方,不仅不能再和米莎的人对峙,还得让保安们列队,带着记者们进公司,找个大会议室给大家发盒饭。工厂的大师傅都被从宿舍里叫进食堂。这厂子彻夜都不得安宁了。

记者队伍里有个不起眼的女人,三十出头,戴金丝边眼镜,头发绾成髻,厚围巾遮住半张脸,身穿修身的呢子大衣,脚蹬及膝的高跟皮靴,手挎巨大的时装袋。守门的保安特意多看了她两眼,因为好看:此人衣着不凡,看着就知道是长春来的大记者,说不定还是电视台的,说不定还经常上电视呢。

保安却没认出来,几个小时前,她还是另一副打扮,在门口跟他闲扯。不久前,她在白色面包车里和纽约通了长途电话,汇报了很多细节,比如几小时内出入工厂车辆的牌照和乘客。之后她换了衣服,扮作记者,准备到工厂里探个虚实。不过她得格外小心,因为那办公楼里有她以前的老板——Steve可不比保安,不是换身衣服换个发型就能骗得过的。

不过Steve倒是刻意躲着记者。记者也没能上楼,都被保安阻挡在二楼之下,好吃好喝,耐心等着公司领导和警察来发布消息。

但Steve还真的远远看到一个背影,在五楼的走廊里一闪而过。那女生穿着职业套装,和这一层穿梭的律师会计们没有区别。虽然那背影转瞬即逝,而且距离又很远,还是让Steve感到莫名的不安。他本想跟过去仔细瞧瞧,但走廊里警察太多,而且警方对思梅的问话还在继续。虽然思梅的回答令他意外的满意,但问话时间太久,内容又过详细,这让Steve着实有点紧张。莫非“上头”有人关注?这“上头”到底有多“上”?是吉林省,还是北京?

Steve后来终于找了个机会,到这一层的各个办公室里走了一圈。午夜已过,年轻的律师和会计们还在忙着整理文件,所有的文件都需交给警方,因此必须一一拍照留存。Steve没找到任何可疑之处,突然想到了楼下的那群记者,心中愈发不踏实——到底是谁通知的记者?Steve悄悄下楼,到记者休息室外转了一圈。休息室里的人已不多。实在太晚,初步案情也已通报过了,有些不太较真的记者,草草发了稿子,已经回长山镇找地方睡觉去了。

9

佟远醒过来,看见一条垂立的黄色细线,在无底的黑暗之中,模糊而缥缈。

正在恢复知觉的人,有时视觉会比思想提前一步。比如此刻的佟远。因此那条黄线对他并无多少意义,直到大脑渐渐复苏,他才感觉到奇怪:这是在哪儿?那条细线又是什么?四周充满潮湿酸腐的气息,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

记忆如蜗牛般缓缓爬行。他想起那条冰冷漫长的地道,又冷又湿,伸手不见五指。这里也黑,所以让他想到地道,但地道里没有酸腐的气味。这里也冷,但不及那地道冷。难道是身体已经冻僵,因此不够敏感?

佟远尝试活动四肢,果然没有任何知觉。他心里一惊,立刻清醒了七八分:糟糕!难道真的冻僵了?他用力一挣,身体突然倾倒,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无控制平衡的能力。头重重撞到墙上,四肢却突然有了知觉:一阵难以忍耐的酸麻过后,手腕和脚腕开始火辣辣的疼。再拼命挣扎一阵,腿脚也依然帮不上忙,终于坐起身子,双手却还在背后,仿佛被牢牢粘住,手腕磨得生疼。他终于明白过来,后背立刻冒出冷汗,心中却更加诧异:是谁把自己绑起来了?

佟远努力回忆,终于记起那辆速腾车。那时他眼看就要冻死了,自己都不记得怎样上车的,只记得冻僵的身体突然浸入温暖的空气,皮肤有一种难忍的灼烫感,简直比手中滚烫的热茶还烫。

手中的热茶!

佟远心中猛地一抖,大脑更加清晰:喝了没几口茶就不省人事了。难道是那司机——也就是赵安妮口中的“刘哥”——绑架了他?为何要绑架他?上车时,他好像跟自己说了一句什么。对了!他说:赵总在长山镇等你!这难道是赵安妮的命令?

可赵安妮为何要绑架他?

佟远更糊涂,心中却隐隐地感到莫大的危险。

难道因为他杀了那胖子,要把他交送警方?赵安妮又怎知他是凶手?她不是等在楼下?难道是警方在通缉他?可刀不是被思梅夺去了?对。思梅。她夺走了刀,打算为他承担一切。佟远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黄色细线随即消失。可见那细线并非幻觉。

眼睛虽然闭上了,大脑却愈发兴奋,内心感受纷乱纠结,分不清是喜是悲,是信是疑。她到底是谁?

佟远知道,她打球的场地,是华夏房地产上海公司租用的,可她并非华夏房地产的员工。他曾试着跟其他华夏的员工打听过她,没人认识她。可她突然出现在长山,就说明她和华夏或许真的有关——赵安妮不是也到长山来了?赵安妮和长山的关系一定很隐蔽,不然也不需要偷偷摸摸地钻地道。赵安妮在路上接的电话,多少透露了一些线索:赵安妮在替一个男人办事,而那男人和长山工厂的老板似乎关系密切。那老板似乎和俄罗斯人产生了财务纠纷,打算要干啥“离谱”的事,所以赵安妮被派到长山来,悄悄观察事态发展,并且尝试取走什么秘密的东西。难道那个躺在地上的胖子就是长山工厂的老板?而刘思梅就是在他身边卧底,却被他发现了?

佟远的大脑飞速运转,有些谜底渐渐清晰,另一些谜团又冒出来:和赵安妮通话的男人又是谁?华夏房地产在东北并没有业务,但华夏房地产的母公司——中原集团——在东北的确经营过一些工厂,但前几年就私有化了。这些都是佟远调查过的。莫非那长山的工厂以前也曾属于中原集团?

佟远隐隐地有些开窍,又感觉自己只摸到冰山一角。这冰山本来就是他的目标,只不过,他以前没料到,思梅似乎正处于“冰山”的正中央。她是真的要为自己承担罪名,还是另有其因?

佟远睁开眼,又见那条黄色细线,这才又想起迫在眉睫的问题:这是在哪儿?能不能逃出去?

佟远的身体已完全复苏。他完全确认,自己的双手正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被绑在一起。他试图活动手腕脚腕,捆得实在结实,挣扎似乎是徒劳。他试着缓缓扭动身体,腹部又是一阵撕裂之痛。不论绑他的人是何动机,留在这里就等于束手待毙。佟远再次尝试扭动身体,尽量将疼痛控制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一寸一寸向前移动。黄线渐渐靠近,他看清了,那是墙角的一道微光,来自头顶的缝隙。借着这一线细光,他似乎隐约看出四周的轮廓:这大概是一口旱井或地窖,冬天用来储存酸菜的那种,在东北城镇和乡村都很常见。怪不得能闻到酸腐的气味,但气味又不浓,起码现在这里没有酸菜。

佟远抬头看那光源,遥遥在上,总有两三米的距离,该是从盖子的边缘渗透下来的。不知那盖子有没有上锁?他试着立起身子,与那井盖更近一些。然而手脚被束缚,腹部疼痛难忍,四周空间又小,站直身子绝非易事。他用肩头顶住墙壁,一点儿点儿向上挪动,耳郭也自然而然贴紧墙壁,那墙壁竟然微微移动,竟是块木板。

突然间,佟远听到一丝呻吟。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佟远连忙停止移动,屏息静听。过了许久,终于又是一声,像是女人的呻吟,来自木壁的另一侧。莫非这地窖被木板分成了两半,另一半里还有人?

佟远心里突然生出一线希望,开口要问,又忍住了。旁边若真有人,会不会和他们是一伙的?即便不是,他若问的声音太响,会不会反而惊动了别人?佟远又四处看了一遍。这地窖漆黑狭窄,头顶的盖子又离得不近。自己被五花大绑,根本也逃不出去。这隔壁的人声,恐怕是最后的希望——万一是不知情的邻居呢?

佟远把嘴贴近木板,小心翼翼地低声询问:“有人吗?”

半天没有回音,连呻吟都消失了。四周安静得出奇,令人怀疑刚才的呻吟声是否真的存在过。佟远又问了一遍,微微提高音量。

还是没有回音。

他再问第三遍,声音又提高了些,却已心灰意冷。隔壁却果然又是一声,隐隐约约,气若游丝,不知是呻吟还是哭泣。佟远一阵兴奋,索性扯开嗓门:

“你是谁?谁在那儿?”

佟远头顶却突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灯光伴着灰尘顿时倾泻而下。

“小佟!是你吗?”

佟远头顶上有个中年男人在喊。那声音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是谁。刚才那一声巨响震得佟远有点儿发蒙,一时没醒过神来。他抬头往上看,却被灰尘迷了眼,刺痛难忍,泪水一个劲儿流,只觉一道白光照在脸上。头顶的男人兴奋道:

“哎呀,真的是你!我在这里找了大半天了!没想到盖子压在菜坛子底下!真鬼啊!你要不出声,还真找不到你!”

佟远终于想起这是谁的声音:高总!大湖公关的老板!高总平时难得在办公室,佟远入职两周多,也就只见过两三面,一时没识别出他的声音。更浓重的酸腐之气突然钻进佟远的鼻子。佟远试探着睁开眼睛。果然是高总正蹲在上面,用手电扫射佟远四周。原来,头顶才是真正的地窖,而佟远所处的,是地窖下挖的暗井。这也算藏得处心积虑了。可高总怎会突然出现?

“你刚才跟谁说话呢?”高总一边问,一边用手电光细细搜索暗井的四角。

佟远这才突然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隔壁,好像还有个女的!”

10

夜里10点50分,从长山通往长春的高速公路也变得格外冷清,偶尔有几辆超载的大货车,如蜗牛般缓缓爬行。

速腾车里,赵安妮依然坐在副驾驶,举着手机细语。司机刘哥也依然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开车,两人仿如几个小时之前,只不过天色不同,方向不同,乘客也少了一位——来时后座上的小伙子,就要被永远留在长山。

速腾的车速也比来时快了许多,正如离弦之箭,时速180公里,为了赶上凌晨返京的航班。赵安妮一刻不愿多留,天亮前必须回到酒店,明早准时参加中原集团的特别会议。那是冯军临时安排的会议,找了些无关紧要的借口,为了让她有机会在众人面前表演一番,让每一位都相信,她前一天早早就到了北京,而且睡了一晚好觉。

时间本来很充裕,无需深夜在高速公路上狂赶。赵安妮离开长山工厂时,天才刚黑不久。可她总归不放心——那小伙子一旦真的被警察带走,就又多了不少隐患:警察一定会问:你为什么到长山来?仅此一问,就足够她麻烦。再说即便证据十足,他却说不清杀人的过程。这在司法上其实有些说不过去。当然,不要说一个偏远小镇,即便是省公安厅,也未必每个案子都执行得这么严谨。凭着她的能力,没哪个衙门是不能摆平的。但无论如何,漏洞还是留得越少越好。

所以车到长山镇,她又把刘哥派回去打探佟远的下落,如果没被警察带走,就要趁乱把他弄出来;如果已经被警察带走,就得立刻找人想办法了。赵安妮躲在镇上等着刘哥,没敢自己搭计程车去机场。不能让任何其他人看见她。没有不够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也好过有个充分的在场证明。

刘哥运气好,竟然在路上遇上佟远。精疲力竭,无力反抗。这就是天意。

一切安排妥当,赵安妮松了一口气。若能赶上今晚返京的航班,此行堪称完美。唯一的小缺憾:小伙子人还不错,可惜了。不过,既然带他来东北,就是为了能随手一用,只不过没想到成了一次性的,不过好刀也算用在了刀刃上。男人本来就该是工具,各有各的用处,他的用处就这么多,已经大大超出预期。

赵安妮心中那一丁点儿遗憾,继而转化成洋洋自得。

老冯在电话里追问事态。他还不知道黄金龙的下场。其实知道了也无妨。姓黄的一贯骄横鲁莽,危害早已超过贡献。上次让长山的小会计发现了转款的秘密,就已经非常说明问题——黄金龙和他的亲信都是白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赵安妮铤而走险弄来的钱,决不能让这只蠢猪糟蹋。说到底风险最大的是她。玩命的是她,钱可不由她控制。老冯一句话,钱就进了长山。那是他“兄弟”,他倒是信得过。可她赵安妮不信。姓黄的不除,钱就回不到她手里。她可不能白白给别人当卒子。

反正事已至此,老冯也只能保护她。他们本来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怎么办?地窖里的?”刘哥看赵安妮收了手机,悠悠地问了一句。

赵安妮沉思了片刻,咬了咬手指尖:“不留了!”

三个字一出口,赵安妮心里突然有点空。弯腰站在虹桥机场路边吐的瘦高个子,眼看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她突然想起另一个男人,不算帅,却是她的男人里最老实的一个。几个月前,他趴在公司楼前的一摊血里,掉了一只皮鞋。畏罪自杀。她曾经对他说过很多甜言蜜语。她说钱是他俩的;她心里只有他,要和他远走高飞。其实那钱根本不是他的,就连她都控制不了。

不过那是以前。以后,也许就不同了。以后,她会为他多烧些香,送他女儿去国外上大学。被刘哥绑在地下室里的小伙子没儿没女,那就再多烧一些香。

“那个会计呢?”刘哥又问。

“她?更不用留了!”赵安妮长吐一口气,“姓黄的都完蛋了,谁还稀罕留他的把柄?”

“可常芳还在呢,也是她的把柄。本来就是她让埋的。”刘哥补充一句。

赵安妮眉头微微一皱,这倒是提醒了她。她眼珠一转,掏出手机,时间虽然已经很晚,但这一夜,睡不着的人绝对不止一个。

2800公里以南。

常芳换了睡衣,却并无睡意。上海的冬夜太冷。空调嗡嗡作响,作用却不大。不过今夜的难眠不只因为天气。长山突然出了事,难免让她提心挂肚。中午黄金龙急急火火一个电话:“妈的老毛子发现了!估计就是那小妖精!我现在去长山。你嘴把住了!你啥也别干。钱也先别汇!知道不?”然后就再无消息。

她就只能等着,电话也不敢打一个。她只是个小卒子,可钱是她转的,手续都是她办的,弄不好就成了替罪羊。可那些都是黄金龙让她干的,现在也只能听黄金龙的。啥也别干。一直等到夜里11点。黄金龙的电话没等来,赵安妮的电话倒是来了。看见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常芳心里又一激灵。这女人神通广大,好像开了天眼。前两天大摇大摆走进常芳办公室,开口就问:听说有个小女孩失踪了?就这一句话,让常芳心里一哆嗦。一个礼拜没上班而已,工厂缺勤的又不止她一个,咋就让她注意上了?话里有话,而且还笑着。笑里藏刀,让常芳从骨头里发寒。这大半夜的,她又要说些什么?想想就让人心惊胆战,可又不能不接。

三两句寒暄,赵安妮果然扯上正题:“那笔款打了没?冯总着急呢!”

常芳心里稍稍踏实,还是为了那笔款子。也不知是冯总急,还是她赵安妮急:“打啊,这不得等天亮嘛。”其实天亮了也未必打。黄金龙还没开口呢。为了这笔钱,人命都出了,哪能说转就转?

“辛苦你啦!妹妹,上次那个小会计,回来上班了吗?”

常芳心里又是一哆嗦。怎么又提那会计?“不知道啊!我又不在长山!哪知道一个小会计上没上班,是吧姐?”

“是啊是啊,我知道你忙!要不,我替你找找?说不定,我能帮你把她……找出来?”

这最后三个字别有用意,傻子都能听得出来。常芳的心怦怦直跳:难道赵安妮真的知道些什么?黄金龙是个恶棍,她常芳可是老实人。一辈子只干过这么一件害人的事,那也是黄金龙让干的!不!别慌!黄金龙说了,啥都别干,把嘴管严了!也许这女人只是来诈她。

“姐!这种小事儿,哪能麻烦你!再说了,我忙个啥?不忙!不忙!”

“不忙?事不是挺多?天一亮,不是还要去银行!”

还是为了钱。这才是赵安妮的真正目的。可这件事真的由不得常芳:“哈哈!姐,你性子比我还急啊!怎么也得等银行开了门,黄总睡醒了吧?再说周日银行也未必能办这个。”常芳平时都说“老黄”,现在故意用“黄总”。那是她领导,总得领导同意吧?

“哎呀,说得是啊!妹妹,要不,你给老黄——哦不,黄总——打个电话问问?哦,不成!太晚了!他也许睡了!要不,你给长山的别人打个电话?随便谁,问问老黄睡没睡,明天啥时候能起?就算小会计找不到了,总有别人能找到吧?赶快问问!要真没人问,我帮你问!姐本事大着呢!要不,姐帮你把那个小会计找出来问问?哈哈!不聊了!姐睡觉了!”

赵安妮挂断了电话,常芳也松了一口气。不聊最好,再聊,常芳就要犯心脏病。

常芳心里乱成一团,赶紧给黄金龙打电话。关机。再忙着给黄金龙的老婆打。就算睡了,也得把他叫起来。是黄金龙拉她下水的,黄金龙是她唯一的靠山。

11

“看来受刺激不小!”高总仔细看了看昏睡的年轻女人,皱了皱眉,小心翼翼把她抱进丰田花冠的后座。

确实如高总所说。那女人简直不像个人,像鬼,濒死的吸血鬼。脸上全无血色,眼圈黑得像涂了炭,杂草般的头发上有真的草屑,指甲又黑又长,最瘆人的是眼睛,空得像两个黑洞,洞底好像闪烁着来自地狱的光。她死死抓住高总的衣服,长指甲深深陷入卡其布料。她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只呜呜地叫。吃了高总硬喂的药片,才渐渐安静下来。

高总坐回驾驶座,发动了汽车:“你怎么样?”

“我还好。”佟远点点头,向高总笑笑。高总平时少言寡语,又难得来公司,佟远对他印象并不深,似乎直到此刻才有机会仔细观察。高总其实还很年轻,也就三十出头,比佟远印象中年轻许多。眉骨高挑,两腮凹陷,眉间有几条深深的竖纹,好像满腹的心事。高总似乎发现了佟远的偷视,突然瞥来一眼。佟远赶忙把目光移开。前方是两道孤独的车灯光柱,后视镜里是一片毫无生机的漆黑。今晚多亏小蔡姐和高总,不然还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高总话不多,简单解释了几句:他正巧到长春附近出差,接到小蔡的电话就赶过来,却意外见到佟远坐在对面驶过的车里昏睡。所以掉头悄悄跟着。高总不再言语,似乎后面就不再需要解释。佟远想起那地窖下的暗井,后背不禁阵阵发凉。

“小佟,”高总冷不丁开口,声音压低了些,“你猜我为什么不报警?”

佟远心中一颤,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高总指的,也许并非长山厂里的谋杀案。

高总果然低声解释道:“我看见那人把你从车里拖出来,绑上手脚。我当时就想报警。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佟远问道。

“因为我正要报警,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高总把声音压得更低,还故意顿了顿。尽管车里只有三个人,后座的女人还睡着,佟远的心也一下子收紧了。他有一种预感,高总要说出一些与他密切相关的话。

果然,高总继续说:“那电话是警察打来的。他们在找你。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佟远的心狠狠一沉:难道思梅向警察坦白了?再一转念:是男人就该敢做敢当,本来也不该让一个女人为自己承担。

“小佟,”高总没再追问,只继续说,“你也是为了工作才到长山来的。你出了事,我不会不管。”

“我可能杀了人!”佟远直截了当地坦白。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不能瞒着高总,否则反而会牵连他和大湖公关。是否把他交给警察都无所谓。反正凭他自己,根本也跑不了。再说,连思梅都坦白了。

高总却似乎并不吃惊,爽声道:“好小子!没骗我!其实警察已经告诉我了。那办公室里,有摄像头。”

高总面色凝重,佟远心中却豁然开朗:不是思梅!是摄像头!他仿佛突然又有了希望。

高总叹气道:“你们年轻人,怎么这么冲动!不知道杀人是犯法的吗?”

“我不是故意的。那胖子,他在虐待……”佟远险些说出思梅的名字,硬是改了口,“一个女孩!我和他滚在一起,我的头碰到什么,就晕过去了!我真不记得碰过那把刀!这些摄像头都拍到了吗?”

高总缓缓摇头:“警察没说,我不知道摄像头都拍到了什么。他们只说你是犯罪嫌疑人。不过,”高总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华夏的赵总呢?你不是陪她来的吗?”

佟远点点头:“是啊,可把我绑在地窖里的,就是她的司机。”

佟远大概说了说来龙去脉。高总越听越严肃,眉头紧锁,双目紧盯着前方路面,过了半天才又开口:“你说是她让你先乘电梯上楼去的?”

“是!”

“她丢下你先跑了?”

“是!”

“她的司机后来又把你抓起来?”

“是!”

“她知道你杀了人?”

佟远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认识那个被杀的胖子?”

佟远点点头:“好像认识。”

“她和那胖子关系好吗?”

佟远又摇摇头:“这我不知道。不过,听她和别人打电话时那意思,应该是不太好。”

“所以,她也想要除掉那胖子?”

佟远再次摇头:“这我倒没听出来。”

高总沉默片刻,自言自语道:“可她为什么要让司机把你关起来?如果要对你不利,把你丢给警察不就完了?”

佟远沉默不语。他其实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是怕你告诉警察,是她带你来的!”高总仿佛恍然大悟。

佟远暗暗点头。赵安妮的确重复过多次,她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在长山。

高总又说:“也许还不仅如此!也许,她还怕警察问你别的。”

“问我别的?问什么?”佟远反问。

高总却摇摇头:“不知道。我说不清。不过,我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你想,她让你先上楼,然后给她发短信。可你没发,她却偷偷跑了。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你确定她没上去过吗?”

佟远摇头道:“不知道。应该没有吧?我的确晕过去了,但应该不是很久,她要是真上来过,不是就都录在视频里了?”

“那我该怎么办?去自首吗?”

高总又沉默了。这次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始终凝视着前方的路面,尽管路是笔直的,路上除了两道灯光什么也没有。其实佟远心里明白,高总只是一家小公司的小老板。他能为了一个新入职的小员工担当多少风险?

“不!”高总开口了,语气异常坚定,“你不能自首!这个案子其实很模糊,证据并不充足,但在长山这种地方,证据未必很值钱。认定你正当防卫,或者多少有些防卫过度,只能是很轻的判决;如果认定你故意杀人,那连死刑都有可能。我有种感觉,那个女人不会让结果对你有利。”

“您是说,赵安妮有能力左右判决,而且,会判得很重?”

高总点点头:“她应该有这个能力。或者,根本到不了判决那一步!”

佟远并不清楚高总具体什么意思,可还是不禁打了个寒颤:“可我又能往哪儿藏?迟早会被警察抓到的。”

“那未必!”高总这次回答得很果断,“可以先搞定这个女人,然后再去自首。或者,如果搞定了她,也许就不用自首了!”

“搞定赵安妮?”

“这种女人不可能没有把柄。她不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到长山了?”高总幽幽地说,“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事,她也不想让人知道。”

佟远不禁点头。高总说得很有道理:赵安妮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找到这些秘密,其实正是他本来的目标,只不过现在他自身难保了。谁又能相信一个杀人犯的话呢?

高总转过头来,直视佟远的双目:“别担心,有我呢!你是为了大湖公关才陪她到长山来的!我虽然只是个做小生意的,可我也讲义气!你的手机是不是没电了?那样正好。把SIM卡拿出来,扔到车窗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