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夺命之旅

1

飞机抵达长春机场。黄金龙丢给思梅一万块钱,让她在机场的商店里买些内外衣。毕竟她身上穿的只能抵御江南的冬天。思梅没客气,买了到脚的长羽绒服,穿起来像只熊。保暖第一,轻便第二,外观毫不重要。还买了棉帽、棉靴和皮手套,外加一个小拉杆箱。随时做好逃离准备,方式尚不确定,不排除长时间在室外的可能。钱剩了一半,思梅要还,黄金龙让她自己留着,说算是出差补助。思梅也就不推辞。应对如此紧迫的局面,身上的现金实在太少了。

到机场迎接黄金龙的,是另一辆奔驰S500,比上海那一辆款式略旧。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大概工作时间不久。这让黄金龙多了几分恼火,问老刘怎么没来。小伙子说老刘临时请假,回南方老家喝喜酒去了。黄金龙又骂了一顿,好像离了老刘,车就没法安全开回长山。思梅想起黄金龙在上海的司机老孙,不禁心有余悸。老司机临时请假,新司机看上去并非黄金龙心腹,思梅心中反倒略感踏实。小伙子技术其实不错,路况也很好,车里暖气很足,让人热得冒汗。车窗外却白雪皑皑,估测不出到底有多冷,反正准备是做足了。

长山距离长春大约两个半小时车程。长山公司位置确实偏僻,距离长山县城还有大约40分钟车程。一路都是白雪覆盖的原野,辽阔无际,猜不出田野里曾种植何种作物。远处有些极低的丘陵,互不相连,像是被随便扣在地上的白瓷碗。与南方不同,这里村庄零落,房屋更是稀疏。偶有一些枯树,远远连成线。或许是一条路,却早被白雪覆盖,没有脚印或车辙。

最后的20分钟路程彻底不见了房屋,连成排的树都不见了。大片的雪野,没有任何人兽的踪迹。公路上亦没有其他车辆。思梅心中越来越忐忑:车的时速大约有80公里,20分钟的路程也有近30公里。这么长的路都没有人烟,外加天寒地冻,恐怕很难徒步跑出来。

长山公司像是雪地里凭空冒出来的一座城池,由三米多高的石墙围绕,墙顶还有半米高的铁丝网。思梅突然想到了监狱,心又是一沉:这地方一旦进去,真的吉凶未卜。

车子来到大门口,正面大门是一座五层高楼,采用罗马风格的立柱,立柱顶端雕有抱着水罐的半**人,但女人的脚尖却用来悬挂巨幅标语:“安全搞生产,爱厂如爱家,和谐加勤奋,共创幸福路。”楼前还有极宽阔方正的广场,中央立着旗杆,旗杆上什么都没挂。远远望去,不像工厂,倒像是由地方政府改建的洗浴中心。

公司大门口有八名保安列队,都是身强体壮的小伙子,立正挺胸,姿态威严,只是制服并不合体,有些人还穿着运动鞋。思梅猜测这是为迎接黄金龙做的准备,平时当班的门卫或许没这么多。车子开进院子,却见广场里的保安更多,大约有二三十人,把两辆白色旅游巴士团团围住。车门里有洋人向外张望。思梅心中诧异:米莎的人已经到了?怎么没人通知她?

S500**,直接停在两辆旅游大巴附近。黄金龙摇下车窗,立刻有人趴上来跟黄金龙耳语。是个四十多岁的光头瘦子,声音小得连思梅都听不清楚,只见那人一脸惶恐,小心翼翼。可黄金龙还是破口大骂:“妈的你们都是吃狗屎的?不是说了加强警戒吗?怎么能让他们进去?”

光头忙连声道歉,接着说:“他们来得太突然!又是个礼拜六!我们没做好准备!您又在飞机上!而且……而且他们人多!”

“妈的再多能有你们多?”

黄金龙把小眼睛瞪圆了,竟然也能露出一圈眼白,死鱼似的往外凸着。光头不敢再辩解,黄金龙又说:“现在呢?楼上啥情况?”

“他们……他们在五楼……”

“啥意思?五楼?五楼哪儿?”黄金龙把眼睛瞪得更圆。光头胆怯道:“在西头……”

“总经理办公室?”黄金龙的肥头和胖身子竟然分开一段距离,硬生生抻出一段脖子来。金链子被撑紧了,微微打着颤。

“不……不光是总经理办公室。还有……还有财务科,都被他们占了!”

“废物!”黄金龙暴吼一声,思梅不禁浑身一激灵,耳朵嗡嗡作响。黄金龙一把推开车门,光头躲得够快,不然肯定要被撞翻在地。黄金龙皮球似的一骨碌滚出车去,回头冲思梅喊了句:“跟着我!”

思梅连忙下车,跟着黄金龙往楼里走,同时瞥了一眼那两辆白色面包车。车里大概还有五六个男人,都戴着墨镜,有洋人也有中国人。车子的牌照是吉A,是从长春开来的。看来的确是米莎的人到了,而且赶在了黄金龙前头。米莎的确神速。昨晚才得到报告,今天中午就已组队抵达长山。黄金龙的消息也很快,显然是中午在虹桥机场时接到的消息,所以才立刻决定回长山。但毕竟还是晚了一步。到底是谁给他的消息?难道米莎里有内奸?这倒不像。看现在的情形,黄金龙虽然中午就得到消息,但他并不知道米莎的人这么快就会到达长山,因此只顾着自己赶回来,却并没有通过电话在长山做好周密的布置。不然俄罗斯人也不可能一举占领了五楼。

又或者,是思梅昨晚露了破绽?

想到此处,思梅心中一抖:如果自己真的已经暴露,此行必定凶多吉少。但从上海到长山,一路上黄金龙并未严密监视自己,也没流露丝毫的愤怒或不信任。以他的粗暴脾气,这样的戏恐怕演不出。但他此行为何带上自己?

思梅跟随黄金龙,在众人簇拥下上了楼梯。光头瘦子也跟上来,另外还有一对中年男女也跟着,男的胖乎乎戴眼镜,女的烫着大波浪,肩挎豹纹包,看样子都是级别较高的经理。光头和眼镜男向大波浪使使眼色,大波浪勉为其难道:“他们进门就说找您,我们以为约好了……”

“放屁!我不是中午还跟你们交代过,让你们提防着,谁也不许放进公司?”黄金龙边骂边走,头也不回。大波浪胆子果然大,辩解道:“可咱们当班的人没他们多!而且都人高马大如狼似虎的,也不知道带没带家伙……”

“屁!那么快就到了,指定坐飞机来的,还能带家伙?”黄金龙向身后白了一眼,又说,“那就让人进了总经理办公室和财务科?”

“您放心,公章在我包里呢!平时我都不把它锁抽屉里!”大波浪拍拍豹纹包,“账本也只有给工商局的那套,别的不是让常姐……”黄金龙却突然停住脚步,粗声打断大波浪:“蠢娘们儿!还有理了?都请贼上炕了!”

黄金龙吼过了,没人敢再吭声,楼道里虽然挤满了人,却竟然鸦雀无声。思梅暗想,所谓“别的”该是长山合资的私账,里面定有秘密转移资金的记录。那是白纸黑字的证据,大概已经跟着常芳去了上海。

黄金龙继续上楼,一群人则默然跟着,走了几步,光头又忍不住低声说:“黄总,您打算直接去五楼?要不要多带几个人?”

黄金龙并不理会,转眼到了五楼楼梯口,正被一群保安堵着。光头命保安让出一条路,思梅这才发现,眼前横七竖八堆满了桌椅,把楼道切断。桌椅对面站着两个戴墨镜的蒙古壮汉,膀大腰圆,想必是米莎带来的保镖。

黄金龙指着桌椅怒道:“这他妈是谁堆的?”

“他们……”光头怯怯地回答。

不等他说完,黄金龙又骂:“你们就睁眼让别人在自己家里堆路障?”

众人都不敢吭声。黄金龙又问:“电梯呢?他妈的也堵了?”

光头忙摇头:“没没!我们把电源关了!把他们的后路断了!”

“妈的!蠢货!是断人家的后路,还是他妈的怕人家下来削你?去!仓库柜子里拿家伙!”黄金龙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扔给光头,“妈的给我守住楼梯口!拿枪瞄着!谁他妈敢出来,就崩了他!外面车里那几个,你们也给我用家伙瞄准了!老子就不信了,有本事到老子家里来闹事,老子饿也把你们饿死!”

没过多久,果然有人拿着猎枪上楼,每个保安发一杆。保安齐刷刷对着楼道里举起枪。有人搬了个沙发上来让黄金龙坐。黄金龙故意把沙发拉到路障前,跷着二郎腿坐定了,眯眼看着那堆路障。对面的两个蒙古壮汉也不知听没听懂黄金龙的话,只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站着。两人身后的楼道深处,有些人从办公室进进出出,像是在忙些什么。那些人都西装革履,看得出是中国人,大概是米莎带来的律师或财务审计师。

黄金龙问:“他们在里面干啥呢?”

眼镜男连忙凑上一步:“这帮孙子进去就把摄像头都封了,不过财务室里漏了一个。他们在用相机翻拍咱们那些文件!”

“都有什么文件?”

眼镜男为难道:“财务室里倒没什么,就是那几份当初买设备的合同……”黄金龙小声咒骂了一句。思梅心中立刻有数:金合购买的设备估计都是不值钱的旧货。

那眼镜男又胆怯道:“可……”

黄金龙立刻警觉:“可什么?”

“总经理办公室里……有那些房子过户的……”

黄金龙不等眼镜男说完,立刻一个巴掌掴在眼镜男脸上,眼镜飞出去老远:“妈的!那些东西你放这儿干吗?”

眼镜男捂着脸委屈道:“我……我想着总经理室里的保险箱最结实,公司又有那么多保安……”

眼镜男话音未落,楼道深处突然传出电钻的声音。黄金龙立刻脸色煞白,一跃而起:“妈的给我拿汽油来!快!老子烧死你们!”

2

“就算他真要干离谱的事,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你知道他不会听我的!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让我去!”

赵安妮斜倚在副驾驶座位上,手捂着嘴,像是在和椅背说悄悄话。但轿车行驶得很平稳,佟远完全可以听清,尽管这速腾的引擎比上海那辆宝马吵得多。这电话已经讲了快二十分钟,语气暧昧不清,像是跟老板对话,又像是跟男朋友:

“关键不是我让他冷静他就能冷静,你让他温和他就温和的。他的想法你也应该能猜得出来,不会跟你完全一样的。你当然想的只是借用,等那边搞定了就补回来,他可不一定这么想!就算你补回来了,他也不会让俄罗斯人拿回去一分钱!你倒是想息事宁人,可他说不定想拼命!反正我镇不住他的。我看那笔钱,得赶快转。”

正和赵安妮通话的应该是个中年男人。语速很快,嗡嗡的声音从赵安妮的指缝里钻出来。佟远听不到具体内容,但能听出对方似乎有些急躁。

赵安妮听了一阵儿,皱了皱眉,不耐烦道:“可现在谁也不知道那里面什么状况,我又不知道他的那些东西都放哪儿……”

电话里的男人再次抢过话头,语速更快了些。赵安妮脸上的烦躁也更浓,把声音压得更低:“哎呀,我尽力吧!不过事先说好了啊,如果情况不对,我可不上去,总不能让别人看见我吧。我凭什么在那里出现?长山的工厂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好了好了快到了不说了,挂了!”

赵安妮挂断电话,眉间的烦躁随即消失了。她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有些许疲惫却又心满意足。电话是谁打的呢?佟远暗暗猜测:老板?情人?两者兼顾?

车拐下大路,沿一条小路直行了大约一两公里,停在一栋小屋前。赵安妮轻声问:“就是这里?”

司机点头:“嗯。就这里,有年头没来了。”

佟远望向车窗外,路边有几棵枯树,小屋的屋檐上悬挂着“商店”的招牌,屋门却上了锁,门把和窗棱上都浮着厚雪,好像有日子没开张了。房子旁边还有辆“倒骑驴”,三只车胎瘪了两只。向四周看,附近只有雪野,再无其他房屋,倒是远处隐隐的有一群楼,算不上很高,却有些突兀,在荒无人烟的雪野之中,仿佛从天而降的海市蜃楼。赵安妮原本说要去长山办事,可车子早已驶离长山镇很远,不知为何就停在这荒野小店门外。难道,她就是要到这里办事?

这趟旅行突如其来。赵安妮只轻描淡写地说:我要去长山办点事,带上你也许能帮点忙。能帮什么忙?佟远想问,却并没多少机会。赵安妮坐的头等舱,他坐的经济舱,像是她临时找来的帮工。但他有种预感,也许就是这一趟神秘的旅程,将给他带来巨大的收获。

司机下车走向小店。佟远一路坐在后座,此时才看清司机的模样,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个头不高,却很敦实,虎背熊腰,披一件半新的军大衣,有淡淡的南方口音。从长春龙嘉机场到长山,他只专心开车,一路少言寡语,却看得出和赵安妮很熟。

赵安妮叫他“刘哥”,还坐到副驾驶的位置。在上海她只坐后排。车挂吉林当地牌照,大众速腾,在东北最普通的车型,车厢狭窄,座椅不够舒适,噪音也很大,按理不该是赵安妮愿意忍受的车子。

刘哥在小店门口摸索了一阵,吱嘎一声,门很不情愿地开了。他回身向车子招招手,自己先推门进屋。赵安妮随即下车进屋,佟远尾随。屋里漆黑一团,有股浓重的霉味儿,还有类似蛛网的东西粘到脸上。过了片刻,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果然是个店铺,但应该久弃不用了。货架上只剩几只空瓶子,地上散落着空盒子和包装袋。店铺是个套间,刘哥已经进了里间,门半开着,里面看上去更黑,似乎并没多大面积。赵安妮没立刻跟进去,站在门口轻声问:“哥,打得开吗?”

刘哥没立刻回答。屋里手电光一闪,立刻又被他壮硕的身体挡牢了,只在两脚之间留着一点儿亮光。佟远心中纳闷:难道这里间小屋里,还有一扇门?这房子看上去不大,门后能是啥?

刘哥憋住气,像是在使蛮力。随后是一阵重物被移动的声音。片刻之后,刘哥说:“开了!”

刘哥侧身让开。他手上的手电光立刻沉入地板之下。佟远吃了一惊——原来门不在墙上,而是在地面。地上的窟窿又黑又深,隐隐露着几级台阶,好像儿时楼下防空洞的入口。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儿涌上来。赵安妮凑过去探头向下看了看,用手捂住鼻子:“这么黑,能走吗?”

“能走!没事儿!拿着手电!记住了,18个台阶,然后就是平路了。到头有扇门,通主楼地下室。这是钥匙。锁有日子没开了,多试试。出门左拐有个电梯,直通五楼总经理办公室。电梯门外有个假柜子,柜子里应该堵着书架子啥的。不过能推开。那电梯虽然旧,可我每个月都会试两次,前天刚试过,应该没问题。小心点。”

刘哥一口气说了很长一段,比一路上说的所有话都多。他掏出钥匙递给赵安妮:“我就不跟你去了,不能让人看见我。”

佟远恍然大悟:这该是地道入口。东北的人防工事很发达,早年修建的工厂都有地道通向厂外。这条地道的另一端,大概连着某座办公楼。是不是远处那片建筑?目测的话,总有一公里远。但四周再看不见其他建筑了。联想刚才赵安妮在车上接的电话,佟远猜测那工厂大概出了什么纠纷,而且情形还很僵。赵安妮到底是去做眼线还是说客?看她接电话时的样子,这件事挺机密,她不想说得太明白。既是如此,为什么又要带上自己?一切都越来越令人迷惑,佟远却有种感觉,自己距离谜底越来越近了。

赵安妮却侧身让出地道口,把钥匙递给佟远:“你先下吧!我跟着你!”

3

五个汽油桶一字排开,整齐摆在桌椅路障之前。楼道里顿时充满了浓重的汽油味。

黄金龙坐在汽油桶后面,跷着二郎腿,手指还夹着半根烟。腿太粗太短,肚子又太大,倒像是练瑜伽的相扑运动员。香烟和汽油组合成怪异的气味,令人格外不安,就连他身边荷枪实弹的保安们也都脸色发白。他倒是比刚才安然了不少,大口吐着烟圈儿,眯眼看着路障后的楼道。

思梅在黄金龙身边安静站着。汽油和香烟的混合气息让她恶心。她心里虽然紧张,却并不担心黄金龙会放火同归于尽。她了解黄金龙,粗中有细。这种人绝不会拿两样东西开玩笑:钱和命。更何况,他刚刚接的那通电话,就像一支镇静剂,给他那狂躁的神经上来了一针。

那电话来得正是时候。汽油桶刚搬上来,盖子也刚拧开。黄金龙掏手机的时候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小眼睛里也像在喷火,可没说上两句,脸上的横肉松弛了,眼神也灵活起来,嘴角虽然不屑地撇着,可毕竟没再骂出脏字来。电话是谁打的?该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人物,不够让黄金龙彻底服气,但起码能让他基本服从。事态的确不宜闹大,这样对谁都没好处。但气势上是不能输的,反正汽油桶都抬上来了。

对面米莎的人似乎对汽油桶更加无动于衷。两个蒙古人依然面无表情,楼道深处的电钻声音也还断断续续。黄金龙突然开口,竟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保险柜真他妈结实!”

眼镜男连忙附和:“那肯定的!那是最好的!想要钻开,估计还得俩钟头!”

黄金龙眉头一皱,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确定那些房产过户的文件都在保险柜里?”

“是……是的。”说到那些合同,眼镜男依然忐忑。

黄金龙一骨碌从沙发上站起来:“老子进去跟他们谈判!给老子准备一瓶汽油,放饮料瓶子里!再多准备几个打火机!”

黄金龙话音未落,眼镜男立刻应声而去。思梅心中疑惑:莫非,黄金龙是想赶在米莎打开保险柜之前销毁那些合同?所谓的房产过户文件到底是些什么文件?为何黄金龙如此担心它们落入米莎之手?难道除了秘密转移资金,还有其他见不得人的事情?

没过多久,眼镜男回到五楼楼梯口,带着几个人,抬来一套音响设备。插上插头,对着麦克风吹了吹气,音箱里轰轰作响。黄金龙接过麦克风也吹了吹,说:“再把声音开大点儿!”

眼镜男赶忙去拧功放的音量,扬声器尖声鸣叫。他还没来得及把声音调低,黄金龙已然对着麦克风高喊起来:

“对面的,有能听懂人话的吗?滚出来几个!老子要跟你们谈谈!”

扬声器里黄金龙声如洪钟,把整个楼道震得嗡嗡作响。黄金龙如此又喊了两三遍,走廊尽头的某间办公室里走出三个人,不紧不慢向路障这边走过来。

黄金龙停止了叫喊,楼道里立刻变得很安静,能清晰地听到三人的脚步声。思梅透过桌椅的缝隙看那三人,渐渐能分辨出相貌。前面两个都是身材高大的白种男人,左边一个年纪大些,四五十岁的样子,体态略显臃肿;右边一个则三十出头,体形匀称健美。两人穿着西服系着领带,该是米莎公司的经理。而第三个男人,走在两个俄罗斯人身后,拿着一个文件夹,看脸和头发都像东方人。他同样身着西服领带,只是衣裤格外贴身,身材虽比两个俄罗斯人瘦小,却显得特别挺拔精致。三人再走近些,那东方人的面孔更清晰。此人五官清秀,浓眉深目,颧骨略高,越看越面熟。思梅恍然大悟:那正是Steve,GRE大中华区的负责人。他居然亲自出马了!思梅立刻踏实了不少。

黄金龙看清了那两个俄罗斯人,立刻坐回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眼镜男递上麦克风,黄金龙没接,扯开嗓门喊道:

“维克多,不够意思嘛!你老板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思梅熟知金沙项目的背景,知道维克多是米莎集团派驻长山的经理,曾和中方的一个小会计秘密交往,而且小会计已在不久前失踪。那年轻一些的俄罗斯人想必就是维克多,而那年长一些的,该是米莎更高层的领导。两个俄罗斯人始终面色严峻,并不作答,也不知是否听懂了黄金龙的中文。

倒是Steve上前一步,用低沉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说道:“黄先生,您好!”

黄金龙瞥了一眼Steve,不屑道:“你是哪儿来的?是老毛子请的律师还是翻译?”

“我代表米莎公司聘用的咨询公司,到这里协助米莎公司审核账务。”

“查账?你凭什么查我的账?干吗偷偷摸摸地来查?”黄金龙又瞪起眼睛。

“黄总,米莎公司是这家合资企业51%的股东,在董事会有三分之二的席位,根据公司章程,有权在任何时间审查公司的账务。”

“放屁!”黄金龙破口骂道,“公司章程上没写,必须经总经理签字才能查账?”

Steve不慌不忙从文件夹中取出一页A4纸:“就在半小时前,长山公司在公司会议室里召开了临时董事会,九位董事中六人参加,三人缺席。这是决议。董事会六票通过撤销您长山公司总经理职务的决定,同时撤销了常芳女士财务总监的职务、撤销王凤田先生运营总监的职务以及撤销李连奎先生安保主任的职务。”

Steve刚刚说罢,光头和眼镜男都张嘴瞪眼,要叫却被黄金龙抬手制止。思梅猜测,那眼镜男估计是运营总监,而光头就是安保主任了。黄金龙这次倒是没有立刻发作,只冷笑道:

“妈的你们倒是能自说自话!在公司会议室开会就管事?另外三名董事都没接到会议通知!决议上也没有盖公章,完全无效!”

Steve从容应答:“黄先生,长山公司的法人代表已经亲自到工商局做了公章挂失的登记,所以一切都符合法律程序。”

“符合个屁!”黄金龙终于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偷偷摸摸溜进来,还整这些路障,做贼心虚啊?有本事咱们真刀真枪地来?”

Steve依然保持冷静,表情和声音都毫无变化:“黄先生,我们是来查账的,不是来打架的。我们所做的一切,目的是为我们的工作提供便捷。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回去继续我们的工作了。”

Steve说罢,楼道深处又传来一串电钻声。黄金龙急道:“别他妈废话了!谈谈条件吧!各让一步!”

“我们并没打算跟您谈什么。”Steve淡然道。

“少他妈废话!你算哪根葱?别跟汉奸似的狗仗人势!我要跟他们谈!他们说不谈了吗?”

Steve不但不恼,反而微微一笑,扭头和两个俄罗斯人用英语低语,思梅隐约能听见一些内容,大概是商量要不要谈判。年长的俄罗斯人微微点头。Steve对黄金龙说:“就在这里谈?”

“妈的!当然不能是这里!去总经理办公室!”

Steve微微皱眉,转身继续和俄罗斯人低语。这次用的时间更长,声音也更低,思梅完全听不清了。

黄金龙不耐烦道:“妈的!利索点儿!别磨叽!不就为了那点儿钱吗?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老子有钱!可他妈的总得给老子点儿面子!”

Steve并不理会黄金龙,继续和俄罗斯人嘀咕了几句,这才不慌不忙地转身,对黄金龙说:“可以。不过,只能您自己来,搭电梯。还有,不能带手机。”

这回轮到黄金龙琢磨。他眉关紧锁,低声连着骂了一串娘。楼道深处电钻又响了两声。黄金龙一咬牙:“妈的!可以!不过,”黄金龙抬手指指思梅,“我得带着我的助理!”

4

黄金龙的确没带手机,但并非两手空空。他拿了瓶康师傅绿茶,裤兜里还揣了一只打火机。思梅兜里也有一只,有备无患。思梅猜测,打火机和“康师傅”都是为了保险柜里的文件准备的。

五楼电梯口另有两名壮汉把守,膀大腰圆,穿黑西服打黑领带,光头,戴着墨镜,因此看不出血统,想必又是蒙古人。和他们相比,长山的小保安充其量是港产电影里的小马仔。Steve和年轻俄罗斯经理也等在电梯门外,上年纪的俄罗斯人倒是不见了。两名壮汉要对黄金龙搜身,黄金龙不让,破口便骂。壮汉更是不服,伸手要揪黄金龙的胳膊。两方眼看就要动手,Steve用英语喊了一声。壮汉们倒很听话,立刻住手,却并不让路。黄金龙骂骂咧咧道:

“妈的老子从来说话算话!没手机!连他妈手表都没戴!搜个屁!”

“黄先生,您办公室的冰箱里有不少饮料,怎么还自带?”Steve瞄一眼黄金龙手中的绿茶,表情虽然柔和,却丝毫不让人觉得舒服。两个壮汉仿佛听懂了Steve的中文,抬手去抢康师傅。黄金龙倒是反应极快,后退一步,大声道:“老子能喝你们碰过的东西吗?偏喝自己带的!你管得着吗?”

黄金龙说罢,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口,又吧唧吧唧嘴。

思梅暗暗吃惊:瓶子里哪是绿茶?那分明是汽油!只不过颜色和绿茶相仿,楼道里早已漫布着汽油味,因此一时间难以识别。黄金龙绝非常人,喝一口汽油也面不改色。Steve倒不再深究,一挥手,两名壮汉让出一条路。黄金龙迈开大步,把地板震得咚咚响,那架势丝毫不输给蒙古壮汉。思梅快步跟上黄金龙,Steve和俄罗斯人倒并不着急,从容地跟在二人身后。楼道里看上去并无异常,除了远处那一堆路障。楼道两侧的办公室都关着门,门里并无多少动静。偶尔有人开门走出来,都是西服笔挺的中国人,该是米莎公司带来的审计师或律师,所以并不跟黄金龙打招呼。

总经理办公室在走廊尽头,也就是距离路障最远的地方。门关着,里面同样没有动静。黄金龙猛推开门,一步跨进去。思梅也跟进去。屋子里倒是没人,一切井然有序,并不像被人搜查过,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金属灼烧的气味。

思梅细看这间办公室,典型的“土豪”风范:好像19世纪某个贵族的家,分不清主人到底来自东方还是西方,房间起码一百来平方米,头顶是形状错综复杂的水晶吊灯,家具是巨型欧式复古的,墙上是色彩艳丽的土耳其挂毯,窗户上镶着彩色玻璃,好像教堂里才能见到的那种。

黄金龙加快脚步,一溜烟绕过巨大的写字台,难为他两三百斤的球状身体,竟然也能行动如此灵敏。

保险箱就在写字台下面,是个巨大的黑色铁柜,大约有单门冰箱大小,柜门紧闭,上面有几个铅笔粗的钻眼,闪着刺眼的银色光泽。黄金龙用力一拉,柜门开了,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黄金龙转身向着屋门,肚子里仿佛突然充了气,一直充进脑袋里,两只眼球像是要从眼窝里爆出来。Steve似笑非笑地站在办公室门口,手中变魔术般地多了一摞文件:

“黄先生,您是不是要找这个?看来,这附近几百公里,有不少人在长春买了新房。您还做房屋中介的生意?专门服务政府官员?”

“狗娘养的!”黄金龙猛地抓起桌子上的烟灰缸,向着Steve砸过去。Steve不躲不闪,任那烟灰缸撞在身边的门框上,粉身碎骨。他的声音反倒更从容了:“黄先生,这可不是谈判的态度。尽管好像真的也没什么需要谈的。”

黄金龙沉默了,一动不动,眼珠也不转了,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不过一两秒的工夫,他突然一跃而起,瞬间已绕到思梅背后,一把揪住思梅的头发。思梅吃了一惊,正要反抗,只觉什么冰冷尖锐的东西顶在自己脖子上,隐隐的一阵刺痛。思梅不敢再挣扎,只能顺着黄金龙的手劲尽力仰头,心脏突突地狂跳起来。

黄金龙的胖手突然出现在思梅视野的最下方。胖手后面露出半截木把。一把匕首!是黄金龙随身携带的?刚才怎么没发现?思梅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过了两三秒才缓过神来,只听黄金龙在她耳边说:

“妈的是没什么可谈的!想要让这婊子活命,就他妈把文件给我放桌上!”

黄金龙的声音震得思梅耳朵嗡嗡作响,唾沫星子飞到耳垂上。思梅彻底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暴露了。黄金龙带她来长山,就是打算把她当人质的!自金沙项目开始,她虽然一直紧张兴奋,却从没像此刻这般紧张和恐惧。原来Jack的话都是对的!思梅两腿发软,心脏眼看就要跳出嗓子眼了。

Steve却面不改色,嘴角甚至浮现一丝不屑的笑意:“黄先生,她可是您的助理。”

“放屁!当我白痴?在酒店房间里偷我电话,真以为我不知道?拿个假身份证来骗人,当我查不出来?这婊子到底是谁派来的,你心里肯定他妈的最清楚!”

思梅恍然大悟:原来那天晚上,在香格里拉,黄金龙根本就没有不省人事。她早就暴露了!怪不得常芳突然对她格外殷勤。看来那只是为了更密切地监视她!只不过常芳对高科技并不熟悉,反而让她钻了空子!该怎么办?会不会就这样死了?黄金龙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思梅早已被恐惧吞噬,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冷汗正汩汩地从后背冒出来。

“黄先生,我不认识这个女人。”Steve冷冷地回答。思梅知道他为何这么说,可还是忍不住双腿发软。Steve正直视她的双目,那目光比声音更冷,似乎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有过任何感情。

“是吗?哈哈!也就是说,老子宰了她,你也无动于衷?”黄金龙冷笑着。思梅只觉自己脖子上的刀尖突然一动,一阵钻心之痛,有一股**,随即顺着脖颈往下流。思梅紧紧闭上眼,她不能再看Steve,急速的心跳就要令她窒息。

Steve却耸耸肩,一脸与己无关的漠然表情。

黄金龙吼道:“你他妈真的无动于衷?他妈老子真的宰了她!一点一点地拉,让她死得很过瘾!”

黄金龙话音未落,思梅脖子上的刀尖开始移动,这一次更疼,入骨钻心,而且更持久。思梅尖声惨叫,楼道里随即传来一阵**,远远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让我过去!”

思梅心中一震,是Jack!

“里面到底怎么了?你们……你们让我过去!我……必须见到Steve!”Jack还在喊,声音却断断续续。他显然是遭到了阻拦。

Steve依然无动于衷,就像楼道里什么都没发生。**很快变做扭打之声,之后是Jack迅速远去的呼喊:“Steve!你要对你的员工负责……”

Steve微微皱了皱眉。黄金龙眯起眼睛,得意道:

“还他妈嘴硬?照老子说的做!不然,就准备收尸吧!”

最后几个字是从黄金龙牙缝里挤出来的。刀刃又在脖子上划了几毫米,那股**已顺着脖颈一直流到胸窝里。伤口正在渐渐麻木,思梅也已无力尖叫。她把眼闭得更紧,脑子却竟然水洗般地清醒起来:再深几毫米就到颈动脉了。难道,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黄先生,杀人是要偿命的。”Steve依然平静对答,但气场毕竟是弱了。

黄金龙狂笑两声:“哈哈!你也不问问,老子杀没杀过人!不看看你是在谁的地盘!老子顶多再进去待两年!照样他妈的大摇大摆走出来!到时候连你他妈的一块儿收拾!”

Steve沉默了。

黄金龙吼道:“他妈的快点!别逼老子!把文件放办公桌上!然后给我滚出去!别耍花样!不然我立刻宰了这婊子!”

黄金龙用力扯住思梅的头发,几乎就要把头皮剥开,思梅疼得两眼发黑,脖子被反折,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看就要昏厥。

“好!”

Steve终于妥协了。他小心翼翼走进办公室,把一摞文件放在办公桌上,随即退到门外。黄金龙又吼了一声:“关上门!”

Steve顺从地关门,把自己和米莎的人都关在门外。黄金龙拔腿冲向房门,左手依然揪着思梅的头发。思梅随即跌倒,脊背着地,被黄金龙在地板上拖行。刀尖暂时离开思梅的嗓子眼。也许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思梅大叫一声,使出全力,反手去抓头顶的那只手。黄金龙的手腕却像铁打的一样,把思梅的头发抓得更紧,骂了句“贱货”,狠狠把她的头向桌子撞去。“咚”的一声巨响,思梅眼前一黑,失去了九成知觉,残留的一成意识中,感觉头顶那只钳子般的手,正把自己在地板上拖来拖去。

思梅却再也无力挣扎。

黄金龙虽然看上去肥胖臃肿,身手却很矫健,蛮力颇大,拖着思梅到了门前,快速反锁了办公室门,又拖着思梅回到办公桌边,松开手,任她跌落在地板上,又朝着她前胸狠踢了一脚。思梅顿觉胸口一阵剧痛,嗓子眼发甜,一时无法呼吸。脑子却被这一脚踢得清晰了些:不能失去知觉!不能!只要保持清醒,就还有一线生机!

思梅顽强地睁开眼,眼前却一片模糊,就连耳朵似乎也出了毛病,隐隐地听到自来水管道的怪异鸣叫,声音时远时近,时而又不见了。过了片刻,视线渐渐清晰:蒙眬间,黄金龙把一摞文件塞进自己的外套里,快步走向硕大的书柜,打开柜门,把柜子里陈列的各种物品都胡噜到地上,一边自言自语:“他妈的跟我斗!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这可是老子的地盘!能他妈的让你们给制住?”

“妈的小婊子别他妈装死!老子可不能把你丢在这儿!哪能轻饶了你?再说,你这么有用,老子哪他妈舍得?”

黄金龙说罢,又狠狠踢了思梅一脚。思梅又是一声惨叫,堵在胸口的甜热**喷涌而出。黄金龙仰头大笑,好像玩得尽兴的孩子,继续把思梅拖向那柜子。

可突然间,那柜子猛地倒下来,柜子后冲出一个瘦高的身影,一语不发,一拳打向黄金龙面门。黄金龙向后倒下,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抓着思梅头发的手也松开了。

思梅的身体好像被抽去了骨骼一般,瘫落在地上。她仍睁着眼,可视野只剩一条线,阴暗模糊,仿佛黑夜正在降临。在黑暗即将夺走一切之前,她似乎看见一张脸,在她眼前一晃而过。耳边突然响起遥远的呼喊声:

“邢珊。珊!珊……”

那是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似曾相识。她还来不及仔细回忆,那声音也消失了。

思梅跌入彻底的黑暗里。

*

佟远原本不该冲出柜子的。他的任务只是试乘那年久失修的电梯,上来探探路。按照赵安妮的吩咐,如果房间里有人,他就该一直躲在电梯里,等人都走了他再出去,悄悄反锁办公室的门,再给赵安妮发个短信。地下室里是有信号的,刚才已经确认过了。从刚才车上听到的对话判断,这房间里或许有些东西,是赵安妮想要找到并带走的。

当旧电梯启动的一刻,佟远几乎就能认定,电梯的噪音会引起全楼人的注意。因此电梯门打开之前,他已经做好被发现的准备,暗暗为自己编好了借口。多年调查记者的经验,让他学会沉着应变。

电梯门打开了,门外堵着一张木板。如果司机老刘说的是对的,这该是书柜的背面。他并没立刻推开柜子,而是屏息静听。屋里显然有人,动静实在不小,像是在翻箱倒柜。到底是该等在电梯里,还是立刻乘电梯下楼?佟远正在犹豫,书柜后突然传来男人的咒骂声,听得出正在狂怒着。看来,屋里的人并没注意电梯的声响。

又是一阵拖拉之声,然后是一声痛苦呻吟。

佟远大吃一惊。那声音实在太像邢珊的!尽管理智告诉他,她此时正在几千公里之外。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在虹桥机场见过她。她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佟远把耳朵用力贴紧那柜子。

可现在冲出去,有可能前功尽弃!但那呻吟声实在太像邢珊了!到底怎么办?

突然间,又是一声惨叫,比刚才更清晰也更尖厉!佟远浑身猛地一激灵,似乎被高压电流击中。他霍然想起来,他听到过那男人的咒骂声——就是前几天,从邢珊的手机里传出来!

佟远再也顾不得别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不知从哪里来的蛮力,一脚踢翻了柜子。

冲出柜子的一刹那,他看见一个巨大的肉球,和一张得意扬扬的胖脸。那肉球身后,正拖着一个蜷缩着的弱小身体。

佟远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完全失去了理智,一拳向那扭曲的肥脸打了上去。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清除他和她之间的一切障碍。他扑向那浑身是血的姑娘,用尽全力呼喊她的名字。她还活着!尽管她的气息微弱,可她还活着!她正在他的怀抱里战栗。

突然间,佟远听到一声怒吼。地板上的大肉球猛地弹了起来。

他连忙推开怀里的女孩,自己却已来不及躲闪,那肉球山一样地压过来。佟远只觉小腹一寒,连忙用力躬身,某种利器贴着皮肤划过,腹部顿时一阵热辣。他狠命抓住对方的胖手腕,身子却被那硕大的黑影狠狠压在底下……

5

不知过了多久,思梅渐渐醒过来。浑身剧痛难忍,似乎比刚才更痛,简直就是疼醒的。恍惚间,她都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可这疼痛提醒了她,死人大概不会疼的。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楼道里快步走动,却没有人敲门,更没人试图破门而入。

思梅强忍疼痛,尝试活动四肢,还好四肢健在,而且恢复了知觉。嗅觉也恢复了,空气里充满血腥味。视觉也恢复了,在她身边,有一团巨大的身体,正头朝下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是黄金龙。

思梅咬紧牙关,努力坐起身来,向那巨大的躯体看过去。

就在那只大肉球的另一侧,一个年轻男人正斜靠在办公桌腿上,双目紧闭,身上的皮衣敞开着,右侧下腹部的毛衣上有一大团干枯的血迹,身体下面则有一团更大的鲜血,正慢慢扩散。思梅的脑子嗡的一声,好像被谁狠狠打了一棍子。她顾不得浑身疼痛,奋力爬过黄金龙的身体,靠近那昏迷的年轻人,急切地呼唤:

“佟远!佟远!你怎么了?”

佟远呻吟着睁开眼睛,看见思梅,双眼立刻明亮起来:“你醒了?你没事?太好了!可你头上的血……”

就在匕首落地的同时,佟远也“哎哟”一声,按住自己的肚子。思梅连忙扶住他,急道:“别动!你受伤了!”

佟远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硬坐了起来,低头去看自己的腹部,血已经凝固了。他小心翼翼揭开殷红的衣服,那下面血肉模糊,好在没有鲜血流出来。佟远试探着活动身体,疼痛尚且能忍受,行动也还算自如:

“好像没事!只是伤了点儿皮!”

“可这是怎么回事?”思梅指着地板上那一大摊正在扩大的鲜血。

佟远也注意到了,一脸疑惑:“那不是我的吧?”

思梅又仔细看了看:“好像不是!难道是……”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趴在地上的黄金龙。果然,那鲜血似乎是从他身子底下流出来的。思梅惊异地看着佟远。佟远更是一脸诧异。两人合力把那肥硕的躯体翻过来,顿时惊呆了。

黄金龙胸口有个黑窟窿,鲜血正汩汩地流出来。再看那张肥脸,双目圆睁,面目狰狞,肌肉早已僵硬。

佟远试探黄金龙的鼻息和动脉,惊道:“死了!”

“你杀了他?”思梅脱口而出,心紧跟着收紧了。

“没有!我……”佟远反驳了一句,却又立刻闭紧嘴,低头沉思,脸上的表情格外凝重。思梅的心情也愈发沉重,却不敢再追问。

“我不记得了!”佟远终于抬起头,表情焦虑而惶恐,“我……我只记得,他扑到我身上,拼命掐住我的脖子,然后我狠命推开了他,我看见他翻倒在地板上,我自己也跌倒了,脑袋好像撞上了什么,然后,然后我就不记得了!可我真的不记得我拿过那把刀!”

“可刚才……”思梅把后半句话硬吞回肚子里。他们都看见了。刀刚才就在他手上。思梅改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佟远抬眼看着思梅,一言难尽,却又心存疑惑。仿佛是在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远处传来刺耳的警笛声。思梅急道:“警察来了!”

“可我真的不记得!我……”佟远焦虑而惶恐。

“别急!是你受伤在先……”思梅试图安慰佟远,心中的疑问却挥之不去:佟远怎会突然在此出现?他为何而来?到底是何身份?黄金龙显然是他杀的,匕首就握在他手里。到底是误杀还是谋杀?但无论如何,是佟远救了她!为了救她,他杀了那个折磨虐待她并打算杀了她的魔头。黄金龙才是真正的凶手!既是如此,她该相信他,竭尽全力地帮助他!而这正是她内心最想做的!

然而,警察不会只听她的一面之词。毕竟这是在黄金龙的办公室里。思梅问道:“你是从哪儿进来的?”

佟远面色苍白,额角渗出虚汗。看来的确是误杀,佟远没有说谎,否则不会如此慌张。但这是在黄金龙的办公室里,佟远才是不速之客,思梅是唯一的证人。当然Steve也可以证明黄金龙曾经威胁她的生命。但Steve?思梅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那个几乎没有任何情感的男人,能够信他几成?

真正富有感情的男人正蹲在思梅身边。他从不多言,不会使用华丽的辞藻,但他的感情如冬日的阳光般真真切切,能够一直照进她心里。

“快跑!”思梅一把从地上抓起匕首,她瞬间做了决定,“从你上来的路逃出去!这里的一切交给我!”

佟远大吃一惊,反而镇定了,伸手要抢匕首,梗直了脖子说:“不!我不能让你替我顶这个罪名!”

思梅连忙躲闪,不顾浑身疼痛,佟远的动作更坚决,不依不饶。思梅干脆趴在地板上,把握着匕首的手压在身下,苦苦哀求:“求你了!快走吧!他刚刚挟持了我,我才是正当防卫!没人看见过你!求你了!快走!”

“不!我不走!把刀给我!不然,就干脆等警察来了说清楚!”佟远知道思梅也有伤,不敢硬夺,索性往地上一坐,倔劲儿上来了。

警笛声越来越近。

“佟远!”思梅突然转过头来,狠狠盯住佟远的眼睛。

佟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呆了。

“我不想以后的那么多年,只能去监狱里看你!”

思梅说罢,泪水突然溢满眼眶。佟远一下子呆住了,过了几秒才突然醒悟,急迫地说:“可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思梅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已奔涌而出:“笨蛋!傻瓜!我本来就是卧底!就是外面那些人派我来盯着黄金龙的!外面都是我的人!而且,所有人都看见黄金龙用刀劫持了我,看他用刀子割破我的脖子!我是不会坐牢的!你快走!快!”

思梅说罢,用力推开佟远。

佟远缓缓起身,一脸愕然地看着思梅。思梅高声骂道:“笨蛋!你宁可去坐牢,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最后这一句终于起了作用。佟远猛转身,向那破碎不堪的柜子跨出两大步,又转回头来:“邢姗!等着我!”

佟远正要回身离去,思梅却突然喊道:“佟远!”

佟远连忙停步,转回头来看着她。

“思梅!刘思梅!”

思梅把手按在胸前,睁大眼睛看着佟远,视线却已格外模糊。夕阳的余晖,透射在彩色的窗玻璃上,带来教堂般的平静和神圣。

思梅眼前的一切,瞬间融作斑斓一片。

6

维克多·伊凡诺夫带着两名壮汉守在总经理室门外,凝神听着屋里的动静。

Steve倒是没在走廊里多耽搁,从容地走回另一间办公室。那是米莎设立的“临时指挥部”。他不想在楼道里多作停留,却又不能走得太快,好像要逃跑似的。

Steve吩咐米莎的打手把Jack赶进电梯。自从黄金龙上来谈判,电梯倒是恢复了正常。至于Jack下楼后如何向长山的人解释,Steve才不想操心。反正他有他的本事,不然刚才也上不来。再说就算被长山的人抓住也无所谓,纯属自找。反正以后也没什么价值了。

Steve坐稳了,边喝咖啡边盯着手机,目光很专注,表情却并不非常在意,就像在机场候机,或在咖啡馆里等人。仿佛这楼里并无冲突,也没人拿刀架在谁脖子上。不动声色。这是他最常用的装饰。其实原本无需动什么声色。总经理办公室里到底在发生什么并不重要。那些房产过户文件早已被复印和拍照。再说,那只是黄金龙贿赂当地小官的证据,不疼不痒,不是他真正需要的。

米莎的副总伊万显然比Steve更急,像是被蜜蜂追赶的狗熊,一刻不宁地团团转。跑到楼道里向维克多打听,再回来向Steve通报,就好像Steve才是整个行动的总指挥:“屋里好像有人在打斗!你的雇员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要冲进去?”

Steve轻轻摆手,却并不吭声,继续盯着手机。这让伊万很恼火,却又不敢发作。

不知何处隐隐传来钢筋扭动的尖锐之声,好像年久失修的车床被启动,又像埋在墙壁中的水管在气压变化时发出的鸣叫。

“那是什么?”伊万警觉地问。

Steve并不回答,只皱了皱眉,不知是因那声音感到奇怪,还是因为伊万的问题而感到厌恶。这让伊万怒发冲冠,恨不得立刻抢过Steve的手机摔到地上。可他毕竟还是忍住了。尽管他厌恶Steve那源自骨髓深处的傲慢,但他不得不佩服Steve高深莫测的本领。现在又被困在这偏僻的中国工厂里,光靠那几个哈萨克打手是完全不够用的。那几个打手以前都是摔跤运动员,的确力大无比,但毕竟人少力单,也没带武器,而且拿着旅游签证,只要真动手,不论进攻还是防卫,估计都会被驱逐出境。

又过了许久,伊万实在等不下去,再次走出“临时指挥部”。他身形魁梧,步子又急,震得整个楼道都在颤。就这样来回走了两趟,终于对Steve说:

“里面半天没动静了!是不是该进去了?”

Steve仍不回答,继续摆弄手机。又是一阵怪异的金属扭动之声,断断续续响了几次,听上去虽遥远隐蔽,却令人心烦意乱。伊万越发烦躁,又高声重复了一遍:“Steve!我们是不是该进去了?”

伊万吃了一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的,是报警吗?就是告诉警察?真的要惊动他们吗?他们会帮助我们吗?你要知道,我们的人,拿的都是旅游签证。”

Steve耐心等伊万说完,不慌不忙道:“办公室里有人被谋杀了,我们不能进去破坏现场,必须让警察来处理。”

Steve波澜不惊,好像出人命的地方在千里之外。伊万却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死人了?你怎么知道的?”

Steve淡然道:“我是调查师。”

“你的员工死了,你还这么无所谓?”伊万不仅诧异,简直是怒火中烧。

“谁说我的员工死了?”Steve轻挑眉梢,好像在玩一个巧妙的智力游戏。

“难道是黄?这怎么可能?是你的人杀了他?”伊万更加诧异了。

Steve微微一笑,并未作答,只微微颔首:“抱歉,我必须立刻打一个电话。请让您的手下马上报警。警察到了,交给我来应付。”

Steve大步走出“临时指挥所”,留下伊万一人目瞪口呆。

Steve沿楼道随便找了一间没人的房间,关上门,四处迅速看了一圈:房顶,墙角,门后。确认没有监听或监视设备,才从衣袋里掏出荧光笔。笔帽上有个小亮点,正在不停闪烁。

Steve把荧光笔凑到耳畔:“怎么想起找我了?”

荧光笔里传出细嫩妩媚的女声:“没什么,就是想你了呗,不可以吗?”

“哈,好吧,亲爱的,你在哪儿想我呢?”

“当然是在我家了,今天不舒服,所以提前下班了。你也不关心关心人家。”女人越发娇嗲。

“哦?我怎么不知道,你把家搬到长山了?”Steve似笑非笑地反问。

“讨厌!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还知道什么?”女人佯怒,声音里透着几分警觉。

“什么都不知道。害怕知道得太多,哪天你突然从我的书柜里钻出来……”Steve故意顿住不再继续讲下去。女人依然半嗲半怒,怒意毕竟多了几分:“讨厌!你威胁我!”

Steve依然似笑非笑,笑意却多了几分:“怎么可能!我只会保护你。”

“你……你在那房间里装了摄像头!”女人恍然大悟,“你想怎样?”

“当然是交给警察。”Steve又故意顿了顿。对方却并没作声,这让Steve有点儿意外,这女人比他以为的更沉着。Steve静静地等了片刻,继续说,“不过,视频是可以剪辑的。有些部分剪掉了,警察就看不到了。”

荧光笔寂静无声,但线路并没有断,因为小绿点还亮着。Steve又补充一句:“在关键时刻,我总会帮你。”

女人终于又娇嗔地开口了:“都帮了我什么?把报告藏起来不给我领导看?你给他看,他也得藏起来。还帮了我什么?就是出了个写匿名信的烂主意?你平时都是这样给自己拉生意的?”

女人哼了一声,不屑而冷淡,再开口却又更加甜蜜:“够。当然够啦!亲爱的,我就知道你最体贴。以后还要继续体贴哦!千万不要反悔!你知道,你的话,我可不只是记在心里……”

Steve淡然一笑。他知道她什么意思。这女人的确厉害,会正正经经地撒娇,更会用撒娇的口气威胁。她其实并不信任他,就像他也并不信任她。但他们彼此需要。这不是一般的合作。这其实是一种较量。

Steve就喜欢较量。针锋相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大约20分钟后,总经理办公室的门终于开了。

Steve正巧站在门外。他得确保警察到来之前没人闯进总经理办公室去。米莎的人正在清除桌椅组成的路障。警车才刚到楼下。

门却开了,从里面打开的。思梅手握匕首站在门内,头发蓬乱,脸色苍白,额头和脖子上有干枯的血迹,泪水正不断从双目涌落。

一股血腥的气味贸然而出。思梅身后的办公室正沉浸在暮色之中,几乎全部被灰暗的色调覆盖,唯有那被余晖照亮的彩色玻璃,显得格外绚丽。四壁上悬挂的巨大画框和屋顶的水晶吊灯,此时已彻底失去自身的色彩,留下隐约的突兀形状,仿佛飘浮在空中的怪兽。巨大的办公桌,则好像在海中央抛锚的孤舟,笨重的船体正渐渐下沉。办公桌旁阴暗的地板上,露出两段粗腿,僵硬而冰冷。

Steve瞥了一眼墙边的书柜。已恢复原样,只是架子上的东西摆放得有些凌乱。

思梅沉默无语,仿佛仍沉浸在巨大的惊恐之中。她的身子晃了晃,Steve上前一步扶住她,却并不去碰她手里的匕首。伊万探头向屋里张望。Steve说:“警察来之前,谁也不能进去。”

被Steve触及的瞬间,思梅不禁浑身一抖,胳膊微微颤动。Steve并不吭声,只牢牢抓紧思梅的胳膊。倒是伊万说个不停:“小姐,不要怕!你是正当防卫!我们都知道他挟持了你!”

“人不是她杀的。”Steve淡然道,“那书柜后面还有一部电梯。凶手已经乘电梯逃走了。”

思梅一个趔趄,Steve暗暗加力,扶稳思梅。当啷一声,匕首落在地上。

7

地道无尽的长,死一般的静,完全没有光,只能摸索着前进。

佟远没有手电。手电在赵安妮手里。她本应留在地下室里等待佟远的短信的,可佟远并没在地下室里看见她。大概地下室里也能听到警笛声。就像她说过的:总不能让别人看见她吧?和那工厂又没关系。

她和这家偏远的正在闹纠纷的合资工厂到底有什么关系?据佟远所知,她是华夏房地产的副总,最近遇到些麻烦——一个贪污了公司巨款的下属在三个月前跳楼自杀了,留下一个精神病老婆,天天去法院和报社闹事。她肯定不愿再给自己找更多的麻烦,这会儿说不定已经离开长山了。她才不在乎佟远发生了什么,更不会为了他冒险,这佟远心里很清楚。

但佟远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在地道里向前摸索。腹部刀伤并不严重,但足以让他行动不便。每迈一步都钻心的痛。但他并不那么在乎。疼不代表致命。干了这么多年的调查记者,这点儿麻烦还算不了什么。真正的麻烦不是刀伤,而是他该如何离开这里。

他必须成功脱逃。为了完成他的报道,也为了不辜负邢珊的心意。不,应该是思梅。这就对了。这就是印象中的她,藏在白雪之下的暗香。她的声音还在他耳边盘旋,在这漆黑的地道里带来一线希望:“笨蛋!你宁可去坐牢,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废弃的小店里空无一人,赵安妮和速腾轿车果然不在了。茫茫雪野正沉浸在漆黑的夜色里,没有灯光,没有一线生机,唯有北风在不懈地呼号。

借着星月的微光,佟远隐约能看到那条窄路,笔直深入黑暗之中。来时的路他还记得。他提起一口气,沿着路走下去。走了大概十几分钟,来到一个丁字路口。这正是通往长山镇的大路,路程遥远,起码二三十公里才有人烟。另一头大概和那所工厂相连,距离倒是不远,但工厂恐怕是绝不能回去的。

又是一阵狂风,寒意刺骨。刚刚步行了十几分钟,身体已像掉进冰窟窿里。佟远在东北长大,了解这种冬夜。过不了几分钟,寒气就会彻底穿透皮衣。这种衣服不是在东北室外御寒用的,更不用说在夜里。他本以为这只是另一次短暂的陪行,时间紧迫,而且赵安妮的出行一般都很舒适便利。

没承想这一次却变成野外求生。

零下几十度的冬夜,准备不足就意味着死亡。佟远意识到形势严峻,不禁倍感焦虑:这么远的夜路,走是走不出去的。回那废弃的小店,没任何取暖措施,大概也熬不过漫漫冬夜。如果钻进地道,或有一线生机,但明早必定冻得半死,精疲力竭,想走也走不动了。即便有人在地道或者小屋里发现了他,也只能是调查谋杀案的警察了。

佟远又想起思梅,心中不禁狠狠一痛。他让他心爱的女人替他顶了罪名!这怎么可以?他一阵冲动,想要掉头从地道里走回工厂去。可他又怕让思梅失望。他要是逃不掉,就更对不起她了。

只能打电话求救。打给谁呢?报警肯定行不通,自己身上还有刀伤。赵安妮呢?这可说不准。赵安妮不会轻易返回这里,那位司机刘哥也不会。不是都怕被人看到吗?打给同学或朋友呢?最近的也在几百公里之外。

佟远一时拿不定主意,可还是掏出手机,按亮了屏幕,居然没有信号。看来,除了步行去长山镇,没有其他选择。碰碰运气吧。也许能搭上车,或者找到手机信号。刚才在路上,赵安妮不是还一直在通电话?

佟远翻开手机,动作艰难而迟缓。他得为思梅留下些什么:比如一段文字说明——人是他杀的,一切和思梅无关。这样也许能替她省却一些麻烦。这辈子他也帮不了她别的了。他还要留给她一句话,尽管她也许明白,可他还从没亲口说过。这短信就算此刻发不出去,也会留在手机里,以后总归会被人发现的。

竟然有了信号,一个格而已。佟远一阵狂喜,信号却又没了,像是在故意跟他捉迷藏。而且电量只剩1%,他是真的绝望了。父亲,母亲,思梅,真的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