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室藏娇

1

2011年的第一个星期一,是吉林金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面试新员工的日子。上午十点,黄金龙的黑色大奔抵达“金蛋大厦”。分公司开业两周,他一共也没来两回。但今天的招聘必须由他亲自把关。

“金蛋大厦”在浦东陆家嘴,黄浦江边上。大厦的学名不叫“金蛋”,可它是金色的,黄老板喜欢,一眼就挑中了。尽管这大厦在建成前,曾经屡次烂尾易主,因此有人说它风水不好。但风水好不好,要看主人的命硬不硬。黄老板的运道的确不差。农村出身,小学文化,但一辈子有贵人旺。三十多年前,黄老板还叫黄砣子。当年就胖,像秤砣。那时也是个人物,不过只限于村里那帮土孩子。吉林通化前进镇黄家村,村里原本没有见过世面的人,直到知青们来了。

其实知青也是一群孩子。虽是孩子,却能分出贵贱,总有领头拔尖的。最拔尖的名叫“红军”,可见势不可挡。不仅名字红,出身更红。又红又专,能说会道。领导喜欢,群众巴结。村里老人说:半大个孩子,就有帝王相。

黄砣子也是领头的,野孩子头。起初还和红军不太对付。但群众拗不过组织,拳头拗不过枪杆子。黄砣子被红军招了安。黄砣子讲义气,为哥们两肋插刀。红军也讲义气,没嫌弃黄砣子没文化。红军果然有本事,官职比年龄长得快。不大个娃,破格成了大队副书记。不久改了政策,知青成群地回城。红军却没回,升了大队书记,安心当了农民头。有帝王相的孩子,远见也是非凡的。城是要回,但回去绝不是当个普通工人。农村包围城市,这本来就是领袖教导的战略。只不过帝王相的孩子必定经历更多挫折:上学提干的机会一个一个擦肩而过。红军的耐心也是常人不能及的,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和黄砣子也更铁了。

又过了几年,黄家村有个小媳妇大了肚子。也是个没回城的知青,南方人,生得白皙精致,人见人爱,黄砣子也喜欢。可喜欢归喜欢,不敢要,那女人出身不好,又嫁了人。长大的黄砣子,虽然一脸土匪相,出身却无可挑剔,又是红军的左膀右臂,前途光明得不得了。那女人的丈夫是当地农民,年纪大她二十岁,身体还有残疾,要不了孩子。可女人毕竟还是大了肚子,是大队文书的——另一个没回城的知青。这才让黄砣子更气:那文书出身也不好,四眼臭老九。平时八脚踢不出半个屁,却偏敢偷偷给人家老婆弄大肚子,还死不承认。黄砣子带人将其揍了个半死,扔在山上。窝囊废就是窝囊废,没给打死,却给冻死了。12月初,山上的雪已经有半尺厚。那女人也没多活几天,难产死了。

黄砣子坐了八年牢,多亏红军托人把他弄出来。当年有帝王相的半大孩子终于熬出了头,不但上了大学,还成了国营前进镍厂的人事科主任,工厂招工,黄砣子得了个名额。别人要用两年的收成换,黄砣子啥都没用。红军讲义气。

国营镍厂业绩不佳,红军搞改革。改了革还是赔,可账上不能赔。地头熟,办事方便,从南方倒点儿烟酒和小电器,赚的钱并不自己挥霍,而是送给领导挥霍。红军转眼成了先进,升得比火箭还快。又五年不到,工厂归了大型国企集团,红军也调了北京,成了集团总公司的领导,黄砣子顺水推舟地升了前进镍厂厂长。可厂子虽然换了壳子,骨子里还是亏损,连着亏了这么多年,外加养肥了几层领导,终于亏损得再也藏不住。领导对黄砣子说:如今都在搞改制!这是改革政策。没过几个月,镍厂改了制,变成股份公司。职工大会持大股,集团持小股。又过了一年,职工大会解散,工龄买断。集团退了股,镍厂彻底姓了黄,改名金合公司,也终于翻身变了盈利企业。黄砣子成了名正言顺的民营企业家。

没过两年,领导又说:成功的民营企业,兼并效益不佳的国有企业,应该鼓励!

长山镍业,距前进镇150公里,现成的大国企,现成的连年亏损,黄总则是现成的成功民营企业家。2010年秋天,长山镍业也姓了黄,成了金合公司的子公司。黄总果然功夫了得,连俄罗斯老毛子都瞪眼:三千万人民币的收购额,变戏法似的就到了手,繁琐的章程和手续,没俩月一切搞定。这就是“关系”。翻译瞪圆小眼拼命张大嘴,用口形向俄方代表强调这两个字的重要性,好像嘴里含着金元宝。在中国做生意的老外都知道“关系”,简直就像如来真经——看似有理,表面浅显,实则深奥,法力无边。

米莎集团,俄罗斯的大型上市公司,早看中了长山镍业。米莎集团的主业是在俄罗斯加工钢铁,镍盐是重要原材料,在西伯利亚也有镍矿和镍厂,可产量有限,供不应求。在不太远的地方再弄个镍加工厂,设备不能太落后,政局不能太乱,工资还不能太高。中国吉林,21世纪的理想选择。

米莎能源早在2009年就找到长山镍业。别看长年亏损,国企却有国企派头。合资谈判拉锯扯皮,距达成共识遥遥无期。没想到到了2010年秋,突然冒出个叫金合的民营公司,一口竟然把长山镍业吞了。俄罗斯人眼见柳暗花明,谈判突飞猛进。民企老板小学文化,可宰相胸怀,将军魄力,火速与国际接轨,只要听到“与时俱进”或“国际化”这种字眼,什么条件都肯答应。两个月不到,合同签了,长山镍业成了中外合资。金合用土地厂房入小股,米莎用美金入大股。金合的黄老板何许人也?二斤伏特加面不改色。胖手一挥,长山镍业再占几十亩地盘。中国卧虎藏龙,俄罗斯人也不能示弱。又两个月不到,三千万美金的投资到了位。长山合资上了报纸电视,成为中外合资模范企业。黄老板的奥迪A6也换成了奔驰S500,更上一层楼,“成功”得无以复加。

领导又说:不能只看着家门口,要向全国发展。黄总的伯乐,总能给黄总指出新的方向——上海滩,通向世界的窗口。黄金龙也明白,这是领导的策略。调虎离山,省得老虎真的成了大王。其实用不着的,多少年的铁哥们,黄金龙别的不懂,懂的就是义气。

2011年新年新气象,金合上海分公司开张大吉。万事开头难,难就难在人力资源上。既然要开辟新市场,业务员少不了。长山的老员工懂产品,可没见过世面。不会说几句洋文,怎能在上海滩立足?会计得用长山的老人,行政可以招新的,借口很现成——老的不懂洋文!黄老板不懂洋文,也不太懂业务,可他是老总。招聘的日子,自然少不了他。

黄总走进“金蛋”大厦。大堂一片金黄。电梯也是金色的,看着都喜气。电梯停在18层。公司里地方不够,面试的人都挤在电梯口。黄老板故意不摘墨镜,大摇大摆往公司里走,好像华容道的滑车,不让路就能把谁碾死。老板得有老板的派头,可老板也要关心未来的新员工。墨镜有墨镜的好处,看不出眼睛在瞅谁。这一瞅不要紧,那个短头发女生是谁?

黄总记人过目不忘。至少对漂亮女人过目不忘。他还记得那可人的声音:

这是苹果派。甜,不过是无糖的。

2

思梅走出“金蛋”,仰头看陆家嘴那些林立的高楼。一群高大的玻璃怪物,就好像一夜之间从地里冒出来的笋子。这想法让思梅有些意外。小时候的事情,她是难得想起来的。

笋子是童年常见的,小学后墙外就有一片竹林。春夜一场雨,笋子纷纷撑破土皮,一下子冒出很高。她喜欢雨后翻动新土的气息。然而记忆里童年的气息,似乎只有这一点点。常听别人提起母亲的气息,她却不记得闻到过。

或许正因如此,童年才过得极快,连同少年时代,没留下多少痕迹。更真实而完整的记忆,似乎从上海开始。初次来到这座城市,大概是十年前。那时她已算青年,亭亭玉立,穿着印满格子的老式外套,提着脸盆和帆布旅行袋,满身绿皮火车的气味。大学门口的保安投来热情挑逗的目光。她出示入学通知书,保安的目光立刻黯淡了。

可她同样不属于同学们。他们比她领先一个世纪。她在他们的阴影中自卑地生活,就像巨大花束下的一束野草,舅舅寄来的生活费聊以为生,其他原本也是奢望。少女的原始之美却是挡不住的。只是大学里的男生尚未懂得欣赏,而她的安静也为她筑起一道无形壁垒。好在她很忙,用功学习,偶尔空闲时,她就搭公车到外滩,看老旧的大厦和时髦的男女。黄浦江里仍有蒸汽船,几毛钱搭一次。她搭过一两次,和下班工人的自行车挤在一起,只是为了到对岸去遥看外滩。那里当时只有一座东方明珠,突兀地站在一片工地里。

大学毕业后,工作和生活都在浦西。浦东似乎只是印在挂历上的背景画,常能望见,却与自己无关。她并不是上海人,也并不在乎浦西的床或浦东的房。但她在乎这繁华的都市所暗示的未来。她于是结识新的朋友,剪新的发型,买得体的冒牌服装,内心迅速成长,赶上时代的步伐。大概因为成长过快,发育难免不够均匀,有关感情的部分,远远落后于其他。她深知自己的弱点,把一切精力放在工作上。她的理智是早熟的,情感却还是懵懂少年。理智告诉她,金沙项目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不论Jack心底是否满意,她必须全力以赴。

思梅迈开步子,沿着街道缓缓前行。从明天起,她就要到“金蛋”上班。在这之前,她该对附近的环境尽快熟悉起来。都有哪些商场、餐厅、学校、医院、公司和单位;那些大厦的正门和侧门都在哪里,大厦里的直梯、扶梯、消防通道和厕所都在哪里,何时人多,何时人少……这是实地调查必做的功课。自她从北京回到上海,Jack加班加点,手把手传授技艺。如何留意周边情况,如何跟踪和反跟踪,如何在最关键的时刻保护自己……

可那些都是纸上谈兵。从明天开始,就要来真格的了。

思梅穿过两个街口,经过一家高档百货公司。橱窗里陈列着来自意大利的时装和皮包。花花世界,物欲横流。她在橱窗前逗留了两秒,看自己的影子。来自淘宝的风衣和皮包,与橱窗里的名贵货色叠加在一起,背景是宽阔的马路,马路对面的高楼大厦,还有路边驻足张望的老人。

穿灰色外套的老人?

思梅心中一紧,缓缓侧身。马路对面,那老人已转身背对思梅,好像迷了路,仰头四处张望。思梅不禁警觉:在哪里见过这老人?在马路上?不对,应该是三个小时之前,在思梅走进“金蛋”面试的时候。那老人当时正拄着拐杖,站在路边看报纸。他的拐杖呢?他的帽子呢?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他是在……跟踪?

思梅的心悬起来了。他是谁?为什么要跟踪她?她该怎么办?

沉着。Jack传授的“秘密法宝”,没想到立刻派上了用场。

思梅继续沿着人行道慢走,尽量装作若无其事,浏览橱窗,偶尔瞥一眼马路对面。一步,两步,三步,五步……走出十几步,老人仍一动不动。莫非只是一场虚惊?那种灰色外套这城市总有几百人穿,而且他始终戴着墨镜,正脸都没露。若在常人,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他。但思梅并非常人,起码理论上不是。Jack的训练包括捕捉陌生人身上那些最不起眼的特征:鬓角的长短,站立的姿势,哪只手习惯摸头发,哪只手习惯插进口袋,衣兜还是裤兜……果不其然,思梅转过街角,那老人又跟上来。思梅站住,他也站住,二三十米之外,单手插兜。思梅心中一凛:他果然是在跟踪她!

沉着,还是沉着。光天化日,他又能怎样?但此人到底从何而来,有何目的?和金合有没有关系?想到即将开始的新项目,思梅仿佛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她瞬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反跟踪!危险和难度系数均提高几个数量级。她已经是高级调查师了。

思梅故意放慢脚步,选择一些喧闹的小店钻进去,随便找件衣服试试,和店员讨价还价,再故意从原门走出店来,让对方轻松找到自己。如此经过两三个街口,那灰色影子始终在几十米开外,时而在马路同侧,时而在另一侧,位置巧妙,角度刁钻,总能躲开思梅的视线。思梅不能大张旗鼓地寻找,只能借助街边橱窗或车辆的反光镜。GRE的调查师都知道:跟在马路同侧的是外行;另一侧的是内行;忽左忽右变幻莫测的,那必是高手了。

既然是高手,就必定不会单独行动。真正的调查并非侦探小说,越是高手越懂得团队的重要性。必定还有别人。还有几个人?他们在哪里?思梅停住步子,掏出手机佯装发短信。老者正在马路对面,斜后方25度。没停脚,蹒跚着前行,不久便超过了思梅,拐进最近的弄堂。果然是老手,绝不停留在敌人视野之中。

看来,采取行动的时候到了。

思梅转身,故意背对那个弄堂,把手机凑近嘴边。表演,是高级调查师的必修课。思梅演完接听电话一幕,找个购物中心钻进去,四处都是镜子,四周一目了然。老者果然跟了进来。思梅迈开大步,走进洗手间,把一张十元钞票揉成一个小团,塞进牛仔裤口袋,然后冲马桶,洗手,用吹风机吹干,再昂首阔步走出卫生间,径直走出购物中心去。不必回头,她料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盯牢了。

思梅走出商厦,在路边站定,频频查看手表,上演等人一幕。

街上行人虽多,合适的人选却未必是现成的。不过今天很幸运,迅速发现了目标——一个瘦高的男人,长发,络腮胡子,戴黑框眼镜,穿深蓝色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黑色的双肩背包反挂在胸前,好像流浪艺术家,正在街上闲逛。

3

佟远中午从报社偷偷溜出来,逛马路。

报社小记者的月薪不过几千,不比饭店里端盘子的好多少。漂在上海,生存不易。虽说有些文字功底,但如今文字是最不值钱的,除了写字,还需四处奔波,明察暗访。收入虽低,风险却高,不知哪天会被人捅上一刀。即便偶尔能在这日趋糜烂的世界里挖出一两个有毒细胞,也并不常常真正被人欣赏。人们喜欢一边痛骂,一边同流合污。佟远并不十分为自己的工作而骄傲。谋生而已。在街上“闲逛”也是谋生——新闻素材就藏在大街小巷。就在这笔直的大街两旁,林立着许多金融大厦,在这些大厦里,正发生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佟远抬头瞭望,穿过层层人流,不远处有一座金色大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植入地面的一尊丰碑,时刻提示着新时代的关键词——财富。炫目的财富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佟远的目标却并非这座金色大厦。旁边的另一座,虽不如金色大厦夺目,却也高耸入云,气势上并不输给金色大厦。就在几周之前,那大厦里空降了一位新的领导——某大型房地产公司上海分部的总经理。这或许将成为佟远的新选题。这选题不同以往,令佟远跃跃欲试。正巧手头没有急活儿,索性到这附近逛逛,反正社里也不安宁。

年底刚过,有人升职,有人辞职,剩下的都在纠结年终奖,报社里的气氛让佟远透不过气。理想虽然神圣,收入却永远是个尴尬的话题。春节将近,银行卡里却没多少钱。佟远的父母远在东北,从没来过上海,因此常把在上海打拼的孩子当作炫耀的资本。其实上海的天堂并不多,多的是挤满天才的贫民窟。总编昨天还说:要想多赚钱,就得换个工作。

“对不起!能帮我个忙吗?”

佟远眼前一亮。一个大眼睛女生突然在他眼前冒出来,打断他的思绪。那女生难为情地说:“我,呵呵,真不好意思,我……”

佟远仔细打量那女生:身材细高,皮肤白净,没有化妆,也无需化妆,眼睛清澈而明亮。风衣材质一般,剪裁却很考究,把苗条的曲线勾勒得恰到好处。看上去像白领,不像骗子。但21世纪的陆家嘴,万事皆有可能,人又怎可貌相?一个美丽的骗子?这想法莫名地刺激了佟远。骗子不分大小,揭穿一个,总能帮到许多人。

“怎么了?”

“是这样的,”女孩压低声音,“有个男同事,一直骚扰我,非约我今晚去看电影,我只好跟他撒谎说我有男朋友。可他不信。你知道,他是……”女孩眨眨眼,“是我领导,而且疑心很重!”这略微有些合理,领导的确是难以直接回绝的。女孩继续说,“我告诉他,我男朋友中午会来公司找我吃午饭。我本想随便打电话找个朋友来帮忙的,但真不凑巧,单身的都没时间,不单身的……那肯定不太方便。眼看就到中午了……真的不好意思开口,如果你也不方便,不必勉强的。”女孩脸颊绯红,双手相互揉搓。在街上找人临时充当男友,简直没有可信度。佟远基本确认对方是骗子,不如将计就计,看她要耍什么花招。

佟远问:“怎么帮?”

“过15分钟,到我公司楼下,等我出来,陪我一起走几步,拐个弯就行了。我领导应该会在楼上窗户里看到的,可以吗?”

女孩的目光还挺恳切。佟远实在想不出这诈骗的玄机会在哪儿,心中越发好奇,点头道:“可以。你公司在哪儿?”

女孩面露喜色:“太好啦!从这条街一直走,过三个街口,有一家商场,我公司就在商场后面。”

“15分钟后,在商场门外?”佟远重复了一遍。至少,她的笑容极具感染力,令人心情愉快。

“对的对的!你太好了!”女孩用力点头,双目闪闪发光,边说边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团,塞进佟远手里,“还有,帮我买本新出的《读者》杂志。那人知道我习惯看那个,你买来给我,他就更信了。”女孩挤挤眼,佟远推道:“不用!《读者》才三块一本!”

“别客气!你帮了我大忙,就当请你喝汽水!一会儿见!”女孩说罢,转身向公车站跑过去,一步跨上将要启动的公车,分秒不差。

*

15分钟之后。

思梅坐在购物中心三楼咖啡厅靠窗的位置,凝神看着窗外。视线很开阔,从楼前的空场到远处的街口都一目了然。拿着杂志的长发男人,正站在喷泉边四处张望。思梅注意的并非是他。在他四周,或明或暗的角落里,有许多走来走去或站立不动的人。但她并没发现任何可疑目标。

思梅已在这里注目多时,并未找到线索。没人跟踪长发男人,也没人故意靠近他。半个小时之前,她在最后一刻跳上将要启动的公车,想必已经甩掉了跟踪的“尾巴”。“尾巴”既然把她跟丢了,就该盯住和她有过密切接触的人。长发男人就是她投的诱饵。她坐在这咖啡厅的窗前,看着长发男人拿着杂志走来,在楼前徘徊。灰衣老者的身影却没再出现,也没其他任何可疑之人。又过了十分钟,长发男人一屁股坐在商厦门口的石台上,没舍得用杂志当坐垫。思梅心中倍感歉意,不过随即就忘却了。她和他原本无关,以后也不会再见。又过了半小时,长发男人终于站起身,悻悻地走远了。高挑的背影很快被人潮吞噬,飘逸的长发也不见了,也算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了。思梅心中一阵感动,迅速消融在更广阔的失望里。是她的演技太拙劣,还是对手的确很高明?思梅沉思着从窗口转回头,打算叫侍者买单。赫然间,灰衣老者却正站在她眼前!

思梅大吃一惊,手足无措。那“老者”却摘掉墨镜,撕掉胡子。思梅的双颊立刻发了热,心中的惊异彻底变成了羞愧。

Jack阴沉着脸说:“你还嫩着呢!以后要是真的遇上‘尾巴’,能甩掉就不错了!不要自作聪明!”

4

一周之后。

1月的上海,天总是阴阴沉沉,哭哭啼啼,寒得令人浑身发抖,一天到晚想要躲进被窝里。

思梅的公寓在黄浦区,48平方米。80年代的公寓楼,今冬似乎格外湿冷。倒不是上海的天气发生了突变,变化的是工作节奏。思梅以前每晚十点下班离开公司,到家11点。倒头就睡,没时间充分感受室内的气温。金合的时间表却全然不同:五点半一到,大家一哄而散,多待一分钟就要唱空城计。完全没有加班的必要:200平方米的办公室,一共八个人。一个总经理,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一个司机,两个业务,一个前台,还有一个总经理助理。总经理不开会,不见客,不发邮件,就连公司都不常来。剩下七个无所事事,她这个总经理助理尤其多余,唯一的功能就是订飞机票——虹桥到长春的往返,一周订过两回。除此之外,就是机场接送。思梅不会开车,但需要跟着。第一次思梅坐前座,黄总坐后座。第二次黄总一上车,把屁股往边上挪了挪:“小邢坐后边。谈谈下周的工作。”

邢珊,思梅在金合公司的新名字。身份证是找“渠道”做的。GRE公司有很多“渠道”,学名该叫服务提供商,大部分是私营小公司,有些内部关系,能更顺利地拿到法律容许却事实不太容许的各种材料;或者能尝试拿到某些法律并不容许的东西。GRE是纽约上市公司,按照公司规定,一切行为必须遵循当地和美国联邦法律。但实际操作难免有些小例外。“邢珊”的身份证即是如此。金沙项目敏感而特殊,拥有中华区“齐天大圣”Steve的尚方宝剑,即便有些灰色小违纪,纽约总部的“如来”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书面报告里不提。反正这是在中国,这里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只要不出问题,一切手段都OK。金合是个民企,不会专门去核实一个月薪四千元小助理的身份信息。

黄总实在胖。即便是奔驰S500,后座也显得不够宽敞。黄总的胖腿时刻不离小助理的牛仔裤。多亏高架上堵得一塌糊涂,车里缺乏左右摇摆的惯性。黄总低声骂了一句:“真他妈忙!两边都那么多乱八七糟的破事儿!当老子有三头六臂?”

“工作再忙也得注意身体。饭是要按时吃,不然要伤胃。”思梅小声回应,自觉无比做作,脸上有些发烧。思梅却没料到,这“羞涩”却恰巧帮了她。黄老板早习惯了会演戏的女人,扭捏的奔放的全都司空见惯,唯独这装不出来的羞涩,让他觉出点儿新鲜劲儿来。看那紧张的小眼神!好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她看着哪儿呢?后视镜?

黄总四处看了看,从某一只镜子里找到司机老孙一双眯缝的笑眼。黄总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嗓子。老孙也是在上海新聘的,不是从吉林带来的,可既然当了几十年司机,怎能连这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

思梅的表情越发不自然,迅速把脸转向车窗外。目光随之飘移,黄总的心也跟着一起飘:真是纯天然!就连两腮的淡淡红晕都是纯天然!比那些涂脂抹粉的娘们儿强多了!当年难产死掉的女人,突然在黄总脑子里一闪。那影子让他心里一颤。黄总鼓了鼓勇气,想拉“纯天然”的手腕。可机场已经到了。还是司机不给力,见老板在兴头上,也不知道多兜几个圈子。该把老刘带到上海来。老刘是吉林的老司机,跟了自己十几年。可长山合资被俄罗斯人盯得太紧,不能不留个信得过的。黄总想起老毛子,心里又是一阵烦,低声骂了一句:“妈的。飞来飞去,想把老子累死!以后陪我应酬。学明白了,也能替替我!下周三回上海,来接我!”

老孙还算识相,快步为黄总打开车门。黄总起身下车。思梅忙跟上,黄总却又突然转身。思梅险些撞到黄总怀里,连忙退回半步,下意识地低头看地。黄总咂了咂嘴,皱眉道:“咋这么蔫儿?没点儿年轻人的朝气!多跟同事交流!下班去打打球!活动活动!公司的福利干吗不用?”

思梅知道黄金龙说的“福利”是陆家嘴附近的一处公共羽毛球馆。不知谁租的场地,反正金合的员工也能用。黄金龙的暗示很明确:她不够主动。羽毛球并不重要。思梅硬着头皮把黄总一直送进贵宾厅。既然黄总有了态度,她就得尽量识相。顶好一直送上飞机,幸亏民航局不让。

从机场出来,思梅直接去搭地铁,没让老孙等。老孙脸上虽堆着笑,但那笑意里富有深刻的含义。思梅拎得清:黄总不在,S500和她没关系。再说,她也不能让金合的人知道自己的真实住处。她必须画一条线,一侧是金合,另一侧是自己的一切,任何信息不能逾越此线。这是卧底的基本法则。

手机又在思梅裤兜里振。掏出来一看,果然是Jack。短信约思梅晚上见面,谈谈项目进度。北京又在问了。到金合卧底一周了,她还丝毫没有进展。其实她早想多做些什么,可Jack让她耐心等待和观察。

九点半,老地方。九点半正是Jack平常下班的时间。离婚的事业男,把办公室当成情人。这正是令思梅崇敬之处。

思梅看看手表,五点刚过,时间还早。与其裹着被子坐在家里,不如换了运动服去打羽毛球,就算是执行黄总的命令。其实黄金龙根本不在乎,可思梅自己在乎。能够多一些接触“新同事”的机会,她本来也不该放过。谁知线索从何而来?

而且羽毛球对于思梅,总有些“老朋友”的意思。上中学时常打,还代表学校参加过比赛。那曾是她唯一获得同学关注的机会。上了大学,不再参与业余比赛,女生中缺少对手,男生又统统疏于来往。球也多年没打了。

球馆距离金合不远,两站地铁的距离。每周二、五晚七到九点,金合的员工免费。这一晚来了十几个,有两个金合的年轻同事,剩下的思梅并不认识,不知来自哪个公司,但看得出他们彼此都熟识。场地该是另一家公司所租,金合的人只是来“借光”的。思梅谁也不熟,第一次不便多问。以后再伺机慢慢打听。

随机组合打双打,打一局,等三局。思梅打完一局,坐回长椅上。人虽然多,水平却一般,运动量不够,没出多少汗,一直坐着。

面前两个球场紧挨着。左侧的场地很忙碌,走马灯似的换人。右侧的场地却很清闲,一共就三个人,两男一女。三人打单打,打两局歇一局。场上的两个上下飞舞,大汗淋漓。歇着的坐在思梅身边不远处,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浑身正冒着热气。

小伙子穿深蓝色运动背心和短裤,踢足球或许更恰当。鞋倒是穿对了,红色的阿迪。没穿袜子。脚踝很光滑,反射着日光灯的白光,也反射着他自己的目光——他时常盯着自己的脚踝,也许是脚尖。有时也抬头看球场,一声不吭,表情严肃,仿佛满怀着心事。思梅比他大方,旁若无人地大声给同事加油。那原本就是她的工作——和同事打成一片。同事才是她的目标,可她莫名地一直注意到那小伙子。观察一个人,不需要用正眼去看。即便不是高级调查师,这也是女孩子的特长。那小伙子面容白皙清秀,似有几分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轮到小伙子上场,完全暴露在思梅的视野里。年龄该是和思梅相仿,高个子,长腿,寸头,头型很帅,身材略瘦,像运动员或者当兵的,目光简单而正直。他打球很专注,动作敏捷,跳得极高,球拍呼呼生风。打了好球并不作声,也没笑容,坚决不向两边看。失误会沮丧,但只一点点。赢下一局,终于释然,流露瞬间的傻气,北方人特有的。思梅也为他叫了几声好:球打得实在好。可惜他的观众太少。她不希望那么精彩的球变得默默无闻。她突然很想跟他比试比试,就算输也无妨。他赢球后的表情傻得可爱。

小伙子打完一局,迈开长腿往回走。他又低头看脚,再次变得满腹心事。他额头有几粒青春痘,使他并不完美。他发尖上的汗珠儿晶莹剔透。真的有些面熟,也真的想不出在哪里见过。看来,思梅离合格的高级调查师还差得远。

小伙子一屁股坐回长椅,和思梅保持着半个人的距离,但比刚才靠近了些,手撑在长椅边缘。应该不是当兵的,因为手指纤细修长,比女孩子还白嫩。

轮到思梅上场。她也格外卖了些力气,努力挥拍扣杀。多年不碰球拍,没想到再拿时却也能得心应手。一记重扣,同事齐声叫好,里面掺着一个悦耳的男低音。声音虽小,却被思梅捕捉到了,心中微微一震。那声音似乎也有些耳熟。思梅握拳在空中一挥,灯光灌入双目。瞬间的错觉,仿佛回到学生时代。在操场上,情窦初开的男生女生们,在耀眼的阳光下挥汗如雨。那是许多人的美好回忆,思梅却只是局外之人,混在演员里的观众,冷静观察着别人谱写青春之歌。

5

晚上九点三十分,思梅准时到达约会地点,Jack已经在等了。

五星酒店的咖啡厅,并不十分正式,只有三明治和意大利面,但安静而隐秘。Jack喜欢这地方。距离公司不远,24小时不打烊,不吵不闹,从不乌烟瘴气。思梅也喜欢这里,能让她联想到外国的间谍电影。此处便成了思梅向Jack汇报工作的固定场所。

“有什么情况?”Jack把黑莓手机放在餐桌上。在GRE,那是领导身份的象征:公司发给总监以上的领导,24小时开机,24小时不能离身。

“金合又来人了。常芳,会计。从长山过来的老员工。应该是黄金龙的亲信。”

“她是第一个从东北带过来的。对吧?其他都是本地招的?”

思梅点点头。金合都有哪些员工,她早已向Jack汇报过。

“这人多大年纪?人怎样?”

“大概四十多岁吧,大大咧咧,老好人,热心肠。”

“她不可能真的对你热心。”

“Sorry,是表面看。”思梅有点儿难堪,是自己的表达不够严谨。她心里清楚,民企的账房多半得由自家人掌管。常芳的背景只有两种可能:黄金龙的亲信,或者黄金龙幕后老板安插的亲信。

Jack皱了皱眉,调转话题:“别人呢?你到金合一周了,就没发现其他可以发展成线人的人?”

思梅摇摇头,却不知如何应答。发展线人?这是她头一次听到。她以为自己的任务,就是对黄金龙投其所好。

“这项目,我们知道得太少。”Jack补充了一句。思梅心中反倒更疑惑:复杂的案子不都是如此?正因别处找不到线索,才需要单刀直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Jack是不是担心黄金龙不会真的亲近她?其实机会已经来了。思梅说:“黄下周三回上海,他说要我陪他应酬。”

Jack的表情却越发严峻。他立刻摇头:“不能说陪就陪。”

思梅有些意外,睁大眼睛看着Jack。

“他提出任何要求,你都不要立刻答应,要随时通知我。”Jack凝视思梅,“这不仅是为了你的安全,更为了完成这项任务。”

思梅点点头,似懂非懂。Jack又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欲擒故纵,明白吗?”

“可我们会不会错过时机?黄金龙又不经常在上海。Steve不是急着要结果?”

“那也没办法,我们掌握的信息太少,贸然接近黄金龙,是很危险的。”

其实思梅没那么担心危险这件事,Jack是不是过于谨慎了?思梅反问:“难道别的项目,都会事先知道很多?”

“起码比这一次多!”Jack似乎有些不快,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说,“唉,不知道Steve为什么要接这个项目。我们其实……其实真的没什么把握。”

*

此时此刻,在北京国贸C座80层,北半个中国最高的酒吧里,爵士乐实在是有点儿聒噪。斑斓昏暗的灯光下,红男绿女,欢声笑语,烟气冉冉升起。落地窗外也弥漫着烟气,使城市灯火变得与室内同样朦胧暧昧。那是京城冬季常有的雾霭,高速发展的经济所创造的“特效”。内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唯有对呼吸道的刺激是略同的。

在酒吧最里侧的雪茄室内,靠墙角的僻静位置,有个略显别致的组合——两个中年男人相对而坐,一中一洋,没有妩媚的女人出席。洋人大约五十出头,一头卷发,身形粗壮魁梧,穿三件套的西服,跷着二郎腿,手夹雪茄,烟气从鼻孔和嘴里一股股冒出来。中国男人则小巧精致。他端坐着,双手交叉,后背挺直,西装服帖,发尖和领带一丝不苟。正是GRE中国区的负责人Steve。而他对面的,则是俄罗斯米莎公司的副总经理伊万。谈工作,酒吧绝非Steve的首选,可这里是伊万的最爱。当然,私密的地方未必真能保密,而嘈杂的公共场所有时反而更保险。

自从在这角落坐定,脱掉意大利名牌的纯毛大衣,伊万就开始大发牢骚。米莎公司接到匿名信已经三周有余,委托GRE的调查也开始快两周了,居然没有任何可以向莫斯科汇报的。匿名信仅此一句:“合资公司有问题。中方在捣鬼!”却一下子命中米莎公司CEO的心结——米莎和吉林金合的合资企业经营了大半年,投资数千万美金,到现在厂房还没建起一半,计划新增的生产线更是无影无踪。中方到底是办事效率低呢,还是故意拖延?为何要拖延?会不会另有打算?会不会贪污欺诈?那几千万美金呢?到底还在不在合资公司的账户里?CEO立刻一身冷汗,连忙下令负责海外项目的伊万立刻飞往中国。GRE是全球最好的商业调查公司,Steve又是知名的业内高手,选定调查公司并不难,难熬的是掏钱之后在酒店等消息。Steve最初的建议原本专业且合理——分两步走,一方面调查匿名信的来历,另一方面调查合资公司内部是否真存在问题。但调查展开不到24小时,第一步就已经山穷水尽:匿名信是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的,发自中国大陆某公共邮箱,IP却是境外的——澳大利亚。应该是故意翻墙发的,没留下任何踪迹,看来举报人也有反调查的专业意识,而且打算一直藏在暗处。希望全部寄托在合资公司内部调查一面,但快两周过去了,GRE还没一点儿进展。米莎的CEO每晚从莫斯科打来长途电话,伊万已经不知如何招架。眼前这中国人却从不多做解释,大多时候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只是嘴角有些细微动作,应该是笑,但说不清是哪种笑。这让伊万格外恼火,却又不敢发作,怕真得罪了他,项目更无进展,好像被狐狸降服的熊,怒火中烧,却又无计可施。

“那最好。我已经等了快两个礼拜了!”伊万长出一口气,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却又充满疑惑,“您能不能跟我分享一下具体的行动计划呢?”

“请相信我。”Steve就只有四个字。

伊万心中又是一堵。他很清楚,从对面这瘦小的中国男人口中,恐怕再也问不出其他细节。客户仅仅需要结果,具体行动计划则是GRE的秘密。这是写在合同里的,伊万心里明白,没人愿意把看家的本事与人分享。伊万叹气道:“好好,我相信你!我亲爱的Steve,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Steve点头微笑,随即招呼侍者买单。伊万起身穿上大衣,却又犹豫着不肯迈步。Steve并不发问,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哦!对了,我告诉过你了吗?我们派驻合资公司的副总经理维克多,他有一个秘密的女朋友,是合资公司的会计!这是维克多昨天才告诉我的!他之前没说,因为担心被他的妻子……”

Steve温和地打断伊万:“您昨天一得知这个消息,就立刻通过电话告诉我了。您还说,维克多找不到这位女朋友了。现在有何进展?”

伊万摇头道:“没有。还是找不到!我想,也许你们可以从找到这个女人下手?她也许会知道一些内幕?”

“我们会按照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制定最行之有效的方案。”Steve的回答,永远都是最得体却又最令人不满。伊万又是一阵恼火,正要发作,Steve却又偏偏赶在他之前开口:“您知道这位女子的中文姓名吗?”

“Zhuan?还是Guan?我马上去和维克多确认!”伊万终于得到一丝安慰,风风火火走出酒吧,仿佛提速的火车头,引得众人纷纷瞩目。

Steve却故意耽搁了片刻,等伊万壮硕的身影在门廊消失后,方才从容起身,悄然走出酒吧。夜色已深,他却并不打算立刻回家。十点正是大好的工作时间,深夜令思维异常敏捷。

Steve走到办公室门前,稍事停顿。门正虚掩着,并未关紧。他推门走进室内,反身关紧门,又四处看了看,这才掏出手机。其实整间公司甚至整个楼层都再无他人,可他必须加倍小心。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把隐秘当成理所当然。越是给人安全感的地点,越容易潜伏着危险。这一点,每个调查专家都明白。这间办公室从来都不安全,也曾有人溜进来,得到过绝不该得到的东西。自从那次马失前蹄,Steve离开时再不关紧房门,只将其虚掩着,和门框形成特定角度,以便每次返回时暗暗检查。除此之外,室内其他物品位置也都牢记在心。不论门锁柜锁还是抽屉锁,对这满是调查师的公司而言,其实都并非屏障。最重要的东西绝不能藏在锁的后面。相反,要让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视而不见。

“可是,您也知道,这个项目我们掌握的线索太少……”Jack语露难意。Steve断然道:“线索少,是拖沓的理由?”

“我们一直在努力,只是……”Jack吞吞吐吐。其实,他的难处显而易见。仅凭一句“中方在捣鬼”,就敢承接一桩十万美金的秘密调查案件,不仅显得不自量力,甚至有些幼稚可笑。但Steve就是GRE中国至高无上的君主,他的决定无可置疑。

“只是什么?”Steve追问。Jack把话题转移:“只是那工厂在千里之外,调查却在上海进行,即便得到一知半解,恐怕也无法当成坚实的证据……”

“我说过客户需要坚实的证据吗?你难道不清楚客户需要的是什么?”Steve的语气愈加严厉。

Jack无言以对。是的,客户并不指望通过秘密调查获取法庭认可的证据,只需了解事情的内幕。只要得到可靠消息,米莎自然会以大股东的身份进入合资企业,进行全面的内部审计,严重的运营或财务问题必然是会被发现的。但一旦如此,米莎也就彻底和金合撕破脸了。因此米莎必须在获得可靠消息之后,方能决定要不要硬来。Jack有多年调查经验,是不该不明白这些的。

Jack硬着头皮说下去:“我的意思是,May缺乏卧底调查经验,无法完全把控这种难度的案子。也许,我们应该换……”

“在GRE,没有哪项工作是完全能够控制的。May也是高级调查师。”

“可是……”

“是不是要我来接管这个项目和你的调查师?”Steve丝毫不留余地。Jack彻底沉默了。过了片刻,Steve缓和了语气:“当初总部一再反对收购鑫利,因为它既没有固定的业务,也没有可靠的客户,在总部看来,那就是一家皮包公司。但我坚持收购了。你不会不清楚那是为了什么。”

Jack是业内知名的调查专家,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此刻Jack却并不感到荣幸,只觉肩上压着千斤重担:“对不起,Steve。我会加把力!”

“不只是你,还有你的Team。”

Steve将手机放回西服口袋,他从来不用“再见”这种词语结束工作电话。工作必须继续,问候式的结束语皆属多余。他从不在多余的事情上浪费精力。他需要操心的还有很多。

Steve浏览书桌,目光却被笔筒中的一支塑料马克笔吸引。那支笔的顶端有个绿色亮点,不及半粒芝麻大,正闪烁微弱光芒。Steve取出马克笔,轻按笔帽,随即凑到耳畔。一连串动作自然而随意,好似全然无意。那支笔却嘤嘤地发出细声——那看上去粗扁的马克笔,其实是一只微型手机,手机里插着一张微型SIM卡,号码是从未曾在GRE备案过的。以前也有一只类似的手机锁在Steve的办公桌里,但被他的某个别有用心的下级发现了,从此埋下祸根。因此,锁是不可靠的。所以现在,Steve就把它放在笔筒里,在不必开锁也能看得见的地方。